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儂

    儘管命運對我是那樣的殘酷,但從她的目光中,可以確定她對我的愛,也讓我找到
了幸福。事實上,我已經失去世人所看重的其他一切,但是我卻擁有曼儂的心,唯此是
我所看重的。只要能和我的情人幸福地生活,在美洲也好,在歐洲也好,住在什麼地方
又有什麼重要的呢?對於兩個忠實的情侶而言,整個地球不都是他們的家嗎?他們不就
是彼此的父親、母親、親戚、朋友、財富和幸福嗎?
    如果還有什麼讓我不安的,那就是害怕看到曼儂處於貧困中。我已經設想過,將會
和她生活在一個尚未開化、住著野蠻人的地方。我確信,那裡不會有像G…M…和我父親
一樣殘忍的人。那裡的人會讓我們平靜地生活在一起。如果對他們的敘述是真的,他們
是遵守自然法則的,他們不會像G…M…一樣貪婪,也不會如我父親一般熱衷於榮譽,而
導致我們父子反目。他們不會打擾一對像他們一樣簡單過活的情人。所以我並不擔心這
方面的事。
    但是,在生活所需上,我絕沒有半點兒浪漫。我早已深切地體會到,對於一個習慣
於舒適富足生活的嬌滴滴的女孩而言,生活的貧困是難以忍受的。
    我已囊中羞澀,而僅剩下的一點錢,也快被警衛搾光,我絕望極了。
    我一直想著能有一小筆財富,這樣不僅可以在美洲支撐一段時日,甚至還可以靠它
在那兒創業。這一考慮讓我產生了給蒂貝爾日寫信的念頭,他一直有求必應,熱心的幫
助我。所以,經過第一個城市時,我就給他寫了信。
    信中,我坦白自己要陪曼儂去勒阿弗爾﹒德格拉斯,到那兒會急需錢用,所以請他
寄一百皮斯托爾。我在信中寫道,「請郵局局長在勒阿弗爾﹒德格拉斯把錢交給我,你
可以看出,這是我最後一次麻煩你。他們要把我可憐的情人永遠地從我身邊奪走,我不
能讓她離去的路上沒有任何慰藉,至少可以帶給她一些溫暖,也可以減輕我心中的痛
苦。」
    警衛們看出我的激情後,變得難以理喻,不斷抬高價格,很快連我最後的一點兒錢
也要被勒索光了。但是,為了愛,我也無法吝惜錢財。我從早到晚都忘情地待在曼儂身
邊,所以,時間早已不再以小時計,而是以整天算了。
    終於,我的錢都花光了,只好面對那六個壞蛋的肆意和野蠻。正如您在帕西見到的,
他們總是以令人難以容忍的傲慢來對待我。而遇到您,真是天賜奇緣。您對我的同情,
使我能向您吐露心聲。您的慷慨解囊,使我能支持到勒阿弗爾﹒德格拉斯;而且警衛也
比我預想的要好,他們忠實地信守了的諾言。
    我們終於到了勒阿弗爾﹒德格拉斯,我先去了郵局,但蒂貝爾日還沒回信給我。我
詢問了一下,他的信具體哪天會到;我真是厄運纏身,信兩天後才會到,而我們的船則
要在那天早上起航。
    我真是無法描述當時的絕望。「什麼!」我叫著說,「我已這樣不幸,還要讓我更
不幸嗎?」
    曼儂回答我說:「唉!生活這樣淒苦,我們為什麼還要吃力地活著呢?親愛的騎士,
咱們就死在勒阿弗爾﹒德格拉斯吧!讓死亡來結束我們所有的不幸吧!我們干嘛把不幸
帶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呢?既然他們是要把我送到那裡去折磨我,等待我們的肯定是更可
怕的厄運。咱們去死吧!」她繼續對我說:「要不,殺了我,找一個比我命好的情人,
去過幸福的生活。」
    「不!不!」我對她說:「只要能和你在一起,無論多麼不幸,對我都是一種快
樂。」
    她的話讓我顫抖不已。我想,她一定已經痛苦不堪了,所以強自鎮定,希望能打消
她的絕望和那些可怕的念頭。我決定一直保持鎮靜。後來也證實,沒有什麼比愛人的無
畏,更能鼓起女人的勇氣了。
    我已不再指望收到蒂貝爾日的錢,於是我把馬賣了,所得的錢再加上您給我的錢剩
下的,一共有十七個皮斯托爾,也是一筆小小的財富。我用七個皮斯托爾買了些必要的
東西來安慰曼儂,又謹慎地收好剩下的十個皮斯托爾,那是我們到美洲後財富和希望的
依仗。
    當時,我要上船,是沒有什麼困難的。因為人們非常歡迎自願去殖民地的年輕人,
而且旅費、食宿全免。去巴黎的郵車次日出發,我就寫了封信給帶貝爾日。信的內容很
感人,肯定徹底打動了他,讓他做了一個決定;只有出於對落難朋友的真情實意,才會
讓一個人下那樣的決心。
    我們起航了,一直是順風。我請求船長給我和曼儂一個單獨的房間。他很善良地對
我們另眼相看。為讓他能夠尊重我,第一天就把他拉到一邊,把一些不幸的遭遇告訴了
他。我也不認為,對他謊稱我已和曼儂結婚,是有罪的。他假裝相信了,還答應要保護
我。
    一路上,我們的確受到了不錯的照顧。他吩咐要讓我們吃好,而且他對我們的尊敬,
也讓那些和我們共患難的同伴對我們尊敬有加。我始終對曼儂體貼入微,不讓她受到一
丁點兒苦。她也體會到這一點,再加上我為她做的一切,使她深受感動,變得非常溫柔、
多情,甚至對我的點滴需要都照顧得無微不至,所以我們兩個人,好像正在進行體貼和
愛的競賽。
    我一點也不留戀歐洲,相反,我們越是接近美洲,我就越感到心情的放鬆和平靜。
如果基本生活在那兒有保證的話,我真該感謝命運,賜給我這樣的轉機。
    經過兩個月的航行,我們終於靠近了夢寐以求的海岸。第一眼望去,那地方並沒給
我們留下什麼好印象。那是一片貧瘠荒蕪的原野,只能看見幾根蘆葦,和幾棵被風吹得
光禿禿的樹,既無人跡也無獸蹤。但是,當船長下令發射幾顆炮彈後,沒過多久,我們
就看到一群新奧爾良的居民,興高采烈地朝我們走來。我們沒有看到城市,因為,從這
邊看去,它剛好被一座小山擋住。
    我們像人神一般受到歡迎。那些可憐的居民,急著向我們向問法門和他們家鄉的狀
況,他們像擁抱親兄弟,擁抱共患難的同伴一樣與我們熱情相擁。我們和他們一起走回
城軍,上著走著,卻驚訝地發現,一直備受吹噓的城市,只不過是一些破爛棚屋的組合,
大約有五六百個居民。總督府因為高度和外觀與眾不同,而顯得格外突出。府第有一些
土築的防御工事,其外圍是一條大壕溝。
    我們先被介紹給總督。他先和船長私下談了很久,才回來見我們,他一個接個打量
了所有隨船來的姑娘。她們一共是三十個,因為在勒阿弗爾﹒德格拉斯,有另一支隊伍
加入我們。總督仔細地審視了她們好一會兒,吩咐把城裡想娶妻的青年叫來,把漂亮的
姑娘分給幾個重要的人,其余的則由抽籤決定。
    他還一直沒跟曼儂說話。他吩咐所有的人退下後,叫住了我和曼儂。他對我們說:
「我從船長那兒得知,你們已經結婚了,而且一路上.他也覺得你們是有思想,值得尊
重的人。我不想介入你們的不幸,但是,如果你們真的像你們所表現出來的那樣有教養
的話,我會不遺余力來減輕你們的痛苦的。而你們自己也要努力,為這片蠻荒之地帶來
一些生氣。」
    我的回答也盡量證實他對我們的印象。他吩咐為我們在城裡準備住所,而且留我們
共進晚餐。作為一群被流放者的首腦,他是相當有禮貌的。他沒有在大庭廣眾下,對我
們的遭遇究根問底,談的只是一般的話題;而曼儂和我,儘管很憂傷,還是盡力使談話
愉快地進行。
    晚上,他命人帶我們到準備好的住處去。我們看到的是一間用木板和泥巴砌成的破
爛棚屋,有兩三個房間,上面還有個閣樓,屋裡有五六張椅子和幾件生活必需品。看到
這窘迫的住所時,曼儂好像被嚇壞了,但她更多地是為我感到難過。只有我們兩人時,
她坐下來,辛酸地哭了起來。我先是安慰她,但是我終於明白,她是在為我難過,而且
在我們共同的不幸中,她也只想到我要承受的痛苦;我顯示出自己的勇氣,甚至還露出
快樂的樣子,想以此感染她,讓她也快樂起來。
    「我有什麼可抱怨的呢?」我對她說:「我擁有我渴望的一切。你愛你,不是嗎?
我覬覦過別的幸福嗎?就讓老天去操心我們的命運吧!我並不覺得有那麼絕望。總督是
個彬彬有禮的人。他已經表示了對我們的尊重,他是不會讓我們有所匱乏的。儘管我們
的棚屋很破爛,家具很粗糙,但是,你也注意到了,這兒少有人比我們住得更好,比我
們有更好的家具。再說,你是個偉大的魔術師,」我擁著她,繼續說:「你可以點石成
金!」
    「那你將成為世界上最富有人的。」她回答我說:「如果你的愛是空前絕後的,豈
不是沒有人會同樣深情地愛你?我要還自己一個公道。」她繼續說:「我深知自己配不
上你對我的深情厚意。我總是讓你傷心,而你卻一如既往,總是善良地原諒我。我曾經
那樣輕浮、那樣水性楊花,甚至在如癡如狂地愛著你的時候,還經常做出對不起你的事,
我只是個忘恩負義的人。但是,你絕對想不到我改變了多少。離開法國後,你也看到我
經常落淚,但它們沒有一次是為我自己的痛苦而流。自從你與我分擔痛苦以來,我早已
不覺得難受了。我哭,是因為愛你、疼惜你。我為曾經傷過你的心而無法得到寬慰,我
不斷責備自己的水性楊花;我被你的愛深深地感動了,愛使你容忍一個配不上你的壞女
人,」她淚流滿面,哽咽著說:「她就算付出生命,也無法補償帶給你的痛苦。」
    她的眼淚、話語和語氣,讓我心如刀絞。
    「當心!」我對她說,「當心,我親愛的曼儂,我沒有足夠的力氣承受你這樣強烈
的愛,我也不習慣這樣極度的快樂。啊!上帝啊!」我喊著說:「我再無所求,因為我
已經擁有曼儂的心了!我所渴望的,就是這種快樂啊!現在,我是這樣幸福!這才是我
的幸福。」
    「如果你的幸福取決於我,那你現在的確很幸福。」曼伙又說:「我也知道可以在
哪兒找到我的幸福。」
    我就帶這著這些動聽的諾言入夢了,它們把我的棚屋變成了世界之王的宮殿。美洲
對我而言也變成了樂園。我常對曼儂說:「如果想擁有真愛,必須到新奧爾良來。因為,
在這裡,戀人們可以忠貞無私地相愛。我們的同胞到這兒來掏金,卻絕對想不到我們找
到了比金子更寶貴的的財富。」
    我們努力培養同總督的友誼。幾個星期後,剛好有個小職務的空缺,總督就好心地
安排我去做這個工作。雖然不是太好的工作,我仍把它視為上天的恩賜,這樣我就可以
自食其力了。我給自己雇了個僕役,幫曼儂找了個女僕,我們就這樣安家立業了。我為
人中規中矩,曼儂也一樣,而且盡力幫助鄰居。我們的親切、友好,為我們贏得了整個
殖民地居民的信任和愛戴。短短的時間內,我們就成為城裡僅次於總督的重要人物。
    生活的平靜無邪,不知不覺中喚起了我們對宗教的向往。曼儂並不是蔑視宗教的女
子,我也不是那種放蕩不羈。以褻瀆宗教、傷風敗俗為榮的人。是愛情和年輕讓我們行
為放蕩,但是,經驗可以代替年齡,如同年齡的增長一樣在我們身上起到相同的作用。
我們的談話,一直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漸漸地我們開始渴望那種合乎道德的愛。我先向
曼俄提起了內心的這一變化。我了解她的原則,她所有的情感都是率直、自然的,這一
優點促使她去追求道德。我讓她明白,我們的幸福尚有缺憾。
    我對她說:「我們應該得到上帝的祝福。我們都有純潔的情感、完美的靈魂,我們
不能再這樣放任自流,將責任和義務拋諸腦後了。也不必再提我們在法國的那種生活,
畢竟在那裡我們既不能停止相愛,也不能合法地生活在一起。但在美洲,我們一切都靠
自己,也不用再考慮門第和禮儀。這兒的人甚至相信我們已經結婚了,還有誰會阻止我
們馬上成為真正的夫妻,阻止我們用宗教允許的誓言,昇華我們的愛情呢?」我接著又
說:「我已把全部身心都獻給了你,所以,我不可能再帶給你什麼新東西,但是,我仍
準備在祭壇下祈禱,為你求得一份禮物。」
    聽完這些話,她好像渾身都洋溢著快樂。
    「你相信嗎?」她回答我說:「這是到美洲之後,我夢寐以求的想法,但是我怕你
不高興,所以一直深藏在心裡。我根本不敢奢望做你的妻子。」
    「啊!曼儂!」我反駁道:「如果上帝讓我生在帝王之家的話,你馬上就會成為王
後。別再猶豫了,我們不必害怕任何困難。我想馬上就去和總督談談,並向他承認我們
騙了他。」我接著又說:「讓那些庸俗的愛人去害怕婚姻的枷鎖吧!如果他們像我們一
樣,對愛情堅貞不渝,是不會害怕帶上愛情的枷鎖的!」
    這個決定使曼儂欣喜如狂。
    我相信,當一個人像我一樣,注定無法超越激情,卻又忍不住悔恨自責時,任何一
個有識之士,都會贊成我這樣的想法的。但是,如果我因為上帝拒絕了我的這番好意,
而抱怨它的殘酷,又有誰會指責我不對呢?唉!我還有什麼話說?上帝竟然拒絕了我的
請求,還要借此來懲罰我。當我盲目地沉浸在罪惡中不能自拔時,他耐心地容忍我;卻
在我迷途知返時,殘酷地懲罰我。我真擔心會沒有力氣講完這最淒慘的事。
    我和曼儂已達成一致,於是我去了總督家,想求他同意我們的結婚儀式。如果我當
時能夠保證他的神父,也是城裡唯一的神父,私下幫我這個忙的話,我本來是不必告訴
總督或其他人的。但是我不敢指望神父會保密,所以我決定公開行動。
    總督有個侄子,名叫西恩萊,很受寵。他三十歲,很勇敢,但性情暴躁,尚未婚配。
從我們到達的第一天起,他就已對美麗的曼儂暗生情債。再加上這幾個月中,他在不同
的場合又見過曼儂很多次,更使他的激情變得越來越強烈,人也日漸憔悴。但是,因為
他、他叔叔以及全城的人,都以為我已經結婚了,所以他一直強自克制住自己的愛意,
不留任何痕跡,甚至有很多時候都熱心地幫助我。
    我到的時候,他正和他叔叔在一起,我沒有理由對他隱瞞我的想法,就沒多想當著
他的面說明來意。總督像平常一樣和藹地聽我解釋,我向他講述了自己的部份遭遇,他
一直注意地聽著。當我邀請他參加我的婚禮時,他慷慨地答應支付所有費用。於是我滿
意地離開了。
    一小時後,神父來到我家。我還以為他是來告訴我一些婚禮的事。但是,他很冷淡
地向我致意後,簡捷地告訴我,總督大人不准我結婚,他對曼儂另有打算。
    「對曼儂另有打算?」我的心一陣絞痛,問他:「那是什麼打算?神父先生?」
    他回答說,我並非不知道,總督大人就是這裡的主人,既然曼俄是從法國被送到殖
民地的,就應該由他來安排她。而總督一直到現在都沒有這樣做,是因為他以為曼儂已
經結婚了。既然現在是我親口告訴他,曼儂根本不受婚約束縛,他決定把她許配給西恩
萊先生,因為西思萊一直愛慕著她。憤怒讓我無法再保持往日的謹慎,我野蠻地命令神
父出去;並發誓,無論是總督、西思萊,還是全城的人,都不准碰我妻子一根指頭,或
者說是我情人,隨便他們怎麼叫。
    我立刻把這個壞消息告訴了曼儂。我們覺得,一定是西思萊在我走後,說動了他叔
叔,而且顯然他已經想了很久了。他們是新奧爾良最有權的人。而我們在這兒,就如同
置身於汪洋大海之中,與世隔絕。這裡野獸遍地,即使有人,也是和野獸一樣的野蠻人,
在這麼一個蠻荒之地,能逃到哪兒去呢?雖然我在城裡很受尊重,但還不至於鼓動人民
來,支持我。這些都需要錢,而我卻很窮。何況,靠群情激憤很難取得成功,一旦失敗,
將無法挽回。我腦子裡不停地轉著生意,也把其中一些告訴了曼儂,但卻無心聽她回答,
一心要想出新的辦法。我剛想出一個,又冒出另一個,只好推翻原來的。我自言自語,
大聲地說出自己的想法。總之,我從未有過這樣大的情緒波動。
    曼儂一直盯著我,她從我的混亂中,了解到事態嚴重,害怕得渾身顫栗,但更多的
是為我擔心,而不是為她自己。這溫柔的女孩子甚至不敢開口說出她的恐懼。經過一番
冥思苦想,我決定還是去找總督,喚起他對榮譽的重視,談起我對他的尊重,以及他對
我的善待,盡力以此說動他。曼儂則反對我去,她雙眼含淚,對我說:「你是去送死,
他們會殺了你的。我會再也見不到你的,我一定要死在你前面。」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說服她,我必須出去,而她必須留在家裡。我答應她很快就
回來。但是她不知道,我也同樣沒有預感到,上天的怒火和仇敵的狂怒,就要落到她的
身上。
    我風風火火地趕到總督府,總督正和神父在一起。為了打動他,我卑恭屈膝,伏低
做小,如果是其他的事讓我這樣做,我肯定會羞愧致死。我試圖用各種理由來說服他,
只要不是鐵石心腸的人,都會為之動容。但是,這個野蠻人卻只是反覆向我強調他的兩
條理由:首先,曼俄應該由他安排;其次,他對他侄子已有所承諾。我決定克制自己,
堅持到底,丟下一句狠話,說我一直把他當朋友,以為他不會置我於死地,因為即便是
死我也不會離開我的情人。
    從他家出來時,我已經很清楚,不用再指望這個頑固不化的老頭了,為了他侄子,
他寧願下地獄。同時,我已暗下決心,如果他們做得太過分,我就要制造美洲有史以來
最血腥最恐怖的愛情悲劇。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著這一計劃。而命運要加速我的毀滅,
讓我碰到了西恩萊。他從我眼中看出了我在想什麼,而且我說過,他很勇敢,於是他向
我走來,對我說:「你不是在找我嗎?我知道,我的打算冒犯了你,也料到肯定要和體
決一死戰。走!看看誰更幸運。」
    我回答說,他說得有道理,只有我的死才能結束我們之間的紛爭。於是我們來到城
外,開始決鬥。我們二刻相交,我刺傷了他,幾乎同時未落了他的劍。他氣得發瘋,拒
絕向我求饒,也拒絕放棄曼儂。也許,當時我完全可以輕取他的生命並奪回曼儂,但是,
我高貴的血統從來沒有改變過。
    我把劍丟還給他,對他說:「再來一次吧!我不會再饒恕你的!」
    他瘋狂地向我攻來。我必須承認,我的劍術很差,因為我只在巴黎練過三個月;但
是,愛情指引著我的劍。西恩榮很快刺穿了我的胳臂,我立刻給予回去,但這一擊太猛
了,他頓時倒在我腳下,人事不省了。
    儘管在決戰中獲勝讓我很高興,但我隨即想到了這件事的後果。這次,我既不能奢
望特赦,也不能指望緩刑。要知道,總督很寵愛他的侄子,我很清楚,一旦他得知西恩
萊的死訊,我的死或不會超過一個小時。
    雖然這一臨頭大難讓我很焦急,卻不是最令我擔心的。曼儂!曼儂的利益、她的危
險、還有我注定要失去她的恐懼,使我六神無主,頓覺眼前一片黑暗,茫然不知身處何
地。
    我突然對西思榮的死感到很遺憾,好像只有速死才能結來我的痛苦。然而,就是這
個想法,使我清醒過來,做出了一個決定。
    「什麼!我想以死來結束痛苦?這麼說,還有比失去愛人更叫我害怕的事噗?啊!
克服一切艱難險阻去救我的情人吧!如果還是無濟於事,再死不遲!」
    我走回城裡去,回到家裡,發現曼儂已經被害怕和焦慮折磨得奄奄一息。我的歸來,
讓她又恢復了活力。我無法向她隱瞞剛才的可怕遭遇。聽說西思菜已死,我也受了傷,
她當即昏倒在我懷裡。好一會兒,我才使她恢復知覺。我自己也已奄奄一息,我實在看
不出還有什麼希望。當她又恢復一點力氣後,我說:「曼儂,我們該怎麼辦?唉!我們
應怎麼辦?我必須逃出去。你願意留在城裡嗎?是啊!留在這兒吧!你在這兒仍可以快
樂地生活。我要走了,我要離你而去,去野蠻人或猛獸的利爪下尋死。」
    她不顧身體的虛弱,站了起來,拉住我的手,把我往門口拽。
    「我們一起逃走吧!」她對我說:「不要再耽擱!西思萊的屍體隨時會被發現,到
時候我們就沒時間跑了!」
    「但是,親愛的曼儂,」我茫然地說:「告訴我,我們能去哪兒呢?你能看見希望
嗎?你單獨留下來,我去向總督自首,這不更好嗎?」
    這一建議只是讓她更急著離開。我只好跟她走。出門時,我還明智地帶上了屋中的
幾瓶烈酒和所有可以裝在口袋中的食物。我們對住在隔壁房間的僕人說,我們像平常一
樣出去散步。儘管曼儂當時很虛弱,我們還是迅速地逃離了城市。
    雖然我還不知道該逃到哪裡去,但已想好了兩條出路。要不是還有這兩個希望,我
寧死也不願讓曼儂冒險。到美洲十個月以來,我已經比較了解當地的風土人情了,知道
該如何與土著相處。即使落在他們手裡,也不一定會死。我曾多次碰到他們,甚至學了
幾句他們的土話和一些習俗。除此之外,我還想到了去英國人那兒,他們像我們一樣,
在新大陸也有殖民地。但是距離的遙遠讓人望而卻步。要想到他們那兒,必須走好幾天
的路,穿過貧瘠的荒野,還要翻過高聳陡峭的山脈,就算是強壯的男人,也會視此為畏
途。然而,我希望能充分利用這兩個辦法,清土著為我們帶路,讓英國人收留我們。
    曼儂的勇氣只支持我們走了大概兩里約路,這舉世無雙的情人拒絕更早一點兒停下
來。終於,筋疲力盡,她才告訴我她實在走不動了。天已經黑了,我們在一片廣衰的曠
野中坐了下來,連一棵可以棲身的樹都沒有。坐下來之後,她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幫我換
包扎傷口的布,那還是她出發前為我包的。我雖反對,卻無法拒絕她。要是我拒絕她的
照顧,不讓她確知我已安全、舒適,她會非常難受的。這之後,她才能安心考慮自己。
我只好聽任她的安排,安靜又害臊地接受她的照料。
    而我也用同樣熱情回報她。為了讓她躺著時不覺得地太硬,我脫下所有的衣服舖在
地上。我不顧她的反對,盡我所能,讓她覺得舒適。我用吻和呼出的熱氣,來溫暖她的
雙手。我整晚守在她身邊,祈求上帝賜給她甜美平靜的睡眠。啊!上帝啊!我的願望強
烈又真誠,而你是多麼的殘忍,就是不肯滿足我!
    請原諒,我要簡單地結束這段讓我痛不欲生的敘述。我要向您講述的是一次史無前
例的不幸,我注定終生為之痛苦。儘管我一直想著這件事,但是,每當我想說的時候,
心卻總是因為恐懼而退卻。
    我們安靜地度過了這一夜。我一直以為我親愛的情人睡著了,甚至不敢大聲喘氣,
深怕打擾她的睡眠。天剛亮時,我摸著她的手,發現她的手冰涼得直顫抖。我把它們放
到胸前,想暖和它們一下。曼儂感覺到了,費力地抓住我的手,聲音微弱地對我說,她
覺得自己快要死了。開始我以為她是因為不幸而隨口胡說的,所以只是溫柔地安慰她。
但是,她不停地歎息著,對我的詢問也默不作聲,只是緊緊地抓住我的手,終於讓我相
信,她的大限之期不遠了。請您不要強求我描述我當時的感覺,也別要我敘述她;臨終
的情形。總之,我失去了她,而在她嚥氣時,我感受到了她對我的愛。這是我所能告訴
您的,一切有關這件命中注定的不幸的細節。
    我並沒有隨她而去,上帝還要繼續懲罰我,要我從此過一種悲慘的生活。而我,也
不再想過什麼幸福的生活了。
    我把嘴唇貼在親愛的曼儂的臉和手上,一直呆了一天一夜,想就這樣死去。但是,
第二天天亮時,我想到自己這樣死後,她就會暴屍荒野,成為野獸的美餐。所以我決定
先埋葬她,然後趴在她的墓穴上等待死亡的到來。饑餓和痛苦早已使我衰弱不堪,接近
了死亡的邊緣;我已無力再站起來,只好喝了些隨身所帶的烈酒,借著酒勁兒才得以完
成這項悲慘的使命。
    因為我們所在的地方是一片沙地,所以要挖個墓穴並不難。我折斷創,用它來挖洞,
但是更多的時候,還是用手來挖。我挖了一個大坑。為了不讓砂子碰到我心中的偶像,
我仔細地用所有的衣服把她包起來,才把她平放到坑中。當然,在把她安置好之前,我
少不了要深情地擁抱她。之後,我仍然坐在她旁邊,長久地望著她,一直下不了決心把
她掩埋。漸漸地,我變得越來越虛弱,齊始擔心再這樣下去,會沒有力氣填沙土,只好
把這世上最完美、最動人的造物,永遠地埋在了地下。
    然後,我就臉朝沙土,趴在墓穴上。我閉上雙眼,希望永遠不必再睜開。我祈求上
天的垂憐,迫不及待地等待著死亡。也許您覺得很難相信,在完成喪事的整個過程中,
我竟沒流過一滴眼淚,也沒發出過一聲歎息。極端的失落和對死亡的渴求,已經讓我喪
失了痛苦和絕望的感覺。就這樣,沒呆多久,我就再也沒有一點兒知覺和意識了。
    在這之後,故事的結尾是無關緊要的,不值得您認真聆聽。西恩榮被送回城裡,醫
生仔細地檢查了他的傷口,發現他不僅沒死,而且也沒受什麼大傷。他把事情的經過告
訴了他叔叔,而且寬宏大量地說,是我在決鬥中手下留情使他免於一死。於是總督便派
人去找我,但我和曼儂的失蹤,使他們懷疑我已經逃跑了。雖然派人追蹤為時已晚,但
是次日和接下來的一天,他們還是在找我。終於,他們在曼儂的墓穴上找到了我,沒有
一絲生氣。那些找到我的人看到我這副樣子,又幾乎全身赤裸,傷口還流著血,毫不懷
疑我被搶劫後遇害了。
    他們把我運回城裡。路上的顛簸使我甦醒過來,我睜開雙眼,感歎著又回到人間。
我呻吟和哀歎的聲音,讓他們知道我還有救,後來也幸運地救活了我。但是,我仍被關
在一間狹小的牢房中。他公側開始立案偵察。因為曼儂再也沒有出現過,他們就控告我,
由於狂怒和嫉妒殺了曼儂。我一五一十地說出了自己悲慘的遭遇,這一事實雖然讓西思
萊萬分痛苦,但他還是大度地為我請求特赦,並獲得批准。
    我身體非常虛弱,他們只好把我從監牢運回病床。重病讓我在床上躺了三個月,這
期間我對生命的厭倦絲毫不減,只求速死,一直拒絕各種治療。但是,上天在嚴酷的懲
罰後,希望我從這些不幸和懲罰中有所收益。上天的靈光啟發了我,喚醒我頭腦中那些
和我的出身及教養相配的想法。我的心靈終於重歸平靜,身體也隨之康復。我整個人煥
發著朝氣,致力於對榮譽的追求。
    我繼續擔任著我的小職務,一邊等著法國船的到來,它們每年到美洲的這個地方一
次。我已經決定回國,過一種嚴謹規律的生活來彌補我的過失。西思榮也費心地把我親
愛的情人的遺體,移到較體面的地方安葬。
    大約是我康復後六個星期的時候,一天,我一個人在散步,看到一艘商船到達了新
奧爾良。我注意了一下下船的船員,萬分驚訝地發現,蒂貝爾日竟然混跡於船員之中,
朝城裡走去。儘管憂傷已使我的外貌改變了許多,這位忠實的朋友還是遠遠地就認出了
我。他說,他來美洲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找到我,勸我回法國。
    他收到我寫給他的信後,立即親自趕去為我送錢。當他得知我已出發後,傷心欲絕。
要是當時就有船起航的話,他肯定會立刻上船來追我。其後的幾個月裡,他一直在不同
的港口尋找要起程的船。最後在聖﹒馬羅找到一艘要開往馬提尼克島的船,便上了船,
希望再從那兒轉到新奧爾良來。但後來那艘船途中遭到西班牙海盜的劫持,被帶到海盜
占據的島上。他機智地逃了出來,幾經周折才搭上這艘小商船,幸運地在這兒找到我。
    我實在無法表達自己對這樣一位摯友的感激之情。我把他帶回家中,讓他隨便使用
我的任何東西。我向他講述了離開法國後的經歷。而且我還給了他一個意外的驚喜,我
告訴他,以前他在我心中撒下的道德種子,已經開始結出讓他滿意的碩果。他高興地對
我說,這個好消息將他旅途中的疲勞一掃而光。
    為了等從法國來的船,我們在新奧爾良呆了兩個月。船終於來了,我們立即隨船出
發。十五天前,我們才抵達勒阿弗爾﹒德格拉斯港。一上岸,我就寫信給家裡,從哥哥
的回信中,我才得知父親的死訊。這不幸的消息,讓我渾身戰栗,因為我深知,父親的
死與我的誤入歧途有很大關係。
    當時,剛好順風去加萊,我立即上了船,到離這兒只有幾里約遠的一個地方,去我
父親的朋友家。我哥哥說他會在那兒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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