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市   八


  莫斯卡萎靡不振地走出大樓,坐進停在樓前的吉普車,想躲避傍晚時刻的十月
寒風。汽車底板上冰冷的金屬板使他周身直打寒顫。
  沿街往前有個很大的交叉路口,市內有軌電車要在那裡向左或向右拐彎,軍用
車輛要在那裡暫停,以便開車的人去查看那一長排指示他們開往市內各指揮部的白
色牌子。廢墟四下伸延就好象一塊崎嘔不平的墳場,十字街上已開始修建一些平房,
路對面一家小小的德國影劇院開著門,一長隊等侯入場的觀眾正緩緩入場。
  莫斯卡餓得不耐煩。他望著三輛滿載著德國戰俘的帶篷卡車從旁邊駛過,在交
叉路口停下。他想,或許都是些戰俘。一輛坐有全副武裝的警衛的吉普車,盡職地
緊跟其後。利奧站在那家裁縫舖門內,莫斯卡挺直身體坐在車內。
  他倆都看到街對面的那個女人尖叫一聲,開始往前跑。出了人行道,瘋狂地朝
交叉路口跑去。她狂亂地揮舞著手臂,一個勁兒地喊一個名字,由於激動過份使人
聽不清她喊的是誰。裝運戰俘的最後一輛卡車上有人向這女人揮手作答。卡車加快
了速度,吉普車就像一只牧羊狗似地緊迫其後。那女人看到已無指望便停了下來。
她蹲下身來,然後直挺挺地橫躺在地上,擋住了過往車輛。
  利奧鑽進吉普。馬達的轟鳴和震動使他們產生一種錯覺,好像暖和了一些。他
們直等到那女人被抬到人行道上後,利奧才開動吉普。對於剛才所見情景,他們只
字未談。這與他們無關,然而在莫斯卡的腦海裡,卻有一個模模糊糊的熟悉的影子
開始活動,繼而有了輪廓,最後形成一個具體的人。
  在戰爭結束前不久,在巴黎,他發現自己陷入一大群人中,想擠出來簡直是做
夢,於是他身不由已地被帶到市中心,帶到那道路的交匯口。一長隊滿載法國人的
敞篷卡車慢慢地經過擁擠在街上、人行道上和咖啡館外的人群。那些法國人都是被
釋放的戰俘,服苦役的勞工,因為成了累贅才被釋放。人群中爆發出的歡呼聲淹沒
了車上那些人高興的哭喊聲。他們在車上歡跳,探出身子接受親吻,接受遞給和拋
給他們的白色鮮花。突然一個男人從卡車上跳出;擦過人們的頭頂落了地。一個女
人擠過人群向他撲去,狂熱地擁抱他。這時有人從卡車上扔過一根拐杖,喊出一些
淫穢的祝賀話,這在平時會使一個女人臉紅,然而這時她卻和其他人一起大笑。
  那時,莫斯卡內心感到痛楚不安和內疚,而今又有同感。
  當利奧把吉普車停在那地下餐廳前時,莫斯卡下了車。「我什麼也吃不下,」
他說,「呆會兒宿舍見。」
  利奧正忙著鎖吉普車的安全鍊,吃驚地抬起頭,「你哪兒不舒服?」他問。
  「有點頭痛,騮騮就會好的。」他感到冷,點燃了一支雪茄,濃濃的煙霧使他
的臉暖和了一些。他盡撿寂靜的偏僻街道走。因為那兒的廢墟和人行道上遍地瓦礫,
機動車輛無法通過。莫斯卡在松散的磚瓦石頭上撿好走的地方走,心想漸濃的暮色
千萬不要降臨。
  他回到家裡真的病了,臉滾燙髮燒。沒有開燈便脫去農服,把農服扔到長沙發
上,上床睡覺了。躺在被窩裡,他還覺得冷,聞不了那只扔在桌邊的煙蒂的熏嗆味。
他把身子蜷成一團想暖和些,但還是一個勁地發冷。嘴巴也發乾,於是接連不斷地
敲打自己的頭成了慢慢的機械動作,一點不感到疼痛。
  他聽到鑰匙在開門,接著海蓮走了進來。她打開燈,朝床前走來,坐在床沿上。
  「你不舒服,」她關心地問。看到他這般情景。她很不安。
  「有點發冷,」莫斯卡說,「給我一點兒阿斯匹林,再把那煙頭扔出去。」她
到浴室倒了杯水。當她把水遞給莫斯卡時,用手撫摸他的頭,低聲說:「看到你生
病真可笑。我是不是睡在沙發上?」
  「不,」莫斯卡說,「我冷得要死,進來跟我一塊睡。」
  她熄了燈,到床前脫衣。昏暗中,他模模糊糊地看到她把衣服搭在椅子上。他
感到自己的身子由於發燒而火辣辣的,情慾旺盛。於是,當地鑽進被子時,他壓到
她身上。她的乳房、大腿和嘴都涼爽宜人,兩頰冰涼。他極力緊緊地摟住她。
  當他再度睡回到枕頭上時,他感到大腿之間有汗,身上的汗順脊背而下。頭不
痛了,但周身骨骼象散了架似的。」他把手越過她的身子,伸到那黑乎乎的桌子上
取那杯水。
  海蓮用手摸了摸他那滾燙的臉,說:「親愛的,但願你的病情不會加重。」
  「不會,我感到好些了。」莫斯卡說。
  「要不要我現在睡到沙發上去?」
  「不,就睡這兒。」
  他伸手拿了支香煙,但沒抽幾口就把它在牆上壓滅,望著那星星火花散落在毯
子上。
  「想法睡一會兒。」她說。
  「我睡不著。今天有什麼新事嗎?」
  「沒有,我剛才和麥耶夫人一起吃晚飯,耶金看到你進樓,就告訴了我。他說
你臉色不好,認為我該馬上下樓來,他這人心腸真好。」
  「我今天看見一起怪事。」莫斯卡說,並把那女人的事講給海蓮聽。
  昏暗的房間裡,一片沉默。海蓮在想,如果我在吉普車上,我一定會把她帶上,
緊跟那卡車駛上,讓她看到實際情況放下心來。她想,男人的心總是比女人的硬,
很少有同情心。
  但她一句話沒說。就象平日夜晚一樣,用指尖慢慢地撫摸他的身子,撫摸那使
他身軀失色的傷痕。她來回模著那不平的愈合處,就象一個孩子在人行道的沿上來
回拉玩具似的,那微微凸起和凹下之處幾乎有催眠作用。
  莫斯卡直直他坐著,雙肩靠在那木製床頭上,雙手在頸後交合當軟墊用,他輕
輕地說:「真走運,這傷疤在沒人看見的地方。」
  「我看見。」海蓮說。
  「你知道我說什麼。這傷疤要是在臉上,情況就不一樣了」
  她繼續用手指撫摸那傷痕。「別跟我說這些。」她說。
  身上的熱度使莫斯卡不舒服。她的手指在他身上安慰性地撫摸著,於是他知道,
她會諒解他過去的所作所為的。
  「別唾了,」他說,「我一直想跟你講一件事,不過從來沒有把它當作多麼了
不起的事。」他尋開心地改變了音調,就象給一個孩子講妖怪故事似的。「我給你
講個小小的故事。」他從昏暗的桌子上摸過一支香煙。
  軍火庫延伸好幾英里,炮彈堆積成垛,就象成捆出售的黑色木材似的。他,莫
斯卡坐在彈頭形卡車的司機室裡,監視戰俘們在他面前裝車。戰俘都身穿綠色斜紋
布工作服,頭戴同樣料子的松軟帽。要不是背上和褲腿上印有大的白色字母P的話,
他們很容易和周圍的樹林混在一起。
  從林子的什麼地方傳來三聲集合號,莫斯卡從司機室跳出,喊到;「喂,德國
佬,你過來。」。
  那名德國人朝他走來,他是莫斯卡讓當助理工頭管這三輛卡車裝貨的戰俘的人。
  「我們來得及把這輛車裝完再回去嗎?」
  這名德國人個子不高,四十來歲,長著一副皺紋皺得很奇怪的不老不少的面孔。
他毫無阿諛奉承之意地站在莫斯卡面前,聳了聳肩膀,用不熟練的英語說:「我們
趕不上吃飯了。」
  他們相互咧嘴而笑。要是任何一個別的戰俘就會向莫斯卡討好地保證把這輛車
裝完。
  「好吧,把你的擱下,」莫斯卡說,「讓那些討厭鬼叫叫苦。」他遞、給這德
國人一支香煙,德國人把煙揣進綠色工作服上衣口袋裡。在軍火庫地區內抽煙是違
反規章的,儘管莫斯卡和其他美國看守照樣抽。
  「叫那些德國佬統統上車,再給我清點一下人數。」這個德國人走開了,戰俘
們開始湧上車。
  他們在貫穿樹林的泥土路上慢慢行馳。到了各條交叉處時,更多的車輛加入這
一行列。最後,長長的丫列敞篷卡車以一路縱隊前進,馳出了那片樹蔭,進入開闊
的鄉野,進入灑滿早春檸檬色陽光的大地。看守和戰俘一同感到戰爭離這裡還很遠。
他們是安全的,他們之間的爭端也已解除,他們很安靜,好象心甘情願從軍火庫的
林中地帶回到那鐵絲網環繞的兵營。
  美國看守都是些受過重傷不能重返前線的人,他們已備嘗戰爭之苦。戰俘們僅
僅在晚上,著到他們的看守人湧入吉普車到附近城裡尋歡作樂時,才哀歎自己的命
運。鐵絲網後面那一張張面孔顯露出渴望和羨慕的神氣,就好象孩子們望著自己的
父母親準備晚上外出游樂似的。
  那時,他們總是在烹微晨光中一起乘車前往那片林子。早休時,戰俘們分散在
周圍草地上,大聲咀嚼著早飯時省下來的麵包。莫斯卡這天給他們早休的時間比往
常的都要長。這名德國佬和他—起坐在一堆炮彈上。
  「日子過得個算太壞吧,嗯,德國佬?」莫斯卡問道。
  「可能會糟」這德國人說:「可是這兒平安無事呀:」莫斯卡點了點頭說。他
喜歡這個德國人,儘管他一向懶得記他的真實名寧。他倆是朋友,但又不可能忘記
他們之間是征服者與被征服者的關係。甚至現在,莫斯卡還像征性地手握卡賓槍。
似彈膛裡從來不裝子彈。有時甚至連彈匣都忘了裝進槍槽。
  這個德國人那天情緒低落、他突然用莫斯卡不太能聽得懂的德國話滔滔不絕地
講起來。
  「你站在這兒監督我們,不讓我們做我們想做的事,這不是很奇怪嗎?人類的
使命究竟是什麼?我們怎麼會互相殘殺、相互傷害?這一切為了什麼?你說說看,
如果德國占領了非洲和法國,我個人會因而多得一文錢嗎?如果德國征服了全世界,
我能撈到好處嗎,即使我們勝了,我後半輩子也只能掙得一件制服。小時候讀一些
講我們黃金時代的書,講法國、德國、西班牙如何如何統治歐洲和世界的書,曾使
我何等激動!他們給那些把自己的百萬同胞推向死亡的人修築塑像。這是怎麼回事?
我們相互仇恨,我們相互殘殺。如果我們得到了什麼好處。我也還能理解。如果他
們以後說:「喂,這兒是我們從法國奪來的一塊額外的土地,每一個人都因而多得
一小塊餅,我也還能理解,我們已經知道你們是勝利者,那麼你呢,你是否知道你
會得到什麼嗎?」
  在溫暖的陽光下,別的戰俘都仰面躺下。在涼爽的草地上睡覺:莫斯卡聽他講,
只聽明白一半,心裡有點不快,並沒被打動。這個德國人是以一名被戰勝者的身份
在講話、也就毫無權威了。他曾經在巴黎和布拉格的大街上。在斯堪的納維亞的城
市裡傲慢地走過,只有現在在鐵絲網後面時,才感到了正義的力量。
  這德國國人第一次把手搭在莫斯卡的手臂上。「我的朋友,」他說,「象你和
我這樣一些人面對面遇到一起,互相殘殺,而我們的敵人卻藏在我們背後,」他痛
苦地重複說:「干一些要我們犧牲性命的罪惡勾當。」
  這德國人平日情緒飽滿。他曾把一張有他妻子和兩個孩子的照片和一張他與同
伴們在他們工作的工廠外面拍的照片拿給莫斯卡看。而且,也常常談論起女人。
  「啊!」這德國人常常懷著渴望的心情,津津有味地說,「我在意大利時,在
法國時,那兒的女人漂亮極了。我必須承認,我愛她們勝過愛德國女人。叫元首說
說他喜歡什麼。女人從來不把要緊的事放在一邊去搞政治,世世代代都是這樣。」
他那雙藍眼睛在那一道道皺紋的老不老少不少的臉上灼灼發光。「我沒去過美國,
總覺得遺憾。那些漂亮的姑娘腿長長的,膚色跟杏仁糖一樣。確實美得令人難以置
信。我是從你們的電影和雜誌上看到記住她們的。是呀,沒去過美國實在遺憾。」
  莫斯卡總是戲謔地說,「她們連瞧都不會瞧你們這些德國人一眼。」
  這德國人慢慢地,但卻斷然地搖搖頭說:「女人都是很講究實際的。你認為她
們挨餓是因為不和敵人一起睡覺。在這些事情上,女人想得通。她們有更為根本的
道德準則。啊,是呀,在紐約執行占領軍勤務該多好啊!」
  莫斯卡和這德國人相互咧嘴而笑,然後莫斯卡總是說;「讓其余的德國佬幹活
去。」
  最後那天晚上,集合哨吹響時,戰俘們都從幹活的開墾地迅速跑來,幾分鐘就
都上了車。司機發動了馬達。
  莫斯卡差一點因為這次事件而摔跋。他無意識地找那個德國佬。雖未找到他,
卻仍然毫不懷疑。他朝三輛車中的最後一輛走了幾步,這時他看見有些戰俘神色緊
張,他立刻意識到出了事。
  他跑到那條林中泥土路的起端,用信號通知司機們離開駕駛室。他一邊跑,一
邊扳上槍栓,往彈膛裡裝子彈。他從口袋裡掏出從來沒有用過的哨子。吹了六聲短
音,過了一會兒又吹了六聲。
  在等待的時候,他讓所有的戰俘都下車,圍成一圈坐在草地上。他自己站在略
遠處,監視他們,儘管他知道沒有人打算逃跑。
  那輛安全防衛吉普車穿過樹林徑直開來,他可以聽到吉普馳進開墾地,穿過亂
樹棵子時發出的碰撞聲。車裡坐著位中士,他留著英國式的八字鬍。膀大腰粗。當
他看到這裡秩序井然時,慢慢地下了車,走到莫斯卡跟前。另外兩名美國兵朝開墾
地的兩側走去。司機從吉普車上的槍套裡取出他的手提機槍,坐在方向盤後面,一
只腳從車裡伸出,踏在地上。
  中士站在莫斯卡面前等著。莫斯卡說:「有一個傢伙逃跑了,是我的助理工頭。
我沒有查點人數。」
  中士身穿整潔的值星軍官服,腰間佩帶一只手槍和網狀子彈帶。他在戰俘中間
走來走去,命令他們排成十人一行,共站了五行,第六行僅兩個人。這兩個人顯得
有點內疚,似乎人數不夠責任全在於他們。
  「怎麼搞的?」中士問莫斯卡。
  「總共少了四人。」莫斯卡說。
  中士斜著眼看了看他。「你那班蠢哥兒們幹的好勾當。」自從他知道逃跑事件
以來,莫斯卡第一次感到羞愧,有些害怕。但他沒有憤怒的感覺。
  中士歎了一口氣:「照這樣下去,就要惹大亂子了。可能誘發意想不到的後果,
那時連膽小鬼也要逃跑了。」他溫和地對莫斯卡說:「你這幫人可能重返前線,你
明白嗎?」他倆站在那裡,想著他們曾經度過的輕松日子,沒有起床號,不用列隊,
沒有檢閱,無須恐懼——和平民百姓一樣。
  中士憤怒地挺著腰板說:「咱們看看咱們能怎麼治這些狗雜種,立正!」他大
聲喊道,在那些立正站著的德國人面前來回走著。拖了好幾分鐘都一語不發,然後
才開始用英語向他們慢慢地說。
  「是的。我們知道我們現在在什麼地方。蜜月旅行結束了。你們這些人在這裡
得到了很好的待遇。給你們吃好的,睡好的。我們有沒有讓你們去幹過重的活,我
們把你們關在鐵絲網裡,你們不樂意。誰有怨言?到前面來講嘛。」中土暫停下來,
好象戰俘中真的會有人這樣做似的。然後繼續說:「好吧,咱們看看你們是否體會
到這一點。你們當中有人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走的,上哪兒去了。說出來,我們會記
住你,感激你的。」中士停止踱步,面對這些戰俘。當他們相互低聲響咕,有人向
別人解釋中土說的是什麼時,他等待著。在他們靜下來後,這些穿綠色斜紋布衣服
的戰俘中,沒有一個人走上前來。
  中士換了口氣說:「好吧,你們統統是孬種。」他轉身朝吉普車走去,對司機
說:「回軍營去拉二十把鐵鎬,二十把鏟子來。再來四個人和一輛吉普。如果沒有
軍官知道就算了。如果那管供應的軍士對我們所要的東西搗亂,你就說我要去和他
算賬,非敲破他的腦袋。」他向司機點頭,示意他開走。
  此後,他用手勢讓戰俘們席地而坐。
  當吉普車帶著增補的人員和一個裝有工具的拖車返回時,中士讓戰俘們面對面
排成兩行。他把工具發給他們,因為數量不夠,便讓多余的人到開墾地的另一邊去,
面朝下躺在草地上。
  誰也不吭聲。戰俘們不慌不忙地挖那條長溝。拿鎬的先掘地。然後休息,拿鏟
的再把掘鬆了的土鏟出。他們於得很慢,站在開墾地四周的看守們都倚在樹上,表
面上看好象漫不經心,毫無警覺。
  中士向莫斯卡使了個眼色,低聲說:「狠狠嚇唬一頓會起作用的,你瞧好了。」
  他讓他們挖了一陣子,然後才命令暫停。「誰願意說出來?」他朝他們獰笑。
  沒人回答。
  「好吧」,中士揮動手臂,「接著挖。」
  一個德國人放下手中的鏟子。他很年輕,兩頰紅紅的。「對不起。」他說:「
我願跟你講講。」他離開和自己在一起的戰俘,朝那塊把他和看守隔開的空地走去。
  年輕的德國人一言不發地站在那兒,不自在地回頭看看自己的夥伴。中士明白
他的意思,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到吉普車另一側來。他倆站在那裡,誠摯地低頭
交談,戰俘和看守們都一同望著他們。中士頭向前伸,專心至致地聽著,高大的身
軀彎了下來,一只手臂親呢地搭在那個戰俘肩上,然後點了點頭,用手勢示意這個
告密者上吉普。
  戰俘們全上了三輛卡車,車隊穿越現在已無人跡的樹林。和這條泥土路相交的
其它幾條路都已靜悄悄的了。中士坐在後面的吉普車裡,那八字鬍在微風中抖動。
他們駛出樹林,正當駛進那開闊鄉野時,看到那熟悉的土地沐浴在傍晚時刻。微紅
的陽光下。
  中士轉過頭來,不一會兒跟莫斯卡說:」你那伙計已經策劃很久了。可惜他不
走運。」
  「他在哪兒?」莫斯卡問。
  「在城裡,我知道那座房子。」
  車隊開進了營地,這時那大搖大擺的兩輛古普車離開卡車,朝城裡急馳。它們
緊緊相隨,就象栓在一起似的,沿著那條主要街道馳去,從教堂的拐角處向右轉。
他們被一座矮小的石砌房子擋住了去路。莫斯卡和中士走到門前。另一輛吉普上的
兩個人朝屋後走去,其余人留在車上。
  沒等他們叫門,門就開了。那個德國佬站在那裡。站在他們面前。他穿著一條
舊的揉皺了的蘭嘩嘰褲,一件沒領子的白襯衫和一件黑夾克。投給他們一種難以捉
摸的微笑。說:「其余的人在樓上,他們不敢下來。」
  「喊他們下來,」中士說,「上去告訴他們,我們不會傷害他們。」
  這德國人走到樓梯跟前,用德語向上喊道:「一切正常,下來吧,不要怕。」
他們聽見樓上的開門聲,另外三個戰俘慢慢地下了樓。他們都穿著破爛的老百姓衣
服,臉上呈現出靦腆的、近乎負罪的神色。
  「出去上吉普。」中士說。然後,他問這德國佬:「這是誰的房子?」
  這德國佬抬起眼,他第一次望著莫斯卡。「這是我從前認識的一個女人的。你
們放過她吧,你們知道,她干這事是因為她孤單寂寞。這和軍事無關。」
  「滾出去。」中士說。
  他們都離開那裡,中士吹口哨讓屋後那兩個看守回來。當兩輛吉普車馳離時,
一個女人沿著這條街走來,手裡拿著一大包用棕色包裝紙包的東西。她看到吉普車
上的那幾名戰俘,轉過身,又朝來的方向走了。中士酸溜溜地朝莫斯卡一笑,說:
「該死的女人。」
  在距營地約一半路的一段人跡稀少的路上,中士坐的那輛走在前面的吉普開到
路邊停下了。另一輛也緊緊停在它後面。路旁有一片崎嘔不平的,多石的牧草地通
往那二百英尺外的黑壓壓的樹林子。
  「讓那兒個人下車,」中士說。他們全都下了車,侷促不安地站著。在這荒無
人煙的路上,他們感到不安。中士站在那兒,深思了一會兒。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說:「你們兩個可以把這幾個德國人帶回營地。把工具從拖車裡搬空,再把拖車帶
回來。」他指著那德國佬說:「你留下。」
  「我也回去。」莫斯卡說。
  中土慢慢地,蔑視地上下打量著他。「聽著,你這狗娘養的,你現在得呆在這
兒。如果不是我的話,你這笨蛋早就上前線去了。上帝作證,每當這些德國入稀裡
糊塗地幹出蠢事的時候,我並不打算到全國各地去追尋。你留下來。」
  兩名看守帶著三個戰俘一聲不響地走開,上了吉普,沿著大路消失了。德國佬
轉過頭望著他們遠去。
  剩下的四名身穿草綠色呢制服的人,面對著這孤零零的一個德國人和他身後那
片碎石磷響的牧草地站立著。中士撫摸他的小胡子。德國佬臉色發灰,但卻直挺挺
地站著,好象立正似的。
  「起步跑。」中士說,他指著牧草地那邊的林子。
  德國佬一動不動。中士推了他一把。「跑!」他說,「我們成全你。」他把這
德國人往牧草地裡推,扭轉他的身體,以便他面向那片林子。太陽落山了。大地沒
有一點光澤,暮色蒼茫,一切都灰蒙蒙的。林子成了一堵黑牆,很遠很遠。
  德國佬轉過身來,又面向他們。他把手伸進那無領襯衫裡,好象要掏什麼東西。
他望著莫斯卡,又望望其他人。他朝他們走來,走出了牧草地。他的腿在顫抖,身
子又搖晃了一陣子,但聲音卻是堅定的;他說:「莫斯卡先生,我有妻子和孩子。」
  中士滿臉憤怒和仇恨,「跑,你這雜種,起步跑。」他衝到德國佬跟前,猛打
他的臉。當德國佬要栽倒時,他又一把拉住他,把他往牧草地推。「跑,你這德國
雜種。」他又喊了三四聲。
  德國佬摔倒了,又站了起來,再次轉向他們。再歡說:「我有妻子和孩子。」
但這次不是懇求。倒像是解釋。一名看守急忙跨前一步,用卡賓槍托打他的腹股溝,
後又把槍掛在一只手上,用另一只手狠打德國佬的臉。
  鮮血在那一道道皺紋的臉上滲出。這時。他看了他們最後一眼,便開始越過牧
草地,朝著樹林形成的那堵黑牆走去。這是失望的一瞥,而不是懼死的瞥。這是恐
懼的一瞥,好象他已經看到了他從來不曾相信的,可怕而可恥的什麼東西似的。
  他們看著他慢慢走過牧草地。他們在等他跑起來。但他走得非常慢。每走幾步,
就轉過身來看看他們,好象做逗人傻猜的什麼游戲似的。他們能著見他那無領襯衣
的白色。
  莫斯卡看見那德國佬轉過身來看著他們,再轉過去往前走一次,每次都要微微
向右轉。他看見通往林子的那塊地微微地、冷酷無情地凸起。這場戲已明顯化了。
這邊幾個人都跪在泥土路上,卡賓槍托在肩上。莫斯卡把自己那搖搖晃晃的槍筒向
下朝著泥土路。
  當那個德國人突然向那條溝猛沖時、中士開了槍。當其他的槍打響時,他開始
倒下。這一倒把他的身子拋到微微凸起的田壟那邊,但兩條腿卻依然可見。
  卡賓槍刺耳的響聲之後,一片肅靜。灰色的煙霧在人們頭頂上空盤旋,活著的
人全都驚呆在那裡,難聞的火藥味隨著夜晚的和風飄散。
  「你們上車。」莫斯卡說,「我等拖車。你們這幫傢伙統統上車。」誰也未曾
注意到他沒有開槍。他轉過身,背朝著他們,沿著這條路往前走了幾步。
  他能聽到吉普車開過時發出的轟鳴聲。他靠在一棵樹上,越過那片多石的牧草
地,越過那雙懸吊著的腿,凝視著那黑壓壓的、難以看穿的樹牆。在這正在到來的
夜晚,它顯得非常近。他點燃一支煙。他無動於衷,只不過略覺噁心,心裡卻想著
放蕩狂樂。他等著,希望那輛拖車能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到來。
  在眼前這漆黑一片的房間裡,莫斯卡越過海蓮的身子,伸手去端桌子上的那杯
水。他喝過後,又靠回原處。
  他想做一個絕對誠實的人。「這件事並沒有煩擾我,」他說,「只不過當我看
到類似今天那個女人追趕卡車的事時,才聯想到它,我記得他說的話,他說了兩遍
『我有妻子和孩子』。那時說這話毫無意義。我說不清這是怎麼一回事,不過我覺
得這就如同我們每當能花錢的時候就把錢都花光,因為存錢毫無意義一個樣。」他
等待海蓮說話。
  他繼續往下說:「你知道。事後我極力揣摩這句話。我怕回營地,我想我伯的
是那個中士。他簡直是德國人,德國人做的壞事太多了。但是,最主要的是當那德
國佬受到傷害時,當他求饒時,當他被槍殺時,我沒有一點同情心。後來;我感到
羞愧,感到驚訝,但我從來沒有憐憫之心,我知道這是不好的。」
  莫斯卡往下伸手去摸海蓮的臉,感到她眼窩裡那濕濕的東西正順著面頰往下流。
他感到一陣噁心,隨即使這種感覺消失了身上的熱度。他想告訴她那周圍的一片恐
懼是怎麼一回事,它如何跟人們所了解的毫無共同之處,它如何象是一場夢,像是
巫術。在那陌生的,荒蕪的城鎮裡。躺著一具具的死屍,在他們的瓦礫堆成的墓上,
戰鬥正在進行,一團團花狀的黑色煙霧從被燒成骼髏樣的住宅升起,稍後不久,在
已被燒為灰燼的敵人的村子裡,到處都有白色的警戒線,表明這個地方尚未掃雷。
一座座房屋的門外。就象小孩玩游戲時做的一樣,畫上粉筆記號,示意不能邁進,
這記號越看越象巫婆的咒符。教堂周圍;廣場上一具具死屍周圍、農民谷倉裡一桶
桶酒的周圍都拉上了白色警戒線,而且在開闊的田野上,畫有骷髏的信號,讓你注
意那些死去的牲畜:死牛、死馬。它們全被地雷炸得亂七八糟,腸子肚子都暴露在
陽光下。一天早晨,這新的異國城鎮又那樣寂靜,那樣萬顏無聲。儘管戰鬥在好幾
英里以外,他卻由於某種原因而感到害怕。突然,在遠處,教堂的鐘敲響了,他這
才知道是禮拜天。就在同一天,在恐懼消除的情況下,在某個看不見骷髏信號的地
方,在某個孩子忘了用粉筆劃記號的地方,在由於某人的過失該拉白色警戒線而沒
有拉的地方,他莫斯卡的骨肉之軀第一次遭到侵犯,於是他才開始明白那德國佬最
後一句話的含意,那是對靈魂和肉體毀滅的懼怕。
  他什麼也沒有說。他可以查覺到海蓮翻過身趴著,把臉埋在枕頭上。他粗魯地
推了她一把,說:「上沙發上睡覺去。」自己轉身背靠著牆,感到身後牆上的涼爽
使熱度減退了。他緊緊貼牆而睡。
  夢中,他看到那些卡車穿過許多地段。無數的婦女從地上一躍而起,踮著腳站
在街上;帶著饑餓的面孔在尋找。那些消瘦的男人高興得就象稻草人一樣歡蹦亂跳。
後來,當他們面前的女人開始掉淚時,他們低下頭和身子去接受她們的親吻。白色
警戒線把他們,把這些卡車、男人、女人以及這個世界都團團圍住。到處都是罪惡
造成的極度恐怖。白色鮮花枯萎了,死了。
  莫斯卡醒來,滿屋都是幻影,都是夜晚最後的幽靈,他能認出衣櫃的模糊輪廓。
空氣很冷,但間歇熱已經消除。他感到一陣悅人的疲倦。他很餓,忽然間他想起早
晨過一會兒就會吃到多麼香甜的早餐。他伸出手去摸到海蓮那熟睡的身子。知道她
一直沒有離開他,他把臉貼在她那溫暖的背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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