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1

    大約早晨九點鐘,一輛漂亮的白色小轎車停靠
在療養鎮外的停車場(療養鎮內禁止機動車輛通
行)。
    沿著主要大街的中心往下走,有一條栽著樹木
的狹長草坪,草坪的人行道舖著細沙,旁邊的長椅
漆著各種顏色。寬闊的街道兩旁排列著幾幢樓房,
其中一幢是卡爾.馬克思樓。茹澤娜的單身房間就
在那裡,小號手正是在那個房間度過了倒楣的兩小
時。在大街的另一邊,正對著卡爾.馬克思樓,矗
立著礦泉療養地最引人注目的建築物,建築的式樣
具有上世紀末的風格,外表塗抹著灰泥,大門上方
鑲嵌著一塊很大的瓷磚。這幢大樓叫裡士滿樓,是
行政機關中唯一允許保持原名的樓房。
    「巴特裡弗先生還住在這兒嗎?」克利馬問看門
人。得到一個肯定的回答後,他急忙沿著舖了紅地
毯的樓梯,上了二樓,一陣敲門。
巴特裡弗穿著睡衣出來迎接他,克利馬有點困
窘,他為自己沒有預先通知就突然到來表示抱歉,
但是巴特裡弗打斷他,說:
    「我親愛的朋友,不必客氣。在這樣早的時刻又
看見你,沒有比這更使我高興的了。」
    他搖著克利馬的手,繼續說:「在這個國家,人
們不會欣賞早晨。鬧鐘打破了他們的美夢,他們突
然醒來,就象是被斧頭砍了一下。他們立刻使自己
投入一種毫無樂趣的奔忙之中,請問,這樣一種不
適宜的緊張的早晨,怎麼可能會有一個象樣的白
天!那些每天早晨伴著他們恰當地稱為『鬧鐘』的一
陣鈴聲開始生活的人,他們發生了什麼呢?他們一
天天變得習慣於緊張,而不習慣於快活。相信我,
人的性格是由他們的早晨決定的。」
    巴特裡弗把手放在克利馬肩上,示意他坐在扶
手椅裡,他繼續說:「我喜歡早晨那些閒散的時刻,
就象一尊矗在橋頭的美麗雕塑,我跨過它,從夜晚
慢慢步入白天,從夢中慢慢進入現實。在這一刻,
我多麼盼望一個奇跡!一個小小的奇跡,一次不期
而遇。它將使我確信,我夜間的夢並沒有隨著黎明
的到來而結束,睡夢中的冒險和白天的冒險之間沒
有絕對的界限。」
    小號手瞧著巴特裡弗在房間裡踱來踱去,一面
用手撫平灰色的頭髮。聽著他那悅耳的嗓音,他辨
出巴特裡弗有著濃重的美國口音,他選擇詞有一種
好聽的、老式的音調,這很容易理解,事實上他從
未在自己祖輩的故土上生活過,他主要是從他的雙
親那裡學會他的母語的。
    「你會相信嗎,我的朋友?」他又說,帶著信任
的微笑傾向克利馬。「在整個這地方,沒有人願意適
應我,甚至連那些護士們,她們雖然在其它方面很
有禮貌,但是,當我試圖說服她們在早餐時同我度
過一個愉快的辰光時,她們總是瞪我一眼,以至我
不得不把這樣的時刻推遲到晚上,可這時我已經有
點累了。」
    他走到一張小桌旁,上面有一架電話。他問:
「你什麼時候到的?」
    「今天早晨,」克利馬說,」我開車來的。」
    「你一定餓了,」巴特裡弗說,他拿起話筒,要
了兩份早餐:」四個煮雞蛋,奶酪,卷餅,牛奶,火
腿,茶。」
    在這同時,克利馬打量著房間,一張大圓桌,
幾把椅子,一張扶手椅,鏡子,兩張長沙發,一個
門通向洗澡間,另一個門通向鄰室——他記得這是
一間小小的臥室。正是在這兒,在這間舒適的房間
裡,開始了後來發生的一切。當這位美國富翁為樂
隊和護士們舉行那場帶來災難的舞會時,他和他那
醉醺醺的樂隊夥伴們就坐在這兒。
    巴特裡弗說:「你對面那幅畫還是你離開這兒後
掛的。」
    這時,小號手才注意到那幅畫,上面畫了一個
留著胡須的男人,腦後有一個奇特的、淡藍色的光
圈,手中舉著一支畫筆和調色板。這幅畫看上去不
很熟練,但是小號手知道,許多好象很笨拙的畫,
實際上都是著名畫家的手筆。
    「誰畫的?」
    「我畫的。」巴特裡弗回答。
    「我不知道你還是一個畫家。」克利馬說。
    「我喜歡畫畫。」
    「那人是誰?」克利馬大著膽子問。
    「聖拉撒路。」
    「可是,拉撒路肯定不是一個畫家吧?」
    「這不是聖經中的那個拉撒路,而是聖拉撒
路,九世紀生活在君士但丁堡的一個修道士,他是
我的保護神。」
    「我明白了。」小號手說。
    「他是一個非常奇特的聖徒,他不是因為信仰基
督教而被異教徒殺害,而是因為他熱愛畫畫而被壞
基督徒殺害的。你也許知道,在八世紀和九世紀,
嚴厲的禁慾主義者控制了東正教會,禁慾主義者敵
視人世間的一切歡樂。繪畫和雕塑本身被視為有罪
的享樂。提阿腓羅皇帝毀掉了成千上萬張優美
的畫,並禁止我所敬仰的拉撒路畫畫,但是拉撒路
明白,繪畫是他贊美上帝的方式,因此拒絕服從,
提阿腓羅把他關進監獄,嚴刑拷打,強迫他放棄畫
筆。但是上帝是仁慈的,他給了拉撒路力量,去忍
受最殘酷的折磨。」
    「真是一個動人的故事。」小號手有禮貌地說。
    「是的。不過,我相信你到這兒來,並不是為了
看我的畫,而是有更好的原因。」
    這時,有人敲門。一個侍者托著一個大盤進
來,他把盤子放在桌上,忙著為他們安放早餐的碗
碟。
    巴特裡弗讓小號手在桌邊坐下,他說:「這早餐
還可以,但它不會使我們的談話分心。告訴我,你
心裡有什麼事!」
    於是,小號手一邊吃飯,一邊講他的事。巴特
裡弗不時插進來,提一些問題。

2

    首先,克利馬對茹澤娜的冷淡使巴特裡弗感到
困惑:為什麼他不理會她的明信片,為什麼她給他
打電話時,他假裝不在那兒,為什麼他不能表現出
哪怕是一個友好的姿態,這本來會給他們那個短暫
的愛之夜,留下一個令人慰藉的回聲。
    克利馬承認這事他做得既不得體,也不聰明。
但是,他一再聲稱他沒有別的辦法,和這個姑娘的
任何進一步交往都是叫人受不了的。
    這話不能使巴特裡弗滿意,「任何一個傻瓜都
能引誘一個姑娘,那是很容易的,但是知道怎樣離
開她,那就需要成熟的男人才能做到。」
    「你說得對,」小號手懊喪地承認,」但是,我對她
的冷淡和難以克服的厭惡,遠遠超過了我的所有善
意。」
    「你不會是說,你是一個厭惡女性的人吧!」巴
特裡弗叫道。
    「這就是他們對我的評價。」
    「但是,你看來不像是這種人,你不像是一個陽
萎患者,或是一個同性戀者。」
    「的確,我的問題不是陽萎或同性戀,不過它還
要嚴重得多,」克利馬以一種憂鬱的語調說,「我愛我
的妻子,那是我性愛的秘密,大多數人會覺得這是
完全不可理解的。」
    這樣的表露十分令人感動,於是兩人都陷入了
沉默。過了一會兒,小號手繼續說:「沒有人理解這一
點,特別是我妻子,她認為男人持久的愛情標志是
他對其他女人缺乏興趣,但那是瞎說,總是有一種
什麼東西驅使我去接近別的女人,但是,一旦我占
有了她,一種有彈性的力量會突然又把我彈回到凱
米蕾身邊,有時我感到我追求這些女人,僅僅是為
了彈回到妻子身邊時那美妙的一瞬(這一瞬充滿溫
柔、渴望和謙卑),隨著每一次新的不忠,我反而越
來越愛她了。」
    「因此,同茹澤娜發生關係,僅僅更加證明了
你對妻子的堅定的愛。」
    「確實如此,」小號手說,」這也是一個非常令人
愉快的證明。茹澤娜乍一看很迷人,但她的魅力在
兩個小時內就完全消失了。一個男人不會被女人長
期迷住,這有很大好處,他可以指望得體地離開她,
很快回到自己的家中。」
    「我親愛的朋友,你簡直是一個濫施愛情,不道
德的典型。」
「我認為,對妻子的愛,恰恰是我唯一可取的地
方。」
    「你錯了,你對妻子過分的愛,並不能作為你無
情無義的理由,而是你無情無義的根源。由於你的
妻子就是你的一切,於是所有別的女人對你就沒有
什麼意義了,或者換句話說,她們不過是妓女。但
是,這是褻瀆神明,是極不尊重上帝的造物。我的
朋友,這樣的愛是異端邪說。」

3

    巴特裡弗推開空茶杯,從桌邊站起來,走進洗
澡間。克利馬聽見沖水的聲音,接著傳出巴特裡弗
的聲音:「你認為人們有權利殺害一個未出生的孩子
嗎?」
    克利馬又想起那張頭頂光圈的聖徒畫像。他記
得巴特裡弗是一個天性快活、講究飲食的人,卻根
本沒有想到這個美國人也會有宗教信仰。他有點沮
喪,擔心巴特裡弗會來一番說教,擔心這塊充滿敵
意的沙漠裡,他那唯一的綠洲也會變成沙地。他不
安地說道:「你也和那些人一樣,把墮胎稱為『謀殺』
嗎?」
    巴特弗裡沉默半晌,最後他從浴室裡出來,換
了一身衣服,頭髮梳得整整齊齊。
    「『謀殺』這個詞大有劊子手絞索的味道,」他說,
「我關心的是另外的東西。你知道,我相信生命是應
該絕對承認的,這是十戒中最重要的一條。今天已
經發生的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我們對未來總是
一無所知。我想說的是,對生命的絕對承認就是對
未知事物的承認,而嬰兒正是不可預知的事物,他
的本質就是不可預知的,你不知道他會成為什麼
人,他對你將意味著什麼,這就是你所以必須歡迎
他的原因,否則,你的生命只有一半,就象一個蹩
腳的游泳者,在海邊的淺水中划水,而真正的大海
卻是始於深水的地方。」
    小號手表示異議,說那孩子不是他的。
    「我不知道你怎麼能這樣肯定,」巴特裡弗反駁
說,「為了討論起見,我們假定你是對的,但是,你
必須誠實地承認,要是你知道這孩子是你的,你仍
會盡力去說服茹澤娜墮胎,為了你的妻子,和你那
不道德的過分的夫婦之愛,你會這樣做的。」
    「是的,我承認這一點,」小號手回答說,「我無
論如何都會勸她去墮胎。」
    巴特裡弗靠在浴室的門上,笑了,「我理解你,
我不打算改變你的意願,我老了,不能從事於改變
這個世界的工作,我已經對你談了我的看法,用不
著再說了,儘管你不顧我的勸告,我仍然是你的朋
友,儘管我不贊成你,我仍將幫助你。」
    小號手瞧著巴特裡弗,他用一種善良睿智的先
知的有力語調說完了最後幾句話。他身上有一種莊
嚴的東西。在克利馬看來,巴特裡弗所說的每句
話,都可以用作布道,用作寓言和儆戒,用作某種
現代福音書的一個重要章節。他不禁對他五體投地
(我們記得他總是處於緊張的情緒中,而且容易誇大
這種情緒)。
    「我會盡力幫助你,」巴特裡弗又說,」等一會兒
我們就去訪問我的老朋友斯克雷托醫生,他會處理
醫療方面的問題。告訴我,你打算怎樣解決茹澤娜
那方面的問題,她一定會提出反對意見,」

4

    這是他們討論的第三個問題。小號手詳細闡述
了他的計劃,巴特裡弗說:」這使我想起了在我放蕩
的青年時代所發生的一件事。當時我在碼頭上做工,
有一個經常給我們送咖啡來的姑娘,她是一個少有
的好心腸的姑娘,從不拒絕任何一個人,男人們通
常用粗暴而不是用感激來報答這種善心。我是唯一
看得起她,待她有禮的人,儘管我也是唯一沒有跟
他睡過覺的人,我的溫文爾雅使她愛上了我,如果
我不跟她睡覺,這將會使她感到痛苦的恥辱,於是
我便這樣做了,然而僅此一次。後來我對她解釋,
我會永遠對她有一種精神上的愛,但是再發生肉體
關係是不可能的,她忽然流著淚跑開了。當她在街
上遇見我,她總是瞧著別處,她對別的男人益發招
搖。過了兩個月,她告訴我她已經懷孕了。」
「那麼說,你的經歷跟我相似。」
「我的朋友,」巴特裡弗說,「難道你不覺得你的
經歷也是所有男人的經歷嗎?」
「你怎麼辦的?」
    「我所做的正是你打算要做的,所不同的是,你
試圖裝作愛茹澤娜,而我卻對那個姑娘懷有真誠的
愛。對我來說,她是一個令人同情的,被損害與被
侮辱的姑娘,一個除了我淮都不會起惻隱之心的可
憐人兒。她不想失去我,我想她也只能這樣做,對
於出自她那頭腦簡單的自私來說,這是唯一的辦法,
我不能因此而對她發怒。我這樣告訴她:『我非常清
楚是別人使你懷孕的,但是,我知道你出此下策是
因為你愛我,我要報答你的愛情,我不在乎這是誰
的孩子,如果這是你的願望,我願跟你結婚。』」
    「這簡直是發瘋!」
    「也許吧,但總比你故意欺騙更有效果。我一再
向她保證,我非常喜歡她,對於跟她結婚,對於孩子及
其一切,都是認真的。最後,這個小妓女哭了,承
認她對我說了謊。她說,我的善良使她感到她配不
上我,她決不可能想到要跟我結婚。」
    小號手陷入了沉思,巴特裡弗又說:」我希望這
故事能對你起到一種寓言的目的,不要試圖假裝愛
茹澤娜,而是要真誠地愛她,同情她,甚至在她欺騙
你時,也要看到她的騙局乃是她的愛情的手段。我
相信她不可能抵禦你的善良的力量,她自己將會采
取必要的措施,避免傷害你。」
    巴特裡弗的話給小號手留下根深的印象,然而,
當他腦海裡更生動地浮現出茹澤娜的形象時,他認
識到巴特裡弗所指出的愛的途徑在他是太難了,這
是聖徒的道路,而不是普通人的道路。

5

    茹澤娜坐在寬敞的治療室裡的一張桌子後面,
那些接受各種療程的女人們,躺在沿牆排列的床上
休息。她正在查看兩個新來病人的治療卡,在卡上
寫下當天的日期,發給病人衣帽櫃鑰匙、毛巾和長長
的白被單。然後,她瞧了瞧表,朝大廳後部的浴池
走去(舖著瓷磚的大廳裡蒙著溫暖脅的水汽,她裸著
身子,只在外面罩著一件白大褂),二十幾個光著身
子的女人在用作治療的浴池中潑起水花。她叫著其
中三個人的名字,好讓她們知道,規定的沐浴時間已
經結束。女人們順從地爬出浴池,搖晃著她們沉甸
甸、濕滴滴的乳房,跟在茹澤娜後面匆匆離開。她
領著她們到前面的治療室,讓她們躺在空床上,然
後開始依次照料她們:把被單裹在她們身上,用被
單角擦拭病人的眼睛,最後拉過溫暖的毯於蓋住她
們。她們朝她微笑,但茹澤娜卻一點也笑不起來。
    生在這樣一個小鎮裡是不幸的,每年有成百上
千的女人擁進這個小鎮,卻幾乎沒有一個年輕的男
人光顧。如果一個女人打算一輩子住在這兒,到她
十五歲時,她也許已經完全看清了生活可能展示給
她的全部戀愛前景。至於移居別處——茹澤娜工作
的療養地根本不願放走任何一個工作人員,她的父
母對任何可能遷徙的暗示也都會勃然動怒。因此,
即使茹澤娜對工作認真負責,完全履行了她的職
責,但她對病人恰恰沒有多少感情,這是完全可以
理解的,她的態度出於以下三種原因:
    嫉妒:到這個療養地來的女人們,她們來自丈
夫和情人的懷抱,來自一個絢爛多彩的世界。茹澤
娜相信這個世界給了人們千百個煥發青春美麗的機
會,而她卻永遠不可企及,儘管她比她的大多數病
人有著更好看的胸脯,更修長的腿,和更漂亮的容
貌。
    除嫉妒外,還有煩躁:那些女人來到這兒,她
們都有著豐富多彩的過去,而她卻困在這裡,無過
去可言。年復一年,她的命運毫無變化。在這個一
成不變,枯燥無味的小鎮裡,她將度過她的一生,
這使她感到恐懼,雖然她還年輕,但她卻時常滿腹
心事,想到在她有機會開始生活之前,她的生命也
許就已結束。
    第三,她對女人成堆的地方本能地感到厭惡,
她們在一起會削弱單個女人本身的價值。她周圍充
斥著過多的令人壓抑的女人胸脯,這種充斥甚至使
一個象她這樣好看的胸脯也失去了價值。
    她面帶煩惱,剛剛把最後一個病人裹好,這時,
那個瘦精精的同事把頭伸進房間來,叫道:「電話!」
    她顯得異常興奮,茹澤娜頓時知道是誰打來的
電話了,當她拿起話筒時,臉上一陣發紅。
    克利馬向她問候,並且問她什麼時候有空。
    「我的工作要到三點鐘才能做完,」她回答,「我
們大約四點鐘能見面。」
    然後,他們討論了一下最合適的會面地點,茹
澤娜提議在鎮上最大的飯館,那兒整天營業,那個
瘦瘦的同事緊挨著茹澤娜,盯著她的嘴巴,贊同地
點點頭。小號手卻說他寧願在別處與她會面,這樣
他們可以單獨在一起,他提議坐他的車到郊外去。
    「這有什麼意思呢?我們開車到哪兒去呢?」茹
澤娜問。
    「至少我們可以單獨在一起。」
    「如果你為我感到羞恥,你本來可以待在家裡。」
茹澤娜說。她的朋友有力地點點頭。
    「我沒有那個意思,」克利馬說,「那好吧,四點
鐘我在飯館門前等你。」
    「太棒了,」茹澤娜掛上電話後,那個瘦護士說,
「他想在一個沒人的地方和你會面,但你一定得讓盡
可能多的人看見你們。」
    茹澤娜對這次會晤感到激動和緊張,她已不大
記得克利馬的樣子了,他的微笑是怎樣的?他的舉
止又是怎樣的?她和他的那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邂
逅,只留下了一個模糊的回憶。她的同事們熱切地
向她打聽過這位有名的小號手,她們想知道他的一
切:他都說了什麼話,他沒穿衣服時是什麼樣子,
以及他怎樣做愛。但是,她不能確切地告訴她們什
麼,只是不斷地重複說,那就象一場夢。
    這倒不是一個陳詞濫調,那個同她在床上度過
了兩個鐘頭的男人,就象一幅廣告上的畫忽然有了
生命,變成一個有形、有熱氣、有重量的實體,最
後又溶進一幅平面無色的畫中,重疊成千百張複製
品,從而變得更加抽像和不真實。
    是的,他使她感到困惑,他突然出現,轉瞬又
消失了,給她留下一個對於他的完美的不自在的感
覺。她不能抓住一點具體的細節,使他下降而變得
更為親近。只要他還離得很遠,她就充滿堅決的決
心,然而,由於感到他的臨近,她卻覺得自己失去
了勇氣。
    「祝你走運!」瘦護士說,「我要一直為你祝福!」

6

    克利馬與茹澤娜通了電話後,巴特裡弗挽著他
的胳膊,引他去馬克思樓,斯克雷托醫生的診所和
住處就在那裡。幾個女人正坐在候診室裡。巴特裡
弗徑直朝診療室走去,在門上短促地敲了四下。過
了片刻,一個高高的穿著白大褂的男人出來,他
的眼鏡架在非常突出的鼻樑上。」請等一下。」他對
候診室的女人們說,然後引著兩個客人上樓,到二
樓他的住所去。
    「你好,我們的大藝術家,」等他們都坐下後。
那人向小號手問候,「你什麼時候再給我們舉辦一
次音樂會?」
    「這輩子我再也不想在這裡開音樂會了,」克利
馬回答,「這地方使我倒透了霉。」
    巴特裡弗向醫生講了小號手的困境。克利馬說:
「我將非常感謝你的幫助。首先,我很想弄清楚她是
否真的懷了孕。也許她的那個只是來遲了一點,要
不然,也許她是在作弄我,這種事我以前已遇到過
一次,當時也是一個金髮姑娘。」
    「你應當躲開這些金髮女人。」斯克雷托醫生
說。
    「你說得對,」克利馬同意道,「金髮女人是我的
禍水。斯克雷托醫生,你不知道,那簡直是一場夢
魘。我一直敦促她去做一次體檢,可是,在懷孕的
早期階段,體檢是查不出什麼名堂的,所以我就想
要他們做一次妊娠試驗,他們把女人尿液注入老鼠
體內——」
    「而如果這只老鼠的卵巢開始排卵,這位女士就
是懷孕了。」斯克雷托突然插話。
    「她帶上一小瓶晨尿樣品,我跟她一道去,正當
我們到了門診所時,她忽然把瓶子失手落在人行道
上,我猛撲向這些玻璃碎片,彷彿它們是聖盃,試
圖救出幾滴珍貴的尿液。她是故意這樣做的,她完
全明白她沒有懷孕,她只是想盡量讓我的神經緊
張。」
「典型的金髮女人的行徑。」斯克雷托醫生注重
實際地說。
    「你認為那些金髮女人與褐發女人的行徑不同
嗎?」巴特裡弗問,他顯然對斯克雷托關於女人的看
法不以為然。
    「當然,」斯克雷托回答,」淺色和深色代表兩類
完全不同性格的人。褐發意味著男人氣概,勇敢,
直率,主動精神,而金髮則象征著女人氣質,溫柔、
服從。一個金髮女人實在算得上兩個女人,這就是
為什麼一個公主必須是金髮,而女人們——為了盡
量女人氣——總把她們的頭髮染成金色,而絕不染
成褐色。」
    「我倒想知道染料怎樣對人的心靈產生影響。」
巴特裡弗說。
    「這與染料無關。一個金髮女人,不管那是真的
還是染的,都會下意識地使自己的性格與頭髮相適
合。她極力使自己成為一個脆弱的人,一個玩偶,
一個公主,她需要禮貌、溫存、殷勤、贊美,她不
能對自己做任何事情,表面上溫柔可愛,內心卻骯
髒淫蕩。如果褐發成為時髦,整個世界將會更加令
人愉快,那將是人們曾想得到的最有益的社會改
革。」
    「那麼,你認為茹澤娜可能只是在作弄我,」克
利馬說,試圖在斯克雷托的話裡抓住一點希望。
    「不,前天我已對她作過檢查,她的確是有孕
了。」斯克雷托醫生回答。
    巴特裡弗注意到小號手臉色蒼白,便說:「醫
生,我相信你是流產事務委員會的主席,對嗎?」
    「是的,」斯克霄托說,「我們本星期五要開會。」
    「太好了,」巴特裡弗說,「在我們的朋友完全垮
掉之前,這事得趕快解決。我知道在這個國家,要
得到合法的流產是一件麻煩事。」
「非常麻煩,」斯克雷托同意,「委員會裡有兩個
愛管閒事的老女人,她們本應代表人民的聲音,可
是她們卻很乖戾,她們仇恨所有到我們這兒來的女
人。世界上最厭惡女人的是誰?是女人!不是男
人——甚至也不是克利馬先生,雖然他已經兩次遭
到要求承認父親身份的訛詐——我認為,沒有一
個男人象女人那樣怨恨她們的同胞。你認為她們為
什麼要追逐我們男人?僅僅是為了傷害和羞辱她們
的姐妹。上帝在女人心中播下彼此的厭惡,因為他
想要人類繁殖興旺。」
「我要原諒你剛才說的話,但只是因為時間很
緊,我們的朋友需要幫助,」巴特裡弗說,「就我所
知,你在那個委員會裡有決定權,那些愛嘮叨的女
人都聽你的話。」
    「我的確是有決定權,這是事實,」斯克雷托反
駁道,」儘管如此,我還是老早就想甩掉這一切。這
簡直是浪費時間,而且在這上面掙不到一個錢。告
訴我,大藝術家,你在一次音樂會中能掙多少錢?」
    克利馬說出的數字,使醫生呆住了,「我常想知
道,作為一個業餘的音樂家,我是否也能掙一些很
容易的外快。你知道,我還是一個相當不錯的鼓
手。」
    「你會敲鼓?」克利馬問,盡量振作起熱情。
    「可不,在我們的俱樂部裡,有一架鋼琴和一套
鼓,沒事兒時我常到那裡去練習敲鼓。」
    「這太想不到啦:」小號手叫道,很高興有一個
恭維醫生的機會。
    「問題是這一帶沒有人能組成一個合格的爵士
樂隊,只有藥劑師的鋼琴還彈得可以,我們在一起
玩得挺不錯。聽著,我有一個主意!」他頓了一下,
「當茹澤娜與委員會約見時……」
    「但願她會到場!」克利馬歎道。
    斯克雷托醫生搖搖他的胳膊,」別擔心,她們都
會出場的。不過,委員會也要求父親到場,這樣,
你就必須同她一道來,但你用不著僅僅為了這種無
聊的事再跑一趟,我建議你提前一天來——也就是
這個星期四——我們在那大晚上安排一場音樂會,
有小號、鋼琴和一套鼓。海報上有你
的名字,音樂廳裡肯定會座無虛席。你覺得怎麼
樣?」
    克利馬一直帶著近乎狂熱的赤誠維護他那演出
的專業水平,假若是在前一天,他會認為醫生的這
個建議是十分荒謬的,然而,他現在除了對某一個
護士的生殖器官感興趣外,對什麼都無所謂了。他
以一種適度的熱情響應了醫生的建議:「那真是太好
不過了!」
    「是嗎?你真的喜歡這個想法?」
          「當然。」
    斯克雷托轉向巴特裡弗,「那麼,你認為怎麼
樣?」
    「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計劃,我只是擔心時間
的安排——兩天不允許你們有充分的準備。」
    作為回答,斯克雷托站起來,走到電話機旁。
他撥了一個號碼,但是沒有人接。「首先要辦的事是
海報,我們得馬上著手搞起來,但我們的秘書象是
出去吃午飯了,」他說,「借用俱樂部大廳沒有問題,
公眾教育會在星期四要主辦一次有關酗酒的講演,
由我的一個同事在那天晚上演說。但他會非常樂意
托病取消它。當然,你得在中午前後到達這裡,好
讓我們有時間排練一下,也許你覺得這沒有必要?」
    「恰恰相反,」克利馬回答,「這主意很好,我們
需要一道做點準備。」
    「這正是我想的,」斯克雷托說,「讓我們準備一
場轟動的演出,來幾個象『聖路易的布魯士』,『當
聖徒們……』這樣受歡迎的節目。我還練習了幾首獨
奏曲,我真希望你會喜歡它們。順便問問,你今天
下午打算做什麼?也許我們可以來試奏一下。」
    「狠不湊巧,今天下午我得同茹澤娜談一次話,
說服她墮胎。」
    斯克雷托揮揮手臂,」讓它見鬼去吧,她會同意
的,不會有什麼麻煩。」
    「雖然如此,斯克雷托醫生,」克利馬徵求道,
「如果你不介意,我們還是把這事留到星期四再說
吧。」
    巴特裡弗支持克利馬:「我也認為還是星期四
好,今天幾乎不能指望我們的朋友把他的心放在音
樂上。另外,我相信他也沒有把樂器帶來。」
    「你說得對。」斯克雷托承認。於是領著兩個客
人到街道對面的一家飯館去。然而,斯克雷托的護
士趕上他們,用一種急迫的聲調,要求醫生回診所
去。斯克雷托只得道歉,然後讓那護士給拽回去,
照料他那些不育的病人去了。

7

    茹澤娜大約半年前搬進卡爾.馬克思樓,在此
之前,她同父母住在附近的一個村子裡。在這六個
月裡,她漸漸明白,獨立生活並沒有給她帶來夢寐
以求的奇遇和滿足。
    這會兒,她下班回家,詫異地發現父親安坐在
她起居間的沙發裡,這使她很不高興。他來的太不
是時候,她正急著要把自己盡量打扮得更有魅力,
梳理好頭髮,選擇一件合適的衣服。
    「你在這兒做什麼?」她煩惱地問。她對看門人
很生氣,他和她父親十分親密,似乎總是在她不在
家時讓她父親進來。
  「我們今天要采取行動,」她的父親說,「這會兒
我先休息一下。」
他是市民文明秩序團的成員,療養地的醫務人
員老是嘲笑這些六、七十歲佩帶臂章的勇士們,裝
模作樣,愛管閒事。茹澤娜很為她父親卷進這樣的
團體活動感去羞恥。
    「我不懂你幹嗎要煩這些無聊的事。」她抱怨
道。
    「你應該感到自豪,你的父親從來沒有虛度過一
天,將來也決不會,我們這些老頭子仍然能教給你
們年輕人一些東西。」
    茹澤娜決定隨他去嘮叨,專心換她的衣服。她
打開衣櫃。
    「是嗎?哪些東西呢?」
    「你會感到吃驚。就拿療養地來說:它舉世聞名,
有可能成為一個旅游勝地。但瞧瞧它現在又髒又亂
的樣子!孩子們在草坪上到處亂跑……」
    「那又怎樣呢?」茹澤娜歎道,繼續翻檢她的衣
服,但沒有一件使她滿意。
    「這些小傢伙夠壞的了,可那些狗更壞!法律上
有一條,應該用皮帶把狗拴住,套上口絡,但是,
沒有人注意到這個,他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下一
次,你好好地瞧一瞧那個公園!簡直是丟臉!」
    茹澤娜抽出一件衣裙,開始在半開著的衣櫃門
背後試換。
    「那些雜種狗到處亂撒屎尿!甚至撤在玩具沙
箱裡面!你想想一個孩子在沙裡玩耍,把餅乾掉在
這樣的臭東西上!難怪這一帶有這麼多的病,過
來!」茹澤娜的父親指著窗外,「瞧瞧!我馬上就能
數出四條狗,在公園裡亂跑。」
    茹澤娜穿好衣裙,走到掛在牆上的鏡子前面,
仔細審視自己。鏡子很小,她只能看到自己的腰部。
    「我看你對我講的不感興趣。」她的父親說。
    「不,我很感興趣。」茹澤娜回答,踮著腳從鏡
子前慢慢後退,以便看到衣裙在她腿上產生的效
果。「別生我的氣,爸爸,一會兒我得去見一個人,
我現在很忙。」
    「依我看,唯一合法的狗是警犬和獵狗,」她的
父親說,「但我不懂人們幹嗎總想在家裡養一條狗,
要不了多久,女人們就會停止養小孩,而是整天推
著裝滿卷毛狗的嬰兒車!」
    茹澤娜對鏡子裡反映出來的形象不滿意,她轉
身回到衣櫃前,開始另找一件衣裙。
    「我們決定,在公寓裡可以養狗,但必須首先在
房客會議上提出來,並且要沒有一個房客反對才行。
我們也建議要提高養狗執照的手續費。」
    「我但願有你的煩惱。」茹澤娜說。她想到不必
再住在家裡真太好了,從她還是一個小孩子起,她
的父親就用喋喋不休的說教和訓誡折磨她的神經。
她渴望著一個世界,在那裡人們都講不同的語言。
    「用不著說諷刺話。狗的問題是一個重要的問
題,這不只是我的看法,也是我們國家一些最高領
導人的看法,我想他們是忘了請教你的高見。自然
羅,你會告訴他們,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是選擇漂亮
的衣裙。」他加了一句,注意到他的女兒又躲到衣櫃
背後去換另一件衣服了。
    「我的衣裙肯定要比你的狗重要得多。」她銳聲
說,再一次在鏡子前舒展身軀。這一次她仍然不太
滿意,但是,對自己樣子的不滿意,漸漸變成一種
挑釁的心情,想到小號手將看見她穿著一件廉價和
不漂亮的衣裙,不管他喜歡與否,這都給了她一種
惡意的滿足。
    「這件事有關衛生,」她的父親繼續說,「只要人
行道上盡是狗屎,我們的城市決不會清潔,這也是
一個道德問題。人們對一群蠢狗牢騷滿腹,正說明
這現象是不對的。」
    某種茹澤娜未意識到的事情發生了:她的挑釁
心情正在微妙而神秘地與父親的憤慨發生共鳴。她
不再對他感到那樣強烈的厭惡,恰恰相反,她下意
識地用他的氣話來加強自己的挑釁情緒。
    「我們家裡從來不養狗,當然沒有人想到它。」
他說。
    她繼續照鏡子,因為懷孕而感到一種新的力量
在她的內部生長。即使她不喜歡自己的外貌又有什
麼關係呢?事實是小號手仍然要開車來看她,低聲
下氣地懇求她見面。事實上(她瞧了一下手錶)他這
會兒可能正等著她哩。
    「我們會把事情整頓好的,等著瞧吧!」她的父親
笑道。她溫和地、差不多帶著微笑地回答說:
    「但願如此,爸爸。不過,我現在真的該走了。」
他們一道下樓,在卡爾.馬克思樓的大門口道
了再見。茹澤娜慢慢朝飯館走去。

8

克利馬一直不能與一個著名的受人歡迎的藝術
家的角色完全一致。在他目前的個人煩惱中,他的
社會名聲尤其顯得麻煩。當他一走迸飯館,看見他
的畫像正從上次音樂會留下的一張海報上朝下凝
視,一種說不出的憂慮就攫住了他。他把茹澤娜引
進餐室,不安地瞧瞧周圍,看看是否有人己認出他。
他害怕他們的眼光,似乎他在被審查一樣,他不能
要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和姿勢。他感到幾個好奇的
目光正注視著他,他試圖不理睬他們,瞅准了後面
的一張桌子走去,那兒有一個大窗子,可以看見公
園的景色。
他們一坐下來,他就朝茹澤娜微笑,撫摸她的
手臂,並說她的衣裙穿得很合適。她謙虛地表示異
議,而他則殷勤地堅持,試圖延長關於她的魅力的
話題。他告訴她,她的容貌讓他感到驚奇,這兩個
月他一直在想她,而他對她外貌的想象遠遠不如她
本人。他說,即使他懷著激情和愛想念她,她本人
還是比他想象的更可愛。
    茹澤娜反駁說,小號手在兩個月裡全然不理睬
她,這是非常奇怪的,既然他聲稱如此這般想念她。
    他對這種反駁已有充分的準備,他深深地發出
一聲歎息,告訴這姑娘,她不可能知道這兩個月裡
他遭受了多大的痛苦。她要求他解釋,但他說他寧
願不去細述這些傷心的事,只是說他是一次可怕的
忘恩負義的受害者,他忽然發現了在這個世界上,
他是完全孤獨的,沒有一個朋友。
    他擔心茹澤娜會逼他進一步細述他的痛苦,而
他也許會很容易陷入自己的謊話中糾纏不清。然而,
他的擔心是多余的,茹澤娜聽得很熱心,並且很高
興聽到了一個對於克利馬兩個月沉默的解釋,但她
並不在乎他的「不幸」,唯一使她對他的憂鬱感興趣
的是,他們都很憂鬱。
      「我老是想到你,我本來是願意幫助你的。」她
說。
    「我是這樣厭惡這個世界,以至我不想看見任何
人。陰郁的人不會有好交際。」
    「我也很孤獨、悲傷。」
    他撫摸著她的手,「我明白。」
    「很久我就知道,我們快要有一個孩子了,可你
從不給我打電話。我無論如何要生下這個孩子,不
管怎樣,即使你不來,即使你決不想再看見我。我
對自己說,即使我被完全拋棄,至少我還有你的孩
子,我決不打掉他,決不……」
    克利馬頓時十分驚慌。
    幸虧,懶散地施著腳步在桌子之間走的服務
員,這時來到跟前,要他們點菜。
    「一杯白蘭地,」小號手輕聲說,隨即又改口,
「來兩杯白蘭地。」
一陣沉默。
    茹澤娜低聲說:「我不會讓他們把我的孩子打
掉,沒有什麼能阻攔我。」
    他終於恢復了鎮靜,「不要這樣說,你畢竟不是
唯一的當事人,孩子不只是女人的事,這關係到兩
個人,我們必須共同處理好這事,否則我們就會遇
到很大的麻煩。」
    這話從他嘴裡一說出來,他就意識到他剛才已
經間接承認了,他是這個孩子的父親。以後同茹澤
娜的全部談話都得以這一假定為基礎。他正在按照
計劃行事,這是預先反覆斟酌過的一個讓步,儘管
如此,克利馬還是被自己的話嚇住了。
    服務員端著兩杯白蘭地回來,「您是克利馬先
生,小號演奏家。」他說。
「是的。」
    「廚房裡的姑娘們認出了你,那海報上是你!」
    「是的,」
    「我聽說,你是所有十二歲到七十歲的姑娘們崇
拜的對象,」服務員說,他轉向茹澤娜:「那些女人
們都嫉妒得要命,當心她們把你的眼珠摳出來!」當
他回廚房去時,他幾次回過頭來,露出粗俗放肆的
笑容。
    茹澤娜重新說:「我決不會讓他們把孩子打掉,
總有一天,這孩子也會使你感到幸福的。我不想從
你那裡得到什麼,千萬不要以為我會煩擾你,你沒
有什麼可擔憂的,這是我的事,如果你願意,你可
以把他完全留給我。」
    沒有比這種一再保證更令男人緊張的了,克利
馬感到自己的力量在迅速消退,他已完全不抱任何
挽回的希望,於是陷入了沉默,茹澤娜最後的話在
這沉寂中發出回聲,彷彿在嘲笑他的完全無助。
    然而,他隨即想到他的妻子,意識到他決不能
投降。他把手滑過大理石桌面,觸到茹澤娜的手,
他抓住她的手指,說:「我們把這孩子忘掉一會兒吧,
不管怎樣,這不是主要的事,你認為我們兩個沒別
的事可談嗎?你認為我是為一個胎兒才開車到這兒
來看你的嗎?」
    茹澤娜聳聳肩膀。
    「你不知道我多麼想念你。說來好笑,我們相識
的時間這樣短,但是我沒有一天不在想你。」
    他停了一下。茹澤娜說:「整整兩個月你沒有寫
一個字來!我給你寫了兩封信!」
    「別生我的氣,親愛的,」小號手說,「我故意沒
有給你回信,我害怕我內心風暴般的感情,我極力
抗拒愛情的襲來。我想給你寫一封長信,事實上,
我塗了一張又一張紙,但是,後來我把它們都扔掉
了。我以前從未象這樣愛過,這使我感到恐懼。而
且這中間還有其它原因,我干嘛不承認呢?我想要
弄清楚我的感情是真實的,而不是中了魔法,它會
來得迅速,也去的迅速。我對自己說:如果到月底
我仍然這樣深深地愛著,那麼,我就知道這是真的,
而不是一個幻覺。」
    茹澤娜輕聲說:「那你現在怎麼想?它僅僅是一
個幻覺嗎?」
茹澤娜剛說完這話,小號手就感到他的計劃開
始奏效了。於是他繼續握住姑娘的手,越來越放心
他說個不停。他說,此刻坐在這兒瞧著她,他覺得
沒必要再考驗他的感情,他心中一切都變得很清楚
了。談論那孩子毫無意義,因為對他來說,重要的
是茹澤娜,而不是她的孩子。這個未出生的孩子只
不過是把他召到了茹澤娜身邊。這就是那孩子的真
正意義。的確,她懷的孩子使他來到療養地,說明
他是多麼愛她,為了這個原因(他舉起白蘭地酒杯)
他現在要為這孩子的健康乾杯。
    突然,他又感到恐懼不安,由於他措詞熱情,
竟說出這樣該死的祝酒辭。然而已經太遲了,話剛
落音,茹澤娜就舉起她的酒杯,輕聲說:「是的——
為了我們的孩子!」然後呷了一口白蘭地。
    小號手試圖用滔滔不絕的話掩飾這個不適宜的
祝酒,他再次表明他每日每時都在想著茹澤娜。
    她說她相信在那個大城市裡,肯定會有許多漂
亮迷人的女人追求他。
    他反駁說他對她們的傲慢和狡儈已經膩了。她
們擺臭架子,而茹澤娜才是真正的女神。他覺得被
迫同她天各一方太遺憾了,難道她不能遷到首都來
嗎?
    她說她很願意這樣做,但在城裡不容易找到工
作。
    他寬容地笑笑,說他認識許多有影響的人物,
把她安置在某個醫院或診所並不困難。
    他這樣滔滔地說了很久,一直握住她的手,沒
有注意到一個年輕姑娘走近他們的桌子,她不管是
否打擾了他們,活潑地大聲叫道:「您是克利馬先
生!我一下子就認出了您,您能給我簽個名嗎?」
    克利馬的臉紅了,意識到在眾目睽睽的公共場
合,他一直捉住茹澤娜的手,向她表白愛情。他感
到他好象坐在一個圓形劇院的舞台上,全世界的人
部興致勃勃,幸災樂禍地瞧著他為了生存而拚命掙
扎。
    那姑娘遞給他一張紙頭,克利馬恨不得盡快簽
完名,但是他和姑娘身上都沒有帶筆。
    「你有筆嗎?」他輕聲對茹澤娜說。
    茹澤娜搖搖頭,那姑娘回到她的桌上,現在她
的所有夥伴都借此機會來與一個著名的音樂家見
面。他們圍著克利馬,遞給他一支圓珠筆,不斷從
筆記本上撕下一張張紙,讓克利馬簽名。
    根據預定的行動計劃,這太好了,目睹他們親
密關係的人愈多,茹澤娜就愈自信她與克利馬的戀
愛關係更加鞏固。但是處在克利馬的心境,這種合
乎情理的想法卻搞得他心亂如麻。他差一點驚慌失
措,他擺脫不了這種念頭:茹澤娜和所有這些人勾
結,他們都將在一場關於父親身份的訴訟中作證反
對他:「是的,我們看見過他們,他們象一對戀人似
的偎在一起,他撫摸著她的手,狂喜地凝視著她的
眼睛……」
    小號手的虛榮加重了這些憂慮,他並不認為茹
澤娜的魅力值得他當眾表露愛。在這點上他有點不
公平,實際上她此刻比他想象的漂亮得多,正如愛
情會使可愛的女人顯得更美麗,而煩惱會使可厭的
女人的毛病更加誇大……
    終於只剩下他們兩人時,克利馬說:」我一點也
不喜歡這地方,開車出去逛一逛,好嗎?」
    她很想看看他的汽車,於是同意了。克利馬付
了帳後,他們就出去了。飯館對面是一個小公園,
有一條舖著黃沙的小徑。十來個人沿著小徑排成一
行,他們中大多數人上了年紀,在他們打皺的短上
衣袖子上,佩戴著紅臂章,每個人手上都舉著一根
長竿。
    克利馬非常驚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茹澤娜很快地說:「沒事,走吧,讓我看看你的
汽車。」試圖把他拉開。
    然而,克利馬不能把目光從這些老頭身上移
開。他完全不理解這些一端裝著金屬環的長竿的用
途。這些人也許是老式路燈的點燈人,也許是飛魚
的獵捕者,也許是用一種秘密武器武裝起來的住宅
守護者。
    在他凝望時,他們中間一個人好象在朝他微笑。
他嚇了一跳,他擔心他開始得了幻覺症,老是在幻
想人們在暗中監視他。他跟著茹澤娜很快地離開這
裡,朝停車場走去。

9

    「我很想把你帶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他說,
一只手扶住方向盤,另一只手摟著茹澤娜的肩膀,
「到南方去。我很想同你沿著公路,一直把車開到大
海邊。你知道意大利嗎?」
    「不知道。」
「答應我,你將同我一道去。」
    「這樣,你不是做得過頭一點了嗎?」
    茹澤娜出於一種穩重這樣說,但是,小號手卻
生怕她所說的「做得過頭」是指他所有的花言巧語。
    「是的,我是要做得過頭,我的想法總是過頭,
我就是這個樣子。但是,我不像別人,我總想實現
我的那些過頭的想法,相信我,在這個世界上,沒
有比一個輝煌的夢變成現實更美麗的了。我希望我
的生命正是一個奢侈的夢,我希望我們永遠不必回
到這個療養地,我希望我們能駕駛著車一直向前開,
直到我們到達海邊,我將在某個樂隊找到工作,我
們將漫遊一個個海濱勝地。」
    他把車停在一處風景區,兩人跨出車門,他提
議在樹林裡散散步。他們沿著一條小路走了一會兒,
然後在一張木凳上坐下來,這張木凳還是遠在人們
沒有大量使用汽車,鄉村郊遊更為流行的時代留下
來的。他讓胳膊一直摟著她,突然用一種悲傷的語
調說:
    「你知道,所有的人都認為我的生活是尋歡作
樂,沒有比這更不符合事實的了,實際上我很不幸
福,不僅僅是最近的幾個月,而是有很長的時間了。」
    在她看來,小號手關於去意大利旅游的話是不
現實的(她知道很難獲准去國外自由旅游),這使她
產生一種模糊的不信任感。相比之下,現在從他話
中透出的悲痛對她卻有一種誘人的味道,她品嚐著
它,就象品嚐著烤熟的豬肉香味。
    「你怎麼竟然會不幸福呢?」
    「是的,相信我。」克利馬歎道。
    「你有名,有一輛高檔的小汽車,有錢,有一個
美麗的妻子……」
    「也許她是美麗的……」小號手苦澀地說。
    「我知道,」茹澤娜說,「她已不再年輕,她和你
一樣大,對嗎?」
    小號手知道茹澤娜已經了解了他妻子的情況,
這使他感到惱火。然而他控制住自己:」是的,我們
年齡相同。」
    「噢,在這點上你沒有問題,你實在並不老,你
看上去幾乎是個孩子。」
    「但是男人需要女人比他年輕,」克利馬說,「尤
其是一個藝術家。我需要青春,茹澤娜,你不知道
我多麼愛你的青春,有時候我覺得我再也不能忍受
了,我是那樣渴望使自己解脫,渴望從頭開始。茹
澤娜,昨天你打來的電話(它使我寒氣徹骨!),我
感到它就是命運的召喚。」
    「這是真的嗎?」她柔聲說。
    「你知道我為什麼馬上給你回了個電話?我強烈
地感到我決不能耽擱,我必須立刻見到你,立刻,
立刻……」他頓住了,凝視著她的眼睛,「你愛我嗎?」
    「是的,你呢?」
    「我非常愛你。」他說。
    「我也是。」
    他俯下身吻她的嘴,這是一個光潔的嘴,年輕
的嘴,優美的嘴,有著柔和彎曲的線條和潔白的牙
齒,它的一切都是令人愉快的,畢竟兩個月前他就
發現這張嘴是完全值得一吻的。然而,恰恰因為它
是這樣迷人,當時他透過一種朦朧的情慾去感覺它,
一點也不知道它的真相:他覺得她的舌頭象一團火
焰,她的唾液象一劑令人陶醉的麻藥。只有對他沒
有吸引力的嘴巴才是真正的嘴巴,一個吞噬大量面
團、馬鈴薯和湯汁的繁忙的洞穴,一個有著帶斑點
的牙齒和不是麻藥而是粘膩唾液的嘴巴。現在塞滿
小號手嘴巴的便是一塊真正的舌頭,一塊他既不能
吞下也不能吐出的令人厭惡的東西。
    他們的嘴終於分開了,他們繼續散步。茹澤娜
差不多要感到幸福了,但是,他意識到導致她給小
號手打電話,促使他來這兒的那個問題,在他們的
談話中奇怪地被迴避了。她無心詳細談論它,相反,
他們此刻的話題似乎更加令人愉快,更加重要。不
過,她還是想把這個被忽略的問題提出來,儘管需
要謹慎,委婉,有所節制。所以,當克利馬向茹澤
娜保證——在表露了種種的愛之後——他願意盡力
為她創造一種新生活時,她說:
    「你真好,但是你別忘了,我已不再是一個人。」
    「是的。」克利馬說,他擔心的正是這個時刻,
這是他所有花言巧語中最薄弱的一點。
    「是的,你說的對,」他又說,「你不再是一個人,
但這並不重要,我想和你在一起,是因為我愛你,
而不是因為你懷了孕。」
    「是的。」茹澤娜歎道。
    「兩個人僅僅為了他們的一時疏忽,為了生一個
兒子而結婚,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了。其實,親愛的,
說實話——我要你象從前一樣,應該只有我們兩個
人,不要其他人來到我們中間,你懂我的意思嗎?」
    「哦,不,那不可能!我不能那樣做!我決不會
做那樣的事。」茹澤娜斷然反對。
  她的話雖然激烈,但她的抵抗並不太堅決。畢
竟,她只是在兩天前才進一步證實自己已經懷孕,
,這件確鑿的事過於突然,還不能使她在頭腦中產生
任何新的行動計劃或方案。然而,她已意識到懷孕
在她生活中是一件大事,是一個不會頻頻再來的機
會。她感到自己就象一盤棋中的卒子,已經到達棋
盤底線,變成了一個皇後。她欣賞著這意外的新力
量,她看到她的一個電話使各種各樣的事都活動起
來:著名的小號手離開家,奔向她身邊,用他的漂
亮的小汽車陪她兜風,跟她談情說愛。顯然,在她
的懷孕和這種突然的力量之間有一種聯繫,放棄這
個也許就意味著喪失另一個。
小號手只得繼續搬弄他的如簧之舌,」親愛的,
我不渴望一個家庭,我渴望愛情,你是我的愛,而
孩子卻會使所有的愛變成一個家庭,變得無趣,煩
惱,瑣碎,一個可愛的女人變成了一個普通的母
親。我不能看到你成為一個母親,你是我心愛的人,
我不想同任何人分享你的愛,哪怕是一個孩子。」
    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茹澤娜聽了很高興,但
她還是搖搖頭,「不,我不能那樣做,這是你的孩子!
我怎麼能打掉你的孩子?」
    他想不出新的理由,於是不斷地重複同樣的話,
同時擔心她會看透他的虛假。
    「你已經三十出頭了,」她說,「你從來沒想過要
一個孩子嗎?」
    事實上他的確從來沒有想過,他非常愛凱米蕾,
孩子看來會是個障礙。當他剛才向茹澤娜表達這個
想法時,並不是完全在杜撰,多年來他一直真摯誠
懇地對他的妻子說同的樣話。
    「你結婚六年,還沒有孩子,我很高興能給你生
一個兒子。」
    他感到事情重又轉而對他不利,他對凱米蕾的
摯愛,在茹澤娜看來,卻成了凱米蕾沒有生育力,
這鼓勵了她那厚顏無恥的想法。
      天氣漸漸涼下來了,夕陽垂在地平線上。時間
正在消逝,他不斷地重複講過的話,而她則不斷地
搖頭,不,不,我不能。他感到他走在一個死胡同
裡,不知道從哪條路才能轉出去,周圍似乎險象環
生。他非常緊張,以致忘了抓住她的手,親吻她,
或者用溫和的語調說話。他忽然意識到這點,試圖
使自己振作起來。他停下來,微笑著摟住她。這是
一個疲憊的摟抱,他緊緊貼住她,他的面頰觸著她
的面頰,事實上,他是靠在她身上,休息,喘氣,
因為他已精疲力竭,前面的路又顯得太陡峭了。
    不過,茹澤娜也是智窮計盡,她也不想再爭下
去了,她知道一味的反對,肯定不能贏得男人的心。
    他們的擁抱持續了很久,在克利馬把她從胳膊
裡放開後,她低著頭,用一種順從的聲調說:「好
吧,那麼告訴我該怎麼辦?」
    克利馬不敢相信他的耳朵,它來得這麼突然,
這麼出乎意外,簡直使他驚喜萬分,他不得不控制
自己不要流露出來。他撫摸著姑娘的臉頰說,斯克
雷托醫生是他的一個好朋友,她需要做的只是出席
三天後的一次聽證會,他們將一道去那裡,沒有什
麼可擔心的。
茹澤娜沒有反對,他重新鼓起精神去結束這場
戰鬥,他用胳膊圈住她的肩膀,再次把她拉到身邊,
吻她(他是那樣快活,以致茹澤娜的嘴唇再次蒙上一
層薄霧),他不斷重複說,他希望茹澤娜能遷到首都
去,他甚至重又說起去南方旅游的話。
    這時,夕陽已經沉入地平線,樹林裡漸漸變得
黑暗,月亮正升到樹梢。他們步行回到小汽車那
兒,當他們到達公路時,忽然發現一束強烈的燈光
照著他們。起初,他們以為這是一輛過路汽車的頭
燈,但接著就變得很明顯了,這束燈光正在追隨他
們,它來自一輛停在公路另一側的摩托車,一個男
人騎在車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
    「來呀,我們走快點。」茹澤娜說。
    當他們走近汽車時,那個人下車朝他們走來。
小號手只看到摩托車前燈勾出來的一個黑色輪廓。
    「等等!」那人奔向茹澤娜,「我必須和你談談!
聽著!我必須看到你!」他激動地大叫大嚷。
    小號手也很緊張、困惑,他對這個陌生人的冒
失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惱怒,此外他什麼也沒有感覺
到。
    「這個年輕姑娘是跟我一塊兒的。」他厲聲說。
    「我也有幾句話對你說!」那人沖他嚷道,「你以
為僅僅你有名,你就可以隨心所欲,不受懲罰!你
以為你能牽著姑娘的鼻子團團轉!你以為你是一個
大人物,這一切就很容易!」
    當摩托手把注意力暫時轉向克利馬時,茹澤娜
趁機迅速爬進小汽車,她把車窗搖起來,打開收音
機,響亮的音樂聲頓時響徹汽車。小號手也爬進車,
快勁把門關上。透過擋風玻璃,他們看著那個高聲
叫嚷的人的輪廓,和他揮舞著的手臂。
「他總是在追蹤我,他是一個瘋子,」茹澤娜說,
「我們離開這兒吧。」

10

    他停放好車,陪著茹澤娜到卡爾.馬克思樓,
分別時和她親吻了一下,當她消失在門口時,他感
到疲倦得象是度過了許多不眠之夜。已經是深夜了,
他很餓,他覺得自己甚至沒有力氣坐在方向盤前開
車,他渴望從巴特裡弗那裡聽到一些安慰話,於是
開始穿過公園去裡士滿樓。
當他到達門口時,他注意到被一盞路燈照著的
一張大幅海報。他的名字用很大的,笨拙的字母寫
在最上部,下面用較小的字母寫著斯克雷托和藥劑
師的名字。海報是用手寫的,還不太熟練地畫了一
只金色喇叭,顯得非常醒目。
    斯克雷托醫生這樣迅速地組織了對音樂會的宣
傳,這似乎是個好兆頭,醫生顯然是個可以信賴的
人。
    克利馬爬上樓梯,敲著巴特裡弗的門。
    沒有回答。
    他再一次敲門,仍然沒有回答。
他來不及細想是否輕率(大家都知道這個美國
人和女人的許多風流韻事),他的手已經轉開了門把
手。門沒有鎖,小號手走進去,接著突然停住,嚇
了一跳。房間裡黑咕隆冬,只有一個角落裡發出一
團光,這團光既不像熒光燈的白光,也不像白熾燈
的黃光,它是藍色的,一種奇特的藍色輝光。
    這時候,小號手遲鈍的頭腦終於醒悟到他的冒
失,他想到他未經邀請便闖進別人的房間,再說也
太晚了,他為自己的冒失感到羞恥。他走回過道,
很快關上身後的門。但是,他很困惑,沒有離開,
仍然站在門口,試圖理解他剛才看見的神秘現象。
他想這個美國人也許一直都躺在紫外線燈下曬黑自
己。但是,門突然打開,巴特裡弗出來了。他穿著整
齊,並且穿著早晨穿過的那件衣服。他朝小號手笑
笑,「我很高興你的來訪,請進。」
    小號手懷著好奇心走進屋,但他發現房間裡只
有一盞普通的吊燈亮著。
    「我恐怕打擾了你。」小號手說。
    「沒關係,」巴特裡弗回答,指著窗子,小號手
剛才看見的光亮就是從那個方向發出來的,「我正坐
在那兒,想想,就這樣。」
    「我剛才進來時——原諒我這樣闖進來——我
看見一團奇特的光。」
    「一團光?」巴特裡弗笑笑,「你不要把懷孕的事
看得那麼重,它使你產生了幻覺。」
    「也許我的眼睛還沒有適應,走廊裡很暗。」
    「也許,」巴特裡弗說,「對了,告訴我你同茹澤
娜的會面!」
    小號手詳細敘述了事情的經過。過了一陣,巴
特裡弗打斷他:「你一定餓了!」
小號手點點頭,巴特裡弗打開食櫥,拿出一包
餅乾,一聽火腿,立刻著手把它們打開。
克利馬繼續說話,一邊狼吞虎嚥地吃著晚餐,
一邊探詢地瞧著巴特裡弗。
    「我想結果一切都會好的。」巴特裡弗讓他放心。
「你認為那個騎摩托車的是什麼人?」
    巴特裡弗聳聳肩膀,「我不知道,但總之,現在
這已沒有什麼關係。」
「這倒是。我現在的問題就是如何向凱米蕾解
釋,會議為什麼開得這樣長。」
已經很晚了,小號手恢復了精神,鎮定下來,
然後爬進他的小汽車,向首都駛去。一輪很大的圓
月照著他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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