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歃血為盟
    回到石堡的時候,我才注意到,這是一座多麼壯觀、多麼引人注目的石頭建築。有
人認為美洲的土著民族缺乏教養,但知識水平低下的人是不可能挪動如此巨大的巖石,
壘起這種當時的武器還無法攻破的要塞的。如果有人說這些民族生活在古代,現在的印
第安人根本就不是他們的後裔,那我既不贊同也不反駁。
    我們借助梯子上到了第三層,石堡裡最好的房間都在這一層。「好太陽」和他的兩
個孩子住在那兒,現在我們又住到那兒。
    我那間很大,雖然沒有窗戶,光只能從門外進來,但門又寬又高,因此一點也不缺
少光照。房間裡空空如也,「麗日」很快就佈置了一些生活用品,還是相當舒適的。霍
肯斯、斯通和帕克也得到了類似的一間,三人共用。
    「客房」佈置得差不多了,我就進去了,「麗日」給我拿來一只雕刻十分精美的煙
鬥,此外還有煙草。她替我裝好煙,點上。我抽起煙來,她在一旁說道:
    「這只煙斗是我的父親『好太陽』讓我給你送來的。做煙斗的陶土是他從聖石場弄
來的,是我親手雕的煙袋鍋,還沒有人叼過它。我們請你收下它,當你抽它的時候就想
到我們。」
    「你們真好,」我回答,「我幾乎要感到慚愧了,因為我沒什麼可回贈的。」
    「你已經給了我們很多東西,我們都報答不了——那就是『好大陽』和溫內圖的生
命。他們兩人幾次落到你手裡,你都放過了他們。為此你贏得了我們的心。如果你願意
的話,就是我們的兄弟。」
    「還用問嗎,這正是我心中的願望。『好太陽』是有名的酋長和戰士,而溫內圖,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就喜歡上了他。我能被稱作你們的兄弟,這是我極大的榮耀和快
樂。我只希望我的夥伴們也能享有這種快樂。」
    「如果他們願意,我們會同樣對待他們。」
    「謝謝。這麼說是你自己用聖陶雕成這只煙斗的?你的手多巧啊!」
    她被誇得臉紅起來,說:
    「我知道白人婦女和她們的女兒比我們更聰明靈巧。現在我還得去給你拿點東西
來。」
    她又把我的左輪槍、刀子以及所有屬於我、但我沒在口袋裡找到的東西拿來了。我
謝了她,向她保證我什麼也不缺了,然後又問:
    「我的夥伴們也能得到他們被繳去的東西嗎?」
    「是的,都能得到,現在可能已經得到了,因為我在這邊照顧你,『好太陽』在那
邊照顧他們。」
    「我們的馬怎麼樣了?」
    「它們也在這兒。你可以騎你的馬了,霍肯斯也可以騎他的瑪麗了。」
    「啊,你知道他那頭騾子的名字?」
    「是的,我也知道他那桿老槍的名字『利迪』。我沒告訴過你,我經常和他談話。
他是個有趣的人,但也是個能幹的獵手。」
    「是的,可還不僅如此,他還是個忠誠的、樂於犧牲自己的好夥伴。但我還想問你
點事,你能對我說真話嗎?」
    「『麗日』不撒謊。」
    「你們的戰士把奇奧瓦人俘虜身上的所有東西都搜走了?」
    「是的。」
    「還有我三個夥伴身上的東西?」
    「是的。」
    「那為什麼不搜走我身上的東西呢?沒人動過我的口袋。」
    「這是我哥哥溫內圖的命令。」
    「你知道他為什麼下這個命令嗎?」
    「因為他愛你。」
    「即使他視我為敵?」
    「是的。你剛才說你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就喜歡上他了,他對你也是這樣。不得不
把你看作敵人,這使他很痛苦;還不僅是敵人……」
    她頓住了,因為她覺得自己下面要說的話會傷害我。
    「說下去!」我請求她。
    「不。」
    「那我替你說。把我看作敵人,這並不使他痛苦,因為敵人也是可以尊重的。但他
以為我是個騙子,是個虛偽、狡詐的人,這使他痛苦,對不對?」
    「你說對了。」
    「但願他現在明白自己錯了。現在還有一個問題:殺害克雷基﹒佩特拉的兇手拉特
勒怎麼樣了?」
    「他正要被綁上刑柱。」
    「什麼?現在嗎?怎麼沒人告訴我?為什麼向我隱瞞?」
    「溫內圖要這樣。」
    「為什麼?」
    「他認為你的眼睛和耳朵受不了這個。」
    「他說得大概不錯,如果你們照顧到我的願望,那我就受得了。」
    「什麼願望?」
    「先說在哪兒用刑?」
    「就在河邊。『好太陽』把你們引開了,因為你們不該在場。」
    「可我一定要在場!你們要讓拉特勒受哪些折磨?」
    「所有的,因為這個拉特勒是阿帕奇人抓住過的最壞的白人。他沒有任何理由,就
殺害了我們敬愛的白人父親、溫內圖的老師,因此他不僅要接受用在別的俘虜身上的刑
罰,而且要一樣一樣地接受我們所知道的所有的刑罰。」
    「這不行,這太不人道了!」
    「他活該!」
    「你可以到場觀看嗎?」
    「可以。」
    「你,一個女孩子?」
    她垂下長長的睫毛,看了半天地,然後又抬起眼睛,嚴肅地、幾乎是帶著指責意味
地看著我。
    「你覺得奇怪嗎?」
    「是的,婦女不該看這種場面。」
    「你們那兒是這樣的嗎?」
    「是的。」
    「你錯了。」
    「你能說出相反的例子嗎?那你就得比我還要了解我們的婦女和姑娘們。」
    「也許你並不了解她們。你們那兒的罪犯站在法官面前的時候,其他人是可以旁聽
的,是不是?」
    「是的。」
    「我聽說,女聽眾往往比男聽眾要多。她們該去那種地方嗎?她們受自己好奇心的
驅使到那裡去,這好嗎?」
    「不好。」
    「如果有殺人兇手要被處決,絞刑或者砍頭,沒有白人婦女在場嗎?」
    「那是從前。」
    「現在已經被禁止了?」
    「是的。」
    「也禁止男人觀看嗎?」
    「是的。」
    「這麼說所有人都不許再看了!如果所有人都允許去看,那婦女也會去的。哦,白
人婦女不像你想的那麼溫柔!她們很能承受痛苦——別人的、動物的痛苦。我沒去過你
們那兒,但克雷基﹒佩特拉給我講過。溫內圖還去過東部的大城市,回來後給我講了他
在那兒看到、觀察到的一切。」
    她激動起來。
    「人們放出猛獸去撲人和馬的時候,婦女不是也在場嗎?她們看見流了血、那些猛
獸的犧牲品倒在地上,不是也喝彩歡呼嗎?我是個年輕沒有經驗的女孩子,被你們看作
『野人』,但我還能給你講出很多你們那些溫柔的婦女毫無懼色地去做的事,換了我,
我卻會害怕的。數一數那些處死奴隸的溫柔、美麗的白人婦女吧!一個黑人女奴被鞭打
致死的時候,她們可以微笑著站在一旁!現在我們這兒有一個罪犯、一個殺人兇手,他
得死,因為他活該。我要去看,而你指責我。難道我能夠平靜地看著這麼一個人死掉,
有什麼不對嗎?如果這不對,那麼紅種人的眼睛習慣了看這種事,這又是誰的責任呢?
不正是白人逼迫我們嚴厲地報復他們的暴行的嗎?」
    「一個白人法官不會把一個抓起來的印第安人綁到刑柱上。」
    「法官!如果我說出常從霍肯斯那兒聽來的一個詞,你別發火——『青角』!你不
了解西部,這裡哪兒有你說的那種法官?強者就是法官,弱者就要被判決。讓我給你講
講白人營火邊上發生的事吧!難道無數在同白人入侵者的戰鬥中死去的印第安人都是被
開槍打死、被刀刺死的嗎?他們之中有多少人是被折磨致死的啊!可他們除了維護自己
的權利,什麼也沒有做!而我們這兒現在要處死一個罪該接受懲罰的兇手,我倒應該掉
頭不看,只因為我是個女孩子嗎?是的,我們過去不是這樣的,是你們教會了我們連眼
皮都不眨一下地看流血。我要走了,我要去看殺害克雷基﹒佩特拉的兇手接受懲罰!」
    我一直把這個年輕、美麗的印第安女孩兒看作一個溫柔、恬靜的生命。可現在,她
站在我面前,眼裡閃著銳利的光,臉頰通紅,完全是一個毫不容情的復仇女神的模樣。
我覺得,她簡直比先前更美了。我該指責她嗎?她錯了嗎?
    「那麼去吧!」我說,「但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最好還是呆在這兒!」她請求道,又完全換了一種聲調。「『好太陽』和溫內
圖不願意看到你去。」
    「他們會生我的氣嗎?」
    「不會。他們不願意你去,但並沒有禁止你去。你是我們的兄弟。」
    「那麼我也去,他們會原諒我的。」
    我和她一起走到平台上的時候,見塞姆﹒霍肯斯站在那兒。他正抽著他那根短短的
舊煙鬥,因為他也得到了煙草。
    「大不一樣了,先生,」他微微笑道,「咱們一直是俘虜,現在卻當起大爺來了,
這可真是不同啊。您在這種新情況下覺得怎麼樣?」
    「謝謝,很好!」我笑道。
    「我也是,好極了。酋長親自照料咱們,真好,如果我沒搞錯的話!」
    「『好太陽』在哪兒?」
    「走了,又去河邊了。」
    「您知道現在那邊在干什麼嗎?」
    「我猜得出來。」
    「那您說說看。」
    「向奇奧瓦人深情告別。」
    「還不夠。」
    「那還有什麼?」
    「拉特勒要受刑。」
    「拉特勒受刑?可我們卻被帶到這兒來了?那我也要去看!來吧,先生!咱們趕快
下去!」
    「慢!您看得了那種場面嗎?您不會被嚇跑嗎?」
    「嚇跑?您可真是個『青角』,親愛的先生!您在西部再多呆一段時間,在這種情
況下就不會想到害怕了。那傢伙該死,並且要用印第安人的方式處決他,就這樣。」
    「但這是殘酷的。」
    「呸!這麼一個可惡的傢伙,您別說什麼殘酷!他無論如何也得死!難道您不贊成
嗎?」
    「當然贊成!但阿帕奇人應該一下子結果他,他是個人。」
    「一個毫無理由地打死別人的人不是人,他那時醉得像頭畜生。」
    「正因為如此,應該減輕懲罰;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麼。」
    「您別惹人笑話了!是啊,在老家那邊,那些法官大人們坐在法庭上,給那些因醉
酒而犯罪的人減刑,就因為他們喝了酒。他們應該加重刑罰,先生,加重!誰瘋狂地喝
酒,像野獸一樣襲擊周圍的人,就該被加倍地懲罰。您不要對這個拉特勒有一絲一毫的
憐憫!您想想他是怎麼對待您的!」
    「我想到了,但我是個基督徒,我還是要試一下,讓他能夠速死。」
    「您就算了吧,先生!首先他不配,其次您會白費力氣的。克雷基﹒佩特拉是這個
部落的老師,是他們靈魂上的父親。他的死對阿帕奇人來說,是一個沒法兒彌補的損失,
而他被殺又沒有任何理由。因此根本不可能讓紅種人作出從寬的判決。」
    「如果是這樣,那我就對準拉特勒的心髒開一槍。」
    「結束他的痛苦嗎?您可千萬別這麼干!要不整個部落都會以您為敵的。他們完全
有權利決定該怎麼處罰拉特勒,如果您剝奪了他們這個權利,咱們和他們剛剛結成的友
誼就完了。這麼說您也要去嗎?」
    「是的。」
    「好,但您別干蠢事!我去叫迪克和威爾。」
    他進了他住的房間,不一會兒就同他的兩個朋友一起走了出來。我們下了石堡,
「麗日」已經先走一步了。我們拐進佩科河谷的時候,沒有看見奇奧瓦人,他們已經和
受傷的首長一起離開了。「好太陽」很聰明,想得十分周全,在他們走後悄悄派出了偵
察人員,因為他們有可能會偷偷回來報復的。
    我前面說過,我們的牛車也在那片空地上。我們到達那裡的時候,阿帕奇人已經圍
著牛車站成了一個大圈兒。我看到圈子中央站著「好太陽」、溫內圖和幾個戰士。「麗
日」也和他們在一起,正和溫內圖說話。她雖然是酋長的女兒,但也不能插手男人的事
情;如果她沒和女人們在一起,那肯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和她的哥哥說。一見我們來
了,她便告訴了哥哥,自己則回到女人們那裡去了。看來她剛才是在跟他談論我們。溫
內圖分開眾人,向我們走來,嚴肅地問道:
    「你們為什麼不留在石堡裡?不喜歡你們的住處嗎?」
    「我們喜歡,」我回答,「我們對紅種人兄弟對我們的關照表示感謝。我們來這兒,
是因為我們聽說要處死拉特勒,是這樣嗎?」
    「是的。」
    「可我沒看見他!」
    「他在車裡,和被他殺害的人的屍體在一起。」
    「他該怎麼死呢?」
    「受刑而死。」
    「一定要這樣判決嗎?」
    「是的。」
    「可我還是要請求你減輕一點對他的懲罰。我的信仰要求我替拉特勒求情。」
    「你的信仰?那不也是他的信仰嗎?」
    「是的。」
    「那麼他是按照信仰的要求行事的嗎?」
    「可惜不是。」
    「那我的白人兄弟就不必替他履行戒條了。你和他的信仰禁止殺戮,可拉特勒還是
殺了人,因此這種信仰的規條不能用在他身上。」
    「我不能看這個人干了些什麼,我只能履行我的義務,不管別人的思想行為。我請
你讓這個人速死!」
    「已經決定了的事一定要執行!」
    「非這樣不可嗎?」
    「是的。」
    「這麼說我的願望沒辦法實現了?」
    溫內圖十分嚴肅地看著地面。
    「不,有一個辦法,」他終於說,「但溫內圖請求他的白人兄弟最好不要嘗試它,
這會損害他在我們戰士心目中的形象。」
    「怎麼個損害法兒?」
    「他們不會再尊敬老鐵手。」
    「這麼說這個方法很不光彩,遭人恥笑嘍?」
    「在紅種人看來,是這樣的。」
    「說給我聽!」
    「你得要求我們償還欠你的情。」
    「啊!沒有一個正直的人會這麼做的!」
    「對。多虧了你我們才得救,如果你提出我們不能忘了這一點,那就等於你逼著
『好太陽』和溫內圖滿足你的願望。」
    「怎麼滿足呢?」
    「那得重新召開一次議事會,我們兩個會為你說話,讓我們的戰士承認你有權要求
我們償還欠你的情;可這樣一來你所做的一切就白費了。為那個拉特勒做這麼大的犧牲
值得嗎?」
    「絕對不值得!」
    「我的兄弟聽著,溫內圖要和他說幾句心裡話。他知道『老鐵手』在想些什麼,
『老鐵手』有怎樣的一顆心,可是我們的戰士不能理解這樣的感受;一個人如果要求別
人還欠他的情,就會遭到他們的恥笑。『老鐵手』本可以成為阿帕奇人中最偉大最著名
的戰士,難道就因為我們的戰士唾棄他,而不得不在今天就離開我們嗎?」
    我很難做出回答,我的心告訴我要堅持我的請求,可我的理智,更確切地說我的驕
傲,卻反對這樣做。溫內圖感受到了我心中的矛盾,說道:
    「溫內圖要和他的父親『好太陽』談談,請你在這裡等一等!」
    他走了。
    「別干蠢事,先生!」塞姆求我,「您不知道您冒的是什麼樣的險。」
    「這沒什麼。」
    「哦,才不是呢!紅種人瞧不起公然要求別人感謝的人,這是真的;他們雖然會做
你要他做的事,但再也不會有下一次了。那樣的話,我們真是得今天就走,說不定就會
撞上奇奧瓦人。這意味著什麼,就不用我細細給您講了吧。」
    「好太陽」和溫內圖嚴肅地談了一會兒之後又走過來,首長說道:
    「要不是克雷基﹒佩特拉給我們講過很多關於你們的信仰的事,『好太陽』會認為
跟你說話是一樁奇恥大辱。但他現在理解你的願望。不過正像我的兒子溫內圖說的:我
們的戰士理解不了這個,他們會蔑視你的。」
    「我倒無所謂,但這對克雷基﹒佩特拉很重要。」
    「為什麼對他重要?」
    「他的信仰也正是促使我提出這個請求的信仰,他也是懷著這種信仰死去的。他的
宗教要求他原諒敵人,相信我:如果他還活著,也不會容許讓拉特勒那樣死的。」
    「你這樣想嗎?」
    「當然。」
    他緩緩地搖著頭。
    「這些基督徒都是什麼樣的人吶!他們要麼很壞,壞得讓人無法理喻;要麼很好,
好得也讓人想不通!」
    說完,他又和他兒子對視了片刻;他們心意相通,可以用目光交流。隨後「好太陽」
又轉向我,問道:
    「這個兇手也是你的敵人嗎?」
    「是的。」
    「你原諒他了?」
    「是的。」
    「那麼聽著『好太陽』要對你說的話!我們想知道他心裡是否還有哪怕是一絲一毫
的好的東西,因此我要試試能不能既滿足你的願望又不會傷害你。你在這兒坐下來等著,
我一向你招手,你就到兇手那兒去,要他請求你的寬恕。如果他這樣做了,就讓他速死
好了。」
    「我可以告訴他這個嗎?」
    「可以。」
    「好太陽」又和溫內圖回到人們圍成的圈子那裡去了,我們則在原地坐下來。
    「這我可真沒想到,」塞姆說。「酋長居然真的準備滿足您的願望。您一定很得他
的好感。」
    「可能吧。但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克雷基﹒佩特拉的影響,即使在他死
後這種影響也還是在起作用。這些紅種人心中接受的基督教思想比他們想象的要多。我
很想知道下面會出什麼事。」
    「您就會看見的。注意!」
    這時牛車上的車篷被揭掉了,我們看到,人們把一個長長的、盒子一樣的東西抬下
來,那上面綁著一個人。
    「這是棺材,」塞姆說,「是用中間燒空的樹幹釘成的,然後用浸濕的獸皮裡緊;
皮子干後收縮,棺材就變得嚴絲合縫了。」
    離那條例谷與河谷交匯處不遠,聳立著一堵巖壁,它的腳下用大石頭壘起了一個四
方形,前端開口兒。旁邊還有很多石頭,像是特意運過去的。棺材連同上面的人被抬到
了用石頭壘起的四方形那兒,那人正是拉特勒。
    「你們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把石頭運到那兒去嗎?」塞姆問。
    「他們要用石頭造墳。」
    「對!一座雙人墓。」
    「也要把拉特勒埋在裡面?」
    「是的。兇手要跟他的犧牲品埋在一起,只要有可能,就應該這樣。」
    「可怕!活著被綁在自己殺的人的棺材上,而且知道這就是自己最後的安息之處!」
    「我怎麼覺著您真的在憐憫那個人啊?您替他求情,這我還能理解,可同情他,不,
這我真是理解不了。」
    這時棺材被立了起來,拉特勒能雙腳著地了。人們用結實的皮帶把棺材連人一道緊
緊地綁在石牆上。男人、女人和孩子們都走上前去,圍成一個半圓。四周充滿著期待的
沉寂。「好太陽」和溫內圖站在棺材旁,一個在左,一個在右。這時酋長說話了。
    「阿帕奇人的戰士集中在這裡舉行審判,因為阿帕奇人遭受了重大的損失,有罪之
人要為此償命。」
    「好太陽」繼續說下去,用印第安人那種形象的方式講到克雷基﹒佩特拉,講到他
的思想,以及他是如何被殺害的。他的控訴我只能聽懂一點點,但塞姆把所有的話都翻
譯給我聽了。首長也講述了拉特勒被俘的經過,最後宣佈,現在兇手將受刑,並在被處
死後為死者陪葬。隨後他向我這邊望過來,向我招手。
    我們站起來走過去。剛才離得遠,我看不清犯人,現在他就在我面前,我感到,雖
然他是那麼邪惡,不敬神,可我還是深深地憐憫他。
    立在那裡的棺材有兩人多寬,兩米多長,看起來像是從一棵粗大的樹幹上砍下來的
木頭裹著獸皮做成的。拉特勒被綁得後背貼在棺材上,雙臂向後,雙腳分開。看得出,
他不曾忍受饑渴。一團布堵住了他的嘴,所以他到現在為止還沒有說過話。他的頭也被
固定住,無法轉動。我來後,「好太陽」便把堵著他的嘴的布去掉,對我說:
    「我的白人兄弟想跟這個兇手說話,現在可以說了。」
    拉特勒看到我是自由的,他肯定會想到,我是跟印第安人交上朋友了,我想,他會
求我替他跟他們說句好話的。但他沒有;堵嘴布剛從嘴裡拿掉,他就惡狠狠地向我吼道:
    「您想要我怎樣?滾開!我跟您沒什麼可說的!」
    「您聽見了,您被判了死刑,拉特勒先生,」我平靜地回答道,「這是不可更改的,
您必須得死,但我想……」
    「滾開,狗,滾!」他打斷了我,想要向我吐口水,卻夠不到我,因為他的腦袋動
不了。
    「您必須得死,」我毫不氣餒,接著說。「但重要的是以哪種方式死。這就是說,
他們想要折磨您,也許今天,也許明天還得一整天;這太可怕了,我不能容許。在我的
請求之下,『好太陽』已經答應讓您速死,但您得滿足他提出的條件。」
    我停住了,我想他會問我那是什麼條件。可他沒問,而是惡毒地詛咒了我一句,我
簡直沒法兒在這裡重複他的話。
    「這個條件就是,您得請求我的原諒。」我繼續向他解釋。
    「原諒?請求您的原諒?」他叫道。「那我寧可咬斷自己的舌頭,忍受那幫紅鬼想
出來的折騰我的法子!」
    「您聽好了,拉特勒先生,不是我提出這個條件的,」我堅持道。「因為我用不著
您求我!是『好太陽』要這樣的。想一想您的處境吧!等著您的是一種恐怖的死法,而
您只要說出一句『原諒我』就能躲過這個結果。」
    「不,決不!從這兒滾開!我不想看您這張倒霉的臉。您見鬼去吧,滾得越遠越好!
我不需要您。」
    「如果我順著您的心意走掉,那就太晚了。您還是理智些,還是說了那句話吧!」
    「不,不,不!」他咆哮著。
    「我請求您!」
    「滾!我說滾!見鬼,干嘛綁著我!我的手要是能動,我會給您指路的!」
    「那好吧,隨您的便吧,」我最後說道,「但我得告訴您,我一走,您可就叫不回
來了!」
    「我叫您回來?您?您別自以為是了!快滾吧,我說,快滾!」
    「我會走的,但走之前我還要說一句:您還有什麼願望嗎?我會幫您滿足的。您要
問候什麼人嗎?您有親戚需要我帶個信兒給他們嗎?」
    「到地獄去吧,在那兒說您是個該死的惡棍!您跟那些紅種人混在一起,讓我落到
了他們手裡,您只配……」
    「您瘋了,」我打斷了他,「這麼說您死前沒什麼願望了?」
    「只有一個:但願您比我更不得好死!」
    「好吧,那咱們沒什麼好說的了,我現在只能以基督徒的身份向您建議:不要死不
悔改吧,想一想您犯下的罪以及您到了那邊要遭的報應吧!」
    我格外強調這句話,因為我想,他大概還不相信自己不可扭轉的命運。他的回答恕
我不能把它說出來。他的話使我不寒而慄。「好太陽」拉住我的手,把我帶走了。
    「我的白人兄弟看到了,這個兇手不配你替他求情。他是個基督徒,你們把我們叫
做異教徒,可一個印第安戰士會說出這種話嗎?」
    我沒有回答他,我又能說什麼呢?拉特勒的態度出乎我的意料。過去我們說到印第
安人的刑柱時,他是那麼恐懼,而且確確實實在發抖,可今天卻似乎無論對他用什麼刑
都奈何他不得。
    「這不是什麼勇氣,」塞姆說。「而只不過是怒氣罷了。他認為,他落入印第安人
手裡是您的錯。從我們被抓住的那一天起,他就再沒見過您,而今天他看到我們自由了。
紅種人對我們很友好,可他卻得死。這已經讓他有足夠的理由認為我們搞了陰謀詭計。
但只要一開始用刑,他就不會這麼叫了!注意,我把話擱在這兒了,如果我沒搞錯的
話!」
    阿帕奇人沒讓我們等很久,那可悲的場面就開始了。我本來想走開,但這種場面我
還從沒見過,於是決定還是留下來,等實在受不了了再走。
    觀眾們都坐下來。好幾個年輕戰士走上前去,站在離拉特勒大約十五步遠的地方。
他們向他投擲刀子,但卻不讓刀子刺中他的身體,刀刃全都插到了棺材上。頭一刀貼在
腳左側,第二刀貼在腳右側,與腳之間幾乎沒有縫隙。接下來的兩刀靠上一些,就這樣
進行下去,直到拉特勒的兩條腿被四列刀子鑲了一道邊。
    到此為止他還勉強支持著,但鋒利的刀子越投越高了,因為他們要給他的身體整個
鑲上一道邊。這下他怕起來了,一有刀子投過去,他就發出一聲恐懼的驚叫。刀子投得
越高,這叫聲也就越高,越尖利。
    上身四周被匕首插滿之後,輪到腦袋了。第一刀貼著他的脖子右側刺進了棺材,第
二刀則在左側。就這樣這邊一刀,那邊一刀,從臉向上到了腦殼,直到再也沒有一塊空
地兒。於是刀子又都被拔出來,原來這還不過是場序幕,由青年人進行,為的是顯示,
他們已經學會了鎮靜地對準目標,並能十拿九穩地擊中它。隨後他們又回到原地坐下了。
    接下來「好太陽」命令成年戰士從三十步開外投刀子。第一個戰士準備好了以後,
酋長走到拉特勒身邊,指著他的右上臂。
    「這兒!」
    刀子飛過去,準準地擊中了規定的地方,穿透肌肉,扎進了棺材板。這回可來真的
了。拉特勒疼得發出一聲嚎叫,彷彿那已經要了他的命似的。第二刀穿透了左胳膊的同
一塊肌肉,嚎叫聲頓時提高了一倍。第三刀和第四刀是衝著大腿去的,並且也都擊中了
首長事先指明的地方。看不見血,因為拉特勒的衣服並沒被扒下來,而且印第安戰士們
現在擊中的都是無關緊要的地方,也就是說並不會使這場戲縮短。
    也許那罪人開始以為人們不是真的要殺了他,可這時他明白自己想錯了。他的小臂
和小腿也中了刀;如果說他剛才還是一聲一聲地嚎,現在則是在一刻不停地嚎叫了。
    觀眾中發出各種聲音,他們在用各種方式表達著他們的蔑視。一個印第安人在刑柱
上的表現是完全不同的。這場以死亡告終的刑罰一開始,他便唱起歌,頌揚自己的所作
所為,嘲笑虐待他的人。人們越是令他痛苦,他對他們的辱罵就越惡毒。但他絕不會發
出一聲哀泣,喊一聲疼。等他死了,他的敵人會稱頌他,並滿懷敬意地以印第安人特有
的方式安葬他,因為他們為這麼一次光榮的死作了貢獻,這對他們來說也是榮耀。
    但如果是個膽小鬼,剛傷到一點兒就開始哭喊嚎叫,或甚至祈求寬恕,那就是另一
回事了:折磨他就是不光彩的,簡直是個恥辱。因此最後再沒有一個戰士還願意搭理他,
把他草草打死就算完事兒。
    拉特勒就是這麼個膽小鬼,到目前為止,他的傷其實還很輕,還沒有什麼危險。雖
然他疼得夠嗆,可還談不上是折磨。但他還是在那兒呼天搶地,並且不停地吼著我的名
字,讓我過去。於是「好太陽」叫他們暫停一下,然後對我說:
    「我年輕的白人兄弟過去問問,他為什麼這麼喊。到現在為止那些刀子還不至於讓
他疼得這麼大聲地訴苦。」
    「過來,先生,過來!」拉特勒喊著,「我有話跟您說!」
    我走過去,問道:
    「您想讓我干什麼?」
    「把刀子給我從胳膊和腿上拔下來!」
    「我不能這樣!」
    「我肯定要死了!這麼多傷,誰受得了?」
    「奇怪!難道您真的以為您還能活著?」
    「可您也活著!」
    「我沒殺人。」
    「我沒辦法,您知道,我當時醉了。」
    「可事情還是做下了。我總是告誡您不要喝那麼多酒,可您不聽,現在只能承擔後
果了。」
    「去它的後果!替我說句話!」
    「我已經這樣做了。請求原諒吧,這樣他們就會讓您速死,而不會再折磨您了。」
    「速死?可我不想死!我要活,活!」
    「這不可能。」
    「不可能?這麼說沒辦法了?」
    「沒有。」
    「沒辦法了——沒辦法了!」
    他撕心裂肺地吼起來,開始哀衷地哭泣呻吟,我沒法在他身邊呆下去,就走開了。
    「別走,先生,別走!」他在我身後喊著,「要不他們又該開始折騰我了!」
    這時酋長向他怒道:
    「別嚎了,狗!沒有一個戰士樂意用他的武器碰你這條臭狗。」
    他轉身面向他的戰士,繼續說:
    「阿帕奇勇敢的子弟們,還有誰願意搭理這個膽小鬼嗎?」
    沒有人回答。
    「這麼說沒人願意了?」
    回答他的仍然是沉默。
    「呸!這個殺人兇手不配讓戰士們殺死,也不配跟克雷基﹒佩特拉埋在一起。這麼
一只癩蛤蟆怎麼能跟一只天鵝一起出現在『永恆的獵場』呢?松綁!」
    他向兩個半大的男孩兒招了招手,他們跳過去,把拉特勒身上的刀子拔下來,再把
他從棺材上解了下來。
    「把他的手綁在背後!」首長繼續命令道。
    兩個還不到十歲的男孩兒按照命令去做了,而拉特勒絲毫也不敢有所反抗,這是何
等的恥辱啊!我幾乎為自己是個白人而感到羞恥了。
    「拖著他的腳,把他推到河裡去!」下一道命令又來了,「如果他能游到對岸,就
放了他。」
    拉特勒一聲歡呼,接著就被兩個男孩兒弄到了佩科河邊。突然他在那兒站住了,於
是他們抓住他,把他推了下去。他先是沉了下去,但很快就又浮上來,接著他就開始拼
命地仰臥在水面上向對岸游去。雖然他的雙手綁著,但這樣游法並不困難,因為他的腿
是自由的,靠它們便可以浮在水面上。
    難道就讓他這麼輕而易舉地游過河去嗎?我暗地裡可不希望這樣,他本來就該死,
你如果讓他活著,逃脫懲罰,那麼他以後再犯下罪行的時候,你也同樣負有罪責,這還
不算他日後可能會對我們實施的報復。
    兩個男孩兒仍然站在河岸上看著他,這時「好太陽」又下命令了:
    「拿槍去,向他的腦袋開槍!」
    他們跑到戰士們放槍的地方,每人拿了一支。這些小傢伙很會使這種武器,他們在
岸上跪下,瞄準了拉特勒的頭。
    「別開槍,看在上帝的份上,別開槍!」他嚇得拚命喊道。
    兩個孩子交談了幾句。他們把這件事當成了一個練兵的機會,先讓那罪犯越游越遠,
酋長卻也沒說什麼。這使我看出,他清楚地知道他們是否能射中目標。突然間,清亮的
童音響起來,兩人一道發令,接著便開了槍。拉特勒被射中了,轉眼間就消失在水中。
    沒有通常印第安人處死敵人後的歡呼聲——為這麼一個懦夫不值得喊。他們是那麼
藐視他,連他的屍體都不管,看都不看一眼,就讓它那麼順流而下漂走了。
    「好太陽」走近我,問道:
    「我年輕的白人兄弟現在對我滿意了嗎?」
    「是的,我感謝你。」
    「你用不著謝我。即使『好太陽』不了解你的願望,他也會這樣做的。這條狗連受
刑都不配。今天你看到勇敢的印第安人戰士和白人膽小鬼之間的區別了。白人什麼壞事
都幹得出來,可一旦要他們顯示勇氣,他們就像該挨打的狗一樣嚇得號叫起來了。」
    「阿帕奇人的酋長別忘了,到處都有勇敢和怯懦的人,好人和壞人。」
    「你說得對,『好太陽』不想傷害你,但是,任何一個民族也不應該認為它比其它
民族強,只因為膚色不同。」
    為了把他從這個棘手的話題上引開,我問:
    「現在阿帕奇人的戰士該干什麼了?埋葬克雷基﹒佩特拉嗎?」
    「是的。」
    「我和我的夥伴可以在場嗎?」
    「可以。即使你不問,我們也會請你來的。當時,我們去牽馬,你和克雷基﹒佩特
拉談過話。你們談了些什麼?」
    「那是一次很嚴肅的談話,不管對他還是對我。你們走了以後,我們就坐到了一處。
很快我們就發現,原來我們是同鄉,於是便用我們的母語交談。他經歷了很多苦難,都
講給我聽了。他告訴我他是多麼喜歡你們,還說為溫內圖而死是他的願望。大神幾分鐘
之後就滿足了他這個願望。」
    「他為什麼願意為我而死?」這時已走過來的溫內圖問。
    「因為他愛你,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我以後會告訴你。他的死應該是一種贖罪。」
    「他臨死的時候,用一種我聽不懂的語言和你說話。」
    「那是我們的母語。」
    「他也說到我了嗎?」
    「是的。他要我永遠對你忠誠。」
    「對我——忠誠?可你那時還根本不了解我!」
    「我了解你,因為我見到了你,他也給我講了你的事。」
    「你是怎麼回答他的?」
    「我向他保證我會滿足他的願望。」
    「那是他一生最後的請求。你成了他的繼承人。你向他發誓要對我忠誠,你保護了
我,寬恕了我,而我卻以你為敵。我的刀子不管刺誰都是致命的,而你堅強的身體卻戰
勝了它。我欠你的太多了,做我的朋友吧!」
    「我早就是你的朋友了。」
    「我的兄弟!」
    「我從心底裡願意。」
    「那就讓我們在把我的靈魂交給你的靈魂的人的墳墓前結盟吧!一個高尚的白人離
開了我們,但他離開的時候又引來了一個同樣高尚的白人。讓我的血成為你的血,你的
血成為我的!我將飲下你的血,你將飲下我的血。我的父親『好太陽』,阿帕奇人最偉
大的首長,請允許我這樣做!」
    酋長向我們伸出雙手。
    「『好太陽』允許,」他真誠地說,「你們將不僅是兄弟,而且也將是兩個身體裡
的一個人、一個戰士。就這麼定了!」
    我們走到即將建起墳墓的地方,我詢問了一下它的修建形式和高度,又要了幾柄斧
子。隨後我就同三人幫塞姆、迪克、威爾一起逆流而上,到林子裡去尋找合適的木頭,
借助斧頭做成了一個十字架。我們帶著它回到營地時,哀悼活動已經開始了。紅種人圍
著修得很快、幾乎快要完工了的墳墓坐下,唱起了他們那種既單調又特別,而且極其感
人的葬歌。低沉的調子不時被尖銳的怨訴聲蓋過,就像是刺目的閃電從厚重的雲層間射
出來。
    十幾個印第安人在酋長和他兒子的帶領下忙著修墳,一個穿著奇特、身上掛著各種
莫名其妙的物件的形體正在那兒跳舞,舞步奇異而緩慢。
    「那是誰?」我問,「是巫師嗎?」
    「是的。」塞姆點點頭。
    「按印第安人的習慣埋葬一個基督徒!您怎麼看,親愛的塞姆?」我又問。
    「您就忍著點兒吧,先生!可別說什麼反對的話!要不您會嚴重地傷害阿帕奇人
的。」
    「可這場假面舞會我看不慣。」
    「他們是好意。這些可愛的人們信仰大神,他們死去的朋友、老師就是去他那兒了。
他們以自己的方式悼念他,向他告別。巫師在那兒跳的都是很有寓意的。您就隨他們去
吧!他們不會不讓我們用十字架裝飾墳頭兒的。」
    我們把十字架放到棺材旁邊的時候,溫內圖問:
    「你們要把這個基督教的標志也立在墳上嗎?」
    「是的。」
    「這很好。溫內圖本來還要請他的兄弟『老鐵手』做一個十字架呢,因為克雷基﹒
佩特拉的房間裡就有一個,他在它前面禱告。所以這個標志也應該守在他的墳上。該把
它放在哪兒呢?」
    「應該把它豎在墓碑之上。」
    「就像那些白人在裡面向大神祈禱的大房子嗎?溫內圖會讓他們按你說的做的。你
們坐下來吧,看我們是怎麼做的。」
    這時「麗日」來了。她從石堡裡取來了兩個陶碗,把它們拿到河邊,盛滿水,然後
她走過來,把碗放在棺材上。干什麼用,這我很快就會知道了。
    現在,葬禮的一切都準備好了。「好太陽」給了個信號,哀歌聲停止了,巫師也坐
到地上。「好太陽」走到棺材旁,開始很慢地、莊嚴地講話。塞姆輕聲為我翻譯。
    「太陽早晨從東方升起,晚上從西方落下;一年在春天醒來,又在冬天入睡。人也
是這樣,對不對?」
    「對!」四周響起低沉的回聲。
    「人像太陽一樣升起,又落入墳墓,像春天一樣醒來,又像冬天一樣躺下安息。但
是,太陽落下去了,第二天早上還會升起,冬天過去了,春天還會到來,是這樣嗎?」
    「是!」
    「克雷基﹒佩特拉是這樣教我們的:人被送進墳墓,但在死後他還會像新的一天、
新的一年一樣復活,在大神的國度裡繼續生活。克雷基﹒佩特拉是這樣告訴我們的,現
在他就要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理了,因為他像一天、一年一樣消失了,他的靈魂去了
他一直向往的死者的居所,是這樣嗎?」
    「是!」
    「他的信仰不是我們的,我們的信仰也不是他的。我們熱愛我們的朋友,痛恨我們
的敵人,克雷基﹒佩特拉卻教導我們,人也應該愛他的敵人,因為他們也是我們的兄弟。
我們不願意相信這一點。但我們只要聽從他和他的話,就總能從中得到好處,感到快樂。
也許他的信仰就是我們的信仰,只是我們不能像他期望的那樣很好地理解它。我們說,
我們的靈魂將前往永恆的獵場,而他說他的靈魂將進入天國。可我經常想,我們的獵場
就是死者的居所,是不是這樣?」
    「是!」
    「以上是他的教導。下面我要講講他的死。他的死突如其來,就像猛獸撲上它的獵
物一樣出乎意料。他是那麼健康、硬朗,當時他和我們站在一起,正要上馬,同我們一
起回家。就在這時,兇手的子彈射中了他。我的兄弟姐妹們,表達你們的哀慟吧!」
    低沉悲痛的怨訴聲響起來,聲音愈來愈大,愈來愈淒厲,最後變成了浸人骨髓的哭
號。隨後首長繼續說道:
    「我們已經為他的死復了仇,但兇手的靈魂逃離了死者,它不能在墳墓裡服侍他,
因為它很怯懦,無法追隨他。那條擁有這顆靈魂的令人厭惡的狗被小孩子開槍打死了,
他的屍體順著河水漂走了,是不是這樣?」
    「是!」
    「克雷基﹒佩特拉離我們而去了,但他的身體留在我們這裡。我們要為他建起一座
紀念碑,讓我們和我們的後代紀念我們的好父親、我們敬愛的老師。他不是在這塊土地
上出生的,而他來自大洋那邊一個遙遠的國家。他經常給我們講起他東方的故鄉,說那
裡生長著橡樹。因此我們采來了橡樹籽,種在他的墳墓四周。這樣,當它們生根發芽時,
他的靈魂將從墳墓裡升起。當這些橡樹枝葉繁茂的時候,他的話語也將撒播在我們心中,
我們的靈魂便獲得了蔭蔽。他總是想著我們,為我們操心,即使離開我們,他也沒有忘
記給我們派來一個白人,接替他做我們的朋友和兄弟。你們看到了,這是『老鐵手』,
一個白人,他和克雷基﹒佩特拉來自同一個地方,他知道克雷基﹒佩特拉知道的一切,
而且他是個戰士,克雷基﹒佩特拉不是。他用刀子刺死了灰熊,能用拳頭把任何一個敵
人打倒在地。『好太陽』和溫內圖好幾次落入他手中,但他沒有殺死我們,而是放過了
我們,這是因為他愛我們,是紅種人的朋友,是不是這樣?」
    「是!」
    「克雷基﹒佩特拉最後的意願就是,讓『老鐵手』做他的後繼者,和阿帕奇的戰士
們在一起;『老鐵手』答應了要實現他的願望。因此,讓阿帕奇部落接受『老鐵手』,
把他當作首長一樣來對待吧,讓他就像在我們這裡出生的一樣。為了確認這一點,他本
來應該和阿帕奇的每一個戰士抽和平煙鬥。但我們可以不按這個老習慣行事,因為他將
和溫內圖兩人互飲彼此的鮮血,這樣,『老鐵手』就成了我們血中的血,肉中的肉。阿
帕奇的戰士們同意嗎?」
    「同意,同意,同意!」人群中爆發出三聲快樂的歡呼。
    「那麼,就讓『老鐵手』和溫內圖到棺材這兒來,把他們的血滴在兄弟情誼的水
中!」
    這就是歃血為盟!它在許多野蠻、半野蠻的民族那裡都有,結盟的人或者將血混和
在一起喝下,或者彼此喝對方的血。這樣做了之後,按照古老的信仰,這兩個人從此將
更加親密無私地結合在一起,就像他們是親生兄弟一樣。
    我們的做法是,溫內圖和我彼此欽對方的血。我們站在棺材的兩邊,「好太陽」先
把他兒子的小臂暴露出來,用刀子在上面劃了個小口子,於是從這個無關緊要的小傷口
中流出了幾滴血,酋長用水碗將其接住。我也是一樣的過程,另一個水碗接住了我的血。
溫內圖和我端起盛有對方鮮血的水碗,「好太陽」用英語莊重地說道:
    「靈魂居住在鮮血中,這兩個青年戰士的靈魂將彼此交融,成為一個靈魂。『老鐵
手』所想的,從此也將是溫內圖的思想;溫內圖的意志,也將是『老鐵手』的意志。喝
吧!」
    我和溫內圖都一飲而盡。那水就是「麗日」從河裡取來的水,我們的血摻在裡面,
已經嘗不出來了。隨後酋長將手伸給我。
    「從此你就像溫內圖一樣也是我的兒子、我們部族的戰士了,你的事跡將傳遍四方,
沒有一個戰士能超過你。你以阿帕奇首長的身份出現,所有的部落都會把你當作酋長一
樣來愛戴!」
    我升得有多快啊!不久以前,我還是聖路易斯的家庭教師,然後成了西部鐵路的測
繪員,而現在已被尊為「野人」的首長了!但老實說,比起前一段時間我所接觸的大部
分白人,我更喜歡這些野人。
    「好太陽」結束他的講話後,所有的阿帕奇人都站起來,大聲喊「就這樣吧!」以
示贊同。隨後「好太陽」又補充道:
    「現在,我們又擁有了一個新的、活著的克雷基﹒佩特拉,那麼我們可以安葬死者
了,兄弟們動手吧!」
    他指的是那些參與建墳的阿帕奇人。我請他稍等一下,然後就向霍肯斯、斯通和帕
克招手。他們過來後,我在棺材旁簡短地說了幾句。接下來,那個人的遺體便被送進了
石頭墳裡,印第安人們隨之將開口堵死。
    這就是我在印第安人那裡第一次參加葬禮。它深深地吸引了我。我不願批評他們在
「好太陽」的引導下所做的一切,雖然真理與很多不甚了了的東西摻雜在一起。但不管
怎樣,他們呼喚救贖,他們將它表達出來,雖然救贖只存在於內心和頭腦之中。
    墳墓被封上的時候,印第安人的輓歌又響起來了。直到最後一塊石頭填好,葬禮儀
式才算結束。每個人都回去做他自己的事情,首先是吃飯。我受到了「好太陽」的邀請。
    他住在前面提到過的石堡那一層最大的一個房間裡,裡面佈置得非常簡單,但牆上
匯集著印第安人各式各樣的武器,它們吸引了我。「麗日」照料我們吃喝,包括他父親、
溫內圖。我發現,她是做印第安食物的好手兒。大家沒怎麼說話,幾乎什麼也沒說。紅
種人本來就喜歡沉默,今天又已經說了那麼多話,所以,該談的事,就留到以後再說。
況且吃完飯後天很快就黑下來了。
    「我的白人兄弟想休息了,還是願意跟我一起走?」溫內圖問我。
    「我跟你走。」我說,並沒有問他要去哪兒。
    我們下了石堡,向河邊走去。這正是我意料中的:以溫內圖那樣深沉的性格,他一
定會再度到他老師的墳前去的。我們在那兒並肩坐下,溫內圖將我的手握在他的手裡,
一言不發,而我也沒有什麼理由打破沉默。
    這裡我得再插上一句:我迄今為止見到的所有阿帕奇人,並不都住在石堡裡。石堡
雖大,但也裝不下那麼多人。只有「好太陽」和他最出色的戰士及其家屬住在裡面,構
成了居所並不固定的美斯卡萊羅一阿帕奇人的中心。他們有的放牧馬群,時而在這兒,
時而在那兒;有的則四處游獵。他從這裡向他的部落發號施令,也從這裡出發前往其他
尊他為最高酋長的部落,那就是蘭奈羅人、基卡裡拉人、塔拉科納人、乞利卡胡阿人、
皮納蘭霍人、吉蘭霍人、米姆布蘭霍人、利潘人、銅雷一阿帕奇人等,就連納瓦霍人也
習慣於聽從他,雖然他並不向他們發號施令。
    不住在石堡裡的美斯卡萊羅人,葬禮結束後就走了,只有那些奉命看守奇奧瓦人繳
來的馬匹的人留了下來,馬匹都在附近吃草。我和溫內圖坐在克雷基﹒佩特拉的墓邊,
沒人看見我們。墓的四周第二天果真種上了橡樹籽,後來發了芽,現在那些樹還聳立在
那裡。
    終於,溫內圖打破了沉寂。
    「『老鐵手』你會忘記我們曾是敵人嗎?」
    「這事已經讓我忘了。」我向他保證。
    「但有一件事你是不會原諒的。」
    「什麼?」
    「我父親對你的侮辱。」
    「什麼時候?」
    「我們第一次遇到你的時候。」
    「啊,他向我臉上吐唾沫的事嗎?」
    「對。」
    「我為什麼不原諒這件事呢?」
    「因為唾沫只能用吐唾沫之人的血來擦掉。」
    「溫內圖不用擔心,這件事也已經讓我忘掉了。」
    「說的話我無法相信。」
    「你可以相信。事實早已證明我把它忘了。」
    「怎麼證明?」
    「我當時並沒有對你的父親『好太陽』發火。如果『老鐵手』把向他臉上吐唾沫看
成是侮辱的話,會不用拳頭回敬他嗎?」
    「是的,我們後來是覺得很奇怪。」
    「溫內圖的父親不會侮辱我。我自己把唾沫擦掉了,這事也就被原諒並且遺忘了。
我們不用再提它了!」
    「但我還是要提,這是我欠你——我的兄弟的。」
    「為什麼?」
    「你還得多了解我們民族的習俗。沒有一個戰士樂於承認他犯的錯誤,酋長就更不
行了。『好太陽』知道他做得不對,但他不能向你請求原諒,因此他委託我同你說——
溫內圖替他的父親請求你原諒。」
    「不必。我們誰也不欠誰的,因為我也侮辱了你們。」
    「沒有。」
    「有的!用拳頭不算是侮辱嗎?我用拳頭打了你們。」
    「那是在戰鬥之中,不算是侮辱。我的兄弟非常高尚,這我們是不會忘記的。」
    「我們說些別的吧!——今天我成了阿帕奇人,那麼我的三個夥伴呢?」
    「他們不能進入我們的部落,但他們是我們的兄弟。」
    「不用什麼儀式了嗎?」
    「明天我們要和他們抽和平煙鬥。在我的白人兄弟的家鄉大概沒有這個吧?」
    「沒有。所有的基督徒用不著舉行什麼儀式,就都是兄弟。」
    「兄弟?他們之間沒有戰爭嗎?」
    「還是有的。」
    「那麼這個國家的人一點也不比我們好。你為什麼要離開自己的故鄉呢?」
    紅種人不習慣問這樣的問題,但溫內圖可以問,因為他現在「是我的兄弟,需要了
解我。但他的問題不只是出於好奇,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為了在這裡尋找幸福。」我解釋道。
    「幸福?什麼樣的幸福?」
    「財富,但我……」
    當我說出這個詞時,他松開了一直緊握著的我的手,眼睛裡閃出光來。我知道,他
這會兒覺得自己還是看錯人了。
    「財富!」他打斷了我的話,「你錯了,錢只能給紅種人帶來不幸。正是為了錢,
白人把我們從一個地方趕到另一個地方,使我們慢慢地、但卻無可挽回地走向滅亡。金
錢是導致我們滅亡的原因,我的兄弟不該看重金錢。」
    「我沒有看重金錢。」
    「沒有?但你說,你要在財富中求得幸福。」
    「我是這樣說的。但我指的不是你想的那種財富。財富有不同的形式,有金錢財富,
有智慧的財富,有經驗的財富,還有健康的財富,榮譽的財富,仁慈的財富。」
    「噢,噢!你指的是這個!那麼你追求的是哪種財富呢?」
    「最後一種。」
    「上帝的仁慈!這麼說你是個非常虔誠的基督徒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個好基督徒,這只有上帝知道,但我很想做一個好基督徒。」
    「那麼你認為我們是異教徒唆?」
    「不,你們信仰大神,不崇拜偶像。」
    「那麼滿足我的一個請求吧!」
    「很樂意!是什麼請求?」
    「不要再向我提信仰的事了!永遠不要試圖讓我改變信仰!我非常喜歡你,我可不
希望我們之間的聯繫被扯斷。正像克雷基﹒佩特拉說的,白人的信仰也許是對的,但我
們紅種人還不能理解它。要不是基督徒逼迫我們,屠殺我們,也許我們會認為他們是好
人,他們的信條也是好的;也許我們就會有時間去學習需要了解的一切,以理解你們的
聖經、你們的教士。可誰要是一步一步地被逼入死地,他就不會相信逼他的人的信條是
愛的信條。」
    「你應該把表面上信仰它,實際上卻不依照它行動的人區分開來。」
    怕人都這麼說。他們喜歡稱自己是基督徒,但卻不按照基督徒的準則行事。可我們
有我們的瑪尼圖,他要求所有的人都做好人。我努力要做個好人,也許我比許多自稱是
基督徒,心中卻並沒有愛,而只知謀求自己的利益的人是更好的基督徒。所以別向我談
信仰的事,永遠不要試圖把我變成一個被稱作基督徒,卻並不一定是基督徒的人!這就
是我對你的請求!」
    我滿足了他這個請求,再沒向他談過我的信仰。但這用得著談嗎?行為難道不是比
話語有力得多、令人信服得多嗎?「你們應該從他們的果實中認識他們。」——《聖經》
中這樣說。通過我的生命、我的行為,而不是通過我的話語,我成了溫內圖的老師,直
到多年以後一個我難以忘懷的夜晚,他要求我同他談談。當時我們坐在一起,在那神聖
的時刻,所有在沉默中播下的種子都發芽並結出了碩果……
    「『老鐵手』你怎麼會和偷土地的賊混在一起了呢?難道不知道這是對紅種人的搶
劫嗎?」
    「我本來該想到這個的,但我沒有。那時我很高興能成為測繪員,因為報酬不錯。」
    「報酬?可我想,你們還沒完工吧?工作完成之前就付給你們報酬嗎?」
    「不是。我得到了預付款以及裝備。我的報酬到工程結束後才會付足。」
    「這麼說你得不到這筆錢了?」
    「是的。」
    「很多嗎?」
    「就我的處境來說,是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
    「我很遺憾,我們讓你遭受了損失。你不富裕吧?」
    「從錢的角度看我很窮。」
    「你們還需要多久才能測量完?」
    「只還需要幾天。」
    「噢!如果我那時像現在這樣了解你,我們會再等幾天再去攻打奇奧瓦人。」
    「使我能夠完成工作嗎?」我問,被這種慷慨感動了。
    -「是的。」
    「也就是說,你會讓我們完成這次『偷盜』了?」
    「不是讓你們完成偷盜,只是讓你們完成測量。你們畫在紙上的線不會對我們有什
麼危害,這還沒有開始搶劫。如果白人工人們來了,開始修鐵路了,那搶劫就算開始了。
那我就會……」
    他說著說著停下了。像是要想清楚腦子裡突然冒出來的一個念頭。隨後,他接著說:
    「你要想掙到錢,是不是一定得有剛才我說到的那些紙?」
    「是的。」
    「噢!那你永遠也得不到錢了,你們畫的所有的東西,都已經毀了。」
    「那我們的測繪儀器呢?」
    「它們落入了一些戰士手中。戰士們想把他毀了,可我沒讓。雖然我沒上過白人的
學校,但我知道這些東西很貴重,因此我下令好好地保存它們。我們已經把它們帶到這
兒來了,好好地保存著。我會把它們還給你的。」
    「謝謝你。我很樂意接受這一禮物,雖然它們對我沒有用處。不過我還是很高興能
把這些儀器交上去。」
    「這麼說它們對你沒用?」
    「對。除非我繼續測量。」
    「但你沒有那些紙啊,它們已經被毀掉了!」
    「沒有。我很謹慎,畫了兩份圖。」
    「你還拿著另一份?」
    「是的,在我口袋裡。你下令不讓他們搜走我的東西,你真是太好了!」
    「噢,噢!」
    這叫聲半是驚奇,半是滿意,然後他又沉默了。後來我才知道,他當時心中產生了
一個想法,一個高尚的想法;幾乎沒有人會產生這樣的想法。過了一陣,他站起身來。
    「我們回家吧,」他說,「由於我們白人兄弟遭受了損失,溫內圖要想法兒彌補。
但你得先在我們這裡徹底地恢復好。」
    我倆回到了石堡。今天是我們四個白人數日來頭一次作為自由人在石堡裡睡覺。第
二天,霍肯斯、斯通、帕克與阿帕奇人之間舉行了隆重的抽和平煙斗的儀式,儀式上又
作了些長篇的演講,其中最好的要數塞姆的演講,充滿了他特有的詼諧,害得印第安人
不得不費盡力氣,以保持他們那種莊嚴態度。這一天,前幾天發生的事情尚未明了的地
方得到了澄清,那天晚上救「好太陽」和溫內圖的經過又成了話題,霍肯斯則又教訓了
我一番:
    「您是個狡猾透頂的人,先生!一個人對朋友應該是誠實的啊,尤其是,您又從我
們這兒學到了那麼多東西。當初我們在聖路易斯第一次見到您的時候,您是個什麼呀?
一個家庭教師,翻來覆去地教他的學生背ABC和小九九兒的家庭教師。要不是我們那麼
熱情寬容地接受了您,您現在還是個不幸的傢伙。是我們把您從倒霉的小九九兒裡拉了
出來,如果我沒搞錯的話。我們看護了您,就像一個溫柔的母親看護她的小孩子,或者,
像一只母雞看護它孵出來的小鴨子。在我們身邊,您漸漸地懂點兒事兒了;是我們訓練
了您的頭腦,使它偶爾也能開開竅兒。總而言之,我們對您,那就是父親、母親、叔叔、
阿姨啊;我們用手托著您,用肥嫩的肉餵養您的身體,用智慧和經驗餵養您的頭腦。我
們總該得到您的尊重、敬畏和感謝吧,您總不該像鴨子一樣溜到水裡去,而讓我們這些
母雞可憐巴巴地淹死吧。您總是做我們禁止您做的事。看到這麼多的愛和犧牲換來的卻
是這麼不聽話、忘恩負義,我這顆者心好痛啊。我要是一件件列舉您搗的那些鬼,那簡
直就沒個完。最嚴重的就是,您救了那兩個阿帕奇人,卻不跟我們說。只要我還活在這
副舊皮囊裡,我就會一直對您耿耿於懷的。本來我們昨天可以在刑柱上被烤上一頓,今
天在印第安魂靈們那可愛的獵場裡醒來,可結果呢——人家認為我們根本不配!現在我
們皮毛無損地住在這麼個偏僻的石堡裡,讓人變著法兒用美味佳餚毀我們的胃,還把一
個『青角』捧得跟半個神一般!這些倒霉事兒全都多虧了您,尤其是因為你是個無恥透
頂的游泳家。但不管怎麼著愛都是個讓人琢磨不透的婆娘,你越是虐待她,她就越舒坦;
所以這次我們還是不會把您從我們中間和我們心中驅逐出去,而是衷心地希望您好好反
省,重新做人,如果我沒搞錯的話。這是我的手,您願意改過嗎,親愛的先生?」
    「好的。」我一邊搖著他的手,一邊向他保證。「我會努力地以您為榜樣,讓人們
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把我當成一個真正的塞姆﹒霍肯斯。」
    「最可敬的先生,這個您就算了吧!這是白費力氣。您這樣的『青角』,還想像塞
姆﹒霍肯斯一樣!絕對不可能!就像是一只林蛙想當歌劇演員……」
    這時,迪克﹒斯通笑著、不耐煩地把他的話打斷了。
    「停!住嘴吧,你這個老饒舌鬼!一說起來就沒個完!你在這兒把什麼都顛倒過來
了,把右手的手套戴到左手上!我要是『老鐵手』,才不會容許你沒完沒了地叫我『青
角』。」
    「那他還想怎麼樣呢?千真萬確,他就是個『青角』!」
    「胡說!我們能活命,多虧了他。包括你和我們在內,在一百個有經驗的牛仔中,
恐怕也找不出一個能像他昨天那樣。不是我們保護他,而是他在保護我們。你記著!要
不是他,我們現在不可能舒舒服服地坐在這兒,你也不會一根毫毛不缺地頂著你那個假
的破發套!」
    「什麼?假的?別再跟我這麼說!這是個真正的假髮套,你要是不知道,我就讓你
看看!」
    他把假髮拿下來,往別人面前伸過去。
    「拿開,拿開這張皮!」斯通笑道。
    小個子又把假髮套在頭上,接著罵道:
    「你不害臊嗎,迪克,把我頭上的裝飾叫做皮!一個像你這樣的好伙計會說出這種
話,真讓我想不到啊!你們全都不尊重你們的老塞姆,我要蔑視你們,作為對你們的懲
罰。我去找我的瑪麗了,我得看看,她是不是也像我過得這麼舒服。」
    他輕蔑地一揮胳膊,走了。我們在他背後快活地笑著,你實在沒法兒生他的氣。
    第二天,去跟蹤奇奧瓦人的探子們回來了。他們報告說,敵人的隊伍沒做停留,已
經離開了,他們沒打算對我們采取什麼行動。
    接下來是一段安寧的日子,但對我來說卻是緊張繁忙的日子。塞姆、迪克和威爾舒
舒服服地享受著阿帕奇人的好客,做徹底的休息。塞姆給自己找的惟一一件事情,就是
每天遛他的瑪麗,用他的話說,好讓它「學會佩服他的高雅」,也就是說,要習慣他騎
馬的方式。
    溫內圖對我進行了「印第安式的訓練」。我們經常在外面,騎馬走很遠的路,我得
練習所有打獵、作戰用得著的技能。我們在林子裡爬來爬去,他教我怎麼匍匐潛行。他
帶我一起進行戰鬥演習。他經常給我佈置作業,離開我,讓我找他。他想方設法掩蓋自
己的足跡,讓我想方設法地去找。有多少次,他藏在茂密的灌木叢中或是站在佩科河的
水中,被灌木擋著,看我怎麼行動。然後指出我的錯誤,給我演示該怎麼做,什麼該做,
什麼不該做。這些課真是大棒了,他懷著極大的樂趣教我,我則滿懷喜悅和欽佩地做他
的學生。他從來沒稱讚過我,但也沒責備過我。印第安人必須具備的一切技能,他都是
好手,教起課來也很在行。
    我經常是累得筋疲力盡地回到家!回到石堡還要上課,還要學阿帕奇語。我有兩位
男老師,一位女老師:「麗日」教我美斯卡萊羅人的方言,「好太陽」教蘭奈羅人的方
言,溫內圖則教我納瓦羅人的方言。這些方言十分接近,詞彙量也不大,因此我學習的
進度也很快。
    溫內圖和我外出並不遠離石堡的時候,「麗日」偶爾也同我們一道去。看得出,每
當我圓滿地解決了問題,她總是非常高興。
    有一次我們在森林裡,溫內圖要我馬上離開,一刻鐘之後再回到原地,到時他們兩
個已經不見了,我得把藏起來的「麗日」找到。於是我走了一大段路,大約等了一刻鐘
的工夫,就返回了原地。兩個人留下的痕跡開始還相當清晰,可後來那女孩兒的腳印兒
突然就不見了。當然我知道她走路很輕,但地面很軟,無論如何也會留下痕跡。可我就
是什麼也沒發現,連被踩例或折斷的小草也沒有,雖然這裡長著很多柔軟敏感的青苔。
溫內圖的足跡十分清晰,這與我無關,因為我不是要找他,而是要找他的妹妹。他肯定
是藏在附近,看我犯沒犯錯誤。
    我兜著圈子找了一遭又一遭,卻沒發現任何蛛絲馬跡——這可怪了,我可得好好想
想。「麗日」無論如何也得留下點兒痕跡,因為在這裡,一只腳不可能接觸了地面而不
在柔軟的青苔上留下痕跡。腳接觸地面?——啊,對了!假如「麗日」根本沒有接觸地
面,那會怎麼樣呢?
    我仔細地觀察溫內圖的腳印——腳印很深,比開始的時候要深,他會不會是雙臂抱
著他的妹妹,把她抱走了呢?於是,從這一時刻起,他給我出的題目,在他看來很難,
在我看來卻非常容易了。
    由於負重,他的步子踩得更深了。要找到那姑娘留下的痕跡——這我當然就不能在
地上找了,而是要往上找。
    如果溫內圖是一個人在林間行走,他的手臂是自由的,穿過灌木叢也不會費什麼力
氣;如果他是抱著他的妹妹走,會有樹枝被折斷。我跟著他的足跡走,眼睛並不看地面,
而是盯著灌木叢。果然!由於負重,他在穿過灌木叢的時候沒能小心地撥開枝枝權權,
「麗日」也想不到做這件事;於是我發現了多處被折斷的樹枝和毀壞的葉子,如果溫內
圖是一個人,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
    足跡筆直地通向一個林木稀疏的地方,然後又直直地過去了。兩人肯定就藏在對面
沙地的邊緣處,正暗地裡樂不可支,認為我解決不了這個問題呢。
    我本可以徑直地走過去,但我想做得更妙些,給他們來個突然襲擊。於是我悄悄地、
仍然隱蔽著沿著沙地的外圍溜過去。到了對面,我先找溫內圖的足跡:如果他繼續向前
走了,那我就順著足跡找下去;如果找不到,那他一定是和」麗日」藏起來了。我伏在
地上,無聲無息地匍匐前進,並注意讓樹叢掩護自己。沒有看到腳印,他們是藏起來了,
像我猜測的那樣,藏在那片空地的邊緣,而且就是與我跟蹤的腳印相交的地方。
    我輕而又輕地向那裡爬過去。他們大概悄無聲息地呆在那兒,他們訓練有素的耳朵
不會放過任何一點聲響,因此我必須格外小心才行。這時我看見他們兩個了,他們緊挨
著坐在野李樹叢中,背對著我,他們肯定認為我要是過來了,將會出現在他們對面。他
們正在交談,在竊竊私語,所以我什麼也沒聽見。
    我極其興奮地盼著抓住他們的那一刻,爬得離他們越來越近。現在,我離他們近得
已經可以用手觸到他們倆了。我準備伸出手臂,從後面抓住溫內圖了,這時卻又被一句
話阻住了。
    「我是不是該去把他帶來?」
    「不,」「麗日」說。「他自己會來的。」
    「他不會來的。」
    「『老鐵手』會來的。」
    「你錯了。他很快就學會了所有的東西,可是你的蹤跡在空中,他怎麼找得到呢?」
    「他找得到。你告訴過我,最近一段時間,『老鐵手』已經不會再受迷惑了,可現
在又不這樣說了?」
    「今天我給他出了個頂難的題目,難得不能再難了。他的眼睛找得到任何蹤跡,可
你的蹤跡只有用腦子才能找到,這他可還沒學過。——
    「可他還是會來的。凡是他想做的事情都能做到。」
    她這些話只是輕聲的耳語,但從她的語氣裡卻聽得出一種信心,一種信任,對此我
感到自豪的。
    「是的,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能像他這樣在所有的事情上都能輕而易舉地入
門兒,」溫內圖點點頭。「只有一件事他是不會入門兒的,這使我覺得很遺憾。」
    「是什麼事?」
    「就是我們大家的那個願望。」
    我本來準備在這個時候出現,可溫內圖剛好提到了一個願望,我要再等一等。這些
可愛的人,有什麼願望我能不十分樂意地去滿足他們呢?如果我聽到那到底是什麼事,
就能出乎意料地滿足他們的心願。因此我仍然不做聲,悄悄地聽著。「你和他說過這事
嗎?」
    「沒有。」
    「我們的父親也沒和他說過?」
    「沒有。他想說,我不讓他說。」
    「不讓?為什麼?『麗日』非常愛這個白人,而她是所有阿帕奇人的最高酋長的女
兒。」
    「這沒錯兒,而且還不僅如此。任何一個紅種人戰士或者白人如果能以我的妹妹為
妻都會快樂的,只有『老鐵手』不會。」
    「我的哥哥溫內圖怎能知道呢——既然他並沒同他談過這事?」
    「可我還是知道,因為我了解他。他和別的白人不一樣,他的追求比他們的都高;
他不會娶一個印第安女子為妻的。」
    「他說過這話嗎?」
    「沒有。」
    「也許他的心已經屬於一個白人女子了?」
    「也不是。」
    「你肯定嗎?」
    「是的。我們談論過白人婦女,我從他的話裡聽出,他的心還沒有交給別人。」
    「那這顆心會交給我的。」
    「我的妹妹可別抱這種希望!『老鐵手』的想法和感受和她想的不一樣。如果他要
給自己選一個女人,那她在女子中所處的位置,一定得像他在男人中所處的位置一樣。」
    「我不是這樣的女人嗎?」
    「在紅種姑娘中,你當然是的,我美麗的妹妹超過所有的紅種姑娘;可問題是要和
白人的女兒們一比,你見識過什麼?你學過什麼呢?你了解紅種女人的生活,可一個白
種女人學些什麼,她們必須知道什麼,對此你卻毫無所知。老鐵手並不看重金子的光芒
和形體的美麗,他看重的是其他一些東西,而這些東西他在一個紅種姑娘身上是找不到
的。」
    她垂下了頭,沉默不語,於是他用手憐愛地撫摩她的面頰,試圖安慰她。
    「讓我的好妹妹傷心,這使我很難過,但溫內圖習慣了總是說真話,即使真話不好
聽。也許他知道一條路,能讓『麗日』達到目的。」
    她立刻抬起頭來問道:
    「一條什麼樣的路?」
    「到白人的城市裡去。」
    「你說去那兒?」
    「是的。」
    「為什麼?」
    「為了讓『老鐵手』愛上你,你必須學習。」
    「那我去,馬上就去,立刻就去!哥哥你能滿足我的一個願望嗎?你去和我們的父
親『好太陽』說說吧!請求他允許我到白人的大城市裡去!他不會說不的……」
    我沒有聽到更多的東西,因為這時我又躡手躡腳地爬回去了;我覺得偷聽兄妹倆這
場對話簡直是做壞事,可別讓他們發現了!要不他們該多尷尬啊,我就更不用說了!我
離開的時候得比靠近他們的時候更得小心翼翼,再小的一點兒響動都可能會使我暴露,
讓他們發現我已經知道了那美麗的印第安女孩兒的秘密。那樣的話,我只好當天就離開
我的紅種朋友們了。
    還好,我成功地退了回去沒被他們發現。到了適當的距離之後,我站起來,趕快沿
著空地跑到又能見到足跡的地方。隨後我從開始來的方向向空地上走了兩三步,喊道:
    「我的兄弟溫內圖過來吧!」
    什麼動靜也沒有,於是我繼續喊道:
    「我的兄弟出來吧,我已經看見他了!」
    還是沒有動靜,我便又喊了一遍:
    「溫內圖就坐在對面的野李樹叢裡,要我過去把他叫出來嗎?」
    這下樹枝晃動起來,溫內圖出來了,但只有他一個人。他無法再躲著不出來,但還
想隱瞞他妹妹的藏身之所。他問道:
    「我的兄弟『老鐵手』,你找到『麗日』了嗎?」
    「找到了。」
    「在哪兒?」
    「在灌木叢裡,她的蹤跡把我引到那兒了。」
    「你看到她的蹤跡了嗎?」
    他的聲音顯得很驚奇,他不知道我的本事,認為我是不知怎麼的搞錯了。
    「是的,」我回答。「我看到了。」
    「但我的妹妹很小心,肯定不會留下能被發現的痕跡的。」
    「你錯了,她留下了痕跡,不在地上,是在樹枝上。『麗日』沒有用腳接觸地面,
是你抱著她,你們把樹枝折斷,還弄壞了樹葉。」
    「噢!我抱她來著?這是誰告訴你的?」
    「你的腳印——它們突然變深了,因為你變重了。既然你不可一能改變你的體重,
那就肯定是負重來著,這只能是你的妹妹,我看到她的腳沒再接觸過青苔。」
    「噢!你錯了,你退回去,再找一遍!」
    「那就白費力氣了,也沒必要,『麗日』就坐在你剛才坐過的地方。我去把她叫出
來。」
    說著我便真的穿過空地,她這時已經走出灌木叢,心滿意足地對她哥哥道:
    「我向你打過包票,他會找到我的——我說對了。」
    「是的,我的妹妹說對了,而我錯了。我的兄弟『老鐵手』不僅能用眼睛,而且能
用頭腦發現一個人的蹤跡。他幾乎沒有什麼東西可學了。」
    「哦,還有很多,非常多呢!」我反對道。「我的兄弟誇獎我,可我還不配,不過
我要繼續向他學習我現在還沒有掌握的東西。」
    這是我第一次從他嘴裡聽到稱讚,我得承認,我對此感到的驕傲就像過去聽到我的
任何一位老師稱讚我一樣。
    這天晚上,他給我送來一件做工精細的獵裝,是鞣成白色的皮子做的,還有紅色的
印第安刺繡做裝飾。
    「我妹妹『麗日』請你穿上這件衣服,」他說。「對於『老鐵手』來說,你的衣服
不夠好。」
    他說的當然有道理,我的衣服就連印第安人看著也嫌寒磣。我要是在歐洲的某個城
市裡穿著這麼一身,肯定會被人當成流浪漢的。我能接受「麗日」的這件禮物嗎?溫內
圖像是猜出了我的想法。
    「你可以收下這件衣服,」他說。「是我要她做的,它是被你救過性命的溫內圖的
禮物,不是我妹妹的禮物。在白人那裡是禁止從一個女人那兒接受禮物的吧?」
    「如果她不是自己的妻子或者親戚的話。」
    「你是我的兄弟,所以『麗日』和你是親戚。但不管怎麼說這禮物是我送你的,而
不是她送的,她只不過是為你縫製了它。」
    第二天早上我穿上這件獵裝的時候,發現它合適得就像從我的模子裡做出來的一樣,
就算是紐約的男裝裁縫也不可能比它做得更合體了。我穿著它在我美麗的印第安女伴兒
面前亮相,我的稱讚使她十分快活。不久迪克﹒斯通和威爾﹒帕克到我這兒來了,告訴
我,他們和塞姆也得到了饋贈,是嶄新的印第安煙鬥,部落裡婦女們的手工精品。又過
了一陣,我到峽谷裡去練習投戰斧,這時,一個小小的、形體奇特步態莊重的人向我走
來。一件嶄新的印第安式皮衣下面是一雙舊的、巨大的綿羊皮靴,上面則是一頂更舊的
皮帽子,帽簷兒垂頭喪氣地耷拉著,帽簷兒下探出一部亂糟糟的大胡子、一只碩大的鼻
子和兩只狡黠的小眼睛。我認出這是我的小個子塞姆﹒霍肯斯。他叉開兩條細瘦的羅圈
兒腿,大模大樣地立在我面前,向我發問:
    「先生,也許您認識此刻站在您面前的人吧?」
    「Mmm,」我說,」這我可得看看!」
    我抓住他的胳膊,將他轉了三個圈兒,從各個角度打量了他一番,然後說:
    「看起來真像是塞姆﹒霍肯斯,如果我沒搞錯的話!」
    「是的,大人!您沒有搞錯,正是我本人,一根毫毛不少。您發現什麼了嗎?」
    「倍兒新的衣裳!」
    「我看也是!」
    「哪兒來的?」
    「用您送我的熊皮做的。」
    「這我看出來了,塞姆;可如果我問『哪兒來的』,那我想知道的是做衣服的人。」
    「人?Mmm!哦對,是人,先生!是這麼回事——她其實不是一個『人』」
    「那是什麼?」
    「是個『小人兒』。」
    「怎麼?」
    「吶,您不認識漂亮的『克莉烏娜—愛』嗎?」
    「不認識。『克莉烏娜—愛』是月亮的意思,她是個姑娘還是個女人?」
    「都是,或者不如說都不是。」
    「那是個老奶奶嘍?」
    「胡扯!如果她既是女人也是姑娘或者不如說兩者都不是,那她肯定是個寡婦啊。
她是上一次與奇奧瓦的戰鬥中一個陣亡的阿帕奇人留下的女人。」
    「也是您想要安慰的女人吧?」
    「是的,先生,」他點點頭。「我一點兒都不討人嫌。我拿一只眼睛瞟了她,或者
不如說兩隻眼睛都用上了。」
    「可是,塞姆,一個印第安女人!」
    「那又怎麼了?我甚至還會娶個黑女人呢——如果她不黑的話。再說『月亮』是個
出色的伴兒。」
    「為什麼?」
    「因為在全部落裡,數她鞣的皮子最好。」
    「您想讓她躁您的皮嗎?」
    「別開玩笑,先生!我是認真的。一個安樂窩——您明白嗎?她有張豐滿的圓圓的
臉,就像月亮一樣。」
    「是上弦月還是下弦月?」
    「我再次請求您,別拿月亮開玩笑!她是滿月,而我要娶她,如果我沒搞錯的話。」
    「但願別弄出個新月來。——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正是通過鞣皮子。為了那張熊皮,我去打聽誰鞣的皮子最好,有人就把她介紹給
我了。我就扛著熊皮去找她,並且立刻就感覺到她很中我的意。」
    「對熊皮嗎?」
    「胡說八道!當然是對我了!」
    「由此可見她的趣味如何了,塞姆!」
    「可不!她可有趣味了!噢,她可決不是缺少教養的!這一點,憑她不僅給我鞣了
皮子,還立刻給我做了這件衣裳,就足以證明了。您覺得我怎麼樣?」
    「太時髦兒了!」
    「不是嗎,先生?是的,先生!她看見我穿上這件衣裳的時候,簡直都陶醉了。您
就相信好了,先生:我要娶她!」
    「您那件舊衣服呢?」
    「扔了。」
    「您看,您看!過去您還說過,您的老外套決不出賣呢!」
    「過去是過去,過去還沒有克莉烏娜—愛呢。時代變啦——就是這麼回事!」
    穿著熊皮的小個子追求者轉過身,驕傲地跺著地走了。他對那印第安寡婦的好感並
沒有讓我難過或者心存疑慮。你只要看看塞姆,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那雙大得不合
比例的腳,那伸不直的小細腿兒,還有那張臉——噢,天吶!
    他還沒有走得很遠,又一次轉過身來沖我喊道:
    「這張新皮可是完全不同的,先生!我就像獲得了新生一樣。舊的那件我不想再看
見它了。塞姆現在要去求婚了,嘿嘿嘿嘿1」
    第二天我在石堡下面碰上了他,他的臉上掛著若有所思的表情。
    「您在轉什麼天文學的腦筋呢?」我問他。
    「天文學?幹嗎偏得是天文學的?」
    「因為您這副樣子就像是打算發現一片新星雲似的。」
    「差不多,我想著是個掃帚星,看來也可能是星雲吧。」
    「誰?」
    「她,克莉烏娜—愛。」
    「噢!滿月今天成星雲了,為什麼呢?」
    「我問她可想再要個男人,她回答說『不』。」
    「這可不能妨礙您滿懷信心放眼未來啊,羅馬也不是一天建成的。」
    「我的新衣服也不是一個鐘頭就縫好的——您說得對,先生,我再去求一次婚。」
    他爬上梯子,又去造訪他的克莉烏娜—愛了。
    第二天,我正在給我的馬上馬鞍,準備和溫內圖一起出去打野牛,塞姆向我走來,
問道:
    「我可以一起去嗎,先生?」
    「去捕野牛嗎?不!您現在可是要追捕一頭更棒的野物啊。」
    「可她不干!」
    「是嗎?」
    「是的。她還提出了要求。」
    「怎麼?」
    「我又去過她那兒了,她說,那衣服是她依著溫內圖的命令給我做的。」
    「這麼說不是出於愛情了?」
    「好像不是。她又接著說,鞣皮子是我找的她,為此我得給她點兒什麼。」
    「算是付帳嗎?」
    「是的!這難道是愛的表示嗎?」
    「我不知道,在這種事上我沒有經驗。孩子愛他們的父母,可父母還是得為他們花
錢。也許那恰恰證明了您的滿月對您的愛呢!」
    「滿月?哼!現在大概只剩下下弦月了。這麼說您不帶我去了?」
    「溫內圖想和我一個人出去。」
    「那我就沒法兒反對了。」
    「再說您會把您的新獵裝弄壞的,親愛的塞姆!」
    「可不,真是這樣。這麼好的衣服弄上血點子就糟了。」
    他走了,可又轉過頭來問了句:
    「先生,您不覺得我的老外套更實用嗎?」
    「可能吧。」
    「不光是可能,而是極有可能。」
    今天的事情至此就告一段落了,可接下來的幾天裡,塞姆變得越來越心事重重,越
來越少言寡語了。他的月亮看起來越變越小了。終於有一天,我看到他從屋裡走出來—
—穿的竟是那件舊外套!
    「這是怎麼回事,塞姆?」我問他,「我想,您早就把這件外套擱在一邊兒了,或
者用您的話說是給『扔了』?」
    「是這樣的。」
    「可還是又把它翻出來了?」
    「是的。」
    「是氣得吧?」
    「當然!我氣壞了!」
    「對那下弦月嗎?」
    「已經成新月了。我不能也不想再見到那個克莉烏娜—愛了!」
    「看來我當初說的沒錯!」
    「是的,事情正是像您想的那樣。可還有件事把我氣得不行。」
    「能告訴我是什麼事嗎?」
    「可以,我告訴您。昨天我又去她那兒了。她這幾天待我很不好,幾乎都不正眼看
我,回答我的問話也總是短短的。昨天我在她那兒坐著,頭靠在一根木樁上。那根木樁
上大概是有根刺兒,把我的頭髮絞住了。等我站起來要走的時候,我尊貴的腦袋被猛地
拽了一下。我一回頭兒,看見了什麼呀,先生——我看見了什麼?」
    「我猜——是您的假髮?」
    「對,我的假髮掛在了那根刺兒上,帽子被扯下來了,掉在地上。」
    「這下當初那個漂亮的滿月自然就變成新月了?」
    「可不!她先是站在那兒,瞪著我,就像——就像——就像瞪著一個腦袋上沒長頭
發的人。」
    「然後呢?」
    「然後她就號起來了,就好像她自己長了顆禿頭似的。」
    「最後怎樣?」
    「最後?最後就成新月了,她沖出去,沒影兒了。」
    「也許她不久又會像上弦月一樣在你面前出現呢?」
    「不會了!因為她讓人給我捎話兒了。」
    「什麼話兒?」
    「我不該再去找她了;她如果再嫁的話,也得嫁個頭上長頭髮的丈夫——這不是很
蠢嗎?」
    「哼!」
    「沒什麼可哼的,先生!一個女人要結婚的話,她本不必在乎她丈夫的頭髮是長在
腦袋上還是長在假髮上,如果我沒搞錯的話;如果是長在假髮上,那還更尊貴呢,因為
那可是要花錢的。長頭髮又有什麼用呢!」
    「我要是您,還是願意讓它再長出來,親愛的塞姆!」
    「尊敬的先生,您見鬼去吧!我懷著愛情的憂傷和婚姻的煩惱到您這兒來尋求安慰,
聽到的卻是挖苦。我希望您也有個假髮,也有一個印第安寡婦把您扔到門外去!祝您順
利!」
    他氣哼哼地跑了。
    「塞姆,」我在他背後喊,「還有個問題!」
    「什麼問題?」他停下腳步,問道。
    「它哪兒去了?」
    「什麼?」
    「新獵裝。」
    「我又把它送回去了,不想再知道有關它的事兒了。本想穿著它結婚,舉行婚禮的。
既然現在婚禮吹了,我也不想要那衣服了。就這麼著吧!」
    就這樣,我的塞姆和那越變越小的紅月亮克莉烏娜—愛之間的友誼結束了。順便提
一句:沒過多久,塞姆的情緒就又好起來了,並向我承認他很高興自己仍然是個未婚的
單身漢,從此他再也不會同他的老外套分手了,因為它比所有印第安女裁縫做的所有衣
服都更好更方便也更舒服。一切果然像我預料的那樣:塞姆做丈夫就是不可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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