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市   十九


  這是海蓮頭一次到空軍基地來,莫斯卡跑到鐵絲網外迎接,並領她穿過幾處崗
哨。她身材苗條,穿著桃紅色連衣裙,顯得很漂亮。料子是莫斯卡用安·米德爾頓
部隊的軍用券買的。外面套件寬大白色絲綢罩衫,頭戴白色女帽,白色面紗。面紗
遮蔽住她那腫起的面頰。她緊緊挽著莫斯卡的胳臂,雙雙步入空軍基地的大門。
  來到僱員處,英奇站起來,離桌歡迎海蓮。他們熱情地握著手,低聲細語地互
通了姓名。這時,辦公室主任托普先生從外邊的辦公室走了進來,手拿幾份要埃迪
·卡辛簽字的文件。他滿臉笑容,舉止文雅,不無自豪地告訴海蓮:他們空軍基地
有一位挺棒的牙醫醫生,而美國的牙醫醫道最精。
  「您與阿德洛克上尉一定商量好了?」莫斯卡問埃迪。
  埃迪點點頭,接著輕輕地問海蓮,「您感覺如何?」
  「有點痛,」她回答。海蓮明顯地覺察到莫斯卡和埃迪對這裡的人的威懾力,
不管托普先生和英奇小姐表現得多麼彬彬有禮。這裡的征服者和被征服者扮演的角
色界限分明,而不是性別和個人分工的區別。這使她為埃迪,也為莫斯卡感到羞愧,
於是幾乎是站在辯護的立場說:「德國醫生辦不成事。」
  「我們擁有他們無法搞到的藥。」埃迪斷言,「阿德洛克上尉能治好你的病。」
他轉過臉對莫斯卡說:「你現在可以帶她到那邊去。」
  海蓮和莫斯卡離開僱員處,走進外面的房間。那裡的德國職員一看到這個粗魯、
專橫、丑陋、面目兇殘的美國人競選上一位身段修長窈窕,羞怯而溫柔,美麗、甜
蜜的姑娘,都不約而同地停止工作,感到既有趣又奇怪,和他們心目中他應有的姑
娘大不一樣,完全出乎他們的預料。
  他們穿過空軍基地的中心地區,跨過好幾條通往各個飛機庫、飛機場和辦公大
樓的小道,終於來到一長排低矮的棚屋。這既是門診部又是基地醫院。
  四壁白牆的牙科室裡,安放一張包著黑皮子的牙科椅,空無一人。未過多久,
一位身著白罩衫的德國醫生走進來。他說:「阿德洛克上尉此刻太忙,他要我照看
您,請。」他指著椅子請海蓮坐下。
  她脫掉帽子,摘下面紗,交給莫斯卡。她用一只手摀住腫起的面頰,似乎想遮
蓋起來,然後才坐進牙科椅中。莫斯卡站在她身旁,她伸手抓住他的臂。德國牙醫
兩眼瞇成線,仔細察看她那腫起的面頰。並幫她張大嘴,雖是輕輕地,然而卻是堅
定地橇開她的上下顎。目不轉睛地凝神注視好長時間,他才轉過臉對莫斯卡說:「
不消炎我們毫無辦法,感染已深入牙根和骨骼。她需要注射青黴素,同時進行熱敷。
待消腫之後,我可以把病牙拔掉。」
  莫斯卡問:「您可以給她注射?」
  德國牙醫聳聳肩:「我無能為力,青毒素已鎖起來了,只有美國醫生才有權使
用。我可以去請阿德洛克上尉嗎?」莫斯卡點點頭。德國人離開房間。
  海蓮抬起頭,笑盈盈地仰視著莫斯卡。似乎在為她引起的麻煩而表示歉意。桑
德斯太太報之一笑說:「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他將帽子和面紗放到一張椅子上。
他們等待好久阿德洛克上尉才走進來。他是位體魄健壯,容貌仁慈的青年人。身著
制服,上面佈滿了污跡,顯然是新手。領結打得松松垮垮,一直拉到未扣的領子下
面。工作服敞開著。
  「曖,讓我看看。」他爽快地說,同時自然地將手指伸進她的嘴巴,撐開牙齒。」
不錯,恐怕我的伙計說對了。」他朝又走進來的年紀較大的那位德國牙醫點點頭。
「她必須注射青黴素,進行熱敷。一旦消炎之後,治愈毫無困難。」
  莫斯卡明知答案,但又不得不問:「你願意給她注射青黴素?」他意識到,他
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憤怒,而又措辭不當。他感到海蓮的手緊壓在他的臂上。
  「很抱歉,」阿德洛克上尉搖搖頭。「你是明白人。我可不願意破壞制度。而
且,如果我給你開了先例,那麼每個美國土兵都可能帶他的姑娘來。更何況,每支
青黴素的使用都要有嚴格的交代。」
  「我交來結婚證書,能否區別對待?」莫斯卡問。
  「對不起,」阿德洛克上尉說。莫斯卡看出上尉的抱歉是真誠的,經過周密考
慮的。「你聽我說,一旦你們的結婚證書從法蘭克福拿回來並獲得認可,立即告訴
我,我將給予徹底治療。我們不必等到你們正式結婚,這是炎症,不能傻等。」
  海蓮戴上帽子、面紗,低聲向上尉表示感謝。他拍拍她的肩膀說:「要不停地
熱敷,也可能消腫。要是腫得更厲害,你把她送進德國醫院。」就在他們走出房門
時,莫斯卡注意到那位年老的德國牙醫的面部浮現出一絲疑慮的表情:似乎這樣處
置太過於輕率了。
  回到僱員處,他告訴埃迪事情經過。海蓮坐在莫斯卡桌旁的椅子上,表面似乎
舉止安詳,並不顯得痛苦憂傷。
  埃迪噴噴歎氣,深表同情。他說:「你為什麼不去副官辦公室。看他能否讓法
蘭克福方面趕緊通過你的結婚申請書。」
  莫斯卡問海蓮:「你是願意在這裡等一會兒,還是現在回家?」
  「我等,」她說,「不要耽擱太久。」他緊緊地握住她的手,而她的手心卻捏
的是滿把汗水。
  「你確實覺得身體很好?」他問。
  她點點頭。莫斯卡離開了她。
  副官正在打電話,聲音文雅、溫和,一張坦誠的面孔殷勤地注視著面前的電話
機。他揚揚眉毛,暗示莫斯卡他馬上結束電話。掛上電話後,他興沖沖地說:「有
何貴幹?」
  莫斯卡說起話結結巴巴,感到膽怯畏縮。他終於說道:「我想知道我的結婚申
請書有沒有消息?」
  「沒有,還沒有任何消息。」副官禮貌地回答,並開始翻閱軍隊各種規章制度
的合訂本。
  莫斯卡又躊躇一會兒才接著問:「有使申請證書迅速通過的辦法嗎?」副官低
頭回答:「沒有。」
  莫斯卡強扔過頭去,忍住一時的衝動。「您認為如果我去法蘭克福是否會有作
用?也許,您能告訴我去找誰?」
  直到這時副官才合上又厚又重的合訂本,第一次抬起頭看一看莫斯卡。以一種
簡短的公事公辦的語氣說:「嗨,莫斯卡,」他說:「你與這姑娘同居達一年之久
並未提出結婚的申請,直到這項禁令解除六個月之後你才提出,而現在你突然達到
急不可待的程度。我不能阻止你去法蘭克福,不過,我斷定去也沒用。你清楚我是
如何考慮工作的。不走歪門斜道。」
  莫斯卡不再感到憤怒,只有窘迫、羞愧。副官換了一種溫和的語調接下去說道:
「批文一下來,我就通知你,好嗎?」莫斯卡就這樣的被打發走了。
  他又回到僱員處,極力裝得輕松自然,而不是憂心仲仲。他知道從他面部表情
海蓮能察覺到。可巧,海蓮正與英奇一起邊喝咖啡邊聊天。海蓮脫掉了帽子和面紗。
她只一點一點地細飲。從她那炯炯發光的眼神中,他看得出她—直在對英奇談論他
們的嬰兒的詳情細節。而埃迪坐在椅子上,後仰著身子,滿臉笑容,側耳傾聽。看
到莫斯卡時,他問:「事情進展如何?」
  莫斯卡說:「很好,他願意盡力幫忙。」並對海蓮微微一笑。他準備以後再把
實情告訴埃迪。
  海蓮戴上帽子、面紗,先後與英奇、埃迪握一握手,然後挎起莫斯卡的臂走出
辦公室。穿過空軍基地的大門時,莫斯卡說:「很抱歉,親愛的。」她蒙著面紗的
臉立即轉向他,緊緊抓住他的臂,他將臉轉向另一邊。好象是如不避開,他簡直無
法忍受她那目不轉睛的注視。
  第二天早晨,天還沒有亮,莫斯卡就醒來,聽到海蓮的抽泣聲。她的臉埋進枕
頭,嗚嗚咽咽。他將她拉過來,讓她的頭正好能埋進他那裸露的臂膀裡。「痛得厲
害?」他輕聲地問。她說:「沃爾特,我感到很噁心,我感到很噁心。」說這句話
似乎更增加她的恐懼,於是她放聲痛哭,像個受驚的孩子那樣哭泣。
  在黑暗中,疼痛席捲她全身,控制了她軀體中血液的流動和各個器官的活動。
在空軍基地,莫斯卡無力幫助她,給她增加了恐懼感,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
她又說:「我覺得十分噁心。」她說話完全改變了聲調,莫斯卡幾乎未聽懂。
  「我再多做些熱敷。」他說,打開了身邊的床頭燈。
  他一見她的面容,大驚失色。微弱的黃色燈光下,她半邊臉高高腫起,那只眼
睛幾乎成了一條縫,臉頰骨的輪廓嚴重變形。看起來象個蒙古人。她抬起雙手摀住
臉:他走到廚房取熱敷的用水。

  耶金的女兒暈眩的眼睛直直盯住在朝暉中浮動的一堆堆城市廢墟。她坐在一塊
巨大的石頭上,手指伸進一聽開口的黃香李子的罐頭。那時,碎磚破瓦的氣味剛好
從地上浮起。小姑娘安詳的撈出黃色、臘球狀果肉。然後舐吃手指上粘稠的果汁。
耶金坐在女兒身旁的一塊石頭上。他帶女兒來到這與外界隔絕的廢墟堆中,以便她
能獨自享受這極珍貴的美味食品,不讓白天護理她的那個德國女人分食。
  耶金以愛憐的目光察看女兒天真的面孔。那雙眼睛清楚地顯示出,她那幼稚的
頭腦中出現了裂縫,並且緩慢擴大。醫生曾告訴他尚有一線希望——把她送出德國
或歐洲。耶金搖搖頭。他在黑市中掙的所有的錢也僅夠在孩子與苦難——她周圍的
悲慘世界——之間築;道「牆」。醫生明確告訴他,僅僅這樣做是不夠的,無論如
何,這牆總要垮。
  此刻,他已作出決定:購買偽造身份證,去瑞士定居。當然這需幾個月的準備
時間和大量的金錢,但這會治愈她的病。她將正常地成長,過幸福生活。
  她捏起一粒糖汁包裹、閃爍著嫩黃色微光的黃香李子。為使女兒高興,他張開
大嘴去接。她對他微微一笑。笑臉使他情不自禁伸出愛和保護的手,輕輕撫摩她的
面頰。因為在這與世隔絕的廢墟堆中間,他女兒猶如一棵正在成長但不合人意的小
樹。兩眼無神,微笑猶如一陣肌肉痙攣。
  早晨空氣冰爽。秋天減弱了太陽的威力,把大地和灰色的破磚碎瓦染成了毫無
生氣的枯草色。
  耶金和顏悅色地說:「吉塞萊,過來!現在我得送你回家,我必須上班。」黃
香李子罐頭從孩子中滑落下來,又粘又稠的糖汁四處噴濺,凝聚在;些破磚碎瓦上。
她開始嚎陶大哭。
  耶金把她從石頭上抱起,緊緊摟在懷裡,讓她的頭緊靠住他的脖頸。「我今晚
早早回家,不要急。我要買一件禮物,可以穿的東西。」不管怎麼說,耶金心裡明
白,她要一直哭喊到他們爬上通往尖塔公寓的教堂台階。
  在灰白色天空襯托下,耶金看見一個人正翻越一個廢墟堆,接著消失,然後又
爬過另一個小堆,一直朝他走來。耶金放下女兒,她緊抱住他的腿。當那個人影爬
過最後一個小的,不停有碎石滾動的廢墟堆時,耶金十分吃驚地認出來人是莫斯卡。
  莫斯卡身著綠色軍官服,佩戴僱員的白色臂章。他那黝黑色的皮膚在初露的曙
光中呈現出灰暗的色彩。滿面倦容,疾首蹙額,破壞了面部五官的相互位置。
  「我一直在到處找您。」莫斯卡說。
  耶金輕輕地撫摩著女兒的頭,僅瞥一眼莫斯卡。他略感奇怪,他怎麼能如此容
易地找到他們。莫斯卡似乎已察覺到這一點,於是說:「您的女管家,她告訴我,
您經常在早晨到這裡來。」
  陽光燦爛,朝暉滿地,耶金能清楚地聽到有軌電車的叮叮噹噹的聲音。他疑慮
重重,緩慢地問:「找我有什麼事嗎?」
  他們周圍的廢墟堆中,有一面斜坡出現塌方,碎磚破瓦一陣嘩啦啦地滑動落下。
灰塵翻滾,沖入天空。莫斯卡覺得雙腳正陷進這不牢靠的土地中,於是他移動一下
腳步。他說:「我需要一些青黴素和可待因或嗎啡。您清楚海蓮的那顆牙齒,她現
在確實病得厲害。」他侷促不安地稍停片刻。「我今天就要嗎啡,她疼得受不住啦,
您要多少錢我都給。」
  耶金抱起女兒開始翻越廢墟堆,莫斯卡緊跟在他身旁。「這事很難辦,」耶金
說道。然而他已胸有成竹;靠這筆收入,他可提前三個月去瑞士。「價格高的驚人。」
  莫斯卡停下來,儘管早晨的太陽還不是烈日炎炎,耶金卻看到他臉上已開始大
汗淋漓。在這張臉上,耶金還看到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
  「豈有此理!」莫斯卡說,「你不能出爾反爾地以此來恐嚇我。其實,我並不
在乎付多少錢,你可以隨便敲我的竹槓,但我今晚就得拿到麻醉劑。」
  他們站在最後一堆廢墟上,面對城市未被完全破壞的部分。耶金居住的教堂就
在這裡。「午夜到我這裡來,」耶金說。「晚上不能來,只有我女兒一人在家,而
且她病得很厲害,絕不可再受到驚嚇。」他期待著莫斯卡作出同情的表示。可是沒
有反應。他感到一陣惱怒,悲哀。這個美國人如此關心他的情婦,為什麼不帶她去
美國或安全的地方?莫斯卡能夠為他所愛的人做到他不可能為他女兒做到的事也大
大增加了耶金的痛苦。於是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要是你午夜之前來,我絕不
會幫助你。」
  莫斯卡站在這個廢墟堆的最高點,注視著沿坡滑下的耶金和他懷裡抱的孩子。
他在耶金身後大喊:「不要忘記,拿到麻醉劑要多少錢就付多少。」耶金轉過臉,
點點頭。他懷裡抱的孩子直直地仰視著這秋季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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