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等我醒來,太陽已經老高了。我看,該是過了八點鐘了吧。我躺在草地上陰涼的樹蔭
裡,一邊思量著,覺得身上已經歇過氣來了,挺舒服的,挺滿意的。透過樹蔭的一兩處空
隙,我能見到陽光。不過,這裡到處是一棵棵巨大的樹木,一片陰森森的。有些地方,陽光
透過樹葉,往下篩落,留下了地上幾處斑斑點點亮色。每當這些地方亮色搖曳,便知道有微
風吹拂過。枝頭有幾隻松鼠,態度友好地對著我吱吱地叫著。
    我還是一味懶洋洋的,舒舒服服的,——還不想起身做早飯。是啊,我又打起了瞌睡。
可是忽聽得河上遠處傳來重重的「轟」的一聲,我連忙爬了起來,支起一只胳膊,仔細地傾
聽。沒有多久,又傳來了一聲。我跳起身來,走出去,通過樹葉的空隙往外張望,但見遠處
大河之上一團黑煙——大約是在渡口附近。渡船上擠滿了人,正往下游漂來。到了這一刻,
我已懂得是怎麼一回事了。「轟」,我看到渡船一側噴出白煙。要知道,他們這是在河上放
炮,指望我的屍體能浮到水面上來。
    我正餓極了,不過眼下可不是我生火的時刻,因為人家會望見煙的。所以我就坐下來,
看著炮火冒的煙,聽著炮轟聲聲。大河河面有一英里寬,每到夏天早晨,一片好風光——這
樣,看著人家忙著找尋我的屍體,委實是一種樂趣。只要我能有一口東西吃就好。嗯,我突
然想起,人們往往把水銀灌到麵包圈裡,然後讓它們在水面上漂,因為它們往往對準了沉在
下面的屍體漂去,一到那裡便停下來不動了。我自言自語:我得留心看著,看有沒有漂到我
身邊來找我的麵包。要是有的話,定要給點顏色給它們看看。我移到了島上靠伊利諾斯州一
邊的地方,看一看我的運氣究竟如何。事情倒並沒有叫我失望,一只特大的麵包漂了過來,
我靠了一根長棍子,幾乎把麵包撈到手了,只是腳一滑,它就漂向遠處了。當然,我是等在
水流最靠近河岸的地方的——這個竅門我是精通的。可是不久又漂來了第二個,這一回啊,
我可就旗開得勝啦。我撥開上面的塞子,把那一點兒水銀給抖了出來,就咬了一口。這可是
「麵包房的麵包」——是供上等人吃的——可不是你們下等人吃的那種玉米麵包。
    我在樹蔭深處找到了一個絕好的去處,在那邊一根原木上一坐,一邊啃麵包,一邊看看
那只渡船上的熱鬧,好不開懷。正是在這麼一個時刻,一個念頭湧上我的心頭。我對我自己
說,據我現時推想起來,那寡婦或是牧師,或是別的什麼人,肯定做過禱告,但願這塊麵包
會把我找到。如今它漂過來了,結果是如此這般,這已經毫無懷疑的余地。其中畢竟有些什
麼奧妙吧,這就是說,當寡婦或者牧師那樣的人做了禱告,結果卻在我身上便不靈驗,這其
中必定有些什麼奧妙,我推想,大概必須是對路的人才靈,不然就不靈吧。
    我點起了煙鬥,痛痛快快吸了一口,一邊繼續看望著。渡船還在順著水勢漂流。我心
想,渡船漂過來的時候,我肯定能有機會看一看清楚,船上究竟是哪些人,因為渡船勢必會
逼近麵包沉下的地方漂過去。渡船順水朝著我這個方向開來的時候,我把煙斗熄滅了,走到
了我撈那塊麵包的地方,伏在一小片開闊地的岸邊一根木頭後邊。透過木頭椏叉的空隙,我
能向外偷看到一切。
    渡船慢慢漂了過來,離岸很近了,只要架上一塊跳板,便能走到岸上來。幾乎全部人馬
都在船上:爸爸,法官撒切爾,貝茜·撒切爾,喬·哈貝,還有湯姆·莎耶和他的老阿姨葆
莉,還有西特和瑪麗等其他很多人。一個個都在談論暗殺的事,不過船長插話說:
    「注意了,注意了,水流在這兒離岸最近,說不定他給沖上了岸,在水邊矮樹叢裡給絆
住了,至少是我但願如此。」
    我可不願如此哩。大夥兒便擠在一起,在船欄杆上探出身子,幾乎跟我臉對臉。他們一
齊靜靜地站在那裡,聚精會神地察看著。我能把他們看得清清楚楚,不過他們就是看不見
我。接著,船長忽然高聲喊:
    「站開」!一聲炮響,簡直就是在我面前放的,震得我耳朵都聾了,炮灰幾乎弄瞎了我
的眼睛。我心想,這下子我可完了。要是他們放進幾顆子彈的話,我看他們這回準定能找到
他們尋找的那具屍體。啊,謝天謝地,我沒有受傷。渡船繼續往上面漂去,到了島岬那邊就
見不到了。我時不時聽到老遠傳來的炮聲,一個鐘點以後,就聽不見了。這個島有三英里
長,我判斷,他們已到了島尾,便決定不找了。可事實上他們還是繼續找了一會兒的。他們
從島尾往回轉,開足馬力,沿著密蘇裡州一側的水道找,一路上偶爾也發了炮。我跑到了島
的那一側去,看著動靜。船開到了島尖,他們便停止了炮轟,停靠在密蘇裡州一邊的岸邊,
紛紛回到鎮上各人的家裡去。
    到了這一刻,我知道一切平安無事了。不會再有人來尋找我了。我把獨木小舟上的物品
取了出來,在密林深處搭了個小巧的營帳。我利用毯子搭了個帳篷,下面堆放了我那些物
品,免得遭雨淋。我釣到了一條大鯰魚,用我的那把鋸子剖開了肚子。日落以前,我燒起了
篝火,吃了晚飯。接著放了魚竿,好釣條魚以備明天的早餐。
    天黑了,我在營帳邊上抽著煙,心裡覺得挺滿意的。慢慢地又感到有點兒寂寞。我便在
河岸上坐下,傾聽著流水沖刷河岸聲,數數天上的星星,數數從上游漂下來的木頭和木筏
子,然後去睡覺。在寂寞的時候,這是消磨時間最好的辦法了。你不會老是這樣的,你很快
就會習慣的。
    就這樣,三天三夜過去了。沒有什麼不一樣的——一切照舊。不過,到第二天,我走遍
了全島,好好巡視了一番。我是一島之主啦,這島上一切全歸於我啦,不妨這麼個說法嘛。
我得通曉這兒所有的一切啊。不過,話說回來,主要原因還是為了消磨時光。我找到了好多
好多的楊莓,熟了的,最好的楊莓,還有青的野萄萄和青的草莓,還有青的黑莓子。這些不
久都會熟透。依我看,你隨手可以摘來吃。
    好,我在密林深處轉悠,到後來,我估計已經離島尾不遠了。我隨身帶了槍的,不過我
沒有打過什麼東西,只為了防身之用,只是想到了離家不遠處,打幾隻野味。就在這時,我
差點兒踩在一條大蛇身上。這時,這條蛇正在青草和花叢中游過。我追過去,滿心想給它一
槍。我正在向前飛跑,突然之間,我踩到一堆篝火的灰燼,並且還在冒煙呢ヾ。    
  ヾ諾頓版註:赫克發現篝火灰燼,乃富於戲劇性的細節,可與笛福《魯濱遜漂流
記》第十一章發現腳印的細節先後媲美。
    我的這顆心啊,簡直要跳出來啦。我一刻也沒有停下來察看,馬上把槍上的扳機拉下
來,踮著腳尖,偷偷往回縮,縮得越快越好。間或有時候放下腳步,在密密的一簇簇樹葉叢
中停個片刻,仔細傾聽一下,可是我喘氣喘得這麼厲害,很難聽到別的聲音。一路之上,情
況便是如此。要是看見一根枯樹樁,我便當作是一個人。要是我踩在了一根樹枝上面,踩斷
了,我便覺得彷彿有人把我的喘氣砍成了兩半,我只剩了半口氣,而且是短的那半口氣。
    回到宿營地,我不再是那麼急躁了,我原來的那股勇氣所剩不多了。不過,我對自己
說,沒時間磨蹭了。我就把自己的什物再一次放到了獨木小舟上,免得給人發現。我把篝火
熄滅了,把灰燼往四周撒開,好叫人家見了以為是一年前的灰燼似的。接下來,我便爬上了
一棵樹。
    依我估算,我爬在樹上有兩個鐘頭。不過我什麼也沒有見到,什麼也沒有聽到——我只
是自以為自己聽見了、看見了上千樁事情。啊,我可不能老耽在那裡啊。我終於爬了下來,
不過我還是耽在密密的林子裡,自始至終留著神。我能吃到的只是草莓,還有早飯吃了剩下
的。
    到了晚上,我可餓慌了。所以天黑盡的時候,我趁著月亮還沒有上來,便劃離岸邊,找
到了伊利諾斯州岸邊——大致有四分之一英里那麼一段路。我上了岸,進了林子裡,燒好了
晚飯,正當我快要打定主意,準備在整個兒一晚上都耽在那邊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聲聲
「得——得——得——得」,我便對自個兒說,是馬來了。接下來聽到了人的說話聲。我趕
緊把所有的東西都搬上了獨木小舟,偷偷穿過林子,看一看究竟。走不好遠,就聽到一個男
子在說:
    「要是我們能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最好在這兒宿營,馬快累垮了。讓我們四下裡察看
一下。」
    我沒有耽擱,便抄起槳來,劃了出去。我把獨木舟栓在老地方,思量著不妨在小舟裡睡
它一下。
    我沒有睡多久。不知怎麼搞的,一想心事,便睡不著。每一回醒來,總彷彿覺得有人卡
住了我的脖子。這樣,睡也無益。後來,我對我自個兒說,我這樣不行,我得弄明白究竟是
誰跟我一起在這島上。不弄清楚,便完蛋了。這樣一想,我馬上心裡好過些。
    這樣,我便抄起槳來,先把小舟盪開,離岸一兩步,再讓小舟順著黑影往下淌。月色皎
潔,除了陰影處以外,亮得如同白晝。我小心翼翼地漂了近一個鐘頭。滿世界如同一塊巖石
那般寂靜,睡得好香,不知不覺間快到島尾了。一陣涼風微微地吹來,這等於說,夜快盡
了。我掉轉船頭,系到了岸邊。然後帶上槍,溜進了林子的邊邊上。我在那裡的一棵圓木上
坐下,透過一簇簇樹葉,向外張望。但見月亮下沉,一片黑暗遮住了大河。不過沒有多久,
只見樹梢頭出現了一抹魚肚白,便知白天正在來臨。我就帶了槍,朝發現了篝火灰燼的方向
溜去,每隔一兩分鐘便停下腳步,傾聽一番。可是,該我運氣不好,彷彿總是找不到那塊地
方。不過,隔了一會兒,千真萬確的,通過遠處的樹叢,我發現了火光一閃。我小心謹慎地
慢慢地朝這個方向走去。慢慢逼近了,能看清了。啊,有一個人正躺在地上。這下子啊,真
是嚇得我簌簌打顫。他毯子蒙住了腦袋,腦袋湊近篝火。我坐在一簇矮樹叢裡,離他大約六
英尺光景,眼睛盯住了他。現在天色灰白了。一會兒,他打了個呵欠,伸了伸懶腰,掀掉了
毯子,啊,原來是華珍小姐的傑姆啊!見了他,我有多高興。我說:
    「哈囉,傑姆!」我跳了出去。
    他一下子蹦了起來,一臉狂野地瞪著我。接著他雙膝下跪,雙手合攏地說:
    「別害我,別害我!我從尾(未)傷害過一個鬼魂。我一相(向)喜歡死人,盡力為他
們做毫(好)事。你回到河裡去吧,那是你的地方,可碧(別)傷害老傑姆,他可叢(從)
來都是你的好朋友。」
    不用花多少功夫,我便叫他弄明白了我沒有死,我見到了他又多麼高興。我對他說,如
今我便不寂寞了。我並不怕他會把我現今在哪裡告訴別人。我一直說著話,可他只是坐在那
裡,看著我,不吭一聲。我就說:
    「大白天了。來,吃早飯。把你的篝火生生好。」
    「生篝火有什麼用處?草莓這類東西也用得著煮?不過你有一枝槍,不是麼?我們能弄
到比草莓祥(強)的東西。」
    「草莓一類的東西,」我說,「難道你只靠這些活命?」
    「我找不到碧(別)的東西啊,」他說。
    「啊,傑姆,你在島上有多久了?」
    「就在你被殺的那一天,我道(到)島上的。」
    「啊,來了這麼久?」
    「是的,確確實實。」
    「除了這些玩意兒,沒有吃到別的?」
    「沒有——沒有碧(別)的。」
    「啊,你一定是餓慌了,是吧?」
    「我看我能吞下一匹罵(馬)。你在島上又有多久?」
    「從我被殺害的那一個晚上起。」
    「啊,你靠什麼活呢?不過你有枝槍。哦,是啊,你有枝槍。這就毫(好)。你現在可
以打點什摸(麼)來,我來生火。」
    我們就一起到了系船的地方。他在樹林裡開闊地帶草地上生起火,我去拿玉米、鹹肉、
咖啡和咖啡壺、平底鍋,還有糖和洋鐵皮杯子。這些把這個黑奴可嚇了一跳,因為他認為這
些都是魔法變出來的。我又釣到了一條大鯰魚,由傑姆用他的小刀收拾乾淨,放在鍋裡煎了。
    早飯準備好了,我們便歪在草地上熱菜熱湯吃開了。傑姆使勁往肚子裡塞,因為他實在
餓慌了。等到肚子一裝滿,我們便懶洋洋躺了下來。
    後來傑姆說:
    「不過聽我說,赫克,要不是你被殺死的話,那又是誰在那個小見(間)裡被殺死的
呢?」
    我就把全部經過一古腦兒倒給他聽。他說,這幹得漂亮。他說,就是湯姆·莎耶也不會
幹得比你這下子更漂亮的了。」
    我就說:
    「傑姆,你是怎樣到這兒來的呢?你怎麼會到這兒來的呢?」
    他神色大為不安,有一陣子一聲也不響。接下來他說:
    「也許我還是不說的好。」
    「為什麼,傑姆?」
    「嗯,是有原因的。不過嘛,要是我告訴你的話,赫克,你不會告發我的,是吧?」
    「傑姆,我要是告發的話,我就是個混蛋。」
    「好,我相信你,赫克——我是逃跑的」
    「傑姆!」
    「當心,你說過你不會告發的——你知道你說過決不告發的,赫克。」
    「好啊,我是說過。我說過決不告發,我說了話算數。說老實話,我決不反悔。當然
囉,人家會罵我是一個下賤的廢奴主義者ヾ,為了這個看不起我——不過這沒有什麼關係。
我不會告發。反正我也決不會再回那兒去了。所以說,把事情原原本本全說一遍吧。」
    「好吧,聽我說,事情是這樣的。老小姐——就是說華珍小姐——她從早到晚挑剔我—
—對我可兇啦——不過她老說,她不會把我賣到下游奧爾良ゝ那裡去。不過我注意到,最近
有一個黑奴販子,老在這裡走動,我就心神不定。啊,一天晚上,我偷偷到了門口,那是很
晚了,門沒有關京(緊),我聽到老小姐告訴寡斧(婦),說她要把我賣到下游奧爾良去。
說她本不願意賣,不過賣了能得八百塊大羊(洋),這麼泰(大)的一個數目,她不能不動
心。寡婦勸她別這羊(樣)干,不過我沒有等她們說完,就急急忙忙溜之大吉了,就這樣。    
  ヾ當時密蘇裡這個新成立的州是蓄奴州,當地白人普遍認為廢奴主義者是大逆不道
者,就連馬克·吐溫年幼時也曾視奴隸制為當然的事。馬克·吐溫在《自傳》第二章中說,
「我讀小學的時候,對蓄奴制還並無反感。當時我並沒有認識到這樣的制度有什麼不對。」
(參見皮佛《赫克爾貝裡·芬》,3頁。)
    ゝ諾頓版註:當時伊利諾斯州法律上是自由州,和蓄奴州(包括密蘇裡州),僅隔了密
西西比河和俄亥俄河。黑人如果身上沒有已獲自由身份的證件而進入該州的,可被逮捕,並
受到一定的處罰。傑姆當時如果要進入對逃亡黑奴表示同情的北方各州,切實可行的辦法是
越過俄亥俄河。
    「我溜出家門,急忙趕下山去,原想到鎮上一處地方偷一只小船。不過,那裡人來人
往。我就多(躲)在岸邊那個箍桶匠的破屋子裡,等人家一個個走開。我等了鎮鎮(整整)
一個晚上,總是有人。直到早上六點鐘,小船一條條開過。到八九點鐘,每一條經過那裡的
小船都說,你爸爸怎樣來到鎮上,又怎樣說你是如何如何被殺害的。一些船上擠滿了太太和
老爺們,去到現場看個究竟。有的停告(靠)在岸邊,歇一歇再開。所以從他們的談話裡,
我得知了你被殺死的全部情況。你被殺,我很難過。不過現在不難過了,赫克。
    「我在刨花堆裡躺了一整天,也真餓了。不過我心裡並不黑(害)怕。因為我清楚,老
小姐和寡婦一吃過早飯便去參加野營會,要去一正(整)天。她們知道我白天要伺候生
(牲)口,因此她們在那裡不會看到我。在天黑以前,她們不會想到找我。說到其余的傭
人,他們也不會找我,因為一看到老傢伙不在家,他們便早已逍遙直(自)在去了。
    「是啊,天一黑,我便溜出門去,沿著大河走了兩英里多路,到了沒有人家住的地方。
我該怎麼辦,我對此下釘(定)了決心。要知道,如果我光靠兩只甲(腳)走路,狗會追中
(蹤)而來。要是我偷一只船渡過去,人家會發現自己家的船失蹤了,並且會知道在對面什
麼地方上岸,這樣也會跟蹤而來。所以我對自個兒說,最好是找一個木筏子,這不會留下蹤
跡。
    「一會兒工夫,我看到島尖透出一道亮廣(光),我就跳下水去,抓住一根木頭往前
推,泅到了河中央,游到漂著的木頭堆裡,把腦袋放得低低的,逆著水勢游,一直等到有木
筏子過來。接著,我游到木筏的後梢,緊緊爪(抓)住不放。這時候,天上起了雲,一時間
天很黑。我便乘機爬了上去,躺在木板子上。木筏上的人都聚在木筏中間有盞燈的地方。大
河帳(漲)潮了,水勢很猛。我估摸著,到早上四點鐘光景,我可以下去二十五英里了。到
那時候,天亮以前,我會溜下河裡,游到岸上,舟(鑽)進伊利諾斯州那一邊的樹林子裡去。
    「不過,我運氣不好。快到島尖了,一個人卻提著登(燈)走過來。我一看不好,不能
再耽擱了,便溜下了水,朝島尖游去。我本以為,哪裡都能尚(上)得去,可是不行——河
岸太陡。快到島尾,我才找到一個好去處。我鑽進了樹林子,心想木筏上燈移來移去的,我
再也不跟木筏子打交道啦。我把我的煙斗和一塊板煙ヾ,還有一盒火柴都塞在我的帽子裡,
因此沒有弄潮,所以我的日子還好過。」    
  ヾ諾頓版註:指一種劣質煙葉。
    「這樣說來,你這陣子當然沒有吃到肉和麵包,是吧?你為什麼不捉幾隻甲魚吃呢?」
    「我怎麼個捉法?總不能偷偷地過去,光用手就能捉住吧?又怎麼能光靠一塊石子就打
中它?在黑夜裡怎麼個干法?再說,在大百(白)天,我才不會在岸邊暴路(露)我自己
呢。」
    「好,說得對。當然囉,自始至終,你得躲在樹林子裡。你聽到了他們的炮聲麼?」
    「哦,聽到的,我知道這是衝著你的。我看見他們在這裡過去的,我透過矮樹重
(叢),丁(盯)住了他們的。」
    有幾隻小鳥飛來,一次飛一兩碼,便歇一歇。傑姆說,這是一種預兆,要下雨了。他
說,小雞這樣飛的話,就是一種預兆,因此他推想,小鳥這樣飛,便也是一種預兆。我想捉
它幾隻,可傑姆不同意。他說,這樣會死人。他說,他父親當年病得很重,有人捉了一只小
鳥,他年老的媽媽說,父親會死去,後來他果真死了。
    傑姆還說,凡是你準備在中午煮來吃的,你不能去數它一數究竟是多少,不然會招來惡
運。太陽落山以後,你要是把桌布抖一抖,也會得惡運。他還說,一個人如果養了一窩蜂
群,一旦這人死了,必須在第二天日出以前把死訊讓蜂群知曉,不然,蜂群會病歪歪的,不
采蜜了,死去了。傑姆說,蜂子不會蜇傻瓜蛋,不過我不信這個,因為我自己便試過好幾
回,可就是不蜇我。
    這類的事,我以前也聽說過了一些,不過聽得不全。傑姆可懂得所有形形色色的預兆,
他說他幾乎什麼都通曉。我說,據我看,彷彿預兆全都是壞的預兆,因此我問他,究竟有沒
有好運的預兆。他說:
    「很少很少——再說,好的兆頭對人一無用處。你要知道什麼時候交好運,這有什麼用
處?難道是為了自個兒能篤(躲)過它?」他還說,「要是胳膊上是毛茸茸的,或是胸後是
毛茸茸的,這是預兆你要發財。啊,這樣的預兆還有點兒用,因為那是好舊(久)以後才會
來的事。要知道,說不定你非得先窮個很長的時間,要不是你知道終究有那麼一天你會發才
(財),說不定你會灰心傷(喪)氣到自殺的地步。」
    「那你有沒有毛茸茸的胳膊、毛茸茸的胸口,傑姆?」
    「還用問?你沒有看見我都有麼?」
    「那麼,你發了財嗎?」
    「沒有。不過,我是發過了的。下一回,我還會發。有一回,我有十四塊大羊(洋)。
我用來做了投雞(機)生意,結果都裴(賠)光了。」
    「你搞的什麼投機生意,傑姆?」
    「嗯,我先搞的是股票。」
    「什麼樣的股票?」
    「啊,活股票。牲口嘛ヾ,你明白麼?我買一頭奶牛化(花)了十塊大洋。以後我可不
會在牲口上冒險化(花)錢啦。那頭牛一到了我手上就私(死)啦。」    
  ヾ活股票,英語中「活」與「股票」(livestock)合起來,即成另一個詞:牲口。
    「那你丟了十塊錢?」
    「不,我沒有全賠光。我損失了十分之九。我把牛皮和牛郵(油)給賣了一塊一毛錢。」
    「你剩下了五塊一毛錢。你後來又搞了什麼投機生意了麼?」
    「搞了的。你知道波拉狄休老先生家那個一條推(腿)的黑奴麼?他開設了一家銀行。
他說,誰存進一塊錢,滿一年可得四塊錢。啊,黑奴全去存了。不過他們全沒有很多錢,我
是唯一有錢的一個。我堅持要比四塊錢更皋(高)一些的利息。我說,不然的話,我自己另
開一家銀行。急(結)果呢,那個黑奴自然要阻擋我加進他們這一行,因為據他說,沒有那
麼多的生意供兩家銀行干的。他說,我可以存進五塊錢,年低(底)他給我三十五塊大羊
(洋)。
    「我就干了。我還捉摸著不妨把三十五塊大羊(洋)麻(馬)上就投出去,好叫錢活起
來,有一個黑奴叫鮑勃的,他買了一條平底蠶(船)ヾ。他的主人對這事並不知道。我從他
手裡買了這調(條)蠶(船),告訴他,到年底,那三十五塊大羊(洋)就是他的了。不
過,就在那一個晚上,有人把蠶(船)給偷走了。第二天,一條腿的黑奴說,他的那家銀行
倒閉了。所以我們兩個人誰也沒有拿到錢。」
    「那麼,那一毛錢你是怎麼用的呢,傑姆?」
    「啊,我正打算化(花)掉它呢。可是我做了一個夢。夢裡告訴我該把錢給一個叫做巴
魯姆的黑奴——人家為了叫起來方便,叫他巴魯姆的驢ゝ。他可是個傻瓜腦袋,你知道吧。
不過,人家說這人生來雲(運)氣好。我呢,我自己知道生來雲(運)氣不好。夢裡交代
我,該把一毛錢叫巴魯姆去投放,他會給我賺錢的。好吧,巴魯姆收下了這個錢。有一回,
他上教堂去,聽到傳教士說,誰把錢給窮人,就是把錢給了上帝,他會得裡(利)一百倍。
巴魯姆就把那一毛錢給了窮人,等著看急(結)果會如何。」    
  ヾ諾頓版註:一種運木材的平底船。
    ゝ諾頓版註:巴魯姆(Balum)是傑姆把音念別了。應是巴蘭(Balaam)。巴蘭的故事
見《舊約·民數記》22章21—34節。巴蘭騎的乃仙驢。驢看見了天使擋住去路,且持
刀在手要殺他。這些巴蘭自己看不見。仙驢避開天使改道走,卻一次次遭到看不見天使的巴
蘭鞭打。這裡作者故意取笑傑姆糾纏,但也提示了傑姆在下一章中預測到了自己前途的兇
險。
    「那麼結果如何呢,傑姆?」
    「什麼急(結)果也沒有。我想盡辦法也拿不回這錢,巴魯姆也無發(法)。以後我要
是看不到底(抵)押品,決不把錢放出去。傳教士說什麼可以得裡(利)一百倍!要是我能
把一毛錢收回來,我就認為是公平交葉(易),雲(運)氣不錯啦。」
    「啊,反正那沒有什麼,傑姆,反正你遲早還是會發財的嘛,傑姆。」
    「是啊,——我如今已經發才(財)了。你想吧。我自己這個人,歸我自個兒所有。我
值八百塊大羊(洋)。我但願我自個兒有這筆錢。再篤(多)呢,我也不要了。」
    ------------------
  黃金書屋 youth整理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