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市   一


  沃爾特,莫斯卡感到一陣激動,同時感到一種歸途中難以排道的寂寞。他記起
了巴黎城外的零落廢墟,記起了路邊上熟悉的裡程標。這是他旅途的最後——段路
程,他恨不能及早到達目的地:夷為廢墟的歐洲大陸的核心,一個他原以為永別了
的被摧毀的城市。通往德國的裡程標對他來說比通往他故國家園的更親切些。
  列車在飛奔,在搖晃,這是去法蘭克福衛成區換防的軍車,不過這節車廂裡一
半旅客都是從美國招募來的乎民僱員。莫斯卡摸了一下他的綢領帶,微微一笑。他
感到有點不習慣,要是坐在車廂那一頭,跟美國士兵一起,他會覺得更自在,他想,
那二十多個跟他一起的僱員肯定也有這種感覺。
  車廂兩頭各有一個昏暗的燈。車窗用木板堵上了,好象是故意不讓車廂裡的乘
客看見沿途的廢墟瓦礫。座位是一排排的長木凳,只在車廂的一測留下窄窄的通道。
  莫斯卡在長凳上伸開腿躺下來,把藍背包墊在頭下面當枕頭。照明不良,他看
不清他周圍的人。
  他們乘同一條軍艦抵達歐洲。跟莫斯卡一樣,個個心情激動;想快點到法蘭克
福。在火車的隆隆聲中為了讓對方聽到自己的話,他們高聲大氣地交談,莫斯卡聽
得見傑拉爾德的嗓門比誰都響。傑拉爾德先生是這條艦上級別最高的人物,他隨身
帶著一副高爾夫球棒,剛一上船他就告訴大家,他的職務相當於軍隊裡的上校。看
著傑拉爾德興高采烈的樣子,莫斯卡眼前浮現出他在一座城市的廢墟上打高爾夫球
的幻覺,他看到傑拉爾德在夷為平地的馬路上擊球,球滾到了一個圓圓的瓦礫堆邊
上,傑拉爾德輕輕一擊,球滾進了一個腐爛的頭顱骨。
  火車減速駛進了一個偏僻的小站。外面是漆黑的夜。堵上窗口的車廂更加黑暗。
莫斯卡打起肫兒來,耳朵裡隱隱約約能聽見別人的說話聲,可是列車一出站加速就
把他晃醒了。
  這時,周圍的待雇人員聲音低了下來。莫斯卡坐起來看著:車廂那頭的大兵,
有的在長凳上睡著了,三圈燭火照著三攤打牌的人,顯得車廂那一頭友誼氣氛很濃。
對於這經歷多年剛放棄不久的生活他感到一陣淡淡的懷念。就著濁光,莫斯卡可以
看見他們在湊著水壺喝什麼,他敢肯定不是水,地又看見他們打開軍餐盒,掏出巧
克力大嚼起來。美國士兵總是供應齊全、莫斯卡咧著嘴這樣想:他們背上有毛毯,
提包裡面總有蠟燭,水壺裡有水或高級飲料,挎包裡還有一條浴巾。為好運或惡運
的供給一應懼全。
  他又伸開腿在長凳上躺下來、想睡一會兒,可是他的身體凍得僵直,就象身下
的硬板凳。列車加了速,跑得很快。他看了看表。快到午夜了,到法蘭克福還差足
足八小時。他又坐起來,從他的小藍背包裡掏出一瓶酒。把頭靠在釘有木板的車窗
上,湊著瓶子喝酒,直喝到身子舒松起來。他又朝車廂那頭的士兵們望去,三圈燭
光只剩下一圈了,他剛才一定打—了個陀兒;不過在他後面黑乎乎的地方,他聽見
傑拉爾德和幾個人還在講話。他們一准喝酒了,因為地聽見傑拉爾德正以恩人的口
氣許願、他在吹噓他日後的權勢和將如何重用那些有才幹的人。
  車廂那頭的一圍蠟燭裡有兩支分了出來,搖曳的燭光照在車廂通道上,當這兩
支燭光從莫斯卡面前經過時,他驚了一下,從磕睡中醒來。那拿蠟燭的美國兵一臉
惡相,帶著傻裡傻氣的敵意。蠟燭明亮的黃光把醉熏熏的面孔照得通紅,給那雙直
瞪瞪的眼睛一種陰險無情的色調。
  「嗨,大兵,」傑拉爾德喊道,「給我們一支蠟燭吧!」
  蠟燭被一聲不響地放在傑拉爾德的鄰座。他們的談話聲頓時響了起來,閃爍的
燭光使他們鼓起精神。他們和那美國兵搭汕,可那美國兵把蠟燭放在長凳上以後就
把臉藏在黑影裡,不理睬他們。過了一會兒,他們把他忘在一邊,又說起自己的事
來,只有一次,傑拉爾德俯身湊進燭光裡,好象要表示他的信任,用一種居高臨下
的。但又是十分和善的口吻對那美國兵說:「告你說吧,我們這些人都在軍隊裡於
過。」然後他又笑著對其他人說:「感謝上帝,一切都過去了。」
  僱員中有一個人說道:「別說得那麼乾脆,還有俄國人呢。」
  他們又把那美國兵忘了。正當人語嘈雜、橫貫大陸的列車盲目地向前飛跑而隆
隆作響的時候,那個一直沉默不語的美國兵突然像醉漢那樣恐慌地大喊大叫起來,
「住嘴,住嘴!哪兒來那麼多廢話,用上你們的臭嘴。」
  接下來是一陣驚訝而窘園的沉默,然後傑拉爾德又把頭伸進燭光裡,溫和地對
那美國兵說,「小伙子,你還是回到你們那邊去吧。」美國兵沒有答話,傑拉爾德
接著剛才的話碴又說開了。
  傑拉爾德的話音突然嘎然而止,他站了起來,全身都照在燭光裡,輕聲地說,
「天呀,我受傷了,那個大兵給了我一下。」他雖不慌亂,但他的話卻嚇了大家一
跳。
  莫斯卡坐了起來,其他的人也都站起來了。其中一個人碰倒了蠟燭,蠟燭掉到
地上,滅了。傑拉爾德先生還站在那裡,照在身上的燭光不那麼亮了,他的聲音很
低,很怕人,「那大兵給了我一刀。」說完坐到黑影裡的長凳上。
  從士兵坐的車廂那頭快步走來兩個人。他們手裡拿著蠟燭。莫斯卡看見燭光下
其中一人的軍官領章閃閃發光。
  傑拉爾德一遍遍反覆說:「我被刺了,是那大兵干的。」他已經不感到恐怖,
只是吃驚和莫名其妙,莫斯卡看見他端坐在長凳上。三支蠟燭都照著他,他的褲腿
上有一個豁口,一直開到大腿部,暗紅的血從豁口往外湧。中尉彎下腰,把蠟燭往
前湊了湊,對同來的士兵傳了個口令。那士兵跑回車廂那頭,拿來幾條毯子和一個
急救包。他們把毯子舖在地上,讓傑拉爾德躺在上面。士兵正要動手把褲腿剪掉。
傑拉爾德說,「別剪,把他卷起來,還能補呢。」中尉看著他的傷口。
  「傷不重,中尉說,用毯子把它包上。」中尉的年輕面孔毫無表情,話音裡不
帶同情,只有例行公事的禮貌。」我們在法蘭克福準備一輛救護車等待、以防萬一、
找到下一站去掛個電話:」然後,他轉過身來問周圍的人,「他在哪兒?」
  那個喝醉的美國兵不見了,莫斯卡往暗處看去,看見他前面長凳角落有個人影
縮作一切。他什麼也沒說。
  中尉回到車廂那頭挎上手槍又走回來,他拿手電筒往車廂試著照,發現了那個
縮作一團的人影,他用手電簡碰碰那個士兵,同時把手槍從套子裡拉出來,把它藏
到背後,那士兵沒有動彈。
  中尉重重地捅了他一下,「起來,穆爾羅尼。」那士兵睜開眼睛,莫斯卡看到
了他陰郁的目光,感到一陣憐憫。
  中尉把手電筒對著士兵的眼睛,照得他睜不開眼。他命令穆爾羅尼站起來,他
看到穆爾羅尼空著手,就把手槍放回槍套,接著他用力把士兵推了個轉身,把他搜
了一遍。他什麼也沒發現,就把手電簡往凳子上照去。莫斯卡看見一把沾血的小刀,
中尉拿起刀,推著那士兵往車廂那頭走去。
  列車開始減速,慢慢地停了下來,莫斯卡走到車廂盡頭,打開車門往外看,他
看見中尉到站裡去打電話要救護車。不打電話是不會有車的,因為停車的那個法國
城市已經夜深人靜。
  莫斯卡回到自己的坐位。傑拉爾德的朋友們都在俯身安慰他,態拉爾德煩躁地
在那裡嘮叨,「我知道不過擦傷點皮肉,可他干嘛要刺我,這不是瘋了嗎?」當中
尉回到車廂,告訴他們會有救護車在法蘭克福等候的時候,態拉爾德對他說。「請
相信我。中尉,我沒有惹他,你問誰都行,我好好地,怎麼會惹他這樣呢?」
  「很簡單,他瘋了。」中尉說。他又說,「先生,算你走運,據我對穆爾羅尼
的了解,他是要對準你的睪丸的:」
  不知怎的,這話使大家興奮起來,似乎穆爾羅尼險惡的意圖使這件事意趣盎然,
使傑拉爾德大腿上的傷也變得意義重大了。中尉抱來了他的舖蓋,把傑拉爾德安頓
在他的舖蓋上:「你給我幫了個忙。從穆爾羅尼到我這個排的頭一天起我就想把他
甩掉。現在他可以安靜兩年了。」
  莫斯卡睡不著覺。列車叉開動了,他走到車門口,靠在門上,望著外面影影綽
綽黑暗村野往後退去。他回想起他坐在卡車上,坦克裡,想起行軍時,在地上匍匐
前進時,也是這般幾乎一樣的村野往後退去。他原打定主意再也不回到這塊國土。
他曾一直盼望回家,現在他又離家而去,這種離奇的結局使他感到古怪。在這黑暗
的車廂裡。他想起了到家的第一夜。
  ……
  房門上貼著一張寫有「歡迎沃爾特歸來」的標語,莫斯卡注意到另外兩家門口
也貼有名字不同的類似標語。走進門來,他看見的第一件東西是他自己的照片,就
是臨去歐洲照的那張,照片上媽媽和格洛麗亞圍在他身邊,阿爾夫揮著手。
  家裡的人東一個西一個地站著,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你老了,」媽媽說,大家都笑了。「不,我的意思是說他看上去長了不止三
歲。」
  「他沒變樣,」格洛麗亞說。「一點也沒變。」
  「英雄凱旋而歸,」阿爾夫說。「看,那麼多勳章,幹得挺棒吧,沃爾特?」
  「這有什麼,」莫斯卡說,「陸軍婦女隊員都有這些玩藝兒。」他脫下戰地夾
克,媽媽接了過去。阿爾夫進廚房,端出來一個盛著酒杯的盤子。
  「天啊,」莫斯卡說,他大吃一驚,「你掉了—條腿。」他已經把母親寫信告
訴他阿爾夫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可是他的弟弟顯然是早已料到莫斯卡這句話的:他
拉起了褲腿。
  「很合體,」莫斯卡說。「你夠倒霉的,阿爾夫。」
  「很不錯嘛,」阿爾夫說,「但願我的兩條都是這樣,不生腳癬,腳趾甲也不
會扎進肉裡。」
  「當然,」莫斯卡說,他把手放到弟弟肩膀上,微微一笑。
  「他是特意為你安上的,沃爾特,」他母親說。「他知道我最不愛看見他不戴
上那個,可他平時在家裡還是不戴。」
  阿爾夫端起了酒杯。「為英雄凱旋乾杯,」他說。然後他微笑了一下,轉過來
對格洛麗亞說,「為忠貞不二的姑娘乾杯。」
  「為我們全家,」格洛麗亞說。
  「為我們所有的孩子們,」母親深情地說。她的目光掠過弟兄倆和格洛麗亞。
大家都看著莫斯卡,期待他說些什麼。
  「讓我先喝下這杯,然後才能想出來點什麼。」
  他們都笑著喝完了酒。
  「吃晚飯了,」母親說。「阿爾夫,幫我擺飯桌。」他們兩人到廚房裡去了。
  莫斯卡在一張扶手椅上坐下,「真可謂長途跋涉」,他說。
  格洛麗亞走過壁爐台邊,拿起莫斯卡的照片鏡框。他背對著他,「每個屋期我
都到這裡來,看這張照片,幫你媽媽做晚飯,然後大家一起吃,吃完飯就坐在這裡,
看著照片談論你,三年來每個星期都是如此,就象按時掃墓,現在你回來了,這照
片一點兒也不像你。」
  莫斯卡站起來走近格洛麗亞,把胳膊搭在她肩上,看著照片,弄不懂為什麼照
片使他惱火。
  他挺胸昂首,面帶笑容,他是有意這樣站著,為的是露出他們那一黑白斜線相
間的師徽。他的面孔稚嫩,像個傻乎乎的孩子。軍裝筆挺合身,站在南方的烈日下,
不折不扣是專為崇拜他的家人留下一張照片的美國大兵。
  「傻笑!」莫斯卡說。
  「別拿照片好心,這麼長時間我們就靠它熬過來的,」她沉默了一會兒。「呵,
沃爾待,」她說,「有時收不到你的信,有時聽人說沉了一條軍艦或是仗打大了。
我們對著照片不知流了多少淚。6月6日反攻那天,我們沒去教堂,你媽坐在長沙發
上、我坐在收音機旁邊,我們整整坐了一天,我沒去上班,我們擰著收音機到處找
台,一次新聞剛播完,我趕快找另一個台,哪帕是聽曠同樣的話也好:你媽坐在那
兒,手裡攥著一塊手帕,不過她沒哭。那天夜裡,我睡在這兒,睡在你的房裡你的
床上,我把照片也帶過去了。我把它放在梳妝台上,對它說了晚安,然後我就夢見
我再也不能看到你了、現在你回來了,活生生的沃爾特·莫斯卡,可是你現在一點
也不像照片上的你。」她想笑,可是一下子哭了起來。
  莫斯卡感到不是滋味,他溫柔地吻了吻格洛麗亞。「三年時間確實很長,」他
說。不過他心裡想:反攻那天,我在一個英國城市喝多了點,找了個金髮小姐,她
說那天是她第一次喝威士忌,第一次失身。那天我慶祝反攻,更慶幸自己沒有參加
反攻,他真想把真情如實告訴格洛麗亞,說他那天沒有想她們。也沒有想她們所想
的事,然而他說出來的卻是:「我不喜歡這張照片,——還有,我剛進來時你說我
一點也沒變。」
  「說也奇怪,」格洛麗亞說,「你進門的時候,跟這照片上一模一樣,可是越
看你,越覺得你的面孔和以前不一樣了。」
  母親在廚房裡招呼他們:「飯好了!」他們往餐廳走去。
  桌上擺的全是她平時愛吃的,很難見到的烤牛肉,小塊的烤土豆,綠色色拉,
厚厚的奶酪。台布上一塵不染,他吃完了飯,發現他盤子裡的餐巾原封汲動,他覺
得什麼都挺好,不過和他夢寐以求的完全不一樣。
  「我說,」阿爾夫說,「跟當兵的吃的大不相同,啊,沃爾特。」
  「是啊,」莫斯卡說。他從襯衫口袋裡摸出一支又短又粗的深褐色的雪茄,正
要點煙時他發現他們全都饒有興趣地盯著他看,阿爾夫,格洛麗亞,還有媽媽。
  他咧嘴笑了笑說:「我現在長大成人了,」說完點著了煙,有意誇大出了一副
過癮的樣子。他們四人都放聲大笑在笑聲中,僅存的一道裂痕,他國家後相貌舉止
的變化帶來的生疏感都一掃而光了。他掏煙引起的驚詫和隨後的笑聲拆除了他們之
間的屏障。他們起身到客廳裡去,兩個婦女摟著莫斯卡的腰,阿爾夫端著盛有威士
忌相姜汁酒的托盤。
  女人們緊靠著莫斯卡坐在沙發上,阿爾夫把酒一一遞給她們,然後坐到對面一
張扶手椅上。落地燈柔和的黃光照著房間,阿爾夫親切地半開玩笑說:「下面請聽
沃爾特·莫斯卡事跡的報告,」整個晚上他都用這種口氣說話。
  莫斯卡喝了口酒說,「先看禮物吧,」他走到還放在門邊的藍色背包旁,從裡
面拿出三個用棕色紙包著的小盒子,遞繪他們一人一個,在他們打開盒子的當兒,
莫斯卡又喝了一杯酒。
  「哎呀,」阿爾夫說,「這究竟是什麼呀?」他拿著四根粗大的銀質圓筒。
  莫斯卡笑了起來,「四根世界上最好的雪茄,專門為海爾曼·戈林特制的。」
  格洛麗亞打開她的盒子,驚異得喘不過氣來。黑綠絨盒子裡盛著一枚戒指。戒
指上方形的深色祖母綠寶石周圍鑲著一圈小鼓鑽石,她站起來,張開雙臂撲向莫斯
卡,然後轉身把戒指拿給他母親看。
  他母親打開盒子,裡面是一個緊緊捲著的深紅色綢卷,她迷惑了,不知這是什
麼。綢卷掉到地板上,她把它撿了起來。
  那是一面巨大的方形的旗,中間圓形的白色底子上有一個黑色的萬字。沒有一
個人說話,在這寧靜的房子裡他們第一次看見了敵人的象征。
  「唉,」莫斯卡打破了沉寂,「不過開個玩笑,你的禮物在這兒。」他拿起地
板上放著的一只小盒子。母親打開盒子,看見藍白色的鑽石,抬起頭來向莫斯卡致
謝,她把那面大旗扔成一小方塊,起身拿起莫斯卡的藍色背包說:「我來把包裡的
東西掏出來,」
  「你的這禮物真好,」格洛麗亞說,「你在哪兒買的?」
  莫斯卡笑了笑說:「搶來的,」他用滑稽的語調說「搶」字,好逗他們笑。
  他母親拿著一摞照片走進來。
  「這都是你包裡的,沃爾特。你怎麼不拿出來給我們看看?」她坐在沙發上,
一張一張地看照片,她看過了就遞給格洛麗亞和阿爾夫。他們不時發出驚歎聲,詢
問那些照片是在哪兒拍的,莫斯卡在這個當兒,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喝起來。過了一
會兒他看見母親緊盯著一張照片,臉色蒼白,莫斯卡有點慌神,他弄不清那些撿來
的猥褻照片是否還突在裡面。不過他記得在船上時他都賣給人家了,他看見媽媽把
照片遞給阿爾夫,他氣自己剛才的慌亂。
  「喲!」阿爾夫說,「這是什麼,」格裕麗亞走過去看照片,莫斯卡看到三雙
眼睛都轉過來對著他,等他回答。
  莫斯卡探身往阿爾夫那兒看,當他看清是哪一張照片時,大大地松了口氣,他
想起來了,那天他坐在坦克上。
  照片上,一個德國反坦克手縮成一團躺在雪地上,一條黑印從他身體上一直伸
到照片邊上,德國人的屍體上站著的就是他莫斯卡,兩眼直視照相機鏡頭,把M—1
半自動步槍挎在肩上,就是他莫斯卡,穿著一身冬裝,身體變了形,樣子很可笑,
他把毯子披在身上,頭和胳膊從剪了洞的毯子內伸了出來,像裙子一樣。他站在那
裡,像個好運氣的獵手,準備背起獵物回家。
  可是掩蔽的曠野上燃燒著的坦克沒有攝入照片,雪地上象垃圾一樣橫七豎八的
燒焦的死屍但沒有攝入鏡頭,那個德國兵是個出色的反坦克手。
  「我的一個弟兄用那德國人的萊卡相機照的。」莫斯卡轉身又喝了口酒,回過
頭來看到他們還在那裡等著。
  「這是我第一個犧牲品,」他把話盡量說得象是在開玩笑一樣。然而他們聽起
來莫斯卡似乎在講巴黎埃菲爾鐵塔或是埃及的金字塔。
  他的母親在看另外一些照片,「這是在哪兒照的?」她問道。莫斯卡坐到她身
邊,說:「這是在巴黎,我第一次休假。」他用手臂接著母親的腰。
  「這張呢?」他母親問道。
  「那是在維特裡。」
  「這張呢?」
  「亞琛。」
  這張呢,那張呢,還有這一張呢?莫斯卡一一介紹那些地名和拍照片的經過。
酒助人興,他想起來:這張照片是在南錫、他在那裡排了兩個小時的隊,等著跟一
個姑娘睡一會兒,那一張是在多姆巴斯。在那兒他看到一具赤裸的德國人死屍,陰
囊腫得有甜瓜大。房門口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內有德國人死屍。」那倒是真話。
莫斯卡到現在還弄不明白貼這張紙條是為了什麼,就算是開個玩笑吧,那玩笑的意
義何在呢?這一張是在哈姆,他三個月沒碰女人,在那裡才搞上了一個,並且第一
次染上了花柳病。這幾張都是不同城市裡的德國人,男人、女人、孩子,躺在毀壞
得不成樣子的墳墓裡,散發出撲鼻的惡臭。
  所有這些照片的背景,都好象一片沙漠。他,征服者,站在由工人、住宅、屍
骸化成的瓦礫和塵埃上——這些瓦礫和塵埃象起伏的沙丘綿亙不斷。
  莫斯卡又坐回到沙發上,抽著煙,「來點咖啡怎麼樣?」他問通。「我去煮。」
說著他往廚房走去,格洛麗亞跟著去了,他們一起擺好杯子,又把從冰箱裡拿出來
的奶油蛋糕切開。咖啡在爐子上煮著,她緊緊地擁抱著莫斯卡:「親愛的,我愛你,
我愛你。」
  他倆把咖啡端到客廳裡。現在該由他們向莫斯卡介紹情況了。他們告訴莫斯卡,
格洛麗亞三年內從沒跟級何人約會過,阿爾夫是怎樣在南方的一個軍營裡遭車禍丟
掉一條腿。還有他的母親是怎樣又出去工作,在一家百貨商店當職員的。他們各自
都有不平常的經歷,感謝上帝,戰爭總算結束了。莫斯卡一家平安地熬過來了。就
算損失了一條腿,照阿爾夫的話說,有現代化的交通工具,丟一條腿也沒什麼,所
幸的是現在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在這間小房間裡團圓了。
  敵人離這兒遠隔重洋,他們是被徹底打敗了,他們的國土被包圍了,占領了,
他們正在饑餓和疾病中掙扎、消亡。他們在肉體和精神方面兩敗懼傷,再也不可能
威脅莫斯卡一家了。莫斯卡坐在椅子上睡著了,他們——深愛著他的一家人,靜靜
地注視著他,幾乎都噙著喜悅的淚水。他們簡直難以相信莫斯卡出了那麼遠的門,
在外面過了那麼久,現在又奇跡般地回來了。安全無恙地回來了。

  直到回家後的第三天晚上,莫斯卡才得到機會跟格洛麗亞單獨在一起,第二天
晚上是在格洛麗亞家過的。莫斯卡的母親和阿爾夫在那裡踞格洛麗亞的姐姐、父親
一起商定了婚禮的一切事宜。所有的細節都說好了,倒不是愛多管閒事,實在是因
為他們太興奮,太熱心了。大家都贊成婚禮應盡早舉行,但有一條,必須等莫斯卡
有了穩定的工作之後。莫斯卡對這一條是最巴不得的。阿爾夫的表現是使莫斯卡感
到吃驚,一向膽小怯懦的阿爾夫如今長成一個自信、沉穩、豁達的男子漢了,伊然
是個老練的一家之主。
  第三天晚上。母親和阿爾夫出門去了。阿爾夫臨走笑著對莫斯卡說:「看著點
兒鐘,我們十一點回來。」母親把阿爾夫報出門外,對莫斯卡說:「要是你跟格洛
麗警出去的話,別忘了鎖門。」
  莫斯卡聽到她話音裡的疑惑感到好笑,好象她覺得讓他和格洛麗亞單獨在家裡
並不太好似的。「上帝呀,」他伸開腿,躺到沙發上。
  他想使心情輕松—點,可是不行,只好起身去倒了一杯酒,他站在窗邊微笑,
想不出今晚會是什麼樣子。他離家出國前曾和格洛麗亞一起在一家旅館裡住過了幾
夜。不過這會兒記不大清了。他走過去打開收音機,又到廚房裡去看了看鐘,快到
八點半了。那小東西晚了半個鐘頭。他又走到窗邊,可是天色太黑,什麼也看不清。
他轉過身來,正在這時,聽到有人敲門,格洛麗亞走了進來。
  「你好,沃爾特!」她說。莫斯卡察覺到她的聲音有點兒顫、她脫掉了外衣,
她上身穿著一件只有兩三個太扣子的襯衫,下身穿寬褶裙。
  「總算光咱倆在一起了,」他笑著,往後一躺睡到沙發上。「倒兩杯酒,」格
洛麗亞坐在沙發上,俯身吻他。他把手放在她的胸脯上,兩人長時間地親吻著。「
我去倒酒,」她說著推開他坐起來。
  兩人喝起酒來,收音視輕聲唱著,落地燈柔和的光溢滿房間。他點燃兩支煙,
給她一支,他們抽著煙,過了一會兒,他掐滅了自己的煙。可是格洛麗亞還夾著她
的咽。他從她手裡拿過煙,小心翼翼地把它按在煙灰缸裡。
  莫斯卡推倒格洛麗亞,讓她橫臥在他的身上,他解開她的襯衫扣子,把手伸到
她的胸罩裡去,然後親吻她。他把手移到她的裙子底下。
  格洛麗亞坐起來,一把推開他,莫斯卡吃了一驚,立時警覺起來。
  「我不想幹那事。」格洛麗亞說。這句孩子氣的話惹惱了莫斯卡,他迫不急待
地又伸出手去,她起來往後退了一步。
  「不,我是當真的。」她說。
  「見鬼,」莫斯卡說,「我出國前那兩個星期不是滿好嗎,現在怎麼又不成了
呢?「我知道。」格洛麗亞朝他柔情地微笑著,他卻霎時火了起來。
  「可那時候不一樣,那時你要出門,而我愛著你。要是現在我還那樣干的話,
只會使你瞧不起我。你別生氣,沃爾特,我跟艾美也講起過這事,你回來變多了,
我不得不跟別人談談。我和艾美都認為最好別這樣。」
  莫斯卡點上一只煙。「你姐姐呆頭呆腦。」
  「沃爾特,別這樣說話。我不願意順從你是因為我真的愛你。」
  莫斯卡喝的酒嗆了一嗓子,極力忍住笑說:「你聽我說,要是我們沒有在一起
睡過那兩個星期的話,我早把你忘到腦袋後面去了。更不會給你寫信,你對我來說
就化為烏有了。」
  他看見她的臉紅了。她走到扶手椅那兒,面對著他坐了下來。
  「在以前我就愛你,」她說。他看見她的嘴在打顫,他把煙盒拋繪她,啜了一
口酒。「就這樣呆著聊聊吧,你回來後,咱們還沒有機會好好談談呢。」
  莫斯卡存心擺出一付蠻不講理的、漫不經心的樣子說,「要麼去看電影。要麼
睡一下。」
  她站起來,眼睛緊緊地盯著莫斯卡。「這麼說,你干什麼都無所謂囉?」
  「對」。
  他心想她會穿上外套,到屋外去。可是她一直站在那兒耐心地等他梳好頭髮系
上領帶。然後,他們到電影院去了。

  那是一個月以後,將近中午時分,莫斯卡走進家門,看見阿爾夫,他母親,還
有格洛麗亞的姐姐艾美都在廚房裡喝咖啡。
  「你想喝原咖啡嗎?」他母親問道。
  「好的,讓我先去洗把臉。」莫斯卡走進盟洗室,當他擦乾臉往廚房走去時,
臉上帶著冷笑。
  「你對不住格洛麗亞,她等了你三年,從來沒有與人約會過,她失去了許多機
會。」
  「許多什麼機會?」莫斯卡問到,然後他笑起來。「我們相處得不錯,事情得
慢慢來。」
  艾美說:「你和她昨晚有約,可你根本就沒露面。到現在你才回來,你這樣做
不對頭。」
  他母親看莫斯卡要發火,趕緊圓場,「格洛麗亞在這兒等你到夜裡兩點,你該
打個電話來才是。」
  「我們都知道你在干什麼」艾美說,「你把等了你三年的姑娘扔在家裡,去跟
外面的娼婦鬼混,那個女的打過三次胎了,天知道以後還會有多少次。」
  莫斯卡聳聳肩。「我不能每天晚上都守著你妹妹。」
  「是不能、你是頭面人物,哪能這樣呢?」他意外地發現她確實恨他。
  「不是都說我首先應該有個穩定的工作嗎?」莫斯卡提醒她。
  「真沒有想到你會受得如此卑鄙,你要不想娶她,把話講清楚。沒關係,她會
找到男人的。」
  阿爾夫出來說話了。「別說傻話了。沃爾特當然是想娶她的。大家都冷靜些。
沃爾特剛回來有點兒不適應,他正在克服這種感覺,咱們該幫幫他才對。」
  艾美譏諷地說:「要是格洛麗亞跟他睡覺,那就什麼事也沒有了,你也就適應
了,對嗎,沃爾特?」
  「這話越說越不對頭,」阿爾夫說,「咱們還是來商量一下最根本的事吧。你
生氣是因為沃爾特跟別人的不正當關係,面他又不想掩蓋這個事實,至少他是能掩
蓋的。不是嗎?格洛麗亞又特別迷戀沃爾特,不願意拋棄他。依我看,最好的辦法
是把婚期定下來。」
  「然而我妹妹拚命於活,讓他到處攀花折柳,像在德國時一樣,整天跟那些小
娼婦混?」
  莫斯卡表情冷淡地看著他母親,她垂下眼皮避開他的目光。房間裡一時寂然無
聲。「是真的,」艾美不慌不忙地說。「你媽告訴格洛麗亞那德國姑娘給你寫信的
事了。你應該感到羞恥,沃爾特,你從良心上應該感到羞恥。」
  「那幾封信並不能說明什麼」莫斯卡說,他看得出他們都松了口氣,信了他的
話。
  「他會找到工作的,」他母親說,「他們可以充住在這兒、等有了房子再搬家。」
  莫斯卡喝了一小口咖啡,他剛才感到一陣惱火,現在卻是急著想走出這個房間,
離開這群人,他們說的全是廢話,址得太遠了。
  「不過必須停止跟那些小娼婦鬼混,」艾美說。
  莫斯卡彬彬有禮地插了一句。「只是有一件事不好辦,我不想訂下婚期。」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我並不很想結婚,」他咧咧嘴又補充了一句。
  「什麼?」艾美氣急敗壞地叫起來,「什麼?」她氣得說不下去了。
  「別跟我再來什麼等了三年的廢話。她三年沒跟男人睡覺和我有什麼相干?別
以為我會為這事想得睡不著!真見鬼,難道她那玩藝兒閒了三年就變得高貴了不成?
我操心的事兒多著呢。」
  「別這樣,沃爾特,」他母來說。
  「哼,狗屁,」莫斯卡說。他母親起身離開飯桌走到爐子跟前,他知道她在流
淚。
  大家一下子都站起來了,阿爾夫靠著桌子。氣憤地大聲說:「算了,沃爾特,
就算這些安排都是多管閒事。」
  「依我看,你回來歷家裡人對你大縱容了。」艾美輕蔑地說。
  莫斯卡覺得除非說出他真實的想法,別的無可奉告。「真是討厭極了。」他說,
話是沖艾美來的,可他的目光卻把所有的人都掃了進去。
  他站起來想走,阿爾夫扶著桌子挪至口她面前,怒不可遏地喊道:「該死的,
你太過份了,快道歉,聽見了嗎,快點兒道歉。」
  莫斯卡把他一把推開,他看見阿爾夫沒裝假腿,可是已經晚了。阿爾夫倒了下
去,頭撞在地板上。兩個女人都驚叫起來。莫斯卡急忙俯身去扶阿爾夫。「你沒有
事吧?」他問。阿爾夫搖搖頭,可是他一直用手捂著臉,坐在地板上。「莫斯卡走
出屋子。他母親站在爐子邊,流著淚,絞著雙手的樣子始終索繞在他的腦際。

  莫斯卡最後一次走進家門時看見母親正在等他———她那一整天都沒出門。
  「格洛麗亞給你來過電話,」她說。
  莫斯卡點點頭,表示聽見了。「你現在就去整理東西嗎?」她母親怯生生地問
道。
  「嗯,」莫斯卡說。
  「要我幫忙嗎?」
  「不用。」他說。
  他走進自己的臥室,拉出兩個新買的手提箱。他把一支煙夾在嘴唇上,兩隻手
伸進口袋裡去找火柴,然後又到廚房裡去找。
  他母親仍然坐在椅子上,用手帕捂著臉,默默地流淚。
  他拿起一盒火柴,正要走出廚房。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他母親說。「我到底怎麼啦?」他沒有絲毫憐憫,
眼淚激不起感情,但他不想惹得母親大哭大閻,盡量憋著氣,平靜地說話。
  「你並沒什麼不對的地方,只是我想走,這不干你的事。」
  「為什麼你老把我當陌生人一樣?」
  這句話觸動了他,可他又做不出什麼親暱的舉動。「我心裡很亂,」他說,「
如果你不出門,就幫我整理一下東西。」她和莫斯卡一起到臥室裡去。她小心翼翼
地把衣服疊上,莫斯卡把它們裝到皮箱裡去。
  「要帶點煙嗎?」他母親問。
  「不用,我到船上再買。」
  「我馬上去買點來,就不一定是你要吸的」。
  「船上的煙五分錢一盒、」他說。他不願意要母親的任何東西。
  「要買就買好一點的煙。」他母親說著就走出了屋子。
  莫斯卡坐在床邊上,凝望著牆上接著的格洛麗亞的照片,一點兒激情也沒有。
他想,照片並沒有起到預期的作用,真是糟糕,他意識到了他們盡了多大的努力,
而他自己又是怎樣無動於衷。他對他們的耐心感到驚訝。他搜腸刮肚地想找出幾句
話對母親解釋清楚,問她表明他是無能為力的,自己的行動受著她和他都無法支配
的因素的控制。
  客廳裡電話鈴響了,他走過去接電話。格洛麗亞的聲音傳了過來,沒有熱情,
然而卻是友好的。
  「我聽說你明天走。你說我是今晚去跟你告別呢,還是就在這電話裡說再見?」
  「隨你便吧,」莫斯卡說,「不過,我九點左右要出去。」
  「那我九點以前去,」她說。「你別擔心,我只是去跟你道個別。」他知道她
說的是真話,也知道她對他已經不在乎了,他已經不是她曾經愛過的那個莫斯卡了,
可是她仍然想來友好地道別,真是奇怪。他母親回來時,他已經拿定了主意。「媽
媽,」他說,「我現在就走,格洛麗亞來過電話,她今晚要來,可我不想見她。」
  「你是說現在,這就走?」
  「是的,」莫斯卡說。
  「可至少你臨走前該在家裡呆一夜。」她說。「阿爾夫一會兒就會回來,你怎
麼也該等著跟你弟弟道個別。」
  「再見了,媽媽。」他說,他俯身吻了母親的臉頰。
  「等等。」他母親說:「你忘了拿運動包了。」她說著就去取來了那只小藍背
包。開始被裡面裝他用得著的東西,以前莫斯卡每次出去打籃球的時候,還有他上
次離家參軍前母親都是這樣做的,只是這次跟上一次一樣,她裝的不是緞面短褲,
皮制的護膝和運動鞋,麗是刮臉刀、乾淨的替換內衣、毛巾和肥皂。然後她從鏡台
抽屜裡找出一根繩子,把小藍包系在箱子拎把上。
  「唉,」她說,「我不知人們會怎麼議論,他們也許說都是我不好,我不能使
你感到幸福。不過你既然冷落了格洛麗亞,今晚也該見她一面,道個別,對她和藹
些,這樣她會覺得好受些。」
  「對每一個人來說,這個世界都是冷峻的。」莫斯卡說。他又吻了吻她,莫斯
卡剛要走出門,她一把拉住他。
  「你回德國是為了那個姑娘嗎?」莫斯卡明白,如果他說是,母親的自尊心會
得到安慰,她會覺得兒子的離家不是她的過錯,可是他不能撒謊。
  「我想不是的,」他說,「她現在很可能又找了個美國兵。」話出了口。而且
是由衷之言,莫斯卡卻意外地覺得聽起來好象不是真話,好象是有意說謊來傷他母
親的心。
  她吻了他,松手讓他走了。走到街上,他轉身看見母親站在關著的窗前,白手
帕捂在臉上。他把箱子放在地上,向她揮揮手,可是她已經離開了窗戶。他怕她會
到街上來出洋相,拎起箱子,快步往大馬路走去,到那裡能叫到出租汽車。
  但他母親並沒有出來,而是坐在沙發上流淚,她感到慚愧,傷心,蒙受了恥辱。
在她心靈深處有這樣的念頭:如果她的兒子在一處不知名的海灘上獻身,埋在異國
的土地上,墳墓上的白色十字粱混在數以千計的十字紹裡面,那她會更加傷心。不
過那就不會有羞辱,時過境遷。她會感到解脫和某種程度的驕傲。
  如果那樣就本會有現在這種郁悶的悲涼,這種他一去不變返之感,他此去一旦
葬身異國他鄉,她決不會去撫屍痛哭,不會去參加他的葬禮,不會給他的墳墓獻花。
  列車在往敵人的國土飛奔,莫斯卡迷迷糊糊地隨著車廂的顛綴左右搖晃。他昏
沉沉地走回到自己的座位躺了下來。他躺著,聽著那個受傷的人的呻吟聲,磨牙聲,
只有在睡著的時候才對這個瘋狂的世界提出抗議:莫斯卡起身往士兵那邊走去。大
部分士兵都睡著了,只有一小圈亮光那是三支緊靠著的蠟燭。穆爾羅尼蜷縮在一張
長凳上,打著鼾,兩個士兵身邊放著卡賓槍,邊打牌邊喝酒。
  莫斯卡低聲問道,「哪位朋友能借給我一條毯子?那個傢伙太冷了。」
  其中一個士兵遞給他一條毯子。「謝謝,」莫斯卡說。
  那士兵聳聳肩:「我反正不能睡覺,得看著這個傢伙。」
  莫斯卡掃了一眼睡著的穆爾羅尼。他的臉上沒有表情,眼睛緩緩地睜開了。象
不會說話的牲畜一樣地盯著他,在他閉上眼睛之前,莫斯卡覺得他似乎在向自己致
意,莫斯卡心想:這頭可憐的矗豬。沒做,一直睡到法蘭克福,有人把他推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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