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教授馬——露賽爾、萊繆梭、弗拉歐和波裡格勒為他們的學生皮埃爾﹒羅朗博士寫
的信,遣詞用的是最高的捧場話。這些信經馬爾尚先生轉到了越洋輪船公司的理事會,
得到了商業庭推事布蘭先生、胖船長勒寧先生和馬裡瓦先生的推薦,後面這位是勒﹒阿
佛爾港的市長助理,船長博西爾的好朋友。
    因為正好洛林號的醫師還沒有安排,皮埃爾算走運,在幾天之內就接到了委任。
    這天早晨,當他梳洗完後,女傭約瑟芬交給他寄來的委聘通知。
    皮埃爾的頭一個反應是好像一個被判死刑犯得到了赦免時的心態;一想到即將出發
和那些日夜在滾滾洪濤上飄蕩,到處飄流通世的平靜日子,他立刻就感到痛苦得到了許
些緩解。
    現在他在父親家裡,是一個克制少言的陌生人。自從那天晚上他在弟弟面前說漏了
他發現的秘密以後,他覺得自己已經和他的家屬割斷了最後的聯繫。一直因為向讓說出
了這件事懊悔不已;他認為自己可憎、卑鄙、狠毒,然而說了之後他也感到松了口氣。
    自此以後他再也不曾和他的母親、和他的弟弟正視過。為了迴避開,他們的眼睛帶
著一種令人吃驚的變幻不定和一種不願相對視的狡詐敵意。他經常想「她會對讓說些什
麼呢?他對我在怎樣想呢?」他猜不出來,於是暗自生氣。他除開羅朗老爹在場時,為
了迴避他產生疑慮以外,幾乎不對他們說話。
    在他接到了任命通知以後,當天他就將信給家裡看了。那位對什麼事情都想大大熱
鬧一番的父親,拍起手來。讓雖然滿心高興,仍用嚴肅的聲音回答說:
    「我衷心祝賀你,因為我知道有許多競爭者。肯定是由於你的那些教授推薦信贏得
了這個位置。」
    他的母親則低著頭喃喃說:
    「我很高興你成功了。」
    吃過早飯,他就到那個公司裡去,打聽許許多多事情;並問到了皮卡地號醫生的名
字,這條船明天即將啟航,他將向他打聽他新生涯中的細節和他會碰到的特殊情況。
    這位皮萊特醫生已經上了船,他在船上的一間小房間裡接待了皮埃爾,這是一位長
著金色胡子的青年人,像他的弟弟。他們談了很久。
    在大船沉悶的嗡嗡聲音裡,聽得出一種連續不斷而混淆的劇烈活動。成捆貨物落到
倉裡的衝撞聲和腳步聲,喧嚷聲,裝箱子的機器隆隆聲,工頭的哨子聲,用沙啞喘息的
蒸汽拖動鏈子或者把它捲到絞盤上的嘩啦啦聲;蒸汽的喘息使得整個大船都有點兒震動。
    等到皮埃爾離開他的同行又回到了馬路上時,卻又落進了一陣新的愁恩裡,它像在
海上飄浮著的霧似地籠罩著他。它來自世界的盡頭,在它穿不透的厚度裡帶著某種神秘
的不潔之物,類似來自遠處瘟疫之地有害健康的氣息。
    在他最痛苦的時候,他也從沒有體會到過這種沉浸在悲哀污濁裡的心情。完成了最
後的決裂,從此他再也無所留戀。從他的心裡割裂了一切情緣,他從不曾體會到方纔這
種突然襲來的喪家之犬的悲哀。
    這不再是一種道義上的痛苦和折磨,而是一頭無家可歸的畜牲的淒惶,由於流落街
頭而感到的帶實質性的極端不安。不再有遮風蔽雨之所,將遭受世界上一切暴力的襲擊。
一旦跨上這條大船,走進風浪顛簸中的那間小屋後,長期以來在平穩不動的床褥之間酣
睡的肉體就將日日夜夜和不可知的無盡明天搏鬥。這個肉體迄今還是在建築於大地之上,
並且受它支持的四垣保護之下,安睡在同一地點的蔽風雨的屋頂之下。現在,所有人們
喜愛在一室之內、親情之間搞的小頂撞對抗都將代之以危險和永恆的苦難。
    在腳下的不再是大地,而是波濤洶湧的大海,它咆哮,它貪婪。在他的周圍再也沒
有散步奔跑、任自己迷失於道路之中的余地,只有三尺船沿,讓他像個服刑的罪人一樣
在其他罪犯之間行走。再也沒有樹木、沒有公園、沒有道路房屋,除了雲水之外一無所
有。而且會不斷地感到腳下這艘船的震動。在暴風雨的日子裡,他將靠在艙壁上,抓住
艙門,或者緊緊扣著床板,免得自己滾到地上。在風浪平靜的日子,他將聽到螺旋槳震
動的轟鳴,並且感覺到這條載著他的船正在悄悄不斷往前走,單調地、惹人惱火地悄悄
往前溜走。
    他於是感到自己所以被逼進這種流放生涯,只是因為他的母親曾委身於某個男人的
愛撫。
    他一直朝前走,全身無力處於即將被放逐的人的憂鬱淒涼之中。
    在他的心緒裡,對交臂而過的陌生人不再有高傲的蔑視感——那種帶倔傲性的憎惡
感,而是憂鬱地想和他們交談,想告訴他們自己即將遠遊,離開法國,請他們傾聽自己,
從他們那裡得到安慰。在他的心靈深處感到的是一個窮人羞愧難堪而又強烈的想伸手乞
求的心態,感到需要有人為他的遠行而痛苦。
    他想起了馬露斯科。只有那個老波蘭人對他的友情足以使他感到真正的扼腕之痛;
於是這位醫生決定立即去看他。
    當他走進店裡的時候,藥劑師正在店櫃的大理石乳缽裡研磨藥面,略略一驚,放下
了工作說:
    「怎麼老看不到您了?」
    年輕人解釋說他這一向在到處奔走,但沒有說明理由。接著就坐下了問他:
    「嗨,生意何如?」
    生意不好,不順。競爭真是嚇人,而且在這個工人區裡病人又少又窮。這兒只能賣
些很便宜的藥;那些醫生也從不開貴藥,而靠那種貴藥本可以賺上五倍。這個老人作結
論說:
    「再這樣過三個月就該關店了。我若不是想仰仗您,我的好醫生,我早就腳底擦油
了。」
    皮埃爾感到心裡很不好受,既然事已至此,他就決定攤牌:
    「啊!我……我……我對您不會再有什麼幫助了。下個月初我就離開勒﹒阿佛爾。」
    馬露斯科受到的震動劇烈得使他摘下了眼鏡:
    「您……您……您剛說的什麼?」
    「我說我要走啦,我可憐的朋友。」
    老頭兒驚呆了,感到他最後的希望也垮了,於是對他追隨的、愛戴的、寄予期望的
人竟然如此拋棄了他,突然起了反感。
    他嘟嘟嚷嚷地說:
    「怎麼會輪到您這樣,把我賣了,您!」
    皮埃爾受到感動,他竟想去擁抱他,說:
    「但我沒有出賣您。在這兒我毫無辦法給自己找個位置,我是作為一條越洋輪上的
醫生走的。」
    「唉!皮埃爾先生!您曾滿口答應我幫我過下去的!」
    「可是您要我怎麼辦呢!我自己也得活呀。我沒有一個錢的財產。」
    馬露斯科反覆說:
    「這不好,不好,您這麼做。我除了餓死之外,別無辦法。我,我這把年紀,這算
完了,完了。您背棄了一個跑來追隨您的可憐老頭兒。這不好。」
    皮埃爾想解釋、爭辯,列舉他的理由,證明他別無辦法;這個波蘭人一點不聽,對
這種背棄感到氣憤。他最後涉及那些政治風雲,竟說:
    「你們這些法蘭西人,你們不守信用。」
    於是輪到皮埃爾氣忿忿地站起來,略帶傲慢地說:
    「您不公平,馬露斯科大爹。所以決定我的這一行動,自然有充分的理由。您應該
明白這一點。再見了。我希望下次見到您時,您會更明智一點。」
    接著就走了。
    「算了,」他想,「沒有人會真心為我抱憾。」
    他的思緒搜索過所有他認識的人和曾經認識的人,在所有排列在他回憶中的人臉裡,
想起了啤酒店裡那個曾引起他懷疑他母親的姑娘。
    因為對她仍然保持著直覺的怨氣,他猶豫不決後來他突然決定了,他想「不管怎麼
說,她是有過理由的。」於是他轉過方向來找尋她的路。
    沒有想到啤酒店裡滿滿都是人,到處煙霧騰騰。因為這一天是節假日。那些顧客,
有生意人也有工人,招呼來,招呼去,笑笑嚷嚷,老闆自己在服侍,從這張桌子跑到另
一張桌子,抱回空杯子又抱出來堆滿了泡的啤酒杯。
    當皮埃爾找到一個離櫃台不遠的座位時,他期待著那個女傭看到他,認出他來。
    可是她在他面前走過來又走過去,一眼也不瞧他,搖擺著裙子,奔來跑去送菜單。
    他最後用一塊銀元敲著桌子。她跑過來問道:
    「您要什麼?先生。」
    她沒有看他,一心迷在計算送過的飲料裡。
    「嗨!」他說,「是這樣對朋友們問好的嗎?」
    她定睛看著他,而後語調匆匆地說:
    「啊!是您,您好嗎?可是我今天沒有時間。您是要杯啤酒嗎?」
    「對,一杯。」
    等到她拿來啤酒的時候,他說:
    「我來對您說聲再見。我走了。」
    她不關心地回答說:
    「啊!您去哪兒?」
    「去美國。」
    「人家說那是個好地方。」
    再也沒有別的了。多平淡。今天來找她說話是個大失策,咖啡館裡人太多。
    於是皮埃爾朝海走過去。走到堤上時,看到珍珠號載著他的父親和博西爾船長回來。
水手帕帕格裡搖著槳;這兩個男人坐在船尾抽著煙鬥,一副心滿意足的派頭。當他們經
過的時候,醫生想「頭腦越簡單就越幸福。」
    他在防波堤上的一張凳子裡坐下來,極力讓自己麻痺處於一種類似出賣苦力人的倦
極狀態裡。
    晚上,當他回到家裡時,母親仍然不敢抬眼看他,對他說:
    「你動身前有一大堆事情要辦,我有點兒不放心。我剛才為你買了內衣,到過裁縫
店辦你的外衣,你不會沒有旁的東西要吧?有什麼我也許沒有想到的?」
    他張開嘴想說:「不,沒有了。」可是他想他至少得接受能讓他穿著得體的東西,
於是用很平靜的聲音回答說:
    「我還不知道,我;我到公司去問問。」
    他查詢了,於是人家給了他必需品的一張表。他的母親從他手裡接過這張表時,長
期以來第一次用正眼看著他;在她眼睛裡的表情和一條被打求饒的狗一樣卑微、溫和、
憂鬱。
    十月一日,從聖——納澤爾來的洛林號進了勒﹒阿佛爾港,準備同月七日啟程航往
紐約;而皮埃爾﹒羅朗將及時住進那間浮動的小房間,他將從此困住在裡面生活。
    第二天,他正要出去,在樓梯上碰到了一直在等候他的母親,她用幾乎聽不見的聲
音對他說:
    「你不用我幫你安排好船上嗎?」
    「不,謝謝,全好了。」
    她低聲說:
    「我真想看看你那間小房間。」
    「這不必了。很丑也很小。」
    他徑直走了,她被嚇呆了,靠到牆上,臉色蒼白。
    就在這天,參觀過洛林號的羅朗老爹在吃飯的時候大談這條出色的船,而且十分詫
驚他們的兒子將要登上這條船而他的妻子對此一點不想知道。
    隨後幾天,皮埃爾幾乎沒有在家生活。他變成了神經質的、容易生氣、冷酷,而他
粗暴的語言好像對誰都在找岔。而到了他動身的前夕,他忽然變了,變得很和藹。頭一
回上船去住宿之前,在吻他雙親的時候問道:
    「你們明天願意上船給我告別嗎?」
    羅朗老爹嚷起來:
    「一定,一定,當然對吧,魯易絲?」
    「那一定。」她聲音很低地說。
    皮埃爾又說:
    「我們准十一時啟航。最遲要九點半到那兒。」
    「瞧!」他的父親嚷道,「我有個主意,離開你以後,我們趕快下船上珍珠號,這
樣在防波堤外等你,還可以看到你一次。對吧,魯易絲?」
    「是的,這樣好。」
    羅朗接著又說:
    「用這個法子,你不會把我們和越洋船出航時擠滿了碼頭的那些人堆弄混了。在那
一大堆人裡誰也無法認出來。你覺得怎樣?」
    「太好了。就這樣說定了。」
    一小時以後,他伸直腿躺在他的小海員床上,這床又窄又長,像口棺材。他張著眼
躺了很久,回想生活中這兩個月來發生的一切尤其是他精神的歷程。由於自己遭罪和讓
別人受罪,他咄咄逼人的痛苦和報復心已經疲憊了,像一把磨光了的剉子。他已經幾乎
再也沒有勇氣向誰報復。不管那是什麼事,並且他的反感情緒也和他過去的生活一樣付
諸東流。他感到自己倦於鬥爭,倦於出擊,倦於仇恨,倦於一切,而且已經再也無能為
力,他竭力使自己麻痺於忘卻,像墮入酣睡之中。他迷迷糊糊聽到自己周圍船上那些新
鮮的聲音,輕輕的聲音在海港寂靜的夜晚也幾乎覺察不到;而對於自己迄今遭受過的殘
酷創傷,他現在的感受像是正在愈合,但傷口仍有陣發性疼痛。
    當水手們的活動將他從酣睡中吵醒時,天已經亮了。漲潮時分,列車將從巴黎來的
旅客送到了碼頭上。
    他於是夾在這些忙忙碌碌、焦躁不安的人裡逛來逛去。他們在找房號,相互招呼、
詢問回答,處干開始旅途的忙亂中間。他向船長敬過禮和他的同行客運主任握過手以後,
走進了客廳,這時,已經有幾個英國人在那兒的角落裡假寐。
    在鑲著金邊條的白色大理石塊牆上,在鏡子裡映出了一系列投影,那是兩邊列著的
石榴紅絲絨轉椅和看去像是沒有盡頭的一行行長條桌。這兒是國際性的浮動俱樂部,是
世界各國的闊人們共同進餐的地方。它的富麗豪華,屬於大飯店、劇場那一類公共場所,
身價一流,這種氣勢逼人而庸俗的豪華只會使百萬富翁滿意。醫生又走過二等艙的區域,
他想起了昨晚有一大群移民上了船,於是他走進了下面統艙。一走進去,他就被一股又
窮又骯髒的人身上那種嗆人欲吐的氣味裹住了,那是一陣赤膊的臭氣,比牲畜的毛皮味
還叫人噁心。這時,在一處類似礦道的低暗甲板下層裡,皮埃爾看到了成百的男人、女
人和孩子,他們躺在層疊起來的木板上,或者成堆地麇集在地板上。他一點看不清面孔,
只隱約看見一堆破破爛爛、骯髒的人群,被生活壓垮了的人群,他們精疲力竭,帶著個
瘦瘠的女人和瘦弱的孩子,到另一個求知的國度裡去,他們期待著在那兒也許不會餓死。
    想到這些窮光蛋過去失敗的工作,無結果的工作,每天徒然重複從事的激烈競爭和
耗費了的精力,而他們還將到不知所之的地方,重新又開始貧困可憎的生活,這位醫生
真想對他們大叫:「帶著你們的妻子兒子跳進水裡去吧!」憐憫之情使他心痛如絞無法
忍受他們的情景,他逕自走開了。
    父母、弟弟和羅塞米伊太太已經在他的船艙裡等他。
    「真早。」他說。
    「是的。」羅朗太太聲音發抖地回答說,「我們想要多看你一會兒。」
    他看著她。她穿的深色衣服,像在孝中,他又突然看到,母親上個月的頭髮還是灰
的,現在卻一下子全變白了。
    他費了很大的勁讓四個人在小房間裡坐下了,自己則跳到床上,於是從仍然開著的
門中,看到了許許多多人來來往往,像節日街上來往的人流,因為所有乘客的朋友和另
一些單純好奇的人都擠上了這條龐大的船。大家在走道裡、大廳裡到處走來走去,還有
些腦袋一直伸進了房間裡,這時,外面有聲音低低在說:「瞧,這是醫生的住房。」
    於是皮埃爾把門關上了;可是等到他發現自己和家人關在一起的時候,他又想把它
重新打開,因為船上的活動能淹沒他們的窘境和沉默。
    羅塞米伊太太終於想出話來了。
    「從這些小窗戶裡進不了多少空氣。」她說。
    「這是舷窗。」皮埃爾回答說。
    他指給她看玻璃有多厚,使它能頂得住最大的衝擊,接著他冗長地介紹密閉系統。
輪到了羅朗老爹問道:
    「你這兒也有藥品嗎?」
    醫生打開了一口櫃子,露出了一大櫃小瓶,上面用小小白紙寫著拉丁文名字。
    他從裡面拿出一個瓶子,列舉裡面藥品的特性;而後再拿出第二瓶,再拿出第三瓶,
接著他實實足足講了一堂治療學的課,大家像是抱著很大興趣聽著。
    羅朗老爹搖著腦袋反反覆覆地說:
    「真有意思,這!」
    有人輕輕敲敲門。
    「進來!」皮埃爾叫道。
    於是博西爾船長出現了。
    他伸出手時說:
    「我來晚了,因為我不想幹擾你們傾訴離情。」
    他也只得坐在床上。於是又開始了啞場。
    可是這位船長突然豎起了耳朵。隔著艙壁他聽到了指令,於是他宣佈:
    「假使我們想到珍珠號上去,好在出海口再看到您,並且在大海上向您告別,那麼
我們現在是該走的時候了。」
    羅朗老爹堅持想那樣做,很可能是想給洛林號的旅客們留個印象,於是他急急地站
起來:
    「我們走吧,再見,我的孩子。」
    他在皮埃爾兩頰邊的胡子上吻了吻,打開了門。
    羅朗太太一動不動,低垂著眼,臉色蒼白。
    她的丈夫碰碰她說:
    「走吧,我們快走,我們一分鐘也不能耽誤。」
    她站起來,朝他兒子跨過一步,先後向他伸出了臘白的面頰,他一個字也不說的吻
了吻。接著他握著羅塞米伊太太和弟弟的手,問他說:
    「你們的婚期定在哪天?」
    「我還不知道準確日期。我們會按你的行期作出安排。」
    所有的人終於都走出了艙房,跨上了滿登登都是客人、搬運工和海員的甲板。
    在寬闊的船腹部蒸汽在轟轟響,船身像按捺不住似的在發抖。
    「再見了。」一直匆匆忙忙的羅朗老爹說。
    「再見了。」站在一方使洛林號和碼頭相連的小木跳板上的皮埃爾說。
    他重又握過了所有人的手,於是他的一家人走了。
    「快,快,上車!」這位父親喊道。
    一輛轎車在等著他們,將他們送到外港,帕帕格裡在那兒守著珍珠號,準備好將他
們送到大海上。
    沒有一點兒風,這是一個平靜晴朗的秋日,海水冰涼生硬得像塊鐵板。
    讓拿起了一片槳,那個水手伸出了另一片,他們開始劃起來。在防波堤上和碼頭上,
一直到花崗石矮牆為止,數不清的人群,鬧鬧哄哄,動來動去在等洛林號啟航。
    珍珠號通過這兩條人浪之間,很快就出了防波堤。
    博西爾船長坐在兩位太太中間,把著舵說:
    「你們一會兒就會看到我們正在它的航道上,那兒,正好。」
    於是兩個劃手使足了勁劃,為的是盡量走遠些,一會兒羅朗老爹叫道:
    「在那兒。我看到了它的船桅和兩個煙囪,它正從錨地裡出來。」
    「加油!年輕人。」博西爾反覆喊著。
    羅朗太太掏出了口袋裡的手絹,捂在眼睛上。
    羅朗老爹站了起來,緊緊抱住了桅桿,他報告說:
    「這會兒它在外港轉向……它不動了……它重新開始動了……它進入了防波堤
道!……你們聽到大群人在嚷嚷嗎?……真棒!……是海神號引港……我現在看見船頭
了……這就是……這就是……老天爺!多好的船!老天爺!瞧這勁兒!……」
    羅塞米伊太太和博西爾轉過身去,兩名槳手也停住了槳,只有羅朗太太一動也不動。
    這條大船由一條大馬力的毛蟲似的拖駁在前面拽著走,慢慢地、威風凜凜地從港裡
駛出來。一些勒﹒阿佛爾的居民集聚在防波堤口、沙灘上,窗口上,驟然間受到愛國心
的鼓動,歡呼起來:
    「洛林號萬歲!」雀躍歡呼這次出色的遠航,歡呼這座偉大的海濱城市又一次分娩,
它獻給了大海它最美麗的女兒。
    洛林號一旦穿過了夾在兩條花崗石牆的狹窄通道以後,它就感到終於獲得了自由,
拋開了它的拖駁,像個水上的巨無霸:意氣風發,獨自啟程航洋。
    「它在那兒……那兒!……」羅朗老爹不斷地喊,「它正朝著我們駛來。」
    容光煥發的博西爾則反覆說:
    「我不是對你說過嗎,嗨?我是不是熟悉它們的航道?」
    讓用低低的聲音對母親說:
    「瞧,媽媽,它過來了。」
    羅朗太太張開被淚水迷住了的雙眼。
    出港以後在平靜清明的好天氣裡,洛林號全速前進,已經到了跟前。博西爾用望遠
鏡對準了看,並大聲報告:
    「注意,皮埃爾先生在船尾,只他一個,很好看清。注意!」
    高得像座大山,快得像列火車的那條船這時幾乎和珍珠號擦邊而過。
    心潮洶湧、精神恍惚的羅朗太太向它伸開了胳膊,於是她看到了她的大兒子,她的
兒子皮埃爾,戴著他的大沿絲絛帽,雙手向她拋送了許多告別的吻。
    他終於走了,離開了,已經變得很小,像在這艘龐然大輪上看不清的一個小黑點消
失了,不見了。她極目遠視想辨認出來,但是仍然看不到。
    讓拉住了她的手:
    「你看見了嗎?」他問道。
    「是的,我看到了,他多好!」
    於是,他們回頭往城裡返航。
    「天哪!走得真快。」羅朗由衷興奮地說。
    那條船也確實一秒一秒地變小,彷彿它溶進了大洋裡。羅朗太太轉過身,看它朝著
一個陌生的土地,世界的另一個盡頭走去,消失在天外。在這條所向無敵,頃刻之間迷
失了的船上有著她的一個兒子,她可憐的大兒子。像是她的半個靈魂已經跟著他走了,
他的生命也像是已結束了,對她說來彷彿她再也見不到她這個孩子了。
    「你幹嗎哭?」她的丈夫問道,「他不是一個來月就會回來嗎?」
    她結結巴巴地說:
    「我不知道。我哭因為我難過。」
    等到他們上了岸,博西爾因為要去一個朋友家吃飯,立刻和他們分手了。這時讓和
羅塞米伊太太在前面走,羅朗老爹於是對他的妻子說:
    「他的身材怎麼說也很漂亮,我們的讓。」
    「是的。」他的母親簡單地回答說。
    因為她心裡太煩,沒有心思多想她自己應說的話,但她又補充了一句:
    「我很滿意他能娶羅塞米伊太太。」
    這位老實人愣住了。
    「呀!什麼?他快娶羅塞米伊太太?」
    「就是。我們打算就在今天問你的意見。」
    「瞧!瞧!打這主意有多長時候了?」
    「啊!不久,才幾天工夫。讓想在和你商量以前先有把握叫她同意。」
    羅朗搓搓雙手說:
    「很好,很好。這很美滿,我呀,我絕對同意。」
    當他們快離開碼頭,跨上佛朗索瓦一世大街時,他的妻子重新轉回頭,想最後再眺
望一眼汪洋大海,可是她什麼也看不到了,只看到一縷淡淡的灰煙,如此遙遠、如此輕
盈,彷彿一抹渺渺薄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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