戰爭與和平 尾聲 1 一八一二年來到了,然後又過了七年。奔騰洶湧的歐洲歷史的海洋已經平靜了。它似乎 沉默下來,但那些推動人類前進的神秘力量(其所以神秘,因為規定這些力量運動的法則, 我們還不了解),卻繼續起著作用。 雖然,歷史海洋的表面似乎不在運動,但人類卻像不斷前進的時間一樣,繼續向前邁 進。人們所組成的各種集團建立了,又解散了。國家的建立和解體以及各個民族的遷移的種 種原因都在醞釀著。 歷史的海洋,已不像先前那樣從此岸向彼岸兇猛急遽地衝擊;但它卻在海水的深處洶湧 翻騰。歷史人物也不像先前那樣被波濤從此岸向彼岸卷過來卷過去;現在他們彷彿停留在原 處,只是在漩渦裡打轉。原先,這些歷史人物領導著軍隊,發佈命令,宣戰、出征、會戰, 藉之以擊退民眾運動;而現在卻巧用政治和外交手腕,利用法律和條約來擊退洶湧澎湃的群 眾運動。 歷史人物的這種活動,史學家們稱之為反動。 史學家們在描述這些過去的歷史人物的活動時,往往聲色俱厲地譴責他們,因為史學家 們認為那些歷史人物就是他們所指的反動的禍根。當時所有聞名的人物,從亞歷山大和拿破 侖到斯塔埃爾夫人、福蒂、謝林、費希特、謝多勃良以及和其他一些人物都遭受到史學家們 的嚴正的審判,並視他們是否有助於進步或反動而宣告無罪或加以譴責。 按照史學家們的記載,這一時期在俄國也發生過反動,這次反動的元兇,就是亞歷山大 一世。正是這個亞歷山大一世(仍然是按照史學家們的記載)在其統治初期就倡導自由主 義,宣揚拯救俄國。 在現有的俄國文獻中,從中學生到學識淵博的史學家,沒有一人不因亞歷山大一世在位 時的錯誤行為而向他投擲石子。 「他本應如此這般地行事。他在某件事上做得好,而在另一件事上則做得糟。他在當政 初期和一八一二年幹得很出色;但是,給波蘭制訂憲法、成立神聖同盟、把大權授與阿拉克 契耶夫、鼓勵戈利岑和神秘主義,嗣後又鼓勵希什科夫和福蒂,這些事就做得很糟。他過問 前線的軍隊,做得不對;解散謝苗諾夫兵團,他也處理得不當,等等,等等。」 史學家根據他們所具有的關於人類福利的知識,對亞歷山大一世所作的種種責備,如果 要加以枚舉的話,就得寫滿整整十頁紙。 這些責備是什麼意思呢? 亞歷山大一世受到史學家贊揚的行為,如登位初期的一些自由主義的創舉、抗擊拿破 侖、一八一二年所表現的強硬態度、一八一三年的出征,同那些受到史學家譴責的行為,如 成立神聖同盟、使波蘭復國、二十年代的反動,不都是從形成亞歷山大一世個性的血統、教 育、生活諸條件的同一根源中產生出來的嗎? 這些責備的實質究竟是什麼呢? 其實質在於:亞歷山大一世是一個處於人類權力可能達到的頂峰、就像是處於奪目的歷 史光輝在他身上聚成的焦點上的歷史人物。像他這樣的人物,理應受到伴隨權力而來的陰 謀、欺詐、阿諛、自欺的世上最強有力的影響;像他這樣的人物,在他一生中的每時每刻都 感到自己應對歐洲所發生的一切負責。這個人物不是憑空虛構的,而是有血有肉的活人。他 像所有的人那樣,有自己的習慣、情慾、對真善美的渴望——這個人物在五十年前,並非缺 乏美德(史學家也沒有在這方面責難他)。但是他卻沒有當代教授們對人類幸福所具有的看 法和觀點——這些教授們從青年時代起就鑽研學問,廣談博覽,領會講義材料的精神,並把 他的心得記在自己的筆記本上。 假定說,五十年前亞歷山大一世對人類的幸福的看法是錯誤的,那麼,當然也應該這樣 認為,指摘亞歷山大的史學家對人類幸福的觀點,在若干年之後,也將被認為是不正確的。 這種假定之所以合乎情理,必不可少,那是因為我們只要注意一下歷史的發展,就會看到, 對人類幸福的看法,隨著時代的不同,隨著作家的不同,在不斷地改變著。因此,本來認為 是福,十年後就會認為是禍,反之亦然。不僅如此,即使在同一時期,我們可以看到歷史上 對禍福的看法有時也是完全矛盾的。例如,一些人認為給波蘭以憲法和神聖同盟是亞歷山大 的功勞,但另一些人卻因此而譴責亞歷山大。 對亞歷山大和拿破侖的行為,不能簡單地說有益或有害,因為我們說不出它為什麼有益 和為什麼有害。假如某些人不喜歡某些活動,無非是因為這些活動不符合他對幸福的狹隘的 看法。不論是一八一二年我父親在莫斯科的房子得到保存,還是俄國軍隊的光榮,或者彼得 堡大學或其他大學的繁榮,或者波蘭的自由,或者俄國的強大,或者歐洲的均衡,或者歐洲 的某種文明進步,對這些現象不論我是否認為是福,我都得承認,任何歷史人物的行為,除 了這些目的之外,還有其他我所不理解的更帶有普遍性的目的。 可是,我們假定所謂科學有調和一切矛盾的可能性,它也有衡量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好 壞永不改變的尺度。 我們假定,亞歷山大能夠按照另外一個樣子來做這一切事情。我們假定,他可以按照那 些指責他的、自命深知人類活動終極目標的人的指示行事,同時依照現在指責他的人所提供 的民族性、自由、平等和進步的綱領(似乎也沒有更新的綱領了)治國。我們假定,可能有 這麼一個綱領,而且已經擬定好了,亞歷山大也按照這個綱領來辦了。那麼,那些反對當時 政府方針政策的人們的一切活動——史學家認為那些活動是有益的,好的,會成什麼樣呢? 這種活動是不會有的,實際的生活也不會有,所有這一切都不會有的。 如果說,人類的生活可以受理性支配,那就不可能有實際生活了。 ------------------ 戰爭與和平 2 如果像史學家那樣認為,是偉大的人物引導著人類達到一定的目的——如俄國或法國的 強大,歐洲的均衡,革命思想的傳播,普遍的進步,或者是其他任何方面,那麼不用機遇和 天才這兩個概念,就無法解釋歷史現象了。 如果本世紀(十九世紀)初歐洲歷次戰爭的目的乃在於實現俄國的強大,那麼,沒有戰 爭和侵略也能達到這個目的。如果目的是為了法國的強大,那麼,不進行革命,不建立帝 國,這個目的也能達到。如果目的是傳播思想,那麼,出版書籍就比動用武力有效得多。如 果目的是為了文明進步,那麼,不用多說,除了使用屠殺生命和銷毀財富的手段之外,還有 其他更適宜於傳播文明的途徑。 那麼,為什麼事情是這樣發生而不是另一種情況呢? 歷史告訴我們:「機遇創造時勢,天才加以利用。」事情就是這樣。 但什麼是機遇?什麼是天才? 機遇和天才並不表示任何現實中存在的東西,因此無法下定義。這兩個詞只表示對現象 的某種程度的理解。我不知道某種現象怎麼會發生。我想,我無法知道,因此也不想知道, 我就說:這是機遇。我看到一種力量,這種力量產生同人類本性不相稱的行為。我不明白為 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所以我只好說,這是天才。 羊群中有一頭公羊,每天晚上牧羊人把它趕進一個特殊的單獨羊圈,去餵養,於是它長 得比別的羊肥一倍,對這群羊來說,這只羊似乎是一個天才。這頭羊每天晚上不是進普通的 羊圈,而是到特殊的單獨羊圈裡去吃燕麥,於是這頭羊長得特別肥,被作為肉羊送去屠宰。 這種情況應該說是天才與一系列特殊的偶然機會的奇妙結合。 但是,那些綿羊只要不再認為,它們所遇到的一切都是為了達到它們這群羊的目的;只 要認為它們周圍所發生的事件可能有它們所不了解的種種目的。那麼,它們就會立刻看到, 那頭養肥的公羊所遇到的事情具有連貫性和統一性。即使它們不知道喂肥這頭公羊的目的何 在,它們起碼知道,那只公羊的遭遇絕非偶然,因此,不論是機遇還是天才這些概念,它們 已經無須去了解了。 只要不去探求眼前容易理解的目的,並承認最終目的是無法知道的,我們就能看出那些 歷史人物一生中遇到的事情的連貫性和合理性。我們才能發現他們那種不符合人類本性的行 為的原因,因而我們也就不需要機會和天才這些名詞了。 我們只有承認,歐洲各國人民動亂的目的究竟是什麼,我們並不清楚。我們只知道以下 事實;起初在法國,後來在意大利,在非洲,在普魯士,在奧地利,在西班牙,在俄國—— 在這些地方都發生了屠殺事件;還有,西方向東方進軍,東方向西方進軍,所有這些事件構 成了一個共同的本質。這樣我們不僅不必在拿破侖和亞歷山大二人的性格中去找他們獨有的 特點和天才,而且對這兩個人也不可另眼相看,認為跟其他人有什麼不同。同時我們也無須 用偶然性來解釋促使這些歷史人物本身發生變化的那些瑣事,而且將會明顯地看出,這一些 瑣事也是必然會發生的。 放棄對最終目的的探求,我們便會清楚地看到,一種植物有一種植物的花朵和種子,我 們無法去空想更適合於這種植物的其他花朵和種子。同樣,我們也無法想象其他兩個有各自 經歷的人能比拿破侖和亞歷山大更合適地、更細緻地和更徹底地完成他們天賦的使命。 ------------------ 戰爭與和平 3 本世紀(十九世紀)初葉,許多歐洲事件中的一個重大事實,那就是歐洲各國的民眾自 西向東、後來又自東向西的黷武活動。這種活動是從自西向東的進軍開始的。 西方各國為了能夠完成直搗莫斯科的好戰行動,必須做到:一、組成一支足以對付東方 軍隊的龐大軍事集團;第二、擯棄一切舊有的傳統和習慣;第三,要有一個首領,在進行其 軍事活動時,他既能為他們,也能為他自己的欺詐、搶劫和屠殺等行為進行辯護。 隨著法國革命的爆發,舊的不夠強大的集團逐漸崩潰,舊習慣和舊傳統逐漸消亡,具有 新規模的集團、新習慣和新傳統逐步形成,一個領導未來運動並對即將發生的一切承擔全部 責任的人物應運而生。 一個沒有信仰、沒有習慣、沒有傳統、沒有名望,甚至祖籍不是法國的人似乎憑借極其 奇特的偶然機會,在使法國波動的各黨派之間,不依附其中的任何黨派,竟然出人頭地,爬 上了顯赫的地位。 同僚的淺薄無知、對手的軟弱而渺小、本人的撒謊本領、華而不實和剛愎自用使他成為 軍隊的首腦。意大利士兵的優良素質、敵人的喪失鬥志、孩子般的衝動魯莽和盲目自信,使 他獲得了軍事聲望。他到處碰到的都是所謂的機會。他在法國執政者面前失寵反而造成他的 有利形勢。他企圖改變自己的命運,但未成功;他投奔俄國軍隊,未被錄用;要求去土耳其 參軍,也沒有去成。在意大利戰爭期間,他幾次處於死亡邊緣,但每次都意外地得救。俄國 軍隊,就是那後來使他身敗名裂的俄國軍隊,由於外交方面的種種考慮,直到他離開歐洲時 才進軍歐洲ヾ。   ヾ此處指一七九九年俄將蘇沃洛夫率兵遠征意大利,而當時拿破侖正在埃及。 他從意大利回國,發現巴黎政府分崩離析,凡是參與這個政府的人,無不遭到清洗和毀 滅。 正在此時,又竟無理智地莫明其妙地讓他遠征非洲,很自然地使他擺脫了危險的處境。 這時,他又碰上了偶然的情形。無法攻破的馬耳他島竟不戰而降,最輕率的軍事命令卻取得 了勝利。事後連一條船也不准通過的敵方海軍,當時卻讓拿破侖全軍通過。在非洲,他對幾 乎手無寸鐵的老百姓犯下一系列罪行。而犯下這些罪行的人,特別是他們的首領,竟使自己 相信,認為這麼干很好,很光榮,這才像古羅馬的皇帝凱撒和馬其頓君王亞歷山大。 那種光榮與偉大的理想是:拿破侖及其手下之輩不僅不認為自己的行為惡劣,而且還為 自己犯下的罪行自豪,並賦予它莫明其妙的超自然意義——正是這種必能指導這個人及其隨 行者的理想在非洲獲得充分的發揮。他不論做什麼都是馬到成功。連瘟疫也沒有傳染給他。 屠殺俘虜的暴行沒有歸咎於他。他像孩子般地毫無道理地也不光彩地撒下患難中的夥伴,若 無其事地又從非洲溜走,並且連這種舉動也算成他的功績,而敵人的海軍又兩次放他通行。 他陶醉於自己僥倖取得成功的罪行,並準備繼續演出自己的鬧劇,他又茫無目的地闖到巴 黎。這時一年前可能置他於死地的共和國政府更加腐朽透頂,於是他這個超然於各黨派之外 的新人自然就身價百倍。 他沒有任何計劃,他什麼都怕,但各黨派都拉攏他,要求他參加。 他在意大利和埃及培植了光榮和偉大的理想,他瘋狂地自我崇拜,他大膽地犯下罪行, 他毫無顧忌地撒謊,只有他這樣的人才能為所發生的事辯護。 那個需要他的位置在等待他,因此,幾乎不是出於他本人的意願,儘管他猶豫不決,缺 乏計劃,屢犯錯誤,但他還是被拉去參與以攫取權力為目的的陰謀活動,而且取得了成功。 他被拉去出席政府會議。他驚慌失措想要逃走,認為自己末日已到;他假裝暈倒,胡言 亂語,這些毫無意味的話本來可能送掉他的性命。但是,原來那麼精明老練、驕傲自大的法 國統治者,這時覺得他們的戲現在已經演完,顯得比他更加狼狽,他們說起話來,顛三倒 四,語無倫次,結果既不能保住政權,也不能將拿破侖置之於死地。 機遇,成千上萬個機遇,賜給他權力,而所有的人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都協助他確立這 個權力。機遇使當時的法國統治者情願服從他;機遇使保羅一世情願承認他的權力;機遇使 反對他的陰謀不僅對他無害,反而鞏固了他的權力。機遇使昂季安公爵落入他的手中,並且 出乎意外地迫使他殺害公爵。所有這一切比任何其他手段都更有力地使群眾信服他有權有 勢。機遇使他把全力遠征英國的意圖(遠征英國肯定會使他毀滅,而且這個意圖永遠無法實 現)突然改為進攻馬克和他率領的不戰而降的奧地利軍隊。機遇和天才給了他在奧斯特利茨 的勝利。由於偶然所有的人,不僅法國人,而且全體歐洲人(僅未參與當時事件的英國人除 外),儘管原先對他的罪行懷有恐懼和厭惡,現在也承認了他的權力,承認了他自封的稱 號,承認了他那偉大與光榮的理想,並認為這種理想是美好和合理的。 西方列強在一八○五、一八○六、一八○七、一八○九年幾次東進,不斷地增強和壯 大,好像是在估量一下自己的實力,以便對行將到來的運動作好準備。一八一一年法國組成 的聯隊同中歐各國的人丁匯合成一個龐大的集團。隨著隊伍的不斷壯大,替軍事領袖制造輿 論、進行辯護的勢力也不斷增強。在準備大規模運動前的十年中,這位領袖人物糾集了歐洲 所有頭戴王冠的人。世界各國的統治者原形畢露,無力對抗拿破侖的光榮與偉大的理想。他 們一個接著一個在他面前卑躬屈膝。普魯士國王派他的妻子向這個偉人阿諛諂媚;奧地利皇 帝認為,這位大人物把公主請進床幃是莫大的恩寵;教皇,各國人民的神聖保護者利用宗教 來抬高這位偉人的身價。與其說拿破侖自己給自己準備好扮演的角色,不如說周圍的人讓他 承擔正在發生和將要發生事件的全部責任。他所幹的每件事,每樁罪行和小小的詐騙行為, 都立刻被他周圍的人說成是偉大的楷模。日耳曼人為他想出的最好慶典是耶拿和奧爾施泰特 的慶祝活動,不僅他是個偉人,連他的祖先、兄弟、養子和妹夫都很偉大。一切事情的發生 都要為了使他喪失最後一點理性,準備讓他去扮演最可怕的角色。等他準備好了,兵力也准 備好了。 侵略軍的矛頭指向東方,並到達了最後的目的地—莫斯科。京城淪陷,俄軍的損失比敵 軍先前從奧斯特利茨到瓦格拉木歷次戰爭所受的損失還慘重。但是突然使他從一系列勝利走 向既定目標的偶然和天才消失了,出現了無數相反的偶然——從他在波羅底諾著涼傷風到天 氣嚴寒以及焚燒莫斯科之火。同時,天才也不見了,代之以史無前例的愚蠢和卑劣。 侵略軍逃跑了,不停地往回跑,一逃再逃,如今一切機會和偶然都不是幫助他而是同他 作對了。 自東向西的一次逆向的軍事行動現在發動了,它同原來自西向東的運動十分相似。在大 規模行動發生之前,一八○五年、一八○七年、直到一八○九年也有自東向西的同樣行動的 嘗試,也同樣組成了龐大的軍事集團;也有中歐各國的參與,也有中途動搖,也是越接近目 的地行動的速度越快。 巴黎——最後的目的地達到了。拿破侖的政府和軍隊垮台了。拿破侖本人也就沒有什麼 價值了,他的一切行動都顯得可憐和可惜。但是,一個莫明其妙的偶然機會又出現了。盟國 仇恨拿破侖,認為他是他們遭受災難的禍根。拿破侖被剝奪了權力,他的罪惡和奸詐,受到 無情的揭露,人們理應像十年前和一年後那樣,看出他是個無法無天的強盜。然而,由於某 種奇怪的偶然機會,誰也沒有看出這一點。他的戲還沒有演完。這個十年前和一年後被認為 無法無天的強盜,被遣送到離法國兩天航程的小島上,並讓他管轄小島,又給了他衛隊,不 知為什麼還送給他幾百萬金錢。 ------------------ 戰爭與和平 4 各國之間的軍事行動的波濤在岸邊停息下來。大規模軍事行動的浪潮退落下去,平靜的 海面上形成一個個漩渦。外交家們在漩渦裡打轉兒,並且以為是他們平息了軍事活動。 但是,平靜的大海突然又動盪起來。外交家認為這次風浪驟起是由於他們意見不合,他 們預料各國君王之間又要發生戰爭,這種局勢是無法解決的。但是他們覺得,這次風浪並非 來自他們預料的方向。這次風浪仍舊來自運動的出發點——巴黎。來自西方的行動遇到了最 後一次逆流。這股逆流必須解決外交上似乎無法解決的難題,結束這一時期的軍事行動。 這個使法國遭到浩劫的人,沒有施展任何陰謀手段,沒帶一兵一卒,只身回到了法國。 每一個衛兵都可以逮捕他,但由於奇怪的偶然機遇,誰也沒有抓他,大家還熱烈地歡迎這個 一天前他們還在咒罵、一月後他們還要咒罵的人。 這個人還要為最後一次集體行動辯護。 戲收場了,最後一個角色演完了。演員奉命卸裝,洗去粉墨胭脂,再也用不著他了。 幾年過去了。在這期間這個獨處孤島的人還自我欣賞著他自己演出的悲喜劇,在已經用 不著為自己的行為辯護的時候,他還在耍詭計、說謊話為自己的行為辯護,並向全世界表 明,人們看作是權勢的東西不是別的,而是一只引導著他的無形的手。 戲收場了,演員卸裝了,舞台監督把演員指給我們看。 「請看,你們相信的是什麼吧!這就是他!過去使你們感情激動的並不是他,而是我, 現在你們明白了吧?!」 但是,被這些行動的威力搞得頭暈目眩的人們,很久都無法了解這一點。 至於亞歷山大一世,這個領導自東向西的逆向軍事行動的人,他的一生就顯得有更大的 連貫性和必然性。 這個擋住別人、領導這自東向西的軍事活動的人,他需要什麼呢? 需要正義感和對歐洲各項事務的關心,不是為微利所蒙蔽的關心,而是長遠的關心;他 需要在精神上超越於合作共事的各國君王;他要有溫和而富有魅力的人品;需要有反對拿破 侖的個人私仇。所有這一切亞歷山大一世都具備,這一切是由他本人經歷的無數偶然機會所 造成的:譬如教育,自由主義的創舉,周圍的顧問以及奧斯特利茨戰役、蒂爾西特會談和埃 爾富特會議。 在全民戰爭時期,這個人沒有什麼作為,因為用不著他。但一旦需要進行歐洲的全面戰 爭,這個人就顯露頭角,得其所哉,他就能把歐洲各國聯合起來,領導他們奔向目的地。 目的達到了。一八一五年最後一場戰爭結束後,亞歷山大便處在個人可能達到的權力頂 峰。他怎樣運用他的權力呢? 亞歷山大一世這個平定歐洲的人,從青年時代起就一心為自己的民族謀求福利,並在自 己的祖國首先倡導自由主義改革,現在他似乎擁有最大的權力,因此能為民族謀求福利,而 就在此時拿破侖在流放中竟還癡人說夢,擬訂出兒戲般的虛假計劃,揚言如他掌握政權,就 能造福人類,這時亞歷山大一世在完成他的使命後,感覺上帝的手在支配他,受到上帝啟 示,突然省悟到這種虛假的權力渺不足道,就擯棄這種權力,把它交給他所蔑視的小人。他 只說: 「光榮的權力不屬於我們,不屬於我們,而屬於你的聖名!」我也是一個人,和你們一 樣的人,讓我像一個普通人那樣生活,讓我經常想到上帝和自己靈魂的純潔吧!」 太陽和太空的每個原子都是自身完整的球形體,同時又是非常龐大的以致於人類無法理 解的那個宇宙整體的一個原子。同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而這種目的又是為那人類無 法理解的總目的服務的。 一只落在花上的蜜蜂蜇了一個孩子。孩子怕蜜蜂,說蜜蜂活著就是為了蜇人。詩人欣賞 采花的蜜蜂,他就說蜜蜂吸蜜就是為了吸取花香。養蜂人看到蜜蜂采集花粉和蜜汁帶回蜂 房,於是就說,蜜蜂的目的是要采蜜。另一個養蜂人更仔細地研究了蜂群的生活,於是就 說,蜜蜂采集花粉和蜜汁是為了養育幼蜂,供奉蜂王,目的是要傳種接代繁衍種族。植物學 家看到,蜜蜂飛來飛去把異株花粉帶到雌蕊上,使雌蕊受粉,因此就認為蜜蜂活著是為了傳 送花粉。另一個植物學家考察植物的遷移,看見蜜蜂有助於這種遷移,於是這個新的考察者 就可能說,這才是蜜蜂的目的。但蜜蜂的最終目的,並不限於這個、那個、第三個等等這些 人類智慧所能揭示的目的。人類揭示這些目的的智慧越高,也就更加難以解釋清楚,最終目 的到底是什麼。 人類所能了解的,只是觀察到蜜蜂的生活和別的生活現象相對應的關係而已。對歷史人 物和各國人民的活動目的的理解,也是這樣。 ------------------ 戰爭與和平 5 一八一三年娜塔莎同皮埃爾﹒別祖霍夫結婚,這是老羅斯托夫家最後一件喜事。就在這 一年,伊利亞﹒羅斯托夫伯爵去世。他一死,就像通常發生的情形一樣,這個舊家庭也就解 體了。 過去一年發生的幾件事:莫斯科大火、從莫斯科逃難、安德烈公爵的死、娜塔莎的悲觀 失望、彼佳的死,以及老伯爵夫人的悲傷,——所有這一切,接二連三地給老伯爵以沉重打 擊。他似乎不了解也無法了解這些事件的意義,他垂下他那老年人的頭,在精神上一蹶不 振,好像正在期待和乞求新的打擊,以結束自己的生命,他有時驚惶不安,不知所措,有時 精神亢奮、雄心勃勃。 他為娜塔莎的婚禮表面上忙了一陣子。他預訂午宴和晚宴的酒席,顯然是想裝出快樂的 樣子;但是他的快樂已不像以前那樣感染人,反而使熟悉他和喜愛他的人覺得他可憐。 皮埃爾帶著妻子走後,他開始沉默下來,同時抱怨,說他感到寂寞、煩悶。幾天後,他 病倒在床。從他生病時開始,雖經醫生一再勸慰,他已自知他再也起不來了。伯爵夫人和衣 坐在安樂椅上,在他床頭守了兩個星期。每次夫人給他遞藥,他總是抽泣,默默地吻她的 手。臨終那天,他痛哭失聲,請求妻子和不在跟前的兒子寬恕他的主要罪過——蕩盡家產。 領過聖餐、行過塗敷聖油儀式後,他平靜地死去了。第二天,在羅斯托夫家所租用的住宅 內,擠滿了親朋好友,向死者的遺體告別。所有這些常在他家吃飯、跳舞,並且時常嘲笑他 的人們,現在都懷著悔恨和內疚的心情,彷彿向誰作自我辯解似地說:「不管怎麼說,他是 一個極好的人。如今再也遇不到這樣的人了……再說,為人在世,誰能沒有一點缺點 呢?……」 伯爵此時死去,是在他的經濟情況步入山窮水盡之地,已無法想象是否能再熬上一年的 時候。正是在這種的情況下,他突然死了。 尼古拉接到父親去世的噩耗時,正隨著俄國軍隊駐在巴黎。他立刻提出辭職,不等批 准,就請假回莫斯科。伯爵死後一個月,家裡的經濟情況就弄清楚了。雖然誰都知道伯爵負 債纍纍,這些零星債務的數額之大令人吃驚。負債的總數比家產大上一倍。 親友們勸尼古拉不要接受遺產。但是尼古拉認為拒絕接受遺產是孝子對亡父的神聖紀念 的褻瀆,因此沒有聽取勸告,毅然承擔起還債的義務。 伯爵在世時,由於他生性善良,人緣較好,債主們懾於他那種難以捉摸的強大影響,以 前一直不好開口,如今卻蜂擁而至上門要債。就像一般情況那樣,債主們爭著首先得到債 款,像米堅卡等持有贈予期票的人,現在就成為討債最急的人了。那些原來可憐老伯爵(似 乎他使他們受到損失)(就算受過損失)的人,現在卻不肯放寬尼古拉的還債期限,也不給 他喘息的機會,現在也毫不留情地向那個顯然沒欠他們帳卻自願承擔債務的年輕人逼債。 尼古拉所設想的周轉辦法沒有一種獲得成功,地產以半價賣出去了,但仍有一半債務未 能償還。尼古拉接受了妹夫別祖霍夫借給他的三萬盧布,以償還他認為欠的是現款的真正的 債款,他為了不致為余下的債務而坐牢(債主們以此威脅他),他只有重新去任公職。 雖然重返軍隊可以補上團長的空缺,但他不能去,因為母親現在把兒子當作她生活中唯 一的倚靠,抓住他不放。因此,儘管他不願留在莫斯科熟人中間,儘管他討厭文職工作,他 還是在莫斯科找了一個文官職務。這樣,他就脫下心愛的軍服,同母親和索尼婭搬到西夫采 夫﹒弗拉若克區一所小住宅裡。 娜塔莎和皮埃爾這時住在彼得堡,不太了解尼古拉的困境。尼古拉向妹夫借了錢,但竭 力掩飾他的窘境,尼古拉的處境特別為難,因為他要用一千二百盧布養活自己、索尼婭和母 親,而且還不能讓母親知道他們家已十分窮困。伯爵夫人簡直無法想象如果缺乏她從小過慣 的奢侈環境怎樣生活下去,她不知道兒子有多艱難,還不斷提出各種要求:時而要馬車去接 熟人(此時他們家已沒有馬車了),時而為自己要佳餚美食或者為兒子要美酒,時而要錢為 娜塔莎、索尼雅和尼古拉買一件他們意想不到的高級禮物。 索尼婭料理家務,侍奉姑母,念書給她聽,忍受她的任性和內心中對她的嫌惡,幫助尼 古拉向老公爵夫人隱瞞他們經濟上的窘迫。尼古拉因索尼婭盡心盡力照顧母親,對她感激不 盡。他贊賞她的耐心和忠誠,卻竭力疏遠她。 他在心裡責怪她,好像就因為她十分完美,幾乎無法責怪她,她有一切為人們所珍惜的 品德,可是就缺少使他愛的東西。他覺得他越是贊賞她的為人、她的品德,就越是愛不起 來。她過去在信中寫到她給他自由的諾言,現在他對她的態度,就像過去的一切老早老早就 給忘記了,再也無法挽回了。 尼古拉的處境每況愈下。從薪金裡攢點錢,顯然是不切實際的幻想。他不僅攢不了錢, 而且為了滿足母親的要求,又借了幾筆小債。他找不到擺脫困境的辦法。親戚們勸他娶一位 有錢的姑娘,他頗為反感。擺脫困境的另一條出路——母親去世,他從來沒有想到過,他沒 有任何心願,不抱任何希望,在逆境中不發牢騷,沒有怨言,而在內心深處卻享受一種憂鬱 而嚴峻的歡樂。他竭力避開過去的熟人,避開他們的同情和令人屈辱的幫助。他擺脫一切娛 樂消遣,甚至在家裡也不做什麼,只和母親玩玩牌,在室內默默地踱步,一袋接著一袋地吸 煙。他似乎竭力保持憂鬱的心情,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忍受他的處境。 ------------------ 戰爭與和平 6 初冬,瑪麗亞公爵小姐來到莫斯科。她從城裡傳聞得知羅斯托夫家的情況,還聽說: 「當兒子的為母親自我犧牲」—— 城裡人都這麼說。 「我就知道他是這樣一個人。」瑪麗亞公爵小姐對自己說,她覺得她還是愛他的,不由 得心中一陣喜悅。她回顧她家和羅斯托夫全家舊日的交情,幾乎像一家人那麼親密地覺得她 應當去看他們。但一想到在沃羅涅日她同尼古拉的關係,又害怕起來。不過在莫斯科待了幾 個星期後,她還是鼓足勇氣去拜訪羅斯托夫一家。 第一個迎接她的人是尼古拉,因為去伯爵夫人那裡必須先經過他的房間。向瑪麗亞公爵 小姐第一眼看去時,尼古拉臉上的表情不是她所一直期待的欣喜之情,而是一種她從未見到 過的冷淡和高傲。尼古拉向她問了好,把她領到母親屋裡,坐了四五分鐘就走了。 公爵小姐從伯爵夫人屋裡出來,尼古拉又迎著她,冷淡又一本正經地把她送到前廳,她 提起伯爵夫人的健康時他一句話也沒有回答。「這關您什麼事?別打擾了我的平靜!」他的 眼神似乎這麼說。 「她闖到這裡來干什麼?她要干什麼呀?我實在受不了這些闊小姐和她們的客套!」等 公爵小姐的馬車一走,他顯然控制不住心中的怒氣,當著索尼婭的面大聲說。 「哎呀,你怎麼可以這樣說呢?!尼古拉!」索尼婭幾乎掩飾不住自己內心中的喜悅, 說。「她是那麼善良,媽媽又那麼愛她。」 尼古拉沒有回答,他根本不想再談到公爵小姐。但自從公爵小姐來訪後,伯爵夫人每天 都要幾次提到她。 伯爵夫人誇獎她,她要兒子到她那兒去一次,並表示想常常看到她。但是,一談到公爵 小姐時,夫人總覺得心中不是滋味。 做母親的一提起公爵小姐,尼古拉總是不作聲,他的沉默更惹急了母親。 「她可是個又賢惠,又可愛的好姑娘」她說,「你應該去看看她,你總得去見見人,要 不老和我們在一起,會憋死的,我這樣想著。」 「我一點不想去見人,媽媽。」 「你原來說要見見人,現在又不要見人了。寶貝兒子,我真弄不明白。你一會兒悶得 慌,一會兒又不要見人。」 「我又沒說過我悶得慌。」 「什麼,你不是說你連見都不願見她嗎?她可是個好姑娘,你一向喜歡她,可現在不知 什麼緣故,什麼事都瞞著我。」 「我一點也沒有瞞你,媽媽。」 「如果我求你做什麼不愉快的事,倒也罷了,我只不過求你回訪一次。這是應盡的禮 數……我求過你了,既然你有事瞞著母親,我就再不過問你的事了。」 「您一定要我去的話,我去就是了。」 「我無所謂,我都是為你著想。」 尼古拉咬咬胡子歎了口氣,他開始發牌,極力引開母親的注意力。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一連幾天一再重複這樣的談話。 自從訪問過羅斯托夫家,受到尼古拉意外的冷遇以後,瑪麗亞公爵小姐暗自承認,她原 來不想首先去拜訪羅斯托夫家,看來這個想法是對的。 「我又沒有期望得到其他什麼結果,」她借助她的傲氣,自言自語地說。「我和他有什 麼關係,我不過是想看看老太太,她一向待我很好,我欠了她老人家不少情。」 但這些想法並不能使她內心得到安慰:當她回想那次訪問時,總有一種悔恨之情在折磨 她。儘管她決定不再去羅斯托夫家,把在那裡發生的一切都忘掉,但她總覺得自己好像沒有 著落似的。她問自己,什麼事使她煩惱時,她不得不承認,那就是她和尼古拉的關係。他對 她彬彬有禮的冷淡態度並非出自他內心的真正的感情(這一點她是知道的),他這種態度掩 蓋著某種東西。這一點她需要弄明白,而迄今使她內心不能平靜的也正是這一點。 仲冬的一天,她正在教室裡照看侄兒做功課,僕人通報尼古拉來訪。她決定不動聲色, 竭力保持鎮定,她請布裡安小姐和她一同到客廳裡去。 她第一眼就從尼古拉臉上看出,他只是來回拜一下,於是她就決定采取同他一樣的態度。 他們談到伯爵夫人的健康,談到一些共同的熟人,也談到最近的戰訊。這樣的禮節性的 寒暄通常需要十分鐘,過後客人就可以起身,此時,尼古拉站起來告辭了。 在布裡安小姐的協助下,公爵小姐總算順利地進行了這場談話。但是就在最後一分鐘, 當尼古拉站起來告辭的那個時刻,公爵小姐感到這種敷衍性交談令人十分疲勞,又想到為什 麼生活對她個人給予的歡樂是這麼少——這種思緒如此縈繞著她的心,以致她突然感到心神 恍惚,她那雙明亮的眼睛凝視著前方,沒有注意到尼古拉已經起立,而她仍然坐在那兒不動。 尼古拉看了看她,想假裝沒有看出她的走神,就跟布裡安小姐談了幾句話,又看了一眼 公爵小姐。她依舊坐在那兒不動,和善的臉上現出痛苦的神色。他忽然可憐起她來並模模糊 糊地意識到可能是他傷了她的心,使她臉上現出哀怨的表情,他想幫助她,對她說些愉快的 話,但想不出說什麼才好。 「再見,公爵小姐。」他說。她省悟過來,臉漲得通紅,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哦,對不起!」她說,彷彿剛甦醒過來,「您要走了,伯爵,那麼,再見!那麼給伯 爵夫人的枕頭呢?」 「等一等,我這就去取。」布裡安小姐說,走出了房門。 兩個人都沉默不語,偶而看一下對方。 「是啊,公爵小姐,」尼古拉露出了苦笑,終於打破了沉默,「我們在博古恰羅沃初次 見面以來,好像還是不久前的事,可是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啊!我們倆人都不走遠——我願意 付出一切代價來挽回那段時光……但是一切都挽回不來了。」 尼古拉說話時,公爵小姐那雙明亮的眼睛凝視著他的眼睛,她彷彿竭力想從他的話裡聽 出他內心深處對她的真正的感情。 「是的,是的,」她說,「對於過去您沒有什麼可惋惜的,伯爵。就我所了解的您現在 的生活來說,您將會永遠愉快地回憶它的,因為您現在的生活充滿自我犧牲……」 「我不能接受您的贊揚,」他慌忙打斷她的話,「相反,我一直在自我責備,不過說這 些太乏味、太沒意思了。」 於是他的眼神又像原來一樣冷淡。但公爵小姐又從他身上看到原來那個熟悉而心愛的 人,而她現在就正在同這個人談話。 「我想您會讓我說這些話吧,」她說,「我同您……同您一家那麼親近,所以我想您不 會認為我的同情是不適當的。但我想錯了,」她說。此時,她的聲音突然顫抖了。「我不知 道為什麼,」她鎮定下來繼續說,「您以前不是這樣的……」 「為什麼——這個為什麼有上千條原因(他特別加重說了為什麼這三個字)。謝謝您, 公爵小姐,」他低聲說。「有時心中好難受啊!」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公爵小姐內心的聲音在說。「對,我愛他,不光愛他那快 樂、善良和開朗的眼神,不光愛他俊俏的外表,我看到他有一顆高尚、剛強和不惜自我犧牲 的心,」她在心裡自言自語。「是啊!他現在很窮,可我有錢……是啊!就是因為這個…… 是啊;如果情況不是這樣……」她想起他原來的柔情,此刻望著他那善良的、憂鬱的臉、她 忽然明白了,他為什麼冷淡的原因。 「為什麼,伯爵,究竟為什麼?」她向前湊近他,情不自禁地大聲說,「告訴我,為什 麼?您將告訴我。」他不吭聲。「伯爵,我知道您為什麼,」她繼續說。「可是,我心裡感 到很難過,我……我向您承認這一點。您為什麼要使我失去我們原來的友誼。這使我深感痛 心。」她喉嚨裡哽咽著,眼裡含著淚。「我的生活裡本來就很少有幸福,因此失去任何東西 都使我更加難過……原諒我,再見。」她突然哭起來,走出屋去。 「公爵小姐!看在上帝份上,等一下!」他喊道,竭力攔住她。「公爵小姐!」 她回過頭來,看著他,他們默默地相視了幾秒鐘,於是那遙遠的原本不可能的事情,突 然一下子變成了眼前的,即將成為現實的甚至是無法避免的事情了。 ------------------ 戰爭與和平 7 一八一四年秋天,尼古拉和瑪麗亞公爵小姐結了婚,尼古拉帶著妻子、母親和索尼婭遷 到童山居住。 三年內,他沒有變賣妻子的田產就還清了其余的債務。一個表姐去世後,他繼承了一筆 不大的遺產,把欠皮埃爾的債也還清了。 又過了三年,到一八二○年,尼古拉已把他的財務整頓得有條不紊,更進一步在童山附 近買了一處不大的莊園;此時他還在談判買回父親在奧特拉德諾耶的住宅——這可是他夢寐 以求的一樁大事啊! 起初,他管理家業是出於需要,但不久就對經營莊園入了迷,幾乎成為他獨一無二的愛 好了。尼古拉是個普通地主,不喜歡新辦法,特別不喜歡當時流行的那套英國辦法,他嘲笑 經濟理論著作,不喜歡辦工廠,不喜歡價格高昂的產品,不喜歡種植其他貴重的農作物,也 不單獨經營農業的某一部門。他的目光總是盯著整個莊園,而不是莊園的某一部門,在莊園 裡,主要的東西不是存在於土壤和空氣中的氮和氧,不是特別的犁和糞肥,而是使氮、氧、 糞肥和犁發生作用的主要手段,也就是農業勞動者。當尼古拉著手管理莊園,深入了解它的 各個方面的時候,尤其注重農民。他認為農民不僅是農業生產中的主要手段,而且是農業生 產的最終目標和判斷農業生產最後效益的主要裁判員。他先是觀察農民,竭力了解他們的需 要,了解他們對好壞的看法,他只是在表面上發號施令,而實際上是向農民學習他們的工作 方法、語言,以及對好壞是非的判斷。只有當他了解農民的愛好和願望,學會用他們的語言 說話,懂得他們話裡潛在的意思,感到自己同他們已打成一片;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大膽地 管理他們,也就是對農民盡他應盡的責任。尼古拉就是這樣來經營他的農莊,於是在農業上 他取得了最輝煌的成就。 尼古拉著手管理莊園的時候,憑著他那天賦的洞察力,立刻指定了合適的村長和工長 (如果農民有權選舉的話,也會選上這兩個人的),而且再也不更換。他首先做的不是研究 糞肥的化學成分,不是鑽研借方和貸方(他愛說這種嘲笑的話),而是弄清農民牲口的頭 數,並千方百計使牲口增加。他支持農民維持大家庭,不贊成分家。他對懶漢、二流子和軟 弱無能的人一概不姑息,盡可能把他們從集體驅逐出去。 在播種、收割乾草和作物上,他對自己的田地和對農民的田地一視同仁。像尼古拉這樣 播種和收割得又早又好、收入又這麼好的地主很少。 他不愛管家奴的事,稱他們為吃閒飯的人。然而大家卻說他姑息家奴,把他們慣壞了。 每當需要對某個家奴作出決定時,特別是作出處分時,他總是猶豫不決,要同家裡所有的人 商量。只有在可以用家奴代替農民去當兵的時候,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派家奴去當兵。在處理 有關農民的問題上,他從來沒有絲毫疑慮。他知道,他的每項決定都得到全體農民的擁護, 最多只有一兩個人持不同意見。 他不會只憑一時心血來潮找什麼人的麻煩或者處分什麼人,也不會憑個人的好惡寬恕人 和獎賞人。他說不出什麼事該做和什麼事不該做,但兩者的標準在他心裡是明確不變的。 他對不順利,或者亂七八糟的事,常常生氣地說:「我們俄國老百姓真沒辦法。」他似 乎覺得他無法容忍這樣的農夫。 然而他卻是用整個心靈愛「我們俄國老百姓」,愛他們的風俗習慣,正因為這樣,他才 能了解和采用最富有成效的、最適合俄羅斯農村特點的農村生產經營方法和方式。 瑪麗亞伯爵夫人妒忌丈夫對事業的熱愛,惋惜她不能分享這種感情,但她也不能理解他 在那個對她來說是如此隔膜和生疏的世界裡感受到的快樂和煩惱。她無法理解,他天一亮就 起身,在田地裡或打谷場上消磨整個早晨,在播種、割草或者收穫後回家同她一起喝茶時, 怎麼總是那樣興高采烈,得意洋洋。當他贊賞地談起富裕農戶馬特維﹒葉爾米什和他家裡的 人通宵搬運莊稼,別人還沒有收割,可他已垛好禾捆的時候,她不能理解他講這種事的時候 怎麼會這樣興致勃勃。當他看見溫順的細雨灑在干旱的燕麥苗上時,他從窗口走到陽台上, 眨著眼,咧開留著胡髭的嘴唇,她無法明了他怎麼會笑得那麼開心。在割草或者收莊稼的時 候,滿天烏雲被風吹散,他的臉曬得又紅又黑汗水淋淋,身上帶著一股苦艾和野菊的氣味, 從打谷場回來,這時,她不能理解為什麼他總是高興地搓著手說「再有一天,我們的糧食和 農民的糧食都可以入倉了」。 她更不了解的是,這個心地善良、事事順她意的人,一聽到她替農婦式農夫求情免除他 們的勞役時,為什麼就會露出絕望的神情,為什麼善心的尼古拉堅決拒絕她,他很氣忿地叫 她不要過問那與她無關的事。她覺得他有一個特殊的世界,他十分熱愛那個世界,而她卻不 懂那個世界的某些規章制度。 她有時竭力想了解他,對他談起他的功勞在於給農奴做了好事,他一聽就惱了,他回答 說:「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我也沒有為他們謀福利。什麼為他人謀幸 福,全都是說得漂亮,全都是娘們的胡扯。我可不願讓我的孩子們上街去要飯,我活一天, 就要理好我的家業,就是這樣。為了做到這一點,就要立個好規矩,必須嚴格管理,就是這 樣。」他激動地握緊拳頭說。「當然也要公平合理,」他又說,「因為,如果農民缺衣少 食,家裡只有一匹瘦馬,那他既不能為他自己干好活,也不能給我干什麼活了。」 也許,正因為尼古拉沒有讓自己想到他是在為別人做好事,是在樂善好施,於是他所做 的一切都是那麼富於成效,他的財富迅速增加,鄰莊的農奴都來請求把他們買過去。就在他 死後很久,農奴們還念念不忘他的治理才能。」「他是個好東家,……把農民的事放在前 頭,自己的事放在後頭。可是他對人並不姑息。沒說的——一個好東家。」 ------------------ 戰爭與和平 8 在管理家務時,尼古拉有時感到苦惱,他性子暴躁,再加上驃騎兵的老習慣,動不動就 揮拳頭。起初,他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但在婚後第二年,他對這種懲罰方法的看法突然 改變了。 夏天,有一次他派人把頂替博古恰羅沃已故村長德龍的新村長叫來,因為有人控告他營 私舞弊、玩忽職守。尼古拉走到門口去見他,村長剛回答了幾句,門廳裡就傳出了尼古拉大 喊大叫、拳打腳踢的聲音。尼古拉回家吃早飯,走到低著頭正在繡花的妻子跟前,照例把早 餐的活動講給她聽,順便提到博古恰羅伏村長的事。瑪麗亞伯爵夫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抿緊嘴唇,一直低頭坐著,對丈夫的話沒有答腔。 「這個無法無天的混蛋,」尼古拉一想到他就生氣。並且說,「他要是對我說喝醉酒倒 也罷了,真沒見過……你怎麼了,瑪麗亞?」他突然問。 瑪麗亞伯爵夫人抬起頭來想說什麼,但立刻又低下頭,抿緊嘴唇。 「你怎麼了?你怎麼了?親愛的?……」 瑪麗亞伯爵夫人長得並不漂亮,但她一哭起來就顯得楚楚動人。她從來不為痛苦和煩惱 而哭泣,卻常常由於感傷和憐憫而落淚。她一哭,那雙明亮的眼睛就具有令人傾倒的魅力。 尼古拉剛拉起她的手,她就忍不住哭起來。 「尼古拉,我知道…是他不對,可你,你為什麼要那樣! 尼古拉……」她說著,用雙手捂著臉。 尼古拉不作聲、臉漲得通紅,從她身旁走開,默默地在房裡踱來踱去。他明白她為什麼 哭,但要他把從小就習慣的事看作錯誤,他一下還轉不過彎來。 「這是她熱心快腸,習慣於婆婆媽媽,還是她對呢?」尼古拉在心裡問自己。他不能解 答這個問題,又瞟了一眼她那痛苦而可愛的臉。於是他突然明白她是對的,而他早就錯了。 「瑪麗,」ヾ他走到她面前輕輕地說,「以後再也不這樣了,我向你保證。絕不會再發 生這種事了。」他像一個請求饒恕的孩子,用顫抖的聲音重複地說。 伯爵夫人的淚水流得更多了。她拿起丈夫的手吻了吻。 「尼古拉,你什麼時候把頭像打碎了?」為了改變話題,她望著他戴著拉奧孔ゝ頭像戒 指的手說。   ヾ此處原文用愛稱—Mapu。 ゝ拉奧孔是希臘神話中普裡阿摩斯和赫卡柏的兒子,阿波羅在特洛伊城的祭司。他警告 特洛伊人提防水馬計,為此而觸怒天神雅典娜,結果拉奧孔同其二子被巨蟒纏死。 「今天就是那件事。唉,瑪麗,別提那件事了。」他臉又紅了。「我對你發誓,絕對不 會發生那樣的事了。就讓這戒指經常提醒我吧,」他指指打碎的戒指說。 從那以後,每逢尼古拉同村長和管家發生爭執,血往臉上直湧,雙手緊攥拳頭時,他就 轉動套在手指上的那枚打碎的戒指,於是,尼古接就在惹他生氣的人面前,垂下眼皮。但他 一年總有一兩次忘記自己的諾言,這時尼古拉就走到妻子面前認錯,並保證以後決不再犯。 「瑪麗,你一定瞧不起我了?」他對她說。「我這是自作自受。」 「如果你覺得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那你就走開,盡快地走開。」伯爵夫人憂愁地說, 竭力安慰丈夫。 在本省貴族圈子裡,尼古拉受人尊敬,卻不討人喜歡。他對貴族利益不感興趣,因此有 人認為他高傲,有人認為他愚蠢。整個夏天,從春播到秋收,他都忙於農事。秋天,他以從 事農務那樣的認真精神,帶著獵人和獵犬外出打獵,一去就是一兩個月。冬天他到各地村莊 去看看或者讀書。他主要讀歷史書,每年花錢不少。正如他所說,他收藏了不少書,凡是買 來的書照例都要讀完。他一本正經地坐在書齋裡讀書,起初是作為一種任務,後來成為一種 習慣,從中體驗到特殊的樂趣,並覺得讀書是件正經事。冬天除了出門辦事之外,他大部分 時間都待在家裡,同母親和孩子一起做些雜事,享受天倫之樂。他同妻子的關係越來越親 密,每天都從她身上發現新的精神財富。 尼古拉婚後,索尼婭仍住在他家裡。結婚以前,他就把他同索尼婭的關係全都告訴了自 己的未婚妻,他一面責怪自己,一面稱讚索尼婭。他請求瑪麗亞好好對待表妹。瑪麗亞伯爵 夫人知道自己的丈夫對不起索尼婭,同時自己對索尼婭也感到內心有愧。她明白,是她的家 產影響了尼古拉的選擇。她絲毫也不能責怪索尼婭,而是應當喜歡她。但事實上她不僅不愛 索尼婭心裡還常常恨她,而且無法克制這種感情。 有一次,她同她的朋友娜塔莎談到索尼婭,並談到自己對她的不公正。 「你聽我說,」娜塔莎說,「你讀了多遍《福音書》,其中有一個地方似乎是針對索尼 婭說的。」 「你說的是那一節?」瑪麗亞伯爵夫人驚訝地問。 「『凡有的,還要加給他,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過來。』ヾ你記得嗎?她是那 個沒有的,為什麼,我不知道,也許因為她沒有私心,我不知道,但她所有的,全被奪走 了。有時候我十分可憐她,以前我真希望尼古拉同她結婚。但我有一種預感,這件事不能可 能實現。她就像草莓上開的一朵不結果的花,你知道嗎?有時我很可憐她,可有時候又覺得 她不會像我們一樣感覺到這一點。」   ヾ見《聖經﹒新約﹒路加福音》第十九章第二十六節。 雖然,瑪麗亞伯爵夫人對娜塔莎說,《福音書》裡的那段話不該那麼去理解,但她一見 索尼婭,就又同意娜塔莎的解釋。索尼婭似乎的確不為自己的處境感到苦惱,對自己注定是 一朵謊花的命運處之泰然。看來,與其說她愛家中某些人,還不如說她愛整個這個家。她像 一只貓,依戀的不是人而是這個家。她侍候老伯爵夫人,撫愛和寵慣孩子們,總想為別人做 些力所能及的事,別人若無其事地接受她的關照,可並不怎麼感激她…… 童山莊園又翻修了一番,但規模已大不如前,不能與老公爵在世時相比了。 在經濟拮据時翻修房屋,工程總是因陋就簡。巨大的房屋就建在原來的石基上,全部木 結構,內部抹了灰泥。房子很寬敞,地板沒有油漆,家具也很簡單:幾隻硬沙發,幾張桌 椅,這些都是家裡的木匠用自己家裡的樺木做的。房子是夠寬敞的,有下房也有客房。羅斯 托夫家和博爾孔斯基家的親戚,有時候帶著十六匹馬和幾十個僕人,全身來到童山,一住就 是幾個月。此外,逢到男女主人的命名日和生日,每年四次就有上百個客人到童山來聚上個 一兩天。一年中的其他時間,生活則幾乎一成不變,有日常的工作,按時飲茶,用莊園自產 的食品準備早餐、午餐和晚餐。 ------------------ 戰爭與和平 9 這是一八二○年十二月五日,冬季聖尼古拉節前夕。這一年初秋娜塔莎就和丈夫、孩子 住在她哥哥家。皮埃爾專程去彼得堡辦事去了,他原來說要去三個星期,可現在已經在那裡 待了六個多星期了。他說他隨時都可能回來。 十二月五日那天,除了皮埃爾一家外,還有尼古拉的老朋友,退役將軍瓦西裡﹒費奧多 羅維奇﹒傑尼索夫也在羅斯托夫家作客。 六日是聖尼古拉節,有許多客人要來。尼古拉知道他得脫下短棉襖換上禮服,穿上尖頭 皮靴,坐車到新建成的教堂去。然後回家接受祝賀請客人用點心,談論貴族選舉ヾ和年景, 但他認為節日前夕他可以像平時一樣地度過。年飯前,尼古拉檢查管家做的內侄名下梁贊莊 園的帳目,寫了兩封事務性的信,巡視了谷倉、牛欄和馬廄。他對明天過節大家可能喝醉酒 一事采取了預防措施,然後去用午餐。他沒有機會同妻子私下談幾句,就在長餐桌旁坐下。 桌上擺著二十副餐具,全家人圍坐在桌旁。這裡有他母親、陪伴母親的別洛娃老婆子、妻 子、三個孩子、男女家庭教師、內侄和他的家庭教師、索尼婭、傑尼索夫、娜塔莎和三個孩 子,以及孩子們的家庭教師,還有在童山養老的已故老公爵的建築師米哈伊爾﹒伊凡內奇老 人。   ヾ當時每省貴族都形成一個團體,定期選舉、集會,參與地方行政。 瑪麗亞伯爵夫人坐在餐桌的另一端。她丈夫剛剛就坐,就拿起餐巾,把面前的玻璃杯和 酒杯推開。瑪麗亞伯爵夫人從這一舉動就看出她丈夫心緒不佳。他有時候就是這樣,尤其是 當他直接從農場回來吃飯,在沒有喝湯之前。瑪麗亞伯爵夫人深知他的脾氣,遇到她自己心 情好,她就耐心等待,等他喝過湯,她再跟他說話,讓他自己承認發火是沒有來由的。但是 今天她完全忘記這樣觀察。她心裡難過,因為他無緣無故對她發脾氣,她感到自己很不幸, 她問他到哪裡去了。他回答了她。她又問他農場裡是不是正常。他聽出她的聲調不自然,不 高興地皺了皺眉頭,漫不經心地答了一句。「我又沒有錯,」瑪麗亞伯爵夫人想,「他為什 麼對我發脾氣?」從他答話的腔調,瑪麗亞伯爵夫人聽出他對她不滿,不願跟她繼續談話。 她也覺得自己說話有點不自然,但還是忍不住要再問幾句。 餐桌上多虧有了傑尼索夫,大家很快就熱烈地交談起來,瑪麗亞伯爵夫人就沒再跟丈夫 說話了。當他們離開餐桌,去向老伯爵夫人道謝時,瑪麗亞伯爵夫人伸出手來,一面吻了吻 丈夫,一面問他為什麼生她的氣。 「你總是胡思亂想,我根本沒有想過要生氣。」他說。 但瑪麗亞伯爵夫人覺得他說總是兩個字就表示:不錯,我是在生氣,但我不想說明罷了。 尼古拉同妻子和睦相處,甚至連索尼婭和老伯爵夫人出於嫉妒,也希望他們之間出現不 和睦,但又無懈可擊。但他們之間也有不融洽的時候。有時,在他們過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日 子後,他們之間會突然感到疏遠、反感。這種感覺常常發生在瑪麗亞伯爵夫人懷孕的時候, 現在她正是懷孕了。 「哦,女士們、先生們,」尼古拉用法語大聲說,做出很高興地樣子,(瑪麗亞伯爵夫 人覺得他這是故意要氣氣她)「我從六點鐘起就沒有歇過。明天還得受罪,我現在要去休息 了。」他對瑪麗亞伯爵夫人再沒說什麼,就走進小起居室,在沙發上躺下來。 「他總是這樣,」瑪麗亞伯爵夫人想。「跟大家說話,就是不跟我說話。我看得出,他 討厭我。特別是我懷了孕。」她瞧瞧自己隆起的肚子,對著鏡子看到了她那張蠟黃、蒼白的 瘦臉,她的眼睛顯得比平時更大了。 不論是傑尼索夫的喊聲和笑聲,還是娜塔莎的說話聲,尤其是索尼婭匆匆向她投來的目 光,所有這一切都使她心裡感到不痛快。 瑪麗亞伯爵夫人一生氣,索尼婭總是成為出氣筒。 瑪麗亞伯爵夫人陪客人坐了一會兒,客人談什麼,她一點也聽不進去,後來就悄悄地走 到育兒室去。 孩子們把椅子排成火車,玩「到莫斯科去」的游戲,請她也一起玩。她坐下陪孩子們玩 了一陣,但心裡一直捉摸著丈夫此刻的心情,想到丈夫無緣無故地生氣,她感到很難過。 她站起來,費力地踮著腳尖走到小起居室去。 「也許,他還沒睡著,我要去同他講清楚。」她自言自語。她的大孩子安德留沙學她的 樣,踮著腳尖跟著她走,在後面,但瑪麗亞伯爵夫人沒有發覺。 「親愛的瑪麗亞,他好像睡著了,他累壞了,」索尼婭在大起居室裡用法語說(瑪麗亞 伯爵夫人覺得無論到什麼地方都會碰上她)。「安德留沙,別把他吵醒了。」 瑪麗亞伯爵夫人回頭看見安德留沙跟在後面,看來索尼婭說得對,然而正因為如此,臉 漲得通紅,好容易忍住,沒說出難聽的話來。她一言不發,但為了表示不聽索尼婭那些話, 只做了個手勢叫安德留沙別出聲,還是讓他跟在後面,朝門口走去,索尼婭則從另一道門出 去了,尼古拉睡覺的房間裡傳出均勻的呼吸聲,這聲音做妻子的是很熟悉的。她聽著他的呼 吸聲,端詳著他那光滑漂亮的前額、小胡子和整個面龐,每當夜闌人靜,尼古拉熟睡時她往 往長久地注視著這張臉。尼古拉突然動了一下,乾咳了一聲。正在這時,安德留沙就在門口 嚷道: 「爸爸,媽在這兒呢。」 瑪麗亞伯爵夫人嚇得臉都變白了,忙向兒子做手勢。他不說話了。沉默了一會兒,瑪麗 亞伯爵夫人感到膽戰心驚。她知道尼古拉最不喜歡人家把他吵醒。屋裡突然又傳來乾咳和床 上翻身的聲音。尼古拉不高興地說: 「一分鐘也不讓人安靜。瑪麗ヾ,是你嗎?你怎麼把他帶到這裡來了?」 「我只是來看看,我沒注意……對不起……」 尼古拉咳嗽了幾聲,不再說話了。瑪麗亞伯爵夫人離開門口,把兒子帶回育兒室。過了 五分鐘,爸爸的寶貝女兒,三歲的黑眼睛的小娜塔莎聽哥哥說爸爸睡在小起居室裡,就背著 母親,悄悄地走到父親跟前。這黑眼睛的小姑娘大膽地咯吱一聲打開了門,用結實的小腿有 力地邁著小碎步,走到沙發旁邊,打量著爸爸背對她睡著的姿勢,就踮起腳尖吻了吻他枕在 頭下的手,尼古拉轉過身,臉上露出慈愛的微笑。 「娜塔莎,娜塔莎!」瑪麗亞伯爵夫人在門外驚慌地喊道,「爸爸要睡覺。」 「不,媽媽,他不想睡了,」小娜塔莎很有把握地回答道,「瞧,他還在笑呢。」 尼古拉垂下腿,站起來,抱起女兒。 「進來吧,瑪莎。」ゝ他對妻子說。瑪麗亞伯爵夫人走進屋裡,在丈夫身旁坐下。   ヾ原文為Mapu,瑪麗亞的愛稱。 ゝ原文為Mama,瑪麗亞的愛稱。 「我沒有看見安德留沙跟著我跑來,」她怯生生地說。「我只是……」 尼古拉一手抱住女兒,望了望妻子,見她臉上帶有歉意,就用另一只手摟住她,吻了吻 她的頭髮。 「可以親親媽媽嗎?」他向娜塔莎。 娜塔莎羞怯地笑了。 「再吻一下。」她打了個手勢,指著尼古拉剛才吻過的地方,命令似地說。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覺得我心情不好。」尼古拉說,猜透了妻子的心事。 「你無法想象,每當你這樣,我心裡有多難過,多孤單。 我總覺得……」 「瑪麗,算啦,你真糊塗。你也不害臊。」他快活地說。 「我總覺得,你不會愛我,我現在這麼難看……從來就……而現在……又是這個樣 子……」 「嗨,你這個人真可笑!一個人不是因為漂亮才可愛,而是因為可愛才顯得漂亮。只有 馬爾維納斯之類的女人才靠姿色迷人。要是問我愛不愛妻子?!我說不愛嗎?唉,真不知道 怎麼能跟你說清楚?!當你不在時,或者我們之間有什麼不愉快的事,我就變得六神無主, 什麼事也做不下去。你說,我愛自己的手指嗎?如果說我不愛,你把我的手指割掉試 試……」 「不,我可不會那麼做,但我心裡是明白的。那麼說,你並沒有生我的氣嘍?」 「生氣得要命。」他笑著說,站起來掠掠頭髮,開始在屋裡踱步。 「你知道嗎,瑪麗,我在想什麼?」他們和解了,他立刻把自己的打算和想法告訴妻 子。他也不問她愛不愛聽,聽不聽他都無所謂。他如有了一個新的想法,自然也就是她的想 法。他告訴她,他想勸皮埃爾在他們家待到開春。 瑪麗亞伯爵夫人聽丈夫說完之後,講了自己的意見,然後講她的打算。她想的是孩子們 的事。 「她現在已經像個大人了,」她指著娜塔莎,用法語說,「你們總是責備我們女人缺乏 邏輯性。她就是我們這兒的邏輯專家。我說,爸爸要睡覺,可她說:『不,他在笑呢!』還 是她說得對,」瑪亞麗伯爵夫人快活地笑著說。 「對,對!」尼古拉用強壯的手臂抱起女兒,把她舉得高高的,讓她坐在肩上,抓住她 的兩隻小腿,扛著她在屋裡踱步。父女倆臉上都露出無限幸福的神情。 「要知道,你也許有點不公平。你太寵她了。」瑪麗亞伯爵夫人用法語低聲說。 「是的,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我已經竭力不表現出來了。……」 這時,門廊和前廳裡傳來了門的滑輪聲和腳步聲,好像有人來了。 「有人來了。」 「那準是皮埃爾。我去看看。」瑪麗亞伯爵夫人說著就走出屋去。 尼古拉趁她出去,就扛起女兒在屋裡飛快地兜圈子。他氣喘吁吁,一下子把樂不可支的 女兒放下,緊緊地摟在懷裡。他這一蹦蹦跳跳,使他想起跳舞來。他望著女兒圓圓的快樂的 小臉,心裡想,等他自己變成老頭子,他要帶女兒去參加舞會,跳瑪祖爾卡舞,就像當年他 已故的父親帶女兒跳丹尼拉﹒庫波爾舞那樣,到那時自己的女兒又會長成什麼樣子呢?! 「是他,是他,尼古拉,」幾分鐘後,瑪麗亞伯爵夫人回來說。「這一下咱們的娜塔莎 可高興了。你該看看她多開心,而皮埃爾因為姍姍來遲,挨了多少罵。好了,快點去吧,快 去!你們也該分手了。」她含笑望著偎依在爸爸身上的小女兒說。尼古拉拉著女兒的手走出 去。 瑪麗亞伯爵夫人待在起居室裡。 「我從來都不相信,我會這樣幸福。」她低聲自言自語。她臉上露出了笑容,但隨即歎 了一口氣,她那深邃的眼神裡流露出淡淡的哀愁。彷彿除了她此刻體驗到的幸福之外,她不 禁又想到今世不可能得到的另一種幸福。 ------------------ 戰爭與和平 10 娜塔莎是一八一三年初春結婚的,到一八二○年已有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這個兒子是 她盼望已久的,現在由她親自喂兒子的奶。她發胖了,身子變粗了,從現在這位身強力壯的 母親身上,已經很難找到當初那個苗條活潑的娜塔莎來了。她的面部輪廓已定型了,神情嫻 靜、溫柔而開朗,她的臉上已沒有先前那種賦予她特殊魅力的洋溢著熱情的青春活力了。現 在只能看到她的外貌和體態,完全看不到她的靈魂了。她只是一位強壯、美麗和多子女的母 親,難得看到她從前的熱情的火焰。現在,只有當丈夫回家,孩子病癒,或者跟瑪麗亞伯爵 夫人一起回憶安德烈公爵(她在丈夫面前從不提安德烈公爵,認為他會吃醋),或者偶而興 致突發唱起歌來(她婚後已不再唱歌),只有在這些時候,她才會重新燃起熱情。而當昔日 的熱情偶爾在她美麗豐滿的身體裡重新燃燒時,她就顯得格外富有魅力。 娜塔莎婚後同丈夫一起在莫斯科、彼得堡、在莫斯科郊外的村莊和她自己的娘家,也就 是尼古拉家裡住過。年輕的別祖霍夫伯爵夫人很少在交際場中露面,見到她的人對她也沒有 好感。她既不可親,也不可愛。並不是娜塔莎喜歡孤獨(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歡孤獨, 她覺得是不喜歡)。她是因為接二連三地懷孕,生育,餵奶,時刻參與丈夫的生活,只得謝 絕社交活動。凡是在娜塔莎婚前就認識她的人看到她這種變化,無不像看到一件新奇事那樣 感到吃驚。只有老伯爵夫人憑著母性的本能懂得,娜塔莎的熱情都出於她需要家庭,需要丈 夫。她本人在奧特拉德諾耶曾經一本正經地而並非開玩笑地說過這樣的話,老伯爵夫人,作 為母親,看到人家不了解娜塔莎,大驚小怪,也感到驚奇,她總是說娜塔莎是個賢妻良母。 「她把全部的愛都用到丈夫和孩子們身上,」伯爵夫人說,「愛到極點,簡直有點傻 了。」 聰明人,特別是法國人,都一直在宣揚:一個姑娘在出嫁後不應當就不修邊幅,疏於打 扮,埋沒自己的才華與豐采,而應該更加注意自己的儀表,使丈夫像婚前一樣還對自己傾 心。但娜塔莎卻沒有遵守這條金科玉律。她卻恰恰相反,她一出嫁就拋開了原先姑娘時所有 的迷人之處,尤其是她最迷人的歌唱。她不再唱歌,就因為唱歌最能使人入迷。她變得滿不 在乎,既不注意自己的言談舉止,也不向丈夫獻媚,更不講究梳妝打扮,不向丈夫提出種種 要求,以免他受拘束,她於是一反常規。她認為以前向丈夫施展魅力是出於本能,目前在丈 夫眼裡再這樣做就會顯得可笑,要知道她一開始就將自己整個身心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他。她 覺得維繫他們夫妻關係的已不是過去那種富於詩意的感情,而是另一種難以說明的、牢固的 東西,就像自己的心靈同肉體的結合體。 她認為,梳上蓬松的卷髮,穿上時髦的連衣裙,唱著抒情的歌曲,以此來取得丈夫的歡 心,就像自得其樂地把自己梳妝打扮一番一樣可笑。現在,為討人喜歡而梳妝打扮,也許會 給她帶來樂趣,但她實在沒有工夫。平時她不唱歌,不注意梳妝打扮,說話時不斟酌詞句, 主要是因為她根本沒有時間去那麼做。 當然,人能把全部精力貫注於一件事,不管這件事是多麼微不足道。而一旦全神貫注, 不論什麼微不足道的事就會變成極其重要的大事情了。 娜塔莎全神貫注的就是家庭,也就是她的丈夫和孩子們。她要使丈夫完全屬於她,屬於 這個家。另外,她還要生育、撫養和教育孩子們。 她投身於她所從事的活動,不僅用全部智慧而且用了她整個心靈,她陷得越深,那件事 就顯得愈大,她就更感到勢單力薄,難以勝任,因此,即使她全力以赴,還是來不及做完她 應該做的事。 有關婦女權利、夫妻關係、夫妻的自由和權利的議論,當時也已存在。不過,沒有像現 在一樣看成那麼重大的問題。不過,娜塔莎對這些問題不僅不感興趣,而且一點也不能理解。 這些問題在當時也同現在一樣,只對那些把夫婦關係純粹看成某種滿足的人才存在。他 們只看到婚姻的開端,而沒有看到家庭的全部含義。 這些議論和現在存在的一些問題就像從吃飯中獲得最大滿足一樣,但對那些認為吃飯的 目的是取得營養,結婚的目的是建立家庭的人來說,當初和現在一樣,這種問題是不存在的。 如果吃飯的目的在於使身體得到營養,那麼兩頓飯一起吃的人也許會感到很大的滿足, 然而不能達到吃飯的目的,因為胃容納不了兩頓飯的飯量。 如果婚姻的目的是建立家庭,那麼希望娶許多妻子或嫁許多丈夫的人也許能獲得許多滿 足,但決不能建立家庭。 如果吃飯的目的在於得到營養,結婚的目的在於建立家庭,那麼要達到目的,吃飯就不 能超過胃的容量,一個家庭裡的夫妻也不能超過需要,就是說只能是一夫一妻。娜塔莎需要 一個丈夫,她有了一個丈夫,丈夫給了她一個家庭。另外再找一個更好的丈夫,她不僅認為 沒有必要,而且由於她全心全意為丈夫和家庭操勞,她不能想象另一種情況,對此也毫無興 趣。 一般說來,娜塔莎不喜歡交際,但她很重視親戚的來往,珍惜同瑪麗亞伯爵夫人、哥 哥、母親和索尼婭的來往。她會穿著睡袍、披頭散發、喜形於色地從育兒室大步跑出來,把 不再沾著綠色屎斑,而是沾著黃色屎斑的尿布給他們看,聽他們安慰地說孩子身體好多了。 娜塔莎不修邊幅,她的衣著、她的髮型、她那不合時宜的談吐、她的嫉妒心(她嫉妒索 尼婭、嫉妒家庭女教師,嫉妒每一個女人,不論她美或丑)都成了她周圍人們的笑柄。大家 都認為皮埃爾對他老婆的管教服服貼貼,事實上也是如此。娜塔莎婚後一開始就提出了她的 要求。她認為他丈夫的每一分鐘都應該屬於她和家庭。娜塔莎的這一嶄新觀點使皮埃爾大吃 一驚。皮埃爾對妻子的要求雖然感到不勝驚訝,但也十分得意,完全照她的話去做。 皮埃爾對妻子言聽計從,這表現在他不僅不敢向別的女人獻殷勤,而且不敢露出笑容同 別的女人談話,不敢去俱樂部吃飯作為消遣,不敢隨便花錢,不敢長期出門,除非去辦正經 事。妻子把皮埃爾的學術活動算作正經事,儘管她對此一竅不通,都很重視。作為交換條 件,皮埃爾在家裡有權處理自己的事,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安排全家的事。娜塔莎在家裡 甘當丈夫的奴隸。皮埃爾工作時,也就是當他在書齋裡讀書寫作時,全家人都踮著腳尖走 路。只要皮埃爾表示喜歡什麼,他的願望總能得到滿足。只要他一提出什麼新的要求,娜塔 莎立即全力以赴,加以實現。 全家都遵照實際上並不存在的皮埃爾的吩咐,也就是按照娜塔莎竭力猜測的丈夫的願望 行事。全家的生活方式、居住地點、社交活動、娜塔莎的工作、孩子的教育,無不遵照皮埃 爾的心意,而且娜塔莎還竭力從皮埃爾的言談中揣測他的意思。她總是能相當準確地揣摩皮 埃爾的真實意圖,一旦猜透,她就堅決去辦。如果皮埃爾違背自己的意願,娜塔莎就以他原 來的想法反駁他,同他作鬥爭。 有一個時期,他們生活非常困難,皮埃爾永遠不會忘記。當時,娜塔莎生下第一個瘦弱 的孩子後,不得不先後換了三個奶媽。娜塔莎都急出病來了。有一天,皮埃爾把他信奉的盧 梭思想講給她聽,說請奶媽餵奶違反自然規律,而且對母子都有害。於是娜塔莎在生第二個 孩子後不顧母親、醫生和丈夫的反對,違反當時的風俗習慣(這在當時聞所未聞,而且認為 有害),堅持自己餵奶,而且從此所有的孩子都由她親自餵奶。 常常有這樣的事:兩口子在氣頭上爭吵起來,但在爭吵過一段時間後,皮埃爾常常又驚 又喜地發現,不僅是妻子的言論,而且是她的行動中都反映出他原來的想法,而這種想法是 她原來反對的。在她所講的話裡,皮埃爾不僅發現自己原來的想法,而且發現,她已避而不 提他在爭吵中說過的偏激話。 過了七年夫妻生活後,皮埃爾高興地深信自己不是一個壞人,他之所以有這種想法,是 因為他從妻子身上看到了自己。他覺得自己內心有善有惡,兩者互相遮掩。但在妻子身上只 反映出他身上真正善的一面,而那些不完善的東西都被揚棄了。這種情況不是通過邏輯思 維,而是通過某種神秘的渠道直接反映出來的。 ------------------ 戰爭與和平 11 兩個月前皮埃爾已經在羅斯托夫家住下,他接到費奧多爾公爵的信,信中說彼得堡有個 協會將討論重要問題,要他去參加,因為皮埃爾是這個協會的主要創辦人之一。 娜塔莎經常看丈夫的信件,她也看了這封信,儘管丈夫不在家會給她帶來負擔,她還是 主動勸他去彼得堡。儘管她對丈夫所從事的抽像的腦力勞動一竅不通,但她還是很重視他的 專業工作,唯恐對丈夫的工作有所妨礙。皮埃爾讀完信,膽怯地用探詢的目光看了娜塔莎一 眼,娜塔莎同意他去,但要他把歸期明確地定下來。皮埃爾獲准四星期的假期。 兩星期前,皮埃爾的假期就滿了,在這兩周裡,娜塔莎一直處於心情煩躁,提心吊膽的 狀態,有時還有些憂鬱不安。 傑尼索夫現在已是一位退役將軍,對現狀不滿,正好這時來到他們家中。他看到目前的 娜塔莎與當年曾一度心愛的人已大不一樣,就像看到一幅不同的畫,感到十分憂悒、驚訝和 無限感慨,原來像天仙般可愛的她,現在向他投來的卻是悲傷而無神的目光,談起話來答非 所問,還有無窮無盡的關於孩子的嘮叨。 這段時間娜塔莎一直心情郁悶,煩躁不安,特別是母親、哥哥或瑪麗亞伯爵夫人寬慰 她,為皮埃爾遲遲不歸找借口,盡力替他辯解時,她心情更壞。 「都是胡說,都是廢話,」娜塔莎說,「他的胡思亂想不會有什麼結果,那些協會都愚 蠢透頂,」現在她對那些自己原來認為很重要的事下了這樣的斷語。隨後她就到育兒室去喂 她自己的唯一的兒子佩佳去了。 她抱起出生剛滿三個月的小東西感到他的小嘴在翕動,小鼻子在呼哧,她從他身上獲得 的東西超過了任何人的啟示和安慰。這個小東西彷彿在說:「你生氣了,你妒忌了,你要向 他算帳,你又害怕了,可我就是他,我就是他……」她無言以對,因為他說的是實話。 在這煩躁不安的兩星期裡娜塔莎常常跑到孩子那裡去尋求安慰,不斷擺弄孩子,結果奶 喂多了,把孩子也弄病了。孩子一病,她驚慌失措,但又希望孩子生病。因為孩子一病要照 顧,就會減輕對丈夫的牽掛。 那天,娜塔莎正在給孩子餵奶,門口傳來皮埃爾的雪橇聲。保姆知道怎樣來討好女主 人,就歡喜得容光煥發,悄悄地快步走進來。 「是他回來了嗎?」娜塔莎連忙低聲問,身子不敢動彈,唯恐吵醒剛睡著的孩子。 「回來了,太太。」保姆低聲說。 血湧上娜塔莎的臉,她的腳不由自主地動起來,但她不能立刻跳起來跑出屋去。孩子又 睜眼看了一下。「你在這兒,」 他彷彿這麼說,隨後又懶洋洋地咂起嘴來。 娜塔莎輕輕地抽出奶頭,搖了搖孩子,又把他交給保姆,快步向門口走去。但她在門口 站住,似乎由於太高興而匆忙地放下孩子有點內疚。於是她又回頭看了一眼,保姆正抬起臂 肘,把嬰兒放到小床上去。 「您去吧,去吧,太太,您放心好了。」保姆含笑低聲說,主僕之間的關係顯然很融洽。 娜塔莎輕快地跑進前廳。 傑尼索夫銜著煙斗從書齋來到大廳,這裡他才第一次認出娜塔莎的本來面目。她又容光 煥發,喜氣洋洋。 「他回來了!」她一邊跑,一邊說。傑尼索夫並不怎麼喜歡皮埃爾,但這時他也因皮埃 爾的歸來而感到高興。娜塔莎一跑進前廳,就看見一個穿皮大衣的體格魁偉的人正在解下圍 巾。 「是他!是他!真的,就是他!」她自言自語,跑過去擁抱他,把他的頭貼到自己的胸 前,然後又把他推開,瞧了瞧他那結著霜花的紅潤快樂的臉。「對,是他,真使人高興,真 使人開心……」 突然,娜塔莎想起等待他兩個星期的苦惱和委屈,臉上的喜色頓時煙消雲散。她眉頭一 皺,就向皮埃爾發起火來。 「哼,你倒開心,玩得挺美……可我在家呢?!你也得想想孩子啊。我自己餵奶,可是 我的奶壞了。佩佳差點沒死掉。 是啊!你多開心,你多舒服!」。 皮埃爾覺得自己沒有錯,因為他不可能提前回來。他知道她這樣發脾氣是不對的,也知 道過兩分鐘她就會消氣,但主要是他心裡覺得很高興,很得意。他想笑,又不敢笑,就裝出 一副怯生生的可憐相,彎下腰來。 「我實在沒辦法早回來,真的!佩佳怎麼樣?」 「現在沒什麼了,我們走吧!你真不害臊!你該親眼看看,你不在時我遭的那個折磨啊! 「你身體好嗎?」 「走吧,走吧,」她說著,沒有放開他的手。他們一起到臥室去了。 尼古拉夫婦來訪皮埃爾時,皮埃爾正在育兒室用他那大手抱著剛睡醒的兒子逗著玩。孩 子咧著嘴,沒有長牙的寬臉上浮起愉快的微笑。一切暴風驟雨已經過去,娜塔莎深情地望著 丈夫和兒子,臉上煥發出快樂明朗的光輝。 「你跟費奧多爾公爵都談妥了嗎?」娜塔莎問。 「是的,談得好極了。」 「你看,我們的小兒子抬起頭來了。他可把我嚇壞了!」 「你看見公爵夫人沒有?她可真的愛上他了?……」 「是啊,你可以想象到……」 這時,尼古拉和瑪麗亞伯爵夫人進屋來。皮埃爾沒有放下孩子,俯身吻了吻他們,回答 了他們的問話。顯然,雖然有許多有趣的事可談,但皮埃爾卻完全被那戴著睡帽、搖晃著腦 袋的兒子吸引住了。 「多麼可愛!」瑪麗亞伯爵夫人望著孩子說,同時逗著他玩。「尼古拉,我真不明 白,」她對丈夫說,「你怎麼不懂得這些小寶貝有多可愛。」 「我不懂,我看不出來,」尼古拉說,冷冷地瞧著嬰兒。 「一塊肉罷了,走吧,皮埃爾。」 「其實,他還是個慈祥溫存的父親,」瑪麗亞伯爵夫人替丈夫辯解說,「但要等孩子滿 一周歲……」 「皮埃爾可是很會帶孩子,」娜塔莎說,「他說,他的手生來就是為了抱孩子的。你們 瞧。」 「不,可偏偏不是為了抱孩子。」皮埃爾忽然笑著說,抱起孩子,把他交給保姆。 ------------------ 戰爭與和平 12 像每一個正常的家庭一樣,童山莊園也同時存在著幾個不同的圈子。每個圈子保留著各 自的特點,但互讓互諒,因而組成一個和諧的整體。家裡發生的每件事,不論是悲是喜,對 所有的圈子都同樣重要,但每個圈子的悲喜都有自己的原因。 譬如皮埃爾的歸來是一件大喜事,大家都有這樣的感覺。 僕人們往往是東家最可靠的評判員,因為他們作評判不是根據東家的談話和表情,而是 根據他們的行動和生活方式做出判斷。他們對皮埃爾歸來感到高興,因為知道只要皮埃爾在 家,尼古拉伯爵就不會天天去巡視田莊,而且伯爵的心緒和脾氣都會好些,此外,過節時大 家都能得到很多節日的禮物。 皮埃爾﹒別祖霍夫回來,孩子們和女教師也很高興,因為誰也不會像皮埃爾那樣經常帶 他們去參加社交活動,只有他才會在擊弦古鋼琴上彈蘇格蘭舞曲(他只會彈這一支舞曲), 他說用這支舞曲伴奏可以跳各種舞。此外,他準會給所有的人帶來禮物。 尼古連卡(小尼古拉)今年已有十五歲,是個瘦弱聰明的孩子,生著一頭淡褐色的鬈發 和一雙美麗的眼睛。皮埃爾回來,他也很高興,因為皮埃爾叔叔(他這樣稱呼他)是他所欽 佩和熱愛的人。其實誰也沒有要他去喜歡皮埃爾,他也難得見到皮埃爾。撫養他的瑪麗亞伯 爵夫人則竭力要小尼古拉像她那樣熱愛她的丈夫,而小尼古拉也愛姑父,但對姑父的感情上 還有點蔑視的成分,他非常喜歡皮埃爾。他不想當尼古拉姑父那樣的驃騎兵,也不想得聖喬 治勳章,他想做一個像皮埃爾叔叔那樣聰明善良而又有學問的人。他在皮埃爾面前總是眉飛 色舞,容光煥發。皮埃爾一同他說話,他就臉紅,呼吸急促,他聽皮埃爾說話總是一字不 漏,過後就同德薩爾一起或獨自一人玩味皮埃爾的每句話。皮埃爾過去的經歷、他在一八一 二年以前的不幸遭遇(小尼古拉根據聽到的事,暗自勾勒出一幅朦朧的富有詩意的圖畫)、 皮埃爾在莫斯科的歷險、他的俘虜生活、普拉東﹒卡拉達耶夫的事(他從皮埃爾那裡聽說 的)、他對娜塔莎的愛情(小尼古拉對娜塔莎也有一種特殊的愛),更重要的是皮埃爾與小 尼古拉的親生父親之間的友誼(小尼古拉已記不清楚他父親的面容了),所有這一切都使皮 埃爾在孩子的心目中成了英雄和聖人。 從皮埃爾談到他父親和娜塔莎的隻字片語中,從皮埃爾談到小尼古拉的亡父時的激動心 情中,從娜塔莎談到他亡父時又審慎又虔誠的態度中,這個初次意識到愛情的孩子猜想他的 父親愛過娜塔莎,臨終時又把她托付給自己的好友。小尼古拉雖然不記得父親,但父親是他 神秘的崇拜對象,他一想到父親就心裡發緊,悲喜交集,淚水盈眶。因此,皮埃爾回來,小 尼古拉也很高興。 客人們也都喜歡皮埃爾,因為他一來大家都感到又熱鬧又快樂,又團結一致。 家裡的成年人都喜歡皮埃爾(更不用說他的妻子了),因為有他在,生活就變得輕松愉 快、和睦安寧。 老太太們歡迎他,因為他經常帶來禮物,更主要的,是他使娜塔莎又變得活潑可愛。 皮埃爾發覺不同的人對他持有不同的看法,他總是盡其所能去滿足每個人的願望。 皮埃爾本來是個漫不經心,十分健忘的人,但這次卻根據妻子開的單子,買全了所有的 東西。他沒有忘記岳母和內兄的囑托,沒有忘記送給別洛娃做禮物的衣料,也沒有忘記送給 侄兒侄女們的玩具。他剛結婚時妻子囑咐他別忘了買這買那,他感到奇怪。他第一次出門, 就把該買什麼都忘記了。妻子對此大為不快,他對娜塔莎的不快很吃驚,後來他就習慣了。 他知道娜塔莎自己什麼都不要,而給別人買東西,只有皮埃爾自己提出來,她才讓買。現在 他給全家人買禮物,感到一種意外的、孩子一般的快樂,而且再也不會忘記這種事。如果娜 塔莎再責怪他的話,就是因為他買得太多,價錢太貴。 大多數人認為不修邊幅、漫不經心,是娜塔莎的兩個缺點(大多數人認為這是缺點,皮 埃爾卻認為是優點)如今又增加了一條,那就是吝嗇。 皮埃爾成家後,人口增多,開支很大,但皮埃爾自己也覺得奇怪,他發現實際的開銷比 原來減少一半,由於前妻的債務而陷入困境的事業已開始好轉。 生活上有了節制,錢也用得少了。皮埃爾不再像過去那樣揮金如土,那樣隨時有可能使 他破產。他認為他的生活方式就是這樣,至死也不會改變了,而且他也無權改變這種節約的 生活方式。 皮埃爾滿面春風,整理著他買回來的東西。 「多漂亮!」他像店員一樣抖開一塊衣料說。娜塔莎坐在對面,把大女兒抱在膝上,她 那亮晶晶的目光從丈夫身上移到那塊衣料上。 「是給別洛娃的嗎?太好了。」她摸了摸衣料的質地。 「這大概要一盧布一尺吧?」 皮埃爾說了價錢。 「太貴了,」娜塔莎說,「孩子們會特別高興,媽媽也會開心的。只是你何必給我買這 個!」她又說,忍不住笑,欣賞著一把當時剛流行的鑲珍珠的金梳子。 「是阿傑莉鼓動我買的,她一個勁兒地說,買吧,買吧。」 皮埃爾說。 「我什麼時候戴呢?」娜塔莎把梳子插到發辮上。「等瑪申卡在舞會上拋頭露面的時候 吧,說不定到那時候又時興這個了。好了,咱們走吧。」 他們把禮品收拾好,先去育兒室,然後去見老伯爵夫人。 皮埃爾和娜塔莎夾著一包包禮品來到客廳時,老伯爵夫人照例在跟別洛娃玩牌。 老伯爵夫人已六十開外,滿頭白髮,戴著睡帽,荷葉帽邊圍住了她的臉。她臉上堆滿了 皺紋,上嘴唇癟著,雙目無神。 她的兒子和丈夫接連去世,她感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是個偶然被遺忘的人,活著沒有任 何目的和意義。她吃飯,喝水、有時睡覺,有時不睡覺,她活著但又不像真正地活著。生活 已沒有給她帶來任何鮮明的印象。她對生活別無所求,她只圖平靜,而只有死亡才能給她帶 來永恆的寧靜,但在死神來臨之前,她不得不照樣活下去,這就是還得慢慢地消耗她的生命 力,在她身上明顯地表現出嬰兒和老人才具有的特徵。她活著沒有明確的目的,似乎只要運 用身體的各種機能。她需要吃飯、睡覺、思考、說話、哭泣、做事和發脾氣等等,只是因為 她有腸胃、有頭腦、有肌肉、有神經,還有肝臟。她做這一切,不是由於外力推動她去做, 不像人在精力旺盛時那樣能集中力量來達到一個目的,而不去注意其他目的。她說話,只是 因為生理上要讓她的肺部和舌頭活動活動,她像嬰兒一樣哭,是因為她需要擤鼻涕,諸如此 類。精力充沛的人視為目的的事情,對她來說顯然只是一種借口而已。 譬如說,她在早晨或頭一天吃了油膩的東西,她就想發脾氣,於是她就把別洛娃的耳聾 作為她發脾氣的借口。 她在屋子另一頭對別洛娃小聲地講話。 「今天好像暖和些,我親愛的。」她低聲說。 別洛娃回答說:「是啊!他們坐車來了。」於是老夫人就氣憤地抱怨說:「天啊!瞧她 真是又聾又笨!」 另一個借口就是她的鼻煙,她嫌鼻煙不是太干,就是太潮,或者研磨得不夠細。她發過 脾氣,臉色就變得蠟黃。使女們一看老夫人的臉色就知道,準是別洛娃又耳背了,或者是鼻 煙又太潮了,因此她的臉色又發黃了。就像她需要發脾氣一樣,她有時也需要動一下她的變 得遲鈍的腦筋,這裡她的借口就是玩牌。如果她需要哭,那麼懷念已去世的伯爵就是最好的 借口。如果她想要驚恐不安,那麼尼古拉的健康問題就可用來借題發揮。她想要說些刻薄的 言語,就去找瑪麗亞伯爵夫人的岔子。她需要動動發音器官(多半是在晚飯後六七點鐘,在 陰暗的屋子裡),她就對聽過多次的家人反覆講同一個故事。 老太太的這種情況全家人大家都知道,不過大家都緘口不語,只是盡可能去滿足她的願 望。尼古拉、皮埃爾、娜塔莎和瑪麗亞之間偶而交換一下眼色,相對苦笑一下,彼此心照不 宣。 不過這些眼色,還暗示著另外一層意思,那就是說她已盡了自己一生的職責,他們今日 所見到的她已不是完整的她,有朝一日我們大家也會像她現在這樣。因此,大家都願意遷就 她,照顧她,並願為她這個原來很可愛、原來像我們一樣充滿活力,而今卻變得如此可憐的 人而克制自己。她不久於人世了ヾ——他們的目光這樣說明。 全家只有冷酷的人、愚蠢的人和孩子才不懂這一點,因而對她疏遠。   ヾ原文為拉丁文。 ------------------ 戰爭與和平 13 皮埃爾夫婦來到客廳,恰好碰上老伯爵夫人正在玩牌,以便動一動腦筋,她雖然也像皮 埃爾或兒子每次出門回來時那樣說:「是該回來了,該回來了,我親愛的,大家都等急了。 回來就好了,謝天謝地。」在把禮物遞交給她時,她也是那幾句老話:「可貴的不是禮物, 親愛的,謝謝你心裡還惦記著我這個老太婆……」但這一次皮埃爾來的不是時候,她的牌剛 打了一半,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使她很不高興。她打完了牌,才去看禮物。給她的禮物是一 只做工考究的牌匣,一只淺藍色的塞佛爾ヾ蓋杯,杯上繪有幾個牧羊女。還有一只繪有老伯 爵遺像的金鼻煙壺,遺像是皮埃爾約請彼得堡一位微型畫畫家特意繪製的(伯爵夫人早就想 要一只這樣的鼻煙壺了)。她此刻不想哭,因此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遺像,然後就擺弄起那 個精巧的牌匣來了。   ヾ塞佛爾是法國巴黎西南的一座衛星城,以產瓷器著名。 「謝謝你,親愛的,你可使我高興了,」她像往常一樣說。 「不過,你總算回來了。這太好了。你媳婦也鬧得太不像話了,你真該管教一下你的媳 婦,成什麼體統。你不在家,她簡直要發瘋了,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記不住。」她又重複 她那一套話,「你看看,別洛娃,(安娜﹒拿莫菲耶夫娜)他給我們帶來了一個多好的盒 子。」 別洛娃也把禮物誇獎了一番,也稱讚了送給她的衣料。 雖然皮埃爾、娜塔莎、尼古拉、瑪麗亞伯爵夫人和傑尼索夫有許多話要說,但是他們不 願在老伯爵夫人面前說,倒不是有什麼事要瞞著她,而是因為老伯爵夫人在許多方面落後 了。如果當著她的面談話,就得回答她提出的一些早已過時的問題,有些話還得反覆地說, 如告訴她某人去世了,某人結婚了。就這樣,她可能還記不住。按照慣例,他們在客廳裡圍 著茶炊喝茶,皮埃爾則回答伯爵夫人提出的問題,例如瓦西裡公爵是否見老,瑪麗亞﹒阿列 克謝耶夫娜是否來信問候,是否惦念她等等。這些問題她自己並不關心,別人也不感興趣…… 喝茶的時候這種誰也不感興趣而又無法避免的問題始終談個不停,家裡的成年人都圍著 茶炊旁的圓桌喝茶,索尼婭就坐在靠近茶炊的地方。孩子們和男女家庭教師已用過茶了,他 們在隔壁起居室裡談笑風生。這邊喝茶時大家都坐在固定的老地方,尼古拉坐在爐邊的小桌 旁,茶已給他端在桌子上了。老米爾卡是一代名犬米爾卡生的母狗,這只狗的臉上長滿白 毛,烏黑的兩隻大眼睛比平時瞪得更大,它這時躺在尼古拉身旁的安樂椅上。傑尼索夫鬈曲 的頭髮和絡腮胡子都已花白,他敞開將軍服,坐在瑪麗亞伯爵夫人身旁。皮埃爾坐在妻子和 老伯爵夫人中間。他談到許多他認為老太太會感興趣並且聽得明白的事。 他談到外部社會上的事,他也談到老太太的同輩人,他們當年也確實活躍過一陣子,而 現在天各一方,像她一樣安度晚年,似乎正在收穫著早年種下莊稼的最後一批谷穗。老伯爵 夫人認為她那一代才真正是正統的一代。娜塔莎從皮埃爾興致勃勃的樣子看出來,他這一次 旅行一定很有趣,才有說不完的話,但是當著老伯爵夫人的面,又不好把一切都說出來。傑 尼索夫不是這個家的成員,他不明白皮埃爾為什麼說起話來如此拘謹,同時,由於他對現狀 不滿,因此很想了解一下目前彼得堡的情況。於是,他就不斷慫恿皮埃爾講講謝苗諾夫團剛 剛發生的事情,談談阿拉克切耶夫的情況,講講聖經會ヾ的建立。皮埃爾講得起勁時,就有 點忘乎所以,這時尼古拉和娜塔莎就趕忙把話題轉到伊萬公爵和瑪麗亞﹒安東諾夫娜伯爵夫 人的健康上來。 「那麼,戈斯涅爾,塔塔利諾娃,還在那麼瘋瘋癲癲地繼續幹嗎?」傑尼索夫問道。 「繼續干?」皮埃爾幾乎是喊起來了。「他們現在幹得比任何時候都賣勁了。聖經會現 在已相當於政府了。」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親愛的朋友ゝ?」她已喝完茶,看來想在飯後找一個借口發 脾氣。「你說的政府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ヾ聖經會於一八一二年由戈利津建立,具有一定的政治勢力,後因戈利津失勢,於 一八二六年被尼古拉一世封閉。 ゝ後一分句,原文用的是法語,意為我親愛的朋友。 「哦,媽媽您知道是這麼一回事」尼古拉插話說,他知道該如何翻譯成母親能聽懂的 話,「亞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戈裡津公爵創辦了一個團體,據說他現在很有權勢。」 「阿拉克切耶夫和戈裡津,」皮埃爾脫口而出,「如今大權在手,可他們,看到到處是 陰謀詭計,弄得草木皆兵。」 「咳,戈裡津公爵有什麼錯?他德高望重。我以前常在瑪麗亞﹒安東諾夫娜家見到 他,」老伯爵夫人生氣地說。她看到大家都默不作聲,心中的氣更大,就接著說:「現在大 家都學會了說長道短,妄加評論。聖經會有什麼不好?」她站起身來(大家也都跟著站起 來),板著臉,朝起居室她的桌旁走去。 在一陣難堪的沉默中,傳來了隔壁屋裡孩子的笑語聲。顯然,那邊一定有什麼令人開心 的事情。 「好了,好了!」在一片歡樂聲中,小娜塔莎的喊聲蓋過了所有的人。皮埃爾和瑪麗亞 伯爵夫人,和尼古拉交換了眼色,會心地笑了。(皮埃爾一直看著娜塔莎。) 「多麼美妙的音樂啊!」他說。 「準是安娜﹒瑪卡羅夫娜的襪子織好了。」瑪麗亞伯爵夫人說。 「哦,我去看看,」皮埃爾一躍而起,說,「你知道,」他在門口放慢腳步說,「我為 什麼特別喜歡這種音樂?因為它讓我知道一切平安。我今天回家,離家越近,就越是耽心。 我一走進前廳,聽見安德留沙朗朗的笑聲,我就知道,孩子們都好……」 「我懂,我懂得這種感情,」尼古拉附和說,「不過,我不用過去了。我知道,她織的 襪子太神奇了。」 皮埃爾到孩子們房裡去了,那邊喊聲更高,笑聲也更歡了。「安娜﹒瑪卡羅夫娜,」皮 埃爾說。「你到這裡中間來,聽口令,現在我要數一、二、三,數到三的時候,你就站到這 裡來,我來抱你。好,一,二,……」傳來皮埃爾的聲音,接著是一片沉默。「三!」屋裡 傳來孩子們的歡叫聲。 「兩隻,兩只!」孩子們叫喊道。 他們說的是兩隻襪子,安娜﹒瑪卡羅夫娜有一個絕招,能用一副針同時織出兩隻襪子。 每次織好以後,她總是得意洋洋地當著孩子們的面,從一只襪子裡抽出另一只襪子來。 ------------------ 戰爭與和平 14 過了不久,孩子們來道晚安。孩子們同所有在座的人一一吻別,男女家庭教師也行過 禮,然後就出去了。只有德薩爾和他的學生小尼古拉留了下來。德薩爾低聲叫小尼古拉下樓 去。 「不,德薩爾先生,我要求姑媽讓我留在這兒。ヾ」 小尼古拉同樣小聲回答說。   ヾ此處字下打黑點表示,原文直接用法語,此處譯成漢語。 「姑媽,讓我留在這兒吧。」小尼古拉走到姑母面前說。他又興奮,又激動,臉上露出 懇求的神色。瑪麗亞伯爵夫人看了他一眼,對皮埃爾說: 「只要您在這兒,他就不樂意走了……」 「德薩爾先生,過一會我就把他送到您那兒去,晚安。」ヾ皮埃爾把手伸給那位瑞士教 師,接著含笑轉向小尼古拉說:「我們沒見過面呢。瑪麗亞,他長得真像……」他轉身對瑪 麗亞伯爵夫人說。 「是像爸爸嗎?」孩子的臉紅了,他用敬慕的、明亮的眼睛從上到下打量著皮埃爾。皮 埃爾向他點點頭,又接著談被孩子打斷的話題。瑪麗亞伯爵夫人在十字布上繡花,娜塔莎目 不轉睛地望著丈夫。尼古拉和傑尼索夫站起來要煙斗抽煙,他又向一直守著茶炊無精打采的 索尼婭接過茶,又詢問皮埃爾有關這次外出了解到的消息,小尼古拉,這個長著一頭卷髮的 孱弱的孩子,坐在沒人注意的一個角落裡,雙眼閃閃發光,從衣領裡伸出細脖子,他的滿頭 卷髮的頭向著皮埃爾,在偶而體驗到某種新的強烈的感情時,他會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 接著,眾人的話題轉到當時對最高當局的一些流言,其中包含了大多數人通常最感興趣 的國內政治問題。傑尼索夫因在軍界失意而對政府不滿,現在聽說彼得堡出了丑聞十分高 興,於是對皮埃爾所述情況發表了一通尖刻的評論。 「過去不得不作德意志人,現在就得陪塔塔利諾娃和克律德涅夫人ゝ團團轉跳舞,還得 捧讀艾加特豪森之流的著作。哎,要是把波拿巴那個寶貝放出來就好了,他就會把一切胡塗 思想掃除掉,把謝苗諾夫團交給施瓦茨這樣的大兵來指揮,成何體統?」他大喊大叫地說。   ヾ此處用法語。「德薩爾先生……晚安。」 ゝ朱麗安﹒克律德涅夫人(1766∼1824),女作家,出生在裡加,神秘主義者,亞歷山 大一世曾一度受過她的影響。 尼古拉雖然不像傑尼索夫那樣專門挑毛病,但他仍然認為議論政府可是一件大事情,而 甲出任大臣,乙擔任總督,皇帝說什麼話,大臣說什麼話,都是很重大的事。他認為國家大 事,匹夫有責,所以也向皮埃爾詢問各種問題。只是他們倆人問到的不外乎一些有關政府高 級部門的軼聞。 娜塔莎十分了解丈夫的心思和脾氣,她看出皮埃爾早想轉換話題,看出他早就想傾吐他 內心深處的一些想法。他這次要去彼得堡,就是想同他的新友費奧多爾公爵一起商量此事。 於是她問皮埃爾,他跟費奧多爾ヾ的事怎麼樣了。   ヾ指十二月黨人的革命活動。 「什麼事?」尼古拉問。 「也就是那些事,」皮埃爾向四周看了一下,說,「大家都看到,情況已經糟到不能再 糟的地步,一切正直的人們都有責任來盡力挽救局勢。」 「那麼正直的人們該做些什麼呢?」尼古拉微微皺起眉頭說。「他們能做些什麼呢?」 「應該做的是……」 「我們到書齋裡去吧,」尼古拉說。 娜塔莎早就想到該喂孩子了,聽見保姆叫喚她,就到育兒室去了。瑪麗亞伯爵夫人也跟 著她去了。男人們走進書齋去,小尼古拉趁姑父不注意,也跟著溜了進去,躲在靠窗的寫字 台的幽暗角落裡。 「你說該怎麼辦?」傑尼索夫說。 「都是些空想。」尼古拉說。 「情況是這樣。」皮埃爾沒有坐下就開始講了。他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有時又停下,一 邊含混不清地說著,一邊很快地打著手勢。「彼得堡目前的情況就是這樣,皇帝不過問任何 國家大事。他已完全陷入了神秘主義之中(而無論何人迷信神秘主義,皮埃爾都是無法容忍 的)。他只圖清靜。而只有那些喪盡天良、寡廉鮮恥的人,如馬格尼茨基、阿拉克切耶夫之 流,盡干傷天害理的事,亂砍亂殺,禍國殃民,才能使他得到清靜……如果你不親自來抓經 濟,只貪圖安寧,那麼你的管家越厲害,你的目的就更容易達到,你同意嗎?」他問尼古拉。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尼古拉說。 「咳,整個國家要崩潰了。法庭裡盜竊案數不勝數,軍隊裡只有鞭笞,出操,屯墾,人 民在遭受苦難,教育遭到扼殺。新生的事物,正統的事物都遭到摧殘和壓制。大家都明白, 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弦繃得太緊就會繃斷的。」皮埃爾說(自有政府以來,人們在觀察 政府行為時都這麼說)。「我在彼得堡只給他們說了一點。」 「對誰說?」傑尼索夫問。 「這您知道,」皮埃爾皺著眉頭,意味深長地望著他說。 「就是對費奧多爾公爵和他們那一幫人說。獎勵教育事業,熱心支持慈善事業,這固然 很好,但也只是用心良好而已,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更需要另外的東西。」 尼古拉這時才發現他的小侄兒在場,就沉下臉朝他走去。 「你在這兒干什麼?」 「什麼?讓他待在這裡吧!」皮埃爾抓住尼古拉的手臂,又說:「我對他們說,那樣是 不夠的,現在需要另外的東西。大家都在等待著,弦繃得太緊,隨時可能斷。當大家都在等 待著那不可避免的變革時,就需要更多的人,更加加強團結,緊密攜手,共同努力,來抗禦 那將要來臨的災難。年富力強的人都已經被拉過去了,蛻化變質了,腐化墮落了。有的沉湎 於女色,有的醉心於名位,有的追求金錢和權勢,都投奔到那個陣營去了。像你我這樣有獨 立人格的人,自有主見的人就根本找不到了。我說,要擴大我們的社會圈子。我們的口號 是:不能光停留在口頭上的道德,而應要獨立和行動。」 尼古拉從侄兒身邊走開,忿忿不平地挪過一把椅子坐下,聽皮埃爾談著,他不以為然地 乾咳著,眉頭越皺越緊。 「那麼,這些行動又要達到什麼目的呢?」他喊叫道。「你對政府又是抱什麼態度呢?」 「抱這樣的態度!協助的態度。如果政府允許我們的組織也無需保密。我們的組織不僅 不同政府作對,而且是一個真正的保皇派。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紳士組織。我們的目的是不 讓普加喬夫來殺害你我的子孫,不讓阿拉克切耶夫把我送到屯墾區去。我們是為了公眾的利 益,為了大眾的安全才攜起手來為了共同的目的而奮鬥。」 「是的,但是秘密組織總是敵對的、有害的,只能產生惡果。」尼古拉說。 「為什麼?難道拯救歐洲的道德聯盟ヾ(當時還不敢妄想俄國能拯救歐洲)有什麼害處 嗎?道德聯盟是一種美德的聯盟,那就是愛,那就是互助,就是耶穌基督在十字架上所宣揚 的東西。」 娜塔莎在談話中間走了進來,愉快地看著她丈夫。並不是丈夫的談話本身使她高興。她 對丈夫所談的事不感興趣,他講的這些,她早就知道了(並且她知道皮埃爾所講的都是他內 心裡的想法),但是當她看到他興高采烈、神采奕奕的樣子她心裡就特別高興。 這裡還有一個被眾人所遺忘從翻領裡伸出細脖子的孩子,他也是那麼興高采烈、十分激 動地望著皮埃爾。皮埃爾的每一句話卻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上,他的手指在不安地動著,以致 於不知不覺把姑父桌上的火漆和鵝毛筆都捏斷了。 「完全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樣,這就是所謂的德意志的道德聯盟,這也就是我所建議的東 西。」 「哦,老弟,道德聯盟只對吃臘腸的人(德國人)有好處,但是我對它不了解,說也說 不清楚。」傑尼索夫大聲地斷言道。 「到處都很腐敗,很糟糕,這個事實我承認,不過對道德聯盟我不了解,也不喜歡。什 麼暴動ゝ,什麼聯盟!無非是要我,完全聽你的指揮。」ゞ   ヾ道德聯盟是一八○八年在普魯士成立的一個秘密政治團體,其宗旨是反對拿破侖 的法國,於一八一○年被法國政府下令解散。 ゝ原文為俄語DyEF(暴動)一詞與德語bund(聯盟)音同。 ゞ原文中用法語:直譯為到時候我就是你的人了。 皮埃爾微笑了一下,娜塔莎則放聲大笑,尼古拉卻把眉頭皺得更緊,他開始盡力向皮埃 爾說明,不會發生任何變革,他所說的危險是他自己想象出來的。對此,皮埃爾作出了相反 的論證,由於他的思維能力更強些,思想更敏捷,因而使尼古拉陷於窘境。這就使他更感到 氣惱,因為他不是憑推理,而是憑比推理更有力的直覺認為自己的看法是完全正確的。 「我要向你說明白,」他站起來說,神經質地把煙斗移到嘴角,又把煙斗乾脆扔開。 「我無法向你證明。你說我們的一切都腐敗了,必須進行一次改革,我看沒有這個必要。你 說,宣誓是有條件的,關於這個問題我要向你說清楚,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這一點你也知 道,但是你們要是組織秘密團體反對政府,不管是什麼樣的政府,我的職責是維護政府,如 果阿拉克切耶夫現在下命令,要我帶領一個騎兵連討伐你們,我就毫不猶豫,立即出動。至 於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他說完這一番話後,接著是一陣難堪的沉默。娜塔莎終於打破沉默率先開口。當然,她 的發言是替丈夫辯護,而對哥哥則是攻擊。她的辯解雖然笨拙無力,但她卻達到了目的。於 是,交談又開始了,但已沒有尼古拉剛才說完話時那種舌戰的敵對氣氛了。 當大家都站起來,準備去吃晚飯的時候,小尼古拉﹒博爾孔斯基走到皮埃爾面前,他臉 色蒼白,但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 「皮埃爾叔叔…您……不……要是爸爸活著,他會同意您的看法嗎?」他問。 皮埃爾突然明白了,當他在談話時,這孩子頭腦裡一定展開過一場特殊的、強烈的感情 波瀾和複雜的、獨立思考的活動。他回想了他所說過的話,後悔不該讓孩子聽見。但不管如 何,他還得回答他。 「我想他會贊成的。」他勉強地答了一句,就走出了書齋。 孩子低下頭去,似乎這時他才突然發現,他把桌上的東西弄壞了。他漲紅了臉,向尼古 拉走過去。 「姑父,原諒我,我不是故意的。」他指著折斷的火漆和鵝毛筆說。 尼古拉氣得哆嗦了一下。 「算了,算了。」他把折斷的火漆和鵝毛筆扔到桌子下面去。顯然,他在強壓著自己不 發脾氣,把臉轉過去了。 「你根本就不該到這裡來。」他又加了一句。 ------------------ 戰爭與和平 15 吃晚飯時,大家不再談論政治和社團,話題一轉,大家回憶起一八一二年來,這是尼古 拉最喜歡的話題。傑尼索夫開的頭,皮埃爾談到這話題也興高采烈,特別愉快。後來,這幾 個親戚在十分友好的氣氛中散去。 晚飯過後,尼古拉在書齋裡寬衣,對等候良久的管家交代了一些事情,就換上睡衣,走 進臥室。此時,他發現妻子還坐在寫字檯旁,她正在寫著什麼東西。 「你在寫什麼呀!瑪麗?」尼古拉問,瑪麗亞伯爵夫人臉紅了。她有些擔心丈夫對她所 寫的東西能不能理解,會不會贊成?她本來不想讓他看她寫的日記,現在既然已被他發現, 那就順水推舟,讓他知道這件事。這樣一來,她心中也覺得高興和踏實。 「這是日記,尼古拉。」她把一本藍色筆記本遞給他看,上面寫滿了筆跡剛健的字。 「日記?……」尼古拉含著嘲諷的口氣說,接過日記本。 日記是用法語寫的。   「十二月四日,今天大兒子安德留沙睡醒覺卻不肯穿衣服,路易小姐派人來找我。 孩子既任性,又十分固執。我想嚇唬他一下,不料,他的火氣更大了。我就來干我的事,不 理他了,和保姆一起幫其他幾個孩子穿衣服,我對他說我不喜歡他。他似乎大為驚訝,半天 不吭一聲。然後,他穿上一件內衣跑到我跟前,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我費了好大勁也沒法把 他哄好。看得出來,他因為傷了我的心而感到十分難過,晚上,我給他分數單時,他吻著 我,又傷心地哭了。只要對他溫存體貼,他就能聽話。」 「分數單是什麼?」尼古拉問。 「我每天晚上根據大孩子們的白天表現,給他們的操行打分數。」 尼古拉看了一下那雙凝視著他的閃閃發亮的眼睛,又接著翻看日記。日記中記下了做母 親的認為孩子們生活中值得重視的情況,從中可以反映出孩子們的性格,並提出教育方法中 的一般的看法。儘管記的大部分都是細小的瑣事,而做母親的卻不認為這是瑣事,連第一次 讀到日記的父親也與母親有此同感。 十二月五日的日記寫著:   「米佳吃飯時淘氣。爸爸說不給他吃餡餅,後來就沒有給他吃。在別人吃餡餅時, 他眼巴巴地看著,口水都要流出來了!我想,罰孩子不吃甜餡餅,只能增強他們的貪慾。這 一點要告訴尼古拉。」 尼古拉放下日記,看了看妻子。她那雙閃閃發光的眼睛詢問似地望著丈夫,似乎在問他 是否贊成她寫的日記呢?毫無疑問,尼古拉不僅贊成,而且很欽佩妻子。 「也許用不著這樣過分認真,也許完全不用這樣做。」尼古拉想。但瑪麗亞為培養孩子 們的道德品質所作的孜孜不倦的努力和精神,卻使他欽佩之情,油然而生。如果尼古拉能夠 充分理解自己的感情,那麼,他會驚奇地發現他之所以如此堅貞、如此自豪和充滿柔情地愛 著妻子主要是因為她具有一個真誠的內心境界,一個崇高的精神世界,這是他幾乎無法達到 的,這使他驚歎不已。 他為妻子的聰明才智而感到驕傲,他也意識到自己的精神世界與妻子相比,是大為遜色 的,他更感到高興的是,她不僅身心屬於他,而且成了他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完全贊成,完全贊成,親愛的,」尼古拉意味深長的說。沉思片刻,又補充說: 「可我今天表現不好。當時你不在書齋。我在同皮埃爾爭論時發了脾氣。在那種情況下,沒 法不發脾氣,他簡直像個孩子。如果娜塔莎不把他管著,我真不知道他會變成什麼樣子。你 知道他去彼得堡干什麼……他們在那裡組織了……」 「噢,我知道,」瑪麗亞伯爵夫人說。「娜塔莎告訴我了。」 「那麼說,你已知道,」尼古拉一想起他們的爭論就十分激動,他接著說,「他想說服 我相信,一切正直人的職責就是去反對政府,並且還要去宣誓效忠新的組織……可惜,當時 你不在場。要知道那時他們都把矛頭對準了我,包括傑尼索夫和娜塔莎……娜塔莎太可笑 了。要知道平時她把皮埃爾管得很緊,但是一開始爭論,她一點主見都沒有了,只是機械地 重複著皮埃爾的話。」尼古拉補充說,他已控制不住要議論議論自己的親屬了。他沒想到他 說娜塔莎的這番話,可以原封不動地用到他對自己妻子的關係上。 「是的,我也注意到了。」瑪麗亞伯爵夫人說。 「當我對他說宣誓效忠、忠於職守高於一切,他就亂說一通來證明自己見解的正確。真 可惜,當時你不在場,要是你在場的話,你會怎麼說呢?」 「照我看,你是完全正確的。我對娜塔莎也是這麼說的,皮埃爾說,現在大家都在受苦 受難,腐化墮落,我們有責任幫助他人。他的話當然也是對的,」瑪麗亞伯爵夫人說,「但 是他忘記了,我們還有更迫切的責任,這也是上帝給我們的指示,那就是我們自己可以去冒 險,但決不能讓孩子們也去冒險。」 「就是,就是,我對他就是這麼說的,」尼古拉附和著說,似乎他真的說過這樣的話。 「可他還是說要愛他人和基督教,而且這些話都是當著小尼古拉的面說的,這孩子偷偷地溜 進書齋,把東西都弄壞了。」 「唉,尼古拉,你知道,這孩子總是讓我耽心,」瑪麗亞伯爵夫人說。「他不是一個普 通的孩子。我常怕由於自己的孩子而冷落了他。我們大家都有孩子,都有親人,可是他什麼 親人都沒有。他老是一個人耽在那裡想自己的心事。」 「我看你完全用不著為他而自責。一個最慈愛的母親為自己的親生兒子所做的一切,你 都為小尼古拉做到了,而且還繼續在做。當然,這件事你做得問心無愧,我也感到很高興。 他是一個好孩子,一個出色的孩子。今天他聽皮埃爾說話都聽出了神。你想想看,我們去吃 晚飯時,我一看,他把我桌子上的東西都弄壞了,接著,他馬上向我承認錯誤,我從來沒見 他說過一句謊話。真是好孩子!」尼古拉又說,他從來不喜歡小尼古拉,但承認他是個好孩 子。 「我畢竟不是他的親生母親。」瑪麗亞伯爵夫人說,「我體會到這中間有差別,我心裡 很難過。他是個好孩子非常好的孩子,可我真替他耽心。他要是有個伴就好了。」 「沒關係,不用多久了,到夏天我就帶他到彼得堡去。」尼古拉說,「是啊,皮埃爾一 向都是夢想家,而且永遠是個夢想家。」他接著說,又轉回到書齋的話題上,這話題顯然令 他十分激動。「至於談到阿拉克切耶夫不好,以及其他種種問題,和我又有什麼關係?我結 婚時,負債纍纍,隨時有坐牢的危險,而這種危險母親看不到,也不了解情況的嚴重。這和 我有什麼關係,後來你來了,有了孩子和家業。我從早到晚在帳房裡,忙於工作,難道是為 了滿足我個人的興趣嗎?不是的,我明白我應當工作,以便奉養老母,報答你,不讓孩子們 像我過去那樣清貧。」 瑪麗亞伯爵夫人想對他說,人活著不僅僅是靠麵包,他過份地看重家業了。但她知道沒 有必要說,說也無用。她只是拿起他的手,吻了一下。他把妻子的這一舉動,看成是贊成他 的想法的表示,他沉吟了一會,繼續大聲地自言自語。 「你知道嗎,瑪麗亞,」他說,「今天伊利亞﹒米特羅凡內奇(他的管家)從唐波夫鄉 下回來說,已經有人願意出八萬盧布來買那片林子了。」尼古拉還十分興奮地說,「過不了 多久很可能買下奧特拉德諾耶。再過十來年,我就能給我的孩子們留下……過相當富裕的生 活了。」 瑪麗亞伯爵夫人一聽就知道,丈夫想對她說什麼事了。她明白每當他自言自語時,有時 會突然問她,他剛才說了什麼,如果他發覺,她在想別的事,他會生氣的。她總是集中注意 力去聽他的講話,因為實際上她對他所講話一點興趣也沒有。她眼睛望著他,心中倒不是在 想別的什麼事,而是在體會另一種感情。她對她面前這個人百依百順,懷著無限柔情,而這 個人對她所想的一切從來沒有完全理解;儘管是這樣,她對他的一片深情還是越來越強烈, 並隨時間的推移而越來越深。當她完全沉浸在這種感情中時對丈夫的各種想法和打算就根本 聽不進去,不能深入細緻地觀察,不僅如此,她頭腦裡還不時閃過一些與丈夫的想法毫無共 同之處的念頭。她想到她的侄兒(丈夫說小尼古拉在聽皮埃爾談話時十分激動,這使她大為 吃驚),想到他那多愁善感的性格。她想到侄兒,也想到自己的孩子,她並沒有拿侄兒和她 的孩子們來作比較,但她比較了自己對他們的感情,並發覺對小尼古拉的感情有所欠缺,對 此她深感內疚和不安。 有時她想到,這種區別是年齡的差異造成的;然而她又覺得自己有些地方對不起他。她 內心暗自許諾要加以改正,並做她不可能做到的事—就是要像耶穌基督愛全人類那樣,一輩 子都愛丈夫,愛孩子,也愛小尼古拉,愛一切人。瑪麗亞伯爵夫人一直在不斷地追求永生、 永恆和盡善盡美的境界,因而她的心靈永遠得不到安寧。她臉上總是現出一種嚴肅的表情, 實際上反映出她那受肉體之累的靈魂所感受到的崇高而隱秘的痛苦。 尼古拉向她看了一看。「天哪!當她臉上露出這種嚴肅的神色時,我彷彿覺得她就要升 天了。萬一她去世了,我們可怎麼辦?!」尼古拉心裡這麼想,然後就站在聖像前做起晚禱 來。 ------------------ 戰爭與和平 16 娜塔莎和丈夫在一起時,談話也像一般夫妻之間那樣,也就是直率而明確地交換思想, 既不遵循任何邏輯法則,也不用判斷、推理和結論的程式,而完全是用一種獨特的方式來進 行。娜塔莎早已習慣於用這種方式與丈夫交談,因此只要皮埃爾談話時,一運用邏輯推理, 就準確無誤地表明他們夫妻之間有點不和了。只要皮埃爾開始心平氣和地進行推理式地談 話,而娜塔莎也照樣以這種方式回話,她就知道下一步就是要吵架了。 剩下他們兩人在一起,娜塔莎就會睜大一雙幸福的眼睛,突然悄悄走到丈夫身邊,一下 子摟住他的頭緊靠在自己的胸前,說:「現在你可完全屬於我了,完全屬於我了!你跑不掉 了!」接著他們就談起話來,違背一切邏輯法則,談論各種各樣的話題,他們同時討論許多 問題,這不僅沒有影響到彼此理解,反而更清楚地表明他們彼此完全理解。 就像做夢一樣,夢境裡的一切都是虛幻的,毫無現實意義的,前後矛盾的,只有那支配 夢境的感情是真實的。像在夢境中一樣,他們彼此相處與交往也違背一般常規情理,交談的 語言模糊,不相連貫,而只有感情在支配他們的交談。 娜塔莎對皮埃爾講起她哥哥的生活,講到皮埃爾不在家時她很痛苦,感到生活空虛,也 談到她比過去更加喜歡瑪麗亞,講瑪麗亞在各方面都比她強。娜塔莎說這些話時,誠懇地承 認瑪麗亞比自己好,然而同時又要求皮埃爾更加喜歡她,而不是喜歡瑪麗或別的女人,特別 是皮埃爾在彼得堡見過許多女人之後,她再一次向他說明一下。 皮埃爾回答娜塔莎說,他在彼得堡的確參加了許多晚會和宴會,見到了不少太太小姐, 不過她們實在叫人受不了。 「我已經忘記了,不習慣怎麼跟這些太太小姐們打交道了,」他說,「簡直乏味透頂。 再說,我自己的事已經夠我忙的了。」 娜塔莎凝神對他看看,繼續說: 「瑪麗亞真了不起!」她說,「她很能理解孩子們。她彷彿把孩子們的心都看透了。譬 如說,昨天米佳淘氣……」 「哦,他太像他父親了。」皮埃爾插嘴說。 娜塔莎心裡明白皮埃爾為什麼說米佳像尼古拉,他一想到同內兄的爭吵就不痛快,他很 想知道娜塔莎對這件事的看法。 「尼古拉就是有這個弱點,凡是大家沒有認可的,他決不表示同意。不過,我知道,你 很重視開拓新天地。」她重複了皮埃爾以前說過的一句話。 「不,主要的是,」皮埃爾說,「尼古拉認為思考和推理只是消遣,甚至是消磨時間。 比如,在收藏圖書方面他訂下了一條規則,不把買來的書(西斯蒙第ヾ、盧梭、孟德斯鳩ゝ 的作品)讀完,決不再買新書,」皮埃爾含笑補充說。「你知道,我想使他……」他開始緩 和一下自己的口氣,娜塔莎打斷他,讓他感到自己沒有必要那樣做。   ヾ西斯蒙第(1773∼1842),瑞士政治經濟學家和歷史學家。 ゝ盧梭和孟德斯鳩是十八世紀法國著名哲學家。 「你說,他認為思考是一種消遣……」 「是的,對我來說所有其他的一切才是消遣。我在彼得堡時,像在做夢一樣,會見所有 的人。一旦墮入沉思,我就感到其余的一切不過是消遣罷了。」 「哦,剛才你去看孩子們,和他們互相問好時,可惜我不在場,」娜塔莎說,「你覺得 那個孩子最討你喜歡?很可能是麗莎吧!」 「是的,」皮埃爾說,還在接著談他內心中考慮的事情。 「尼古拉說,我們不應該思考。可我辦不到。更不用說在彼得堡時我的感受了。我覺得 (我對你可以直說),在那種情況下,沒有我,一切事情都辦不成了。那時各人堅持各人的 一套。但是我能把大家團結起來,而我的想法簡單明了,也易為大家所接受。要知道,我不 說我們應當反對這反對那。那樣可能把事情辦糟,會出差錯的,我說,凡是喜歡做好事的人 都攜起手來,我們唯一的旗幟是——積極行善。謝爾蓋公爵是個好人,也很聰明。」 娜塔莎毫不懷疑,皮埃爾的思想是偉大的,但有一點卻使她困惑不解。那就是,他是她 的丈夫。「難道這樣一位重要人物,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能同時又是我的丈夫嗎?!這種情 況是怎麼造成的呢?」她想告訴他,自己心中的疑問。「哪些人能夠肯定他比其他人更聰明 呢?」她自己問自己,並且把皮埃爾所崇敬的人在腦子裡逐一地回想一遍。根據他的話判 斷,他最尊敬的人要算普拉東﹒卡拉塔耶夫了。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她說,「我想到普拉東﹒卡拉塔耶夫這個人。他怎麼樣?如 果他在,他會贊成你的做法嗎?」 皮埃爾對這個問題的提出,一點也不感到驚訝。他了解妻子的思路。 「普拉東﹒卡拉塔耶夫?」他說沉吟了一會,顯然在認真考慮卡拉塔耶夫對這個問題的 看法。「他可能還不太理解,不過我想他會贊成的。」 「我真愛你!」娜塔莎突然說,「非常非常愛你!」 「不,他不會贊成的,」皮埃爾想了想說,「他會贊成我們的家庭生活。他希望看到一 切都是那麼優雅、幸福、安寧,我將會自豪地讓他看看我們。哦,剛才你談到離別,我們離 別後我對你懷著多麼特殊的感情啊……」 「是啊,還會更加……」娜塔莎說。 「不,不是那個意思。我一直是愛你的,愛得不能再愛了,特別是……是啊……」他沒 有把話說完,因為他們倆人的目光相遇了,彼此的眼神把要說的話都完全表達了。 「這些都是些蠢話。什麼度蜜月真幸福啦,什麼戀愛初期最甜蜜啦,」娜塔莎突然說, 「恰恰相反,現在才是我們愛情的金秋時節。只要你不出門離開我就好。你還記得我們吵架 的情況嗎?每次都是我不對,總是我的不是。可咱們為什麼爭吵,我已經不記得了。」 「都是為了一件事,」——皮埃爾微笑著說,「忌妒……」 「別說了,我不想聽,」娜塔莎叫道,眼睛裡露出冷峻的憤怒的神情。「你見到她了 嗎?」她停了一下,又問。 「沒有,即使見到也不認識了。」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啊,你知道嗎?當你在書齋裡說話的時候,我一直在看著你,」娜塔莎說,顯然她力 圖驅散向他們襲來的陰雲。「你跟我們的孩子長得太像了,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 (她指的是他們的小兒子)。啊!該到小兒子那裡去了。……奶來了……真捨不得離開你。」 他們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兩人同時轉過身來面對著面,一齊開口說話。皮埃爾自鳴得 意,興致勃勃,娜塔莎臉上露出平靜而幸福的微笑。他倆同時開口,然後又同時停住,讓對 方先說。 「不,你說什麼?說吧,說吧!」 「不,你說吧,我說的是些傻話。」娜塔莎說。 於是皮埃爾接著講他已經開始的話題。他得意洋洋地講他在彼得堡取得的成就。談到得 意之處,他彷彿覺得自己肩負重任——向全俄羅斯和全世界指明前進的新方向。 「我只是想說,凡是有偉大影響力的思想總是簡單的。我的全部思想只是,如果壞人能 聚合在一起並形成一種勢力,那末好人也應該這樣做。要知道,道理就是這麼簡單。」 「是的。」 「你想說什麼呢?」 「我只是說些傻話。」 「沒什麼,還是說吧。」 「沒什麼,一點小事,」娜塔莎說,笑得更加容光煥發,「我只是想談一下佩佳,今天 保姆準備把他從我手裡接過去的時候,他笑起來了,瞇起眼睛,緊緊摟住我,他大概以為這 樣就可以躲起來,不去保姆那邊了。他那個樣子可愛極了。你聽,他現在又在哭了。好了, 再見!」她說著就走了出去。 與此同時,在樓下小尼古拉﹒博爾孔斯基的臥室裡,像往常一樣點著一盞小燈(這孩子 怕黑,這個毛病怎麼也改不掉)。德塞爾高枕著四個枕頭睡著了,他那高鼻樑的鼻子發出均 勻的鼾聲。小尼古拉剛剛睡醒,出了一身冷汗,睜大眼睛坐在床上看著自己的前方。他是被 一場惡夢驚醒的。在夢中他和皮埃爾都戴著普魯塔赫ヾ著作的插圖中的那種頭盔。他和皮埃 爾叔叔率領著一支大軍。這支大軍由白色的斜線組成,這種斜線很有點像秋天佈滿空中的飄 蕩的蜘蛛網絲。而德塞爾把這種細絲稱為游絲ゝ。前面是光榮兩個字,也像飄忽不定的絲 線,只不過更粗一些。他同皮埃爾輕松愉快地向前走去,離目標越來越近了。突然,引導他 們的線松弛了,糾纏在一起,拉也拉不動了,此時,尼古拉姑父突然站在他們面前,神態威 嚴可怖。   ヾ普魯塔赫是古希臘歷史學家,著有《希臘羅馬偉人傳》。 ゝ法語:聖母線。(即飄浮在空中的游絲。) 「這都是你們幹的吧?」他指著被弄斷的火漆和鵝毛筆說。 「我愛過你們,可現在阿拉克切耶夫命令我,誰首先往前走就幹掉誰。」小尼古拉回頭 去看皮埃爾,皮埃爾已不在了。皮埃爾變成他父親安德烈公爵,父親雖無影無形,卻確實站 在那裡。小尼古拉看見父親、覺得他特別喜歡他父親,但又覺得自己渾身無力,骨頭也散了 架,似乎想愛又愛不起來。父親撫愛他,憐惜他。可此時尼古拉﹒伊利伊奇姑父卻離他們越 來越近。小尼古拉嚇得要命,一下子就驚醒了。 「父親,」他想。「父親(儘管家裡已有兩張維妙維肖的安德烈公爵像,但小尼古拉腦 海中始終沒有想到安德烈公爵這個人的形象),「父親和我在一起,他撫愛我。他稱讚我和 皮埃爾叔叔。不論他說什麼,我都將盡力去辦。穆齊﹒塞服拉燒掉了自己的手ヾ,為什麼在 我生活中就碰不到這樣的事情呢?我知道他們要我學習。我是要學習的。到學習結束那一 天,我就要有所作為。我只要求上帝幫我辦一件事——讓我遇到像普魯塔克的英雄們所遇到 的事,我一定照他們的榜樣去做。我還要比他們完成得更好。到那時,人人都會知道我,愛 我稱讚我。」小尼古拉突然感到胸悶氣緊,不禁失聲痛哭起來。   ヾ穆齊﹒塞服拉是古羅馬傳說中的英雄,相傳為了挽救羅馬不致亡國,他自己燒掉 右手,以示決心。 「您不舒服嗎?」ヾ他聽見德塞爾在問他。 「沒有什麼。」ゝ小尼古拉回答說,又躺到枕頭上去。「他是多麼好的人,又慈祥,又 和氣,我喜歡他。」小尼古拉這樣忖量著德塞爾的為人。 「哦,還有皮埃爾叔叔!他這個人太好了!還有父親呢? 父親!父親!我一定要有所作為,做出他深感滿意的事來……」   ヾ法語。 ゝ法語:沒有。 ------------------   黃金書屋 整理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