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市   十五


  星光下,毀滅的紐倫堡寂寥無邊,彷彿這一切毀滅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發生的。
或者毀於天然火災,或者毀於地震,或者是由於多少世紀日曬雨淋的緣故,有一部
分變得焦油一樣的黑,似乎大地曾經流過血,那結塊的熔巖聚成大片荒丘。
  利卑驅車穿過這一地段。他第一次來到這塊廢墟上,內心感到十分愉快。到了
郊區,他把車停在一間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白色樓房前面,旁邊還有幾幢和它完全
一樣的樓房。他希望教授這會兒正等著他。他急於離開紐倫堡,想早點擺脫法庭的
審理。他已經認真而誠實地寫好了證詞,準備與警衛和典獄官分庭抗禮。他遇見了
幾個老朋友,老獄友,在他們期待已久的報復過程中分享他們的快樂。他十分奇怪
地發現,他已經不喜歡和他先前的朋友來往了,好象他們從未受過難,好象個個都
參與了某種不光采的活動,現在都深負著一種罪責似的。他試圖解釋:發現自己已
經不與那些彼此了解並一起陷於凌辱、恐懼、無望的境地的人們來往。正是那張與
這種生活相關聯的面孔才真實地再現了生活。他按了一下吉普車上的喇叭,一聲長
鳴打破了夜晚的沉寂。
  教授瘦小的身影立刻在房門口出現,隨即朝汽車走來。利奧。一見他就感到有
些彆扭,但他強作彬彬有禮的樣子說,「你看望了你的兒子,愉快嗎?」
  「是的,是的,」教授連連稱諾,「很愉快。」說話中畢恭畢境,但卻無精打
彩。樣子象生病,眼圈發黑,下眼皮垂成鼓泡,嘴唇幾乎不帶一絲血色,皮膚蒼白。
  利奧開車緩緩而行,一面與教授交談著。一陣輕風吹來,他感到快慰。不一會
兒,他就要全速行駛,那時夜風強勁,他們將不得不終止談話。趁這會兒,利奧左
手握住方向盤,右手從襯衫的口袋裡掏出一包煙,遞給教授一支,教授擦一根火柴,
用手罩住給利奧點煙,然後自己也點上一支。吐了幾口煙之後,利奧說,「我知道
你兒子的事,上月我的一個朋友出庭指控他,」這時,他發現那位教授夾著煙往嘴
裡放的手顫抖著,一言不發。
  「要是我知道你兒子的事,我根本不會把你送到這兒,」利奧悶悶不樂地說,
惋惜不該把他送回不來梅。
  教授精神有些緊張、激動,緊緊抓著車窗外緣,「我本不想讓你給我幫忙,我
知道這不大妥當。可是米德爾頓先生說,他一切向我作過解釋,而且你很理解。」
  「他們什麼時候處決你兒子?」利奧非常生硬地問道,話一出口便感到自慚。
  「再過幾周,」教授答道,手中的煙早巳脫落,雙手緊扣,神經質地抽動著。
「這是我最後一次探他。」他端坐著,期待利奧的同情,並希望利奧不再發問。
  利奧沉默了。他們已來到開闊的農村。野草的嫩芽剛破土而出,樹木才換了青
枝,添了新葉、一塵不染,發出清新的氣息。車開得很慢,利奧轉向那位老人,慢
條斯理地說,「就說你的兒子吧,因為殺害了一名德國人,德國法庭判了他的罪,
並不涉及到他作為兵營警衛的身份。這真有點諷刺,你決不會料到他遭到那該死的
猶太人的殺害。照那樣的深仇決不會給你帶來任何安慰,太可惜了。」
  那位教授低下頭來望著自己的手說,「我根本沒想過這些,說實在的,我是一
個有文化教養的人。」
  「你兒子該死,」利奧說,「他是魔鬼,即便是人,也該當奪去他的生命。簡
直是魔鬼的行徑。你知不知道他干了些什麼?萬惡不赦之徒!沒有他,世界會更加
安寧。我這樣說是出自清白的良心。你知道他幹的壞事嗎?」聲音中和內心的積恨
使他迫不急待地在路旁剎住車,等待著答話。
  教授並沒作出回答。卻只把頭埋在懷中,使勁地姥縮,彷彿要把頭顱全埋進去。
全身震顫著,沒發出任何聲音,而他瘦小的身軀卻一個勁盲目地前後擺動。好象全
然不受大腦指揮似的。
  利奧在等待著這一陣過去,等到同情和憐憫蕩滌著心頭的仇恨時,他又反悔了,
這時腦海裡出現了他自己父親的形象:那細高瘦弱的身軀,剃光了的頭。他沿著沙
石舖成的小路走來,利奧穿一身軍裝。出乎意料,他父親卻突然停下來,說,「你
在干什麼?」利奧當時記得,現在還依然記得:很早很早,還是在上學的時候,有
一次他逃學,跑到動物園裡玩,被父親發覺,他用那同樣的音調問,「你在這裡干
什麼?」正是此時此地,也正是沿著這條帶有白石子的砂礫小路,周圍帶刺的鐵絲
網漫無邊際的圍著。父親說了這句話,他在哭泣,彎著腰對著兒子在哭泣,政治犯
所獨有的紅色橫條囚衣遮著父親的前胸,而那孩子則穿著綠色斜條囚衣標明種族。
利奧坐在吉普車上回憶往事,只是這會兒才想象得出十年前他父親所受的磨難,於
是產生了對這老頭子的輕蔑,這老頭子正在他眼前為他父親的苦難受到懲罰。這人
受過良好的教育,能明辨是非,不懼怕,不怯懦,也並非無能,然而卻不去幫助他
的父親。他吃得好,睡在溫暖舒適的床上,他能得到這一切,卻輕而易舉地聳一聳
肩,便萬事大吉了。利奧把視線移開,向路的另一邊綠色的山谷中望去,由於夜幕
降臨,山谷也漸漸昏暗下來。他知道決不能在德國呆下去,他決不能同這樣的人生
活在一起,這些人甚至不值得他去恨,他們把他的青春圈在鐵絲網內,在他的手臂
上烙下數碼印記,殺死了他的父親,逼使他的母親深夜逃到千里之外,奪走了她賴
以生存的大腦協調的功能。她終因不能人睡,一時一刻也不能人睡而死去。
  而今他生活在這個國土上,與該國人民和平相處,卻不曾以兵戎相見,同他們
的女兒同寢,拿巧克力糖塊送給他們的孩子,送給他們香煙,帶他們到農村兜風。
利奧感到羞辱,於是對這老頭的最後一點憐憫都驅除乾淨。他開足馬力,以最快速
度前進,想趕快回到不來梅。教授掏出手帕擦了擦臉,拘謹地坐在那裡,雙腳使勁
地跺踏板。汽車一跳上顛簸晃動。老頭想盡力保持身體的平衡,從他不和諧的調節
動作看來,他身體的機能已經僵化了。
  晨光亮微地普照著農捨,利奧把車子停在美國人建在公路旁的咖啡快餐店前,
同教授一起進店。兩人坐在一張長木桌旁,桌邊幾個軍車司機正頭枕著胳膊趴在桌
上睡覺。
  他們一言不發地喝著第一杯咖啡。但當利奧回敬第二杯咖啡,又抓了一把油炸
面卷時,教授便開始說話了。開始還慢條斯理地,後來越說越快,他大口喝著咖啡,
拿著杯子的手不住地抖動。
  「你不懂一個父親會有什麼樣的感覺,利奧,父親是無依無靠的。我對自己兒
子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母親快要死的時候,他正在俄國前線,我千方百計想辦法
把他調回來。可他當時很勇敢,是一個英雄,佩戴好多勳章!他根本不願回來。他
來信說他的假期取消了,現在毫無保留地向我訴說他的一切,說他想去巴黎,說他
想玩個痛快。他還向我解釋,他不會同情他的母親,不會再愛她。從那以後情況越
來越糟,他開始干起壞事。可是,「教授停住了,似乎迷惑不解,進而更加激奮地
說:「可是,情況如何呢?母親死了,做兒子的能不哭一聲嗎?平時做事,他向來
都是順其自然,他象所有的男孩一樣,也許他更漂亮些,更聰明些,我教他為人大
方,和朋友一起分著吃東西,要信仰上帝。我和他母親都喜歡他,他們從不嬌慣他,
他是個好兒子。現在,就是現在,我還是不信他做的那些二事,但是他都承認了。
他全向我承認了。」他腫泡的眼裡晚著淚水,「他告訴我所有這一切,昨天晚上他
撲在我懷中哭了,他說:『爸爸,我願意去死,我願意去死。』我們一塊兒談論生
活,談了整整一個星期。昨天晚上他象小的時候一樣又哭了起來。」教授說到這裡
嘎然而止。利奧覺察出教授臉上呈現的是憎惡和憐憫交織在一起的表情。
  過了一會,教授又接著說下去,可這會兒他的語調變得沉靜、理智還略帶歉意,
似乎因為訴說痛苦時過於失態。他說話相當慢,「我回顧了我們共同生活的情景,
並盡量找出他犯罪的根源。但找不出來。無緣無故地犯了罪,成了一個惡魔,想來
真可怕。瞧,你一氣之下連車子都停下了,你稱他是魔鬼,利奧,的確如此。你兒
子也許會變成這樣的魔鬼;」教授說到這裡微微一笑,表示那只是從理論上泛泛而
談。然而這微笑在那張罩著痛苦的臉上是如此的猙獰,那不帶血絲的嘴唇扭動得如
此不自然,利奧只得低頭俯視咖啡,以避開那張變了形的臉。
  老頭子使出了全身力量才擠出來這一絲的微笑,他的措詞越來越尖刻。「我對
你說一席話,因為你就是犧牲品,我兒子和我,包括我,我們都是對你干了壞事的
人。我怎麼解釋呢,我說它是一件意外的災禍,就象我開車無意把你壓倒一樣。沒
有惡意。我兒子發了高燒,像是在沼澤地裡生活一樣地受著折磨,你能理解嗎?無
論如何我都認為他是無辜的。」教授哭著,大聲地,歇斯底裡呼喊著「上帝,你可
憐可憐他吧。上帝,你可憐可憐他吧!」
  一個伏案而睡的德國兵抬起頭來,「看在上帝份上你別叫了,行嗎?」教授靜
了下來。
  利奧說:「睡一小會兒再上車,呶,抽支煙吧。」吸完了煙之後,他倆枕著胳
膊伏案而睡了,教授立刻昏昏睡去,利奧卻沒有。
  利奧抬頭凝視著撒在髒桌子上的褐色油炸面卷。弄成一團糟的鐵皮盤裡,一汪
黑色的咖啡映著幾束昏黃的電燈光。利奧對這老頭子沒有同情心,他不能同情他;
他自己的痛苦猶如抗菌素摻在血液中流動。他現在明白,正是為了他,他父母親才
受到如此的苦難,殘忍的折磨。在昏昏欲睡之中,他恍榴進入了夢境,他夢見無數
壞人被公正無私地判處死刑。然而死亡又象疾病一樣傳染給了無數無辜的人們。沒
有別的療法了,在還未完全入睡之際,朦朧中他找到了一個非常有效的療法——每
當處死刑的時候,把健忘藥獻給友好的罪犯。等教授完全進入夢鄉,利奧把一枚粗
大的鋼針放在黑色咖啡裡蘸了蘸,牽動那隱約閃動的金光,將其放入盛著黑色液休
的玻璃管中,最後從教授干瘦的脖子刺進;針,直插到骨頭,然後看著鋼針完全埋
進教授的後頸部。教授轉臉望著他,既謙恭,又感激。
  一覺醒來,天快亮了,他們乘著吉普車,過了很長時間才來到不來梅。一路上
兩人沉默寡言,必要時才說話。待車子穿過不來梅郊區,午後的太陽漸漸偏西。利
奧把汽車停在教授所住的樓房旁邊。
  利奧開足馬力以淹沒那老頭文質彬彬的感激。汽車飛快地開去。他又冷又累,
毫無睡意。他跨越不來梅市區,路經警察局、療養院,拐了一個彎,開進庫福斯坦
大街,又沿著長長的林蔭道緩緩行駛。陽光和午後溫柔的風給他增添了力量。當他
接近莫斯卡家時,他將踩著油門的那只腳移開;身體猛地前傾,撞了一下制動閘,
吉普車斜傾,一邊搭在街上,另一邊搭在人行道上。他將方向盤對著樹,剎住緩緩
滑動的吉普車,車速快了一點,但沒來得及反應,就撞在樹上,車子立刻反彈,他
的頭往後猛地閃了一下。他罵了一聲,身體倚著後靠背。他點著一支煙,而後按了
三下喇叭。
  窗子很快地開了,海蓮沒露面,桑德斯太太卻把頭伸了出來。她向下吆喝著,
「莫斯卡太太不在家,早上被送進醫院了。小孩早產了。」
  利奧激動地在吉普裡站了起來。「啊,她還好嗎?」
  「她很好,」桑德斯太太說,「是個男孩,一切順利。莫斯卡先生現在在醫院。」
  利奧沒有答話,汽車轟地一聲起動了,一調頭朝著去城市醫院的方向駛去。半
路上他在軍官俱樂部停了車,他給了德國侍從一包煙,換了一束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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