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約翰﹒除奸者
    晚春時節的一個下午,坦斯多村莫特堡的鐘聲在一個不尋常的時刻突然響了起來。
河岸兩旁遠近的居民,無論此刻是在森林裡或是在田野上,都扔下了手裡的活兒,迅速
朝著鐘聲響起的方向奔去。在坦斯多村,一群貧苦的村民站在那兒,心裡直納悶,不知
為什麼要召集他們到這兒來。
    在亨利六世統治下的坦斯多村的面貌與今天的坦斯多村相差無幾。大概二十來間用
橡木蓋起來的粗陋的屋子,七零八落地散佈在一條源於河岸的、綠油油的狹長山谷裡,
山谷下面的驛路上有一座木橋通往對岸。這條路經過莫特堡和更遠的聖林修道院,一直
延伸到森林裡。在村子中央的紫杉林間,聳立著一座教堂。山谷的每一邊山坡都被蒼翠
的榆樹和碧綠的橡樹林所覆蓋,因此山谷四周呈現出一派郁郁蔥蔥的景象。
    在木橋附近的一個土墩上有一座用石頭刻的十字架,村民們就在這裡集合。五六個
婦女正在與一個穿著褐色寬鬆長袍的高個子男人談論著剛才的鐘聲究竟預示著什麼。就
在半個小時以前,有一匹快馬經過這個村子,馬上的信使因為肩負著緊急使命,連馬都
沒敢下,匆匆地在馬鞍上喝了一壺麥酒就策馬飛奔而去了。信使自己並不知道他急著傳
遞的是什麼消息,他只是奉命把丹尼爾﹒布萊克利爵士的密件交給教區長奧利弗﹒奧茨
爵士,當莫特堡的主人不在的時候,就由他來代理堡裡的事務。
    可是就在這時,傳來了一陣馬蹄聲。沒過多久,受丹尼爾爵士監護的人,年輕的理
查德﹒謝爾頓少爺騎著馬從樹林的邊緣跑了出來,他沖過「得得得」發出回音的木橋,
朝這邊跑了過來。村民們覺得他肯定知道底細,於是就揮臂拾呼他,請他告訴大家究竟
發生了什麼事。他十分高興地勒住了坐騎,他是一個還不到十八歲的年輕人,黑黝黝的
皮膚、灰色的眼睛,身上穿著鹿皮縫製的短外套,領於是黑天鵝絨的,頭上戴著一頂綠
色的風帽,背上還背著一把鐵弩。原來那個信使帶來了一個重要消息,一場戰爭迫在眉
睫了。丹尼爾爵士已經下令徵兵了,凡是每一個會拉弓、會使刀的人都必須盡快趕到凱
特利去,如果有誰違抗了他的命令,定然嚴懲。至於為誰而戰、在什麼地方進行戰鬥,
就連迪克也搞不清楚。不過待會兒奧利弗爵士就會親自趕到此地,此刻貝內特﹒哈奇正
在整肅裝備,因為將由他來率領這一隊人馬。
    「這簡直是在毀滅這片可愛的土地。」有一個女人說道,「要是達官顯貴們不停地
窮兵黷武,莊稼人只好去啃樹根了。」
    「胡說八道!」迪克說,「每一個去打仗的人,每天都能領到六個便士,弓箭手還
可以領到十二個便士呢。」
    「他們要是命大的話,」那女人答道,「那是再好不過了!可他們萬一被打死了呢,
少爺?」
    「沒有什麼比為了他們自己命中注定的領主而獻身更光榮的事情了。」迪克說。
    「他可不是我命中注定的領主,」穿長袍的人說,「以前我和我們布萊爾利地區的
人都追隨著華辛漢姆,直到兩年前的聖燭節。然而現在我只能擁護布萊克利!這是法律
所規定的。你能說這是命中注定的嗎?現在,丹尼爾爵士和奧利弗爵士又怎麼樣呢,他
們更多的是仰仗法律,而不講良心!除了哈利六世之外,我再也沒有什麼命中注定的領
主了!願上帝保佑他!這個無辜而可憐的傢伙甚至連左右手都分不清呢。」
    「朋友,你說得不對,」迪克說道,「你把你善良的主人和國王陛下混在一起罵了。
但是哈利陛下感謝眾神!他的頭腦已經清醒過來了,一切都會處理得順順噹噹的。至於
丹尼爾爵士,你小子在他背後倒是真夠大膽的,幸好我不是喜歡搬弄是非的人!你要小
心,言多必失。」
    「我可沒說你的壞話,理查德少爺,」那個農夫回答說,「你現在還是個小孩子,
可是等你長大成人後,你就會發現自己是個窮光蛋,口袋裡連一個子兒都沒有。得了,
我不再多說了,願眾神幫助丹尼爾爵士的鄰居們,願聖母保佑愛他的監護人!」
    「克利普斯比,」理查德說,「你說的話很不中聽。丹尼爾爵士是我敬愛的長輩,
也是我尊敬的監護人。」
    「那好吧,現在你能不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克利普斯比回答說,「丹尼爾爵士擁
護的是哪一派呢?」
    「我也搞不清。」迪克說道,臉上不由得泛起了紅暈,因為他的監護人在那個多事
之秋不斷地改變自己的立場,而且每一次改變都使他多撈一筆錢財。
    「唉,」克利普斯比說,「別說你不知道了,其實沒有一個人知道。因為,說實在
話,他頭天晚上上床的時候還是個蘭開斯特黨人,可第二天早晨起來就變成約克黨人
了。」
    正在這個時候,橋上傳來了一陣鐵蹄聲,大夥兒轉過頭去看,只見貝內特﹒哈奇騎
著馬飛奔而來。哈奇是一個臉色黝黑、頭髮灰白的傢伙,他四肢強健、神情嚴肅。他左
手持短劍,右手持矛,頭戴輕盔,身穿短皮外套。他是這幾個地區裡的一個十分引人注
目的人物,無論是和平年代還是戰爭時期,他都是丹尼爾爵士的得力助手。那時候,他
憑借主人對他的信任,當上了一個小區的總管。
    「克利普斯比,」他大喊道,「你趕快到莫特堡去,叫其余的懶漢們也都到那個門
前集合。鮑伊爾會發給你衣甲和頭盔的,我們必須在宵禁前出發。注意,丹尼爾爵士准
會給最後一個報到的人好看的。這一點可要好好記清楚了!我知道你是一個沒有用的家
伙。對了,南茜,」他轉向一個女人接著問道,「老阿普爾亞德在鎮上嗎?」
    「我敢向您保證,」那個女人回答說,「他一定還在地裡幹活。」
    村民們就這樣散了。當克利普斯比慢吞吞地走過木橋的時候,貝內特和年輕的謝爾
頓一起騎馬穿過了村莊,經過教堂後,沿著大路一直走去。
    「你馬上就能見識到那個老混蛋了,」貝內特說道,「他一談起哈利五世來,總要
津津樂道好半天,他寧可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面,也不願替別人釘個馬掌。這一切不過都
是因為他曾參加過對法戰爭。」
    他們一直走到村莊盡頭,在一所四周環繞著紫丁香叢孤零零的房子前停了下來。這
屋子位於三塊一直通向森林邊緣的坡形牧場中間。
    哈奇跳下馬來,把韁繩往籬笆上一扔,迪克趕緊跟著他,朝著那個正在地裡翻土的
老兵走去。老兵站在齊膝高的卷心萊叢裡一邊幹活,一邊還不時地扯開破嗓子,斷斷續
續地唱上幾句。他全身的裝束除了風帽和披肩是黑色粗布做的,腰帶是深紅色粗布做的
以外,其它的衣服都是用皮革做的。他的臉不管是從顏色或者從皺紋來看,都活像一個
核桃殼。但他那雙灰色的眼睛卻依舊十分清晰,視力也似乎不減當年。大概他是個聾子,
也可能是他認為的像他那樣一個身經阿金庫特戰役的老弓箭手,不屑於去關注這一類的
干擾。因此他不論是聽到那不祥的警鐘聲,還是看到貝內特和那個小伙子越走越近,他
都毫不在乎,仍一味翻著地,並且還放開嗓子發出刺耳而又發顫的聲音唱著:
    現在,親愛的女士,如果你願意,
    請你愛我吧,我求求你了。
    「尼克﹒阿普爾亞德,」哈奇說道,「奧利弗爵士命令你必須在一小時之內趕到莫
特堡,到那裡聽候吩咐。」
    老傢伙這才抬起頭來。
    「上帝保佑你們,我的少爺們!」他咧開嘴笑著說道,「哈奇少爺,到哪幾去啊?」
    「凡是可以爬上馬背的人,都將在我哈奇少爺的率領下前往凱特利去。」貝內特說,
「看來戰爭很快就要爆發了,我的主人正在期待著援兵呢。」
    「哦,是嗎?」阿普爾亞德說,「可是你能派多少人給我留守城堡呢?」
    「我派給你六條好漢,此外還有奧利弗爵士。」哈奇說。
    「這樣絕對守不住。」阿普爾亞德說,「人太少了,起碼得有四十多個人才行。」
    「對啊,就是因為這樣我們才到這裡來找你啊!老混蛋!」哈奇說,「除了你以外,
誰還有本事帶著這麼丁點人守住要塞呢?」
    「哈,等腳被釘子扎痛了你才知道還是舊鞋好啊!」尼克說,「你們當中根本就沒
有會騎馬、會使刀的人;說到射箭,可能只有老天才知道!如果老哈利五世還在世的話,
他一定會站在你們面前毫不在乎地讓你們朝他放箭的。」
    「不,尼克,還是有人射得一手好箭呢。」貝內特說。
    「射得一手好箭!」阿普爾亞德嚷著說道,「嘿!可有誰射的箭能叫我看得上眼,
射好箭得有銳利的眼光和機敏的頭腦才行哪!你說說看,在你看來什麼才算得上遠程射
箭呢,貝內特﹒哈奇?」
    「這個嘛,」貝內特向四下裡瞅了一瞅,說,「遠距程箭應該是從這裡到森林那麼
遠。」
    「嗯,這勉勉強強可以算是遠距射箭。」老頭子轉過頭去看了一眼,接著又把手搭
在眼睛上,站在那兒出神地望著遠方。
    「你在看什麼哪?」貝內特格格地笑著說道,「是不是看到了哈利五世?」
    老弓箭手仍舊一聲不吭地凝視著遠處的小山,陽光遍撒在斜坡牧場上,幾隻白色的
綿羊在那兒悠閒自得地啃著嫩草。除了遠處傳來的零零落落的鐘聲外,四周一片沉寂。
    「那是什麼,阿普爾亞德?」迪克問道。
    「是小鳥。」阿普爾亞德說。
    千真萬確,就在與他們所處的位置大約一箭之遙的地方,有一條狹長的舌形樹林從
牧場中間延伸下來,樹林的盡頭有兩棵蒼翠欲滴的榆樹,樹梢上有一群鳥在那兒盤旋著,
它們顯然很驚慌。
    「鳥兒有什麼大不了的嘛?」貝內特說。
    「啊!」阿普爾亞德說道,「貝內特少爺,虧你還是個打仗的行家哪。要知道,鳥
兒可是最好的哨兵,它們是森林戰鬥裡的第一道防線。你知道嗎,假如我們在這裡宿營,
可能就會有幾個射手偷偷摸摸地來打探我們的虛實?你還在這兒糊里糊塗吧!」
    「什麼,老混蛋,」哈奇說,「在凱特利並沒有什麼其他的軍隊,只有丹尼爾爵士
的軍隊離我們最近啊,你現在跟住在倫敦塔裡一樣安全呢。你拿什麼鳥兒、雀兒來嚇唬
人!」
    「聽聽,他都說些什麼啊!」阿普爾亞德冷笑著說道,「不少惡棍寧願讓他們的耳
朵受罪,也要射死我們倆中的一個呢!老天啊!他們的確像恨兩只臭鼬一樣對我們恨之
入骨呢!」
    「唔,那倒是真的,他們都恨丹尼爾爵士。」哈奇帶著幾分嚴肅的神情回答道。
    「是呀,他們不僅恨丹尼爾爵士,而且還憎恨每一個為他效勞的人。」阿普爾亞德
說,「可是他們最痛恨的卻是貝內特﹒哈奇和尼古拉斯老弓箭手。你看,如果樹林那邊
有一個強壯的傢伙,而你我正站在他的射程之內,以聖喬治的名義起誓,就像我們現在
這樣站著,你說他會先射誰呢?」
    「我敢保證,肯定是你。」哈奇答道。
    「我用我的外衣賭你一條皮帶,一定是你!」老弓箭手嚷著說道,「你放火燒掉了
格林姆斯東。貝內特,他們說什麼也不會燒恕你的,我的少爺。至於我,可馬上就要到
一個好地方去了。上帝可以保證,在那裡可永遠也不會被弓箭射到,還有,也不會受到
炮火的驚擾,他們的一切惡意威脅都到不了那兒。我老了,該回老家了,那裡床已經舖
好了。可你呢,貝內特,你可還得留在這兒,處於危險之中。假如你能活到像我這把年
紀而不被絞死的話,那麼,堅毅的英格蘭精神就會不復存在了。」
    「你這個坦斯多森林最令人討厭的老混蛋!」哈奇顯然是被他這番恐嚇話給激怒了,
厲聲說道,「別再囉哩囉唆了,趁奧利弗爵士沒來之前,趕快披掛停當,別再在這兒胡
說八道了。要是你跟亨利五世講這麼一大堆的話,他的耳朵準被塞得比他的口袋更滿。」
    正在這時,突然一支箭在空中像只大黃蜂似的嗡地響了一聲,正好射中了阿普爾亞
德的肩胛骨問,並從那裡一穿而過,只見他頓時仰面倒在卷心菜叢裡。哈奇「哎呀」了
一聲,縱身一跳,接著馬上俯下身子,手忙腳亂地躲到了屋子後面。就在此時,迪克﹒
謝爾頓迅速隱蔽在一叢紫丁香的後面拉上弩弦,並把弓弩架到肩上,向樹林瞄準。
    可樹林中的樹葉紋絲不動,羊群仍在那兒慢條斯理地吃著草,鳥兒也早已安靜下來
了。可是老人躺在那裡,背上插著一支一碼長的箭。哈奇緊扶著山牆,而迪克則蜷伏在
紫丁香樹叢的後面,靜靜地等候著。
    「你看到了什麼沒有?」哈奇問道。
    「連一根小樹枝也沒有動過。」迪克說。
    「我覺得我們不應該就這麼讓他躺在那兒。」貝內特臉色十分慘白,一面說,一面
小心翼翼地再次走了過來,「你留心樹林裡的動靜,謝爾頓少爺可要小心謹慎一點!聖
靈赦免我們吧!這一箭射得可真準呢!」
    貝內特把老弓箭手扶了起來,讓他單膝跪著。他還沒有完全斷氣,臉部正不時地抽
搐著,眼睛機械似的一張一閉,臉部表情痛苦不堪,十分恐怖。
    「你能聽見我說話嗎,老尼克?」哈奇問,「老伙計,你在臨走之前有什麼話要說
嗎?」
    「看在聖母瑪利亞的分上,把箭拔出來,讓我死吧!」阿普爾亞德喘息著說道,
「我和老英格蘭的緣分算是到了盡頭了。把箭拔出來吧!」
    「迪克少爺,」貝內特說,「你到這邊來,請用力把箭拔出來。他寧願死呢,可憐
的罪人。」
    於是,迪克放下手中的弩,用力把那支箭拔了出來。隨即,一股鮮血往外直冒。這
時,老弓箭手勉勉強強站了起來,口中再次呼喚著上帝的名字,不一會兒便倒地身亡。
哈奇跪在卷心菜叢中,虔誠地為死者的亡魂禱告了起夾。儘管他口中在禱告著,可他的
思想顯然沒有集中起來,他的眼睛始終注視著樹林裡射出箭來的那個角落。做完了禱告
之後,他站了起來,脫下一只鐵臂鎧,然後用手臂擦了擦他那早已被嚇得滿頭是汗的慘
白的臉。
    「唉,」他說,「下一個該輪到我了。」
    「這是誰幹的,貝內特?」理查德問道,他手中仍舊緊緊地拽著那支箭。
    「誰知道呢,」哈奇說,「在這裡,他和我曾把四十多個基督教徒攆出了他們的屋
子和土地。如今,可憐的老混蛋已經得到了報應,至於我,恐怕離遭報應的日子也已為
期不遠了,丹尼爾爵士有的時候的確幹得大過分了一點。」
    「這支箭很奇特。」小伙子看著手中的箭說道。
    「是的,我敢發誓!」貝內特嚷道,「黑色的,就連箭羽也是黑色的。說實話,這
是一支不祥之箭,因為據說黑色預兆著死亡。瞧,這上面還刻著幾個字呢。快把上面的
血跡擦乾,看看那上面究竟寫了些什麼?」
    「『給阿普爾亞德,約翰﹒除奸者敬贈。』」謝爾頓念道,「這是什麼意思?」
    「不,我不喜歡這個名字,」貝內特搖了搖頭,「約翰﹒除奸者!對那些上流人物
來說,這簡直就是一個惡棍的名字!可是我們何苦站在這裡當箭靶子,讓他射呢?你抱
住他的膝蓋,好謝爾頓少爺,我來扛他的肩膀,讓我們把他抬到他的屋子裡去吧。這件
事對可憐的奧利弗爵士來說,準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他一定會嚇得臉色慘白,並會像風
車似的不停地禱告呢。」
    於是,他們把老弓箭手抬了起來,將他抬進他曾獨自住過的那間屋子裡。他們就這
麼把他往光禿禿的地板上一放,連席子也沒舖上一張,然後便盡量把他的屍體放直,再
把他的四肢擺端正。
    阿普爾亞德的屋子收拾得很乾淨、很簡潔。裡面只有一張舖著藍色被革的床、一只
碗櫥、一口大箱子和兩張折疊凳,爐子旁邊放著一張帶有鉸鍊的桌子,牆上掛著這個老
兵曾用過的弓和一副盔甲。哈奇充滿好奇地向四周打量了起來。
    「尼克還蠻有錢的呢,」他說,「他可能有六十鎊的積蓄。要是我能找到那些錢就
好了!理查德少爺,當你失去一個老朋友的時候,沒有什麼比能夠繼承他的遺產更能安
慰你的了。你瞧這只箱子,我敢打賭,那裡面一定有很多金子呢。他呀,我是說那位老
弓箭手阿普爾亞德弄錢的手段可厲害著呢,積蓄錢的本事也不小,願上帝讓他的靈魂得
到安息!他走南闖北將近八十年,這些年來他一直在攢錢,可是現在他已經死了,可憐
的老混蛋,再也不會缺東少西的了,我相信,如果他的財產能交給一個好朋友的話,那
他的在天之靈一定會感到十分高興的。」
    「得了吧,哈奇,」迪克說,「別欺負他什麼也看不見了吧。難道你要搶劫一具屍
體的錢財嗎?不行,說不定他會站起來呢!」
    哈奇立刻在胸前劃了幾個十字。可是,不一會兒他的本性又暴露無疑了,他可不是
那種輕易就會放棄的人。要不是這時剛好有人敲門的話,這只箱子準會被砸爛。不一會
兒,門開了,一個五十來歲的胖胖的高個子走了進來,只見他紅光滿面,黑黑的眼睛,
身著一件白法衣和黑長袍。
    「阿普爾亞德,」那人一進來就喊道,可是他突然愣住了。「天哪!」他大喊道,
「願眾神保佑我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這是阿普爾亞德的喪事,教區長先生,」哈奇十分欣然地答道,「他在自己家門
口被人射死了,現在大概已經在煉獄的門前下馬了。唉!要是這種說法可靠的話,那他
以後就既不會缺煤,也不會少蠟燭了。」
    奧利弗爵士摸索著走到一張折疊凳旁,坐了下來,臉色顯得憔悴而慘白。
    「這是報應啊!唉,多麼沉重的一個打擊啊!」他一邊抽泣一邊喋喋不休地禱告了
起來。
    這時哈奇也脫去頭盔,恭恭敬敬地跪了下來。
    「貝內特,」神父定了定神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是誰幹的?」
    「這裡有一支箭,奧利弗爵士。您瞧,上面還刻著字呢!」迪克說道。
    「呸!」神父大聲說道,「這可真是丟人現眼!約翰﹒除奸者!這是地地道道的洛
拉蒂的口氣。黑色可是一種不祥的預兆啊!先生們,我討厭這支可惡的箭!不過這事我
們還得好好研究一下。這會是誰幹的呢?你想想看,貝內特,在那麼多處心積慮與我們
作對的惡棍當中,誰會下這樣的毒手叫我們臉面上過不去呢?西門內爾嗎?我有些懷疑
他。難道是華辛漢姆一夥人幹的嗎?不,他們還不至於喪心病狂到這個地步,因為他們
認為只要形勢一變,他們依舊可以用法律來對付我們。還有西蒙﹒馬姆斯伯利,你是怎
麼看的,貝內特?」
    「你說會不會是埃利斯﹒達克沃思干的呢,爵士?」哈奇回答道。
    「不,貝內特,不會的。不,不會是他。」神父說,「歷來聖明的歷史編撰者們都
一致認為,所有的叛變從來不是自下而上的,叛亂永遠都是自上而下的。比方說,迪克、
湯姆和哈利在拿起短刀的時候,他們總得要仔細琢磨琢磨,看看哪個領主將會從中受益。
自從丹尼爾爵士又一次加入了王后那個黨派之後,他在約克黨人的心目中便變得聲名狼
藉了。因此,如今他便遭到了這個打擊。貝內特,至於這次的事件意味著什麼,我還得
好好地想一想。不過,這件事裡面卻隱藏著這次失敗的關鍵所在,這還的確有些令人擔
心呢。」
    「奧利弗爵士,如果您不介意的話,」貝內特說,「我想說,在我們這個國家裡,
當權的人這樣胡作非為,我早就覺得岌岌可危了,就連可憐的罪人阿普爾亞德也有同感。
請原諒我如此放肆,我的意思是說目前根本用不著約克黨或是蘭開斯特黨來煽動,老百
姓早已經對我們恨之入骨了。老實說,您是一個教士,丹尼爾爵士又是個見風使舵的人,
你們以前勒索過不少老百姓的錢財,而且還鞭打過、絞死過不少人。這些事情你們終將
要受到報應的。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麼做到的,到頭來,你們總是在訴訟中占盡風頭,而
且一切都如你們所願,一切都得到了補償。可是奧利弗爵士,請允許我說一句:你們搶
劫老百姓並鞭打他們,這樣只會引起他們對你們更深的仇恨。有一天那個黑鬼來了,他
準會舉起弓來,用一支一碼長的箭射穿你們的心肝哩。」
    「不,貝內特,你錯了。你應該糾正你的毛病才是,貝內特。」奧利弗爵士說道,
「你太喜歡嘮嘮叨叨了,貝內特,你簡直在這兒胡說八道。你聽來的東西不多,可嘮叨
起來卻不少。你可要改正這個缺點啊,貝內特,要改一改自己的毛病啊!」
    「好吧,我再也不說了。隨您的便吧。」貝內特說道。
    神父這才從凳子上站了起來,並從掛在脖子上的筆墨盒裡拿出蠟燭芯和打火器。然
後,他便用這些東西把箱子和放著丹尼爾爵士的武器的櫃櫥封了起來。哈奇悶悶不樂地
站在一旁看著,之後,這一行人便走出了屋子,準備上馬,他們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膽
顫心驚。
    「我們該上路了,奧利弗爵士。」當神父上馬的時候,哈奇握著他的馬鐙說道。
    「是的,貝內特,只可惜情況發生了變化。」教區長回答說,「現在可沒有阿普爾
亞德——願他的靈魂安息!來守衛莫特堡了。所以,我非把你留下不可,貝內特。在這
到處是黑箭的恐怖的日子裡,我一定得找一個可靠的人。正如福音裡所說的那樣,什麼
『大白天飛來的箭』之類的話,不過,這前前後後的內容我可想不起來了。不錯,作為
一個神父,我的確是有些懶惰,我把精力過多地放到世俗事務上去了。好吧,哈奇少爺,
我們走吧,此刻士兵們一定都聚集在教堂附近了。」
    於是他們順著風,沿著大路策馬急馳而去,身後的風將教區長袍子的下擺吹得呼呼
直響。他們一路飛奔著,所到之處揚起一陣陣塵土、完全遮蔽了西沉的落日。他們經過
了村捨零落的坦斯多村子裡的三座房子之後,一拐彎就遠遠地看見那座教堂了。教堂的
四周大約有十幾所房子,但房子後面的教堂墓地卻和牧場毗連著。在停柩門那兒聚集了
二十來個人,他們中有的騎在馬上,有的則站在馬頭旁。他們的坐騎種類繁多,有些人
竟然騎著用來耕地的馬,那馬匹的身上還沾滿了犁溝裡的爛泥。他們所佩帶的武器也各
式各樣:有的拿著長矛,有的別著短刀,也有人擎著弓箭。這些都是村裡的老弱殘兵,
因為凡是比較強壯一點兒的和裝備完整的人,都早已跟著丹尼爾爵士打仗去了。
    「我們已經幹得相當不錯了,感謝聖林修道院的十字架!丹尼爾爵士一定會非常滿
意的。」神父一邊說心中一邊暗自點著軍隊的人數。
    「誰走啦?如果你行得正、站得直的話,你就給我站住!」貝內特大聲嚷了起來。
    教堂墓地的紫杉林中閃過一個人影,那人一聽到貝內特的吆喝聲,便索性不再鬼鬼
祟祟的了,只見他一溜煙地徑直朝著森林裡逃去。那些站在停柩門旁的人們原來一直都
沒有發現有陌生人在場,此刻他們全都嚇了一跳,頓時便四下散開了。那些下了馬的人
急忙爬上馬背,其余的人也都拍著馬追趕去了。不過他們不得不繞著那塊聖地走,這樣
一來他們顯然是追不上那人了。哈奇一邊破口大罵,一邊策馬朝著圍籬跳去,試圖將那
個人截住;可是他的坐騎卻怎麼也不聽使喚,反而把坐在它上面的騎手摔得四腳朝天,
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雖說他隨即便站了起來,一把抓住韁繩,可此刻為時已晚了,那個
人早已逃之夭夭了,想要將他捉住已經幾乎是無望了。
    迪克﹒謝爾頓在那些人中是最聰明的,他並沒有徒勞無益地去追趕,而是迅速從背
上取下他的大弩,拉開弓弦,搭上一支方鏃箭。此刻,其他人都停下來不再追趕了,於
是他轉向貝內特,問他是否可以放箭。
    「快射!快射!」神父氣急敗壞地嚷道。
    「瞄準他,迪克少爺,」貝內特說,「把他像只熟透了的蘋果似地射下來。」
    逃跑的那個人現在只差幾碼就可以跑出射程之外的安全地帶了!可是由於靠近山崗
的那部分牧場地勢非常險峻,因而他逃跑的速度也就慢了下來。此時暮色將近,再加上
那個人忽上忽下地跑動,所以要射中他並不是很容易,再說,當迪克舉起弓來的時候,
心中不由得產生了一種憐憫之情,他既希望自己射中,又希望自己射不中。在猶猶豫豫
當中,那支方鏃箭飛也似的射了出去。
    只見那人頓時搖晃了一下,隨即便倒了下去。哈奇和所有追趕的人都大聲歡呼了起
來,可是他們高興得太早了。那人倒下去之後,不久又輕巧地站了起來,並轉過身子,
像是在向他們示威似的故意朝他們揮了揮手中的帽子,不一會兒就在森林的邊緣消失得
無影無蹤了。
    「讓瘟疫跟他一起滾吧!」貝內待嚷道,「他可逃得真夠快的,簡直快得像小偷一
樣。向聖班伯利起誓!你一定射中了他,謝爾頓少爺,可他帶著你的方鏃箭跑了,我詛
咒他永遠不得好死!」
    「不過,說真的,他來教堂附近干什麼呢?」奧利弗爵士問道,「我真擔心這裡出
了什麼亂子了呢。克利普斯比,好小伙子,你下馬到紫杉林裡去仔細搜索搜索。」
    克利普斯比去了沒多久就回來了,只見他手裡拿著一張紙。
    「這張字條是釘在教堂的門上的。」他邊說邊將紙條交給了教區長,「除此之外,
我什麼也沒有發現,教區長先生。」
    「啊,向聖母教堂的權力起誓!」奧利弗爵士大聲說道,「這簡直是對聖靈的褻瀆
啊!如果這是為了博得國王陛下或是某個莊園主的一悅,那還說得過去!可是那些穿綠
色短外套的無賴竟然跑到聖壇上去貼起了紙條,那是絕對不允許的呀!那簡直是對聖靈
嚴重的褻瀆呀!有的人犯的罪還沒這麼嚴重就被燒死了哩!可這紙上寫了些什麼呢?天
快黑了,理查德少爺,你的眼睛好使,請你把那張紙條給念一下吧。」
    迪克﹒謝爾頓把那張紙條拿了過來,然後大聲念了起來。原來那不過是幾行歪歪斜
斜的打油詩而已,甚至連韻也押得很牽強。那些字寫得很大,而且字的拼法也很古怪。
下面就是那首拼法略加修正後的詩句:
    我的箭帶上別有四支黑箭,
    我要用這四支箭發洩心頭的悲僨(憤),
    這四支箭是替四個壞人準備的,
    因為他們無時無刻不在鴨(壓)迫著我。
    一支箭已經瘦(吱)的一聲射出去了,
    老阿浦(普)爾牙(亞)德死了。
    一支箭是替貝內特﹒哈奇掃(少)爺準備的,
    因為他放火燒了格林姆斯東,把牆和屋頂全都焚毀了。
    一支箭是替奧利弗﹒奧茨爵士準備的,
    因為他割斷了哈利﹒謝爾頓爵士的喉嚨。
    丹尼爾爵士,那第四支箭就是你的了。
    我們認為這是十分公正的,
    你們每人都將獲得自己應得的那一份,
    每一支黑箭射入你們每一個人的嘿(黑)心,
    快跪下來向上帝祈禱吧,
    無論如何,你們這幫強道(盜)都死定了。
                   綠林俠客約翰﹒除奸者
                   和他快活的好漢們同上
    附言:我們還有更多的箭和結實的嘛(麻)蠅為你們的同夥準備著呢。
    「哎呀,願基督大慈大悲!」奧利弗爵士悲傷地大聲說道,「先生們,這個世界可
真是太邪惡了,而且變得簡直一日不如一日了。我敢向聖林修道院的十字架起誓,我跟
還未受洗的嬰孩一樣清白無辜,我既沒有傷害過那位好騎士,也沒有要傷害他的行動和
意圖。況且他的喉嚨也沒有被割斷,這點他們又搞錯了,因為這裡還有可靠的證人活著,
他們都可以作證。」
    「沒有用的,教區長先生,」貝內特說,「這些話都不近情理。」
    「不,貝內特少爺,話可不是這麼說。請你站在那兒好好地聽著,貝內特,」神父
回答說,「我一定要證明我是無辜的,我決不願意無緣無故地白白喪命。我要請所有的
人證明這件事跟我沒有絲毫關係,那天我根本不在莫特堡,九點鐘以前我就被派去執行
公務去了……」
    「奧利弗爵士,」哈奇打斷了他的話,「既然你不願意停止你的說教,我只好采取
別的行動了。嗨,高夫,給我吹號。」
    貝內特湊到迷惑不解的教區長身邊,激動地對著他的耳朵耳語起來。此時軍號還在
嘹亮地響著呢。
    迪克﹒謝爾頓發現神父用驚愕目光看了他好大一會兒。他的確應該好好思量一番了,
因為信上所提到的這位哈利﹒謝爾頓爵士就是他的親生父親啊。不過他自始至終沒有說
一句話,始終泰然自若地站在那裡。
    哈奇和奧利弗爵士根據這時候的情況變化商量了一下,然後決定留下十個人,除了
守衛莫特堡,還要護送神父越過森林。與此同時,他們又決定把貝內特留下,於是指揮
援兵的任務就落到了謝爾頓少爺身上。說實話,如果不這樣安排,的確也沒有什麼別的
辦法了,因為那些士兵大都笨頭笨腦,根本沒有什麼戰鬥經驗,而迪克不僅很有人緣,
而且還異常的果敢。雖然這個小伙子的青年時代一直是在這荒僻的鄉下度過的,可是奧
利弗爵士曾教他念過書,同時哈奇又親自把十八武藝以及一些行軍打仗的基本原則傳授
給了他。而貝內特心地十分善良,待人和藹可親又樂於助人;他對敵人非常殘酷,可對
朋友卻十分忠誠。這時,奧利弗爵士去了另外一間屋子,抓緊時間在用他那優美而流利
的書法給他的主人丹尼爾﹒布萊克利爵士寫信,報告最近發生的事情。貝內特趁著這當
兒走到了他學生的旁邊,預祝他馬到成功。
    「為了安全,謝爾頓少爺,」他說,「你應該走遠路繞過這座橋!你要找一個可靠
的人走在你的前面大約五十步的距離,讓他去引誘敵人的箭。你在未走出森林之前要靜
悄悄地行進,假如你遇到了那幫惡棍,只要不顧一切地撒開馬蹄飛奔就是了,站在那兒
發愣是會送命的。一直向前走,謝爾頓少爺,如果你珍惜你的生命的話,就千萬別再回
來了。要知道,在坦斯多村沒有什麼人會幫你。而今你要去為國王陛下衝鋒陷陣,而我
則要冒著生命危險繼續留在這兒,只有聖靈知道我們以後還會不會再次見面。因此在你
出發之前,我要給你幾句最後的忠告:要當心丹尼爾爵士,他是個朝秦暮楚的人;不要
輕信那個糊塗神父,他雖然沒有什麼惡意,可是他始終是被別人操縱著的,他可是被丹
尼爾爵士當槍使的人物哪!不管走到哪裡,都要去投奔一個可靠的主人,再結交一批可
靠的朋友。這一點要切記!還有,在禱告的時候要想想貝內特﹒哈奇,世界上比貝內特
更壞的無賴多著呢。好吧,祝你成功!」
    「願上帝與你同在,貝內特!」迪克回答說,「你以前是我的好朋友,以後也將永
遠是我的好朋友!」
    「請記住,少爺,」哈奇有些尷尬地補充道,「如果我被那個除奸者給射死了,請
你捐助一個金馬克或者一個英鎊,為我那可憐的靈魂做一台彌撤,讓我的靈魂得到拯救,
因為我那可憐的靈魂可能會與我一起到地獄裡去受折磨。」
    「如果你死了,我一定會滿足你的遺願,貝內特。」迪克回答說,「可是怎麼會呢,
伙計!我們一定還會見面的,那時候你需要的就不是彌撤,而是麥酒呢。」
    「但願如此,迪克少爺!」哈奇說道,「瞧,奧利弗爵士來了。看,如果他拉弓搭
箭能像他使筆那樣麻利的話,他準能成為一個勇敢的士兵。」
    這時奧利弗爵士走過來把一個密封信封交給了迪克,信封上面寫著:速呈吾敬愛的
主人,騎士丹尼爾﹒布萊克利爵士
    迪克將信放進靠胸口的外套口袋裡,道聲再見就朝著村子西面急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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