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儂

    一天,蒂貝爾日意外地出現在我眼前。他那樣熱情洋溢地擁抱著我,讓我吃驚不已。
過去我還不曾有機會體會他的友誼,一直是把他看作學校裡的普通朋友,就像普通年輕
人之間的那種友情。五六個月時間沒見面,我發現他變了,成熟了許多,舉手投足之間
乃至說話的語氣都讓我肅然起敬。與其說他是作為同窗好友在同我交談,不如說是作為
一位循循善誘的智者在對我進行勸導。他對我的誤入歧途深感惋惜,也對我的重返正途
表示祝賀,但顯然在這一點上,他做了過高的估計。最後,他勸我要吸取這次的教訓,
要睜大眼睛看清享樂的虛無。我詫異地望著他。
    他立刻注意到這一點,對我說:「我親愛的騎士,我絕不會對你說子虛烏有的事;
我是經過嚴格的苦修後才確信這一點的。我和你一樣喜愛享樂,但與此同時,上帝賜予
我向往德行的品質。我借助我的理智來比較二者,沒用多久,我就發現了它們之間的區
別。上天的眷顧,再加上我個人的思索,使我鄙視這個塵世,不再有什麼能夠誘惑我
了。」
    他接著說:「猜猜是什麼讓我留了下來,阻止我進入修道院?就是我對你的深情厚
誼。我了解你的聰明才智,深知沒有什麼是你做不了的事。但享樂的誘惑使你迷失了方
向。這對德行是多大的損失啊!你從亞眠出走讓我深感痛苦,從那時起,我就沒有片刻
的開懷。你會從我的所作所為中看到這一點。
    接著,他開始講述發現上當後的種種經歷。那時我和我的情人已經上路了,他立即
上馬追來,但由於已遲了四五個小時,很難再趕得上我;在我從聖﹒德尼出發後約半個
小時,他也趕到了那兒;他相信我已到了巴黎,並在那兒徒勞無功地找了我六個星期;
他去了所有我可能去的地方;一天,終於在巴黎喜劇院看到了我的情人,她的衣飾華麗
奪目,他猜想這肯定來自於她的新情人;而後,他跟蹤她的馬車一直到了她的家中,從
一個僕人口中得知她被B…先生供養著。
    「我並未就此罷休。」他繼續說,「第二天,我又去了她家,想從她嘴裡得知你的
下落。但她一聽到你的名字,立即便轉身離去。我只好一無所獲地回到外省。再後來,
我聽說了你的遭遇以及她對你造成的傷害。但在沒有確定你恢復平靜之前,我不願來見
你。」
    「這麼說你見到了曼儂。」我歎了口氣,「你比我幸運得多,我是注定再也見不到
她的了。」
    他批評怪了我的這一感慨,因為這說明我對曼儂仍余情未了。他委婉地贊揚了我的
個性和愛好,這使我從第一次會面起就產生了強烈的願望,想像他一樣放棄塵世的享樂,
從事神職工作。
    這個想法很吸引人,在我獨處時已不再被其它事情所困擾。我記起了在亞限的主教
先生的話,他曾給過我相同的建議。他曾說,如果我干這一行,前途會很光明的。我變
得越來越虔誠:「我將過著一種嚴謹的教徒生活,專心於學業和宗教,不再去想那危險
的愛情。我將鄙視世人之所愛,追求他們之所敬。所以,我必將無憂無慮、無慾無求。」
    我預先為自己設計了一種平靜、孤獨的生活:一所遠離塵囂的房子、一片小樹林、
花園盡頭一脈瀝瀝的小溪、一個裝滿精選書籍的書櫥、幾位知書達和、品格高雅的朋友、
乾淨整潔的粗茶淡飯。我還會結交一位住在巴黎的筆友,隨時了解外界的信息,並非為
了滿足自身的好奇心,而是為了更多地了解世人的瘋狂舉動。「難道我能不快樂嗎?」
我們心自問,「難道這不能實現我所有的抱負?」的確,這一計劃完全符合我的性格。
但在做了如此嚴謹的安排後,我發覺我的內心仍隱隱地在期盼著什麼:對孤獨的生活我
已無可挑剔,仍求能與曼儂雙宿雙飛。
    然而,蒂貝爾日繼續來看望我,我不斷接受他的影響,終於找準時機將我意欲從事
神職工作的願望告訴了父親。他坦白地說,他願意讓孩子自由發展,做自己想做的事,
而他只保留向我們提建議的權利。他接著給了我許多明智的建議,非但沒使我對自己的
選擇有絲毫的動搖,反而堅定了我的決心。
    新學年臨近了,我決定和蒂貝爾日一起去聖﹒絮爾皮斯神學院。他去完成他的神學
學業,我則是為了開始我的神學學習。蒂貝爾回聲名遠播,連教區的主教對他的優點都
有所耳聞,這使他在出發前就從這位主教先生那兒得到了數目可觀的俸祿。
    父親完全相信我已重返正途,沒做任何阻攔就讓我出發了。我到巴黎後,教士服代
替了馬耳他十字架;人們也不再稱我為德﹒格裡奧騎士,代之以德﹒格裡奧神父。我全
身心地投入到學習之中,很快就取得了異乎尋常的進步。白天,我不虛度一寸光陰,甚
至還秉燭夜讀。我的名聲越來越大,同窗們紛紛來向我祝賀,他們認定我前途似錦。尚
未提出申請,我的名字已被列入受俸祿的名冊。我絲毫也沒荒廢修行,熱心參與各項宗
教活動。蒂貝爾日很高興看到我的轉變,他視此為自己的功勞。我還幾次見到他為我這
種所謂的皈依而激動得熱淚盈眶。
    「人心易變」,對這句話我一點兒也不表示懷疑。狂熱會使我們產生一些念頭,而
另一種激情又會讓我們輕易地把它們推翻。但當我想到,促使我進入聖﹒絮爾皮斯修道
院的那份聖潔的虔誠,以及修行中神賜給我的內心的喜悅,我就對自己當初可以輕易地
放棄這一切感到恐懼。如果神的拯救,真的總是無時無刻不與激情相抗衡,那麼,請向
我解釋,一個人是受到怎樣強烈的誘惑才可以身不由己、毫不反抗地背離自己的責任,
卻沒有絲毫的愧疚呢?
    我本以為自己已徹底擺脫感情上的軟弱,以為自己寧可多讀一頁聖奧古斯丁的作品,
或對神默默反思一刻鐘,也不屑於肉欲和感情,即使是來自曼儂的誘惑。然而,一念之
間,我又走向深淵。而這次的墮落更加無可救藥;當我發現自己重蹈覆轍而不能自拔時,
新的放蕩生活已將我引向深淵的谷底。
    在巴黎的一年多時間裡,我始終沒有曼儂的消息。開始,我必須竭盡全力方能克制
自己;但隨著蒂貝爾日的不時勸戒和我自身的深刻反省,終於使我戰勝了感情上的軟弱。
日子一天天平靜地渡過,我以為自己已永遠將那迷人卻負心的女人忘卻了。
    一次,我要在神學院進行一個公開答辯,我邀請了幾位德高望重的前輩。他們將光
臨使我名揚巴黎,甚至傳入那負心人的耳中。最初,她不敢確認教士頭銜下的就是我的
名字。但是,或是出於尚存的一點好奇,或是有點後悔背叛了我(這一點我至今無法明
了),使她對一個和我相同的名字提起了興致。她和幾位貴夫人一同來到索爾邦,出席
了我的答辯會。她顯然毫不費力就認出了我。
    我對曼儂的這次出現毫不知情。您知道,在這類場所,有專門的小包廂供貴夫人使
用,利於她們隱藏在幕後聽講。
    我滿載贊譽,光榮地回到聖﹒絮爾皮斯修道院時,已經晚上六點了。剛到不久,有
人來通知我,有位夫人要見我,我立刻來到會客室。天哪!多麼令人驚喜的會面啊!我
看到了曼儂!就是她,而且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迷人、更美麗。她當時十八歲,勉力真
是難以言表,她是那麼的細膩、那麼的溫柔、那麼的楚楚動人,簡直就是愛神的化身!
在我眼裡,她整個人好似被施了魔法一般。
    見到她,我一下子呆住了,無法猜透她的來意。我低頭不語,渾身顫抖,等她開口
解釋。剛開始,她和我一樣尷尬,但看到我一言不發,她抬起雙手遮住了眼睛,顯然是
不讓我看見她的淚水。她怯怯地對我說,她承認自己罪有應得,她的背叛才讓我這樣恨
她。但她又說,如果我真的愛過她,這兩年對她的命運如此不聞不問也夠無情的;還有
現在,看著她如此的傷心,居然一句話也不說,也足見我的無情。真是難以形容我聽到
這些話時,那混亂而複雜的心情。
    她坐下了,我仍站著,斜對著她,不敢正視她。我好幾次想鼓起勇氣說話,卻怎麼
也沒有力氣說出口。終於,我痛苦地喊道:「負心的曼儂!啊!負心人啊!負心人!」
她淚流滿面,不停地對我說,是她背信棄義,是她背叛了我,她一點兒也不想為自己開
脫。
    我大聲叫道:「那你究竟想做什麼?」
    「如果你不再愛我了,」她回答,「我只有一死了之;沒有你的愛,我無法活下
去!」
    「那你拿走我的命吧!你這負心的人哪!」我熱淚盈眶,無法抑制,「你拿走我的
命吧!這是我唯一可以給你的,因為我的心是始終屬於你的!」
    我還沒說完,她已激動得站了起來撲進我懷裡,她狠命地抱著我,用她所能想到的
各種愛稱來表達她熱烈的愛。開始,我只是有氣無力地回應她的愛撫。從平靜的生活,
重又陷入紛亂的情緒,這是怎樣的巨變啊!我內心萬分恐懼,渾身顫抖,如暗夜中了然
一身被困置於茫茫荒野,或被放逐於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被莫名的恐懼所吞噬,只有
在慢慢地適應周圍的環境後,才能回過神來,漸漸恢復鎮靜。
    我們並肩而坐,我握著她的手,憂傷地望著她:「啊!曼儂!我萬沒料到,你竟會
用那麼卑劣的背叛,來回報我對你的愛。要欺騙一顆完全被你俘虜的心、一個用他全部
的熱情來討好你、順從你的人,對你來說是何其容易啊!現在,告訴我,你是否已再找
到一個如此溫柔、如此順從的人?不可能!不可能!造物主決不可能再造出一個像我這
樣的人。至少告訴我,你有時候是否也會後悔?我要怎樣解釋你今天的回頭和安慰呢?
我只是很清楚地看到你比以前更迷人了。但看在我為你受了這麼多苦的份上,美麗的曼
儂,請告訴我,你是否會比以前忠誠。」
    她說了很多感人的話,讓我相信她的無比懊悔,還用一大堆誓言向我保證她的忠誠。
當時,我內心的激動真是難以言表。「親愛的曼儂!」我幾乎是褻瀆地把對諸神的贊美
融人愛情的表達,「你實在是所有的生靈中最令人崇拜的,我感到心中充滿了勝利的愉
悅。在聖﹒絮爾皮斯所討論的自由只不過是一種空想,我已預見到,我會為你放棄我的
財產和榮譽。從你美麗的雙眸中,我已讀出了自己的命運。但是,無論受到什麼樣的損
失,你的愛都能給我無盡的安慰。財富絲毫不能打動我的心,榮譽對我而言也只是過眼
煙雲。我所有有關教士生涯的籌劃,不過是不切實際的幻想。總之,無論是什麼,只要
與我們的幸福無關,就一文不值。在我的心中,什麼都比不上你的深情一瞥。」
    儘管已答應對她既往不咎,我仍想知道B…是如何引誘她的。她告訴我,B﹒﹒從窗
口見到她後,就迷上了她;他在一封信中表白自己包稅人的身份,也就是暗示他願意規
她的表現而付款。她開始做出了妥協,但只是想從他身上搾來一大筆錢,用來使我倆過
上更舒適的生活。然而他慷慨的承諾衝昏了她的頭腦,使她慢慢地動搖了。她還說,我
應該可以從她在分離前夕的痛苦,看出她無比的悔恨和愧疚。而且,雖然……供她過著
奢華的生活,但和他在一起,她從沒感到過幸福。她說,這不僅是因為B…根本就沒有
我細膩的感情和優雅的風度;還因為即使不斷享受著他為她提供的一切,她內心深處,
仍然懷有對我的愛和思念,並為自己的背叛感到深深的愧疚。她提到了蒂貝爾日,以及
他的拜訪帶給她的極度混亂:「那就像一把利劍刺人我的心!」她接著說,「險些使我
昏厥,我轉過身去,一刻也無法再面對他。」
    她又說起她是如何知道我已到了巴黎,並已改變了身份,以及如何知道我在索爾邦
進行公開答辯的消息。她說,當我答辯時,她是那樣的激動,那樣地無法抑制自己的眼
淚和哽咽,不只一次,她幾乎忍不住便要叫出聲來。她接著說道,當時,怕被人看出她
那狂亂的心緒,她是最後離場的。她是憑著一時的衝動徑直衝到神學院來的,並下定決
心,如果我不能原諒她的話,她就要死在這兒。
    什麼人會不被她如此強烈而又真誠的懺悔感動呢?那時,我覺得可以為曼儂放棄基
督教世界的所有主教職位。
    我問她對我們的事有何計劃。她說,首先必須馬上離開神學院,到一個比較安全的
地方再商量。我毫不猶豫地同意了她的想法。
    她上了馬車。馬車會在路口等我。過了一會兒,我便趁門房不留神溜到了那裡,跳
上她的馬車。
    我們先來到一家舊衣店購衣,我換上了軍裝,配上劍;這些都由曼儂來付錢,因為
我當時身無分文。她深怕我從聖﹒紫爾皮斯出來會遇到麻煩,所以不願讓我回去取錢。
何況,我原本就所剩無幾,而她又因B…的慷慨供養而手頭寬裕,所以並不在乎我不得
不放棄的那幾個錢。
    在舊衣店裡,我們開始盤算以後的日子。曼儂為了向我強調她拋棄B…先生的決心,
她決定不給他留半分情面。曼儂說:「我把家具留給他,那是他的。可我要帶走珠寶,
和兩年來從他那兒搾到的近六萬法郎,這樣才公平。他對我並沒有任何的約束力。」她
接著說:「我們可以在巴黎租一間舒適的房子,幸福地生活,再也沒有什麼可擔心的
了。」我提醒她,也許對她並不存在什麼風險,但對我卻不同。我遲早會被認出來,很
有可能再次遇到同上次相同的命運。而她告訴我,她捨不得離開巴黎。我深怕傷了她的
心,決定冒險以討她歡心。最終,我們找到了一個明智的折中方案,就在巴黎的近郊租
房子。這樣,當巴黎有娛樂節目或需要去巴黎時,我們也很容易趕去。
    我們將地點選在了距巴黎不遠的夏約。曼儂立即趕回去收拾,而我則到王港附近的
蒂勒裡公園的小門口等著她。約一小時後,她乘著一輛租來的馬車與我會合。她帶著一
個伺候她的小女孩,以及幾個裝著衣物和所有貴重物品的行李箱。
    我們立即啟程前往夏約。為有充裕的時間找到一座毛子,或至少一間較為舒適的公
寓,我們第一晚先住在旅館裡。幸運的是,第二天,我們就找到了滿意的住處。
    開始,我覺得這樣的幸福生活是堅不可摧的。曼儂溫柔體貼,甚至有些獻殷勤。她
無微不至地照顧我,讓我覺得以前所受的苦都是值得的。我們兩人都有了一些生活經驗,
開始籌劃該如何合理地支配我們的財產。我們共有六萬法郎,這筆錢並不夠維持一輩子
的生活,而我們也沒有縮減開支的打算。曼儂和我一樣,本性不擅節儉。於是我這樣計
劃:「這六萬法郎夠我們花上十年的。如果我們一直呆在夏約,每年只需花兩千埃居
(相當於當時的&Xki法郎)。我們可以過得純樸而體面,唯一的花費只是維修馬車和
看戲。我們這樣計劃:你喜歡聽歌劇,就一周去聽兩次;至於賭博呢,就要有所限制,
不能讓損失超過兩皮斯托爾(相當於當時的叨法郎)。十年之中,我家裡不可能不發生
一點兒變化,我父親年事已高,萬一他去世了,我將繼承到財產。如此,我們將永無後
顧之憂了。」
    如果當初我們能夠謹慎地依照計劃行事,那麼,這樣的安排將不會是我生命中最瘋
狂的行為。然而,我們的決心堅持了連一個月都不到,曼儂整日沉迷於享樂了,而我為
了討好她,也與她一樣深陷其中。我們不斷有新的支出,而我不但不規勸她的奢侈行為,
反而會主動買些討她喜歡的東西。甚至,對她而言,住在夏約也成了一種負擔,因為冬
天快到了,所有的人都搬回了城裡,這兒就顯得異常冷清。
    曼儂建議回巴黎找座房子,我持反對的態度;但為了不排逆她的意願,我建議可以
在巴黎租一間公寓套房。因為每周我們都會多次去巴黎參加聚會,如果離開時天色太晚,
就可以在那兒過夜;而太晚回去不方便,也正是曼儂執意要離開夏約的理由。這樣,我
們就有了兩個住所,一處在城裡,一處在夏約。這一改變不久就引起了兩起意外事件,
使我們瀕於破產,而此時我們的生活也過得更加放蕩。
    曼儂有個哥哥,在禁衛隊當差。不巧的是,他正好與我們住在巴黎的同一條街上。
    一天早晨,他看見站在窗口的曼儂,一下子就認出了她。他立即跑到我們家來。他
是個粗魯又毫無榮譽感的人。他聽說了他妹妹的一些傳聞,所以他邊進門邊罵個不停,
對她橫加責難。
    他來時我已出了門,也許這對我們倆都是一件好事,因為我是一個不能忍受哪怕是
絲毫侮辱的人。我回到家時,曼儂的哥哥已經離開了。但我一見到曼儂悲傷的模樣,就
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她向我講述了剛剛發生的令人憤怒的事,以及他哥哥的粗暴和
威脅。我憤怒已極,如果不是她哭著阻攔我,我恨不能立即就沖出去找那個無禮的人算
帳。
    正當我們還在談論這件事時,曼儂的哥哥又出現了。他竟然未經僕人的通知,就徑
直闖進了我們的房間。
    如果當時我了解他的為人,決不會那麼彬彬有禮地接待他。
    他笑容可掬地向我們致意後,立即對曼儂說,他這次是特來為自己剛剛的粗暴而向
曼儂道歉的。他說,他本以為曼俄仍過著放蕩的生活,這使他怒火中燒;但當他從我們
僕人的口中得知了許多對我有利的事後,他甚至想和我們住在一起。他說是從僕人那兒
得到的信息,儘管這讓人覺得有些不快和奇怪,但我還是禮貌地接受了他的道歉和恭維,
私下以為這樣可以討得曼儂的歡心。她似乎也很高興看到她哥哥願意和解。我們留他吃
了晚飯,很快他便與我們熟絡了起來。當聽說我們要回夏約時,他竟執意要陪我們同去,
我們不得不為他在馬車中騰出一個位子。
    從此,曼儂的哥哥漸漸地喧賓奪主。他已是習慣性地來探望我們,後來簡直就把我
們的家當作了他自己的家,甚至把我們的東西當作他自己的東西。他開始和我稱兄道弟,
並借口兄弟之情,把他的朋友都帶到我們在夏約的住所,花費我們的錢來款待他們。他
不但用我們的錢去買華麗的服裝,甚至還要我們替他還債。為了不讓曼儂為難,我對他
的所作所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假裝對他向曼儂大筆大筆的要錢樹而不見。不過,
話也說回來,慣於豪賭的他,偶爾手氣好的時候,也會良心發現分給曼儂一些好處。但
是,我們的財產太過微薄,實在禁不起他如此長期的揮霍。我正想找一個時機同他好好
地談一談,以設法擺脫他無止境的糾纏,卻木料突然發生了一件十分悲慘的事,為我免
去了這個麻煩,但同時也徹底毀了我們。
    一天晚上,我們像往常那樣留宿巴黎。歐日清晨,獨自留在夏約住所的女僕急匆匆
地來通知我,說是夜裡房子著了火,費了很大勁兒才把火撲滅。我趕緊問她,家具是否
有損失。她回答說,當時一片混亂,有許多人跑來救火,她根本看不過來。我立即開始
擔心起鎖在小箱子裡的錢。我急忙趕回復約,果不出所料,箱子早已不翼而飛了。直到
那時,我才體會到,人固然不能吝嗇,卻也要愛惜金錢。這次巨大的損失令我痛不欲生,
幾乎喪失理智。我突然明白,自己將要面臨什麼樣的厄運,而貧窮還不是最糟糕的。
    我太了解曼儂了。我有過深切的感受,她只可共富貴而不可同患難。一帆風順時,
她可以對我既忠實又依戀;而面臨厄運時,她卻絲毫也靠不住。她已太喜愛這種優裕的
生活和歡宴享樂了,根本不可能為我而放棄這些。
    「我要失去她啦!」我大叫著,「可憐的騎士啊!你又要失去你所愛的一切了!」
這想法使我陷入恐怖的混亂之中,一度曾猶豫不決,是否最好以死來了結這所有的痛苦。
萬幸我理智尚存,在死之前,我要看看是否還有生路。上天垂憐,讓我有了主張,阻止
了我的絕念。我想,向曼儂隱瞞我們的損失並非不可能,而機靈一點再加上命運的垂青,
我仍能供給她的生活,可讓她覺察不出我們的貧窮。
    我安慰著自己:「兩萬埃居足夠我們用上十年,但假設十年已過,而家裡並未發生
我所期望的變化,那時我將怎麼辦呢?我並不很清楚,但那時我可以做的,為何今日不
能呢!在巴黎,有多少人既無我的聰明才智,又沒有我天生的優點,不是還能用他們僅
有的本領混口飯吃嗎!」
    我心想:「上帝在權衡了所有的生活狀態後,不是已做了明智的安排了嗎!只要稍
有見識就會明白,大人物和有錢人大多都是維蛋,這恰恰就是老天的奇妙安排:如果他
們既富有又聰明,豈不是太幸福了!而其它的人就太不幸了。神賜給他們心智或身體上
的優點,就像是踢給他們脫離痛苦和貧窮的靈丹妙藥!他們中有些人,隨意地伺候著大
人物,以此而分得一杯羹,而他們視這些大人物為笨蛋;另一些人,則是在教導著一些
大人物,希望他們能成為有教養的人,但事實是,成功的也極為少數。但神明的目的並
不在此,上帝是要這群人在工作中有所成就,也就是讓他們以所能為生。從某種角度講,
大人物和有錢人的愚蠢,就是他們最好的經濟來源。」
    這些想法使我冷靜了不少,我決定先去徵求曼儂的哥哥萊斯科先生的意見。他在巴
黎如魚得水,我早就看出,他最主要的收入,既非來自自己的財產,亦非國王給予的俸
祿。我幾乎只剩下二十個皮斯托爾,這還是多虧了帶在身邊而沒被偷走。我拿出錢包給
萊斯科看,說出了我的厄運和擔憂,並問他,在餓死和絕望地自盡之間,我是否還有其
它的選擇。他說,自盡絕對是合人解決問題的方法;至於餓死呢,許多有才智的人,不
願運用他們的聰明才智時,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他說,應該由我自己考慮能做什麼。
他讓我放心,他會幫助我,而且無論我做什麼,都會給我好的建議。
    「我還是不太明白,萊斯科先生。」我對他說,「我必須要有一個現成的方法,否
則,我怎麼向曼儂交代呢?」
    「至於曼儂,」萊斯科說,「你有什麼為難的,只要你願意,她不是一向有辦法為
你排憂解難嗎?像她這樣的女人,應該供養我們才對;我的意思是,她供養你,她自己,
還有我!」
    我正要斥責他這放肆無恥的言論,他卻不待我開口繼續說道,如果我願意照他的話
去做,他保證不到黃昏,就可以拿到一千埃居來和我平分。他說認識一位爵爺,在享樂
方面一向慷慨大方。他相信,為博得像曼儂這樣的女孩子的歡心,一千埃居對這位爵爺
根本算不了什麼。
    我打斷了他的話,嚴肅地說:「看來我以前看錯人了,我還以為,你與我們友好相
處,是出於完全相反的感情呢!」他居然厚顏無恥地承認,他一直就是這麼想的;既然
他的妹妹已違反了她的性別要她遵守的規矩,即便是與她最喜愛的人,也無法原諒她,
除非他可以從她不檢點的行為中,分得一些好處。直到這時,我才幡然醒悟,原來我們
一直被他蒙騙了。雖然他的話讓我無比的憤怒,但因有求於他,我只好笑著回答他說,
這只是走投無路時的應急措施;所以我請求他再想想是否有其它更好的辦法。他建議我
趁著年輕,又大生俊秀,去和那些上了年紀的慷慨貴婦交往。我也無法接受這個建議,
因為這將有負於曼儂。
    我與他談起賭博,因為看來,這似乎是目前所能找到的最合適而又簡單的方法。他
告訴我,賭博的確不失為一個對策,但這需要學。如果我和大多數人一樣,報著贏錢的
念頭去玩,那結局只能是更快地破產。而那些自以為聰明的人,如果沒有其他人幫助,
光想靠個人的力量改變命運,將是十分危險的。他說,當然還有第三條路,那就是加入
賭博幫派。但他擔心我太年輕,會被拒絕。不過,他還是答應為我求情。而且,出乎我
意料之外,他說,要是我急需用錢,他願意給我一些。當時,我對他推一的請求,就是
不要讓曼儂知道我的損失,以及這次談話的內容。
    我離開他家時比進他家門前還要沮喪,甚至很後悔把秘密告訴了他。他所為我做的,
是我不告訴他這一切,他也會說的。我很擔心他會不信守諾言,把事實告訴曼儂。而且,
從他剛才的話中透露出的意思看,我也有理由相信,他會照著自己的想法,將曼俄從我
身邊奪走,或勸她離開我,去依附一個比我有錢比我慷慨的情人,以便從中漁利。
    我百思不得其解,卻只是苦苦折磨自己,重新陷入絕望之中。我好幾次忍不住想寫
信給父親,假裝我又已痛改前非,借以得到他的資助。但隨即想到,儘管他對我很慈愛,
在我第一次犯此錯誤時,他就把我禁閉在狹小的房間內長達六個月。而這次逃離聖﹒絮
爾皮斯神學院造成了如此惡劣的影響,定會使他更加嚴厲地懲罰我的。
    最後,在紛亂的思緒中,有個主意冒了出來,驟然使我的心神安寧下來。我怎麼會
早沒想到呢,那就是求助於蒂貝爾日。我篤定他對我的熱情和友誼沒有絲毫的改變。
    沒有什麼比有一個值得信賴的正直之士可以傾吐心事,更讓人羨慕和光彩的事了。
因為與他談心不必擔心有任何的危險。他雖然不是總能幫上忙,但至少可以確定,能從
他那兒得到關心和安慰。一顆在其它人面前小心翼翼地封閉的心,在他面前卻可以自如
地敞開,一如陽光下怒放的花朵,它所期待的只是一縷陽光的眷顧。
    我感謝上蒼,能讓我及時想到蒂貝爾日。我決定想辦法在天黑之前見他一面。我立
即趕回住處,寫了一張便條給他,與他約定見面的地點。我叮囑他要小心謹慎、嚴守秘
密,把它當做是目前他所能為我做的最重要的事之一。期待見到蒂貝爾日的快樂,驅走
了我臉上顯而易見地憂愁,不然曼儂肯定會瞧出一些端倪。我同她談起我們在夏約的厄
運,就如同敘述一件無需她費心的日常瑣事一般。而巴黎是曼儂最喜歡的地方,所以當
她聽說我們要一直住在巴黎,直到夏約的房子修好為止時,她絲毫也沒感到懊惱。一小
時後,我收到蒂貝爾日的回信,他答應到指定地點赴約。我迫不及待地趕去。然而,去
見他,我心頭隱隱有愧,他的出現,就已是對我放蕩生活的譴責。但我相信他的善良,
也為了我的曼儂,我還是厚著臉皮去見他。
    我約他在王府的花園裡見面,他比我早到了。他一見到我,就上前來擁抱我。他長
久地擁抱著我,我感覺到自己的臉已被他的淚水打濕了。我對他說,我是帶著羞愧來見
他的,因自己的忘恩負義而悔恨不已。而我最想知道的是,在我做了這些與身份不符、
有辱於他的尊重和友情的事之後,他是否還允許我把他當朋友。他溫文爾雅地回答我說,
沒有什麼能使他放棄我這位朋友,而且我的厄運,如果我允許他說的話,即我的過錯和
放蕩,只是更增加了他對我的關懷。但是,這是一份夾雜著強烈的痛苦的感情,就像我
們眼睜睜地看著一個親近的人墮落卻無能為力一樣。
    我們坐在一張長凳上,「唉!」我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親愛的蒂貝爾日,如果你
對我的同情,真的像我的痛苦那麼深,那這種同情毫無疑問是最最真摯的情感。我很羞
愧,讓你看到我的痛苦,因為我承認其原因並不光彩;但後果是如此的嚴重,所以即便
是一個不如你這麼關心我的人,也會對我深表同情的。」
    他說既然我把他當朋友,就應該毫不隱瞞地告訴他,我離開聖﹒絮爾皮斯後發生的
一切。我和盤托出了所有發生過的事,既沒隱瞞事實、也未將錯誤輕描淡寫以求得他的
諒解,而是如實詳盡地描述了我對曼儂的激情。我告訴他,這一切都是上蒼的安排,而
它注定要毀滅我這個不幸的人,縱有聰明才智也無法預防。我向他生動詳盡地描述了兩
小時前還沒見到他時,我心中的忐忑不安;還告訴他,如果連他也像命運一樣拋棄我,
我將重新陷入的絕望境地。
    最終,我深深地打動了善良的蒂貝爾日,他因同情我而感同心受地痛苦著。他始終
擁抱著我,安慰我,勸導我鼓起勇氣來。但是,他始終認為我應該和曼儂分開;我乾脆
告訴他,對我而言,這恰恰是最大的痛苦。我寧願忍受貧窮,甚至寧願面對殘酷的死亡,
也決不接受這比全部痛苦加在一起還要讓人難以忍受的方法。
    「如果你反對我所有的建議,」他說,「那你說,我能幫你什麼?」
    我不敢明言說我需要錢,但最終他還是明白了。他直言已理解我的意思,猶豫了一
下,但馬上緊接著說道:「不要以為這猶豫是由於友誼和熱情的冷淡。但你叫我如何抉
擇,我是應該拒絕你這唯一能得到的幫助,還是應悖於責任而答應你呢?因為,如果我
答應了你,不就是縱容你的放蕩,任你繼續錯下去嗎?」
    他稍做思考,接著說道:「但是,我想或許是貧窮把你拋到了殘酷的境地中,你已
沒有更多的余地來選擇更好的辦法,一個人必須冷靜,方能領悟智慧與真理的美妙。我
會想辦法,幫你弄點錢。但是,親愛的騎上,」他邊擁抱著我邊對我說,「我只有一個
條件,告訴我你住在哪兒,並容許我盡全力幫助你重回正路。我知道你是熱愛德行的,
只是你那強烈的愛情讓你背離了它。」
    我滿足了他的願望,並請他憐憫我的厄運,是它使我不能好好聽從像他這樣正直的
朋友的忠告。他立即領我到一位熟識的銀行家那兒,用支票預支了一百皮斯托爾給我,
因為他沒有現金。我說過,他並不富有,他的俸祿僅有一千埃居。而且,由於是第一年,
他尚未拿到。他相當於是預領了未來的收入給我。
    我體會得到他這一慷慨的價值,深受感動,甚至開始痛惜愛情帶給我的盲目,使我
背離了所有的責任。一時間,在我內心,德行強烈到可以與激情相抗衡,至少,此時此
刻,我對自己沉溺於愛情的枷鎖而深感可恥。可惜,這一對抗持續不了多久。看到曼儂
我就會重新墮落,而且一回到她身邊,我就很驚訝,自己怎能因對一個如此迷人的造物
神奇的愛而感到羞恥呢!
    曼儂是個極具個性的女人,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女子比她更不屑於錢;可一旦她害怕
缺錢時,便一刻也無法安寧。她所需要的是娛樂和消遣,如果可以不用花錢就享樂的話,
她是絕對連一個子兒也不會碰的。只要她能整日舒適無憂,甚至從不過問我們的經濟狀
況。而她既不過度沉迷於賭博,也不十分迷戀奢華的場面,所以想滿足她是很容易的,
只要每天提供合她口味的娛樂消遣就行了;對她而言,每天都有享樂安排是非常重要的,
因為她的情緒和喜好都賴於此。
    雖然她柔情似水地愛著我,而且,她也非常贊同,我是唯一能讓她體會完美甜蜜愛
情的人。我卻可以肯定,她的溫情是抵抗不了任何恐懼的。只要我有一筆中等財富,她
就會愛我勝過一切的;但是,如果我所能給予的只是忠貞不渝的愛情,那麼毫無疑問,
她會棄我而另擇某一B…的。因此,我決定計劃好我的個人消費,放棄自己所有的必需
品,而為她提供一切,不限制她的花銷。但馬車是我最擔心的問題,顯然我沒有能力維
持馬匹和車伕的用度。我向萊斯科先生說起了這一困難,並毫不隱瞞我已從朋友那兒得
到了一百皮斯托爾。
    萊斯科再次對我說,如果我願意試試賭博,他不認為沒有希望;只要花一百法郎左
右款待一下他的合夥人,再加上他的大力引薦,賭博幫派應該會接收我。雖然我厭惡欺
詐,但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我身不由己。
    當晚,萊斯科先生就把我當作他的親人介紹給了賭博幫派裡的人。他說我現在急需
用錢,一心想要賺一把。但為了不讓他們以為我已不名一文,他說我想請他們吃晚飯。
他們接受了我的邀請,我也大方地招待了他們。大家長時間的談論著我俊秀的外表和高
超的天資。他們寄厚望於我,因為他們認為我外表透著誠實,沒人會提防我使詐的。最
後,他們還感謝萊斯科先生,為幫派找到有我這樣資質的新手,並讓一位老手花了幾天
的時間負責對我進行一些必要的訓練。
    我建功立業的主要場所在特朗西爾瓦尼旅館,那兒的一個大廳裡擺了一張法老桌,
長廊上還有其它各種各樣的紙牌和骰子游戲。這賭場屬於拉…大公,他當時住在克拉尼,
他手下的大部分軍官均屬於我們這個幫派。
    說來慚愧,我很快便學會了師父所教的一切,尤其擅長於翻牌、偷換牌,以及借助
於長袖子靈巧地扒錢,瞞過最敏銳的眼睛,毫不留情地讓無數誠實的賭客破產。當然,
這靈活非凡的技巧使我的財富飛速增長。短短幾個星期內,扣除分給合夥人的錢,我淨
賺了一大筆。
    於是,我不再害怕向曼儂透露我們在夏約的損失。為了安慰她,在告訴她壞消息的
同時,我給她租了一棟配備齊全的房子。我們在那兒安頓下來,過著富裕而安心的生活。
    這期間,蒂貝爾日沒少來看望我。他的道德訓導沒完沒了,不斷提醒我不該違背自
己的良心,損害自己的名譽和幸福而一錯再錯。雖然我根本就沒打算接受他的忠告,仍
友好地聽著他的教誨,感激他的熱情。因為我知道,他的動機是為了我好。
    有時,我甚至當著曼儂的面,與蒂貝爾日開玩笑。我勸他不要過於拘泥,不妨學學
相當多的主教和教士,既領著俸祿又養著情婦,彼此相安無事。「你瞧,」我瞥了一眼
我的情人說:「你說,為了這樣一個美麗的原因而犯錯誤,是不是情有可原呢!」
    開始,他還耐著性子。他實在是太沉得住氣了。但是,當他看到我的財產不斷增加,
不但還了他的一百皮斯托爾,還租了新房子,而且用度成倍增加,變本加厲地沉溺於享
樂之中時,他的口氣和態度就完全改變了。他抱怨我的冷酷無情,他威脅我終將受到上
帝的懲罰;並預言了一些後來很快就發生在我身上的災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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