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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昆蟲學家都是些奇怪的傢伙:他們完全漠視那個年輕女子,儘管她虔心誠意地 聆聽,該笑時笑,當他們嚴肅時她也表情嚴肅。顯然地,她不認識場中任何一人,沒有 人注意到的勤奮反應她隱藏著驚惶的心。凡生自桌旁起身,走進女孩所在的那群人,和 她說話。他們很快地脫離人群,沉浸在談話中,這談話打一開始便輕松而沒有結尾。她 名叫茱莉,是打字員,幫昆蟲學會主席做些雜事;下午之後便沒事了,她藉此機會到這 個有名的城堡來和這些雖令她惶恐卻又好奇的人共度晚會,因為直至昨天為止,她還從 未見過一個昆蟲學家哩。凡生和她在一起很自在,他不必提高音量,相反地,他壓低說 話聲音以免其他人聽見。他將她帶至一張小桌子分,面對面坐下,他的手放在她的手上。 「你知道嗎,」他說:「一切都取決於說話的聲音。這比有張好看的臉還重要。」 「你的聲音很好聽。」 「你覺得?」 「是啊,我覺得。」 「但太微弱了。」 「聽起來才舒服。我呢,我的聲音就很難聽,刺耳,像一只老烏邪瓜瓜叫,你不覺 得嗎?」 「不,」凡生帶著些許溫柔地說:「我喜歡你的聲音,挑釁,不唯唯諾諾。」 「你覺得?」 「你的聲音就像你的人!」凡生熱情地說:「你的人也是不卑躬曲膝並且撩人。」 茱莉很開心聽到凡生所言:「我相信你所說的。」 「這些傢伙都是些笨蛋,」凡生說。 她完全贊同:「一點也沒錯。」 「一些自以為了不起的傢伙,布爾喬亞。你看到貝克了嗎?蠢蛋一個!」 她完全同意。這些人完全漠視她的存在,聽到罵他們的話使她開心,她覺得報復了。 她對凡生愈來愈有好感,他長得很好看,愉快而單純,一點也不自以為了不起。 「我想,」凡生說:「大鬧他一場……」 這句話迴盪著:如同一個淘氣的諾言。茱莉微笑著,很想鼓掌。 「我去幫你拿杯威士忌!」他向大廳另一端的吧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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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會長主持了研討會的開幕,與會者吵嚷地走出會場,大廳立即擠滿了人。貝 克與捷克學者攀談:「我非常感動您的……」他刻意遲疑一下以便讓人感受到要找出適 當字眼描述捷克學者發表的談話是如何困難:「……您的……見證。我們似乎都忘得太 快了。我想向您保證本人對貴國所發生的事感觸極為敏銳。你們是歐洲的驕傲,歐洲本 身呢,並沒有太多驕傲的理由。」 捷克學者大略作了一個反駁的手勢以表示自己的謙虛。 「不,請別反駁,」貝克接著說:「我堅持要說。你們,正是你們,貴國的知識份 子,表現了對共產主義壓迫不屈不撓的反抗,表現了我們經常缺乏的勇氣,表現了對自 由如此的渴望,甚至我要說對自由如此的勇敢,你們成為我們追隨的表率。何況,」他 加上一句,期使他的話更多一層親切、一種默契:「布達佩斯(Budapest)是個美麗的 城市,活力充沛,並容我強調,完全是歐洲的一部份。」 「您要說的是布拉格?」捷克學者膽怯地說。 啊,可恨的地理!貝克察覺了他犯的小錯誤,壓抑被這個不知分寸的同事激起的怒 氣,他說:「當然,我要說的是布拉格,但我要說的也是克拉科夫(Cracovie),我要 說的是索非亞(鋇,我要說的是聖彼德堡,我想到所有東歐剛從一個巨大集中營解放出 來的城市。」 「請別用集中營這個詞。我們經常會失掉我們的工作,但我們並沒有進集中營。」 「所有東歐國家都滿佈著集中營,我親愛的朋友!實際的或象征的集中營,並沒有 什麼差別!」 「也請別用東歐進這個詞,」捷克學者繼續反駁:「布拉格,如您所知,和巴黎同 樣是西方都市。夏爾勒大學,成立於十四世紀,是聖羅馬帝國時代第一所大學。在此大 學執教的強﹒禹斯,誠如您所知,是路德教派先驅、教會及字彙拼寫的偉大改革家。」 捷克學者吃錯什麼藥了?他不停地糾正他的談話對象,後者火冒三丈,卻仍努力地 維持話語中的熱情:「我親愛的同僚,請莫以東歐為恥。法國向來對東歐存著最大的好 感。請回想一下十九世紀你們的移民潮!」 「十九世紀我們並沒有任何的移民潮。」 「那麼米基耶維滋(Mickiewicz)呢?我很自豪他把法國當成他第二個祖國!」 「可是米基耶維滋並不是……」捷克學者繼續反駁。 正在此時,英瑪菊娜塔加入了;她朝著她的攝影師大幅度地打著手勢,之後,用手 撥開捷克學者,自己站到貝克身旁,對他說;「賈克一阿藍﹒貝克先生(Jacques- Alain Berck)……」 攝影師把攝影機扛上肩頭:「等一下!」 英瑪菊娜塔停頓了一下,看著攝影師,隨後又朝貝克說:「賈克一阿藍﹒貝克先 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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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鐘頭之前,當貝克在研討會上看到英瑪菊娜塔和她的攝影師時,他以為自己會 氣得大吼。但此刻,被捷克學者激起的怒氣比對英瑪菊娜塔的還來得強;感謝她將自己 解救於那個外國老學究,他甚至朝她稍微微笑了一下。 倍受鼓舞的她以愉悅且露骨的親熱語調說:「賈克一阿藍﹒貝克先生,在此次您因 命運中的巧合而參加的昆蟲研討會中,您經歷了感性的時刻……」她將麥克風湊到他嘴 下。 貝克像個小學生般回答:「是的,我們很榮幸接待了一位偉大的捷克昆蟲學家,他 被迫在監牢中度過了本應貢獻此界的一生。我們因他的蒞臨深受感動。」 作一名舞者不僅是一種熱愛,也是一條不歸路;當杜貝格在與愛滋病患的餐會中壓 倒他之後,貝克前往索馬利亞,並非因為他過度的虛榮心,而因為他必須挽救跳壞的那 個舞步。此時,他家覺自己話語中的平淡乏味,他知道少一點什麼,一點調味料,一個 出人意表的想法,一個驚奇。因此,與其停頓下來,他不如繼續說著,直到看到遠遠朝 他走來的一個身影,引發他的靈感:「我也想藉此機會向各位宣佈,我建議成立一個法 捷昆蟲學會。(驚訝於自己這個想法,他立刻覺得舒坦多了。)我剛才和來自布拉格的 一位同僚談起(他朝著捷克學者模糊地指了一下),他非常欣喜,並想以上一世紀一位 偉大的放逐詩人之名為此學會添上光采,這位詩人完整地象征我們這兩個國家的友誼。 米基耶維滋。亞當﹒米基耶維滋(AdamMickiewicz)。這位詩人的一生,如同一個忠告, 提醒我們所做的一切,不論是詩或是科學,都是一個反叛。(「反叛」這個詞決定性地 使他精神充沛起來)因為人總是反叛的(此時他容光煥發,他自己知道這一點),不是 嗎,我的朋友,(他轉身朝向捷克學者,後者立即出現在攝影機鏡頭上,點了一下頭像 表示「是」。)您以生命、以所受的苦難證實了這一點,是的,你對我證實了這一點, 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他總是反叛,反抗壓迫,不僅為了反抗壓迫……」(他停頓了很長 一段時間,只有彭德凡才知道使用這種長而有效的停頓;之後,以低沉的聲音說:)…… 也為了反抗並非我們選擇的生存狀態。」 反抗並非我們所選擇的生存狀態。最後這個句子,他即席演說的精華,讓他自己都 嚇了一跳;絕美的一個句子;立刻將他從政客的說教大大提升,置身於他國家最偉大的 靈魂之列:卡繆(Camlls)可能會寫出如此一個句子,或者馬列候(Malraux),或者 沙特(Sartre)。 英瑪菊娜塔,幸福萬分,向攝影師打了個手勢,攝影機便關了。 此時捷克學者靠近貝克,對他說:「很美,真的,非常精采,但請客我告訴你米基 耶維滋並不是……」 在此番公眾演說後,貝克仍在陶醉之中;以堅定的聲音,嘲弄且高聲地打斷捷克學 者:「:我知道,我親愛的同僚,我如你一樣知道地清楚,米基耶維滋不是昆蟲學家。 詩人同時是昆蟲學家是很少見的。但除了這個缺陷,詩人是所有人性的驕傲,如果你不 反對的話,昆蟲學家們,連同您本人,皆屬其中。」 一陣肆無忌憚的大笑揚起,像被積壓許久的蒸氣:事實上,自從察覺這位被自己感 動的先生忘了念他的演講稿後,所有的昆蟲學家都忍俊不住。貝克無禮的話語終於讓他 們解除顧忌,而盡情放聲大笑。 捷克學者瞠目結舌:他這些同僚不到兩分鐘之前表現的尊敬到哪兒去了?他們怎麼 可能笑,怎麼敢笑?人怎麼能如此容易由崇敬轉至鄙視?(當然能,朋友,當然能。) 好感是如此脆弱,如此不穩定的嗎?(當然是,朋友,當然是。) 正值此時,英瑪菊娜塔靠近貝克。她大聲且醺然地說:「貝克,貝克,你太棒了! 你就是這樣!喔!我好崇拜你的嘲諷!雖然你曾以此讓我受傷!你記得中學時候嗎?貝 克,貝克,你記得喚我為英瑪菊娜塔嗎?夜裡擾你睡眠的小鳥!騷亂你的夢!我們一定 得合作拍個片子,一個你的專訪。你應該同意只有我有權利這麼做。」 昆蟲學家們的笑彌補了面對捷克學者的失敗,笑聲在貝克的腦中迴盪使他飄飄然; 在這種時刻,強大的自我滿足充塞著他,常會使他做出自己也會吃驚的未經思考的行動。 讓我們原諒他即將要做的事吧。他抓著英瑪菊娜塔的手臂,拉到一旁以免別人聽到,他 以低沉的聲調對她說:「滾蛋,你這老婊子,和你那些生病的鄰居們一起滾,夜裡的鳥, 夜裡的恐怖,夜裡的噩夢,我愚蠢的回憶,我糊塗的紀念碑,我回憶中的垃圾,我年輕 時代臭氣沖天的排泄物……」 她聽他說著,不能真正相信她所聽到的。她想這些可怕的字眼,他是說給別人聽的, 是為了混淆視聽,為了欺騙聽眾,她想這些話語只不過是一個她不能了解的詭計;她輕 聲、天真地問:「作為什麼對我說這些?為什麼?我該如何了解?」 「你該了解的就是我所說的!字面上的意思!字面上的意思!婊子如同婊子!討厭 鬼如同討厭克,噩夢如同噩夢,排泄物如同排泄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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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從大廳吧台,凡生觀察著他鄙視的目標。整幕戲在他面前十公尺處演出,他 並沒聽懂話的內容。有一件事卻相當清楚:貝克在他眼前表現的正如彭德凡一直向他描 述的:一個大眾媒體的小丑,譁眾取寵的傢伙,自以為了不起,一介舞者。無疑地,因 為他的蒞臨,才會有一組電視工作人員垂愛眷顧昆蟲學家!凡生注意觀察他,一面研究 他舞蹈的技巧:眼光不斷投向攝影機的身段,他永遠扭身人群之前的敏捷,為了吸引注 意力所作的手勢的高雅。當他拉著英瑪菊娜塔的手臂時,凡生忍不住嚷道:「瞧瞧他, 他唯一在乎的,是電視台的女人!他可沒拉著那位外國同僚的手臂,他一點也不在乎他 的同僚們,尤其當他們是外國人時,電視是他唯一的主人,唯一的情婦,唯一的姘頭, 因為我打賭他沒有其他的,因為我打賭他是全宇宙最沒種的一個。」 奇怪地,這次他的聲音,儘管令人不快的微弱,倒讓人聽得一清二楚。事實上,他 經歷的此刻,是即使最微弱的聲音也足以讓人聽見的一個時機。是你無論說什麼想法都 會令人惱火的時刻。凡生推演著他的思想,才智橫溢且尖銳,他談到舞者與他們和天使 締結合約之種種,愈來愈得意於自己的滔滔雄辯,他盡情揮灑,如同攀登通往天際的階 梯。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穿著三件式西裝,耐心地聽著他看著他,如同潛伏的一只猛 獸。隨後,當凡生滔滔話語窮盡時,他說:「親愛的先生,我們無法選擇生存的時代, 而我們都活在攝影機之下。從此這也將屬於生存狀態的一部份。甚至當我們發動戰爭時, 也是在攝影機的鏡頭下。當我們要抗議無論什麼事,不靠攝影機是無法成功的。我們都 是舞者,如您所指。我甚至要說:我們要不是舞者,否則就是逃兵。親愛的先生,您似 乎感慨時代往前行。您大可以回頭朝後走!回到十二世紀,您願意嗎?但那時您或許會 反抗天主教堂的興建,將它們視作現代化的野蠻!那就回到更遠古!回到猴群之中!那 兒沒有任何現代化的威脅,那兒你才會安穩,在獼猴的無暇天堂中。」 面對一個尖刻的攻擊,最令人丟臉的就是找不出一個尖刻的反擊。在一陣無法形容 的困窘中,一陣嘲弄笑聲中,凡生,卑懦地,退縮了。一分鐘的沮喪之後,他想起茱莉 在等他,他一口把不自覺端在手上的杯中之酒飲盡,把酒杯放在吧台上,拿起兩杯威士 忌,一杯給自己,另一杯要拿給茱莉。 ------------------   圖書在線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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