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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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簡介】 傳說大西洋中曾有一島,名亞特蘭提斯(今譯 作大西洋島,亦有譯作大西洲者)。島上風光 秀麗,物產豐富,文明昌盛。公元前九千六百 多年,忽為海浪所吞,從此杳無蹤影,後人只 能在公元前七世紀戈麥爾和公元前三、四世紀 柏拉圖等人的著作中讀到或略或詳的記載。這 些記載成了不少作家取得靈感的源泉,啟發他 們寫下了一些膾炙人口的作品,如英國弗蘭西 斯•培根的小說《新大西洋島》,西班牙雅辛 托•維爾達格的史詩《大西洋島》。其中,法 國彼埃爾•博努瓦的《大西洋島》則是獨闢蹊 徑,別開生面,將沉沒的海島與古海中浮出的 撒哈拉大沙漠聯繫起來,導演出一幕驚心動魄 的悲劇。 楔子 在這裡能夠向大家推薦這本則則非常喜愛的小說,感到十分的高興。曾經想為這本小 說寫一篇評論,然而總覺得任何的話都沒有譯者郭宏安這篇譯序寫得好。多年之後再讀 ,發現那些語句仍然深深的刻印在腦海裡。因此,把這篇序發出來,文案的話,可以節 選其中的幾段話。 譯序傳說大西洋中曾有一島,名亞特蘭提斯(今譯作大西洋島,亦有譯作大西洲者 )。島上風光秀麗,物產豐富,文明昌盛。公元前九千六百多年,忽為海浪所吞,從此 杳無蹤影,後人只能在公元前七世紀戈麥爾和公元前三、四世紀柏拉圖等人的著作中讀 到或略或詳的記載。這些記載成了不少作家取得靈感的源泉,啟發他們寫下了一些膾炙 人口的作品,如英國弗蘭西斯•培根的小說《新大西洋島》,西班牙雅辛托•維爾達格 的史詩《大西洋島》。其中,法國彼埃爾•博努瓦的《大西洋島》則是獨闢蹊徑,別開 生面,將沉沒的海島與古海中浮出的撒哈拉大沙漠聯繫起來,導演出一幕驚心動魄的悲 劇。 《大西洋島》並不是法國文學史上不可或缺的重要作品,它只是一部家喻戶曉、人 見人愛的優秀小說。 這本書的作者彼埃爾•博努瓦是中國讀者所不熟悉的,他的作品似乎還未曾介紹過 。他生於一八八六年,卒於一九六二年,年輕時曾在突尼斯、阿爾及利亞等地生活多年 ,受過良好的法律、文學和史學方面的教育。他於一九三一年被選入法蘭西學士院,寫 有兩部詩集和四十多部小說,擁有大量的讀者。 在法國,談到某位作家,人們常常稱為某書的作者,而不必指名道姓,所提到的作 品當然是這位作家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例如,巴爾扎克被稱為「《高老頭》的作者」, 斯丹達爾被稱為「《紅與黑》的作者」,福樓拜被稱為「《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等 等。在法國人的筆下,彼埃爾•博努瓦被稱為「《大西洋島》的作者」。 翻譯一部外國文學作品,總要多少給可能的讀者一些東西,或者啟迪其思想,或者 娛悅其精神,或者廣博其聞見,或者增長其知識,至少不要浪費其寶貴的時間與精力。 然而,能夠使讀者同時在各方面都有所收穫的作品,是極少的;而且,能夠使各種水平 的讀者都說一聲「好」的作品,也為數不多。古今中外,莫非如此。《大西洋島》這本 小說,自然不屬於那「極少」之列,但把它列入「不多」之類,卻有幾分把握。見仁見 智,不同的讀者未嘗不可以在不同的方面有所收穫。 《大西洋島》初版於一九一九年,全法國立刻為之風魔,次年獲法蘭西學士院小說 大獎,後來又接二連三地被搬上銀幕。六十年過去了,它的平裝本仍在大量印行。時間 證明了它的生命力和吸引力。 值得探究的是,《大西洋島》的生命線在哪裡?它的魅力從何而來? 毫無疑問,聖—亞威中尉神秘莫測的命運,莫朗日上尉對使命和友誼的忠誠。昂蒂 內阿女王短暫殘酷的愛情,塔尼一傑爾佳對故土深沉執著的眷戀,撤哈拉大沙漠詭奇壯 麗的風光,足以打動和吸引一般的讀者;而歷史教授勒麥日旁徵博引的奇談妙論,比埃 羅斯基伯爵真偽莫辨的奇特身世,逃避醜惡現實、追尋世外桃源的頑強意志,波瀾起伏 、首尾呼應的結構藝術,也不能不使比較苛求的讀者感到興味盎然,生出無窮遐想。但 是,只有這些,彷彿還不能造就一本成功的小說,尤其不能造就一本有生命力的小說。 還得有一個靈魂,使上述的一切有所附麗。這樣的靈魂,《大西洋島》有。 激情,是《大西洋島》的靈魂。那是一種「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欲罷不能 、難以理喻的激情,在書中,它表現為一種狂熱、執著、不顧一切的追求,哪怕是那位 神秘的女王的吞噬一切、毀滅一切的愛情。實際上,能夠裹挾一個人的激情又何止於愛 情!一個人可以象飛蛾投火一樣,拼著一死,也要飛向光明。假如他第一次接近了光明 而未被燒死,他會第二次、第三次地飛向那「依然很高的燭火」,被「燒著了翅膀」跌 落下來也在所不惜。那「燭火」,可能是愛情,也可能是其它。莫朗日上尉對於史實的 考證(儘管是出於宗教目的)和塔尼—傑爾佳對於故土的思念,都是極好的例證。 有一個富於哲理的靈魂,這是《大西洋島》在格調上高出於一般冒險小說的地方。 《大西洋島》的魅力應該在這裡發掘,它的生命線應該在這裡探尋。 當然,《大西洋島》所蘊含的思想既不先進,也不高深,我們甚至還可以說它流露 出相當濃厚的殖民主義情緒。因此,我們不必在沒有礦脈的地方拚命打鑽,試圖挖掘出 什麼來,或者硬要把發紅的石頭當成赤鐵礦。那一點點哲理已經足以使《大西洋島》在 它廁身其中的那一流小說中顯露出一枝獨秀的風采了。 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在戰勝國的法國,社會上瀰漫著一種歌舞昇平、追求享樂的 風氣,旨在吸引讀者的好奇、刺激讀者的幻想、滿足讀者的消遣心理的作品(小說、戲 劇等)應運而生,蔚成風氣。《大西洋島》自然應該被歸在這類作品中,但是它能夠脫 穎而出,在格調上略勝一籌,不愧為此類小說中的上品。而且在藝術上,它的確體現了 優秀的通俗小說的長處,如結構緊湊,不枝不蔓,敘事簡明,脈絡清晰;人物生動,性 格鮮明;語言乾淨,不乏幽默。巧妙地運用歷史、地理、考古等方面的知識,既顯得博 學,又不給人以賣弄之感,同時,它又避免了此類小說常有的毛病,如程式化,矯揉造 作。人物形象乾癟,空洞蒼白的道德說教等。 總之,《大西洋島》並不是在法國文學史上佔有顯赫地位的作品,甚至也不常常懸 在文學史家的筆端;然而,它雖然不是堂廡闊大的宏構,卻可以是一段遊廊,一角園林 ;一叢鮮花,甚至一片山石,有特色,有光采,有風格,足以引起遊人的注意而使他們 放慢腳步,看上幾眼。 在平裝本《大西洋島》的封底上,赫然寫著這樣幾句話:「您有一整夜的時間嗎? 如果有,請打開這本獨一無二的書吧,讀上開頭的幾行……當您在狂熱中度過幾個鐘頭 後合上書本的時候,已經是曙光初照了……」不用說,這是一種廣告式的語言,不過, 它並沒有絲毫的誇張,它說的的確是真話。《大西洋島》具有一種罕有的魅力,它能使 打開它的人屏氣斂息,不忍釋手,一氣終卷。有好奇者,不妨一試。 郭宏安1981年9月於北京獻給安德烈•絮阿菜斯1 在開始之前,我應該首先告訴你們,聽到我用希臘的名字稱呼野蠻人,你們不要感 到驚訝。 柏拉圖:《克裡提阿斯》1法國作家(1868—1948)。文中凡未特別標明的注,均 為譯者所加。 卷首的信1 當此信所附的手稿得見天日之時,我肯定已經不在人世了。我為披露這份手稿規定 了期限,這就是一個相當可靠的保證。 我要求披露這份手稿,世人請不要誤解我的意圖。如果我說我對這份狂熱的手記沒 有任何作者的虛榮心,世人可以相信我。我已經遠離了這些東西!然而,如果別人再踏 上這條我一去不返的道路,那的確是沒有益處的。 凌晨四點鐘。很快,晨曦將使石漠燃起玫瑰色的大火。在我周圍,堡2還在沉睡。 通過半掩著的門,我聽見安德烈•德•聖—亞威的呼吸是那樣地平穩。 兩天之後,我和他就要出發了。我們離開堡,向南深入到那邊去。部裡的命令是昨 天早晨到的。 11903年11月10日,第三騎兵隊的費裡埃中尉在出發去阿傑爾的圖阿雷格人居住的 塔西裡高原(撒哈拉中部)之時,將此信及一份特別封好的手稿交給夏特蘭中士。中士 受囑須在紹一次休假時將其轉交費裡埃中尉最近的親屬、裡奧姆法院名譽推事拉魯先生 。這份手稿當於十年後公諸與眾,但是,這位推事在此之前突然亡故,故手稿延宕至今 方始問世。——原注2北非的一種建築,可用作住房、客店或堡壘。 現在,即便我想後退,也已經晚了。這次考察是安德烈和我要求的。我請求和他一 道去,現在已經成了命令。一級一級地請求,還曾托部裡有勢力的人物幫忙,到頭來竟 害怕了,在任務面前表示不滿!……害怕,我是這麼說的。我知道我不怕。在古拉拉1 ,有一天夜裡,我發現我的兩個哨兵被殺死,肚於上留下了柏柏爾人2的可惡的十字形 刀口,我害怕了。我知道什麼叫害怕。現在,當我凝視著一輪巨大的紅日即將從中噴薄 而出的一片黑暗時,我知道我的發抖絕不是出於害怕。我感到,神必所具有的不可抗拒 的恐怖和它的吸引力在我的內心中互相鬥爭著。 這也許是酒意,也許是發熱的頭腦和在海市蜃樓面前發狂的眼睛的幻象。肯定有一 天,我會帶著一種不舒服的憐憫的微笑,五十歲的人重讀回信時的那種微笑,重讀這些 篇章的。 酒意。幻象。但是,這些酒意,這些幻象,對我是珍貴的。部裡的電文說:「德• 聖—亞威上尉和費裡埃中尉將致力於搞清楚塔西裡高原上白堊紀砂岩和石炭紀石灰岩之 間的地層關係……如有可能,他們亦將瞭解阿傑爾人3對我們的影響的態度有何變化, ……」如果此行最終只是為了這等區區小事,我覺得我是不會動身的……1撒哈拉大沙 漠中的一個綠洲群。 2北非的一個民族,多居住在阿爾及利亞和突尼斯一帶。 3居住在霍加爾高原的圖阿雷格人。 因此,我盼望著我所害怕的東西。如果我的面前沒有那讓我奇怪地顫抖的東西,我 會大失所望的。 在韋德米亞1山谷的深處,有一隻豺在嚎叫。一縷銀色的月光不時地穿透熱得膨脹 的雲彩,它卻以為是太陽出來了。棕櫚林中,一隻斑鳩在咕咕地叫。 外面一陣腳步聲。我俯身在窗台上。一個裹著烏黑髮亮的衣服的黑影從堡壘的土夯 平台上飄然而過。令人激動的黑夜中劃過一道閃光。那人點燃了一支香煙。他朝南蹲著 。他在吸煙。 那是塞格梅爾—本—謝伊赫,我們的圖阿雷格族2嚮導,三天之後,他將帶我們穿 越黑色的石漠,穿越巨大的干河谷,穿過銀色的鹽田,穿越淺黃色的風化殘丘和每當信 風吹起就籠罩著縷縷顫動著的白沙的暗金色沙丘,向著神秘的伊莫沙奧奇3的陌生高原 進發。 塞格海爾—本—謝伊赫!就是他。我想起了杜維裡埃4的那句悲慘的話:「上校蹬 上馬鐙,就在這時,挨了一刀……」塞格海爾—本—謝伊赫!他就在那兒。他平靜地吸 著煙,香煙是我給他的……我的上帝!原諒我的不忠吧。 回光燈的黃色光亮映照在信紙上。命運真是奇怪,不知為什麼,竟在我十六歲的時 候決定了我將進入聖—西爾軍校,成為安德烈•德•聖—亞威的同學。我本來可以學法 律,學醫。這樣,我今天就會是一個無憂無慮的人,生活在有教堂和活水的城市裡,而 不是這個憑窗凝視的幽靈,身著棉布衣,懷著不可名狀的焦慮,將要被眼前的沙漠吞噬 。 1阿爾及利亞南部地方。 2柏柏爾人的一支,居住在霍加爾高原。 2當指撒哈拉中部的霍加爾高原。 4法國探險家(1840—1892),著有《北方圖阿雷格人》。 一隻大飛蟲從窗子飛了進來。它嗡嗡叫著,撞在塗泥的牆上,又反彈到回光燈的球 形燈罩上,最後,被依然很高的燭火燒著了翅膀,跌在白紙上。 這是一隻非洲金龜子,又大又黑,帶有灰白色的斑點。 我想到了它的法國兄弟,金褐色的金龜子。在夏天風狂雨驟的夜晚,我看見它們象 小子彈一樣撲到我家鄉的土地上。兒時,我在那裡度過假期,後來,我在那裡度過休假 。在我最後一次休假時,在同一片草地上,我身邊走著一個白色的倩影,夜晚的空氣多 麼清新,她披了一方細薄的披巾。而現在,我想起了這段往事,只是抬眼朝房間的一個 陰暗角落裡的禿牆上,淡淡地望了一望,那上面有一個模模糊糊的象框閃閃發亮。我明 白,那可能使我覺得應該成為我整個生命的東西已經失去了它的重要性。這令人哀歎的 神秘從此對我毫無意義。如果羅拉1的流浪歌者來到我的堡的窗下哼唱他們著名的思鄉 曲,我知道我不會聽的,如果他們糾纏不已,我會趕他們走的。 是什麼東西足以產生這種變化?一段歷史,也許是一段大事,而且還是出自一個背 負著最可怕的懷疑的人之口。 1法國詩人繆塞(1810—1857)的長詩《羅拉》中的主人公。 塞格海爾—本—謝伊赫拍完了煙。我聽見他慢慢地回到了他的席子上,在B樓,在 哨所左邊不遠的地方。 我們應該11月10日出發,附於信後的手稿開始寫於11月1日,完成於11月5日。 第三騎兵隊中尉奧裡維•費裡埃1903年11月8日於哈西—伊尼費爾 熾天使書城
【第一章】 南部的一座哨所1903年6月6日星期六,有兩件重要性不同的事情打破了哈西—伊尼 費爾哨所生活的單調,一件是賽西爾•德•C小姐的信,一件是法蘭西共和國的最近幾 期《公報》。 「中尉允許嗎?」夏特蘭中士一邊說,一邊開始瀏覽他撕去封套的那幾期《公報》 。 我已經埋頭閱讀德•C小姐的來信,只是點了點頭。 這位可愛的姑娘寫得很簡單:「當這封信到了的時候,媽媽和我肯定已離開巴黎到 鄉下去了。我同您一樣地感到無聊,身處窮鄉僻壤的您可以高興地把這當作一種安慰。 大獎已經發過。我按您的指點賭了那匹馬,我當然是輸了。前兩天,我們到馬夏爾•德 •拉杜什家去吃晚飯了。還有埃利亞•夏特里昂,總是年輕得令人驚訝。我給您寄去他 最近的一本書,頗引起了一點轟動。看起來馬夏爾•德•拉杜什一家人被描繪得維妙維 肖。同時寄去布爾熱1,洛蒂2和法朗士3的近作,外加二、三張歌舞咖啡館中流行的 音樂唱片。在政治方面,據說實施有關宗教團體的法律遇到了真正的困難。戲劇方面沒 有什麼真正的新東西。我訂了整整一個夏季的《畫報》。如果您有興致……在鄉下,無 所事事。總是和一幫笨蛋打網球。真沒什麼可值得經常給您寫的。別跟我談您對小孔博 馬爾的看法吧。我不是那種不值錢的女權主義者,我對說我漂亮的人,特別對您,還懷 有相當的信任。 1法國小說家(1852—1935)。 2法國小說家(1850—1923)。 3法國作家(1844—1924)。 「您和您的烏利德—納伊爾人1肯定很隨便,我很生氣,我想如果我和哪怕莊園裡 的一個小伙子隨便一點……算了,不說這個了。有些無中生有的事太令人不快了。」 我正讀到這位放任的姑娘的信中這一段時,中士憤怒地叫了起來,我抬起了頭。 「我的中尉!」 「怎麼了?」 「好哇!部裡真能開玩笑。您還是看著吧。」他遞給我《公報》。我讀到:「根據 1903年5月1日的決定,編外軍官德•聖—亞威上尉調往第三騎兵隊,任哈西—伊尼費爾 哨所指揮官。」 夏特蘭的情緒越來越惡劣:「德•聖—亞威上尉,哨所指揮官!這個哨所一向是無 可指責的!人家把我們當成垃圾場了!」 我跟中士一樣感到驚訝。但這時,我看見了被懲罰的、我們用作抄寫的士兵古呂的 不愉快的瘦臉,他停止了抄寫,居心叵測地聽著。 1居住在撒哈拉北部該山區的遊牧或半遊牧部族。 「中士,德•聖—亞威是我的同期同學。」我冷冰冰地說。 夏特蘭彎彎腰,走出門去,我跟了出去。 「算了,夥計,」我拍著他的肩膀說,「別不高興啦。一小時之後咱們還要去綠洲 呢。準備彈藥去吧。真得改善改善伙食了。」 我回到辦公室,手一揮,把古呂打發走了。屋裡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匆匆讀完德 •c小姐的信,又拿起那份《公報》,把那個任命哨所新首長的部決定重新讀了一遍。 我代理哨所指揮官已經五個月了,說真的,我勝任愉快,而且非常喜歡這種獨立性 。不是自吹,我甚至可以說,在我的領導下,工作進行得比德•聖—亞威的前任迪厄裡 沃爾上尉在的時候還要好。這位迪厄裡沃爾上尉是個正直的人,老派的殖民軍人,在多 茲1和迪歇納3的部隊裡當過士官,可是染上了對烈性飲料的強烈嗜好,而且喝了酒之 後,往往把各種方言土語攪在一起,有一次。他竟用撒哈拉語審間一個豪薩人3。一天 早晨,他在調苦艾酒,身旁的夏特蘭中士兩眼盯著上尉的杯子,他驚奇地看到,加了比 平日多的水之後,那綠色的液體漸漸變白。他抬起頭,感到事情不妙。迪厄裡沃爾上尉 直挺挺地坐著,水瓶在手中傾斜著,水滴在糖上。他死了。 1法國軍人(184—1922)。 2法國軍人。 3東非黑人,主要居住在尼日爾河一帶。 自從這和善的酒鬼去世之後,整整五個月,上邊似乎對替換並不感興趣。我一度甚 至存著希望,一個決定下來,使我事實上履行的職務合法化……而今天,這突然的任命 ……德•聖—亞威上尉……在聖—西爾軍校,他與我是同期,後來就一直未見面。引起 我注意的是他晉升很快,獲得勳章,這是對他在提貝斯蒂和阿伊爾1兩地進行的三次極 其大膽的探險所給予的名符其實的獎賞;突然,他的第四次探險那場神秘的慘劇發生了 ,就是與莫朗日上尉共同進行的那次著名考察,結果只有一個人生還。在法國,一切都 遺忘得很快。足足有六年過去了。我從此再未聽到有人談起聖—亞威。我甚至認為他已 離開軍隊。而現在,他卻成了我的首長。 「算了,」我想,「不是他就是別人!……在軍校時,他很可愛,我們的關係一直 極好。再說,要升上尉,我的年頭還不夠。」 於是,我吹著口哨走出了辦公室。 現在,夏特蘭和我,我們在貧瘠的綠洲中央的水塘附近,躲在一叢細莖針茅後面, 把槍放在地上,地已經不那麼熱了。落日染紅了一條條小水道裡的死水,這裡定居的黑 人就靠這些水來灌溉長得稀稀拉拉的莊稼。 一路上誰也不曾說話,隱蔽的時候,也是一句話也沒有。夏特蘭顯然還在賭氣。 1撒哈拉南部的兩個地方。 沉默中,我們打落了幾隻斑鳩,這些可憐的斑鳩拖著被白天的炎熱烤得疲憊不堪的 小翅膀,來到這裡,喝那種渾濁得發綠的水解渴。當五、六隻血跡斑斑的小身體擺在我 們胸前的時候,我拍了拍中士的肩膀。 「夏特蘭!」 他抖了一下。 「夏特蘭,我剛才對您很粗暴。別怪我吧。午睡之前心情煩躁,中午時心情煩躁。 」 「中尉是主人,」他本想拿出一種粗暴的口吻,實際上卻是一種激動的口氣。 「夏特蘭,別怪我……您有話要對我說。您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我真看不出來。不,我看不出來。」 「夏特蘭,夏特蘭,咱們說正經的吧。跟我談談德•聖—亞威上尉」 「我什麼也不知道,」他生硬地說。 「什麼也不知道?那麼,剛才說的那些話呢?……」 「德•聖—亞威上尉是個勇敢的人,」他輕聲說,固執地低著頭,「他單獨一個人 去比爾瑪1,去阿伊爾,獨自一個人去那些誰也沒去過的地方。他是個勇敢的人。」 「他是個勇敢的人,這沒有疑問,」我極其溫和地說,「但是他殺害了他的同伴莫 朗日上尉,是不是?」 1撒哈拉大沙漠南部的地方。 老中士發抖了。 「他是個勇敢的人。」他死咬著這句話。 「夏特蘭,您真是個孩子。您害怕我把您的話報告給新來的上尉吧?」 我打中了痛處。他跳了起來。 「夏特蘭中士誰也不怕,我的中尉。他去過阿波美1,打過阿瑪宗人2,在那個地 方,每個灌木叢後面都會伸出一隻黑胳膊,抓住您的腿,而另一隻胳膊,則用大刀一下 子砍下去,像子彈一樣猛。」 「那麼,大家說的,您自己……」 「那一切都是說說而已」 「說說而已,夏特蘭,可法國到處都在說呀。」 他不回答,把頭低得更低了。 「固執得像頭驢,」我生氣了,「你說呀!」 「我的中尉,我的中尉,」他哀求道,「我發誓我知道或不知道……」 「你知道什麼,就對我說,馬上說。否則,除了公務,我一個月不跟你說話,我說 話算話。」 在哈西—伊尼費爾,有三十名土籍士兵,四個法國人,我,中士,一個下士和古呂 。這個威脅很可怕,果然有效。 1達荷美中部城市,曾激烈抵抗法國的入侵。 2傳說中的部落,其女子驍勇善戰。 「那好吧!中尉,」他說,重重地歎了口氣。「但是,您事後不要責備我對您講了 一位首長的一些不能說的事,特別是這些事的根據只是軍官食堂裡的閒話。」 「說吧。」 「那是在1899年。我在斯法克斯1第四騎兵隊當司務下士。我幹得不錯,而且還不 喝酒,上尉營長助理讓我給軍官做飯。這的確是一樁美差。跑市場,管政,給借出的圖 書(不太多)登記,還有掌管酒櫃的鑰匙,因為勤務兵是靠不住的。上校是個光棍,也 在食堂用飯。有一天晚上,他來晚了,有點發愁的樣子。坐下後,他要求大家安靜。 「他說:『先生們,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們,並徵求你們的意見。事情是這樣。那 不勒斯城號明天早晨到。德•聖—亞威上尉在船上,他剛被調到費裡亞那,前去赴任。 』 「上校停了停,『好哇,』我尋思,『該弄明天的菜了。』中尉,您知道這是自在 非洲有軍官團體以來所遵循的習慣。當一個軍官路過時,他的同事就乘船去接他,在逗 留期間請他吃飯,他用國內的新聞來回報。這一天,哪怕是為了一個普通的中尉,也要 把事情弄得好好的。在斯法克斯,一位軍官路過就意味著:多加一個菜。酒隨便喝,還 有最好的白蘭地。 「而這一次,我從軍官們互相交換的眼色中明白了,也許陳年的白蘭地要呆在酒櫃 裡了。 1突尼斯東部城市和港口。 「『先生們,我想你們都聽說過德•聖—亞威上尉,聽說過一些有關他的流言。我 們不必去判斷這些流言的真偽,而他的晉升,他的勳章,甚至可以使我們希望這些流言 毫無根據。但是,不懷疑一個軍官犯有殺人罪和請一位同事吃飯,這兩者之間是有距離 的,我們並不是非越過不可。在這一點上,我很高興聽聽你們的意見。』 「軍官們不說話,互相望著,所有的人,包括那些最愛笑的年輕少尉們,都突然變 得嚴肅起來。我在一個角落裡,知道他們已經忘了我,就盡可能地不弄出一點聲音,免 得讓他們意識到我在場。 「『上校,我們感謝您願意徵求我們的意見,』最後有一位少校說,『我想,我的 所有的同事都知道您指的是哪一些可悲的流言。我之所以能夠說話,是因為在巴黎,在 我先前待過的軍事地理局,許多軍官,許多最優秀的軍官,關於這段悲慘的歷史,都有 一種看法,他們都避而不談,但是人們感到這種看法對德•聖—亞威上尉是很不利的。 』 「『進行莫朗日—聖—亞威考察的那個時候,我正在巴馬科。』一位上用說,『那 邊軍官們的看法與剛才少校所談的看法很少差別。但是,我要補充的是,大家都承認只 是有懷疑。而當人們考慮到事情的殘忍性時,僅有懷疑確實是不夠的。』 「『但是,為我們的迴避提供理由,這卻是足夠的,』上校反駁說,『問題不在於 作出判斷,在我們的桌上吃飯並不是一種權利。這是表示一種友好的敬意。歸根結底是 要知道你們是否認為應該給予他這種表示。』 「說完,他一個一個地看了看軍官們。他們依次搖了搖頭。 「『我看到我們的意見是一致的,』他說,『不幸的是,我們的任務到此並未完成 。那不勒斯城號明天早晨進港。接運旅客的小艇八點鐘出港。先生們,你們當中應該有 一位效忠到船上去。德•聖—亞威上尉可能想到這裡來。如果他遵循傳統的習慣來到這 裡,卻又吃了閉門羹,我們無意讓他蒙受這種屈辱。應該阻止他。應該讓他明白還是待 在船上為妙。』 「上校又看了看他的軍官們。他們只能表示贊同;但是,看得出來,他們是多麼不 自在呀! 「『我並不指望在你們中間發現一個志願者去完成這樣的任務。我不得不臨時指定 一位。格朗讓上尉,德•聖—亞威先生是上尉。一位同級的軍官去向他傳達我們的意思 ,這才合適。再說,您又是資歷最淺的。因此,我只能找您去解決這個難題。您要盡量 做得委婉,這是不必說的。』 「格朗讓上尉彎了彎腰,其他人都長出了一口氣。上校在的時候,他一直待在一旁 ,不說話。直到上校走了,他才說了一句:『有些事情對於晉升該是有用的。』 「第二天吃午飯的時候,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他的歸來。 「『怎麼樣?』上校劈頭問道。 「格朗讓上尉沒有立即回答。他在桌旁坐下,他的同事們正在調製開胃飲料,而他 ,這個大家都嘲笑他不喝酒的人,卻不等糖完全溶化,就幾乎一氣喝了一大杯苦艾酒。 「『怎麼樣,上尉?』上校又問。 「『上校,萬事大吉。您可以放心。他不上岸。可是天哪,真是一樁苦差!』 「軍官們都不敢吭聲。他們的目光中流露出急切的好奇心。 「格朗讓上尉又喝了一口水。 「『事情是這樣,我在路上,在小艇裡,把要說的話準備得好好的。上舷梯的時候 ,我覺得一切都飛到九霄雲外去了。聖—亞威在吸煙室裡,跟船長在一起。我覺得我沒 有力量把事情說給他,特別是我看到他準備下船。他穿著值日軍服,軍刀放在椅子上, 靴子上有馬刺。在船上是不帶馬刺的。我通報了姓名,我們說了幾句話,我大概是很不 自然,因為從一開始,我就明白他已猜出來了。他找了個借口,告別了船長,帶我到後 面去,離船舵的大輪不遠。在那兒,我才敢說,我的上校,我說了些什麼呀?我結巴得 可真夠厲害的!他不看我,兩肘支在舷牆上,兩眼茫然地望著遠處,微笑著。正當我越 解釋越尷尬的時候,突然,他冷冷地凝視著我,說:「『親愛的同事,我感謝您這樣不 怕麻煩。不過,說真的,本來是不必如此的。我累了,無意下船。但我至少還是很高興 認識您。既然我不能享受您的款待,那麼在小艇還靠著大船的時候,請賞光接受我的招 待吧。』 「『於是,我們又回到吸煙室。他親自調雞尾酒。他跟我說話。我們談到了一些共 同的朋友。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張面孔,那嘲諷而茫然的目光,那憂鬱而溫和的聲音。 啊!上校,先生們,我不知道人們在地理局或蘇丹的哨所裡說了些什麼……但那只能是 可怕的誤解。這樣一個人,犯了這樣的罪行,請相信我,這不可能。』」 「就這些,中尉,」夏特蘭沉默了片刻,結束道,「我從來沒有見過比這更令人難 受的一頓飯。軍官們匆匆吃完飯,不說話,都似乎感到不自在,卻沒有人試圖頂住。但 是,在一片沉默中,人們卻看到,他們的目光不斷地偷偷望著那不勒斯城號,船在那邊 ,在四公里外的海面上,在微風中顛簸著。 「他們吃晚飯的時候,船還在,當汽笛響了,從黑紅兩色的煙囪中冒出緩繞的濃煙 ,宣告船要開往加貝斯的時候,閒談才又開始,卻不像在日那樣快活了。 「從此,中尉。在斯法克斯的軍官中間,人們象逃避瘟疫一樣地迴避任何可能涉及 德•聖—亞威上尉的話題。」 夏特蘭說話的聲音相當低,綠洲裡的小生靈們沒有聽見他的奇異的故事。一個小時 之前,我們就放完了最後一槍。在池塘周圍,斑鳩們放下心來,抖動著身子。神秘的大 鳥在發暗的棕櫚樹下飛翔。風也不那麼熱了,輕拂著棕櫚的枝葉,發出了颯颯的響聲。 我們把帽子放在身旁,讓兩鬢接受微風的撫摩。 「夏特蘭,」我說,「我們該回堡了。」 我們慢慢地拾起打下的斑鳩。我感到士官的目光盯著我,這目光中包含著責備,好 像後悔講了那一切。歸途中,我找不到一句話,來打破這令人難過的沉默。 我們回到堡的時候,天已差不多黑了。人們還看得見哨所上空的旗子垂在旗桿上, 卻已分辨不出顏色了。西方,太陽落在起伏的沙丘後面,天空一片紫黑。 我們一進堡壘的大門,夏特蘭就與我分手了。 「我去馬廄。」他說。 我一個人口到要塞區,那裡有歐洲人的住房和倉庫。我緊蹙著額頭,顯出一種無名 的憂鬱。 我想到了法國駐軍的那些同事們,這個時候,他們該回住處了,晚禮眼放在床上, 有肋形胸飾的上衣,閃閃發亮的肩章。 「明天,」我想,「我要打報告要求調動。」 用土夯實的台階已經發黑了。可是當我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卻還有微弱的光亮在閃 動著。 一個人俯在我的桌上,面前一堆日誌。他背朝著我,沒聽見我進去。 「好了,古呂,小伙子,我請您別拘束,就像在您自己那兒一樣吧。」 那人站了起來,我看見他相當高大,敏捷,臉色蒼白。 「費裡埃中尉,是吧?」 他朝我走來,伸出了手。 「德•聖—亞威上尉。親愛的同事,我很高興。」 就在這時,夏特蘭出現在門口。 「中士,」這位新來的人冷冷地說,「就我所見的一點點來說,我實在不能恭維您 。沒有一副駱駝鞍上不缺環扣,勒貝爾式步槍的槍托底板的狀況讓人以為在哈西—伊尼 費爾一年下三百天雨。還有,下午您到哪裡去了?哨所有四個法國人;可我到的時候, 我只看見一個受罰的士兵坐在桌前,對著一小瓶燒酒。這一切將要變一變,不是嗎?出 去。」 「上尉,」我說,聲音都變了,而嚇呆了的夏特蘭還立正站著,「我要對您說,中 士跟我在一起,他離開崗位是我的責任,他是個各方面都無可指責的士官,如果我們事 先知道您來的話……」 「當然,」他說,帶著一種冷嘲的微笑,「還有您,中尉,我無意讓他為您的疏忽 負責。盡人皆知,一個軍官丟下哈西—伊尼費爾這樣的哨所,哪怕只有兩個小時,當他 回來的時候,很可能已經沒有什麼東西了。親愛的同事,沙昂巴人的搶掠者很喜歡火器 ,為了把您槍架上的六十支槍據為己有,我確信他們會無所顧忌地利用一位軍官的擅離 職守,這很可能把他送上軍事法庭,而我知道這位軍官一向成績甚佳。請您跟我來。我 們去做完這次小小的檢查,我剛才看得太匆忙了。」 他已經上了台階。我跟上他,沒有說話。夏特蘭跟在後面。我聽見他小聲說了一句 ,那不高興的口氣好像是:「嘿,真的,這兒該有好看的了。」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德•聖—亞威上尉不多幾天之後,我們就相信,夏特蘭對於和新首長的關係所懷的 恐懼是沒有根據的。我常想,聖—亞威初見我們時所以取那樣粗暴的態度,是想要壓倒 我們,向我們證明他知道如何高昂著頭承受那段歷史的沉重包袱……不管怎麼說,他第 二天就顯得大不一樣,甚至還就哨所的整潔和人員的訓練表揚了中士。對於我,他是極 好的。 「我們是同期畢業的,是不是?」他對我說,「你對我盡可以你相稱,這用不著我 允許。這是權利。」 這種信任的表示毫無意義,可惜!這是相互間開誠佈公的虛假表現。表面上看來, 還有什麼比廣袤無垠的撒哈拉,它向所有願意淹沒其中的人敞開著,更容易接近呢?然 而又還有什麼比它更閉塞呢?經過六個月的共同生活之後,一個南部哨所所能給予的共 同生活,我自問,我最離奇的冒險是否是和一個人一起向深不可測的偏僻地方進發。毫 無疑問,這個人對我如同那偏僻地方一樣陌生,而他卻成功地讓我嚮往著那裡。 這個奇怪的同伴首先讓我驚訝的,是他帶來的行李。 當他從瓦格拉1獨自一人猝然而至的時候,他騎了一頭純種單峰駝,他只讓這頭敏 感的牲口馱了不致使它降格的東西:他的武器:軍刀,制式手槍,再加一支火力很猛的 卡賓槍,還有其它極少一些東西。半個月後,其餘的東西才隨給養車一起到達。 三口容量可觀的箱子被抬進了上尉的房間,抬箱子的人的鬼臉足以說明箱子的重量 。 出於謹慎,我沒有幫聖—亞威整理,而是拆閱車隊帶給我的信件。 不一會兒,他來到辦公室,看了一眼我剛收到的幾本雜誌。 同時,他冽覽了最近一期的ZeitschriftderGesells- chaftfurErdkundeinBerlin2。 「瞧,你收到這東西?」他說。 「是的,」我答道,「那些先生很想知道我對於韋德米亞和上伊加爾加爾的地質的 研究。」 「這對我可能有用,」他輕聲說,一邊繼續翻著。 「你隨便看好了。」 「謝謝,恐怕我沒什麼給你的,也許普林尼3的著作除外。還有……你肯定跟我一 樣瞭解,根據朱巴王的引述,他對伊加爾加爾都說了些什麼。你還是來幫我整理整理吧 ,你看看有什麼對你合適的。」 1撒哈拉大沙漠北部的一個綠洲。 2德文:《柏林地學學會雜誌》。 3本章中以下所出現的人名,多為著名的古代學者,不詳注。 我二話沒說,就接受了。 我們首先把各種氣象和天文儀器拿出來:波丹式、薩勒龍式、法斯特雷式溫度計, 無液氣壓計,福坦式氣壓計,各式的計時器,六分儀,天文望遠鏡,帶望遠鏡的羅盤… …總之,是杜維裡埃所稱最簡單、駱駝最容易馱的一套器材。 聖—亞威遞給我,我隨後將這些儀器放在房間裡唯一的一張桌子上。 「現在,」他宣佈道,「就剩下書了。我遞給你,你就堆在角落裡,等著他們給我 做書架。」 整整兩個鐘頭,我幫他堆起了一個真正的圖書館。那是怎樣的圖書館啊!是一個南 部哨所永遠不會見到的圖書館。 所有的書都沿這間堡屋的四堵泥牆放著,題目不同,內容都是古代有關撒哈拉地區 的。當然有希羅多德和普林尼,還有斯特拉波,托勒密和阿米安•馬塞蘭。這些名字倒 並不生疏,但是,我還看到了其他一些名字:克裡普斯、保爾•奧羅茲、埃拉托斯代納 、弗提烏斯、狄奧多、索蘭、狄翁•卡修斯、伊奇多、馬丹、埃提古斯、阿太內…… ScriptoresHistorioeAugustoe1,ItinerariumAntoniniAugusti2,利厄茲的 Geographilatiniminores3。卡爾•穆勒的Geo-graphigroeciminores4……後來,我 有機會熟悉阿加塔爾希德和阿爾太米奧多的著作,但當時他們的論文出現在一個騎兵上 尉的箱子裡,卻使我感到有些激動。 1拉丁文:奧古斯都時代的歷史學家。 2拉丁文:安東尼尼•奧古斯特的行進路線。 3拉丁文:小拉丁區地理。 4拉丁文:小希臘地理。 我注意到還有非洲人雷翁的Descrittionedell』Afri-ca1、伊本—赫勒敦、阿爾 —亞庫、艾爾—貝克裡、伊本—拔圖塔、馬哈麥德•艾爾—圖恩西等人的阿拉伯史學著 作……我記得,在這座巴別塔2中,還有當代法國學者的名字。而且還是貝裡歐和希爾 梅的拉丁文論文。 我一面盡量把這些開本不一的書籍擺放整齊,一面想:「我原來就以為在他和莫朗 日進行的探險中,他主要是負責科學方面的考察。或者是我的記憶力奇怪地欺騙了我, 或者是他從那以後巧妙地改了行。可以肯定的是,在這一堆破爛中,沒有我需要的東西 。」 我臉上的驚訝的表情太明顯了,他大概是看出來了,因為他說,我認為那口氣中有 一種懷疑的意味:「我選的這些書也許使你感到驚訝?」 「我無權說它們使我驚訝,」我頂了一句,「因為我並不瞭解你圍繞著它們所進行 的工作。無論如何,我認為可以萬無一失地說,在一個阿拉伯局3的軍官所擁有的圖書 中,人文科學從未得到過這樣好的表現。」 1意大利文;非洲的描述。 2《聖經》中挪亞的子孫因語言分歧而未建成的通天塔,此處喻多種語言的大雜燴 。 3法國在阿爾及利亞處理與當地居民直接有關的問題的軍事行政機關。權力極大。 他含含糊糊地笑了笑,那一天,我們的談話沒有深入下去。 在聖—亞威的書籍中,我注意到一本很厚的手冊,上面加了一把很結實的鎖。有好 幾次,他正在往裡面記東西,被我撞見了。當他有什麼事要離開房間時,他就仔細地把 手冊放進一個行政部門發的白木盒子裡。當他不寫東西、公務又不是非有他不可的時候 ,他就備好單峰駝,幾分鐘之後,走出堡的平台。我可以看見兩個身影,大踏步地走過 一道紅色的褶皺地,消失在天際。 他出去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每一次回來,他都有幾分狂熱,使我在吃飯時,這是 我們真正在一起的唯一時刻,不安地望著他,這種不安日甚一日。 「不妙!」我心想,那一天,他的話比平時更加語無倫次,「待在一艘指揮官吸鴉 片的潛艇上,並不是一件快事。這一位的毒品能是什麼呢?」 第二天,我朝我的同事的抽屜裡匆匆看了一眼。我認為我有權進行檢查,這次檢查 使我暫時放了心。我想:「至少,他總不能把管子和注射器帶在身上吧。」 那個時候,我還可以設想,安德烈的幻覺需要人造的刺激物。 仔細的觀察使我醒悟過來,在那一方面,並無任何可疑之處。況且,他幾乎不喝酒 ,不抽煙。 然而,他那令人不安的狂熱越來越厲害,卻是無法否認的。他每次出遊回來,眼晴 都變得更加明亮,他更蒼白,話更多,更容易發火了。 一天晚上,在六點鐘炎熱已退的時候,他離開了哨所。我們等了他一夜。尤其是近 來商隊說哨所附近有一群群的人在遊蕩,我就更加感到焦慮了。 黎明時分,他還沒有回來。快到中午了,他才回來。他的駱駝不是跪下,簡直是跌 在地上了。 他第一眼就看見了我準備帶隊伍去迎他,人和牲口已經集合在稜堡之間的院子裡了 。 他明白得道歉,但他等著午飯時我們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 「讓你們擔心了,我很難過。可月光下的沙丘是那麼美!……我信步走了很遠…… 」 「親愛的,我沒什麼可責備你的。你是自由的,你是這裡的首長。但是,請允許我 提醒你,你要注意沙昂巴搶掠者以及一個哨所指揮官過久地離開崗位所能產生的麻煩。 」 他微微一笑,只是說:「我不討厭人有記性。」 他的心情很好,簡直是太好了。 「別怪我。我和平時一樣,出去轉一小圈。後來,月亮升起來了。這的,我認出了 那片風景。正是從那兒,到11月就二十三年了,弗拉泰爾斯1滿懷激情地走向他的命運 ,他確信他不再回來了,那股激情反而變得更巨大、更有刺激性了。」 1法國軍官,探險家(1832—1881),在撒哈拉被圖阿雷格人殺死。 「對一個探險隊的頭頭來說,這可真是一種古怪的精神狀態,」我輕輕地說。 「別說弗拉泰爾斯的壞話。沒有人像他那樣愛沙漠……愛到要死的程度。」 「帕拉和杜爾,還有其他許多人,也這樣愛沙漠。」我反駁道,「但他們是孤身探 險。他們只對自己的生命負責,他們是自由的。弗拉泰爾斯,他卻肩負著六十條生命。 你不能否認是他使探險隊的人被殺害了。」 我一說出這最後一句話,就後悔了。我想到了夏特蘭講的故事,想到了斯法克斯的 軍官們象逃避瘟疫一樣地迴避任何可能使人聯想到莫朗日—聖—亞威考察隊的話題。 幸好,我看到我的同事沒有聽我說話,他的明亮的眼睛望著別處。 「你開始是在什麼地方?」他突然問道。 「奧克索納1。」 他嘿嘿笑了兩聲。 「奧克索納。金海岸。第戎區,六千居民,巴黎—里昂—地中海鐵路,士官學校和 詳細檢查。騎兵隊長的夫人星期四會客,上尉營長助理的夫人星期六會客。星期天休假 :每月的第一個星期天在巴黎,其餘三個在第戎。這我就明自你為什麼對弗拉泰爾斯有 那樣的評斷了。 1法國城市。 「而我,親愛的,我開始是在博加爾1。10月的一個早晨,我在那兒下了船,非洲 第一營的二十歲的少尉,黑色的衣袖上鑲著白色的條紋……『陽光下的腸子』,苦役犯 們這樣說他們的軍官的標誌。博加爾!……兩天之前,在輪船的甲板上,我就開始看到 非洲的土地了。我可憐那些人,他們第一次看到白色的岩石的時候,只是想這片土地綿 延幾千里,而感覺不到心中猛然一震……我幾乎還是個孩子,我有錢。我在步步上升。 我本來可以在阿爾及爾玩三、四天。可是我當天晚上就乘火車去貝魯阿賈了。 「出阿爾及爾不到一百公里就沒有鐵路了。按直線走,要到卡普才能碰上鐵路。由 於炎熱,驛車在夜裡走。下坡的時候,我下了車,在一旁步行,竭力在這種新的氣氛中 ,品味沙漠預先的親吻。 「半夜時,到了朱阿夫營,那是一個設在填高的公路旁的小哨所,俯視著一條干谷 ,從那兒飄過來一股醉人的夾竹桃花香。人們在那裡換車。那兒有一隊受懲罰的士兵, 由機槍手和輜重兵帶到南部荒山上去。一些是阿爾及爾和杜埃拉監獄裡的勤雜兵,穿軍 裝,武器自然是沒有的,另一些人穿便裝,那是什麼樣的便裝啊!他們是當年的新兵, 是夏貝爾和金滴2那邊的扠桿兒。 1阿爾及利亞北部城市。 2巴黎的兩個妓女聚居的地方。藉著一片月光,我看見車隊黑乎乎的、稀稀拉拉的 一團走在發黃的路上。「他們出發得比我們早。後來驛車追上了他們。遠遠地,隨後, 我聽見了一種低沉的旋律,那些悲慘的傢伙唱歌呢。一個人用憂鬱的喉音唱著,聲音在 藍色的山溝裡迴響,陰森可怖:現在她長大了,在馬路上拉客,跟著裡夏爾—勒諾阿的 那一夥。 「其他人合唱出醜惡的副歌:在巴士底,在巴士底,大家都喜歡,都喜歡狗皮尼尼 ,她多可愛,多美麗,在巴士底。 「當驛車超過他們時,我緊挨著他們過去了。他們很可怕。在骯髒的帽子下,臉是 蒼白的,刮得光光的,一雙雙眼睛射出陰沉的光來。燙人的灰塵把沙啞的聲音悶在胸膛 裡,我被一陣可怕的憂鬱攫住了。 「當驛車把這噩夢般的景象甩在後面時,我才平靜下來。 「『再遠些,再遠些,』我喊道,『向南,直到那文明的醜惡的污泥濁水到不了的 地方。』 「當我累了的時候,當我感到一陣煩惱想在我選擇的道路上坐下來的時候,我就想 到了貝魯阿賈的受罰的士兵,於是,我就只想著再往前走了。 「當我到了那種地方,可憐的動物不想逃跑,因為它們從未見過人;當沙漠在我周 圍伸展開去,一望無際,舊世界可以崩潰而沒有一道沙丘的褶皺、一片白色天空中的雲 彩來告訴我,這是什麼樣的獎賞啊。」 「的確,」我輕輕地說,「我也是,有一次,在提迪—凱爾特1的大沙漠中,我也 有這種感覺。」 在此之前,我一直讓他陶醉在自己的狂熱中,沒有打斷他。我說了這句不祥的話, 卻鑄成了大錯,當我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啊!真的,在提迪—凱爾特?親愛的,為了你好,如果你不想受人恥笑的話,我 求你避免這種模糊的回憶。瞧,你讓我想起了弗羅芒坦2或那位可憐的莫泊桑3,他談 論沙漠,因為他一直走到傑爾法,離巴博—亞宗路和政府廣場有兩天的路程,離歌劇院 大街有四天的路程,而他因為在布—薩阿達4看見了一頭奄奄待斃的駱駝,竟以為是到 了撒哈拉大沙漠,站到了古商道上……提迪—凱爾特,沙漠!」 1撒哈拉中部的石質高原。 2外國畫家,作家(1820—1876) 3法國作家(1850—1893) 4撒哈拉北部邊緣小城。 「不過,我覺得艾因—薩拉赫1……」我說,有點惱火。 「艾因—薩拉赫?還是提迪—凱爾特!我可憐的朋友,上次我從那兒過,舊報紙和 沙丁魚罐頭盒子跟星期天的凡尚森林2里的一樣多。」 這樣的不公正,這樣明顯地想惹我生氣,使我忘了謹慎。 「當然了,」我尖刻地回答道,「我嘛,我是沒有一直到……」 我住口了,可是已經太晚了。 他正面凝視著我。 「一直到哪兒?」他溫和地說。 我沒有回答。 「一直到哪兒?」他又問了一句。 我死咬著牙不吭聲。 「一直到塔爾希特干谷@,是不是?」 官方的報告說,莫朗日上尉被埋葬在北緯23°5′,距提卡薩奧4一百二十公里的 塔爾希特干谷的東側的陡坡上。 「安德烈,」我笨拙地喊道,「我發誓……」 「你發什麼誓?」 「我從未想……」 1撒哈拉中部小城。 2巴黎郊區的一個小森林,休息地。 3撒哈拉南部霍加爾高原上的一條干河。 4撒哈拉南部高原。 「談論塔爾希特干谷?為什麼?為了什麼緣故人們不能在我面前談論塔爾希特干谷 ?」 我的沉默中充滿著懇求,他聳了聳肩。 「愚蠢。」他只淡淡地說了一句。 他走了,我甚至役想到要注意這個詞。 然而,這樣多的羞辱並沒有把他的傲氣打下去。我第二天就得到了證明,他對我發 脾氣的方式屬於最低劣之類。 我剛剛起床,他就闖進了我的房間。 「你能給我解釋一下這是什麼意思嗎?」他問。 他手裡拿著一本公務記事簿。他十分激動,開始一頁一頁地翻起來,希望發現什麼 借口,以便拿出一副不留情面地讓人難堪的樣子。 這一回,偶然性幫了他的大忙。 他打開記事簿。我看見裡面有一張我很熟悉的、幾乎變了顏色的照片,我的臉頓時 通紅。 「這是什麼?」他不勝輕蔑地重複道。 我經常撞見他在我的房間裡毫無善意地端詳德•C小姐的肖像,這時我不能不確信 他找我的岔子是居心不良的。 但是,我克制著,把那張可憐的小照片放進抽屜。 可他並不理睬我的鎮靜。 「今後,」他說,「我求你注意不要把你的風流紀念品弄到公文裡去。」 他又帶著最侮辱人的微笑,補充說:「不要向古呂提供挑逗性的東西。」 「安德烈,」我說,臉氣得發白,「我命令你……」 他挺直了身子:「什麼?好吧,一筆交易。我讓你談論塔爾希特干谷了,是不是? 我想,我完全有權利……」 「安德烈!」 這時,他含著嘲諷的微笑,望著牆上的肖像,我剛剛使其避免這場難堪的爭吵的那 張小照,正是肖像所畫之人的。 「呵,呵,我求你,別生氣。真的,說句心裡話,你得承認她有點瘦。」 我還沒來得及回擊他,他已走了,一邊哼著他前一天說的那段可恥的副歌:在巴士 底,在巴士底,大家都喜歡,都喜歡狗皮尼尼……我們彼此三天沒有說話。我的憤怒難 以形容。難道他的不幸要由我來負責嗎?隨便兩句話,其中一句總像是有點影射,這是 我的錯嗎……「這種局面不能容忍,」我想,「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果然,這種局面很快即告結束。 照片的事情過了一個星期,信件到了。我一看那份我說過的德文雜誌的目錄,就大 吃一驚。我看到:ReiseundEntdeckungenzweifranzoisischerOffiziere。 RittmeistersMorhangeundOberleunantdeSaint-Avit,imwestlichenSahara.1 同時,我聽見了我的同事的聲音。 「這一期有什麼有意思的東西嗎?」 「沒有。」我隨便應道。 「拿來看看。」 我服從了。我又能怎麼樣呢? 我覺得,他看目錄的時候臉白了。但是,他以最自然的口吻對我說:「你借給我了 ,是嗎?」 他出去了,挑戰似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天過得真慢。到了晚上,我才看見他。他很快活。非常快活,快活得讓我難受 。 我們吃完晚飯,到了平台上,雙肘支在欄杆上。從那兒望去,沙漠盡收眼底,東部 已經籠罩在黑暗中了。 安德烈打破了沉默。 「啊!對了,我還你雜誌。你說得對,一點有意思的東西也沒有。」 他好像非常開心。 「你怎麼了?你到底怎麼了。」 「沒怎麼,」我回答說,嗓子眼發緊。 1德文,「兩個法國軍官,莫朗日上尉和德•聖—亞威中尉在西撒哈拉的探險。」 「沒怎麼?你要我說你怎麼了嗎?」 我以一種哀求的神氣望著他。 他聳了聳肩。「愚蠢!」他大概是又重複了一句。 天黑得很快。只有韋德米亞的南側陡坡還呈現出黃色。從亂石叢中,突然竄出一隻 小豺,淒厲地叫了一聲。 「小豺無緣無故地哭,不是好事,」聖—亞威說。 他又無情地說:「怎麼,你不想說?」 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這麼一句拙劣的話來:「多累人的一天!什麼樣的夜啊 ,悶熱,悶熱吧?……人們感覺不到自己了。人們再也不知道……」 「是啊,」聖—亞威的聲音很遠,「悶熱的夜,悶熱,你看,跟我殺了莫朗日上尉 那個夜晚一樣悶熱。」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莫朗日—聖—亞威考察隊第二天,安德烈•德•聖—亞威很平靜,根本不理睬我剛 剛度過的那可怕的一夜。在同一時刻、同一地點,他對我說:我殺了莫朗日上尉。我為 什麼要跟你說這個?我不知道。也許是因為沙漠吧。你是那種能夠承受這次坦白的壓力 、並在需要的時候願意承擔其後果的人嗎?我也不知道。未來會回答的。目前,只有一 件事是確實的,那就是,我重複一遍,我殺了莫朗日上尉。 我殺了他。既然你想讓我明確是在什麼場合殺的,那請你記住,我不會絞盡腦汁為 你編一部小說,也不會遵循自然主義的傳統,從我的第一條褲子的布料講起,或象新天 主教派那樣,不,我小時候經常作懺悔,而且還很喜歡。我對於無謂的暴露毫無興趣。 我就從我認識莫朗日那時候講起,你會發現這是很合適的。 首先,我要對你說,儘管這可能有損於我的內心平靜和我的名譽,我並不後悔認識 了他。總之,我殺害了他,表現出一種相當卑劣的背信棄義,而並不是什麼同事關係不 好的問題。多虧了他,多虧了他的有關巖洞銘文的學識,我的生活才可能比我的同代人 在奧克索納或別處所過的那種悲慘渺小的生活更有意思。 說過了這些,就來說事實吧。 我是在瓦格拉的阿拉伯局第一次聽人說起莫朗日這個姓氏的,那時我是中尉。我應 該說,為了這件事,我發的脾氣可是夠好看的。那時候天下不大太平。摩洛哥素丹的敵 意潛伏著。在圖瓦特1,這位君主支持我們的敵人的陰謀,對弗拉泰爾斯和弗萊斯卡利 2的暗殺就是在這裡策劃的。這個圖瓦特是陰謀、掠奪和背叛的大本營,同時也是無法 控制的遊牧者的食品供應地。阿爾及利亞的總督,提爾曼、康崩、拉費裡埃,都要求佔 領。國防部長們也心照不宣,有同樣的看法……但是,議會行動不力,其原因在英國, 在德國,特別在某個《公民權和人權宣言》,宣言規定:造反是最神聖的義務,哪怕造 反者是砍我們腦袋的野蠻人。一句話,軍事當局束手束腳,只能不聲不響地增加南部的 駐軍,建立新的哨所:此地、貝爾索夫、哈西米亞、麥克馬洪要塞、拉勒芒要塞、米裡 貝爾要塞……然而正如卡斯特裡3所說:「用堡控制不了遊牧者,掐住肚子才能控制他 們。」所謂肚子,指的是圖瓦特綠洲。應該使巴黎的詭辯家們相信奪取圖瓦特綠洲的必 要性。最好的辦法是向他們展示一幅圖畫,忠實地反映正在那裡策劃的反對我們的陰謀 。 1撒哈拉大沙漠中的一個綠洲群。 2法國探險家。 3法國殖民軍人。 這些陰謀的主要策劃者那時是、現在仍然是塞努西教團1,其精神領袖在我們的武 力面前被迫將團體的所在地遷至數千里之外,遷至提貝斯蒂省的希莫德魯。有人想,我 說「有人」是出于謙虛,想在他們最喜歡採用的路線上發現他們留下的蹤跡:拉特、特 馬希南、阿傑莫平原和艾因—薩拉赫。你看得出來,至少從特馬希南開始,這明顯地是 傑拉爾•洛爾夫21864年所走的路線。 我在阿加德斯和比爾瑪進行過兩次旅行,已經有了一些名氣,在阿拉伯局的軍官中 ,被看成是最瞭解塞努西教團問題的人之一。因此,他們要求我去完成這個新任務。 我指出,更有好處的是一舉兩得,順路看看南霍加爾3,以使確信阿西塔朗的圖阿 雷格人與塞努西教團的關係是否一直像他們一致同意殺害弗拉泰爾斯考察團那個時候那 樣友好。他們立即認為我說得有理。我最初的路線做了如下變更:到達特馬希南以南六 百公里的伊格拉謝姆之後,不是取拉特到艾因—薩拉赫那條路直接到達圖瓦特綠洲,而 應該從穆伊迪爾高原和霍加爾高原中間插過去,直奔西南到錫克—薩拉赫,然後北折, 取道蘇丹和阿加德斯,到達艾因—薩拉赫。這樣,在約二千八百公里的旅程上又加了八 百公里,但可以確保對我們的敵人,提貝斯蒂的塞努西教團和霍加爾的圖阿雷格人,去 圖瓦特綠洲的路途進行一番盡可能全面的考留。路上——每個探險者都有他的業餘愛好 ——我可以考察一下艾格雷高原的地質構成,這是個不壞的主意,杜維裡埃和其他一些 人談到這個問題時簡略得令人絕望。 1阿爾及利亞人穆罕默德•本•阿里•塞努西於1835年成立的伊斯蘭教團體。 2德國探險家(183—1896),曾橫越撒哈拉大沙漠。 3撒哈拉南部大高原。 我從瓦格拉出發,一切準備就緒。所謂一切,其實沒有什麼。三頭單峰駝;一頭我 騎,一頭我的同伴布—傑瑪騎,他是一個忠誠的沙昂巴人,我們一起去過阿伊爾高原, 在我熟悉的地方。他並不充當嚮導,而是給駱駝裝卸馱鞍的機器,還有一頭馱食物和裝 飲用水的羊皮袋,袋子都很小,因為停留處的水井足夠了,我都細心地標了出來。 有些人作這樣的旅行,出發時帶上一百名正規士兵,甚至大炮。我呢,我遵循杜爾 和勒內•加耶一類人的傳統:孤身前往。 正當我處於這種美妙的時刻、與文明世界只有一線相連的時候,部裡的一封電報來 到了瓦格拉。 電文十分簡短:「命令德•聖—亞威中尉推遲行期,直至參加他的考察旅行的莫朗 日上尉到達。」 我的心情不止於沮喪。這次旅行是我一個人的主意。你可以想像,為了讓上面同意 其原則,我克服了多少困難。到頭來,正當我興高采烈地準備在大沙漠中度過那形影相 吊的漫長光陰的時候,他們卻給我配上了一個陌生人,更有甚者,還是一位上級! 同事們的安慰更是火上澆油。 他們立即查了《年鑒》,情況如下:莫朗日(讓—瑪麗—弗朗索瓦),1881屆。具 有證書。編外上尉(軍事地理局)。 「這就明白了,」一個說,「人家給你派個人來,是為了讓你火中取栗呀,你該倒 霉了。有證書的!好事呀。知道不知道阿爾當•杜•比克1的理論,在這兒是一碼事。 」 「我不完全同意您的看法,」我們的少校說,「議會裡的人知道——咳,總是有洩 密的——聖—亞威考察的真正目的是強迫他們同意佔領圖瓦特。這位莫朗日該是一個為 軍事委員會效勞的人。所有這些人,部長、議員、總督們,彼此互相監視。有朝一日, 可以寫一部法國殖民擴張的不尋常的絕妙歷史。法國的殖民擴張,如果不是迫使政府, 那就總是背著政府來進行的。」 「無論如何,結果是一樣的,」我傷心地說,「我們將是去南方的路上互相監視的 兩個法國人。前景美妙啊,而為了挫敗土著的陰謀詭計提高警惕還顧不過來呢。這位先 生什麼時候到?」 「無疑是後天。一個車隊到了加爾達亞。他大概不會錯過的。一切都使人相信,他 大概不善於隻身旅行。」 1法國軍官(1821—1870),其軍事著作頗有影響。 果然,莫朗日上尉隨加爾達亞的車隊於第三天到達。他第一個求見的就是我。 我一看見車隊來了,就不失尊嚴地回到房中。當他進入我的房間時,我感到一陣令 人不快的驚訝,我發現,要長久地遷怒於他是相當困難的。 他身材高大,面部豐滿,氣色紅潤,藍色的眼睛笑意盈盈,小鬍子短而黑,頭髮差 不多已經白了。 「我十分抱歉,親愛的同事,」他一進來就說,那種坦率,我只在他的身上才見到 過,「您大概怨恨這位打亂了您的計劃、推遲了您的出發的不速之客吧。」 「一點也不,上尉,」我冷冰冰地答道。 「這要怪您自己。當教育部、商業部和地質學會聯合委託我進行將我帶到此地的這 次考察時,是您對於南方之路的蜚聲巴黎的知識使我想把您作為我的引路人的。這三位 德高望重的人委託我辨識那條自九世紀以降往來於突尼斯和蘇丹之間的、中經托澤爾、 瓦格拉、艾斯—蘇克和布魯姆河曲的古商路,研究恢復這條道路的古代榮光的可能性。 這時,我在地理局得知您將進行的這次旅行。從瓦格拉到錫克—薩拉赫,我們的路線是 一樣的。還有,我應該承認,我是第一次進行這樣的旅行。在東方語言學校的大廳裡談 論一個小時的阿拉伯文學,我不害怕,但是,我知道,要問在沙漠裡該向左還是向右, 我就侷促不安了。既瞭解了情況,又使我的入門受惠於一位可愛的同伴,這真是千載難 逢的好機會。請不要怪我抓住了這個機會,不要怪我運用我的全部信用推遲您的出發, 直到我能夠在瓦格拉見到您。除此之外,我只補充一點。我的使命的由來使其本質上是 民用的。而您是受命於國防部的。到了錫克—薩拉赫,我們將分道揚鑣,您去圖瓦特綠 洲,我去尼日爾河,在此之前,您的一切建議,您的一切命令,都將由一個下屬、我希 望也是由一位朋友不折不扣地執行。」 他的坦率是這樣可愛,我剛才最大的擔心渙然冰釋了,我感到一種巨大的快樂。不 過,我還是感到了一種卑劣的慾望,要對他表示一些保留,以便保持距離,不須受人求 教就支配這個同伴。 「上尉,我非常感謝您的恭維。您願意我們何時離開瓦格拉?」 他表示出完全無所謂的樣子。 「悉聽尊便。明天,今晚。我耽擱了您。您大概早已準備就緒。」 我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我並未計劃在下個星期之前出發。 「明天?可是……您的行李呢?」 他微微一笑。 「我以為帶的東西越少越好呢。一些日用品,紙張,我的那頭好駱駝用不了費勁就 帶得了。其餘的,我聽從您的建議,再看看瓦格拉有什麼。」 我失敗了。我無言以對。何況,這樣自由的思想和行為巳經奇怪地迷住了我。 「嘿,」我和同事們一起喝冷飲的時候,他們說,「你那位上尉看樣子好得很啊。 」 「好得很。」 「你跟他肯定不會有麻煩的。你可要小心點,別讓他把功勞都搶了去呀。」 「我們的工作不一樣,」我含含糊糊地說。 我陷入沉思,一味地沉思,我發誓。我已經不怨恨莫朗日了。但是,我的沉默使他 確信我對他懷著仇恨。而後來關於那件事疑心四起的時候,所有的人,你聽清楚,所有 的人,都這樣說:「有罪,他肯定有罪。我們看見他們一塊兒出發,我們可以肯定。」 有罪,我是有罪……但是,出於這樣卑鄙的嫉妒之心……多麼令人作嘔! 既然如此,那就只好逃了,逃,一直逃到那些再也碰不見思想著和推論著的人的地 方去。 突然,莫朗日來了,挽著少校的胳膊。看來,少校對這次相識很高興。 他大聲地介紹說:「莫朗日上尉,先生們。我向你們擔保,這是一位老派的軍官, 喜歡熱鬧。他想明天走。我們應該為他舉行個招待會,熱烈得讓他在兩個小時之內改變 主意。您看,上尉,您得跟我們待上八天啊。」 「我聽憑德•聖—亞威中尉的調遣,」他答道,溫和地微笑著。 閒談開始了。碰杯聲和笑聲交織成一片。新來的人帶著一種敗壞不了的好情緒不斷 地給同事們講故事,我聽見他們笑得前仰後合。而我,我從未感到如此憂鬱。 時候到了,大家進入餐廳。 「坐在我的右首,上尉,」少校叫著,越來越高興,「我希望您繼續給我們講巴黎 的新聞。您知道,在這兒,我們什麼也不知道了。」 「遵命,少校,」莫朗日說。 「請坐,先生們。」 在一片搬動椅子的快樂的喧鬧聲中,軍官們就坐了。 我兩眼一直沒離開莫朗日,他一直站著。 「少校,先生們,請允許,」他說。 就坐之前,莫朗日上尉時刻都顯得最為快活,而現在,他兩眼微合,輕聲背誦起 Benedicite1。 1天主教的餐前祝福經,首句為「Benedicite」。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向北緯25°進發「您看,」半個來月之後,莫朗日中尉對我說,「您關於撒哈拉古 道的知識,要比您願意讓我設想的要多得多,因為您知道存在著兩個塔德卡。但是,您 剛才說的那一個是伊本—拔圖塔1的塔德卡,這位歷史學家說它位於距圖瓦特七十天路 程的地方,還是希爾梅說得對,說它位於阿烏利米當人的未經勘測的地方。十九世紀, 桑海人2的商隊每年都經過這裡去埃及。 「我說的塔德卡是另一個,所謂『蒙面人』之都,伊本—赫勒敦3說它位於瓦格拉 以南二十天路程的地方,艾爾—貝克裡說是三十天,稱它為塔德麥卡。我要去的就是這 個塔德麥卡。應該在艾斯—蘇克的廢墟上辨認出這個塔德麥卡。九世紀,連接突尼斯的 傑裡德和尼日爾何在布魯姆形成的拐角的商路就從艾斯—蘇克經過。正是為了研究重新 使用這條古道的可能性,三個部才賦予我這項得以成為您的旅伴的使命。」 1阿拉伯地理學家和歷史學家(1304—1377)。 3東非民族。 3阿拉伯哲學家、歷史學家(1332—1406)。 「您肯定會大失所望,」我輕聲地說,「一切都向我表明,今天再利用這條道路進 行貿易是毫無意義的。」 「走著瞧吧,」他平靜地說。 我們沿著一個鹹水湖的色彩單凋的湖畔走著,廣闊的鹽場,在初升的太陽下閃著淡 淡的藍光。我們的五頭駱駝,邁著大步,投下了暗藍色的、移動的陰影。不時地,這荒 僻之地的唯一居住者,一隻鳥,一隻難以確定的鷺一樣的鳥,飛起來,在空中翱翔,我 們一過去,它就像繫在一根線上懸在空中,不動了。 我在前面,留心著路線。莫朗日跟在後面。他裹著一件寬大的白色呢斗蓬,戴著一 頂向右歪斜的騎兵式小圓帽,脖子上掛著一串黑白相間的大念珠,結處是個同樣質料的 十字架。他活像拉維日裡紅衣主教1的白人神甫會的一個神甫。 我們在特馬希南停留了兩天,離開了弗拉泰爾斯走過的路線,斜向西南。特馬希南 是商隊的必經之點,我有幸先於福羅2指出其重要性,在我指出的地方,潘恩上尉修建 了一座要塞。特馬希南地處從費桑和提貝斯蒂去圖瓦特的道路的匯合處,後來在那兒設 立了一個極好的情報站。我那幾天在那兒收集的有關我們敵人的活動的情況很重要。此 外,我注意到莫朗日對我的調查袖手旁觀,表現出完全的冷淡。 1法國高級教士(1825一1892),1867年任阿爾及爾大主教,次年建立白人神甫會 。 2法國探險家(1850—1914),以在撒哈拉大沙漠中探險著名。 那兩天,他一直同那個看墳的老黑人聊天,那個石灰圓頂下保存著可敬的西迪—穆 薩的遺骸。我很遺憾,他們的談話我全然不懂。但從那黑人的驚歎中,我知道了我對撒 哈拉大沙漠的神秘是多麼無知,而我的同伴對此又是多麼熟悉。 你畢竟還知道一點南方的事情,如果你想對這位莫朗日在這樣一種冒險行動中所表 現出的非同凡響的獨特性有一個概念的話,那就聽吧。事情發生在離此地二百多公里的 大沙丘的深處,我們正處在六天無水的艱難旅程中。在到達第一口井之前,我們的水只 夠用兩天了,而你知道那是些什麼井,正如弗拉泰爾斯向他妻子描寫的那樣:「需要工 作幾個鐘頭才能扒開,讓人畜飲水。」我們在那兒遇見了一個往東去拉達麥斯的商隊, 他們有點太偏北了。駱駝的峰癟了,耷拉著,說明了商隊所受的煎熬。一頭灰色的小毛 驢從後面來了,一頭可憐的小毛驢,每走一步都跌倒,它被商人丟棄了,因為他們知道 它要死了。它本能地使出最後的力氣跟著我們,它感到,一旦它不行了,那就是末日, 它已經聽到了禿鷲的呼啦呼啦的聲音。我喜歡動物,與人相比,我有充足的理由更喜歡 動物。但是,我從未想到要象莫朗日那樣干。應該告訴你,我們的羊皮袋幾乎都空了, 我們自己的駱駝也好長時間沒有飲水了,而沒有它們,人在沙漠中就分文不值。莫朗日 讓他的駱駝跪下,解下羊皮袋,讓小毛驢飲水。我當然很高興地看到那悲慘的牲口的光 禿禿的兩脅幸福地跳了起來。但是,我負有責任,也看到了布—傑瑪的極為驚訝的表情 和商隊裡乾渴的人們不贊成的神氣。於是,我提出了指責。可我的指責是如何被接受的 !「我給的水,」莫朗日回答說,「是我有權利支配的。明天晚上六點鐘我們就到艾爾 —畢奧德赫的井了。從現在到那時候,我知道我不會渴的。」而從說話的口氣中,我第 一次感覺到上尉出現了。「說起來容易,」我想,情緒相當壞,「他知道,當他想喝水 的時候,我的羊皮袋,布—傑瑪的,都會供他用的。」但是,我還不太瞭解莫朗日,真 的,一直到第二天晚上我們到達艾爾—畢奧德赫之前,我們給他水,他總是微笑著拒絕 ,他不喝。 聖弗朗索瓦•達西茲1的幽靈!旭日中,翁布裡山是多麼純潔!在一個類似的日出 時分,莫朗日在一條白色的小溪旁站住了,那小溪從埃格雷山的灰色岩石的缺口處跌落 下來。意想不到的水在沙上流著,在把水照得變大了一倍的光亮下,我們看見了一些黑 色的小魚。在撒哈拉的中心有魚!在這大自然的奇跡面前,我們三個人都不說話。一條 魚迷失在一個小沙窩裡。它在那兒徒然地拍打著,白色的肚皮朝上……莫朗日抓住它, 看了一會兒,把它放進清淡的活水裡……聖弗朗索瓦•達西茲的幽靈。翁布裡山……但 是,我說過不用不合時宜的節外之枝來打破敘述的完整性……「您看,」一個星期之後 ,莫朗日上尉對我說,「我說得對吧,建議您在到達錫克—薩拉赫之前稍微偏南一點走 。某種東西向我表明,從對您很重要的觀點看,這埃格雷高原沒有什麼價值。這裡,使 您比布—德爾巴、克洛阿佐和馬萊博士更有說服力地確定此地起源於火山的那種岩石, 俯拾皆是。」 1意大利聖徒,苦行僧人,方濟各會的創立者。翁布裡山是其隱居的地方。 這時,我們正沿著提夫德斯特山的東坡,向北緯25°走著。 「的確,要是不謝謝您,我會感到內疚的。」我說。 我將永遠記住這一時刻。我們下了駱駝,正在採集最合適的石塊。莫朗日的分辨能 力很說明他在地質學方面的知識,而他卻經常自稱對這門科學一無所知。 這時,我向他提出了下面的問題:「我能說句心裡話來表示我的感激嗎?」 他抬起頭,望著我。 「請。」 「那好,我看不出您進行的旅行有什麼實際意義。」 他微微一笑。 「怎麼會這樣?考察古商路,證明在最久遠的古代地中海地區和黑人國家存在著聯 繫,這在您的眼中不算數嗎?希望一勞永逸地解決使那麼多優秀學者交鋒的長期爭論: 一方是丹維爾、海朗、貝裡歐、卡特麥爾,另一方是高斯蘭、瓦爾克納、提索、維維安 •德•聖—馬丹,您認為這沒有意義?見鬼,親愛的,您太苛刻了。」 「我說的是實際意義,」我說,「您不會否認這個爭論純粹是書房裡的地質學家和 足不出戶的探險家的事吧。」 莫朗日一直在微笑。 「親愛的朋友,別讓我洩氣。請您記住,您的使命是國防部委託的,而我的是教育 部給的。這不同的來源說明了我們不同的目的。總之,我樂於承認,我追求的目的的確 沒有任何實用價值。」 「您同樣受命於商業部,」我還不罷休,反駁道,「在這一方面,您要研究恢復九 世紀的古商路的可能性。因此,在這一點上,請不要試圖欺騙我,就您關於撒哈拉的歷 史和地質的學問來看,您在離開巴黎之前就打定了主意。從傑裡德到尼日爾河的路線早 已死亡,徹底死亡了。您早就知道,在您接受研究其恢復之可能性的路線上,是不會有 任何重要貿易的。」 莫朗日凝視著我。 「如果是這樣,」他以一種最可愛的隨便口吻說,「如果我在出發前就有了您加給 我的信念,您知道該得出什麼結論嗎?」 「聽到您對我說出來,我將十分高興。」 「這只不過是,親愛的朋友,我沒有您那麼機靈,為我的旅行尋找一個借口。我在 將我帶到此地的真正動機上面蒙上了不那麼充足的理由。」 「一個借口?我看不出……」 「該輪到您了,我請您坦率。我確信,您的最強烈的願望是向阿拉伯局提供有關塞 努西教團的活動的情報。但是,承認吧,提供情報並不是此行唯一的、您內心深處的目 的。您是地質學家,親愛的。您在這次探險中發現了一個滿足您的興趣的機會。沒有人 想因此而指責您,因為您善於將對國家有用的東西和使您個人愉快的東西一致起來。但 是,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否認吧:我不要別的證據,您身在此地,在這提夫德斯特的 山坡上就夠了,從礦物學的角度看,這裡當然是很有意思的,然而,對此山的考察也同 樣使您向南偏離正式路線一百五十來公里。」 我不能饒有風度地閉口不言。我以攻為守。 「我是否應該從這一切中得出結論,我不知道您此行的真正動機,而您的真正動機 和您的公開動機毫無關係?」 我走得有點兒太遠了。我從莫朗日的回答的嚴肅中感到了這一點。 「不,親愛的朋友,您不應該得出這樣的結論。這些行政機構認為我無愧於他們的 信任和津貼,對於蒙蔽他們,欺騙他們,我絲毫不感興趣。他們指定給我的目的,我將 盡力達到。但是我沒有任何理由向您隱瞞,還有另外一個目的,完全個人的,遠為更加 關心的目的。那就是,如果您願意,姑且使用一個令人遺憾的用語吧,這個目的是『結 果』,而其它的不過是『手段』。」 「有什麼秘密嗎?」 「毫無秘密,」我的同伴說,「沒有幾天就到錫克—薩拉赫了,很快,我們就要分 手了。一個您如此關懷備至地引他在撒哈拉邁開第一步的人是不應該對您有任何隱瞞的 。」 我們在一個乾涸的小河谷中停下了,那裡稀疏地長著一些纖瘦的植物。附近有一眼 泉,周圍是灰綠色的一圈。駱駝卸下了馱鞍準備過夜,它們邁開大步,大嚼帶刺的台靈 草。提夫德斯特山的烏黑光滑的石壁幾乎是垂直地聳立在我們頭上。布—傑瑪已經生火 做飯,藍色的煙在靜止的空氣中冉冉升起。 沒有一點兒聲音,沒有一點兒風。筆直的煙,緩緩地向蒼白的天空爬去。 「您聽說過《基督教的阿特拉斯》嗎?」 「我想聽說過。不就是一本在某個唐•格朗傑主持下、由本篤會教士出版的地質學 著作嗎?」 「您的記憶力很好,」莫朗日說,「但還請容我明確一些事情,對此您感興趣的理 由和我的不一樣。《基督教的阿特拉斯》試圖確定歷年來全世界各地基督教大傳播的界 限。這本著作無愧於本篤會教士的學識,無愧於唐•格朗傑不可思議的博學。」 「您無疑是為了查明這些界限而來到此地嘍?」我輕聲地說。 「正是為此,的確,」我的同伴答道。 他沉默了。我尊重他的沉默,而且也決心不對任何事情感到驚訝。 「沒有在坦白的路上半途而廢而不遭人恥笑的,」他沉思了片刻,接著說,語氣突 然變得非常嚴肅,一個月之前使瓦格拉的年輕軍官解頤開懷的那種愉快心情蕩然無存。 「我已經開始了我的坦白。我將對您說出一切。但請相信我的慎重,不要強調我私生活 中的某些事情。四年前,發生了這些事情之後,我決心進入修道院。知道不知道我此舉 的理由,對您來說並不重要。一個絕對無足輕重的人經過一個人的生活足以改變這個人 的生活方向,我能夠欣賞這一點。一個人,其唯一的優點就是美麗,被造物主派來將我 的命運引入一個如此意外的方向,我能夠欣賞這一點。我去叩門的那座修道院有最充分 的理由懷疑一個這樣的志願的堅定性。塵世以此種方式失去的,往往又以同樣的方式收 回來。總之,院長神甫禁止我辭職;我不能不同意。我那時是上尉,一年前獲得了證書 。根據他的命令,我請求並獲准離職三年。獻身三年之後,應該好好看看塵世是否對上 帝的僕人來說已經徹底地死了。 「我到修道院的第一天,就被送去聽用於唐•格朗傑,他指派我到編寫著名的《基 督教的阿特拉斯》的那個組去。一次簡短的考試使他可以判斷我在那方面能夠為他效勞 。我就這樣進了那個負責北非地圖的支部。我不認得一個阿拉伯字,但是,我在駐防里 昂的時候,在文學系聽過貝裡歐的課,他無疑是位充滿宗教幻象的地質學家,但他滿懷 著一個偉大的思想:希臘羅馬文明對非洲的影響。我生活中的這一細節對唐•格朗傑是 足夠的了。由於他的關心,我在不知不覺中掌握了旺杜爾、德拉保特、布羅薩爾使用的 柏柏爾詞彙,斯坦霍普•弗裡曼寫的GrammaticalSketchoftheTemahaq1,哈諾多少校 寫的《圖阿雷格語語法》。三個月之後,我就能辨認任何用tifinar書寫的文字了。您 知道tifinar是圖阿雷格人的民族文字,是圖阿雷格語的書面表現,在我們看來,這是 圖阿雷格族對他們的伊斯蘭敵人最引人注目的反抗。 1英文:簡明圖阿雷格語語法。 「唐•格朗傑確信圖阿雷格人信仰基督教,起始年代需要確定,但無疑是與希波那 教堂1的鼎盛同時的。您比我更清楚,在他們那裡,十字是一種具有預言性質的裝飾圖 案。杜維裡埃證實了它出現在他們的字母表中、武器上和衣服的圖案中。他們在額上、 手背上所刺的唯一花紋是四端相等的十字;他們的鞍子的前橋、刀柄和匕首柄也呈十字 狀。難道需要提醒您嗎,儘管鐘被伊斯蘭教視為基督教的象徵而遭禁止,而圖阿雷格人 的駱駝的裝具卻飾以鈴鐺? 「唐•格朗傑和我都沒有過分地重視一些這樣的證據,它們太像那些在《基督教英 華錄》2中獲得聲譽的證據了。但是,畢竟不能認為某些神學論據毫無價值。阿瑪那依 ,圖阿雷格人的上帝,勿康置疑,就是聖經中的阿多那依3,是唯一的。他們有一個地 獄,叫做timsi-tan-elakhart,意謂最後的火,統治者叫伊波利斯,就是我們的魔王 。他們的天堂,他們在那兒得到善行的獎賞,那裡住著andjelousen,就是我們的天使 。請不要提出這種神學與可蘭經的神學的相似之處來反駁我們,因為我會提出歷史方面 的論據來反駁,我還會提醒您,圖阿雷格人為了在伊斯蘭教狂熱的蠶食了保持他們的信 仰,曾經進行了長期的鬥爭,直至幾乎滅絕的程度。 1當指395—430年間,奧古斯都擔任此地大主教的時期。 2法國作家夏多布里昂(1768—1848)的著作。 3《聖經》中的上帝的另一種稱呼。 「我和唐•格朗傑多次研究了那個土著抵抗阿拉伯佔領者的了不起的時代。我們看 到先知穆罕默德的朋友之一西迪—奧哈的軍隊深入沙漠,去征服圖阿雷格人的大部落, 迫使他們接受穆斯林的基本教理。這些部落當時富裕興旺。他們是伊霍加侖人,伊梅德 朗人,瓦德朗人,凱爾—蓋萊斯人,凱爾—阿伊爾人。但是內部爭吵削弱了他們的抵抗 。不過,抵抗仍然是頑強的,經過了長期而殘酷的戰爭,阿拉伯人才佔領了柏柏爾人的 首都。他們屠殺了居民之後將城市摧毀了。在廢墟上,奧哈建立了一座新城。這座新城 就是艾斯—蘇克。西迪—奧哈摧毀的那座就是柏柏爾人的塔德麥卡。唐•格朗傑要求我 的正是試圖從伊斯蘭的艾斯—蘇克的廢墟中發掘出帕帕爾的、也許是基督教的塔德麥卡 的遺跡。」 「我懂了,」我輕輕地說。 「好極了,」莫朗日說,「但是,您現在應該懂得的是這些教徒、我的老師們的務 實精神。記住,三年的寺院生活之後,他們仍然懷疑我的志願的堅定性。他們同時找到 了徹底考驗我的辦法和使官方的便利與他們特殊的目標並駕齊驅的辦法。一天早晨,我 被叫到院長神甫處,他是這樣說的,唐•格朗傑也在場,表示默許:「您的離職將於十 五天後到期。您將回巴黎,向部裡請求復職。有了您在這裡所學的東西和我們在參謀部 的一些關係,您調到軍事地理局是毫無困難的。當您到了德•格勒奈爾街的時候,您將 接到我們的指示。』」 「他們對我的學問的信任,使我感到驚訝。這是在又成了地理局的上尉之後,我才 明白的。在寺院裡,與唐•格朗傑和他的論敵們朝夕相處,我總是感到自己學問淺薄。 與我的同事們接觸,我才懂得我在那裡所受教育的優越。我甚至不必操心我的具體任務 。是各部來求我,而我來接受。這方面我的主動性只表現過一次,那就是聽說您將離開 瓦格拉進行這次旅行,提出幾條理由不承認我具有探險家的實際價值,盡一切努力推遲 您的行期,以便與您相會。我希望您不再怨恨我了。」 光明向西方退去,太陽墜入一片極其豪華的紫色帷幔之中。在這廣闊的荒漠之中, 在這黝黑陡峭的岩石腳下,只有我們倆。只有我們倆。一無所有,只有我們倆。 我向莫朗日伸出手去,他握住了。他說:「有那麼一個時刻,我的任務完成了,我 終於能在修道院裡忘卻那些我生性不喜歡的事情,距離這個時刻還有幾千公里,如果說 我覺得這幾千公里無限的漫長的話,請允許我對您說:在到達錫克—薩拉赫之前,我與 您一塊兒走的路程只剩下幾百公里了,我現在覺得這幾百公里無限的短促……」 在那眼小泉的蒼白的水面上,一顆星星剛剛出現,不動、固定有如一顆銀釘。 「錫克—薩拉赫!」我輕輕地說,心中充滿了不可名狀的憂鬱,「別著急!我們還 沒到呢。」 實際上,我們從來也沒到過那裡。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銘文奠朗日用他那包鐵的手杖只一擊,就從黑色的山坡上敲了一塊岩石來。 「這是什麼?」他把石頭遞給我。 「一塊玄武岩橄欖石,」我說。 「這沒意思吧,您只看了一眼。」 「不,這很有意思。但是眼下,我關心的是別的事。」 「什麼?」 「您看這邊,」我說,手指著白色大平原的另一邊,西邊天際上的一個黑點。 早晨六點鐘。太陽已經出來了,但在平滑得出奇的天上,人們卻看不到它。一絲風 也沒有。 突然,一頭駱駝叫了起來。一隻大羚羊鑽了出來,驚恐萬狀,用頭撞擊著石壁。它 在離我們幾步遠的地方發呆,纖細的腳不停地抖動。 布—傑瑪走到我們身邊。 「羚羊的腿顫抖,天庭的柱子就要搖晃了,」他輕輕地說。 莫朗日的眼睛盯著我,然後轉向天際,看著那個已經增大一倍的黑點。 「風暴,是嗎?」 「是的,風暴。」 「而這是您不安的理由?」 我沒有立即回答他。我正跟布—傑瑪簡短地交談著,他忙著控制煩躁不安的駱駝。 莫朗日又問了一遍,我聳了聳肩膀。 「不安?我不知道。我從來沒在霍加爾見過風暴。但我得當心。我有理由相信,這 場正在逼近的風暴會是很厲害的。您看已經起來了。」 在一片平坦的岩石上,捲起了一縷輕塵。在靜止的空氣中,有些砂粒開始打轉了, 速度越來越快,直到令人眼花繚亂,預先讓我們看到了那很快就會撲向我們的景象的縮 影。 一群大雁發出尖利的叫聲,飛過去了。它們從西邊飛過來,飛得很低。 「它們正往阿芒霍爾鹹水湖逃呢,」布—傑瑪說。 「錯不了啦,」我想。 莫朗日好奇地望著我。 「我們該怎麼辦?」他問。 「立刻上駱駝,趕快在高處找個躲避的地方。您要知道我們的處境,最方便的是順 著一條干河床走。但是,可能一刻鐘之內,風暴就要起來了。不出半個小時,就會有一 道真正的山洪從這兒衝過去。在這片差不多不透水的土地上,雨水流得就像一桶水潑在 瀝青馬路上。水並不深,但全是直上直下地衝過來。您還是看看吧。」 我給他指了指,上面十幾米高的地方,山道兩側一道道凹陷、平行的沖刷舊痕。 「一個小時之後,水就從那麼高的地方流過。那就是上次洪水流過的標記。好了, 走吧。不能再耽擱了。」 「走吧,」莫朗日平靜地說。 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讓駱駝跪下。我們都上去之後,它們邁開大步,由於恐懼 而步子越來越亂。 突然,風撥地而起,好一陣大風,幾乎是同時,白晝彷彿從山溝裡隱去了。在我們 頭上,天空一瞬間變得比山溝的黑色石壁還要黑,我們拚命地要走出去。 「那塊階地,那個石階,」我在風中朝我的同伴們喊,「如果我們一分鐘之前到不 了,那就完了。」 他們聽不見,但我回頭看看,他們並沒有拉下,莫朗日緊跟著我。布—傑瑪在最後 ,他驚人地沉著,推著兩頭馱行李的駱駝。 一道耀眼的閃電劃破了黑暗。一記驚雷響過,在石壁間無休止地迴響,立刻,一陣 溫熱的大雨點落下來了。轉眼間,由於急速前進而在身後張起的斗篷裹住了我們水淋淋 的身軀。 突然,在我們右邊,石壁上出現了一個大裂縫。那是一條干河的幾乎垂直的河床, 這條干河,是我們早晨險些走進去的那條干河的支流。一道真正的山洪從那兒轟然流過 。 我從來也沒見過駱駝在攀登陡峭之處時是這樣無與倫比地穩健。只見它繃緊了肌肉 ,叉開長腿,用力摳在石頭上,石頭都開始鬆動了。此時此刻,我們的駱駝做到的,恐 怕比利牛斯山區的騾子都做不到。 經過一陣超人的努力之後,我們終於脫離了危險,登上了一塊玄武岩平台,高出了 我們險些停留的那個干河谷五十來米。偶然的機緣做成了許多事情:我們身後有一個小 巖洞。布—傑瑪把駱駝趕了進去。我們站在洞口,靜靜地觀賞著眼前的奇景。 我想,你一定在沙隆1兵營見過機槍射擊。你一定見過,在著發彈的爆炸中,馬恩 地區的白堊土四處飛揚,酷似我們在中學時擲的裝有電石的墨水瓶炸開。在一片炮彈的 爆炸聲中,塵土膨脹,升起,翻騰著。而這差不多就是那樣子,只不過是在沙漠深處, 在一片黑暗之中。在那個大黑洞的深處,白色的急流在升高,朝著我們腳下的石頭在升 高。雷聲不斷地轟鳴,而更響的是,整面整面的石壁在洪水的衝擊下,一下子倒坍下來 ,轉眼間消失在洶湧的水流中。 在洪水奔瀉的一個、也許是兩個鐘頭裡,莫期日和我一直不說話,俯視著這個令人 驚異的大桶,我們焦急地望著,望著,一邊又懷著一種說不出的恐懼得意地感到我們棲 身的玄武岩山頂在水的衝擊下微微搖晃著。我覺得,那時候,我們沒有一刻不盼著這場 巨大的噩夢結束,儘管那很美。 1法國馬恩省的城市。 終於,一線陽光射出來了。這時,只是在這時,我們才互相望了望。 莫朗日向我伸出了手。 「謝謝,」他只是這麼說了一句。 他又微笑著補充道:「以淹死在撒哈拉大沙漠裡告終是做作而可笑的。多虧您的果 斷,才使我們避免了這種荒謬的結局。」 啊!當他的駱駝跌倒的時候,他怎麼沒有滾到那洪水中一去不返呢!那樣,後來發 生的事就不會有了:我在意志薄弱的時候就這樣想。但是我對你說過,我很快就鎮靜下 來了。不,不,我不後悔,我不能後悔發生了那後來發生的事情。 莫朗日離開我鑽進了山洞,裡面傳出來駱駝的滿意的咕嚕聲。我獨自望著洪水,它 匯聚了氾濫的支流的洶湧水流,還在不斷地升高。太陽在藍天中閃耀著。我感到衣服干 了,一分鐘之前它還是濕漉漉的,真是快得不可思議。 一隻手搭在了我的肩上。莫朗日又來到我身旁。他容光煥發,臉上泛著古怪的、滿 意的微笑。 「來,」他說。 我跟著他,頗有困惑之感。我們進了山洞。 洞口大得足以讓駱駝進出,洞裡充滿了陽光。莫朗日將我引到正面一面光滑的石壁 前。 「看,」他說,帶著掩飾不住的快樂。 「怎麼樣?」 「怎麼樣,難道您沒看見?」 「我看到那兒有好幾處圖阿雷格人的銘文,」我回答說,有點兒失望,「我認為您 說過我讀不懂圖阿雷格人的文字。這些銘文比我們已經多次見過的那些更有意義嗎?」 「看看這個,」莫朗日說。 他的口吻中充滿了一種勝利的味道,這一回,我集中了全部注意力。 我看著。 那是一段銘文,字排列成十字狀。它在這次冒險中佔有相當可觀的位置,我要給你 畫出來。 是這樣:│+……—W+—•│││圖形畫得很規則,字刻入石頭相當深。雖然那 時我對巖洞銘文還沒有很多學問,但我還是不費力地辨識出這段銘文是很古老的。 莫朗日端詳著它,越來越興奮。 我詢問地望了他一眼。 「嘿!您以為如何?」他說。 「您要我說什麼呢?我再說一遍,我幾乎不認識圖阿雷格字。」 「您願意我幫忙嗎?」我的同伴建議道。 在剛剛過了那一陣緊張不安之後,又來上一堂柏柏爾銘文課,我覺得無論如何是不 適宜的。但是,莫朗日的快活是那樣明顯,我不能無所顧忌,冷落了他。 「那好,」我的同伴開始道,像站在一塊黑板前一樣自在,「您在這段銘文中首先 注意到的,是它的十字形排列。這就是說,從下到上,從右到左,一個字出現兩次。組 成這段銘文的詞有七個字母,第四個字母w自然是居於中央。這種排列,在圖阿雷格的 銘文中是獨一無二的,已經是很引人注意的了。但是還有更奇的。現在讓我們來辨認。 」 七次中我能錯三次,但在莫朗日的耐心幫助下,我還是拼出來了。 「懂了嗎?」當我念出來之後,莫朗日擠了擠眼,問道。 「更糊塗了,」我回答道,有點兒惱火。我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讀道;a,n,t, i,n,h,a:Antinha。「昂蒂納,在所有我知道的撒哈拉方言中,我找不出一個這樣 的宇,也找不出相近的宇。」 莫朗日搓著手。他的快樂簡直有些反常了。 「您找到了。正是為此,這個發現才是獨一無二的。」 「怎麼?」 「的確,無論在阿拉伯語中,還是在柏柏爾語中,都沒有和這個字相類似的字。」 「那麼?」 「那麼,親愛的朋友,我們看到的正是一個外國音寫成了圖阿雷格文。」 「據您看,這個外國音屬於哪一種語言?」 「首先,您要記住,字母e在圖阿雷格的字母表中是沒有的。這裡,它被一個最接 近的語言符號代替了,那就是h。您把它放在這個詞中屬於它的位置上,您就得到了。 」 「Antinea。」 「昂蒂內阿,完全對。我們看到的是希臘音寫成了圖阿雷格文。我想,現在您該和 我一樣承認我的發現有某種意義了。」 那天,我們還沒有更深入地解釋銘文的意義,就聽見一陣焦灼而恐怖的喊聲。 我們立即跑到外面,一種奇怪的景象正等著我們。 儘管天空已經明淨如初,洪水依舊捲著渾黃的水沫奔流著,看不出什麼時候能夠退 去。一團灰禿禿的、軟綿綿的漂流物,在水中央顛簸著,絕望地順流而下。 但首先使我們大驚不止的是,我們看到布—傑瑪在岸邊崩坍的岩石中間跳躍著,像 是在追趕那個漂流物,他平日是那麼鎮靜,此時此刻卻完全國發了瘋一般。 突然,我抓住了莫朗日的胳膊。那團灰色的東西在動呢。一個可憐的長脖子伸出來 了,發出一聲受驚野獸的悲慘呼喚。 「笨蛋,」我喊道,「他讓我們的一頭駱駝跑了,讓水沖走了。」 「您看錯了,」莫朗日說,「我們的駱駝全都在洞裡。在一傑瑪追的不是我們的。 我們剛聽到的那聲焦慮的喊叫不是布—傑瑪發出的。布—傑瑪是個正直的沙昂巴人,他 現在唯一想的是:得到這頭順水漂流的駱駝。」 「那是誰喊的呢?」 「讓我們試試看吧,」我的同伴說,「逆流而上,我們的嚮導正從那裡飛跑下來。 」 他沒等我回答,就沿著剛剛被水沖刷過的怪石磷峋的河岸……這時,人們完全可以 說,莫朗日是迎著他的命運走去了。 我跟著他。我們費了好大力氣才走了二、三百米遠。終於,我們看見了,在我們腳 下有一個汩汩作響的小沙灣,那裡的洪水正在下降。 「看,」莫朗日說。 一個黑乎乎的包裹漂浮在水面上。 當我們走到水邊時,我們看清了,那是一個人,穿著圖阿雷格人的深藍色長衫。 「伸給我一隻手,」莫朗日說,「您用另一隻手攀住一塊結實的石頭。」 他很有勁兒,非常有勁兒。他一會兒就玩似地把那人弄到了岸上。 「他還活著,」他滿意地看到,「現在要把他帶到洞裡去。這地方對挽救一個溺水 的人一點用也沒有。」 他用有力的胳膊抱起了那個人。 「真奇怪,他身材這樣高大,卻這樣輕。」 在我們回山洞的路上,圖阿雷格人的棉布衣就已差不多干了,但顏色褪得很厲害, 他已經成了個藍人了。現在莫朗日正在使他恢復知覺。 我讓他喝了一小瓶羅姆酒,他睜開了眼睛,驚異地望著我們倆,隨後又閉上了。輕 輕地說出一句剛剛聽得清楚的阿拉伯話,其意義我們幾天之後才明白:「可能我已完成 了任務吧!」 「他想說的是什麼任務?」我問。 「讓他完全清醒過來再說,」莫朗日答道,「喂,打開一盒罐頭。對一個這樣的大 漢來說,不應墨守對溺水的歐洲人所規定的注意事項。」 的確,我們剛剛救活的是個巨人樣的人。臉雖然很瘦,卻很端正,幾乎可以說是漂 亮。膚色很淺,鬍子稀疏。頭髮已經白了,看起來有六十來歲。 我把一罐鹹牛肉放在他面前,他的眼中閃過一道貪婪而快樂的光亮。這一罐牛肉足 夠四個壯漢吃的。轉眼間,罐頭盒就空了。 「真是好胃口,」莫朗日說,「我們現在可以放心地提我們的問題了。」 圖阿雷格人已經把那慣常的藍色面罩拉到臉和額上了。大概是因為太餓了,他沒有 更早地履行這個不可缺少的禮儀。現在,只是眼睛露在外面,望著我們,目光越來越陰 沉。 「法國軍官,」他終於輕聲地說話了。 他抓起莫朗日的手,放在胸前,然後又拉向嘴唇。 「我的駱駝呢?」他問。 我跟他說,我們的嚮導正在設法救活那頭牲口。他跟我們講了駱駝如何跌倒,然後 滾進洪水,他用力拉住它,自己也跟著滾進水裡。他的前額碰在一塊石頭上。他喊了一 聲,然後,他就什麼也不記得了。 「你叫什麼?」我問。 「艾格—昂杜恩。」 「屬於哪個部落?」 「屬於凱爾—塔哈特。」 「凱爾—塔哈特人是霍加爾的大貴族凱爾—勒拉部落的奴隸嗎?」 「是的,」他說,斜著看了我一眼。關於霍加爾的事情提出這樣明確的問題,似乎 使他不高興。 「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凱爾—塔哈特人住在阿塔科爾山1的西南一側。我們救你 的時候,你在離你們的土地這樣遠的地方,你來於什麼?」 「我是經提特到艾因—薩拉赫去,」他說。 「你去艾因—薩拉赫幹什麼?」 1霍加爾的另一種叫法。——拉魯先生注他正要回答,突然,我們看見他抖了一下 。他的專注的眼睛一直盯著洞內的一點上。我們也隨他望過去。他看見了一小時之前給 了莫朗日那麼多歡樂的那段刻在石上的銘文。 「你認識這個?」莫朗日問道,突然起了好奇心。 圖阿雷格人沒有說話,但他的眼中射出一道奇怪的光芒。 「你認識這個?」莫朗日又問。他又補充道:「昂蒂內阿?」 「昂蒂內阿,」那人重複道。 他又不說話了。 「回答上尉,」我喊道,感到一種奇怪的憤怒攫住了我。 圖阿雷格人看了看我。我以為他要開口了。但他的目光突然變得冷酷起來。透過磨 得發亮的面罩,我感到他的臉繃緊了。 莫朗日和我轉過身去。 洞口,布—傑瑪出現了,他氣喘吁吁,精疲力盡,狼狽不堪,白跑了一個鐘頭。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生菜的危害在艾格—昂杜恩和布—傑瑪見面的一剎那間,我似乎看到兩個人都一震 ,隨後又都壓下了。我再說一遍,這只是一瞬間的印象。但是,這足以促使我決定,一 當我和嚮導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就稍微詳細地詢問一下我們的新夥伴的情況。 這一天的開始已經使我們相當疲乏了,我們決定到此為止,就在洞裡過夜,等待洪 水完全退去。 醒來以後,我正在地圖上標出當天的路線,莫朗日靠近了我。我注意到他的神色有 些拘謹。 「我們三天以後到達錫克—薩拉赫,」我對他說,「甚至可能後天晚上就到,只要 我們的駱駝走得好。」 「我們可能在此之前就分手,」他說得很清楚。 「怎麼回事?」 「是的,我稍稍改變了我的路線。我不想直接去提米薩奧了,我很高興先去霍加爾 高原內部看看。」 我皺了皺眉頭:「這個新主意是怎麼回事?」 同時,我用眼睛找尋艾格—昂杜恩,昨天晚上和早些時候,我看見他和莫朗日談話 來著。他正平靜地修鞋呢,塗有松香的線是布—傑瑪給他的。他一直不抬頭。 「是這樣,」莫朗日解釋說,越來越不自在了,「這個人說,類似的銘文在東霍加 爾的好幾個山洞甲都有。這些山洞離他回去的路上不遠。他要經過提特。從提特到提米 薩奧,中間經過錫來特,至多二百公里。這幾乎是條傳統的路線,比我們分手之後、我 獨自從錫克—薩拉赫到提米薩奧走的路程短一半。您看,這也是一點兒理由促使我…… 」 「一點幾?太少了,」我反駁說,「您的主意是不是完全定了?」 「是的,」他回答說。 「您打算什麼時候離開我?」 「我想就在今天。艾格—昂杜恩打算進入霍加爾的那條路與這條路在距這裡差不多 十六公里的地方相交。因此,我還有個小小的請求向您提出。」 「請。」 「我的圖阿雷格同伴丟了駱駝,您能否把馱東西的駱駝留給我一頭。」 「馱著您的行李的駱駝和您騎的駱駝一樣屬於您,」我冷冷地回答說。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莫朗日不說話,顯得侷促不安。我正在看地圖。在未經勘測的 霍加爾地區,差不多到處、特別是南部,在設想的茶褐色群山之中,白點很多,簡直是 太多了。 我終於說活了:「您向我保證看了這些不得了的山洞以後一定經提特和錫來特去提 米薩奧嗎?」 他望著我,不明白。 「為什麼提這樣一個問題?」 「因為,如果您向我作出保證,當然,我與您同行又不使您討厭的話,我陪您一塊 兒去。我也多走不了二百公里。不過是不從西邊去錫克—薩拉赫而從南邊去罷了。」 莫朗日感動地望著我。 「您為什麼要這樣做?」他輕輕地說。 「親愛的朋友,」這是我第一次這樣稱呼莫朗日,「親愛的朋友,我有一種感覺, 在沙漠裡非常敏銳,這就是危險感。昨天早晨發生風暴的時候,我已給過您一個小小的 例證了。您雖然精通岩石上的雕刻這門學問,但您並不很清楚霍加爾是怎麼回事,也不 知道在那兒會遇到什麼。因此,我不願意讓您獨自去冒險。」 「我有嚮導,」他帶著可愛的天真說。 艾格—昂杜恩一直蹲著,縫他的鞋。 我朝他走過去。 「你聽見了我剛才對上尉說的話嗎?」 「聽見了,」圖阿雷格人平靜地說。 「我陪他一塊兒去。我們在提特與你分手,你要想辦法讓我們順利到達。你建議領 上尉去的地方在哪兒?」 「不是我向他建議,是他向我提出了要求,」圖阿雷格人冷冷地說。「有銘文的山 洞在往南走三天的地方,在山裡。路開始時相當不好走,但隨後就拐彎了,不用費勁就 到提米薩奧了,有很好的井,塔伊托克的圖阿雷格人去那些井飲駱取,他們很喜歡法國 人。」 「你熟悉路嗎?」 他聳聳肩膀。他的眼中有一絲輕蔑的笑意。 「我走了二十次了,」他說。 「好吧,前進。」 我們走了兩個小時,我沒有跟莫朗日說一句話。我明確地預感到我們的瘋狂,我們 正滿不在乎地在撒哈拉最陌生、最危險的地區中冒險。二十年來,所有旨在破壞法國的 進取的行動都出在這個可怕的霍加爾高原。而我竟欣然同意這次瘋狂的莽舉!我退不回 來了。老是用這種惡劣情緒來破壞我的行動又有什麼用處呢?再說,應該承認,我們的 旅行所開始具有的這種新格調絲毫也不令我生厭。從這時起,我感到我們正走向某種聞 所未聞的東西,走向一種可怕的奇遇。一個人經年累月地作沙漠的客人,是不會不受到 懲罰的。遲早它要控制你,毀滅優秀的軍官、膽小的官員,使其喪失責任感。在這些神 秘的絕壁、幽暗的僻壤背後存在著什麼?它們使最傑出的神秘追逐者束手無策……往前 走,我跟你說,我們就這樣一直往前走。 「您至少確信這段銘文的價值可以證明我們值得做這一次嘗試吧?」我問莫朗日。 我的同伴不由得抖了一下。我知道,他從一開始就害怕我是不情願地陪他的。我一 給了他說服我的機會,他的顧慮出消失了,顯出勝利在握的神氣。 「從來,」他回答道,有意控制住聲音,但掩飾不住那一股熱情。「從來沒有在這 麼低的緯度上發現希臘銘文。它們被提到的極限在阿爾及利亞和克蘭尼前部。您想想看 ,居然在霍加爾發現了!的確,這一次是用圖阿雷格文翻譯過來的。但是,這一點並沒 有降低這件事的意義,相反還提高了。」 「據您看,這個字是什麼意思?」 「昂蒂內阿只能是個專名,」莫朗日說,「誰叫這個名字呢?我承認我不知道,如 果我現在往前走,還把您拖了來,正是我指望找到一些補充材料。它的詞源嗎?不是一 個,可能有三十個。您想想,圖阿雷格字母表與希臘字母表是遠遠不相一致的,這就大 大增多了假設。您願意我提出幾個嗎?」 「我正想呢。」 「那好,首先是αυτι和νανδ,面對著船的女人,這種解釋可能會讓加法萊 爾和我的尊師貝裡歐高興的。這也適合於船首的雕像。有一個技術名詞,現在我想不起 來,就是打我一百五十棍子也想不起來。 「然後是αντινηα,還有αντι和ναοδ,站在ναοδ前面的那個女 人,ναοδ是廟宇的意思,這就成了:站在廟宇前面的那個女人,也就是女祭司。這 個解釋從各方面來說都會令吉拉爾和勒市著迷。 「還有αντινεα,屬於αντι和νεοδ,新的,這有兩種意思:年輕反 面的那個女人,這就是說是年老的,或者,新鮮之敵或年輕之敵的那個女人。 「αντι還有作為交換的意思,這樣就更增加了解釋的可能性了;動詞νεω也 有四種意思:走,流,穿或織,堆。還有更多……請注意,這駝峰上雖很舒服,卻沒有 埃蒂安的大字典,也沒有帕索、教皇或李德爾—斯各特的詞彙。親愛的朋友,我說這些 只是為了向您證明,銘文學是一種多麼相對的學問,總是依賴於新材料的發現,它不是 取決於書寫者的興致或他的奇特的宇宙觀,就是與先前的材料相矛盾1。」 「這也差不多是我的看法,」我說,「但是,請讓我表示驚訝,您對所追求的目標 懷有這樣懷疑的看法,您卻毫不猶豫地承擔可能會相當大的風險。」 莫朗日談談地一笑。 「我並不作解釋,朋友,我只是彙集。從我帶給他的東西中,唐•格朗傑有必需的 學識作出以我淺薄的學識作不出來的結論。我原想玩一玩。原諒我吧。」 這時,一頭馱東西的駱駝的繫帶滑脫了,顯然是沒有綁緊。有一部分行李搖晃了, 掉在地上。 1莫朗日上尉在他有些地方純屬想像的舉例中,似乎忘了還有另一個詞源,ανθ νεα,多利安方言,ανθινη,』ανθοδ,花,意思是開花的。——拉魯先 生注艾格—昂杜恩早已跳下駱駝,幫助布—傑瑪收拾。 他們收拾完畢,我催動駱駝,與布一傑瑪的駱駝並排走著。 「下次要把駱駝的帶子繫緊,快要爬山了。」 嚮導驚奇地望著我。直到那時為止,我認為沒有必要讓他知道我們的新計劃,但我 想艾格—昂杜恩可能已經告訴他了。 「中尉,直到錫克—薩拉赫,這條白色大平原的路並沒有山呀,」沙昂巴人說。 「我們不走白色大平原這條路了。我們要南下,經過霍加爾高原。」 「經過霍加爾,」他輕輕地說,「可是……」 「可是什麼?」 「我不認識路。」 「是艾格—昂杜恩帶我們去。」 「艾格—昂杜恩!」 布—傑瑪發出這一聲低沉的驚呼,我望著他。他的眼睛轉向那個圖阿雷格人,混雜 著驚異和恐懼。 艾格—昂杜恩的駱駝在前面十多米處,與莫朗日的駱駝並排走著。我知道莫朗日大 概正跟艾格—昂杜恩談那有名的銘文。但我們並不太落後,他們聽得見我們說話。 我又看了看嚮導。我看見他臉色灰白。 「怎麼了,布—傑瑪?你怎麼了?」我壓低聲音問他。 「這兒不能說,中尉,這兒不能說,」他小聲說。 他的牙咯咯作響。他又說,彷彿是在歎氣:「這兒不能說。晚上停下的時候,太陽 落了,他轉向東方做禱告的時候,你叫我,那時我再跟你說……這兒不能說。他在說話 呢,但他聽得見。走吧。趕上上尉。」 「又是一件麻煩事,」我嘟嚷著,用腳夾一夾駱駝的脖子,趕上莫朗日。 傍晚五點鐘左右,打頭的艾格—昂杜恩停住了。 「就是這兒,」他說,跳下了駱駝。 那地方又陰森又美。左邊,是一堵奇妙的花岡巖壁,它的灰色的尖梁橫亙在火紅的 天空中。一道曲折蜿蜒的通道將石壁由上至下劈為兩半,大概有一千尺高,寬度有時可 容三頭駱駝齊頭並進。 「就是這兒,」圖阿雷格人又說了一遍。 前面,在落日的餘輝中,我們將要捨棄的道路像一條灰白的帶子向西伸展開去。白 色大平原,通往錫克—薩拉赫的道路,可靠的歇腳處,熟識的井……而相反的方向,襯 著殷紅的天空的這堵黑色石壁,這幽暗的通道……我望著莫朗日。 「停下吧,」莫朗日淡淡地說,」艾格—昂杜恩建議我們灌滿水。」 我們一致同意,進山之前,在那兒過夜。 在一個黑乎乎的窪地裡,有一眼泉,上面懸著一道美麗的小瀑布,幾叢灌木,一些 植物。 上了絆索的駱駝已經開始吃起來了。 布—傑瑪在一塊平坦的大石頭上擺下餐具,杯子和錫盤。他打開一盒罐頭,放在一 盤生車旁邊,那生菜是他剛在濕潤的泉邊採來的。從他擺放這些東西的僵硬的動作中, 我看出來他是多麼地慌亂。 正當他俯身遞給我一個盤子的時候,他對我指了指我們要進去的那條陰森幽暗的通 道。 「Blad-el-khouf!」他小聲地說。 「他說什麼?」莫期日問,他看見了他的舉動。 「Blad-el-khouf。這裡是恐怖之國。阿拉伯人就是這樣稱呼霍加爾高原的。」 布—傑瑪又回到一邊坐下了,讓我們吃飯。他蹲著,開始吃幾片留給自己的生菜葉 子。 艾格—昂杜恩一動不動。 突然,圖阿雷格人站起來了。西邊的太陽只剩一個火點了。我們看見艾格—昂杜恩 走近水泉,把藍色的斗篷舖在地上,跪下了。 「我沒想到圖阿雷格人是這樣尊重穆斯林的傳統,」莫朗日說。 「我也沒想到,」我出神地說。 此時此刻,我顧不上驚訝,我有別的事要幹。 「布—傑瑪,」我叫他。 同時,我望著艾格—昂杜恩。他面對西方,沉浸在禱告中,似乎一點兒也沒注意我 。他正匍匐在地,我又叫了一聲,聲音大了些。 「布—傑瑪,跟我到我的駱駝那兒去,我要在皮套裡拿點東西。」 艾格—昂杜恩一直跪著,緩慢地、莊重地、喃喃作著禱告。 布—傑瑪沒有動。 回答我的只是一陣低沉的呻吟聲。 莫朗日和我一躍而起,跑到嚮導跟前。艾格—昂杜恩也同時到了。 沙昂巴人閉著眼睛,手腳已經冷了,只是在莫朗日的懷抱裡嘶啞地喘息著。我抓住 了他的一隻手,艾格—昂杜恩抓住另一隻。我們各自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猜想,理解… …突然,艾格—昂杜恩跳了起來。他剛看見那個可憐的、凹凸不平的飯盒,一分鐘之前 阿拉伯人還夾在膝間,現在翻扣在地上。 他拿起來,放在一邊,一片一片地檢查還剩下的生菜葉,發出一聲沙啞的驚呼。 「得,」莫朗日小聲說,「在這一位身邊,現在他該發瘋了。」 我盯著艾格—昂杜恩,他不說話,飛快地跑向放著我們的餐具的那塊石頭,旋即回 到我們身邊,拿著一盤我們還未動過的生菜。 這時,他從布—傑瑪的飯盒中拿出一片綠葉,那葉子肥厚寬大,顏色暗淡,把它和 從我們的菜裡拿出的一片葉子並在一起。 「Afahlehle!」他只是這樣說了一句。 我週身一震,莫朗日也是如此,原來這就是阿發赫勒赫雷,撒哈拉阿拉伯人的天仙 子1,使弗拉泰爾斯考察團的一部分人喪生的可怕植物,比圖阿雷格人的武器更迅速、 更保險。 現在,艾格—昂杜恩站在那兒。他的高大的身影在突然變成淡紫色的天空上映出黑 色的輪廓。他望著我們。 我們熱心地照料著不幸的嚮導。 「阿發赫勒赫雷,」圖阿雷格人一邊說一邊搖頭。 布—傑瑪在半夜裡死了,再也沒有恢復知覺。 1劇毒植物。圖阿雷格人即用此種植物毒殺弗拉泰爾斯探險隊中多人。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恐怖之國「自從出發以來,我們的遠征是如此缺少變故,現在看看它究竟能變得多 麼動盪多事,倒是怪有意思的。」莫朗日說。 我們費了很大力氣挖了一個坑,把嚮導的屍體放進去。奠朗日跪了一會兒,作了祈 禱。上面那句話,他是在站起來的時候說的。 我不信上帝。但是,如果有一種東西能夠影響一種力量,不管這種力量是惡還是善 ,是光明還是黑暗,這種東西就是這樣一個人輕聲念出的祈禱。 整整兩天,我們都是在一種由於荒蕪而變化莫測的環境中,在巨大的黑色亂石叢中 走著。只有駱駝腳下的滾石掉進懸崖的深處,發出宛如爆炸的聲音。 的確,真是奇怪的行進。開始的時候,我拿著羅盤,試圖標出我們走的路線。但是 我畫的路線很快就亂了:顯然是校準駱駝的步伐時有錯誤。於是,我把羅盤放進了袋子 裡。從此,我們失去了控制,艾格—昂杜恩成了主人。我們只能相信他了。 他走在前面,莫朗日跟著他,我斷後,火成岩的各種最有意思的標本時時映入我的 眼簾,但毫無用處,我對這些事情已經不感興趣了。另外一種興趣控制了我。莫朗日的 瘋狂變成了我的瘋狂。如果我的同伴過來對我說:「我們簡直是在胡鬧,回去吧,回到 預定的路線上,回去吧,」那個時候以後,我將會回答他:「您是自由的。我嘛,我繼 續往前走。」 第二天傍晚時分,我們到了一座黑魆魆的大山腳下,我們頭上兩千米的地方展現出 破碎的牆垛的輪廓。那是一座巨大的、幽暗的稜堡,配有封建時代的尖脊主塔,襯在橙 色的天空中,輪廓鮮明得令人難以置信。 那幾有一口井,幾棵樹,是我們進入霍加爾高原所遇見的第一批樹。 一群人圍著那口井。他們的駱駝繫著絆索,尋找著頗成問題的食物。 那些人看見我們,不安地聚在一起,擺出防守的架式。 艾格—昂杜恩回過頭來對我們說:「埃加裡的圖阿雷格人。」 他朝他們走去。 這些埃加裡人都是漂亮的男子漢。他們是我所見過的最高大的圖阿雷格人。他們出 人意料地殷勤,離開了水井,讓我們使用。艾格—昂杜恩跟他們說了幾句話。他們望著 莫朗日和我,帶著一種近於恐懼的好奇心,不過總還是含著敬意。 我從鞍上的袋子裡拿出一些菲薄的禮物,卻被他們的首領拒絕了,這種謹慎令我驚 奇。他好像連我的目光都害怕。 他們走了之後,我向艾格—昂杜恩表示了我的驚奇,我過去與撒哈拉的居民接觸時 ,幾乎沒有見過這樣的謹慎。 「他們跟你說話時懷著敬意,甚至懷著恐懼,」我對他說。「但是,埃格裡部落是 高貴的。而你說你屬於的那個凱爾—塔哈特部落卻是個奴隸部落。」 艾格—昂杜恩陰沉的眼睛中閃過一絲笑意。 「這是真的,」他說。 「那麼?」 「那是我跟他們說,跟你和上尉,我們去魔山。」 艾格—昂杜思用手指了指那黑色的大山。 「他們害怕了。霍加爾高原上的一切圖阿雷格人都害怕魔山。你看到了嗎?一聽見 它的名字,他們就逃了。」 「你是領我們去魔山嗎?」莫朗日問。 「是的,」圖阿雷格人說,「我跟您說的銘文就在那兒。」 「你事先並沒有跟我們說到這一細節。」 「那有什麼用?圖阿雷格人害怕伊爾希南,頭上長角的魔鬼,它們有一條尾巴,以 毛當衣服,讓畜群和人像得了臘屈症一樣地死去。但是我知道羅米人1不怕,他們甚至 還嘲笑圖阿雷格人的恐懼呢。」 「你呢,」我說,「你是圖阿雷格人,你不怕魔鬼嗎?」 艾格—昂杜恩指了指他胸前白色念珠串上掛著的一個紅皮小口袋。 1阿拉伯人對基督徒和歐洲人的稱呼。 「我有護身符,」他莊重地說,「尊貴的西迪—穆薩親自祝福過的。還有,我跟你 們在一起。你們救了我的命。你們想看銘文。讓阿拉的意志實現吧。」 他這樣說完,就蹲下了,掏出帶著銅煙鍋的長長的蘆桿煙斗,莊嚴地抽起來了。 「這一切都開始變得奇怪了,」莫朗日走近我,輕輕地說。 「別誇張,」我回答道,「您跟我一樣記得那一段,巴特赫講他在伊迪南的旅行, 那就是阿傑爾的圖阿雷格人的魔山。那地方聲名狼藉,沒有一個圖阿雷格人肯陪他去。 但他還是回來了。」 「他是回來了,不錯,」我的同事反駁說,「但是他一開始就迷了路。沒有水,沒 有食物,差一點餓死渴死,甚至到了割開血管喝血的地步。這種前景毫無引人之處。」 我聳了聳肩,反正我們到了這兒,這並不是我的錯兒。 莫朗日明白我的動作是什麼意思,覺得應該表示歉意。 「不過,我很想,」他帶著有些勉強的快活接著說,「與這些魔鬼接觸接觸,驗證 一下彭波紐斯•梅拉提供的情況,他見過它們,也恰恰是說它們在圖阿雷格人的山中。 他把它們稱作艾及潘,佈雷米安,岡發桑特,薩蒂爾……他說:岡發桑特赤身裸體,佈 雷米安沒有頭,臉長在胸膛上,薩蒂爾只有一張人臉,艾及潘就像大家說的那樣。薩蒂 爾,艾及潘……真的,聽到這些希臘名字用在這裡的野蠻魔鬼身上不是很奇怪的嗎?相 信我,我們已經找到了這樁奇事的線索;我有把握,昂蒂內阿將是一些獨特發現的關鍵 。」 「噓!」我說,一個指頭放在嘴上,「聽。」 在大步降臨的夜色裡,一種奇怪的聲音在我們周圍響起來了。像是一種斷裂聲,接 著是一陣悠長而淒厲的歎息聲,在周圍的山谷中迴響。我覺得,整個黑色的大山突然呻 吟起來了。 我們看了看艾格—昂杜恩。他一直在抽煙,眉頭都不皺一皺。 「魔鬼醒了,」我說了一句。 莫朗日聽著,不說話。他肯定也像我一樣明白:曬熱的山巖,石頭的破裂,一系列 的物理現象,想起來梅農的會唱歌的雕像1……但是,這未曾料到的齊鳴仍然令人難受 地刺激著我們的神經。 可憐的布—傑瑪的最後一句話浮現在我的腦際。 「恐怖之國,」我輕輕地說。 莫朗日重複了一句:「恐怖之國。」 這場奇特的奏鳴停止了,天上出現了第一批星星。我們懷著無限感動的心情,看著 那些細小蒼白的天上一個個地點燃了。在這悲慘的時刻,它們把我們,與世隔絕的人, 被囚禁的人,迷途的人,和我們的更高緯度上的兄弟們聯繫起來,這個時辰,在那些突 然閃現出電燈的白光的城市裡,他們正瘋狂地擁向那平席的娛樂。 1古希臘忒拜城附近的兩座巨大的雕像,曙光初照時,能發出悅耳的聲音。 Chet-AhadhesahetisenetMateredjred-Erredjeaot,Mateseksekd-Essekaot, Matelahrlahrd'EllerhaotEttasdjenen,baradtit-ennitabatet. 這剛剛升起的緩慢的喉音,是艾格—昂社恩的聲音。在萬份俱寂之中,這聲音是那 麼莊嚴和憂鬱。 我碰了碰圖阿雷格人的胳膊。他用頭向我指了指天上一個閃閃爍爍的星座。 「七星座,」我向莫朗日小聲說,指著那七顆蒼白的星星。這時,艾格—昂杜恩又 用他單調的聲音,唱起了那支淒涼的歌:夜的女兒有七個:瑪特勒吉萊和埃勒吉奧特, 瑪特塞克塞克和埃塞卡奧特,瑪特拉赫拉赫和埃勒哈奧特,第七個是男孩少了一隻眼。 我突然感到一陣不舒服。我抓住了圖阿雷格人的胳膊,他正準備第三次唱這段歌。 「我們什麼時候到那有銘文的山洞?」我粗暴地問道。 他看了看我,以慣有的平靜回答說:「我們到了。」 「我們到了?你還等什麼,不指給我們?」 「等你們問我,」他不無放肆地答道。 莫朗日一躍而起。 「山洞,山洞在那邊嗎?」 「在那邊,」艾格—昂杜恩站了起來,從容不迫地說。 「領我們到山洞去。」 「莫朗日,」我突然感到不安,「天黑了,我們什麼也看不見。也許還遠著哪。」 「離這兒還不到五百步遠,」艾格—昂杜恩頂了一句,「山洞裡有的是乾草。點著 草,上尉會看得跟白天一樣清楚。」 「走吧,」我的同伴說。 「駱駝呢?」我又說。 「它們拴著絆索,」艾格—昂杜恩說,「我們離開的時間不會長的。」 他已經朝那座黑色的大山走去了。莫朗日激動得發抖,跟著他;我也跟在後面,從 這時起,我就一直感到深深的不安。我的太陽穴呼呼直跳:「我不害怕,我發誓這不是 害怕。」 不,真的,那不是害怕。但是,多麼奇怪的眩暈啊!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的耳朵 裡嗡嗡直響。我又聽見了艾格—昂杜恩的聲音,擴大了,廣闊無邊,卻是低沉,那麼低 沉:夜的女兒有七個……我覺得山的聲音與他的聲音互相呼應,無休止地重複著那陰森 的最後一句:第七個是男孩少了一隻眼。 「就是這兒,」圖阿雷格人說。 一個黑窟隆開在石壁上。艾格—昂杜恩彎彎腰進去了。我們跟著他。我們周圍一片 漆黑。 一點黃色的火苗。艾格—昂杜恩打著了火辣。他點燃了洞口附近的一堆草。開始我 們什麼也看不見,煙迷住了我們的眼睛。 艾格—昂杜恩呆在洞口旁邊。他坐下了,比平時更沉靜,又開始從他的煙斗中抽出 灰色的長煙。 現在,從點燃的草中發出一片跳動的光來了。我瞥了莫朗日一眼,我覺得他的臉色 非常蒼白。他兩手扶著洞壁,正在竭力辨認那一堆我看得模模糊糊的符號。 但是,我似乎看見他的手在發抖。 「見鬼,他大概像我一樣不自在吧,」我心裡想,感到把兩種思想聯繫起來越來越 困難了。 我好像是聽見他對艾格—昂杜恩大叫了一聲:「躲開點,讓空氣進來。好大的煙! 」 他在辨認,他一直在辨認。 突然,我又聽見他說話了,但不清楚。好像是聲音也裹在煙裡了。 「昂蒂內阿……終於……昂蒂內阿……但不是刻在石頭上……用儲石畫的符號…… 還不到十年,可能還不到五年……啊……」 他雙手抱頭,大叫了一聲。 「這是騙局。一個悲慘的騙局!」 我嘲弄地笑了一聲:「算了,算了,別生氣。」 他抓住了我的胳膊,搖晃著我。我見他睜大了眼睛,充滿了恐怖和驚異。 「您瘋了嗎?」他衝著我喊。 「別這麼大聲喊,」我依然嘲弄地笑著。 他還在望著我,精疲力盡,坐在一塊石頭上,面對著我。在洞口,艾格—昂杜恩一 直在平靜地抽著煙。黑暗中,我們看見他的煙斗的紅色煙鍋閃閃發亮。 「瘋子!瘋子!」莫朗日重複著,他的聲音似乎變厚了。 突然,他朝著那堆炭火俯下身去,火苗將逝,變得更高、更明亮。他抓住了一棵尚 未燃盡的草。我看見他聚精會神地察看著,然後把草投進火中,發出了一陣刺耳的大笑 。 「哈!哈!這草真好!」 他踉踉蹌蹌地走近艾格—昂杜恩,對他指了指火。 「大麻,嗯!印度大麻,印度大麻。哈!哈!這真好。」 「這真好,」我重複著,爆發出一陣笑聲。 艾格—昂杜恩不露聲色地笑笑,表示同意。 將要熄滅的火照亮他掛著面罩的臉,在他那雙陰沉可怕的眼睛裡閃動著。 片刻之後,突然,莫朗日抓住了圖阿雷格人的胳膊。 「我也要抽煙,」他說,「給我煙斗。」 那個幽靈不動聲色,把我的同伴要的東西遞給他。 「啊!啊!一隻歐洲煙斗……」 「一隻歐洲煙斗,」我重複著,越來越快活。 「有一個字頭M……這事兒真湊巧,M,莫朗日上尉。」 「馬松上尉1,」艾格—昂杜恩平靜地更正道。 「馬松上尉,」我和莫朗日一起重複道。 我們又笑起來。 「哈!哈!哈!馬松上尉……弗拉泰爾斯上校……加拉馬的井。有人把他殺了,拿 了他的煙斗,就是這只煙斗。是塞格海爾—本—謝伊赫殺了馬松上尉。」 「的確是塞格梅爾—本—謝伊赫,」圖阿雷格人以一種不可動搖的冷靜回答道。 「馬松上尉和弗拉泰爾斯上校離開車隊,前去找井,」莫朝日一邊說一邊放聲大笑 。 「這時,圖阿雷格人襲擊了他們,」我補充道,笑得更厲害了。 1莫朗日和馬松兩個名字都以M開頭。 「一個霍加爾的圖阿雷格人抓住了馬松上尉的馬韁繩,」莫朗日說。 「塞格海爾—本—謝伊赫抓住了弗拉泰爾斯上校的馬韁,」艾格—昂杜恩說。 「上校蹬上馬鐙,這時,他挨了塞格海爾—本—謝伊赫一刀,」我說。 「馬松上尉掏出手槍,朝塞格海爾—本—謝伊赫射擊,他左手的三個手指被上尉打 掉了,」莫朗日說。 「但是,」艾格—昂杜恩不動聲色地結束道,「塞格海爾一本—謝伊赫一刀劈開了 馬松上尉的腦袋……」 他說出這句話時,不出聲地、滿意地笑了笑。將要熄滅的火焰照亮了他。我們看他 那烏黑髮亮的煙管。他用左手拿著。一個指頭,兩個指頭,這隻手只有兩個指頭。瞧, 我還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 莫朗日也剛剛意識到,因為他在一陣刺耳的大笑中結束道。 「那麼,劈開他的腦袋之後,你搶劫了他,拿了他的煙斗。好哇,塞格海爾—本— 謝伊赫!」 塞格海爾—本—謝伊赫沒有回答。但人們感到他內心中是滿意的。他一直在抽煙。 我看不清他的臉。火苗變暗了,熄滅了。我從來也沒有像那天晚上那樣笑過。我肯定, 莫朗日也沒有。他可能要忘記修道院了。這一切都是因為塞格海爾—本—謝伊赫偷了馬 松上尉的煙斗……您去相信宗教志願吧。 又是那首該詛咒的歌。第七個是男孩少了一隻眼。人們想像不到會有這樣愚蠢的歌 詞。哈!很滑稽,真的:現在,我們在這個洞裡是四個人了。四個,我說什麼,五個, 六個,七個,八個……別拘束,朋友們。瞧,沒有了…… 我終於要知道這兒的精靈是什麼樣了,岡發桑特,佈雷米安…… 莫朗日說佈雷米安的臉在胸膛當中。抱著我的這傢伙肯定不是個佈雷米安。他把我抱 到外面去了。還有莫朗日。我不願意人們忘了莫朗日…… 人們沒忘記他:我看見他了,騎在一頭駱駝上,走在我被綁著的這頭駱駝前面。 幸虧把我綁上了,不然我要滾下去了,這是肯定的。這些魔鬼的確不是惡鬼。可是 這條路真長啊!我想伸伸腰。睡覺!我們剛才肯定走過了一條通道,後來才走出去。 現在又進了一條沒有頭的通道,喘不過氣來。又看見星星了…… 這可笑的奔跑還要繼續很久嗎?…… 瞧,光亮……也許是星星。不,是光亮,我說得很清楚。這是台階,我保證,是 石頭的,的確,但是台階。駱駝怎麼能…… 但這已經不是駱駝了,抱著我的是一個人。一個全身穿白的人,不是岡發桑特, 不是佈雷米安。莫朗日該不高興了,他的歷史歸納,全是錯誤的,我再說一遍,全是錯 誤的。 正直的莫朗日。但願他的岡發桑特別讓他跌在這無窮無盡的台階上。深處,有什麼 東西在閃亮。是,是一盞燈,是一盞銅燈,像在突尼斯,在巴爾布什麼那裡一樣。得, 又什麼也看不見了。但我管他呢,我躺下了;現在,我能睡覺了。多荒唐的一天!…… 啊!先生們,請放心,捆上我一點用也沒有,我不想下地呀。 1突尼斯市的一個娛樂場所。 又是一陣漆黑。腳步聲漸漸遠了。寂靜。 那只是一會兒工夫。我們身邊有人說話。他們說什麼……不,不可能!那一陣金屬 聲,那說話的聲音。您知道那聲音喊什麼,您知道那聲音喊什麼嗎?那口氣是一個慣於 此道的人的口氣。它喊的是:「下注吧,先生們,下注吧。莊家有一萬路易。下注吧, 先生們。」 見鬼,我到底在還是不在霍加爾?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在霍加爾甦醒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大亮。我立刻就想到了莫朗日。我沒看見他 ,但我聽見他就在我身邊,發出幾聲輕微的驚叫。 我叫他,他向我跑來。 「他們沒有把您捆起來?」我問他。 「實在對不起。他們捆得不緊,我掙脫了。」 「您應該也給我解開。」我說,滿含著怨氣。 「有什麼用,我怕弄醒您。我想您第一聲喊叫肯定是招呼我。果然如此!」 我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莫朗日微笑了。 「我們大概是整夜都在抽煙喝酒,我們的處境不會比這更可悲了,」他說,「管它 呢,這個讓我們抽印度大麻的艾格—昂杜恩真是個大惡棍。」 「塞格海爾—本—謝伊赫,」我糾正道。 我伸手摸了摸額頭。 「我們是在哪兒?」 「親愛的朋友,」莫朗日回答說,「從煙霧騰騰的山洞到裝有《一千零一夜》裡的 路燈的台階,是一場離奇的噩夢,自我醒來之後,我是一步一驚,一步一愕呀。您還是 看看周圍吧。」 我揉了揉眼睛,四下裡望著。我抓住了我的同伴的手。 「莫朗日,」我懇求道,「告訴我吧,我們還在作夢。」 我們身處一個圓形的大廳中,直徑有五十尺左右,高也差不多,一扇寬大的門使得 廳內通亮,外面是一角深藍的天空。 燕子飛來飛去,輕輕地發出歡快急促的叫聲。 地面,向內彎曲的牆壁,天棚,是一種斑岩樣有紋理的大理石,鑲嵌著一種奇怪的 金屬,顏色比黃金淺,比白銀深,早晨的空氣從我說的那扇門中大量地湧進來,在金屬 上蒙了一層水汽。 我想享受一下清涼的微風,驅散夢意,就蹣跚著走向門口,俯在欄杆上。 我不由得發出一聲讚歎。 我站的地方像個陽台,依山雕成,俯視著深淵。頭上是藍天,腳下是一圈懸崖,形 成了一道連綿不斷、堅不可摧的城牆,下面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展現出一座真正的人間 天堂。一座花園橫臥在那裡。棕櫚樹懶洋洋地搖著寬大的葉子。在它們的蔭護下,生長 著一片小樹,杏樹,檸檬樹,柑樹,很多其它的樹,我處在這樣高的地方,分辨不出種 類……一條寬寬的藍色溪水,上面有瀑布垂下,流進一口迷人的湖中,地勢高峻,湖水 極其清澈。在這綠色的井上,幾隻大鳥在盤旋;向上,還有一隻紅鸛。 四周的山峰高聳入雲,都披著皚皚白雪。 藍色的溪水,綠色的棕櫚,金色的果實,襯著奇妙的白雪,在這由於流動而清潔無 比的空氣中,構成了某種那麼純潔、那麼美的東西,我這可憐的凡人的力量簡直不能長 久地承受這一幅圖畫。我把頭俯在欄杆上,它由於那神奇的白雪而變得非常舒適,我像 孩子一樣地哭了。 莫朗日也成了個孩子。但他比我醒得早,無疑有時間熟悉這每一處細節,而這些細 節的神奇的總和卻壓倒了我。 他一隻手放在我的肩上,溫柔地把我拖回到大廳內。 「您還什麼也沒看到呢,」他說,「看看吧,看看吧。」 「莫朗日,莫朗日!」 「嗯!親愛的,您要我怎麼樣呢?看看呀!」 上帝寬恕我,我剛剛發現這奇怪的大廳裡擺著歐洲式的傢具。當然,這裡那裡也有 一些圖阿雷格的色彩艷麗的圓形皮坐墊,加夫薩1的毛毯,凱魯安2的地毯,卡拉馬尼 3的門簾,我這個時候真不敢掀開它。但是,牆上一塊鑲板半開著,露出了一間擺滿了 書的圖書室。牆上掛著一大套表現古代藝術傑作的照片。那兒有一張桌子,上面堆滿了 紙張,小冊子和書籍。我覺得我要癱了,我看見了一期——最近的——《考古雜誌》。 1突尼斯南部城市。 2突尼斯中部城市。 3地名,不詳。 我望著莫朗日,他也望著我,突然,一陣大笑,瘋狂的大笑攫住了我們,我們前仰 後合地笑了好一會兒。 「我不知道,」莫朗日終於說得出話來了,「我們有一天會不會後悔我們的霍加爾 之行。現在,您得承認,這次旅行將會充滿著意外的曲折。這妙不可言的嚮導,他讓我 們睡著了,只是為了讓我們免除長途跋涉的麻煩,善意地讓我們領略被如此吹噓的印度 大麻令人心醉神迷的妙處,這幻想般的夜間騎行,最後,還有努萊丹1的那個山洞,他 大概在師範學校上過雅典人貝爾索的課,總之,請相信我,這真可以使最冷靜的人神魂 顛倒。」 「說真的,您對這一切作何感想?」 「我的感想,可憐的朋友?先問問您能作何感想吧。我不懂,一點兒也不懂。您所 謂的我的博學已經付諸東流。怎麼能不如此呢?這些穴居人使我驚愕。普林尼確實說過 有土著住在洞穴裡,在阿芒特人住的地方的西南,有七天的路程,在大流沙的西方,有 十二天的路程。希羅多德也說,加拉芒特人乘坐馬車狩獵,還有穴居的埃塞俄比亞人。 但我們現在是在霍加爾,是圖阿雷格人的家鄉的內地,而最優秀的著作家們告訴我們, 圖阿雷格人並不住在洞裡。杜維裡埃關於這一點說得很肯定。請問,這個佈置成工作間 的山洞,牆上掛著《梅迪西的維納斯》和《索羅托的阿波羅》的複製品,這是怎麼回事 ?發瘋,我說,真讓人發瘋啊。」 1人名,不詳。 莫朗日一屁股坐在一張沙發上,笑得更加厲害了。 「瞧,拉丁文,」我說。 我從大廳中央的一張桌子上抓起一疊紙來。莫朗日拿過去,貪婪地翻著。他的臉上 露出了極為驚異的表情。 「越來越奇了,親愛的!有人正在這裡根據大量資料撰寫一篇關於戈耳工1島的論 文:deGorgonuminsulis。他認為,美杜莎2是一位利比亞蠻女,住在特裡頓湖附近, 就是現在的麥赫裡爾湖3,柏修斯就是在那兒……啊!」 莫朗日的聲音噎在喉嚨裡了。正在這時,一個尖細刺耳的聲音在大廳中響起。 「對不起,先生。別動我的紙。」 我朝這個新來的人轉過頭去。 一領加拉馬尼門市被掀起來了,進來一位最料想不到的人物。儘管我們準備接受任 何稀奇古怪的事情,這個人的出現所產生的不協調,仍然越出了任何可以想像的冶況。 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站在門口,禿頂,黃臉,尖下頦,一副巨大的綠色眼鏡蓋住了 半個臉,一把短小的花白鬍子。他看來裝束簡便,卻在櫻桃色的硬胸上繫著一條給人印 象很深的領帶。他穿著一條輕薄的白褲。一雙紅皮拖鞋構成了他的裝束的唯一的東方色 彩。 1希臘神話中的三姐妹,其中之一是美杜莎。 2希臘神話中的怪物,後為柏修斯所殺。 3在利比亞。 他不無炫耀地佩戴著一枚法國教育部的玫瑰形官員徽章。 他抬起莫朗日於驚訝之中失手掉在地上的紙張,數好,重新排好,憤怒地瞪了我們 一眼,一邊搖了搖銅鈴。 門簾又掀起來了,進來一個穿白衣服1的大個子圖阿雷格人。我似乎認出了他是那 個山洞裡的一個魔鬼。 「費拉吉,」教育部的小個子官員生氣地問道,「為什麼把這兩位先生領到圖書室 來?」 圖阿雷格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塞格海爾—本—謝伊赫回來得比預定的要早,先生,」他回答道,「塗香料的人 昨天晚上沒有幹完活兒。他們被帶到這兒等著,」他指了指我們,結束道。 「好,你可以退下了,」小個子生氣地說。 費拉吉倒退著走向大門。在門口。他站住了,說:「我提醒你,先生,開飯了。」 「好,走吧。」 戴綠眼鏡的人坐在桌後,開始焦躁不安地翻弄紙張。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時候,我感到一陣難以控制的惱怒。我朝他走過去。 「先生,」我說,「我的同伴和我,我們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也不知道您是什麼 人。我們只知道您是法國人,因為您佩戴著我們國家的一種最受人尊敬的榮譽徽章。您 也可以對我得出同樣的看法,」我指了指我的白上衣上的一枚薄薄的紅綬帶。 1圖阿雷格人中的黑奴穿白衣,所謂「白衣圖阿雷格人」。 他帶著一種不屑一顧的驚奇看了看我:「那又怎麼樣,先生?……」 「怎麼樣,先生,剛才出去的那個黑人說出了一個名字,塞格海爾—本—謝伊赫, 他是個強盜,是個匪徒,是殺害弗拉泰爾斯上校的兇手之一。您知道這一點嗎,先生? 」 小個子冷冷地打量著我,聳了聳肩。 「當然知道。但這同我有什麼關係?」 「怎麼!」我吼道,心中大怒,「那您是什麼人?」 「先生,」小老頭轉向莫朗日,帶著一種令人發笑的莊嚴口吻說,「請您證明您的 同伴的古怪態度。這兒是我的家,我不允許……」 「您得原諒我的同事,先生,」莫朗日上前說,「他不是像您一樣的學者。一個年 輕的中尉,您知道,容易激動。再說,您應當理解,我們兩個沒有應有的冷靜,還是有 些理由的。」 莫朗日的話奇怪地謙卑,我氣壞了,正要加以否認,他看了我一眼,原來他的臉上 所表現出的嘲諷現在至少和驚訝同樣明顯。 「我很知道大多數軍官都是粗人,」小老頭嘟囔著,「但這不是理由……」 「我本人也只是一名軍官,先生,」莫朗日又說,口氣越來越謙卑,「如果我曾經 為這種身份所包含的精神上的低下感到痛苦的話,我向您發誓,那就是剛才瀏覽——原 諒我的冒失——您關於戈耳工的動人故事的淵博文章,這段故事由迦太基的普羅克萊斯 寫出,曾經博薩尼亞斯1引用過。」 一種可笑的驚訝之感使小老頭的臉舒展開了。他飛快地擦了擦他的有色眼鏡。 「怎麼?」他叫起來了。 「很遺憾,關於這個問題,」莫朗日不動聲色,繼續說道,「我們不掌握這位斯塔 提烏斯•塞博蘇斯論述那個棘手問題的妙文,我們只知道普林尼的論述,我……」 「您知道斯塔提烏斯•塞博蘇斯?」 「我的老師,地質學家貝裡歐……」 「您認識貝裡歐,您當過他的學生!」佩戴教育勳章的小個子欣喜若狂,結結巴巴 地說。 「我曾經有此榮幸,」莫朗日回答道,現在他已經是冷冰冰的了。 「可是,那麼,可是,先生,您是否聽說過,您是否知道大西洋島的問題?」 「的確,我並非不知道拉紐、普洛阿、朱班維爾的阿爾博瓦的研究工作,」莫朗日 說,冷若冰霜。 「啊!我的上帝,」小個子陷入最不尋常的激動之中,「先生,我的上尉,我多麼 高興,真對不起!……」 這時,門帶又掀起來了。費拉吉來了。 「先生,他們讓我告訴你,如果你們不去,他們就開始了。」 1斯巴達大將,死於公元前470年左右。 「我去,我去,費拉吉,說我們去。啊!先生,要是我早知道……這可真不尋常, 一個軍官知道迦太基的普羅克萊斯和朱班維爾的阿爾博瓦。我再一次……但我還是先介 紹一下自己吧:艾蒂安•勒麥日先生,大學教師。」 「莫朗日上尉,」我的同伴說。 我上前一步。 「德•聖—亞威中尉。我的確很可能將迦太基的阿爾博瓦和朱班維爾的普羅克萊斯 混為一談、我打算今後填補這個空白。眼下,我想知道我們在什麼地方,我們是否自由 ,或者是什麼神秘的力量控制著我們。先生,您似乎在這裡相當自在,可以對我講清這 一點,我總認為這是至關重要的。」 勒麥日先生看了看我,他的嘴上浮現出一絲相當險惡的微笑。他開口……正在這時 ,一陣急促的鈴聲響起來了。 「等一會兒,先生們,我告訴你們,向你們解釋……但是現在,你們看,我們得趕 緊了。我們的飯友們開始等煩了。」 「我們的飯友們?」 「他們是兩位,」勒麥日先生解釋說,「我們三個組成了這裡的歐洲人員,固定人 員,」他帶著令人不安的微笑,認為應該說完整,「兩個怪人,先生們,你們肯定希望 跟他們盡量少打交道。一位是個神職人員,雖說是新教徒,卻思想狹隘;另一位是個墮 落的上流社會中人,一個老瘋子。」 「對不起,」我問,「昨天夜裡我聽到的該是他了。他正在做莊,大概還有您和牧 師吧?……」 勒麥日先生的尊嚴受到了傷害。 「您想得出,先生,還有我!他是和圖阿雷格人在賭呢。他教給他們所有想得出的 賭法。對了,就是他發瘋似地敲鈴鐺,讓我們快點。現在是九點三十分,賭廳十點開門 。快點吧。我想你們吃點東西不會不高興的。」 「我們的確不會拒絕,」莫朗回答道。 我們跟著勒麥日先生,進入一條狹長曲折的通道,一步一個台階。我們在黑暗中走 著。但是,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個依山雕就的小洞,裡面有香爐,玫瑰色的小燈發出 光亮。動人心魄的東方香氣熏染著人影,和積雪的峭壁發出的冷氣形成了溫和的對比。 我們不時地碰到一個白衣圖阿雷格人,一個沉默的、無動於衷的幽靈,隨後,我們 聽見身後的拖鞋聲越來越小。 我們來到一座厚重的門前,門上披著我在圖書室牆上注意到的那種暗淡的金屬,勒 麥日先生站住了,開了門,閃開身讓我們進去。 儘管我們進來的這間餐廳與歐洲的餐廳很少相似之處,但我見過的許多歐洲餐廳都 會羨慕它的舒適。像圖書室一樣,有一扇大門照得它通亮。但是我意識到餐廳是朝外開 的,而圖書室卻面對處於群山環抱之中的花園。 沒有主桌,也沒有人們稱之為椅子的那種野蠻傢具。但有許多像是威尼斯式的塗成 金色的木製餐具櫃,許多色彩朦朧柔和的地毯,圖阿雷格式的或突尼斯式的。中間一領 大席,上面擺著精編的籃子,有蓋長頸銀壺裡盛滿散發著香味的水,還有一些銅盆,那 些點心只要看一眼就使我們象孩子一樣饞涎欲滴。 勒麥日先生上前把我們介紹給已經在席上就坐的兩位。 「斯帕爾代克先生,」他說,而我從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中,知道了他是多麼小看 人類的那些無用的頭銜。 可敬的斯帕爾代克來自曼徹斯特,他以過分講究的方式向我們致意,請求我們允許 他戴著他的寬沿高禮帽。這是一個冷漠無情的人,又高又瘦。他吃相不雅,吃得很香, 很多。 「比埃羅斯基先生,」勒麥日先生把我們介紹給第二位之後,說。 「卡西米爾•比埃羅斯基伯爵,基托米爾的哥薩克公選首領,」此人溫文爾雅地糾 正道,同時站起來跟我們握手。 我立刻就感到對這位基托米爾的哥薩克公選首領懷有某種好感,他是那種老來俏的 完美典型。一條縫將他的咖啡色的頭髮分開(後來我才知道公選首領用眉墨熬出的顏色 染頭髮)。他蓄有弗朗索瓦—約瑟夫式的漂亮頰髯,也是咖啡色的。當然,鼻子是有些 發紅,但是那麼小巧,那麼高貴。一雙手美極了。伯爵的衣服屬於哪個時代,倒叫我費 了一番工夫,暗綠色,黃色的貼邊,綴有一枚巨大的銀質和藍色琺琅的高級榮譽團勳章 。我想起了德•莫爾尼公爵的一幅肖像,這使我將其定在1830年或1862年。故事的下文 將表明我的判斷大致不差。 伯爵讓我坐在他身邊。他向我提出的第一批問題之一,就是我是否抽5點。 「這要看靈感,」我答道。 「說得好。我從1866年以後就不再抽5點了。一句誓言。一次小過失。有一次,在 瓦留斯基1家裡,一次大賭。我抽了5點。當然,頭開得不錯。那個人抽了個4點。『笨 蛋!』那個小男爵德•肖—吉索朝我喊道,他在我的桌子上下了一筆令人咋舌的大賭注 。啪,我朝他的腦袋扔過去一瓶香檳酒。他頭一低,酒瓶打著了瓦揚元帥2。那個場面 !事情還是解決了,因為我們倆都是共濟會的會員。皇帝讓我發誓再也不抽5點了。我 信守諾言。可有時候真難受,真難受啊。」 他又以充滿著憂鬱的語氣說:「來一點這1880年的霍加爾酒。極好的葡萄酒。是我 教會了本地人利用葡萄汁。棕櫚酒,要是發酵得合適,還是不錯的,但時間久了,就沒 味了。」 這1880年的霍加爾很有勁兒。我們用大銀杯品嚐著。它像萊茵酒一樣清涼,像鄉間 的酒一樣沖。隨後,突然令人想起葡萄牙的有焦味的酒,有一股甜味,水果味,真是好 酒,我跟你說。 1法國政治家(1810-1868)。 2法國軍人(1790-1872)。 這酒是午餐中的精華,大家喝得很多。的確,肉很少,但調料很好。點心很多,蜜 汁煎餅,香味炸糕,奶糖和椰棗糖。尤其是鍍金的大銀盤裡和柳條筐裡的水果,十分豐 富,無花果,椰棗,黃連果,棗子,石榴,杏,大串的葡萄,比壓彎了沙那昂地方的希 伯來騎兵的肩膀的葡萄串還要長1,切開兩半的大西瓜,肉紅而多汁,一圈黑色的標仁 。 在這些冰涼的美味水果中,我剛嘗了一種,勒麥日先生就站起來了。 「先生們,請,」他對莫朝日和我說。 「你們盡可能早地離開這個囉囉嗦嗦的傢伙吧,」基托米爾的哥薩克公選首領悄悄 對我說,「賭博就要開始了。你們看吧,你們看吧。比在科拉•比爾2的輸贏大多了。 」 「先生們,」勒麥日先生用乾巴巴的口氣重複道。 我們跟著他出去了。我們又回到了圖書室。 「先生,」他對我說,「您剛才問我是什麼神秘的力量把你們囚禁在此地。您的態 度是威脅性的,要不是因為您的朋友,他的學問使他比您更能估量我將問你們作的透露 的價值,我本來會拒絕聽命的。」 他說著,按了按牆壁上的一個機關。一個櫃子出現了,裝滿了書。他從中取出一本 。 「你們兩個,」勒麥日先生說,都在一個女人的力量的控制之下。這個女人是女王 ,女素丹,是霍加爾的絕對君主,她叫昂蒂內阿。別跳,莫朗日先生,您終究會明白的 。」 1典出《聖經》。 2巴黎的一個著名賭場。 他打開書,念了下面一段話:在開始之前,我應該首先告訴你們,聽到我用希臘的 名字稱呼野蠻人,你們不要感到驚訝。 「這是什麼書?」莫朗日結結巴巴地問,這時,他的灰白的臉色讓我害怕。 「這本書,」勒麥日先生帶著一種不尋常的得意的表情,斟酌著字句,慢悠悠地回 答道,「是柏拉圖的一篇最偉大、最美、最神秘的對話,是《克裡提阿斯》或者《大西 洋島》。」 「《克裡提阿斯》?可它是未完成的啊,」莫朗日喃喃說道。 「它在法國,在歐洲,在世界各地是未完成的,」勒麥日先生說,「可是在這裡, 它是完成了的。您檢查一下我遞給您的這一本吧。」 「可是有什麼聯繫,有什麼聯繫,」莫朗日一邊說,一邊貪婪地翻閱著那本手稿, 「這篇對話,像是完整的,是的,是完整的,但和這個女人,昂蒂內阿,有什麼聯繫? 為什麼在她手中?」 「因為,」小個子不動聲色地回答道,「因為這本書證明了這個女人的高貴,在某 種意義上說,這是她的《哥達年鑒》1,明白嗎?因為它建立了她的非凡的家譜,因為 她是……」 「因為她是?」莫朗日重複道。 「因為她是尼普頓3的孫女,大西洋島人的最後一位後裔。」 1《哥達年鑒》建立了歐洲各大貴族家族的譜系,從1764年開始,一直出版到 1945年。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大西洋島勒麥日先生勝利地望著莫朗日。顯而易見,他只對他一個人說話,他認為 只有他才當得起他的秘密。 「先生,」他說,「被我們的君主昂蒂內阿的一時的興致引來此地的法國軍官和外 國軍官為數很多。您是有幸聽到我披露真情的第一個人。但您曾經是貝裡歐的學生,我 是如此懷念這位偉大的人物,以至於我覺得,將我的我敢說是獨特的研究的無與倫比的 成果告知他的一位弟子,就是向他表示了敬意。」 他搖了搖鈴。費拉吉出現了。 「給這些先生們上咖啡,」勒麥日先生命令道。 他遞給我們一個色彩鮮艷的盒子,裡面裝滿了埃及香煙。 「我從不抽煙,」他說,「但昂蒂內阿有時候來這裡。這些香煙是她的。請用吧, 先生們。」 我一向討厭這種黃煙草,它竟使米肖迪埃街上的一家理髮店的一個小夥計自以為體 驗到了東方的享樂。但是現在,這些具有麝香香味的香煙並非沒有吸引力。再說,我的 質量一般的香煙早就抽完了。 「這是《巴黎生活》的合訂本,先生,」勒麥日先生對我說,「如果您有興趣,您 就看吧,我要跟您的朋友談話。」 「先生,」我語氣相當激烈地說,「誠然,我不曾做過貝裡歐的學生。不過,還是 請您允許我聆聽你們的談話吧:我還沒有失去感興趣的希望。」 「悉聽尊便,」小老頭說。 我們舒舒服服地坐下了。勒麥日先生在桌子後面坐下,挽起了袖子,開始說道:「 先生,不管我在學問方面是多麼醉心於完全的客觀,我也不能把我自己的歷史從克裡托 和尼普頓的最後一位後裔的歷史中游離出來。這既是我的遺憾,也是我的榮幸。 「我是依靠自己的努力而成功的人。從童年起,十九世紀所給予歷史科學的巨大推 動力就使我感到震驚。我看清了我的道路。我不顧一切地走上了這條路。 「是不顧一切,我說得很清楚。在1880年的考試中,我完全靠自己的工作和長處獲 得了歷史和地理的教師資格。那是一次大考。通過的十三個人中,有幾位後來是很有名 的:於連1,布若阿2,奧爾巴赫3……我並不怨恨我的那些登上官方榮譽的頂峰的同 事們;我以憐憫的心情閱讀他們的論文,對些由於資料不足而不可避免的可悲的錯誤極 大地補償了我在教學生涯中所感到的失望;如果說長期以來我擺脫不了這種虛榮心的滿 足,那是因為他們的謬誤使我心中充滿了具有嘲諷意味的快樂。 1法國歷史學家(1859一1933)。 2法國學者(1857—1945)。 3不詳。 「我原是里昂的帕克中學的教師,我是在那兒認識貝裡歐的,我熱烈地關心著他有 關非洲歷史的研究工作。從那時起,我就想寫一篇很有獨創性的博士論文。主題是關於 在反對阿拉伯入侵者的十二世紀柏柏爾女英雄卡赫娜和反對英國入侵者的法國女英雄貞 德之間進行對比。我向巴黎大學文學系提出了論文的題目:《貞德和圖阿雷格人》。單 這題目就在學術界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和一陣愚蠢的哄笑。朋友們私下裡提醒我。我拒 絕相信他們。結果,有一天,校長把我叫了去,先是對我的身體狀況表示出一種令我驚 奇的關心,最後問我是否樂意帶半薪去休假兩年。我憤怒地拒絕了。校長井不堅持,但 是,半個月之後,部裡的一紙決定毫不客氣地將我任命到蒙—德—馬爾桑1的一所法國 最小的、最偏僻的中學裡去。 「您要知道我患有胃潰瘍,請您原諒我在這個偏遠的省份中的行為。在朗德,不吃 不喝,又能幹什麼?我是又吃又喝,勁頭兒十足。我的療法是吃肥鵝肝、山鷸,喝葡萄 酒。見效相當快:不到一年,我的關節開始格格作響了,就像一輛自行車在塵土飛揚的 路上跑長途,而輪轂又上了太多的油一樣。好一陣痛風發作,使我臥床不起。幸虧在這 有福之地,藥和病比肩而立。於是,我到達克斯去度假,打算化掉這些令人痛苦的小石 頭。 1法國西南部城市,在朗德省。 「我在阿杜爾河畔租了間屋子,臨著『浴者』街。一個誠實的女人來給我做家務。 她也給另一位老先生做家務。老先生是個退休的預審法官,羅歇—杜科協會的主席。這 協會是個研究科學的大雜燴,一些本地學者以一種驚人的外行致力於研究一些最古怪的 問題。一天下午,由於下大雨我沒有出去。那個女人正起勁地擦著門的銅插銷。她使用 一種叫作硅藻土的糊狀物,攤在一張紙上,她擦呀,擦呀……那紙的樣子很特別,使我 感到奇怪。我看了一眼。『天哪!您從哪兒拿的這紙?』她慌了:『在我的主人那兒, 這樣的紙,那兒一堆一堆的。這一張我是從一個本子上撕下來的。』『這是十法郎,去 把那個本子給我找來。』 「一刻鐘以後,她回來了,給我帶來了。真是萬幸!只少一頁,就是她用來擦門的 那一頁。那部手稿,那個本子,您知道是什麼嗎?原來就是《大西洋島之行》,神話學 家米萊的德尼斯所作,曾經狄奧多引述過,我常常聽見貝裡歐悲歎它的失傳。 「這份不可估量的材料中包含著許多《克裡提阿斯》的引文。它引述了這篇著名對 話的基本部分,您剛才手裡拿的就是這篇對話世上僅存的唯一文本。它不容爭辯地確定 了大西洋島人的城堡的位置,指明了這個為當代科學所否認的地方未曾被海浪淹沒,而 為數不多的、膽怯的大西洋島假說的捍衛者正是這樣設想的。它稱這地方為『馬吉斯中 央高原』。您知道希羅多德所說的馬吉斯人正是伊莫沙奧奇的居民圖阿雷格人,這已是 毫無疑問的了。德尼斯的手稿無可辯駁地考證出歷史上的馬吉斯人就是所謂傳說中的大 西洋島人。 「德尼斯告訴我,大西洋島的中央部分,尼普頓王朝的搖籃和所在地,非但沒有在 柏拉圖所說的、吞沒了大西洋島的災難中沉沒,而且還與圖阿雷格人的霍加爾高原相一 致,在這個霍加爾高原上,至少在他那個時候,高貴的尼普頓王朝還被認為是萬世長存 的。 「研究大西洋島的歷史家們認為,全部或部分地毀滅這個著名地方的災難發生在公 元前九千年。米萊的德尼斯寫作的時代距今不過兩千年,如果他認為在他那個時候,起 自尼普頓的王朝還在當令之時,您會想到我很快就會有下面的想法:能夠存在九百年的 也能存在一千年。從這時起,我就只有一個目標了:與大西洋島人的可能的後代們接觸 ,如果,我有許多理由相信,他們已經衰敗,不知道他們早年的榮耀,那就向他們披露 他們的輝煌譜系。 「同樣可以理解,我沒有把我的意圖告訴我的教育界的上級。鑒於我已經能夠證實 的他們對我所取的態度,請求他們的幫助,甚至請求他們的允許,那簡直是白白地去冒 進瘋人院的風險。於是,我取出了我的小小的積蓄,不聲不響地去了奧蘭1。10月1日 ,我到了艾因—薩拉赫。我懶洋洋地躺在綠洲中的一棵棕櫚樹下,無限快樂地想著,同 一天,蒙—德—馬爾桑的公立男子中學校長驚慌失措,艱難地擺弄著二十個在空教室門 前吼叫的可怕孩子,向各地發電尋找他的歷史教師。」 1阿爾及利亞城市。 勒麥日先生停下了,向我們投來滿意的一瞥。 我承認我那時缺乏尊嚴,也忘了他不斷地作出樣子,表示他這樣賣力氣只是為了莫 朗日。 「先生,如果我對您的敘述比我料想的要感興趣,那就請多諒解吧。但是您知道, 要理解您的話,我還缺少許多東西。您談到了尼普頓王朝。我想,您是把昂蒂內阿作為 這個王朝的後代,那這個王朝是怎麼回事?它在大西洋島的歷史中的作用如何?」 勒麥日先生高傲地笑了笑,還朝著莫朝日擠了擠眼。莫朗日在聽著,下巴托在手裡 ,胳膊肘支在膝上,一言不發,連眉毛都不動一動。 「柏拉圖將替我回答您,」教授說。 他又以一種不可言狀的憐憫口氣補充說:「難道這是可能的嗎,您居然不知道《克 裡提阿斯》的開頭?」 他從桌上拿起那份使莫朗日那麼激動的手稿,頓時,這個可笑的小老頭精神大振, 容光煥發,好像中了柏拉圖的魔法。他正了正眼鏡,朗讀起來。 神祇們抽籤分配大地的不同部分,一些神得到的地方大一些另一些神得到的地方小 一些……尼普頓就這樣分得了大西洋島。他把他與一個凡人生的孩子們放在這個島的一 個地方。那是一塊平原,離海不遠,位於島的中部,人們說。那是一塊最美麗、最肥沃 的平原。在距平原五十斯塔德1的地方。在島的中部,有一座山,那裡住著埃維諾和他 的妻子洛西波,他是萬物初始生於大地的那些人中的一個。他們有一個獨生女,叫克裡 托。她到了結婚年齡的時候,她的父親和母親死去了;尼普頓愛上了她,娶了她,她居 住的那座山,尼普頓將其加固。與四面八方隔絕起來。他做成了幾圈大海和幾圈陸地, 彼此相間,有的寬些,有的窄些,陸地有兩圈,大海有三圈,圍著島的中部,每個圓圈 的任何一點到中心的距離都相等……勒麥日先生念到此處停止了。 「這樣的部局對你們沒有什麼啟發嗎?」他問道。 我看了看莫朗日,他陷入越來越深的思考之中。 「對你們什麼啟發也沒有?」教授以尖銳的語氣又問道。 「莫朗日,莫朗日,」我結結巴巴地說,「您想想,昨天,我們的奔跑,我們被綁 架,在到達這座山之前他們帶我們穿過的兩條通道……幾圈陸地,幾圈大海……兩條通 道,就是兩圈陸地……」 「欸!欸!」盧勒麥日先生叫道。 他望著我,微微一笑。我明白他的微笑的意思:「他不像我認為的那麼遲鈍嗎?」 1古羅馬長度單位,約合180公尺。 莫朗日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我知道……三圈大海……但是先生,您在解釋中,我不否認這解釋的獨 創性,您在解釋中認為撒哈拉海的假說是正確的!」 「我認為它是正確的,我還要證明它是正確的,」暴躁的小老頭回答道,「我知道 希爾梅他們的反駁是什麼。我比您知道得清楚。我什麼都知道,先生。我要向您提出一 切證據。等一會兒吃晚飯的時候,您肯定會享受到美味的魚。這些魚是從湖裡捕到的, 您可以從這扇窗戶看見這個湖,您那時再跟我說說您是否覺得這是淡水魚。」 「您要明白那些相信大西洋島存在的人們的錯誤是什麼,」他接著說,平靜一些了 ,「他們想要解釋那場災難,他們斷定這個美妙的海島在那場災難中完全沉沒了。他們 都相信海水吞沒了島子。實際上,沒有過淹沒,有的是浮現。新的土地從大西洋的海浪 中浮現出來。沙漠取代了海洋。鹹水湖,巖鹽礦,特裡頓湖,大流沙,這就是昔日遠征 阿提喀的艦隊航行其上的洶湧海浪的遺跡。要吞沒一種文明,沙子更甚於水。今天,在 這個海和風使之驕傲和碧綠的美麗島嶼上,只剩下了遍佈石灰岩的高原。只是在這個多 石的、與世隔絕的盆地中,還存在著您腳下這片美妙的綠洲,這些紅色的果實,這掛瀑 布,這口藍色的湖。這都是逝去的黃金時代的神聖見證。昨天晚上,您到這兒來的時候 穿過了五個圓圈:三圈永遠乾涸的大海,兩圈陸地,中間挖了一條通道,您騎著駱駝經 過的就是。那兒,昔日曾有三層槳的戰船游弋。在這場巨大的災難中,保持著昔日榮耀 的只有這座山,尼普頓把他心愛的克裡托關在裡面的這座山,她是埃維諾和洛西波的女 兒,阿特拉斯的母親,你們將永遠受其支配的君主昂蒂內阿的遠祖。」 「先生,」莫朗日極其文雅地說,「我們想要瞭解這種支配的理由和目的,這是很 自然的。但是,請看我對於您的披露是多麼感興趣,我把這個個人的問題往後放一放。 這幾天,在兩個山洞裡,我有機會發現了昂蒂內阿這個名字的圖拉雷格銘文。我的同事 可以作證,我當時認為它是一個希臘名字。由於您和神聖的柏拉圖,我現在知道不該為 聽到用希臘名字稱呼一個野蠻人而感到驚奇。但是我對於這個詞的起源的惶惑並未因此 而減少。您能在這個問題上給我以啟發嗎?」 「先生,」勒麥日先生回答道,「我肯定是要講的。我還要告訴您,您並不是向我 提出這類問題的第一個人。在我十年來看見進入此地的探險家當中,大多數是以同樣的 方式被吸引來的,他們對這個被寫成圖阿雷格文的希臘字感到震驚。我甚至給這些銘文 和可以看到它們的洞穴編了一份相當準確的目錄。所有或幾乎所有這些銘文都伴有這句 話:昂蒂內阿,這裡開始了她的統治。我自己甚至讓人用赭石寫了一些,它們已經開始 消失了。但是,話又說回來,被這神秘的銘文引到此地的歐洲人中,沒有一個在進入昂 蒂內阿的宮中之後,還想到要弄明白這個字的字源。他們的腦於裡立刻有了別的煩惱。 這說明,甚至對一個學者來說,純科學的研究也是很少有實際的重要性的,我們可以好 好地談談,他們是多麼快地為了最實際的擔心,例如他們的生命,而犧牲了科學研究啊 。」 「我們下次再談這個問題,您願意嗎,先生?」莫朗日一直是彬彬有禮的。 「我的離題只有一個目的,先生:向您證明我沒有把您列入那些名不符實的學者之 列。您確實是想知道昂蒂內阿這個名字的來源,而不是首先想知道擁有這個名字的人是 個什麼樣的女人,或您和這位先生為什麼成了她的俘虜。」 我盯著小老頭。可是他說得一本正經。 「便宜了你,」我想,「否則,我早就把你從窗戶扔出去,讓你自由自在地去嘲笑 。在霍加爾,萬有引力定律大概不會改變的。」 「先生,」在我的火辣辣的目光下,勒麥日先生鎮定如初,繼續對莫朗日說,「當 您第一次看見昂蒂內阿這名字的時候,您肯定也假設了幾種來源。您覺得告訴我有什麼 不便嗎?」 「絲毫沒有,」莫朗日說。 他鄭重其事地列舉了我前面說過的那幾種來源。 戴櫻桃色硬胸的小個子連連搓手。 「很好,」他以一種興高采烈的口吻說,「非常好,至少是對您的貧乏的希臘學知 識來說是這樣。然而,儘管如此,這一切仍然是錯誤的,極其錯誤的。」 「我已經料想到了,所以才請教您,」莫朗日畢恭畢敬地說。 「我不讓您著急了,」勒麥日先生說,「昂蒂內阿(Antinea)這個詞可以這樣分 解:蒂(ti)這個字只不過是在這個基本上是希臘詞的詞中插進了一個柏柏爾字罷了: 蒂(ti)是柏柏爾語的陰性冠詞。這種混合我們有好幾個例子。例如北非城市蒂巴薩( Tipasa)。這個名字的意思是全部,用蒂(ti)和巴薩(πασα一來表示。我們的這 個詞,蒂內阿(tinea)的意思是新的,用蒂(ti)和內阿(νεα)來表示。」 「那麼前綴昂(an)呢?」莫朗日問。 「先生,」勒麥日先生頂了他一句,「難道我剛才費了一個鐘頭的力氣給您講了《 克裡提阿斯》就得到了這樣蹩腳的結果嗎?毫無疑問,前綴昂(an)本身並沒有意義。 要是我跟您講了這裡的一種尾音節省略的奇怪現象,您就會明白它的意思了。不應念作 昂(an),而應該念作阿特朗(atlan)。由於尾音節省略,atl脫落了,剩下了an。總 之,昂蒂內阿這個詞是這樣構成的:Ti-νεα-ατλ,An。它的意思,新大西洋島人 (lanouvelleAtlante),就從這個證明中光彩奪目地出來了。」 我看了看莫朝日。他的驚訝是無法形容的。這個柏柏爾語的前綴蒂(ti)真把他驚 呆了。 「您曾經有機會驗證這個非常巧妙的詞源嗎,先生?」他只能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您只消看看這幾本書就行了,」勒麥日先生不勝輕蔑地說。 他接連打開了五個、十個、二十個壁櫥。我們看到了一大套令人驚訝的圖書。 「什麼都有,什麼都有,這兒什麼都有啊,」莫朗日喃喃地說,又驚又駭,連聲讚 歎。 「至少是值得一讀的都有,」勒麥日先生說,「所有號稱博學的人們慨歎已經散失 的偉大著作這裡都有。」 「它們怎麼到了這裡?」 「親愛的先生,您多麼讓我傷心啊,我原以為您知道點東西呢!您忘了老普林尼談 到迦太基圖書館和其中所藏的珍寶的那一段嗎?公元146年,這座城市在無賴西庇阿的 打擊下投降了,羅馬元老院的那幫文盲對這筆財富表示了極大的輕蔑,把它送給了一些 土著國王。這樣,馬斯塔那巴就得到了這筆絕妙的遺產,傳給了他的兒孫們,耶姆薩、 朱巴一世、朱巴二世。朱巴二世是偉大的克婁巴特拉和馬克—安東尼的女兒,了不起的 克婁巴特拉•塞雷內的丈夫。克婁巴特拉•塞雷內生了一個女兒,嫁給了一個大西洋島 人國王。這樣,尼普頓的女兒昂蒂內阿的先輩中就有了永恆的埃及女王1。這樣,由於 她的繼承權,迦太基圖書館的遺物,再加上亞歷山大圖書館的遺物,現在就到了您的眼 下。 「科學逃避人類。正當人類在柏林、倫敦、巴黎建立醜惡的偽科學的巴別塔的時候 ,真正的科學卻流落到霍加爾的這個荒涼角落裡來了。他們盡可以在那邊以古代的神秘 著作遺失了作為根據,來編造他們的假說,不過,這些著作沒有散失,它們在這裡。這 裡有希伯來文、迦勒底文、亞述文的著作。有啟發過索隆、希羅多德和柏拉圖的偉大的 埃及傳統。這裡有希臘的神話學家、羅馬非洲的魔術師、印度的夢幻者,一句話,有所 有的珍寶,缺了它們,就使得當今的論文成了一些既可憐又可笑的東西。請相信我,那 個被他們看作瘋子而瞧不起的卑微的小教員著實報了仇。在他們的假的、支離破碎的學 問面前,我已經笑過,我現在在笑,我將來還要不斷地大笑。當我死了的時候,那些謬 誤,由於尼普頓為隔絕他心愛的克裡托所精心採取的防範措施,那些謬誤還將繼續在他 們可悲的著作中稱王稱霸。」 1即克婁巴特拉,古代著名美人。 「先生,」莫朗日嚴肅地說,「您剛才肯定了埃及對這裡的文明的影響。為了某種 理由,這我將來可能有機會向您解釋,我堅持要您拿出這種滲入的證據來。」 「這不要緊,」勒麥日先生說。 於是,我走上前去。 「請聽我說兩句,先生,」我粗暴地說,「我並不隱瞞,我認為這種歷史的討論是 絕對不適宜的。如果您對教學生涯感到失望,如果您今天沒有進入法蘭西學士院或別的 什麼地方,這並不怪我。現在,與我有關的只是一件事:知道我們在幹什麼,我在幹什 麼。她的名字來源於希臘語還是柏柏爾語,我不管,我想知道的是這位昂蒂內阿女士究 竟要拿我怎麼樣。我的同事想知道她和古埃及的關係,這很好。至於我,我尤其想明確 的是她與阿爾及利亞總督府以及阿拉伯局的關係。」 勒麥日先生尖聲笑了起來。 「我來給你們一個回答,將使兩位都滿意,」他回答道。 「跟我來。你們也該知道了。」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紅石廳我們跟著勒麥日先生,又走過了一段無休無止的台階和通道。 「在這個迷宮裡,人們喪失了一切方向感,」我悄悄地對莫朗日說。 「人們喪失的尤其是理智,」我的同伴低聲回答道,「勿庸置疑,這個老瘋子非常 有學問。但是天知道他要怎麼樣。反正,他答應讓我們很快就知道。」 勒麥日先生在一座沉重的黑大門前停下了,那上面鑲著許多奇怪的符號。他擰了擰 鎖,打開了門。 「請,先生們,」他說,「進去吧。」 一股冷氣直撲到我們臉上。在我們剛剛進來的這座大廳裡,溫度像在真正的地窖裡 一樣。 由於黑暗,我一開始估量不出大廳的大小。有意限制的照明是十二個巨大的銅燈, 在地上擺了一溜,閃動著紅色的大火苗。我們進去的時候,走廊裡的風吹動了火苗,使 我們的奇形怪狀的大影子在周圍搖晃了一會兒。隨後,風止了,火苗重新變直,又在黑 暗中伸出了它們的不動的紅色尖嘴。 這十二盞巨燈(每盞高三米左右)排成環狀,其直徑至少有五十尺。環的中央,有 一個黑乎乎的東西,上面滿是一縷縷紅色的反光。等我走近了,才看清楚那是一個噴泉 。我剛才說的溫度就是由這股清涼的水來保持的。 中央一塊山石,烏黑的、低語著的泉水從石下噴湧而出,石上依勢雕出許多寬大的 坐位,舖著柔軟的坐墊。十二個香爐在紅色火把中間排成了另一個環,直徑有大環的一 半。黑暗中看不見它的飄向穹頂的輕煙,但那令人迷醉的香氣,再加上泉水的清涼和聲 響,卻使人摒除雜念,一心只想待在那裡,永遠待在那裡。 勒麥日先生讓我們坐在大廳中央的大椅於上,他自己也在我們中間落了座。 「過一會兒,」他說,「你們的眼睛就對這黑暗適應了。」 我注意到,他說話聲音很低,就像置身在一座廟宇中一樣。 果然,我的眼睛漸漸適應那紅色的光亮了。大廳差不多只有下半部分被照亮。 整個穹頂被籠罩在黑暗中,說不出有多高。我模模糊糊地看見頭上一座大吊燈,陰 沉的紅光舔著它的金色表面,舔著其餘的一切。但是,無論如何也估量不出在黑暗的穹 頂上吊著它的練子有多長。舖面的大理石質地細膩光滑,反射著大火把的光亮。 這座大廳,我再說一遍,是圓形的,我們背對著的水泉正處在中心。 因此,我們面對的是圓形的牆壁。很快,我們的目光就被吸住了。下面就是這牆壁 引人注意的地方;牆上一線排著許多壁龕,那條黑線被我們剛才進來的那座門隔斷,在 我們身後,又被另一座門隔斷,這座門只是我回頭時,在黑暗中影影綽綽感到的一個黑 洞。兩座門之間,我數了數,有六十個壁龕,也就是說,一共有一百二十個。每個壁龕 高三米,寬一米,其中有一個盒子樣的東西,上寬下窄,只是下面才關著。在這些盒子 裡,除了我面對著的兩個之外,我分辨出一個發亮的輪廓,無疑是人形,好像是某種用 淺色青銅鑄成的人像樣的東西。在我面前的圓弧上,我清楚地數出三十具這種奇怪的人 像。 這些像是什麼?我想看看,就站了起來。 勒麥日光生的手放到了我的胳膊上。 「等一會兒,」他輕輕地說,聲音始終很低,「等一會兒。」 教授的目光盯著我們進來的那座門,門後有腳步聲傳來,越來越清晰。 門無聲地開了,進來三個白衣圖阿雷格人。其中兩個肩上抬著一個長包裹,第三個 似乎是個頭頭。 根據他的指示,他們把包裹放在地上,從一個壁龕中拉出一個長方形的盒子。每個 壁龕中都有一個這樣的盒子。 「你們可以走近來,先生們,」這時,勒麥日先生對我們說。 根據他的示意,三個圖阿雷格人後退了幾步。 「您剛才要我,」勒麥日先生對莫朗日說,「給一個關於埃及對這個國家的影響的 證據。首先,您對這個盒子有什麼看法?」 他一邊說,一邊指著僕人們剛從壁龕中拿下來、放倒在地上的盒子。 莫朗日發出了一聲低沉的驚呼。 我們面前的是一種保存木乃伊的盒子。同樣是發亮的木頭,同樣塗著色彩鮮艷的漆 ,唯一的區別是,圖阿雷格文代替了象形文字。本來,單是那上寬下窄的形狀就會立刻 告訴我們的。 我已經說過,這個大盒子的下半部分是關著的,使得整個人盒子像個長方形的木鞋 。 勒麥日先生跪下,在盒子的前面放上一方白紙板,一個大標籤,那是他離開圖書室 時從桌子上拿的。 「你們可以讀一讀,」他淡淡地說,但聲音仍然很低。 我也跪下了,因為燈光剛剛夠讓人看清楚標籤,我還是認出了教授的筆跡。 那上面只有這麼簡單的幾個字,用粗大的圓體字寫成:53號。阿奇博爾德•羅素少 校閣下。1860年生於裡奇蒙。1896年12月3日死於霍加爾。 「羅素少校!」我喊了起來。 「輕一點,輕一點,」勒麥日先生說,「誰也沒有權力在這裡大聲說話。」 「羅素少校,」我說,不得不服從這個命令,「就是去年從喀土穆出發去考察索科 托的那個羅素少校嗎?」 「正是他,」教授回答說。 「那……羅素少校在哪兒?」 「他在這兒。」 教授示意,白衣圖阿雷格人走近了。 神秘的大廳中一片令人心碎的沉寂,只有泉水發出清亮的汩汩聲。 三個黑人開始打開他們進來後放在彩繪的盒子旁邊的那個包裹,莫朗日和我彎著腰 ,懷著一種不可言狀的恐懼,在看著。 很快,一個僵硬的東西,一個人形的東西,出現在我們面前、它上面閃爍著一片紅 光。我們看到的是一尊塑像,躺在地上,裹著一種白綢纏腰布似的東西,一尊淺色青銅 的塑像,與我們周圍壁龕裡的那些塑像相似,它們直挺挺的,好像是用一種深不可測的 目光凝視著我們。 「阿奇博爾德•羅素少校閣下,」勒麥日先生緩緩地低聲說。 莫朗日不說話,走過去,大膽地揭開了綢子面罩。他久久地、久久地凝視著那顏色 暗淡的塑像。 「一具木乃伊,一具木乃伊,」他終於說道,「您弄錯了,先生,這不是一具木乃 伊。」 「不,確切地說,這不是一具木乃伊,」勒麥日先生說,「但是您看到的的確是阿 奇博爾德•羅素閣下的遺體。的確,我應該,親愛的先生,讓您注意到,為了昂蒂內阿 而採用的保存屍體的方法與古埃及採用的方法是不同的。在這裡,不用泡鹼,不用頭帶 ,不用香料。一眼就可以看出,霍加爾的方法達到了歐洲科學經過長期摸索才獲得的效 果。當我來到這裡的時候,我看到他們使用一種我以為只有文明世界才知道的方法,真 是感到萬分驚訝。」 勒麥日先生彎起食指,在阿奇博爾德•羅素閣下發暗的額上輕輕敲了一下,發出了 一陣金屬的響聲。 「這是青銅,」我小聲說,「這不是人的額頭。這是青銅。」 勒麥日先生聳了聳肩膀。 「這是人的額頭,」他斬釘截鐵地說,「這不是青銅。青銅的顏色更深,先生。這 種金屬是柏拉圖在《克裡提阿斯》中談過的那種不為人知的偉大金屬,介於金和銀之間 ,是大西洋島山中的特殊金屬。這是希臘銅1。」 我湊近一看,發現這種金屬跟圖書室牆上覆蓋的那種金屬一樣。 「這是希臘銅,」勒麥日先生繼續說,「您好像不明白一具人體怎麼能變成一具希 臘銅的鑄像。莫朗日上尉,怎麼搞的,我是相信您有點學問的,您從來也沒聽說過瓦裡 歐博士的那種不塗香料的保存屍體的方法嗎?您從未讀過這位醫生的那本書嗎?他在書 中敘述了叫作電鍍法的那種方法。在皮膚組織上塗一層銀鹽,使其成為導體,然後把屍 體浸入硫酸銅溶液,通過極化最後完成。使這位可敬的英國少校的屍體金屬化的方法就 是這種方法。所不同的,就是用硫酸希臘銅,這種材料是非常稀少的,取代了硫酸銅。 因此,您看到的不是一尊窮人的鑄像,一尊銅鑄像,而是一尊比金和銀更為珍貴的金屬 鑄像,一句話,一尊無愧於尼普頓的孫女的鑄像。」 1希臘傳說中的一種金屬。 勒麥日先生示意,黑奴們抓起屍體,一會兒工夫就放進那個彩繪的木盒子裡了。然 後把它豎起來,放在壁龕內,旁邊的那個壁龕中也有個完全一樣的盒子,標籤上寫著 52號。 他們的任務完成了,就一聲不響地退下了。死亡的冷氣再次吹動了銅燈的火苗,使 巨大的影子在我們周圍晃動不已。 莫朗日和我,像包圍著我們的那些金屬幽靈一樣,呆立不動。突然,我鼓了鼓勁, 跌跌撞撞地走近他們剛剛放入英國少校遺體的壁龕旁邊的那個壁龕。我尋找著標籤,寫 有52號的標籤。 我扶著紅色大理石的牆壁,讀到:52號。羅朗•德利涅上尉。1861年7月22日生於 巴黎。1896年10月20日死於霍加爾。 「德列涅上尉,」莫朗日哺南說道,「1895年從哥倫布—貝沙爾出發到提米門,後 來杏無音訊!」 「正是,」勒麥日失生說,微微點了點頭。 「51號,」莫朗日念道,牙齒咬得格格響。」馮•韋特曼上校。1855年生於耶拿。 1896年5月1日死於霍加爾。韋特曼上校,卡奈姆的探險家,在阿加德斯一帶失蹤!」 「正是,」勒麥日先生說。 「50號,」我又念道,兩手緊緊抓著牆,免得跌倒,「阿隆茲•德•奧裡維拉侯爵 。1868年2月21日生於卡迪克斯。1896年2月1日……奧裡維拉,他是去阿拉旺的呀!」 「正是。」勒麥日先生說。「這個西班牙人是最有學問的一個,我跟他就安泰王國 1的準確地理位置進行過很有趣的討論。」 「49號。」莫朗日喘著粗氣說。」伍德豪斯中尉,1870年生於利物浦。1895年10月 4日死於霍加爾。」 「差不多還是個孩子,」勒麥日先生說。 「48號。」我念道。「路易•德•馬依佛少尉,生於普羅萬斯……我念不下去了, 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路易•德•馬依佛,我最好的朋友,我童年時代的朋友,在聖—西爾,到處……我 望著他,我在那層金屬下面認出了他。路易•德•馬依佛! 我的額頭抵著牆壁,肩膀不住地抽動,嚎陶大哭起來。 「先生,這個場面夠長的了。結束吧。」 「他想要知道,」勒麥日先生說,「我有什麼辦法?」 我衝著他走去。我抓住了他的肩膀。 1希臘神話中的巨人族。 「他怎麼來這兒的?他怎麼死的?」 「象其他人一樣,」教授回答道,「象伍德豪斯中尉,像德利涅上尉,像羅素少校 ,像馮•韋特曼上校,像昨日的四十七位,像來日的所有那些人。」 「他們死於何故?」莫朗日用命令的口氣問道。 「他們死於何故,先生?他們死於愛情。」 接著,他又以極嚴肅極低沉的口吻說:「現在你們知道了。」 慢慢地,以一種我們幾乎察覺不到的謹慎方式,勒麥日先生把我們的目光從那些金 屬人像上引開。過了一會兒,莫朗日和我,又坐在——還不如說癱在——大廳中央的坐 墊上了。看不見的流泉在我們腳下低聲呻吟著。 勒麥日先生坐在我們中間。 「現在,你們知道了,」他說,「你們知道了,但你們還沒有明白。」 這時,他緩緩地說道。 「你們和他們一樣,是昂蒂內阿的俘虜……她想要復仇。」 「復仇,」莫朗日說,他已經恢復了平靜,「為什麼,請問?中尉和我,我們對大 西洋島做了什麼?我們在什麼事情上引起了她的仇恨?」 「這是一往古老的、非常古老的糾紛,」教授嚴肅地回答道,「一樁您不能理解的 糾紛,莫朗日先生。」 「請您說法楚,教授先生。」 「你們是男人,她是女人,」勒麥日先生出神地說,「一切問題都在這兒。」 「的確,先生,我不懂……我們不明白。」 「你們會明白的。你們難道真地忘記了,古代那些蠻族的美麗女王是多麼怨恨那些 被命運推到她們的海岸上去的外國人嗎?詩人維克多•雨果在他的描寫殖民地的《塔希 提姑娘》一詩中相當好地表現了他們的可惡行為。不管回憶把我們帶到多麼久遠的年代 ,我們見到的只是一些類似的白吃白喝、忘恩負義的行為。這些先生們大肆利用這些女 士們的美貌和財富。然後,一個早上,他們突然無影無蹤了。如果某君細心地測定了位 置,卻沒有帶著戰船和軍隊前來佔領,她還算是幸福的呢。」 「您的博學真讓我高興,先生,」莫朗日說,「請往下說。」 「要給你們舉例嗎?唉,俯拾皆是。您想想尤利西斯對待加裡普索1,狄俄墨得斯 對待卡利洛厄的輕薄態度吧2。忒修斯對亞里亞娜又怎麼說呢3?伊阿宋對美狄亞的薄 情是不可想像的4。羅馬人繼續了這一傳統,而且更加粗暴。 1希臘的話中,尤利西斯從特洛亞歸國途中,曾被俄古癸亞島的女神加裡普索留住 十年。 2前者為特落亞戰爭中的希臘大英雄,後者為河神的女兒,「輕薄」之說,其事未 詳。 3希臘神話中,忒修斯得情人亞里亞娜幫助斬殺牛頭怪物,後將其遺奔。 4希臘神話中,伊阿宋得美狄亞幫助獲得金羊毛,後負心。 「伊尼斯,他與可敬的斯帕爾代克有許多共同點,對待狄多的態度是最卑鄙的1。 凱撒對待神聖的克婁巴特拉粗魯至極2。最後還有提特,這個偽君子提丟斯,靠著可憐 的貝雷尼斯在伊杜美整整住了一年,他把她帶到羅馬只是為了更厲害地譏笑她3。雅弗 的兒子們欺侮閃的女兒們4,這筆債已經拖欠了很久,早就該償還了。 「一個女人應時而生,來重建黑格爾的偉大的擺動原理以有利於她的性別。由於尼 普頓的絕妙的防範措施,她與雅利安人的世界隔絕,而把最年輕、最勇敢的男人召喚到 她的身邊。她的靈魂是不可動搖的,她的身體卻可以屈尊。從這些勇敢的年輕人身上, 她獲取他們所能給予的一切。她把自己的身體給他們,卻用她的靈魂統治他們。她是第 一位這樣的君主,熱情從未使之成為奴隸,哪怕一剎那間。她從不需要恢復鎮靜,因為 她從未神魂顛倒過。她是成功地將愛情和快樂這兩個糾結在一起的東西分開的唯一女人 。」 勒麥日先生停了一會兒,接著說:「她每天來這地下墳墓中一次。她站在這些壁龕 前,面對著僵直的人像沉思。她觸摸著那些冰冷的胸脯,她知道它們曾是那樣地滾燙。 接著,她對著那個空位置——很快,他就要裹著一層冰冷的希臘銅皮在那裡長眠——冥 想一番,就懶洋洋地回轉身,到等著她的人那兒去了。」 1據維吉爾《伊尼德》,特洛亞城破後,王子伊尼斯出走。漂泊至迦太基城,與女 王狄多戀愛,後棄她而走,狄多自殺。 2凱撒愛上無婁巴特拉,幫助她重登王位。「粗魯」之說,其事未詳。 3羅馬皇帝提丟斯愛上埃及王后貝雷厄斯,將她帶至羅馬;登基後遺棄了她。 4據《聖經》,閃和雅弗都是挪亞的兒子,閃是閃米特人(如阿拉伯、猶太人等) 的祖先,雅弗是印—歐人的祖先。 「而他們,他們,」我喊道,也不管是在什麼地方了,「他們全都接受了!他們全 都屈服了!啊!她只要一來,她等著瞧吧。」 莫朗日不說話。 「親愛的先生,」勒麥日先生溫和地說,「您說話像個孩子。您不知道。您沒見過 昂蒂內阿。有一件事您要好好想想,那就是,在他們中間,」他手一揮,指了指那一圈 無言的像。「有許多人跟您一樣勇敢,還可能不那麼容易激動。我記得,有一位,就是 安息在39號標籤之下的那一位,是個冷靜的英國人。當他出現在昂蒂內阿面前的時候, 還抽著雪茄。親愛的先生,他像其他人一樣,在他的君主的目光下屈服了。 「只要你們沒有見過她,就不要說大話。學問的水平對於討論熱情方面的東西沒有 什麼價值,我跟你們談論昂蒂內阿是感到很尷尬的。我只對你們說一點,你們一旦看見 了她,你們就將忘記一切。家庭,祖國,榮譽,一切,為了她,你們會背叛一切。」 「一切,先生?」莫朗日非常平靜地問道。 「一切,」勒麥日先生有力地肯定說,「你們將忘記一切,你們將背叛一切。」 一陣輕微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勒麥日先生看了看表。 「反正,你們會看到的。」 門開了。一個身材高大的、我們在這個地方見到的最高大的白衣圖阿雷格人進來了 ,走向我們。 他彎彎腰,輕輕地碰了碰我的胳膊。 「跟著他,先生,」勒麥日先生說。 我沒有說話,服從了。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一章】 昂蒂內阿我的帶路人和我,我們沿著一條新的走廊走著。我越來越興奮。我只有一 個念頭,趕快站在這個女人面前,對她說……其餘的一切,我早已置之度外了。 希望這次冒險立刻帶上一種英雄主義的色彩,這我是錯了。在生活中,各種現象之 間從來也不是界限分明的。過去許許多多的事情本該使我想到,在我的冒險中,荒唐總 是與悲劇攪在一起。 我們到了一扇顏色淡淡的小門前,嚮導閃在一旁,讓我進去。 那是一間最舒適的盥洗室。毛玻璃的天棚向大理石舖磚灑下一片歡快的、粉紅色的 光。我看見的第一件東西,是牆上的掛鐘,數字為黃道十二宮的圖案所代替。小針還不 到白羊宮呢。 三點鐘,才三點鐘! 這一天已經使我覺得像一個世紀一樣長……可我才過了一半多一點。 隨後,另一個念頭閃過腦際,我不由得捧腹大笑。 「昂蒂內阿是要我帶著我的所有長處去見她呀。」 一面巨大的希臘銅鏡佔了房間的一頭。我朝鏡子裡看了一眼,我明白了,按理說, 她的要求並不過分。 我的鬍子未修,眼上一片可怕的污垢,順著臉流下來,衣服上沾滿了撒哈拉大沙漠 的泥土,被霍加爾高原的荊棘劃得破破爛爛,說真的,這使我成了一個相當可悲的騎士 。 我立刻脫掉衣眼,跳進盥洗室中間的一個斑岩澡盆中。我泡在散發著香味的溫水中 ,感到渾身麻酥酥的,舒服極了。在我前面那個貴重的雕花木梳妝台上,許多雜亂放著 的小瓶在微微顫動著。它們大小不一,顏色各異,是用一種極透明的玉雕成的。柔和的 濕氣使我緊張的神經鬆弛下來。 「讓大西洋島,地下墳墓,勒麥日先生,都統統見鬼去吧,」我還有力氣這樣想。 隨後,我就在澡盆裡睡著了。 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掛鐘上的小件都快到金牛宮了1。我面前站著一個高大的黑 人,他兩手撐在浴缸的邊上,露著臉,裸著胳膊,頭上裹著一塊桔黃色的大頭巾。他望 著我,無聲地笑著,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 「這傢伙是什麼人?」 黑人笑得更厲害了。他不說話,一把抓住我,把我像羽毛一樣地從那香香的水中撈 出來,那水現在的顏色我想還是不說為妙。 1即快到四點了。 轉眼間,我已躺在了一個傾斜的大理石台上了。 黑人開始給我按摩,下手非常有力。 「哎喲!輕一點兒,畜生。」 按摩師沒有答腔,他笑了,搓得更用力了。 「你是什麼地方人?卡奈姆?波爾古?你太愛笑了,不像個圖阿雷格人。」 他還是一聲不響。這是個又啞又快活的黑人。 「反正,我管它呢,」我只好這樣想,「不管他怎麼樣,我覺得還是比勒麥日先生 好,他的博學像是一連串的噩夢。可是上帝,他是怎樣訓練一個馬杜蘭街1上的土耳其 式浴室的新顧客啊!」 「香煙,先生。」 還沒等我應聲,他就在我嘴裡塞了一支點燃的香煙,他則又開始細心揉搓起來。 「他的話少,倒挺殷勤的,」我想。 我正對著他的臉噴了一口煙。 這個玩笑似乎很投他的口味,他立刻使勁兒地拍著我,表示他的高興。 當他揉搓好了的時候,就從梳妝台上拿下一個小瓶,在我身上塗了一種玫瑰色的膏 。我感到疲勞頓釋,肌肉又充滿了活力。 有人用錘子在銅鈴上敲了一下。按摩師退下,進來一個矮小的黑老太婆。她像喜鵲 一樣饒舌,但是我從她那連珠炮似的話中,一個字也沒聽明白,而她先是抓住我的手, 後是抓住我的腳,做著鬼臉給我修指甲和趾甲。 1巴黎的一條街。 鈴又響了一聲。老太婆讓位給又一個黑人,這一位表情嚴肅,一身白衣,狹長的額 上扣著一頂棉織無邊圓帽。這是理髮師,他的手靈巧得出奇。他很快地剪掉我的頭髮, 還真合適。然後,他並沒有問我是否喜歡留什麼樣的鬍子,就給我刮了個淨光。 我饒有興致地端詳著我的面目一新的臉。 「昂蒂內阿大概喜歡美國式的,」我想,「這是對她的祖父尼普頓多大的不敬啊! 」 這時,那個快活的黑人進來了,把一個包袱放在沙發上。理髮師退下了。我的新僕 人小心地打開那個包袱,我驚奇地發現那裡面是一套白法蘭絨制服,與阿爾及爾的法國 軍官的夏裝一模一樣。 寬大柔軟的褲子象定做的一樣。上衣無可指責,使我驚訝到極點的是,還有兩條活 動的金線飾帶,我的軍階的標誌,用兩條線子固定在袖子上。一雙飾有金線的摩洛哥皮 拖鞋。襯衣全是綢的,好像直接來自和平大街1。 「飯菜可口,」我咕噥著,一邊朝鏡子裡滿意地看著。「住處井井有條。是的,可 是,還有那件事。」 我不由得打了個哆嗦,第一次又想起了紅石廳。 1巴黎的一條大街。 這時,掛鐘打了四點半。 有人輕輕地敲門。引我來的那個大個子白衣圖阿雷格人出現在門口。 他走過來,碰了碰我的胳膊,示意。 我又跟他走了。 我們仍然沿著一條長長的通道走著。我很激動,但是我從和那溫水的接觸中又重新 獲得了幾分放肆。特別是,我不願意承認,很不願意承認,我感到我的好奇心越來越強 烈。從這時起,如果有人來建議我重返白色大平原的路上,去錫克—薩拉赫,我會接受 嗎?我不相信。 我試圖對這種好奇心感到羞恥。我想到了馬依佛。 「他也是,他也走過我現在走的這條路,而他現在在那邊,在紅石廳裡。」 我沒有時間回憶得更遠。突然,我像被一個火流星樣的東西撞了一下,撲倒在地上 。通道上漆黑一片,我什麼也看不見。我只聽見一陣嘲弄的吼叫聲。 白衣圖爾格人閃在一旁,背靠著牆。 「得。」我一邊起來一邊嘀咕著,「開始鬧鬼了。」 我們繼續走著。很快,一縷和那玫瑰色的燈光不同的光開始照亮了通道。 我們走到了一座高大的銅門前。門的輪廓呈奇怪的鋸齒狀,閃閃發亮透出光來。一 聲純淨的鈴聲響過,兩扇門打開了。圖阿雷格人待在通道上,在我身後將門關上。 我機械地在這個我剛才一個人進來的大廳裡邁了幾步,我站住了,呆若木雞,兩手 捂著眼睛。 剛剛展現在我面前的藍天晃得我眼花綻亂。 幾個小時以來的昏暗光亮弄得我對陽光都不習慣了。陽光從這個大廳的一端大量地 照進來。 這個大廳位於山的下部,外面的走廊和通道比埃及的金字塔還要多。它和我早晨在 圖書室的平台上看到的花園處於同一水平上,好像緊挨著,感覺不到有什麼間隔:地毯 一直舖到大棕櫚樹下,鳥兒就在大廳中的柱子間翻飛。 綠洲上的陽光沒有直按照到的部分,就顯得昏暗。正在沉入山後的太陽給小路的石 階塗上一重玫瑰色,照得深藍寶石般的小湖岸邊的那只單足呆立的紅鸛血一般殷紅。 突然,我又跌倒在地。一團東西猛地撲在我的肩上。我感到脖子上有一種熱乎乎、 毛茸茸的東西,後脖頸上一股燙人的熱氣。這時,使我在通道上那麼慌亂的嘲弄的吼叫 聲又響起來了。 我腰一挺,掙脫了,胡亂朝我的襲擊者的方向猛擊了一拳。又一聲吼,這次是痛苦 和憤怒的吼聲。 吼聲引起了一陣大笑。我怒不可遏,用眼睛尋找這個無禮的傢伙,跟他來個開門見 山。可是這時,我的目光凝住了,凝住了。 昂蒂內阿在我面前。 在大廳的最昏暗的那一部分裡,在被十二扇彩繪大玻璃窗射進的淡紫色陽光照得人 為地發亮的穹頂下,在一堆花花綠綠的坐墊和最珍貴的白色波斯地毯上,躺著四個女人 。 我認出了前面三個是圖阿雷格女人,雍容華貴,穿著華麗的緊腰寬下擺白綢上衣, 鑲著金邊。第四個是棕色皮膚,幾乎是個黑人姑娘,年紀最輕,她的紅綢上衣更突出了 她的瞼、她的胳膊、她的赤裸的雙腳的深暗色調。她們四個圍著一座由白地毯堆成的塔 狀的東西,覆蓋著一張巨大的獅子皮,在那上面,昂蒂內阿曲肱而臥。 昂蒂內阿!我每次看見她,都要問自己,我是否看清楚了,我是那樣地心慌意亂, 我覺得她一次比一次更美。更美!可憐的詞,可憐的語言。可是,難道這真是語言的過 錯?或是糟蹋了這樣一個詞的那些人的過錯? 面對著這個女人,人們不能不想起那個女人,為了她,艾弗拉刻特烏斯征服了阿特 拉斯高原1;為了她,沙波爾篡奪了奧奇芒蒂阿斯的王位2;為了她,瑪米洛斯征服了 蘇斯和唐提裡斯3,為了她,安東尼逃跑4。 啊,顫抖的人心,如果你曾經激動,那是在她雙臂的傲慢而火熱的擁抱中。 埃及式的披巾從她的濃密的、黑得發藍的發捲上垂下來。 1未詳。 2未詳。 3未詳。 4羅馬大將安東尼出治東部行省時,愛上埃及女王克委巴特拉七世,宣稱將羅馬的 東部一些領上贈與她的兒子,亞克興一役敗於屋大維,逃至埃及,後自殺。厚重的金色 織物的兩個尖角拖到纖弱的臀部,金質的眼鏡蛇冠飾圍著一個小巧、豐滿、固執的前額 ,一雙純綠寶石的眼睛盯著她頭上那眼鏡蛇的紅寶石做就的分叉的舌頭。 她穿著軋金的黑紗長衣,非常輕盈,非常寬鬆,用一條白細布腰帶輕輕繫住,腰帶 上用黑珍珠繡著藍蝴蝶花。 這是昂蒂內阿的裝束。但在這一堆迷人的衣服下面,她是什麼樣呢?是一個身材纖 細的少女,修長的綠眼睛,鷹一樣的側面。一個更容易激動的阿多尼斯1。一位年輕的 沙巴女王2,用她的目光,她的微笑,卻是在東方女人中從未曾見過的、一個嘲諷和放 肆的奇跡。 昂蒂內阿的身體,我看不見。真的,這有名的身體,我從未想到要看一看,哪怕我 有力量。也許這是我的初次印象中最不尋常的地方。想到紅石廳裡的那些被處決了的、 曾把這纖細的肉體抱在懷裡的五十個年青人,我覺得,在這難以忘懷的時刻裡,單單這 種想法就是一種最可怕的褻瀆。儘管她的長衣的一側大膽地開著,她的纖細的胸脯裸露 著,胳膊光著,輕紗下影影綽綽一片神秘的陰影,儘管她有著極殘酷的傳說,這個女人 卻有辦法保持某種非常純潔、怎麼說呢?某種處女的東西。 這時,她還在開懷大笑,因為我當著她的面跌倒在地。 「希拉姆王,」她叫道。 1希臘神話中的美少年,愛神阿佛洛狄忒的情人。 2《聖經》人物,沙巴國女王訪問所羅門,歸去時留下厚禮。 我轉過頭去,看見了我的敵人。 在一個柱頭上,離地二十足的地方,趴著一隻美麗的獵豹。它的目光還因我給它的 那一拳而充滿著憤怒。 「希拉姆王,」昂蒂內阿又叫道,「過來!」 那頭獸彈簧一樣地竄了下來。現在,它蜷曲在女主人的腳旁了。我看見那只紅舌頭 舔著她的纖細的光腳脖子。 「向先生道歉,」年輕的女人說。 獵豹充滿仇恨地瞪了我一眼,黑鬍子下的黃鼻尖皺了皺。 「呣,」它像一隻大貓那樣咕嚕了一聲。 「去呀,」昂蒂內阿威嚴地命令道。 這頭小野獸勉強地朝我爬過來。它謙卑地把頭放在兩爪間,等著。 我在它的具有眼狀花紋的額頭上摸了摸。 「別怪它,」昂蒂內阿說,「它跟所有的陌生人開始時都這樣。」 「那它大概經常心情不好吧,」我淡淡地說。 這是我的第一句話,它使得昂蒂內阿的唇上掠過一痕微笑。 她平靜地、深長地望了我一眼,然後對一個圖阿雷格女人說:「阿吉達,你記著給 塞格海爾—本—謝伊赫二十五鎊金幣。」 「你是中尉嗎?」她停了一會兒,問道。 「是的。」 「你是哪裡人?」 「法國人。」 「我料得到的,」她以嘲諷的口氣說道,「是哪個省的?」 「是叫洛特—加龍的那個省。」 「這個省的哪個地方?」 「杜拉。」 她想了想。 「杜拉!那兒有一條小河,叫德洛普。有一座大古堡。」 「您知道杜拉,」我喃喃地說,大吃一驚。 「從波爾多去,有一條小鐵路,」她接著說,「那是一條夾在陡壁間的路,山坡上 滿是葡萄園,山頂上許多封建時代的廢墟。村莊有著美麗的名字:蒙塞古爾,索沃代爾 —德—古也納,拉特萊那。克瑞翁……克瑞翁,像在《安提戈涅》裡一樣1。」 「您去過?」 她看了看我。 「用『你』來稱呼我吧。」她說,帶著一種慵懶之態,「遲早你得用『你』來稱呼 我的。還是馬上開始吧。」 這種滿含著威脅的許諾立刻使我感到巨大的幸福。我想起了勒麥日先生的話:「只 要你們沒有見過她,就不要說大話。你們一旦見了她,就會為了她而背叛一切。」 1克瑞翁是希臘悲劇《安提戈涅》中的忒拜國王。 「我去沒去過社拉?」她笑了,繼續說道,「你開玩笑的。你能想像尼普頓的孫女 在一段地方鐵路上乘坐一等車廂嗎?」 她伸出手,對我指著那俯視著花園中棕櫚樹的白色大山。 「那就是我的天涯,」她莊嚴地說。 在她身旁,在獅子皮上,放著好幾本書,她從中拿起一本,隨手翻開了。 「這是西部鐵路指南,」她說,「對於一個不動的人來說,這是多麼好的讀物啊! 現在是下午五點半。一列火車,一列慢車,在三分鐘之前到了下沙朗特的蘇爾傑爾。十 分鐘後開車。兩小時後到達拉羅謝爾。在這兒想到這些事情,這多怪啊。這麼遠!…… 這麼多的運行!……這麼多的停車!……」 「您的法語說得很好,」我說。 「我沒有辦法呀。德語、意大利語、英語、西班牙語,我都說得很好。我的生活方 式使我成了一個會講多種語言的人。但是我最喜歡的是法語,甚至勝過圖阿雷格語和阿 拉伯語。好像我生來就會似的。請相信,我說這個並不是為了讓你高興。」 一陣沉默。我想起了她的祖先,想起了普普塔克1這樣說的那一位:「她需要翻譯 與之通話的民族是很少的;克婁巴特拉用他們各自的語言同埃塞俄比亞人、穴居人、希 伯萊人、阿拉伯人、敘利亞人、米堤亞人2以及帕爾特人3說話。」 1古希臘傳記家,散文家(約46一約120),代表作有《列傳》。 2伊朗高原西北部古民族。 3伊朗北部古民族。 「別這樣站在大廳中間。你讓我難受。過來坐下,坐在我身邊。動一動,希拉姆王 先生。」 獵豹不高興地服從了。 「把手伸過來,」她命令道。 她身邊有一個大縞瑪瑙杯,她從中取出一隻很樸素的希臘銅指環。她把它套在我的 左手的無名指上。這時,我看見她也戴了一隻同樣的指環。 「塔尼—傑爾佳,給德•聖—亞威先生拿玫瑰冰糕。」 那個穿紅綢衣服的黑姑娘急忙拿給我。 「我的私人秘書,」昂蒂內阿介紹說,「塔尼—傑爾佳小姐,尼日爾河畔的加奧人 1。她的家庭差不多跟我的家庭一樣古老。」 她一面說,一面看著我。她的綠眼睛凝視著我。 「你的同事,那個上尉,」她心不在焉地問道,「我還不認識他。他怎麼樣?像你 嗎?」 這時,自從我在她身邊以來,我才第一次想到了莫朗日。我沒有回答。 昂蒂內阿微微一笑。 她完全躺在了獅子皮上。她的右腿裸露了出來。 「該去找他了。」她無精打采地說,「你很快就會接到我的命令的。塔尼—傑爾佳 ,領他去吧。先給他看看他的房間。他大概還不知道。」 1加奧城建於公元670年,11世紀成為桑海帝國首都。 我站起身來,拿起了她的手吻了吻。這隻手,她用力地挨著我的嘴唇,甚至把我的 嘴唇弄出血來,以此來表示她的佔有。 我現在走在一條陰暗的通道上。穿紅綢衣的小姑娘在前面。 「這兒是你的房間,」她說。 她又說:「現在,如果你願意,我領你去餐廳,其他人要去那兒吃晚飯了。」 她的法語說得很可愛,Z和S不分。 「不。塔尼—傑爾佳,不,我晚上想待在這兒。我不餓。我累了。」 「你記住了我的名字,」她說。 她因此而顯得很自豪。我感覺到,在需要的時候,她可能是我的一個同盟者。 「我記住了你的名字,小塔尼—傑爾佳,因為它很美。」1 我又補充說:「現在,小傢伙,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吧。」 她待在房間裡不走。我又感動又惱火。我感到極需要反躬自省一番。 「我的房間在你的房間上面,」她說,「這張桌子上有一1在柏柏爾語中,「塔尼 」的意思是泉水,「傑爾佳」是形容詞「藍色」陰陰性形式。——拉魯先生注個銅鈴, 你有事敲一敲機行了。一個白衣圖阿雷格人會來的。」 這些囑咐突然使我很開心。我是住在一個撒哈拉大沙漠中心的旅館裡。我只要打一 下鈴就有人來侍候。 我看了看我的房間、我的房間!它有多長時間是我的呢? 房間相當寬綽,有一些坐墊,一個沙發,依石鑿進的凹室,一扇寬大的窗戶透光, 門上擋著一領草簾。 我走近窗戶,拉起簾子,一縷落日的餘輝射進來。 我兩肘支在一塊石頭上,心中充滿了難以表達的思想。窗戶朝南,離地至少有六十 米高。下面是一片火成岩的石壁,光滑,烏黑,令人頭暈目眩。 在我前面,大約兩公里之外,高聳著另一堵石壁:《克裡提阿斯》中說的第一圈陸 地。然後,在那邊很遠的地方,我看見了廣袤無垠的紅色大沙漠。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二章】 莫朗日站起來,走了我累極了,一覺就睡到第二天,醒來時已經快下午二點鐘了。 我立刻就想到了昨晚的事情,而且覺得事情令人驚異。 「瞧,」我自言自語道,「事情還得一步步來。先得問問莫朗日。」 而且,我感到胃口大開。 我的手邊就是塔尼—傑爾佳指給我的銅鈴。我敲了敲,一個白衣圖阿雷格人來了。 「帶我到圖書室去,」我命令道。 他服從了。我們又在台階和通道縱橫交錯的迷宮中穿行,我知道,若沒有人幫助, 我是永遠也找不到路的。 莫朗日果然在圖書室裡。他正津津有味地閱讀一份手稿。 「一份失傳的聖—奧波塔的論文,」他對我說。「啊!要是唐•格朗傑在這兒就好 了!看,這是用半安色爾字體1寫成的。」 1安色爾字體是古代用於手抄本上的一種大型圓形字體。 我沒有應聲。桌子上,手稿的旁邊,有一件東西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枚希 臘銅戒指,和昨晚昂蒂內阿給我的那種一樣,和她戴的那種一樣。 莫朗日微笑著。 「怎麼樣?」我問。 「怎麼樣?」 「您看見她了?」 「我是看見她了,」莫朗日回答道。 「她很美,是不是?」 「這事我覺得很難提出異議,」我的同伴回答道,「我認為甚至可以說她既美麗又 聰明。」 一陣沉默。莫朗日很平靜,在手指間擺弄著那個希臘銅指環。 「您知道我們在此地的命運該是什麼嗎?」我問。 「我知道,勒麥日先生昨天已經用隱蔽的、神話的語言給我們解釋過了。這顯然是 一次很不尋常的冒險。」 他停了停,凝視著我:「我非常後悔把您也拖了來。只有一件事可以減輕我的悔恨 ,就是看到您自昨晚以來相當容易地對這一切拿定了主意。」 莫朗日是從哪兒學到這種洞察人心的學問的?我沒有回答,這就向他提供了最好的 證據,證明他看得準。 「您打算怎麼辦?」我最後輕聲問道。 他合上手稿,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裡,點燃一支雪茄,這樣回答我:「我深思熟慮 過了。靠著一點兒決疑論,我發現了我的行動準則。它是很簡單的,不容爭論。 「問題對我和對您並不是完全一樣的,其原因是我的近乎宗教的性格,我應該承認 。它已經上了一條令人不安的船了。我沒有許過願,的確,但是。除了通常的第九誡禁 止我與一個不是我的妻子的人有關係之外,我承認,我還對要求於我們的那種效勞沒有 絲毫的興趣,為了這種效勞,那位了不起的塞格海爾—本—謝伊赫費盡心機把我們弄了 來。 「除此之外,還要看到,我的生命不屬於我個人,不像那種私人探險家。他們是為 了個人的目的,利用個人的手段來旅行的。我則要完成使命,要獲得結果。如果我按此 地的習慣付了奇特的買路錢而能夠重獲自由的話,我同意盡我所能地滿足昂蒂內阿的要 求。我相當瞭解宗教的寬大精神,特別是我所嚮往的那個宗教團體的寬大精神,這種作 法會立刻得到認可的,誰知道呢,也許還會受到稱讚。埃及的聖瑪麗亞3曾在類似的情 況下失身於船夫們。她得到的只是頌揚。但是,這樣做的時候,她確信她要達到的目的 是神聖的。只要目的是好的,可以不擇手段。 「至於我,情況並沒有任何相同的地方。哪怕我服從了這位女土的最荒唐的要求, 我還是要很快在紅石廳裡被排成54號,或者55號,如果她願意先找您的話。在這種情況 下……」 1苦行的女基督徒曾在亞歷山大賣淫,後在沙漠中生活了47年。 「在這種情況下?」 「在這種情況下,我的服從就是不可饒恕的。」 「那您打算怎麼辦呢?」 「我打算怎麼辦?……」 莫朝日把後腦勺靠在椅背上,向天棚上吐了一口煙,笑了。 「什麼也不干,」他說,「而這就夠了。您看,在這方面,男人對於女人來說具有 不容置疑的優越性。根據他的生理構造,他可以應之以最完全的不接受。而女人則不能 。」 他又添了一句,目光中帶著嘲弄。 「一個願打是因為一個願挨。」 我低下了頭。 「對於昂蒂內阿,」他接著說,「我費盡了唇舌。但沒有用。後來我沒法兒了,就 說:『那為什麼勒麥日先生不呢?』她笑了,回答說:『為什麼斯帕爾代克牧師不呢? 勒麥日先生和斯帕爾代克先生都是我所尊敬的學者。但是,讓那白日作夢的人遭到詛咒 ,他想第一個,愚蠢地,抓住一個無法解決,沒有結果的問題,讓誠實介入到有關愛情 的事情中去。 「『再說,』她微笑著補充說,她的微笑確實是迷人的,『這兩位你大概都沒有好 好地看一看。』接著,她又對我的形體進行了一番恭維,對此我無言可答,波德萊爾1 的那四句詩使我啞口無言。 「她還肯屈尊給我解釋說:『勒麥日先生是個對我有用的學者。他懂西班牙語和意 大利語,給我整理文件,並在努力地整理我的神譜。尊敬的斯帕爾代克牧師懂英語和德 語。比埃羅斯基伯爵精通斯拉夫人的語言,而且,我像愛父親一樣地愛他。我小時候, 還沒想到你知道的那些蠢事的時候,他就認識我了。我可能接觸到不同國家的來訪者, 他們對我是不可少的,儘管我已開始相當熟練地運用我所需要的語言了……我說了這麼 多話。這是我第一次解釋我的行為。你的朋友不這麼好奇。』說完,她打發我走了。的 確是個奇怪的女人。我認為她有點勒南的風格2,但是比大師更習慣於享樂方面的東西 。」 「先生們,」勒麥日先生不期而至,突然說道,「你們還耽擱什麼呀?大家等你們 吃晚飯呢。」 這一天晚上,小個子教授心情非常偷決。他戴著一枚新的紫色玫瑰花形徽章。 「怎麼樣?」他喜氣洋洋地問道,「你們見到她了?」 莫朗日和我都沒有回答他。 我們到的時候,尊敬的斯帕爾代克牧師和基托米爾的哥薩克公選首領已經吃起來了 。落日在乳白色的席上塗了一層紫色。 1法國著名詩人(1821—1867),那四句話出自《該下地獄的女人》一詩中。 2法國作家(1823—1892)。 「請坐,先生們,」勒麥日先生吵吵嚷嚷地說,「德•聖—亞威中尉,您咋天晚上 沒跟我們在一起。您將第一次嘗到我們的巴姆巴拉1廚師庫庫的手藝。」 一個黑人侍者在我面前放了一條漂亮的火魚,上面澆著象西紅柿一樣紅的辣椒汁。 我已經說過我餓得要死。菜的味道很美。辣椒汁立刻使我口渴。 「1879年的霍加爾白葡萄酒,」基托米爾的哥薩克公選首領悄悄對我說,一邊把我 的大杯斟滿一種精美的黃玉色液體,「這是我釀造的:一點兒也不上頭,勁兒全到了腿 上。」 我一氣喝乾了一杯。我開始覺得和這些人在一起挺讓人高興的了。 「喂,莫朗日上尉,」勒麥日先生朝我那同伴喊道,他正一本正經地吃著他那條火 魚呢,「您對這條棘鰭類魚有什麼看法?它是今天在綠洲的湖裡捕到的。您開始接受撒 哈拉海的假說了吧?」 「這條魚是個論據,」我的同伴說。 突然,他不說話了。門剛剛開了。白衣圖阿雷格人進來了。吃飯的人都沉默了。 蒙面人慢慢地朝莫朗日走去,碰了碰他的右臂。 「好,」莫朗日說。 1非洲西部的一個部落。 他站起來,跟著使者走了。 盛著1879年霍加爾白葡萄酒的長頸壺放在我和比埃羅斯基伯爵中間。我斟滿我的大 杯,一隻半升的大杯,神經質地一飲而盡。 哥薩克公選首領同情地望著我。 「嘿!嘿!」勒麥日先生推著我的臂肘說,「昂蒂內阿尊重等級啊。」 尊敬的斯帕爾代克牧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嘿!嘿!」勒麥日先生叫著。 我的杯子空了。一剎那間,我真想照准歷史教授的腦袋扔過去。算了!我又斟滿了 ,一飲而盡。 「莫朗日先生只能心領這美味的烤羊肉了,」教授說,他變得越來越輕薄了,順手 切了一大塊肉。 「他不會後悔的,」哥薩克公選首領生氣地說,「這不是烤羊肉,這是岩羊角。真 的,庫庫開始嘲弄我們了。」 「還是埋怨尊敬的牧師吧,」勒麥日先生尖刻地反駁道,「我跟他說過多少回,讓 他找初學教理者,別找我們的廚師。」 「教授先生,」斯帕爾代克先生莊重地說。 「我保留我的抗議,」勒麥日先生喊道,我覺得他有點醉了。「我請先生來裁決, 」他轉向我的方向,繼續說,「先生是新來的。先生沒有成見。那麼,我來問他。人們 有權整天往一個巴姆巴拉廚師的腦子裡灌一些他毫無秉賦的神學討論而使他變得迷迷糊 糊的嗎?」 「唉!」牧師難過地回答道,「您大錯特錯了。他對討論有著強烈的癖好。」 「庫庫是個懶漢,他借口高拉的牛什麼也不干,把我們的肉片煎糊了,」哥薩克公 選首領說,「教皇萬歲,」他一這喊著,一邊給大家斟滿酒。 「我向你們保證,這個巴姆巴拉人讓我不安,」斯帕爾代克鄭重其事地說,「你們 知道他現在到了什麼地步了嗎?他否認聖體存在。他已經瀕臨茨溫利1和俄考朗帕德3 的錯誤了。庫庫否認聖體存在。」 「先生,」勒麥日先生很衝動地說,「不應該去打攪那些管做飯的人。耶穌就是這 樣認為的,我想,他是一位和您一樣好的神學家,但他從未想過要讓馬大3離開爐台, 給她講那些廢話。」 「完全對,」哥薩克公選首領稱讚說。 他把一個罈子夾在膝間,用力地開著。 「烤排骨,烤排骨,」他悄悄地對我說,打開了罈子,「拿杯子來,一起喝!」 「庫庫否認聖體存在,」牧師還在說,一邊難過地乾了杯。 「嘿!」基托米爾的哥薩克公選首領俯在我耳邊說,「讓他們說去吧。您沒看見他 們都醉了。」 1瑞士宗教改革領袖(1484一1531),其主張有否認羅馬教廷權威,禁止崇敬聖像 等,1531年在與各州信奉天主教者作戰中身死。 2德國宗教改革家(1482—1531),茨溫利的朋友,曾試圖調解前者與路德的關係 。 3《聖經》中,曾經侍候過耶穌的女人,見《路加福音》10章38節和《約翰福音》 11章。 他自己的舌頭也發硬了。他費了好大勁才把我的杯子斟滿。 我真想把杯子推開,這時,我突然想到:「現在,莫朗日……不管他說什麼……她 那麼美!」 於是,我拉過杯子,又是一飲而盡。 現在,勒麥日先生和牧師正在一場最離奇的宗教論爭中越爭越糊塗,把《 BookofCommonPrayer》1,《人權宣言》、《BulleUnigenitus》2一骨腦兒拋出來, 亂說一氣。漸漸地,哥薩克公選首領對他們顯示出上流社會中人的影響了,儘管他也爛 醉如泥,他還是體現出了教育對學問的全部優越性。 比埃羅斯基伯爵喝的酒五倍於教授和牧師。但是,他的酒量比他們大十倍。 「別管這些醉鬼,」他厭惡地說,「來,親愛的朋友。我們的對手在賭廳裡等著我 們呢。」 「女士們,先生們,」他走進賭廳,說道,「請允許我向你們介紹一位新的對手, 我的朋友,德•聖—亞威中尉先生。」他小聲在我耳邊說:「由他們去吧。這是這裡的 一些僕人……可你瞧,我的眼睛花了。」 的確,我看見他醉得很厲害。 賭廳又窄又長。基本的傢具是地上那張大桌子,四周的坐墊上臥著十幾個土著。牆 上的兩幅版畫表現出最確切的折中主義:一幅是達•芬奇的《聖•若望•巴蒂斯特》, 一幅是阿爾封斯•德•納維爾1的《進行最後裝飾的房子》。 1英文:(英國國教)祈禱書。 2《教皇詔書》,開頭的字常是unigenitus,一家人之意。 桌子上,有一些紅土酒杯,一個盛滿棕櫚燒酒的笨重罈子。 在場的人中,我發現了幾個認識的人:按摩師、指甲修剪師、理髮師、二、三個白 衣圖阿雷格人,他們放下了面罩,莊嚴地抽著裝有銅煙鍋的長煙袋。他們都在等著,沉 浸在玩紙牌的樂趣之中,那似乎是一場三至五人的牌局。昂蒂內阿的兩位美麗的侍從, 阿吉達和西蒂阿,也在其中。她們的光滑的茶褐色皮膚在織有銀線的輕紗下閃閃發亮。 我感到悵然,沒有看見小塔尼—傑爾佳的紅綢衣。我又想到了莫朗日,但只是一閃罷了 。 「籌碼,庫庫,」哥薩克公選首領命令道,「我們來這兒不是鬧著玩的。」 茨維利派的廚子把一個裝著各色籌碼的盒子放在他面前。比埃羅斯基伯爵極其莊嚴 地進行清點。分成小堆。 「白色的值一個路易,」他對我解釋道,「紅色的一百法郎,黃色的五百,綠色的 一千。呵!您知道,這裡的賭注可大了。反正,您會看到的。」 「我出一萬坐莊,」茨溫利派的廚子說。 「我出一萬二,」哥薩克公選首領說。 1法國的一位不出名的畫家。 「一萬三,」西蒂阿說。她坐在伯爵的一條膝上,濕潤的唇上含著微笑,精心地把 她的籌碼擺成一摞一摞的。 「一萬四,」我說。 「一萬五,」羅其達,那個修剪指甲的黑老太婆,聲音刺耳地說。 「一萬七,」哥薩克公選首領宣佈道。 「兩萬,」廚子當機立斷。 他敲了敲桌子,挑戰似地望著我們。 「兩萬,我出兩萬坐在了。」 哥薩克公選首領不高興地揮揮手。 「該死的庫庫!真拿這個畜生沒辦法。您看吧,準有一場激戰,中尉。」 庫庫端坐在桌子的一端。他洗牌的熟練讓我吃驚。 「我說過了,就像在阿娜•戴裡翁1那裡一樣,」哥薩克公選首領自豪地小聲對我 說。 「先生們,出牌呀,」黑人嚷道,「出牌呀,先生們。」 「等一等,畜生,」比埃羅斯基說,「你看杯子都空了。這兒,卡康博。」 杯子立刻被那個快活的按摩師斟滿了。 「切牌,」庫庫對他在首的那個美麗的圖阿雷格女人西蒂阿說。 年輕女人像個迷信的人一樣。用左手切牌。不過得說明,她的右手端著酒杯,正往 嘴裡送呢。我看見她的黝黑的纖胸鼓脹起來。 1巴黎的一家著名賭場。 「我給了,」庫庫說。 我們是這樣坐的:左邊,哥薩克公選首領,阿吉達,他以最放肆的貴族派頭摟著她 ,卡康博,一個圖阿雷格女人,兩個蒙面的黑人,一本正經地看著牌。右邊,西蒂阿, 我,老指甲修剪師羅其達,理髮師巴魯夫,一個女人,兩個白衣圖阿雷格人,嚴肅而專 注,正與左邊的兩個相對稱。 「我要,」哥薩克公選首領對我說。 庫庫抽牌。給了哥薩克公選首領一個4,自己拿了個5。 「8,」比埃羅斯基說。 「6,」漂亮的西蒂阿說。 「7,」庫庫打牌。「一個賭盤可以償付另一個,」他又冷冷地補充說。 「我下雙倍賭注,」哥薩克公選首領說。 卡康博和阿吉達隨了他。我們這一邊,人們比較保守。尤其是指甲修剪師,她每次 只下二十法郎。 「我要求賭盤相等,」庫庫說,不動聲色。 「這個怪物真讓人受不了,」伯爵低聲抱怨道,「好了。滿意了嗎?」 車庫打出一張9來。 「天哪!」比埃羅斯基叫道,「我的是8……」 我有兩張王,我設表現出我的惡劣心緒。羅其達從我手中把牌拿去。 我看了看我右首的西蒂阿。她的濃密的黑髮覆蓋住肩頭。她確實很美,略有醉意, 像這古怪的一群一樣。她也望著我,但是偷偷地,像一頭膽怯的野獸。 「啊!」我想,「她大概害怕。我的頭上寫著:禁獵地。」 我碰了碰她的腳。她恐懼地縮了回去。 「誰要牌?」庫庫問道。 「我不要,」哥薩克公選首領說。 「我有了,」西蒂阿說。 廚子抽出一張4來。 「9,」他說。 「那牌本來是我的,」伯爵罵道,「5,我有5。啊!我要是過去沒有向拿破侖第三 皇帝陛下發誓永不再抽5點該多好!有時候真難受,真難受……而這個黑鬼一贏就走。 」 果然,庫庫摟去了四分之三的籌碼,莊嚴地站起來,向眾人致意。 「明天見,先生們。」 「你們都滾吧,」基托米爾的哥薩克公選首領吼道,「您跟我待一會兒,德•聖— 亞威先生。」 當只剩下我們兩人的時候,他又喝了一杯燒酒。灰色的煙氣遮住了棚頂。 「幾點了?」我問。 「十二點半。可您不能就這樣把我扔下,我的孩子,我親愛的孩子。我心情沉重, 沉重啊。」 他熱淚橫流。他的衣服的燕尾拖在沙發上,活像兩個蘋果綠色的鞘翅。 「阿吉達很美,是不是,」他一直在哭,「唉,她讓我想起了美麗的德•特魯艾爾 伯爵夫人,她的頭髮稍微淺一點兒,您知道,她叫梅塞德斯,有一天,在比阿里茲1, 她在處女峰前洗澡,一絲不掛,這時,俾斯麥親王正在橋上。您沒想起來嗎?梅塞德斯 •德•特魯艾爾?」 我聳了聳肩。 「真的,我忘了,您太年輕了。兩歲,三歲。一個孩子。是的,一個孩子。啊!我 的孩子,在那個時代生活過,淪落到跟野蠻人在一塊兒坐莊發牌……我得跟您講講…… 」 我站起來,推開他。 「留下吧!留下吧!」他哀求道,「你要我說什麼我就說什麼,你要我講什麼我就 講什麼,我講我是怎麼來到這兒的,我講那些我從未對別人講過的事情。留下吧,我需 要在一個真正的朋友的懷抱裡傾吐衷腸。我再說一遍,我什麼都跟你說。我信任你。你 是法國人,紳土。我知道你不會告訴她。」 「我不會告訴她。告訴誰?」 「告……」 他的聲音噎住了。我覺得他的聲音由於害怕而抖了一下。 「告訴誰?」 「告……告訴她,告訴昂蒂內阿,」他喃喃地說。 我又坐下了。 1法國西南部城市,瀕臨大西洋,著名療養地。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三章】 基托米爾的哥薩克公選首領的故事這時,卡西米爾伯爵的醉意中出現了某種莊重嚴 肅的東西。 他沉思了片刻,開始講起來,很遺憾,我不能把那敘述的古色古香完全傳達出來。 「當昂蒂內阿的花園裡的新麝香葡萄開始轉紅之時,我就六十八歲了。親愛的孩子 ,吃青苗是一樁令人難過的事情。生活並非不斷的重複。我1860年出入杜伊勒裡宮,而 今日淪落到這步田地,這是何等的辛酸! 「戰爭前(我記得維克多•努瓦爾1還在)不久的一個晚上,幾個可愛的女人,姑 隱其名吧(她們的兒子的名字,我在《高盧報》的社交新聞欄中還時有所見),向我表 示,想見識見識真正的交際花。我領她們去參加「大茅屋」2的一次舞會。那兒儘是藝 徒、妓女和大學生。舞池裡,有幾對在跳康康舞,跳得震天價響。我們注意到一個人, 他身材矮小,皮膚棕色,穿了一件破舊的禮服,方格褲子上肯定沒有系背帶。 1法國記者們(1848—1870)。此處當指普法戰爭之前。 2一娛樂場所。 「他斜視,一把骯髒的鬍子,頭髮黏得像黑色的水果香糖。他的擊腳跳真是荒唐透 頂。那幾位女士打聽得他叫萊奧那•甘必大1。 「當時我一槍就可以結果這個卑鄙的律師,永遠地保證我的幸福和我的寄居國的幸 福,每念及此,我就感到莫大的不幸,因為,親愛的朋友,雖然我不是生為法國人,可 我是心嚮往之啊。 「我1829年生於華沙,父親系波蘭人,母親系俄羅斯人,更確切地說,是沃倫3人 。我的基托米爾的哥薩克公選首領的稱號就得之於她。沙皇亞歷山大二世訪問巴黎時, 應我的令人敬畏的主人、皇帝拿破侖第三之請,恢復了我的封號。 「出於政治的原因,我們不能細談,否則要談到不幸的波蘭的整個歷史,我的父親 比埃羅斯基伯爵於1830年離開華沙,定居倫敦。我母親一死,他就開始揮霍他那筆巨大 的財產,他對我說是因為悲傷。他死的時候,正值普裡查德事件2爆發,他只留給我一 千英鎊的年金,外加兩、三種賭輸後下雙倍賭注的賭法,後來我知道那是毫不奏效的。 「我總是懷著激動的心情回憶起我十九、二十歲的時侯,那時我花光了我那小小的 遺產。當時的倫敦的確是一個可愛的城市。我在皮卡迪利大街1弄了套舒適的單間公寓 。 1法國資產階級政治活動家(1838—1882)。 2屬烏克蘭。 3喬治•普裡查德是英國的一位傳教士,在塔希提傳教時,禁止法國的天主教傳教 士接近該島,並在當地的一次起義中起過重要作用(1843年)。他被捕釋放後,向英國 政府報告了自己的遭遇,英政府遂要求法國政府賠償損失,導致兩國關係緊張。 Picadilly!Shops,palaces,bustleandbreeze,Thewhirlingofwheels, andthemurmuroftrees。2 「在briska獵狐,乘坐boggy在海德公園兜風3,盛大的宴會,還有與德魯利—蘭 恩4的輕薄的維納斯們的優雅的小聚會,佔去了我的全部時間。全部,我說的不對。還 有賭博,一種父子間的憐憫促使我去驗證已故伯爵的下雙倍賭注的賭法。我將要談的那 樁事的起因正是賭博,我的生活因此而發生了奇特的變故。 「我的朋友馬爾莫斯伯利勳爵對我說過一百次:『我得帶你去一個妙人兒家裡去, 在牛津街277號,她是霍華德小姐。一天晚上,我跟他去了。那一天是1848年2月22日。 女主人的確是個十全十美的美人,客人也都很可愛。除了馬爾莫斯伯利外,我還有好幾 個相識:克利伯登勳爵,切斯特菲爾德勳爵,第二救生隊的少校弗朗西•蒙喬伊,道塞 伯爵5。大家賭博,然後談起了政治。法國發生的事成為談話的中心內容,當天早晨, 巴黎發生暴動,起因於禁止第12區舉行宴會,消息剛剛由電報傳來,大家漫無邊際地談 論著暴動的後果。到那時為止,我從未關心過公共事務方面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是怎麼 回事,腦袋一熱,就懷著我十九歲時的激情宣稱,來自法國的消息意味著明天是共和國 ,後天是帝國。 1倫敦的一條繁華街道。 2英文:皮卡迪利大街!商店,宮殿,喧鬧和微風,車輪飛轉,樹葉沙沙響。 3briska為俄文四輪馬車之意,boggy為英文沼澤地之意,伯爵酒醉,說話顛三倒 四。 4倫敦的一個娛樂場所。 5法國軍官,著名的交際界人士(1801—1852)。 「我的俏皮話被在場的人報以一陣謹慎的笑聲,他們的目光轉向了一位客人,他坐 在一張牌桌的第五個位置上,那兒剛剛賭罷。 「客人也微微一笑。他起身朝我走過來。我見他中等身材,說矮小更合適,裹在一 件藍色的禮服裡,目光茫然。 「在場的人都懷著一種愉快的消遣心情看著這個場面。 「『請問尊姓大名?』他以極溫和的口吻問道。 「『卡西米爾•比埃羅斯基伯爵,』我嚴厲地答道,向他表明,年齡的差異並不足 以證明他的問話得當。 「『那好,親愛的伯爵,但願您的預言能夠實現,我希望您不要冷落了杜伊勒裡宮 ,』穿藍色禮服的人微笑著說。 「最後,他還是作了自我介紹:「『路易—拿破侖•波拿巴親王。』 「我在政變1中沒有扮演任何積極的角色,我也絕不後悔。我的原則是,一個外國 人不應該介入一個國家的內部糾紛。親王理解這種謹慎,沒有忘記對他說出如此吉祥的 預言的那個年輕人。 1指1851年2月2日路易—拿破侖•波拿巴發動的政變。 「我是他最先召入凡爾賽宮的人之一。《小拿破侖》1的誹謗性的調子最終確定了 我的命運。次年,當西布爾大人2到那兒的時候,我成了宮內侍從,皇帝甚至開恩讓我 娶德•蒙多維公爵萊皮托元帥的女兒。 「我毫無顧忌地到處宣揚這段姻緣不得其所。伯爵夫人比我大十歲,脾氣很壞,又 不特別地漂亮。再說,她的家庭明確地要求實行奩產制。而我當時只有兩萬五千鎊的內 侍俸祿。對一個經常與道塞伯爵和德•格拉蒙—加德魯斯公爵3來往的人來說,這命運 真是可悲。如果沒有皇帝的關照,我怎麼能辦得了呢? 「1862年春的一個早上,我正在房中讀信。有一封陛下的信,召我四點鐘去杜伊勒 裡宮;有一封克萊芒蒂娜的信,告訴我她五點鐘在家裡等我。克萊芒蒂娜是我當時瘋狂 愛著的一個美人兒。我尤其感到驕傲的是,她是我一天晚上在『金屋』,從梅特涅親王 手裡奪來的,親王非常寵愛她。整個宮廷都羨慕我這次勝利;我在道義上必須繼續負擔 她的費用。而且克萊芒蒂娜是那麼漂亮!皇帝本人都……其它的信,我的上帝,其它的 信恰恰是這個孩子的供應者的賬單,儘管我1維克多•雨果寫的抨擊路易—拿破侖•波 拿巴的小冊子。 2法國高級神職人員(1792—1857),1848年後任巴黎大主教。 3法國外交家,政治家(1819一1880)。出於謹慎告誡過她,但她仍固執地讓他們 把賬單寄到我的家裡。 「差不多要付四萬多法郎,連衣裙和大衣是加日蘭—奧皮傑店裡的,黎士留街23號 ,帽子和理發是亞歷山德麗娜太太那兒的,當丹街14號;各種的裙和內衣是波利娜太太 那兒的,德•克雷利街100號,絛帶和約瑟芬式手套是『里昂城』那裡的,肖塞—當丹 街6號;『英印快郵』的圍巾,『愛爾蘭公司』的手帕,費格森店的花邊,康德斯祛斑 奶液……尤其是這康德斯祛斑奶液使我大吃一驚。發票上是51瓶。六百三十七法郎五十 生丁的康德斯祛斑奶液。足夠一個百人的騎兵隊用的了! 「『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我說,把發票放進口袋裡。 「四點差十分,我穿過卡魯賽爾拱頂狹廊。 「在副官室,我碰見了巴克西奧奇。 「『皇帝感冒了,』他對我說,『他在臥室裡。他命令,你一到就帶你去。來吧。 』 「陛下穿著長袖外套和哥薩克長褲,在窗前出神。在微溫的細雨中,杜伊勒裡宮閃 閃發亮,淡綠色林木如波浪般起伏。 「『啊!你來了,』拿破侖說,『呶,抽煙吧。似乎是你們,你和格拉蒙—卡德魯 斯昨晚在花堡又胡鬧了。』 「我滿意地微微一笑。 「『怎麼,陛下已經知道……』 「『我知道,我影影綽綽地知道。』 「『陛下知道格拉蒙—加德魯斯的妙語嗎?』 「『不知道,你要對我說的。』 「『是這樣。我們是五、六個人,我,維耶爾—卡加太爾,格拉蒙,佩爾西尼1… …「『佩爾西尼。』皇帝說,『在全巴黎那樣講他的妻子之後,他不該再和格拉蒙在一 起招搖。』 「『正是,陛下。佩爾西尼太激動了,應該相信。他跟我們說開了公爵夫夫人的行 為給他帶來的煩惱,』 「『這個費亞蘭缺點心眼兒,』皇帝喃喃地說。 「『正是,陛下。那麼,陛下知道格拉蒙對他說的什麼嗎?』 「『什麼?』 「他對他說:『公爵先生,我禁止您在我面前說我的情婦的壞話。』 「『格拉蒙過分了,』拿破侖茫然地微笑著說。 「『我們也都這樣覺得,陛下,包括維耶爾—卡斯太爾,不過他可是心花怒放。『 「『說到這兒,』皇帝沉默了片刻說,『我忘了問問你比埃羅斯基伯爵夫人怎麼樣。』 「『她很好,陛下。謝謝陛下。』 「『克萊芒蒂娜呢?總是那麼昕話嗎?』 1法國政治家,公爵,綽號費亞蘭(1808—1872)。 「『總是,陛下。但是……』 「『好像巴羅什先生1愛她愛得發瘋。』 「『我很榮幸,陛下。但是這種榮幸變得太昂貴了。』 「我從口袋裡掏出早晨收到的發票,在皇帝眼前排開來。 「他茫然地微笑著看了看。 「『算了,算了。就這麼一些。我來想辦法,再說我還要請你幫忙哩。』 「『我完全聽用於陛下。』 「他搖了搖鈴。 「『請莫卡爾先生來。』 「『我感冒了,』他補充說,『莫卡爾把事情講給你聽。』 「皇帝的私人秘書進來了。 「『這是比埃羅斯基,莫卡爾,』拿破侖說,您知道我需要他做什麼。講給他聽吧 。』 「他開始在玻璃上彈著,雨點正猛烈地敲打著。 「『親愛的伯爵,』莫卡爾坐下,說道,『這很簡單。您不會沒聽說過一位年輕的 天才探險家,亨利•杜維裡埃先生吧。』 「我搖了搖頭,對這個開場白感到驚訝。 「『杜維裡埃先生在南阿爾及利亞和撒哈拉進行了一次極其大膽的旅行之後,』莫 卡爾繼續說,『回到了巴黎。維維安•德•聖—馬丹先生,我這幾天見到他,對我說, 地理學會打算就此舉頒發給他金質大獎章。在旅行中,杜維裡埃先生與圖阿雷格人的首 領們建立了聯繫,這個民族一直抗拒著陛下的軍隊的影響。』 1法國政治家,律師(1802—1870)。 「我看了看皇帝;我的驚異使他笑起來了。 「『聽吧。』他說。 「『杜維裡埃先生使得這些首領的一個代表團來巴黎向陛下表示敬意。』莫卡爾繼 續說。『這次訪問可以產生重要的結果,殖民部長閣下希望簽定一個對我國國民有特殊 好處的貿易協定。代表團有五人組成,其中有奧特赫曼酋長,是阿傑爾聯盟的素丹,他 們將於明天早晨到達里昂站1。杜維裡埃先生在那兒迎候。但是皇帝想……』 「『我想,』拿破侖說,我的驚異使他極為高興,『我的一名侍從去迎接這些穆斯 林顯貴是很得體的。這就是為什麼你到了這裡,我可憐的比埃羅斯基。別害怕,』他笑 得更厲害了。『你跟杜維裡埃先生在一起、你只負責接待的社交部分:陪同這些伊瑪目 2參加我明天在杜伊勒裡宮為他們舉行的午宴。然後,晚上,鑒於他們的宗教是很敏感 的,你要設法謹慎地讓他們領略一番巴黎文明,不要過分,別忘了他們在撒哈拉是一些 教會顯貴。這方面,我相信你的手段,賦與你全權……莫卡爾!』 「『陛下?』 「『您去讓外交部出一半,殖民部出一半,付給比埃羅斯基伯爵接待圖阿雷格代表 團必要的經費。我想開始先給十萬法郎吧……伯爵是否要超過這個數目,只須告訴您即 可。』 1巴黎的一個火車站名。 2某些伊斯蘭國家元首或伊斯蘭教教長的稱呼。 「克萊芒蒂娜住在博卡多爾街的一幢摩爾式的小屋裡那是我從萊塞普先生手裡為她 買的。我去的的候,她正躺在床上。她一見我,就淚如雨下。 「『我們真是瘋子,』她一邊哭一邊小聲說,『我們幹了些什麼呀!』 「『克萊芒蒂娜,別這樣!』 「『我們幹了些什麼呀!我們幹了些什麼呀!』她還在說,『他的濃密的黑髮貼著 我,他的散發著拿儂香水味兒的溫暖肉體挨著我』。 「『怎麼了?到底怎麼了?』 「『我,』她貼著我的耳朵說了句什麼。 「『不,』我呆了,『你有把握嗎?』 「『是的,我有把握!』 「我嚇呆了。 「『這好像並不使你高興,』她尖刻地說。 「『我沒這樣說,克萊芒蒂娜,反正……我很高興,我向你保證。』 「『給我證明:明天我們一起過一天。』 「『明天,』我跳了起來,『不行!』 「『為什麼?』她起了疑心。 「『因為明天,我得領著圖阿雷格代表團在巴黎……皇帝的命令。』 「『又歡什麼牛?』克萊芒蒂娜說。 「我承認再也沒有比真理更像謊言的了。 「我好歹地把莫卡爾說的話又向克萊芒蒂娜重複了一遍。她聽著,那神氣意味著: 別給我去幹! 「最後,我生氣了,大發雷霆。 「你只要去看看。明天晚上我跟他們一起吃飯,我邀請你。』 「『我肯定去。』她儀態高貴地說。 「我承認,我那時不冷靜。可那又是怎樣的一天啊。一覺醒來就是四萬法郎的帳單 。第二天在城裡陪野蠻人的苦差。更有甚者,宣佈就要不正常地當父親……「『無論如 何,我回家時想,』這是皇帝的命令。他要我讓這些圖阿雷格人領略一番巴黎文明。克 萊芒蒂娜在社交界風頭正盛,眼下,不該惹惱她。我去向巴黎咖啡館為明晚訂個房間, 告訴格拉蒙—卡德魯斯和維耶爾—卡斯太爾帶上他們的瘋狂的情婦。看看這些沙漠的孩 子們在這個小聚會中如何動作,這還是滿有高盧味兒的。』 「馬賽的火車十點二十分到。在站台上,我找到了杜維裡埃先生,一個和善的、二 十三歲的年輕人,藍眼睛。留著一撮金色的山羊鬍子。圖阿雷格人一下火車就投入了他 的懷抱。在那老遠老遠的地方,他跟他們在帳篷裡共同生活了兩年。他把我介紹給團長 奧特赫曼首長和其他四個人,他們都是俊美的男子漢,穿著藍布衣,戴著紅皮護身符。 幸虧這些人說一種薩比爾語1,方便得很。 「為提醒起見,我只提一提杜伊勒裡官的午宴,晚上在博物館、市政廳、王家印刷 廠的參觀。每一次,圖阿雷格人都在留言簿上留下了他們的名字。如此這般,無休無止 。為了給你一個概念,請看奧特赫曼酋長一個人的全名:奧特赫曼—本—艾爾—哈吉— 艾爾—貝克裡—本—艾爾—哈吉—艾爾—法齊—本—穆罕默德—布亞—本—西—阿赫麥 德—艾斯—蘇基—本—馬哈茂德。 「而這樣的名字有五個! 「但是,我的情緒一直很好,因為在大街上,在各個地方,我們都獲得了巨大的成 功。六點半在巴黎咖啡館,氣氛達到了狂熱的程度。代表們都醉意朦朧,擁抱著我。好 拿破侖,好歐仁尼,好卡西米爾,好羅米人。格拉蒙—卡德魯斯、維耶爾—卡斯太爾已 經和「瘋狂劇院」來的阿娜•格裡瑪爾蒂以及奧爾當斯•施奈德一起進入了8號廳,她 們兩個都美得驚人。但是,當我親愛的克萊芒蒂娜進來的時候,優勝就屬於她了。你得 知道她穿的是什麼,白羅紗長袍,中國藍塔拉貝布裙,褶子上面還有羅紗褶子和皺泡飾 帶。羅紗裙的兩邊都用插有玫瑰色牽牛花的綠葉花環吊起來。她就像一頂圓形的華蓋, 從前面和兩側都能看見她的塔拉丹布裙。花環一直到腰帶,兩條花帶的中間,還綴有末 端長長的玫瑰色緞結。尖口的胸衣上飾有羅紗褶襉.配上帶羅紗皺泡和花邊的短披肩。 帽子呢,烏黑的頭髮上是一頂冠冕式花冠,兩條長長的葉帶盤在頭髮上,垂在頸上。外 衣呢,是一種斗篷,藍色的開士米繡著金線,襯上白緞子裡。 1一種阿拉伯語、法語、西班牙語及意人利語的混合語,曾通行於北非及地中海東 岸各港口。 「這樣的光彩,這樣的美,立刻使圖阿雷格人激動起來,特別是克萊芒蒂娜的右鄰 ,艾爾—哈吉—本—蓋馬馬,奧特赫曼的親兄弟,霍加爾的阿莫諾卡爾1。他已經很喜 歡兌有托卡依葡萄燒酒的野味湯了。當安福太太的糖水馬提尼克水果上來時,他更有了 無限熱情的種種極端表示。騎士團封地的塞浦路斯葡萄酒終於使他認清了自己的感情。 奧爾當斯在桌子底下踩了踩我的腳。也想跟阿娜來這一手的格拉蒙弄錯了,引起了一個 圖阿雷格人的憤怒的抗議。當我們該去馬比依2的時候,我可以肯定,我們明確了我們 的客人是以何種方式遵守先知3對於酒的禁令的。 「在馬比依,當克萊芒蒂娜、奧拉斯、阿娜、百多維克和三個圖阿雷格人正跳著最 瘋狂的加洛普舞的時候,奧特赫曼酋長把我叫到一旁,以一種明顯的激動心情向我轉達 他的兄弟阿赫麥德的委託。 「第二天一大早,我到了克萊芒蒂娜家裡。 1相當於素丹,由圖阿雷格人的最高貴的部落的首領擔任,實際是圖阿雷格人之王 。 2七月王朝和第二帝國時巴黎的一個著名娛樂場所,建於1840年。 3指伊斯蘭教的創立人穆罕默德。 「『我的孩子,』我費了一番勁兒把她叫醒,開始說道,『聽我說,我要跟你嚴肅 他談談。』 「她不高興地探揉眼睛。 「『你覺得昨天晚上挨得你那麼近的那位年輕的阿拉伯老爺怎麼樣?』 「『可是……不錯。』她紅著臉說。 「『你知道在他那裡,他是國王,他統治的國土比我們尊嚴的主人拿破侖第三皇帝 的國上大五、六倍嗎?』 「『他跟我嘀咕了些這樣的事情,』她說,動了心。 「『那麼,你喜歡登上王位,像我們尊嚴的君主、歐仁尼皇后那樣嗎?』 克萊芒蒂娜望著我,目瞪口呆。 「『這是他的親兄弟,奧特赫曼酋長委託我代表他來談這件事的。』 「克萊芒蒂娜不應聲,又驚又喜。 「『我?皇后?』她終於說了這麼一句。 「『由你決定。你得在中午之前作出回答。如果你答應了,我們一起去芳鄰吃中飯 ,一言為定。』 「我看出來了,克萊芒蒂娜決心已定,但她覺得應當表示一點兒感情。 「『你呢,你呢,』她呻吟道,『這樣拋下你,絕不!』 「『孩子,別發瘋了,』我溫柔地說,『你也許還不知道我破產了。我徹底完了, 我甚至不知道明天怎麼才能償付你的祛斑奶液。』 「『啊!』她叫了一聲。 「但她又補充道:「『那……孩子呢?』 「『什麼孩子?』 「『我……我們的。』 「『啊!真的。唉!不過,你總能對付過去的。我甚至肯定阿赫麥德酋長會覺得像 他的。』 「『你總能開玩笑,』她說,又像笑又像哭。 「第二天,在同一時間,馬賽的快車帶走了五個圖阿雷格人和克萊芒蒂娜。年輕的 女人興高采烈,倚在心花怒放的阿赫麥德酋長的胳膊上。 「『在我們的首都有許多商店嗎?』她含情脈脈地問她的未婚夫。 「那一位在面罩底下大笑著回答:「『很多,很多。好,羅米人,好。』 「出發的時候,克萊芒蒂娜突然大動感情。 「『卡西米爾,你一直對我好。我要成為王后了。如果你在這兒有麻煩,答應我, 跟我起誓……』 「酋長明白了。他從手指上取下一枚戒指,戴在我的手上。 「『卡西米爾先生夥伴,』他有力地說,『你來找我們。帶著阿赫麥德先生的戒指 ,給人看。霍加爾的所有的人都是夥伴。好,霍加爾,好。』 「當我走出里昂站的時候,我感到開成了一個絕妙的玩笑。」 基托米爾的哥薩克公選首領完全醉了。我絞盡了腦汁才明白了他的故事的結局,尤 其是他不斷地混進取自雅克•奧芬巴赫1最好的作品中的一段歌詞。 一個年輕人走過一座樹林,一個年輕人新鮮又漂亮,他手裡拿著一個蘋果,您從這 幾就看得見那幅圖畫。 「是誰被色當的一擊2弄得措手不及,狼狽不堪!是卡西米爾,小卡西米爾。9月 5日到期,要償付五千路易,卻沒有一個蘇,不,沒有一個蘇。我戴上帽子,鼓起勇氣 ,到杜伊勒裡宮去。沒有皇帝了,媽的,沒有了。但皇后是那麼仁慈、我見她獨自在那 兒,啊!人們在這種情況下都跑了,只有參議員梅裡美3先生在身邊,他是我認識的唯 一的人,既是文人,又是上流社會中人。『夫人,』他對她說,『放棄一切希望吧。我 剛才在王家大橋上碰見梯也爾先生了,他什麼也聽不進去。』 「『夫人,』我說,『陛下總是會知道誰是她的真朋友的。』 1法國作曲家(1819—1880)。 21870年9月2日,法軍在色當被普魯士軍擊敗,拿破侖第三被俘,導致了第二帝國 的崩潰。 3法國作家(1803一1870)。 「我吻了她的手。 咳喲咳,女神們有古怪的方式誘騙,誘騙,誘騙小伙子們。 「我回到裡爾街的家裡。路上,我碰見了那個流氓1,他從立法會議到市政廳去。 我的主意已定。 「『夫人,』我對妻子說,『我的手槍。』 「『怎麼回事?』她嚇壞了。 「『一切都完了。只剩下挽救名譽了。我要到街壘上去死。』 「『啊!卡西米爾,』她哭著投進我的懷抱,『我看錯了你。你饒恕我嗎?』 「『我會饒恕的,奧萊麗,』我懷著激動的尊嚴說,『我自己也有很多錯兒。』 「我擺脫了這個令人難受的場面。六點了。在巴克街,我叫住了一輛流動兜客的馬 車。 「『二十法郎的小費,』我對車伕說,『如果你六點三十七分趕到里昂站的話,我 要上馬賽的火車。』」 基托米爾的哥薩克公選首領說不下去了。他趴在坐墊上,睡得死死地。 我踉踉蹌蹌地走近大門。 淡黃的太陽,從一片湛藍的山後升起來了。 1當指梯也爾。 熾天使書城
【第十四章】 基托米爾的哥薩克公選首領的故事這時,卡西米爾伯爵的醉意中出現了某種莊重嚴 肅的東西。 他沉思了片刻,開始講起來,很遺憾,我不能把那敘述的古色古香完全傳達出來。 「當昂蒂內阿的花園裡的新麝香葡萄開始轉紅之時,我就六十八歲了。親愛的孩子 ,吃青苗是一樁令人難過的事情。生活並非不斷的重複。我1860年出入杜伊勒裡宮,而 今日淪落到這步田地,這是何等的辛酸! 「戰爭前(我記得維克多•努瓦爾1還在)不久的一個晚上,幾個可愛的女人,姑 隱其名吧(她們的兒子的名字,我在《高盧報》的社交新聞欄中還時有所見),向我表 示,想見識見識真正的交際花。我領她們去參加「大茅屋」2的一次舞會。那兒儘是藝 徒、妓女和大學生。舞池裡,有幾對在跳康康舞,跳得震天價響。我們注意到一個人, 他身材矮小,皮膚棕色,穿了一件破舊的禮服,方格褲子上肯定沒有系背帶。 1法國記者們(1848—1870)。此處當指普法戰爭之前。 2一娛樂場所。 「他斜視,一把骯髒的鬍子,頭髮黏得像黑色的水果香糖。他的擊腳跳真是荒唐透 頂。那幾位女士打聽得他叫萊奧那•甘必大1。 「當時我一槍就可以結果這個卑鄙的律師,永遠地保證我的幸福和我的寄居國的幸 福,每念及此,我就感到莫大的不幸,因為,親愛的朋友,雖然我不是生為法國人,可 我是心嚮往之啊。 「我1829年生於華沙,父親系波蘭人,母親系俄羅斯人,更確切地說,是沃倫3人 。我的基托米爾的哥薩克公選首領的稱號就得之於她。沙皇亞歷山大二世訪問巴黎時, 應我的令人敬畏的主人、皇帝拿破侖第三之請,恢復了我的封號。 「出於政治的原因,我們不能細談,否則要談到不幸的波蘭的整個歷史,我的父親 比埃羅斯基伯爵於1830年離開華沙,定居倫敦。我母親一死,他就開始揮霍他那筆巨大 的財產,他對我說是因為悲傷。他死的時候,正值普裡查德事件2爆發,他只留給我一 千英鎊的年金,外加兩、三種賭輸後下雙倍賭注的賭法,後來我知道那是毫不奏效的。 「我總是懷著激動的心情回憶起我十九、二十歲的時侯,那時我花光了我那小小的 遺產。當時的倫敦的確是一個可愛的城市。我在皮卡迪利大街1弄了套舒適的單間公寓 。 1法國資產階級政治活動家(1838—1882)。 2屬烏克蘭。 3喬治•普裡查德是英國的一位傳教士,在塔希提傳教時,禁止法國的天主教傳教 士接近該島,並在當地的一次起義中起過重要作用(1843年)。他被捕釋放後,向英國 政府報告了自己的遭遇,英政府遂要求法國政府賠償損失,導致兩國關係緊張。 Picadilly!Shops,palaces,bustleandbreeze,Thewhirlingofwheels, andthemurmuroftrees。2 「在briska獵狐,乘坐boggy在海德公園兜風3,盛大的宴會,還有與德魯利—蘭 恩4的輕薄的維納斯們的優雅的小聚會,佔去了我的全部時間。全部,我說的不對。還 有賭博,一種父子間的憐憫促使我去驗證已故伯爵的下雙倍賭注的賭法。我將要談的那 樁事的起因正是賭博,我的生活因此而發生了奇特的變故。 「我的朋友馬爾莫斯伯利勳爵對我說過一百次:『我得帶你去一個妙人兒家裡去, 在牛津街277號,她是霍華德小姐。一天晚上,我跟他去了。那一天是1848年2月22日。 女主人的確是個十全十美的美人,客人也都很可愛。除了馬爾莫斯伯利外,我還有好幾 個相識:克利伯登勳爵,切斯特菲爾德勳爵,第二救生隊的少校弗朗西•蒙喬伊,道塞 伯爵5。大家賭博,然後談起了政治。法國發生的事成為談話的中心內容,當天早晨, 巴黎發生暴動,起因於禁止第12區舉行宴會,消息剛剛由電報傳來,大家漫無邊際地談 論著暴動的後果。到那時為止,我從未關心過公共事務方面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是怎麼 回事,腦袋一熱,就懷著我十九歲時的激情宣稱,來自法國的消息意味著明天是共和國 ,後天是帝國。 1倫敦的一條繁華街道。 2英文:皮卡迪利大街!商店,宮殿,喧鬧和微風,車輪飛轉,樹葉沙沙響。 3briska為俄文四輪馬車之意,boggy為英文沼澤地之意,伯爵酒醉,說話顛三倒 四。 4倫敦的一個娛樂場所。 5法國軍官,著名的交際界人士(1801—1852)。 「我的俏皮話被在場的人報以一陣謹慎的笑聲,他們的目光轉向了一位客人,他坐 在一張牌桌的第五個位置上,那兒剛剛賭罷。 「客人也微微一笑。他起身朝我走過來。我見他中等身材,說矮小更合適,裹在一 件藍色的禮服裡,目光茫然。 「在場的人都懷著一種愉快的消遣心情看著這個場面。 「『請問尊姓大名?』他以極溫和的口吻問道。 「『卡西米爾•比埃羅斯基伯爵,』我嚴厲地答道,向他表明,年齡的差異並不足 以證明他的問話得當。 「『那好,親愛的伯爵,但願您的預言能夠實現,我希望您不要冷落了杜伊勒裡宮 ,』穿藍色禮服的人微笑著說。 「最後,他還是作了自我介紹:「『路易—拿破侖•波拿巴親王。』 「我在政變1中沒有扮演任何積極的角色,我也絕不後悔。我的原則是,一個外國 人不應該介入一個國家的內部糾紛。親王理解這種謹慎,沒有忘記對他說出如此吉祥的 預言的那個年輕人。 1指1851年2月2日路易—拿破侖•波拿巴發動的政變。 「我是他最先召入凡爾賽宮的人之一。《小拿破侖》1的誹謗性的調子最終確定了 我的命運。次年,當西布爾大人2到那兒的時候,我成了宮內侍從,皇帝甚至開恩讓我 娶德•蒙多維公爵萊皮托元帥的女兒。 「我毫無顧忌地到處宣揚這段姻緣不得其所。伯爵夫人比我大十歲,脾氣很壞,又 不特別地漂亮。再說,她的家庭明確地要求實行奩產制。而我當時只有兩萬五千鎊的內 侍俸祿。對一個經常與道塞伯爵和德•格拉蒙—加德魯斯公爵3來往的人來說,這命運 真是可悲。如果沒有皇帝的關照,我怎麼能辦得了呢? 「1862年春的一個早上,我正在房中讀信。有一封陛下的信,召我四點鐘去杜伊勒 裡宮;有一封克萊芒蒂娜的信,告訴我她五點鐘在家裡等我。克萊芒蒂娜是我當時瘋狂 愛著的一個美人兒。我尤其感到驕傲的是,她是我一天晚上在『金屋』,從梅特涅親王 手裡奪來的,親王非常寵愛她。整個宮廷都羨慕我這次勝利;我在道義上必須繼續負擔 她的費用。而且克萊芒蒂娜是那麼漂亮!皇帝本人都……其它的信,我的上帝,其它的 信恰恰是這個孩子的供應者的賬單,儘管我1維克多•雨果寫的抨擊路易—拿破侖•波 拿巴的小冊子。 2法國高級神職人員(1792—1857),1848年後任巴黎大主教。 3法國外交家,政治家(1819一1880)。出於謹慎告誡過她,但她仍固執地讓他們 把賬單寄到我的家裡。 「差不多要付四萬多法郎,連衣裙和大衣是加日蘭—奧皮傑店裡的,黎士留街23號 ,帽子和理發是亞歷山德麗娜太太那兒的,當丹街14號;各種的裙和內衣是波利娜太太 那兒的,德•克雷利街100號,絛帶和約瑟芬式手套是『里昂城』那裡的,肖塞—當丹 街6號;『英印快郵』的圍巾,『愛爾蘭公司』的手帕,費格森店的花邊,康德斯祛斑 奶液……尤其是這康德斯祛斑奶液使我大吃一驚。發票上是51瓶。六百三十七法郎五十 生丁的康德斯祛斑奶液。足夠一個百人的騎兵隊用的了! 「『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我說,把發票放進口袋裡。 「四點差十分,我穿過卡魯賽爾拱頂狹廊。 「在副官室,我碰見了巴克西奧奇。 「『皇帝感冒了,』他對我說,『他在臥室裡。他命令,你一到就帶你去。來吧。 』 「陛下穿著長袖外套和哥薩克長褲,在窗前出神。在微溫的細雨中,杜伊勒裡宮閃 閃發亮,淡綠色林木如波浪般起伏。 「『啊!你來了,』拿破侖說,『呶,抽煙吧。似乎是你們,你和格拉蒙—卡德魯 斯昨晚在花堡又胡鬧了。』 「我滿意地微微一笑。 「『怎麼,陛下已經知道……』 「『我知道,我影影綽綽地知道。』 「『陛下知道格拉蒙—加德魯斯的妙語嗎?』 「『不知道,你要對我說的。』 「『是這樣。我們是五、六個人,我,維耶爾—卡加太爾,格拉蒙,佩爾西尼1… …「『佩爾西尼。』皇帝說,『在全巴黎那樣講他的妻子之後,他不該再和格拉蒙在一 起招搖。』 「『正是,陛下。佩爾西尼太激動了,應該相信。他跟我們說開了公爵夫夫人的行 為給他帶來的煩惱,』 「『這個費亞蘭缺點心眼兒,』皇帝喃喃地說。 「『正是,陛下。那麼,陛下知道格拉蒙對他說的什麼嗎?』 「『什麼?』 「他對他說:『公爵先生,我禁止您在我面前說我的情婦的壞話。』 「『格拉蒙過分了,』拿破侖茫然地微笑著說。 「『我們也都這樣覺得,陛下,包括維耶爾—卡斯太爾,不過他可是心花怒放。『 「『說到這兒,』皇帝沉默了片刻說,『我忘了問問你比埃羅斯基伯爵夫人怎麼樣。』 「『她很好,陛下。謝謝陛下。』 「『克萊芒蒂娜呢?總是那麼昕話嗎?』 1法國政治家,公爵,綽號費亞蘭(1808—1872)。 「『總是,陛下。但是……』 「『好像巴羅什先生1愛她愛得發瘋。』 「『我很榮幸,陛下。但是這種榮幸變得太昂貴了。』 「我從口袋裡掏出早晨收到的發票,在皇帝眼前排開來。 「他茫然地微笑著看了看。 「『算了,算了。就這麼一些。我來想辦法,再說我還要請你幫忙哩。』 「『我完全聽用於陛下。』 「他搖了搖鈴。 「『請莫卡爾先生來。』 「『我感冒了,』他補充說,『莫卡爾把事情講給你聽。』 「皇帝的私人秘書進來了。 「『這是比埃羅斯基,莫卡爾,』拿破侖說,您知道我需要他做什麼。講給他聽吧 。』 「他開始在玻璃上彈著,雨點正猛烈地敲打著。 「『親愛的伯爵,』莫卡爾坐下,說道,『這很簡單。您不會沒聽說過一位年輕的 天才探險家,亨利•杜維裡埃先生吧。』 「我搖了搖頭,對這個開場白感到驚訝。 「『杜維裡埃先生在南阿爾及利亞和撒哈拉進行了一次極其大膽的旅行之後,』莫 卡爾繼續說,『回到了巴黎。維維安•德•聖—馬丹先生,我這幾天見到他,對我說, 地理學會打算就此舉頒發給他金質大獎章。在旅行中,杜維裡埃先生與圖阿雷格人的首 領們建立了聯繫,這個民族一直抗拒著陛下的軍隊的影響。』 1法國政治家,律師(1802—1870)。 「我看了看皇帝;我的驚異使他笑起來了。 「『聽吧。』他說。 「『杜維裡埃先生使得這些首領的一個代表團來巴黎向陛下表示敬意。』莫卡爾繼 續說。『這次訪問可以產生重要的結果,殖民部長閣下希望簽定一個對我國國民有特殊 好處的貿易協定。代表團有五人組成,其中有奧特赫曼酋長,是阿傑爾聯盟的素丹,他 們將於明天早晨到達里昂站1。杜維裡埃先生在那兒迎候。但是皇帝想……』 「『我想,』拿破侖說,我的驚異使他極為高興,『我的一名侍從去迎接這些穆斯 林顯貴是很得體的。這就是為什麼你到了這裡,我可憐的比埃羅斯基。別害怕,』他笑 得更厲害了。『你跟杜維裡埃先生在一起、你只負責接待的社交部分:陪同這些伊瑪目 2參加我明天在杜伊勒裡宮為他們舉行的午宴。然後,晚上,鑒於他們的宗教是很敏感 的,你要設法謹慎地讓他們領略一番巴黎文明,不要過分,別忘了他們在撒哈拉是一些 教會顯貴。這方面,我相信你的手段,賦與你全權……莫卡爾!』 「『陛下?』 「『您去讓外交部出一半,殖民部出一半,付給比埃羅斯基伯爵接待圖阿雷格代表 團必要的經費。我想開始先給十萬法郎吧……伯爵是否要超過這個數目,只須告訴您即 可。』 1巴黎的一個火車站名。 2某些伊斯蘭國家元首或伊斯蘭教教長的稱呼。 「克萊芒蒂娜住在博卡多爾街的一幢摩爾式的小屋裡那是我從萊塞普先生手裡為她 買的。我去的的候,她正躺在床上。她一見我,就淚如雨下。 「『我們真是瘋子,』她一邊哭一邊小聲說,『我們幹了些什麼呀!』 「『克萊芒蒂娜,別這樣!』 「『我們幹了些什麼呀!我們幹了些什麼呀!』她還在說,『他的濃密的黑髮貼著 我,他的散發著拿儂香水味兒的溫暖肉體挨著我』。 「『怎麼了?到底怎麼了?』 「『我,』她貼著我的耳朵說了句什麼。 「『不,』我呆了,『你有把握嗎?』 「『是的,我有把握!』 「我嚇呆了。 「『這好像並不使你高興,』她尖刻地說。 「『我沒這樣說,克萊芒蒂娜,反正……我很高興,我向你保證。』 「『給我證明:明天我們一起過一天。』 「『明天,』我跳了起來,『不行!』 「『為什麼?』她起了疑心。 「『因為明天,我得領著圖阿雷格代表團在巴黎……皇帝的命令。』 「『又歡什麼牛?』克萊芒蒂娜說。 「我承認再也沒有比真理更像謊言的了。 「我好歹地把莫卡爾說的話又向克萊芒蒂娜重複了一遍。她聽著,那神氣意味著: 別給我去幹! 「最後,我生氣了,大發雷霆。 「你只要去看看。明天晚上我跟他們一起吃飯,我邀請你。』 「『我肯定去。』她儀態高貴地說。 「我承認,我那時不冷靜。可那又是怎樣的一天啊。一覺醒來就是四萬法郎的帳單 。第二天在城裡陪野蠻人的苦差。更有甚者,宣佈就要不正常地當父親……「『無論如 何,我回家時想,』這是皇帝的命令。他要我讓這些圖阿雷格人領略一番巴黎文明。克 萊芒蒂娜在社交界風頭正盛,眼下,不該惹惱她。我去向巴黎咖啡館為明晚訂個房間, 告訴格拉蒙—卡德魯斯和維耶爾—卡斯太爾帶上他們的瘋狂的情婦。看看這些沙漠的孩 子們在這個小聚會中如何動作,這還是滿有高盧味兒的。』 「馬賽的火車十點二十分到。在站台上,我找到了杜維裡埃先生,一個和善的、二 十三歲的年輕人,藍眼睛。留著一撮金色的山羊鬍子。圖阿雷格人一下火車就投入了他 的懷抱。在那老遠老遠的地方,他跟他們在帳篷裡共同生活了兩年。他把我介紹給團長 奧特赫曼首長和其他四個人,他們都是俊美的男子漢,穿著藍布衣,戴著紅皮護身符。 幸虧這些人說一種薩比爾語1,方便得很。 「為提醒起見,我只提一提杜伊勒裡官的午宴,晚上在博物館、市政廳、王家印刷 廠的參觀。每一次,圖阿雷格人都在留言簿上留下了他們的名字。如此這般,無休無止 。為了給你一個概念,請看奧特赫曼酋長一個人的全名:奧特赫曼—本—艾爾—哈吉— 艾爾—貝克裡—本—艾爾—哈吉—艾爾—法齊—本—穆罕默德—布亞—本—西—阿赫麥 德—艾斯—蘇基—本—馬哈茂德。 「而這樣的名字有五個! 「但是,我的情緒一直很好,因為在大街上,在各個地方,我們都獲得了巨大的成 功。六點半在巴黎咖啡館,氣氛達到了狂熱的程度。代表們都醉意朦朧,擁抱著我。好 拿破侖,好歐仁尼,好卡西米爾,好羅米人。格拉蒙—卡德魯斯、維耶爾—卡斯太爾已 經和「瘋狂劇院」來的阿娜•格裡瑪爾蒂以及奧爾當斯•施奈德一起進入了8號廳,她 們兩個都美得驚人。但是,當我親愛的克萊芒蒂娜進來的時候,優勝就屬於她了。你得 知道她穿的是什麼,白羅紗長袍,中國藍塔拉貝布裙,褶子上面還有羅紗褶子和皺泡飾 帶。羅紗裙的兩邊都用插有玫瑰色牽牛花的綠葉花環吊起來。她就像一頂圓形的華蓋, 從前面和兩側都能看見她的塔拉丹布裙。花環一直到腰帶,兩條花帶的中間,還綴有末 端長長的玫瑰色緞結。尖口的胸衣上飾有羅紗褶襉.配上帶羅紗皺泡和花邊的短披肩。 帽子呢,烏黑的頭髮上是一頂冠冕式花冠,兩條長長的葉帶盤在頭髮上,垂在頸上。外 衣呢,是一種斗篷,藍色的開士米繡著金線,襯上白緞子裡。 1一種阿拉伯語、法語、西班牙語及意人利語的混合語,曾通行於北非及地中海東 岸各港口。 「這樣的光彩,這樣的美,立刻使圖阿雷格人激動起來,特別是克萊芒蒂娜的右鄰 ,艾爾—哈吉—本—蓋馬馬,奧特赫曼的親兄弟,霍加爾的阿莫諾卡爾1。他已經很喜 歡兌有托卡依葡萄燒酒的野味湯了。當安福太太的糖水馬提尼克水果上來時,他更有了 無限熱情的種種極端表示。騎士團封地的塞浦路斯葡萄酒終於使他認清了自己的感情。 奧爾當斯在桌子底下踩了踩我的腳。也想跟阿娜來這一手的格拉蒙弄錯了,引起了一個 圖阿雷格人的憤怒的抗議。當我們該去馬比依2的時候,我可以肯定,我們明確了我們 的客人是以何種方式遵守先知3對於酒的禁令的。 「在馬比依,當克萊芒蒂娜、奧拉斯、阿娜、百多維克和三個圖阿雷格人正跳著最 瘋狂的加洛普舞的時候,奧特赫曼酋長把我叫到一旁,以一種明顯的激動心情向我轉達 他的兄弟阿赫麥德的委託。 「第二天一大早,我到了克萊芒蒂娜家裡。 1相當於素丹,由圖阿雷格人的最高貴的部落的首領擔任,實際是圖阿雷格人之王 。 2七月王朝和第二帝國時巴黎的一個著名娛樂場所,建於1840年。 3指伊斯蘭教的創立人穆罕默德。 「『我的孩子,』我費了一番勁兒把她叫醒,開始說道,『聽我說,我要跟你嚴肅 他談談。』 「她不高興地探揉眼睛。 「『你覺得昨天晚上挨得你那麼近的那位年輕的阿拉伯老爺怎麼樣?』 「『可是……不錯。』她紅著臉說。 「『你知道在他那裡,他是國王,他統治的國土比我們尊嚴的主人拿破侖第三皇帝 的國上大五、六倍嗎?』 「『他跟我嘀咕了些這樣的事情,』她說,動了心。 「『那麼,你喜歡登上王位,像我們尊嚴的君主、歐仁尼皇后那樣嗎?』 克萊芒蒂娜望著我,目瞪口呆。 「『這是他的親兄弟,奧特赫曼酋長委託我代表他來談這件事的。』 「克萊芒蒂娜不應聲,又驚又喜。 「『我?皇后?』她終於說了這麼一句。 「『由你決定。你得在中午之前作出回答。如果你答應了,我們一起去芳鄰吃中飯 ,一言為定。』 「我看出來了,克萊芒蒂娜決心已定,但她覺得應當表示一點兒感情。 「『你呢,你呢,』她呻吟道,『這樣拋下你,絕不!』 「『孩子,別發瘋了,』我溫柔地說,『你也許還不知道我破產了。我徹底完了, 我甚至不知道明天怎麼才能償付你的祛斑奶液。』 「『啊!』她叫了一聲。 「但她又補充道:「『那……孩子呢?』 「『什麼孩子?』 「『我……我們的。』 「『啊!真的。唉!不過,你總能對付過去的。我甚至肯定阿赫麥德酋長會覺得像 他的。』 「『你總能開玩笑,』她說,又像笑又像哭。 「第二天,在同一時間,馬賽的快車帶走了五個圖阿雷格人和克萊芒蒂娜。年輕的 女人興高采烈,倚在心花怒放的阿赫麥德酋長的胳膊上。 「『在我們的首都有許多商店嗎?』她含情脈脈地問她的未婚夫。 「那一位在面罩底下大笑著回答:「『很多,很多。好,羅米人,好。』 「出發的時候,克萊芒蒂娜突然大動感情。 「『卡西米爾,你一直對我好。我要成為王后了。如果你在這兒有麻煩,答應我, 跟我起誓……』 「酋長明白了。他從手指上取下一枚戒指,戴在我的手上。 「『卡西米爾先生夥伴,』他有力地說,『你來找我們。帶著阿赫麥德先生的戒指 ,給人看。霍加爾的所有的人都是夥伴。好,霍加爾,好。』 「當我走出里昂站的時候,我感到開成了一個絕妙的玩笑。」 基托米爾的哥薩克公選首領完全醉了。我絞盡了腦汁才明白了他的故事的結局,尤 其是他不斷地混進取自雅克•奧芬巴赫1最好的作品中的一段歌詞。 一個年輕人走過一座樹林,一個年輕人新鮮又漂亮,他手裡拿著一個蘋果,您從這 幾就看得見那幅圖畫。 「是誰被色當的一擊2弄得措手不及,狼狽不堪!是卡西米爾,小卡西米爾。9月 5日到期,要償付五千路易,卻沒有一個蘇,不,沒有一個蘇。我戴上帽子,鼓起勇氣 ,到杜伊勒裡宮去。沒有皇帝了,媽的,沒有了。但皇后是那麼仁慈、我見她獨自在那 兒,啊!人們在這種情況下都跑了,只有參議員梅裡美3先生在身邊,他是我認識的唯 一的人,既是文人,又是上流社會中人。『夫人,』他對她說,『放棄一切希望吧。我 剛才在王家大橋上碰見梯也爾先生了,他什麼也聽不進去。』 「『夫人,』我說,『陛下總是會知道誰是她的真朋友的。』 1法國作曲家(1819—1880)。 21870年9月2日,法軍在色當被普魯士軍擊敗,拿破侖第三被俘,導致了第二帝國 的崩潰。 3法國作家(1803一1870)。 「我吻了她的手。 咳喲咳,女神們有古怪的方式誘騙,誘騙,誘騙小伙子們。 「我回到裡爾街的家裡。路上,我碰見了那個流氓1,他從立法會議到市政廳去。 我的主意已定。 「『夫人,』我對妻子說,『我的手槍。』 「『怎麼回事?』她嚇壞了。 「『一切都完了。只剩下挽救名譽了。我要到街壘上去死。』 「『啊!卡西米爾,』她哭著投進我的懷抱,『我看錯了你。你饒恕我嗎?』 「『我會饒恕的,奧萊麗,』我懷著激動的尊嚴說,『我自己也有很多錯兒。』 「我擺脫了這個令人難受的場面。六點了。在巴克街,我叫住了一輛流動兜客的馬 車。 「『二十法郎的小費,』我對車伕說,『如果你六點三十七分趕到里昂站的話,我 要上馬賽的火車。』」 基托米爾的哥薩克公選首領說不下去了。他趴在坐墊上,睡得死死地。 我踉踉蹌蹌地走近大門。 淡黃的太陽,從一片湛藍的山後升起來了。 1當指梯也爾。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五章】 塔尼—傑爾佳的怨訴「呼,呼。」 我迷迷糊糊地醒了,剛才我竟在半睡半醒中睡著了。我微微睜開眼睛,身子猛地往 後一仰。 「呼。」 在我的臉前兩尺的地方,出現了希拉姆王的帶黑點的黃鼻子。獵豹看見了我醒來, 但它並不太感興趣,因為它正打哈欠呢;它的深胭脂色的大嘴懶洋洋地張開又合上,漂 亮的白牙閃閃發光。 這時,我聽見一陣笑聲。 那是小塔尼—傑爾佳。她坐在我躺著的沙發旁邊的一張墊子上,好奇地看著我與獵 豹的對峙。 「希拉姆王感到煩惱了,」她覺得該對我解釋一下,「我帶它來的。」 「好啊,」我低聲埋怨說,「不過,請告訴我,它不能到別處去煩惱嗎?」 「它現在孤零零的,」小姑娘說,「人家把它趕出來了。它玩的時候聲音吵人。」 這幾句話讓我想起了昨天的事情。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讓它走,」塔尼—傑爾佳說。 「不,讓它在這兒吧。」 我同情地看了看獵豹。我們共同的不幸使我們接近了。 我甚至撫摸了它那隆起的額頭。為了表示滿意,希拉姆王伸了伸懶腰,露出了琥珀 色的巨爪。地上的席子這時可要大受其苦了。 「還有加雷,」小姑娘說。 「加雷!還有什麼?」 這時,我看見塔尼—傑爾佳的膝上有一隻奇怪的動物,像大貓一樣大,扁平的耳朵 ,長長的嘴,淺灰色的毛很粗糙。 它瞪著可笑的、玫瑰色的小眼睛,望著我。 「這是我的□,」她說。 「說吧,」我不高興地說,「完了嗎?」 我的神情大概是很不高興,很可笑,引得塔尼—傑爾佳大笑起來。 「加雷是我的朋友,」她嚴肅起來,「是我救了它的命。它那時很小。改天我再給 你講吧。你看它多可愛。」 她說著,把它放在我的膝上。 「你真好,來這兒看我,」我慢慢地說,把手放在小動物的屁股上,「現在幾點了 ?」 「九點過一點兒。看,太陽已經很高了。讓我把窗簾放下來。」 房間裡頓時暗下來。加雷的眼睛變得更紅了,希拉姆王的眼睛更綠了。 「你真好,」我繼續這樣想著,「看得出來,你今天沒有事。你還從來沒有這麼早 來過呢。」 小姑娘的額上掠過一抹陰雲。 「我沒有家,的確,」她幾乎是生硬地說。 於是,我更注意地看了看塔尼—傑爾佳。我第一次意識到她很美。她的頭髮捲曲適 度,披散在肩上。臉上的線條明淨極了:直鼻,小嘴,薄唇,下巴堅毅。膚色不是黑的 ,而是一種紫銅色、身材苗條柔軟,與那種保養得很好的黑人將來會有的那種可惡的、 油膩的豬血腸子似的身體毫無共同之處。 一個很寬的銅圈套在前額和頭髮上,成了一個沉重的額飾。手腕上和腳腕上戴著四 個更寬的鐲子,穿著織有金線的綠綢做成的緊身長衣,胸前尖開口。綠色,銅色,金色 ,集於一身。 「塔尼—傑爾佳,你是桑海人嗎?」我溫和地問道。 她帶著某種自豪感頂了我一句:「我是桑海人。」 「古怪的小傢伙,」我想。 顯然,有一點塔尼—傑爾佳是絕口不談的。我想起來了,當她跟我談到人家趕走了 希拉姆王的時候,她是以一種幾乎是痛苦的神情說出那個「人家」的。 「我是桑海人,」她說,「我生在加奧,尼日爾河上的加奧,桑海人的古老首都。 我的祖上統治著曼丁哥大帝國。即使我在這兒是奴隸,那也不應該蔑視我。」 在一縷陽光中,加雷的小屁股坐在地上,用前爪捋著發亮的小鬍子;希拉姆王趴在 席子上睡著了,不時地發出一聲歎息似的呼嚕聲。 「它作夢呢,」塔尼—傑爾佐說,一個指頭放在唇上。 「只有美洲豹才作夢,」我說。 「獵豹也作夢。」她一本正經地說,好像根本沒有體會到這句巴拿斯風格的玩笑的 妙處。 一陣沉默。然後,她說:「你該餓了。我想你不會有興致去跟那些人一塊兒吃飯。 」 我沒有回答。 「該吃飯了,」她說,「如果你允許的話,我去找吃的,你的和我的。我也把希拉 姆王和加雷的領帶來。心裡不痛快的時候,不應該一個人待著。」 金綠兩色的小仙女出去了,沒有聽見我的回答。 就這樣,我和塔尼—傑爾佳建立了友誼。每天早晨,她帶著兩頭野獸到我房裡來。 她極少跟我談起昂蒂內阿,即使談到了,也總是間接地。她不斷地看到的那個我啟唇欲 出的問題,似乎是她所忍受不了的,我感到她在躲避所有那些我自己也是大著膽子談及 的話題。 為了更好地迴避那些話題,她像一隻焦躁的小鸚鵡,說呀,說呀,不停地說。 我病了,這個穿綠綢戴銅飾的小修女所給予我的照顧是無與倫比的。兩頭野獸,大 的和小的,在我的床的兩側,在我發昏的時候,我看見它們憂鬱、神秘的眸子緊盯著我 。 塔尼—傑爾佳用她唱歌似的聲音,給我講她的美麗的故事,其中她認為最美的,是 她的生活的故事。 只是在後來,突然間,我意識到這個小野人已經多麼深地闖進了我的生活。不管你 現在哪裡,親愛的小姑娘,不管你看見我的悲劇的那個平緩的河岸在哪裡,看一眼你的 朋友吧,原諒他沒有一開始就給予你應有的注意吧。 「關於我的童年,」她說,「我總是記得這樣一幅畫:朝氣蓬勃的、玫瑰色的太陽 ,在一片早晨的水氣中,升起在一條波浪寬闊平滑的大河上,多水的河,尼日爾河。那 是……你沒聽呀。」 「我聽呢,我向你起誓,小塔尼—傑爾佳。」 「真的,我沒讓你厭煩嗎?你願意我說嗎?」 「說吧,塔尼—傑爾佳,說吧。」 「那好,我跟我的小夥伴們,我對她們非常好,我們在多水的河邊,在棗樹下玩耍 ,棗樹是傑格—傑格的兄弟,它的刺刺破了你們的先知的頭,可我們叫它天堂樹,因為 我們的先知說,天堂的選民在它的底下停留1,它有時候是那麼大,那麼大,一個騎士 一百年也穿不過它投下的陰影。 「我們在那兒編美麗的花環,用金合歡花、粉紅色的馬檳榔花和白色的鐵線厥花。 然後,我們把花環扔進綠色的水中,那是為了避邪,而當一頭河馬噴著鼻子伸出它那兩 頰胖乎乎的大腦袋時,我們就像小瘋子一樣笑起來,不懷惡意地用花環打它,宜到它在 一片水花中沉下去為止。 1《可蘭經》,第66章,詩句和第17節。——拉魯先生注「這是早晨。中午,火辣 辣的太陽照遍輕輕發出爆裂聲的加奧,人們睡午覺,一片死一般的寂靜、然後,當炎熱 退了,我們又回到河邊,去看披著銅甲的大鱷魚在蚊蟲籠罩的河岸上慢慢起來,陰險地 鑽進鄰近澇窪地的污泥之中。 「這時,我們又打它們,像早晨打河馬一樣。太陽正在墜入黑色的山梁後面,為了 慶祝,我們跺腳拍手,跳起了習慣的環舞,一邊唱著桑海人的國歌。 「這就是我們這些自由的小姑娘們平日所幹的事情。但是如果你認為我們只是一味 地輕浮,那你就錯了,如果你願意,我跟你講講我,跟你說話的我,怎樣救了一位法國 大官,從他白色衣袖上的金色緞帶的數目來看,他比你大得多。」 「講吧,小塔尼—傑爾佳,」我說,眼睛望著別處。 「你不該笑,」她繼續說,有點生氣了,「你不更加注意聽是不對的。但這沒關係 !我講這些事情是為了我自己,是因為想起來了。在加奧的上方,尼日爾河拐了個彎。 有一小塊陸地伸進河裡,上面長滿了巨大的桉樹。那是一個八月的晚上,太陽快要落了 ,在鄰近的森林裡,鳥兒都棲在樹上了,一動不動地要待到第二天。突然,我們聽見從 西邊傳來一陣陣陌生的聲音,布姆—布姆,布姆—巴拉布姆,布姆—布姆,越來越大, 布姆—布姆,布姆—巴拉布姆,突然飛起了一大群水鳥,白鷺、鵜鶘、野鴨,在桉樹上 空飛成一片,後邊跟著一條黑煙,剛剛起來的微風吹得它稍稍有些彎曲。 「那是一艘炮艇,它繞過地角,在河的兩邊激起一陣波浪,下垂的亂草紛紛搖晃起 來。後面,我們看到一面藍白紅的旗拖在水裡,那天晚上是那麼炎熱。 「炮艇靠上小木碼頭。一條小船放下來了,兩個黑人水手划槳,很快,有三個頭頭 跳上岸來。 「最老的那個,一個難看的法國人,穿著一件白色大斗篷,我們的話說得極好,要 求見索尼—阿茲甲酋長。我父親走上前去,說就是他本人,那個難看的人說廷巴克圖管 轄區的司令官很生氣,炮艇剛剛在一英里之外撞上了一道看不見的木樁堤壩,船有損壞 ,不能去安桑戈了。 「我父親回答說,法國人保護著定居的窮人,使他們不受圖阿雷格人的搶掠,是受 歡迎的;修築水壩不是出於惡意,而是為了捕魚和取得食物,加奧的所有資源都可供法 國司令官使用,其中還有一個煉鐵廠,可以修理炮艇。 「他們在說話的時候。那個法國大官看著我,我也看著他,那個人已經上了年紀, 寬寬的肩膀有些駝了,藍色的眼晴像我的名字中的泉水一樣清澈1。 「『過來,小傢伙,』他溫和地說。 「『我是酋長的女兒,我願意幹什麼就於什麼,』我回答說,他那樣無禮,我很生 氣。 「『你說得對,』他微笑著說,『因為你很漂亮。你願意把你脖子上的花給我嗎? 』 1在柏柏爾語中;「塔尼」的意思是泉水,「傑爾佳」是形容詞「藍色」的陰性形 式。——拉魯先生注「那是一個紅色木槿花編成的大花環。我遞給了他。他擁抱了我。 我們講和了。 「這時,我父親指揮黑人水手和部落裡最強壯的男人把炮艇拖進了小河灣。 「『明天得一整天,上校,』機械師說,他查看了損壞情況,『我們只能後天早上 走了,還得這些懶惰的黑人水手不怠工才行。』 「『多討厭!』我的新朋友咕噥道。 「但是,他的壞心情為時不長,我和我的小夥伴們那麼賣力地給他開心。他聽了我 們最美的歌曲,為了感謝我們,他讓我們嘗了從船上卸下作他的晚飯的許多好吃的東西 。他睡在我們的大茅屋裡,那是我父親讓給他的,而我,我在入睡之前,透過我和母親 住的茅屋的牆縫,久久地望著船上的燈在跳動,在發暗的水面上,投下了一個個紅色的 圓圈。 「那一夜,我作了個嚇人的夢。我看見我的法國軍官朋友在平靜地睡著,而一隻大 烏鴉在他頭上盤旋。一邊叫著:嘎,嘎,加奧的桉樹陰影在下一夜裡,嘎,嘎,對白人 首領不利,對他的隨從也不利。 「天剛剛發亮,我就去找黑人水手。他們正躺在甲板上,利用白人還在休息來偷懶 。 「我找到年紀最大的一個,用威嚴的口吻對他說話。 「『聽著,我昨夜在夢中看見了黑烏鴉。它對我說加奧的樹影在下一夜對你們的首 領是不祥的……』 「由於我看到他們還躺著,一動不動,眼睛望著天,好像沒聽見似地,我又補充說 :「『對他的隨從也不祥。』 「當太陽升得最高的時候,上校正在茅屋裡吃飯,還有其他法國人,機械師進去了 。 「『我不知道那些黑人水手怎麼了。他們象天使一樣地幹活。如果他們這樣繼續下 去,上校,我們今晚就能出發。 「『好極了,』上校說。『但是,他們別太著急把活兒干壞了。我們不必在這個星 期末之前到達安桑戈。白天走更好。』 「我打了個冷戰。我走到他跟前,用哀求的口吻對他講了我的夢。他帶著一種驚訝 的微笑聽我說,然後,他莊嚴地說; 「『一言為定,小塔尼—傑爾佳,我們今晚就走,既然你願意這樣。』 「他擁抱了我。 「當修好的炮艇駛出河灣的時候,陰影已經下來了。法國人,在他們中間我看見了 我的朋友,久久地揮動著帽子向我們致意,直到我們看不見他們為止。我獨自站在浮動 的河堤上,望著河水流去,直到冒煙的船的布姆—巴拉布姆的聲音消失在黑夜中。」 塔尼—傑爾佳停頓了片刻。 「那一夜是加奧的最後一夜。我還在睡覺,月亮還高高地掛在森林上空,一隻狗叫 了,但時間不長。接著,是男人的吼叫,隨後又是女人的嚎叫,那叫聲,只要聽見一次 就永遠不會忘記。當太陽出來的時候,我發現我光著身子,正和我的小夥伴們跌跌撞撞 地往北方跑呢,因為看著我們的圖阿雷格人騎的駱駝走得很快。後面,是部落的女人, 其中有我的母親,她們兩個兩個地被叉著脖子,跟在後面。男人很少。幾乎所有的男人 都和我父親、勇敢的索尼—阿茲甲一起被扼死在加奧的被摧毀的茅屋中,加奧又一次被 追殺炮艇上的法國人的一幫阿烏利米當人夷為平地。 「現在,圖阿雷格人催促著我們,催促著我們,因為他們害怕有人追趕。我們就這 樣走了十天左右,隨著黍和麻漸漸消失,走路越來越艱難。終於,在基達爾的伊薩克林 附近,圖阿雷格人把我們賣給了一個特拉爾查的摩爾人的商隊,他們從馬布魯克到拉特 去。開頭,走得不那麼快了,我以為幸福來了。可是,突然荒漠變成了一片堅硬的石頭 ,女人們開始倒下了。男人早就死在棍棒之下了,因為他們拒絕走得更遠。 「我還有小跑的力氣,甚至盡量走在前面,試圖聽不見我的小朋友們的叫聲,當她 們之中有誰跌倒在路上,而她又顯然再也起不來的時候,就有一個看守跳下駱駝,把她 拖到商隊的一邊扼死。可是,有一天,我聽到一聲喊叫,迫使我轉回去。那是我的母親 。她跪在地上,向我伸出可憐的雙臂。我一展眼間到了她身邊。但是一個高大的摩爾人 ,全身穿著白衣眼,把我們分開了。他的脖子上掛著一串黑念珠,從一個紅色摩洛哥皮 鞘裡抽出刀來。我現在還看得見棕色皮膚上的藍色刀鋒。又一陣可怕的叫聲。隨後,我 被一陣大棒驅趕著,嚥下我的小小的眼淚,小跑著回到我的位置上去。 「在阿西烏井那邊,摩爾商人受到一夥凱爾—塔茲霍萊特的圖阿雷格人的攻擊,被 殺得一個不留,凱爾—塔茲霍萊特的圖阿雷格人是統治著霍加爾的凱爾—勒拉特大部落 的奴隸。這樣,我就被帶到了這裡,被獻給了喜歡我的昆蒂內阿,從此她一直對我很好 。這樣,今天用你甚至不愛聽的故事來平復你的高燒的人,不是一個奴隸,而是偉大的 桑海皇帝們的最後一個後裔,是殺人滅國的索尼—阿里的後代,是穆罕默德—阿茲甲的 後代,他去過麥加朝聖,帶著一千五百名騎士和三十萬米特卡爾1黃金,那時候我們的 勢力無可爭辯地從乍得伸展到圖瓦特,伸展到西部的大海,而加奧在其它城市之上豎起 了它的穹頂,那天空的姐妹,所有穹頂中最高的穹頂,就是檉柳處於高梁之中也不能與 之相比。」 熾天使書城
【第十六章】 銀錘我不再抵抗了。我只想去察看我應該奉獻他的地方。 (《安德洛瑪刻》)1 我將要講到的事情發生的那天夜裡,天氣是這樣的:快到五點鐘的時候,天色轉暗 ,空氣沉悶,出現了風暴在即的種種徵候。 這是我永遠不忘的。那一天是1897年1月5日。 希拉姆王和加雷悶得喘不過氣來,趴在我房間裡的席上。 我和塔尼—傑爾佳俯身在石窗上,留神捕捉著閃電的先兆。 閃電一道一道地出現了,用那發藍的光劃破包容一切的黑暗。但是一聲雷也沒有。 風暴抓不住霍加爾的山巔,不爆而過。使我渾身浸在悶熱的汗水中。 「我去睡覺了,」塔尼—傑爾佳說。 1法國劇作家拉辛(1639—1699)的著名悲劇。 我已經說過,她的房間就在我的上面。窗戶在我的窗戶上面十幾米的地方。 她把加雷抱在懷裡。但是,希拉姆王無論如何也不肯聽話,四隻爪子抓住席子,發 出了憤怒而哀傷的叫聲。 「讓它在這兒吧,」最後,我對塔尼—傑爾佳說,「只此一次,它可以睡在這兒。 」 這樣,這頭小野獸就對將要發生的事情負了很大一部分責任。 我獨自一人,陷入了深思。夜色漆黑,整個兒大山被包裹在一片寂靜之中。 獵狗的吼聲越來越刺耳,打斷了我的沉思。 希拉姆王站起來,用爪子劃著門,發出了吱吱的響聲,它剛才拒絕跟隨塔尼—傑爾 佳,現在卻想出去了。它想出去。 「安靜!」我說,「行了,行了,睡覺吧。」 我試圖把它從門上拉開。 我得到的結果,卻是挨了一爪,被打了個趔趄。 於是,我坐到了沙發上。 我坐的時間不長。「跟自己要坦白點兒,」我想,「自從莫朗日撇下了我,自從我 見了昂蒂內阿,我只有一個念頭。培尼—傑爾佳的故事是迷人的,可用它來自我欺騙有 什麼用呢。這頭獵豹是個借口,也許是個嚮導。啊!我感到這一夜要發生一些神秘的事 情。我怎麼居然能夠這麼長時間無所行動!」 我立即做出了決定。 「如果我打開門,」我想,「希拉姆王會撲進通道,要跟上它可就難了。得想別的 辦法。」 窗簾是用一段細繩繫住的,我把它放下來,用細綿擰成一股結實的帶子,拴在獵豹 的金屬頸圈上。 我打開門。 「現在,你可以走了。輕點,喂,輕點!」 果然,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穩住了希拉姆王的熱情,它拖著我在錯綜、黑暗的 通道裡穿行。 快到九點了,壁龕中的玫瑰色的燈幾乎全都熄滅了,不時地還碰到一盞,嘶嘶地發 出最後的光亮。真是一座迷宮!我已經知道,我再也認不出回房間的路了。我只能跟著 獵豹走了。 開始時,它大發雷霆,漸漸地,它對拖著我也習慣了。它高興地吸著鼻子,幾乎是 貼著地跑著。 漆黑的走廊條條都一樣。突然,我產生了懷疑。如果我突然進了賭廳怎麼辦。但這 可是錯怪了希拉姆王。這麼長時間了,它也是想那親密的聚會想得心裡發癢,這頭正直 的野獸,它正在準確無誤地帶我去我希望它帶我去的地方。 突然,在一個拐彎的地方,我們前面的黑暗消失了。一個紅綠兩色的圓窗出現了, 發出暗淡的光亮。 這時,獵豹停下了,低低地「喵嗚」了一聲,前面是一道門,那發亮的圓窗就開在 這門上。 我認出了這道門,我來的第二天。白衣圖阿雷格人帶我從這兒穿過,我受到了希拉 姆王的襲擊,我見到了昂蒂內阿。 「我們今天的關係好得多了,」我悄悄地恭維它,不讓它發出冒冒失失的咕嚕聲。 同時,我試圖打開門。地上,彩色大玻璃窗投下了紅紅綠綠的影子。 只有一個簡單的插銷,我一轉即開。這時,我收短了帶子,以便更好地控制希拉姆 王,它已經開始焦躁不安了。 我第一次看見昂蒂內阿的那間大廳裡一片黑暗。但是它外面的花園卻閃閃發光,月 光混濁,風暴悶在空中,炸不開。一絲風也沒有。那口湖像一團錫一樣地發亮。 我在一張墊子上坐下,獵豹牢牢地夾在我的兩股間,焦急地發出呼嚕聲。我在考慮 。不是考慮我的目的,那早已確定了。我考慮的是手段。 這時,我似乎聽到了一陣遠遠的嘁喳聲,一種低沉的人語聲。 希拉姆王哼得更響了,掙扎起來。我稍稍鬆了松帶子。它開始貼著陰暗的牆壁,朝 著似乎有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我跟著它,盡量小心地在散亂的坐墊中間踉蹌而行。 突然,我絆了一下。獵豹停住了。我感覺到我踩著了它的尾巴。好樣的,它沒有叫 。 現在,我的眼睛習慣了黑暗,分辨出了昂蒂內阿出現在我面前時所坐的那一堆金字 塔似的地毯。 我用手摸索著牆壁,感到了第二扇門。輕輕地,輕輕地,像推開第一扇門時一樣, 我推開了這扇門。獵豹輕輕地吼了一聲。 「希拉姆王,」我悄悄地說,「別作聲。」 我抱住了它的有力的脖子。 我的手感到了它那又熱又濕的舌頭。它的身子的兩側一起一伏,被一種巨大的幸福 掀動著。 在我們前面,一間新的大廳出現了,中間部分被照亮了。六個人坐在中間的席子上 ,正在玩擲骰子,一邊用極小的長把銅杯喝著咖啡。 一盞燈吊在頂棚上,照亮了他們這一圈人。他們的周圍一片漆黑。 黑面孔,銅杯,白斗篷,黑暗,晃動的光亮,構成了一幅奇特的腐蝕版畫。 他們屏神斂氣,鄭重其事地玩著,用沙啞的聲音報著點數。 這時,還是輕輕地、輕輕地,我鬆開了套在小野獸頸圈上的帶子,它早已等不及了 。 「沖,我的兒子。」 只見它尖聲大叫,一躍而起。 不出我之所料。 希拉姆王只一躍,就跳進了白衣圖阿魯格人中間,在這些守衛中引起一片混亂。再 一躍,它就消失在黑暗中了。我影影綽綽地看見了第二條通道的道口,在大廳的另一端 ,正對著我剛才停留的那一條通道。 「就是那兒,」我想。 大廳裡是一片無法描述的混亂,但是靜悄悄的,看得出來。鄰近就是那個偉大的女 王,惱怒的守衛們只好忍氣吞聲。賭金和骰杯滾在一邊,杯子滾在另一邊。 有兩個圖阿雷格人腰疼的厲害,一邊揉著腰,一邊低聲罵著。 不用說,我利用這場無聲的混亂,溜進了那個房間。我現在緊貼著第二條通道的牆 壁,剛才希拉姆王就是從這裡消失的。 就在這時,響起一陣清脆的鈴聲。圖阿雷格人顫抖了一下,我從中看出我走的路線 是對的。 其中一個人站了起來,從我身旁走過,我踩著他的腳印,跟著他。我十分鎮靜,我 的任何微小的動作都是經過精心算計過的。 「我到了那兒,」我心裡嘀咕著,「會冒什麼樣的風險呢;也許被禮貌地請回到我 的房間裡去。」 圖阿雷格人掀起一道門簾。我跟著他進了昂蒂內阿的房間。 房間很大,裡面半明半暗。燈罩把光亮限在昂蒂內阿所在的右邊,而左邊則是漆黑 一片。 進過穆斯林內室的人都知道有一種叫作「布袋木偶」的所在,那是一種挖在牆上的 方形牆洞,離地有四尺高,洞口用一塊掛毯堵著。有木梯可以進去。我猜到左邊有一個 「布袋木偶」。我鑽了進去。黑暗中,我的血管怦怦直跳,但我一直是鎮靜的。 從那兒,一切我都看得、聽得一清二楚。 我在昂蒂內阿的房間裡。那房間裡除了有許多地毯之外,並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 頂棚在黑暗中,但是,好幾盞燈在發亮的織物和獸皮上投下暗淡而柔和的光來。 昂蒂內阿躺在一張獅子皮上,正在吸煙。一個小銀盤,一把長頸壺擺在她身邊。希 拉姆王蜷在她腳邊,發狂似地舔著她的腳。 白衣圖阿雷格人直挺挺地站著,一隻手放在胸口上,一隻手放在前額上,一付敬禮 的姿態。 昂蒂內阿看也不看他,口氣極其嚴厲地說道:「你們為什麼讓獵豹過來?我說過我 要一個人待著。」 「它撞倒了我們,主人,」白衣圖阿雷格人低聲下氣地說。 「難道門沒有關嗎?」 圖阿雷格人沒有回答。 「要把獵豹帶走嗎?」他問。 希拉姆王惡狠狠地盯著他,他的一雙眼睛也望著它,那眼神足以說明他希望得到一 個否定的回答。 「既然它在這兒了,就讓它留下吧,」昂蒂內阿說。 她用她的小銀煙斗煩躁地敲著盤子。 「上尉在幹什麼?」她問。 「他剛才吃晚飯呢,胃口很好,」圖阿雷格人回答說。 「他什麼也沒說?」 「不,他要求看他的同事,另一位軍官。」 她更急促地敲著那小盤子。 「他還是什麼也不說嗎?」 「是的,主人,」那人回答道。 昂蒂內阿小巧的額頭立刻變得蒼白了。 「去找他,」她粗暴地說。 圖阿雷格人彎身一躬,出去了。 我聽見這段對話,心裡充滿了不可名狀的焦慮。這樣,莫朗日,莫朗日……難道那 是真的嗎?是我錯誤地懷疑了莫朗日嗎?他想見我,但是他不能! 我的眼睛一直盯著昂蒂內阿。 這已經不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那個高傲的、愛嘲弄人的公主了。那個金質眼鏡 蛇飾也不再豎起在她的額上了。沒有一隻手鐲,沒有一枚戒指。她只穿著一件交織著金 絲的寬大的長袍。黑色的頭髮去除了一切約束,像一片烏木一樣披在她那纖細的肩上, 披在她那赤裸的胳膊上。 她的美麗的眼皮發青了。一道煩惱的皺紋絞著她那神聖的嘴。我是懷著喜悅的心情 還是痛苦的心情看著這個新的克婁巴特拉如此地激動呢?我不知道。 希拉姆王蜷縮在她的腳邊。用馴服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她。 一面巨大的希臘銅鏡反射著金光,鑲嵌在右邊的牆裡。突然。昂蒂內阿在鏡前站了 起來。我看見她一絲不掛。 又苦澀又輝煌的一幅圖景!一個女人自以為獨自一人對著鏡子,等待著她想馴服的 男人,她該如何舉措呢? 從分設在屋內各處的六個香爐內,升起了看不見的煙柱,發出香氣。貝特雷阿拉伯 的香脂的精華編織著波浪狀的網,纏住了我的淫念……昂蒂內阿背對著我,像一株百合 花,亭亭立在鏡前,她微笑了。 通道上響起了沉悶的腳步聲。立刻,昂蒂內阿又擺出那付懶洋洋的姿態。像我第一 次見她時那樣。只有眼見了這種變化才能相信。 莫朗日跟著一個白衣圖阿雷格人進入房間。 他也有些蒼白。尤其使我驚訝的,是籠罩在那張臉上的坦然平和的表情,可我還以 為認識這張臉呢。我感到我從來也沒有理解過莫朗日這個人,從來也沒有。 他筆直地站在昂蒂內阿面前,好像沒有注意到她讓他坐在她身邊的表示。 她微笑著望著他。 「你也許感到奇怪,」她終於開口了,「這麼晚了,我還讓你來。」 莫朗日無動於衷。 「你好好地考慮了嗎?她問。 莫朗日莊重地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我從昂蒂內阿的臉上看出,她正竭力繼續微笑著;我佩服這兩個人的自制能力。 「我讓你來,」她接著說,「你猜不出為什麼嗎?那好,是為了向你宣佈某種你料 想不到的事情。我對你說:我從未遇見過你這樣的男人,這並不是向你披露一樁秘密。 在你被囚禁在我身邊的整個時間內,你只表示了一種願望。你記得是什麼嗎?」 「我向您請求,」莫朗日淡淡地說,「允許我在臨死之前再見見我的朋友。」 聽到這些話,我不知道在我心中狂喜和感動這兩種感情誰戰勝了誰:我因聽到莫朗 日稱昂蒂內阿為「您」而感到狂喜,因知道了什麼是他唯一的願望而感動。 但是,昂蒂內阿已經以很平靜的口吻說話了:「正是,就是為此我才叫你來,告訴 你你將見到他。我還要進一步。你可能會更加蔑視我,因為你看到只要你不屈服就足以 使我接受你的意志,而我從來是讓別人接受我的意志的。無論如何,這已經決定了:我 恢定你們兩個人的自由。明天,塞格海爾—本—謝伊赫將把你們送出五大圓圈。你滿意 了嗎?」 「我滿意了,」莫朗日帶著嘲弄的微笑說。 昂蒂內阿望著他。 「這將使我,」他接著說,「把我打算在這裡進行的下一次旅行組織得更好一些。 因為您不懷疑我一定會回來向您致謝的。只是這一次,為了使一位如此偉大的女王得到 她應得的榮譽,我將請求我的政府給我二百或三百名歐洲士兵和幾門大炮。」 昂蒂內阿站了起來,臉色灰白。 「你說什麼?」 「我說這是預料之中的,」莫朗日冷冷地說,「先威脅,後許諾。」 昂蒂內阿朝他走過去。他叉起了胳膊。他懷著某種莊嚴的憐憫望著她。 「我將讓你死於最殘忍的刑罰,」她說。 「我是您的俘虜,」莫朗日說。 「你將忍受你甚至不能設想的事情的折磨。」 莫朗日以同樣的充滿憂鬱的平靜重複說:「我是您的俘虜。」 昂蒂內阿像一頭困獸一樣在大廳裡來回轉著。她朝我的同伴走去,喪失了理智,照 他臉上打了一記耳光。 他微微一笑,緊緊地抓住她的兩個纖細的手腕,捏在一起,使她不能動了,他的動 作中力量和優雅奇妙地混合在一起。 希拉姆王吼了一聲。我以為它要撲上去了。可是,莫朗日冷靜的目光鎮住了它,它 呆住了。 「我要當著你的面讓你的同伴死,」昂蒂內阿結結巴巴地說。 我覺得莫朗日的臉色變得更白了,但這轉瞬即逝。他回擊的那句話的高貴和尖銳令 我驚駭。 「我的同伴是勇敢的。他不怕死。我還確信他寧願死去,也不會接受我以您建議於 我的代價為他贖回的生命。」 說完,他放開昂蒂內阿的手腕。她的臉慘白得嚇人。我感到那最後的話就要從她的 嘴裡出來了。 「聽著,」她說。 她這時是多麼美啊,在她被蔑視的威嚴中,在她的第一次無能為力的美貌中! 「聽著,」她接著說,「聽著。最後一次。想想我掌握著這座宮殿的大門,想想我 對你的生命擁有無上的權威,想想只有我愛你你才能呼吸,想想……」 「這一切我都想過了,」莫朗日說。 「最後一次,」昂蒂內阿重複道。 莫朗日的臉上浮現出一種神奇的恬靜,竟使得我看不見昂蒂內阿了。在這張剎那間 變得光彩照人的臉上,世間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了。 「最後一次,」昂蒂內阿的聲音幾乎破裂了。 莫朗日不再看她了。 「那好,讓你滿意吧!」她說。 一陣清脆的聲音響起。她在銀鈴上敲了一下。白衣圖阿雷格人出現了。 「出去。」 莫朗日昂著頭出去了。 現在,昂蒂內阿在我的懷裡。我緊抱在心口上的不是那個高傲的、看不起人的淫蕩 女人了,而只是一個不幸的、受人嘲弄的小姑娘了。 她已經虛弱到這種程度,看到我在她身邊冒出來竟不感到驚訝。她的頭靠在我的肩 上。我透過她的頭髮看見了那鷹一樣的小小的側影,彷彿烏雲中的一彎新月。她的溫暖 的胳膊痙攣般地緊抱著我……啊,顫抖的人心……在這各種各樣的香氣中,在這潮濕的 黑夜中,誰能抵抗住這樣的擁抱!我感到我只是一個被丟棄的人了。這是我的聲音嗎? 這低語者的聲音:「你願意我幹的事,你要求我幹的事,我會幹的,我會幹的。」 我的官感變得更敏銳,更豐富了。我的頭向後仰著,靠在一個神經質的、溫暖的小 小的膝蓋上。雲樣的香氣在旋轉。突然,我覺得頂棚上的金燈晃動起來,像是巨大的香 爐。這是我的聲音嗎?這聲音在夢中重複著:「你要我幹的事情,我會幹的。」 我看見昂蒂內阿的臉幾乎貼著我的臉,在那巨大的眸子裡,一道奇特的光閃過去了 。 稍微遠一些。我看見了希拉姆王的光芒四射的眸子。在它旁邊,有一個凱魯安式的 小桌子,漆成藍色和金色。桌子上,我看見了昂蒂內阿喚人的鈴。我看見了她剛才敲過 的錘子,一把長烏木柄、帶有很重的銀頭的錘子……小凱恩中尉用來打死人的錘子。 我什麼也看不見了……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七章】 巖上處女我醒的時候是在我的房間裡。太陽已經升上天頂,房間裡又亮又熱,讓人 受不了。 我睜開眼睛看見的第一件東西,是被扯下扔在房中間的窗簾。這時,夜裡的事情開 始模模糊糊地浮上我的腦際。 我的腦袋昏昏沉沉,很難受。我的智力衰退了。我的記憶力好像被堵塞了。「我和 獵豹出去了。這是肯定的。我食指上的紅印證明了我曾用力拉住它的帶子,我的膝蓋上 還沾著灰塵。的確,我曾沿牆爬過一陣。在白衣圖阿雷格人玩骰子的大廳裡,在希拉姆 王撲過去的時候。後來呢?啊,對了,莫朗日和昂蒂內阿……後來呢?……」 後來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應該發生過什麼事情,我想不起來的什麼事情。 我感到渾身不適。我本來想回憶起來,但是,我覺得我害怕回憶起來;我還從來也 沒有體驗到比這更痛苦的矛盾。 「從這裡到昂蒂內阿的房間有很長一段路。他們把我送回來的時候,我一定是睡得 死死地,因為他們最後還是把我送了回來,好讓我什麼也覺察不到!」 「去呼吸點新鮮空氣吧,」我自言自語道,「這裡熱死了,我要發瘋了。」 我要見人,隨便什麼人。我機械地朝圖書室走去。 我發現勒麥日先生欣喜若狂。教授正在撕開一個縫得很仔細的大包裹,包皮是棕色 的。 「您來得正好,親愛的先生,」他看見我進去,喊道,「雜誌剛到。」 他心急火燎地忙著。現在,從包裹的一側嘩地流出一些書來,藍色的、綠色的、黃 色的、橙紅色的。 「啊,啊,還好,還好,」他高興得跳了起來,「還不太晚,這是10月15日的。要 是表揚這個好樣的阿莫爾的話,我投他一票。」 他的愉快也傳給了我。 「這是的黎波里的那位可敬的土耳其商人,他同意給我們訂閱兩個大陸的所有有趣 的雜誌。他經過拉達麥斯送出去,送到哪兒他並不太關心。這是法國雜誌。」 勒麥日先生興奮地瀏覽著目錄。 「國內政治:弗朗西•夏爾姆、阿那托爾•勒魯瓦—博裡約、多松維爾諾先生關於 沙皇巴黎之行的文章、瞧,達弗奈爾先生關於中世紀的工資的一篇文章。現在是詩了, 青年詩人費爾南•格萊克、愛德蒙•哈羅古爾的詩。啊!亨利•德•卡斯特裡先生關於 伊斯蘭的書的一篇概述。這可能更有意思……親愛的先生,別客氣啊,什麼東西對您合 適,您就拿吧。」 快樂使人變得可愛了,而勒麥日先生的確是快樂得發狂了。 從窗戶吹進來一點兒微風。我走近欄杆,俯在上面,開始翻一本《兩世界雜誌》。 我並不讀,只是翻到,兩眼時而看著爬滿了黑色的小字的紙,時而看著落日下泛著 淡紅色、發出乾裂聲的多石的盆地。 突然,我的注意力開始集中了。一種奇特的對應在文章與風景之間建立起來了。 「在我們頭上,空中的天只剩下幾抹輕痕,宛如燒盡的木柴留下的些許白灰。太陽 照紅了山的峰巔,使其莊嚴的輪廓線凸進碧空。一種巨大的憂鬱和溫柔從上面傾瀉進荒 僻的盆地,彷彿一種神奇的漿液傾入深深的杯爵1……」 我狂熱地翻過幾頁,似乎我的思想開始清晰了。 在我身後,勒麥日先生正在專心閱讀一本雜誌,嘴裡嘟嘟囔囔,越讀越生氣。 我繼續讀我的。 1貝加百列•鄧南遮《巖上處女》,載1896年10月15日《而世界雜誌》,第67頁及 其它一些地方。——原注「在我們腳下,在一片耀眼的光亮中,處處展現出一派絕美的 景象。一列山脈荒涼貧瘠,一直到最高的山頂都是纖毫畢露,一目瞭然,像一大堆宏偉 的、沒有定形的東西躺倒在地上,彷彿原始時代巨人們搏鬥的見證。令人類驚怖。傾圮 的塔……」 「無恥,純粹是無恥,」教授不斷地說著。 「……傾圮的塔,崩潰的城堡,倒坍的穹頂,斷裂的圓柱,肢解的巨像,船首,怪 物的臀部,巨人的骨架,這有凸起有凹陷的巨大的一堆,模擬出一切宏偉和悲壯的東西 、遠處的東西是這樣清晰……」 「純粹是無恥,」勒麥日先生一直在說,憤怒地用拳頭捶著桌子。 「……遠處的東西是這樣清晰,我分得清每個東西的輪廓,好像維奧朗特以一種創 造性的手勢讓我從窗口觀看的那座山,在我的眼前無限地增大了……」 我渾身震顫著合上雜誌。在我前面,我和昂蒂內阿第一次見面時她指給我看的那座 白山,現在變成紅色,巨大,陡峭,俯視著金褐色的花園。 「那是我的天涯,」她說。 這時,勒麥日先生的憤怒爆發了。 「這超過了無恥,這是卑鄙。」 我真想扼死他,讓他閉上嘴。他抓住我的胳膊,讓我作證。 「您讀一讀這個,先生,不用特別地內行,您就能看出,這篇關於羅馬非洲的文章 是毫無理智的奇談怪論,是天大的無知。而且還有署名,您知道署的誰的名字嗎?」 「別討厭,」我粗暴地說。 「嘿,署的是加斯東•布瓦西埃。就是他,先生!加斯東•布瓦西埃,榮譽團二級 勳章獲得者,高等師範學校的講師,法蘭西學士院的終身秘書,文學和銘文學士院的院 士,拒絕我的論文主題的人之一,是……可憐的大學,可憐的法蘭西!」 我不再聽他的了,又開始閱讀。我的額上滿是汗水。但我覺得我的腦袋彷彿是一個 房間,窗戶一扇扇打開了,回憶浮現出來,像鴿子拍著翅膀回到了鴿捨。 「……現在,她全身不可抑制地顫抖著,眼睛睜得大大的,彷彿一個殘酷的景象使 之充滿了恐怖。 『安托奈洛……』她結結巴巴地說。 好一會見,她說不出別的話來。 我懷著不可名狀的焦慮望著她,靈魂中忍受著痛苦,看著他那可愛的嘴唇緊咬著。 她的眼中的景象傳到了我的眼中,我又看見了安托奈洛的灰白而度削的面孔,他那迅速 地跳動的眼皮,一陣焦慮突然傳遍了他又高又瘦的身軀,他像一莖脆弱的蘆葦一樣顫抖 起來。」 我不再多讀了,把雜誌扔在桌子上。 「就是這樣,」我說。 我用來裁紙的刀子正是勒麥日先生割斷包裹繩的那一把,那是一把烏木柄的短匕首 ,圖阿雷格人把這種刀放在左臂貼肉的刀鞘中。 我把刀放進我的法蘭絨騎兵短上衣的寬大衣兜裡,向門口走去。 我剛要出門,聽見了勒麥日先生叫我。 「德•聖—亞威先生!德•聖—亞威先生!」 我回過頭去。 「請提供一點小情況。」 「什麼事?」 「噢!沒什麼大事。您知道是我負責給紅石廳寫標籤……」 我走近桌子。 「我開始時沒有向莫朗日先生打聽他的出生時間和地點。後來也沒有機會了,我再 沒有見到他。結果,我現在非求助於您不可了。您能告訴我嗎?」 「我能,」我說,我很平靜。 他從一個盒子裡拿出一張很寬的白硬紙標籤,那裡有好幾張,然後,他把筆蘸上墨 水。 「說吧,54號,什麼上尉?」 「若望—瑪麗—弗朗索瓦•莫朗日上尉。」 正當我口授、一隻手扶著桌沿的時候,我看見在我雪白的衣袖上有一個斑點,一個 棕紅色的小斑點。 「莫朗日上尉,」勒麥日先生一邊重複,一邊寫完我的同伴的名字,「生於?…… 」 「維爾弗朗什。」 「維爾弗朗什。羅納。什麼時間?」 「1859年10月14日。」 「1859年10月14日。好。1897年1月5日死於霍加爾。完了,大功告成。親愛的先生 ,我衷心地感謝您的幫助。」 「為您效勞,先生。」 說完,我平靜地離開了勒麥日先生。 我的決心已定,我再說一遍,我非常鎮靜。但是,我在告別勒麥日先生的時候,我 感到需要在決定與執行之間間隔一段時間。 我先在通道上遊蕩了一會兒,然後,在我逛到我的房間附近的時候,我徑直朝它走 去。我進去了,裡面還是熱得不能忍受。我在沙發上坐下,開始考慮起來。 匕首放在兜裡礙手礙腳,我把它拿出來,放在地上。 那是一把結實的匕首,有菱形的刀鋒。 在刀柄和刀鋒之間有一個紅皮箍。 看到它,使我想起了銀錘。我想到我很容易把它拿到手,刺……那個場面的所有細 節都清清楚楚地呈現在我腦子裡。但是,我沒有抖一下。似乎我一會兒去殺死那個謀殺 的唆使者這一決心允許我冷靜地想到這些殘暴的細節。 如果說我考慮我的行動,那是為了使我驚訝,而並不是為了譴責我。 「怎麼!」我自言自語道,「這個莫朗日,他也曾經是個孩子,像所有其他的孩子 一樣,讓他的母親在懷他的日子裡受了那麼多痛苦,卻是我殺了他。是我切斷了這條生 命,人的一生是愛情、眼淚和被超越的障礙所構成的一座紀念碑,我卻使它化為烏有。 真的,這是一次多麼不尋常的冒險啊!」 這就是我當時所考慮的一切。沒有不安,沒有悔恨,也沒有謀殺後的那種莎士比亞 式的恐懼,然而今天,雖然我對任何事物都抱懷疑態度。我比任何人都更感到厭倦,感 到幻滅,那種莎士比亞式的恐懼卻使我顫抖,如果我夜裡獨自處在一間黑屋子裡的話。 「干吧,」我想,「是時候了。該了結了。」 我拾起匕首,在放入口袋之前,我先作了個刺過去的動作。一切順利。刀柄牢牢地 擦在我手裡。 通往昂蒂內阿住處的那條路,我從來也沒有自已走過,第一次是白衣圖阿雷格人領 我去的,第二次是跟著獵豹去的。儘管如此,我還是不費力就找到了。快到那扇開著亮 圓窗的大門時,我遇見了一個圖阿雷格人。 「讓我過去,」我命令道,「你的女主人讓人叫我來。」 那人服從了,閃在一邊。 很快,一種低沉的單調旋律傳入我的耳中。我聽出來那是勒巴查的聲音,一種圖阿 雷格婦女彈的獨弦琴。彈琴的是阿吉達,正坐在她的女主人的腳旁。其餘三個女人也圍 著她。培尼—傑爾佳不在。 啊!既然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就讓我跟你談談昂蒂內阿吧,跟你說說,在這最 後的時刻,我覺得她是什麼樣子。 她感覺到了壓在她頭上的威脅嗎?她曾經施展她最強大的手段來對抗過嗎?在我的 回憶中,我上一夜緊緊地抱在心口上的是一個纖細的、赤裸的肉體,沒戴戒指,也沒戴 首飾。而現在,我幾乎退了一步,我面前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位女王,遍身珠光寶 氣,儼然一座偶像。 法老們的驚人豪華壓在這個纖細的身體上。她的頭上是一頂神祇和帝王戴的巨大雙 冠1,用黃金做成,上面用圖阿雷格人的國石祖母綠寶石綴成她的圖阿雷格文的名字。 她披著一件長袍,像一件莊嚴呆板的緊身褡;用紅緞縫製,用金線繡著荷花。她的腳邊 堅著一柄烏木權杖,以三股叉為頭。裸露的胳膊上戴著兩個眼鏡蛇臂飾,蛇尾直伸到腋 下,彷彿要盤結在那裡。從王冠的護耳上垂下一掛祖母綠寶石項鏈,其第一圈象帽帶一 樣地兜住下頜,而其餘數目一直垂到裸露的胸脯。 1古埃及法老戴的象徵統治上下埃及的王冠。 當我進去的時候,她微微一笑。 「我正等著你呢,」她淡淡地說。 我走上前去,在離她的座位四步遠的地方停下了,筆直地站在她面前。 她嘲弄地望著我。 「那是什麼?」她十分鎮靜地說。 我的眼睛跟隨著她手指的方向,看見匕首柄從衣袋裡伸了出來。 我把匕首完全拔了出來,緊緊地握在手裡,準備刺過去。 「你們中間誰要動一動,我就讓人把她丟在離這裡六里1外的地方,一絲不掛。扔 在紅沙漠的中央,」昂蒂內阿冷冷地對那些女人說,我的舉動在她們中間引起了一陣恐 怖的嘁喳聲。 她接著對我說:「這把匕首實在太醜了,你拿著它很不像樣。你願意我讓西蒂阿到 我房裡去把銀錘給你拿來嗎?你使用它比使用這把匕首更熟練。」 「昂蒂內阿。」我悶聲悶氣地說,「我要殺了您。」 「用『你』稱呼我吧,用『你』稱呼我吧。昨天晚上我們就是你我相稱的。在她們 面前你不敢嗎?」她指了指那幾個嚇得瞪大了眼睛的女人。 1此處是法國古裡,約合四公里。 她接著說:「殺了我?你跟你自己都有些反覆無常。殺了我,在你可以獲得殺害另 一個人的獎賞之際……」 「他……他痛苦了嗎?」我突然問道,渾身發抖。 「你使用錘子就像你一輩子專門幹這種爭情一樣。」 「象小凱恩一樣,」我喃喃地說。 她驚奇地笑了笑。 「啊!你知道這故事……是的,像小凱恩一樣。但是,凱恩至少還是合乎情理的。 而你……我不理解。」 「我也不太理解。」 她望著我,懷著一種饒有興味的好奇心。 「昂蒂內阿,」我說。 「什麼事?」 「你讓我幹的事,我干了。現在,我能向你提出一個請求,提出一個問題嗎?」 「儘管說吧。」 「他在的那個房間,裡面很黑,是吧。」 「很黑。我不得不把你一直領到他睡覺的沙發跟前。」 「他睡著了,你肯定嗎?」 「我跟你說了。」 「他……沒有當場就死,是吧。」 「沒有。我確切地知道,你敲下去,大叫一聲跑了,兩分之後,他死了。」 「那麼,他大概不能知道……」 「知道什麼?」 「是我……拿著錘子。」 「的確,他本來可以不知道,」昂蒂內阿說,「然而,他知道了。」 「怎麼?」 「他知道了,因為我跟他說了,」她說,緊盯著我的眼睛,她的眼睛裡充滿了令人 欽佩的勇氣。 「那,」我低聲說,「他相信了嗎?」 「有我的解釋。他在你的喊聲中認出了你。如果他不該知道是你,那事情對我就沒 有任何意義了,」她輕蔑地嘿嘿一笑,結束道。 我說過,我距昂蒂內阿四米遠。我縱身一躍,到了她跟前,還沒等我刺過去,我一 下子跌倒了。 原來是希拉姆王朝我的喉嚨撲過來了。 同時,我聽見了昂蒂內阿威嚴而平靜的聲音。 「叫人來,」她命令道。 轉瞬間。我從獵豹的爪子中掙脫出來。六個白衣圖阿雷格人正圍著我,企圖把我綁 起來。 我還是相當有勁兒的,也很激動。我一會兒工夫就站了起來。我根據拳術的最好的 規距,一拳打在一個敵人的下巴上,把他摔出十尺遠去。另一個也在我的膝下喘著粗氣 。這時,我最後一次看了看昂蒂內阿。她站了起來,兩手扶在烏木權杖上,含著嘲諷的 微笑,觀看著這場搏鬥。 就在這時,我大叫一聲,鬆開了我的犧牲品。我的左臂喀嚓一響,原來一個圖阿雷 格人從後面抓住這只胳膊,一擰,使我的肩膀脫了臼。 我被捆住了手腳,一動也不能動,兩個白衣幽靈抬著我。在通道裡,我昏過去了。 熾天使書城
【第十八章】 黃螢窗戶大開著,蒼白的月光湧進我的房間。 我躺在沙發上,旁邊,站著一個白色的、纖細的身影。 「是你呀!塔尼—傑爾佳,」我輕輕地說。 她把一個指頭放在唇上。 「噓!是我。」 我想撐起身子,可肩膀上一陣劇痛。下午的事情又浮現在我那可憐的、悲傷的頭腦 裡。 「啊!小傢伙,小傢伙,如果你知道!」 「我知道。」她說。 我比一個孩子還虛弱。白天巨大的亢奮過後,隨著夜的降臨,是精神上的絕對消沉 。一股淚水湧上來,哽住了我的喉嚨。 「如果你知道,如果你知道!……帶我走吧,小傢伙,帶我走吧。」 「小點聲說話,門外有一個白衣圖阿雷格人站崗。」 「帶我走吧,救救我吧。」 「我就是為這個來的,」她簡簡單單地說。 我看了看她。她不再穿那件美麗的紅綢長外衣了,身上只裹著一領簡單的白罩袍, 一個角稍稍地往頭上拉了拉。 「我也想走,」她憋著聲音說,「我早就想走了。我想重見加奧,河邊的村莊,藍 色的桉樹,綠色的水。」 她又說:「自從我來到這兒,我就想走;但是我太小了,不能一個人在撒哈拉大沙 漠裡走。在你之前,我從來也不敢跟來這兒的那些人說。他們都是只想她……但是你, 你想殺死她。」 我低低地發出一聲呻吟。 「你疼吧,他們把你的胳膊打斷了。」 「至少是脫臼了。」 「讓我看看。」 她的平平的小手極輕極輕地撫摸著我的肩。 「門外有一個白衣圖阿雷格人站崗,」我說,「你是從哪兒來的?」 「從那兒,」她說。 她伸手指了指窗戶。一條黑線垂直地切開了那一方藍天。 塔尼—傑爾佳走到窗前。我看著她站在窗台上,手中一把刀閃閃發亮;她齊著窗戶 的上沿割斷繩子,只聽得啪的一聲,繩子掉在地上。 她又回到我的身邊。 「走,走,從哪兒走呢?」我說。 「從那兒,」她說。 她又指了指窗戶。 我俯下身去,我的充滿了狂熱的眼睛仔細看著深井一般的黑暗,尋找著看不見的岩 石,小凱恩在上麵粉身碎骨的岩石。 「從那兒!」我發抖了,「從這兒到地面有二百尺呀。」 「可繩子有二百五十尺,」她反駁說,「是好繩子,很結實,是我剛才從綠洲裡偷 來的,剛才用來放樹的。是嶄新的呢。」 「從那兒下,塔尼—傑爾佳,可我的肩膀!」 「我放你下去,」她有力地說,「摸摸我的胳膊,看它們多有勁兒。當然不是用胳 膊送你下去,你看,窗戶的兩側各有一根大理石圓柱。我把繩子繞過一根,轉一圈,讓 你滑下去,我幾乎感覺不到你的重量。」 她又說:「還有,看,我每隔十尺繞一個大結,這樣,如果我想喘口氣的話,我就 可以停一停。」 「那你呢?」 「你到了下面,我就把繩子纏在圓柱上,下去找你。如果繩子拉得我的手太疼的話 ,我就在大結上休息。別擔心,我很靈巧。在加奧,我很小的時候就爬上桉樹,差不多 和這一樣高。去掏窩裡的小犀鳥。下更容易。」 「但是,下去之後,我們怎麼出去呢?你認識圓圈的路嗎?」 「誰也不認識,除了塞格海爾—本—謝伊赫,也許還有昂蒂內阿。」 「還有呢?」 「還有……還有賽格海爾—本—謝伊赫的駱駝,馱著他出門的那些駱駝。我牽了一 隻,最有力的一隻,我把它牽到了下面,放了很多草,好讓它不叫喚,在我們出發時吃 得飽飽的。」 「但是……」我還在說。 她跺了跺腳。 「但是什麼?如果你願意,如果你害怕,你就留下;我嘛,我是要走的;我想重見 加奧,藍色的桉樹,綠色的水。」 「我走,塔尼—傑爾佳,我寧願在沙漠裡渴死也不願意留在這兒。走吧……」 「噓!」她說,「還不到時候。」 她指了指那令人眩暈的、被月亮照得雪亮的山梁。 「還不到時候,得等一等。有人會看見我們的。一個小時之後,月亮就轉到山後了 ,那時候再走。」 她坐下了,一句話也不說,罩袍完全蓋住了她的黑黑的小臉。她在祈禱嗎?也許。 突然,她不見了。黑暗從窗戶中進來了。月亮轉過去了。 塔尼—傑爾佳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她拉著我朝深淵走,我竭力不發抖。 在我們底下,只是一片黑暗了。塔尼—傑爾佳對我說,聲音很低,但很堅定:「準 備好了,我已經在圓柱上繞好了繩子。這是活動的結。放在你的胳膊底下。啊!拿上這 個墊子。墊在你那受傷的肩膀上……一個皮墊子……塞得很滿。你面向石壁。它會保護 你不被碰著和擦著的。」 我現在已經很鎮靜了,能控制自己了,我坐在窗台上,兩腳懸空。一陣清涼的空氣 從山頂吹來,我感到很舒服。 我感覺到塔尼—傑爾佳的小手伸進我上衣的口袋裡了。 「這是一個盒子。你到了底下,我得知道,然後我再下去。你打開這個盒子。裡面 有黃螢,我看見了它們,我就下來。」 她的手久久地握著我的手。 「現在下吧,」她小聲說。 我下了。 關於這次二百尺的降落,我只記住一件事:當繩子停下、我懸在又光又滑的半山腰 、兩條腿懸在空中的時候,我發了一陣脾氣。「這個小傻瓜在等什麼,」我想。「我已 經吊了一刻鐘了……啊!終於到了!得,還要停一停。」有一、兩次,我以為是觸著了 地,其實不過是岩石中的一個平面。還得迅速地輕輕蹬一腳……突然,我坐到了地上, 我伸出手去。荊棘……一根刺紮了我的指頭,我到了。 立刻,我又變得異常緊張。 我拿掉墊子,拿掉活動的結。我用那只好手拉直繩子,讓它離開石壁五、六尺遠, 用腳踩住。 同時,我從口袋裡掏出小紙盒,打開。 三個活動的光暈相繼升起在墨也似的夜空中;我看見黃螢沿著山腰上升,上升。它 們的淡紅色的光環輕飄飄地滑動著。一個接著一個,打著旋兒,消失了……「你累了, 中尉先生。放下吧,讓我拉著繩子。」 塞格海爾—本—謝伊赫從我身邊鑽了出來。 我望著他那高大烏黑的身影,簌簌地抖了好一陣,但是我並沒有鬆開繩子,我已經 感覺到繩子的遠處動了幾下了。 「放下,」他專橫地說道。 說著,他從我手中奪過繩子。 這時候,我真不知道我成了一付什麼模樣。我站在這個漆黑的大幽靈旁邊。你說我 能怎麼辦,我的肩膀脫了臼,此人的敏捷有力我也知道。再說那又有什麼用呢?我見他 弓著身子,用兩隻手,兩隻腳,用全身的力氣拉直繩子,比我自己做得好多了。 頭上一陣窸窣聲,一團黑乎乎的小東西下來了。 「好了,」塞格海爾—本—謝伊赫說著,用他那有力的胳膊抱住那小黑影,放在地 上,鬆開的繩子來回撞著絕壁。 塔尼—傑爾佳認出了圖阿雷格人,呻吟了一聲。 他粗暴地用手摀住了她的嘴。 「別說話,偷駱駝的賊,可惡的小蒼蠅。」 他抓住她的胳膊,轉向我。 「現在來吧,」他口氣蠻橫地說。 我服從了;在短短的路上,我聽見塔尼—傑爾佳嚇得牙床骨格格作響。 我們到了一個小山洞前。 「進去吧,」圖阿雷格人說。 他點著了一隻火炬,我藉著紅色的光亮,看見一頭絕美的駱駝,正平靜地反芻呢。 「小傢伙不笨,」塞格海爾—本—謝伊赫指著那牲口說,「她會挑最漂亮、最有力 氣的。但是她丟三拉四。」 他把火炬靠近駱駝。 「她丟三拉四,」他繼續說,「她只知道套駱駝。可是沒有水,沒有吃的。三天之 後的這個時候,你們三個都會死在路上……而那是條什麼路!」 塔尼—傑爾佳的牙不再打戰了,她又是害怕又是懷著希望地看著他。 「中尉先生,」塞格海爾—本—謝伊赫說,「到這兒來,挨著駱駝,讓我對你說說 。」 我走到他身邊,他說:「每一側有一個盛滿水的水袋。盡可能地節省用水,因為你 們是在穿越一個可怕的地方。有可能走五百公里還見不到一口井。」 「這兒,」他接著說,「在這些口袋裡有罐頭。不很多,因為水更寶貴;還有一支 卡賓槍,你的卡賓槍,先生。盡量拿它只打羚羊。現在,還有這個。」 他打開一卷紙;我看見他低下了戴面罩的臉,他的眼睛微笑著,望著我。 「一旦走出圓圈,你想往哪兒走?」他問。 「往伊德萊走,上次你碰到我們,上尉和我的那條路,」我說。 塞格海爾—本—謝伊赫搖了搖頭。 「我料到了,」他輕聲說。 他補充道:「明天日落之前,你們,你和小傢伙,就會被追上殺死,」他冷冷地說 。 他接著說:「往北,是霍加爾,整個霍加爾都服從昂蒂內阿。應該在南走。」 「那我們就往南走,」我說。 「你們從哪兒往南呢?」 「從錫萊和提米薩奧呀。」 圖阿雷格人又搖搖頭。 「他們也會在這邊找你們的,」他說,「這是一條好路,路上有井。他們知道你認 識這條路。圖阿雷格人肯定會在井旁等著你。」 「那怎麼走?」 「這樣走,」塞格海爾—本—謝伊赫說,「應該走從提來薩奧到廷巴克圖的那條路 ,離這兒七百公里,往伊弗盧阿納那個方向,如果朝著特萊姆錫干谷走,那就更好了。 霍加爾的圖阿雷格人的活動區域到那兒為止,阿烏利米當的圖阿雷格人的活動區域從那 兒開始。」 塔尼—傑爾佳的細小然而倔強的聲音響起來了。 「就是阿烏利米當人殺了我們的人,使我淪為奴隸,我不願意從阿烏利米當人的地 方經過。」 「閉嘴,可惡的小蒼蠅,」塞格海爾—本—謝伊赫嚴厲地說。 他繼續說,總是對著我:「我說什麼就是什麼。小傢伙說的不錯。阿馬利米當人是 很凶悍的,但是他們怕法國人。他們很多人都和尼日爾河北面的哨所有關係。另外,霍 加爾的人正跟他們打仗,不會追到那邊去。我說什麼就是什麼,你們必須在阿烏利米當 人的活動區域內踏上去廷巴克圖的路。他們的地方有樹,泉水很多。如果你們到了特萊 姆錫干谷,你們就可以在一個開滿金合歡花的山丘下結束旅程了。再說,從這兒到特萊 姆錫干谷,路程要比從提米薩奧走短,而且是一條筆直的路。」 「是一條筆直的路,的確,」我說,「但是,你知道,走這條路,要穿越『乾渴之 國』。」 塞格海爾—本—謝伊赫不耐煩地揮揮手。 「塞格海爾—本—謝伊赫知道,」他說,「他知道乾渴之國是什麼。他知道,走遍 了撒哈拉的他也會在經過乾渴之國和南塔西裡的時候發抖。他知道駱駝會在那兒迷路、 死亡或者變成野駱駝,因為誰也不會冒著生命危險去找它們……正是包圍著這個地區的 恐懼才能拯救你們。再說,必須作出選擇:或者在乾渴之國冒渴死的危險,或者在其它 任何一條路上肯定被扼死。」 他又添了一句:「你們也可以留在這裡。」 「我的選擇已定,塞格海爾—本—謝伊赫,」我說。 「好,」他說,又打開了那一卷紙,「這一條線的起點是第二個陸地圈的開口,我 將帶你們去。它通到伊弗盧阿納。我標出了井,但你別太相信,因為許多井是乾的。注 意不要離開這條線。如果你離開了,那就是死亡。現在,跟小傢伙上駱駝吧。兩個比四 個聲音小。」 我們在沉默中走了很久。塞格海爾—本—謝伊赫走在前面,他的駝駱馴服地跟著他 。我們連續穿過一條漆黑的通道,一個狹窄的山口,另一條通道……每一個人口都被亂 成一團的石頭和茅草掩藏著。 突然,一股燙人的熱氣在我們鬢邊飛旋。一縷發紅的、暗淡的光亮照進了正在結束 的通道。沙漠就在那兒了。 塞格海爾—本—謝伊赫停下了。 「下來吧,」他說。 一股泉水在亂石中發出淙淙的響聲,圖阿雷格人走了過去,把一隻皮杯盛滿了水。 「喝吧,」他輪流遞給我們。 我們喝了。 「再喝,」他命令道,「這也是節省袋子裡的水呀。現在,力爭在日落之前不要渴 。」 他檢查了駱駝的繫帶。 「一切都好。」他低聲說,「走吧,再過兩個鐘頭,天就亮了,你們得走出人們的 視界。」 在這最後的時刻,一陣激動握住了我;我向圖阿雷格人走過去,握住了他的手。 「塞格海爾—本—謝伊赫,」我低聲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外他退後一步,我看 見他的陰沉的兩眼閃閃發光。 「為什麼?」他說。 「是的,為什麼?」 「先知允許義人,」他莊重地回答道,「一生中有一次可以讓憐憫心戰勝責任心, 塞格海爾—本—謝伊赫為了曾經救過他的性命的人利用這種許可。」 「那麼,」我說,「你不害怕我回到法國人中間以後,我對他們說,我洩露昂蒂內 阿的秘密嗎?」 他搖了搖頭。 「我不害怕,」他說,口氣是嘲諷的,「中尉先生,你對你們那裡的人知道上尉先 生是如何死的這件事是不會感興趣的。」 我發抖了,這個回答是這樣地合乎邏輯。 「我沒有殺死小傢伙。」圖阿雷格人接著說,「可能是犯了一個錯誤。但是她愛你 。她什麼也不會說的。走吧,天很快就要亮了。」 我試圖握握這位古怪的救命恩人的手,他卻朝後退了退。 「別感謝我,我所做的都是為了我,為了在上帝面前積德。你要清楚地知道,我絕 不再這樣做了,無論對別人還是對你。」 我正要表示他在這一點上可以放心,他卻說,那嘲弄的口吻至今還在我的耳邊迴響 :「別反駁,別反駁。我做的事情對我有用處,而不是對你有用處。」 我望著他,迷惑不解。 「不是對你有用。中尉先生,不是對你有用,」他語氣莊嚴地說,「因為你會回來 的。到了那一天,塞格海爾—本—謝伊赫的好意就不算數了。」 「我會回來?」我喃喃地說,打了個冷戰。 他站立著,宛若灰色的絕壁前的一尊雕像。 「你會回來的,」他用力地說,「現在你逃跑了,如果你以為你還會以你離開時的 那副眼睛看待你的世界,那你就錯了。一種思想,總是那一種思想,從此將到處跟隨著 你,一年,五年,十年之後的某一天,你將再度經過你剛剛走過的這條通道。」 「住嘴,塞格海爾—本—謝伊赫!」塔尼—傑爾佳說,聲音發顫。 「你住嘴,可惡的小蒼蠅。」塞格海爾—本—謝伊赫說。 他冷笑了一聲。 「你看,小傢伙害怕了,因為她知道我說得對,因為她知道那個故事,吉爾伯蒂中 尉的故事。」 「吉爾伯蒂中尉?」我的兩鬢浸出了汗水。 「那是位意大利軍官,八年前,我在拉特和拉達麥斯之間的地方遇見了他。他對昂 蒂內阿的愛開始時並沒有使他忘記對於生命的愛。他試圖逃走,他成功了,我不知道是 怎麼回事,因為我並沒有幫助他;他回到了他的國家。可是,你聽著,兩年之後,我去 找他,還是那一天,我在北圈的前面碰到一個人,他正徒勞無益地尋找著入口,樣子十 分悲慘,衣服破破爛爛,又累又餓,快要死了。那人正是回來的吉爾伯蒂中尉。他在紅 石廳裡佔著39號。」 圖阿雷格人嘿嘿笑了兩聲。 「這就是你想知道的吉爾伯蒂中尉的故事……但是我們說得夠了。上駱駝吧。」 我順從了,沒有說話。塔尼—傑爾佳坐在後面,用她的小胳膊摟著我。 塞格海爾—本—謝伊赫一直拉著韁繩。 「還有一句話,」他說,向南指著遠處紫色的天際上的一個黑點。「你看那個風化 殘丘,那就是你們的方向。它離這裡三十公里。你們必須在太陽升起的時候到達那裡。 那時你再看地圖,下一個參照點標在上面。如果你不離開那條線,你們將在八天之後到 達特萊姆錫干谷。」 迎著從南方刮來的淒風,駱駝伸直了長長的脖子。 圖阿雷格人鬆開韁繩,姿態十分慷慨:「現在走吧。」 「謝謝,」我在鞍上回過頭去,對他說,「謝謝,塞格海爾—本—謝伊赫,永別了 。」 我聽見了他的回答,那聲音已經很遠了:「再見,德•聖—亞威中尉。」 熾天使書城
【第十九章】 乾渴之國我們逃走的第一個小時,塞格海爾—本—謝伊赫的大駱駝帶著我們走得飛 快。我們至少走了五里地1。我目不轉睛,引著牲口直奔圖阿雷格人指給我的那座風化 殘丘,在已經泛白的天際,丘脊變得越來越大了。 我們走得飛快,微風在我們耳畔輕輕地呼嘯著。左邊和右邊,大叢大叢的台靈草紛 紛退去,像是一些陰沉的,沒有血肉的骷髏。 在駱駝喘口氣的間隙,我聽見了塔尼—傑爾佳的聲音。 「停下駱駝。」 我開始沒有明白。 她的手狠狠地抓住我的右臂。 我服從了。駱駝很不樂意地放慢了腳步。 「聽,」小姑娘說。 開始,我什麼也聽不見。隨後,我聽見後面一陣很輕微的聲音,一陣乾燥的沙沙聲 。 1此處系法國古裡。 「停下駱駝,」塔尼—傑爾使命令道,「不用讓它跪下。」 同時,一個灰色的小東西跳上了駱駝。駱駝走得更快了。 「讓它走吧,」塔尼—傑爾佳說,「加雷跳上來了。」 這時,我感到我的手下有一團豎起的毛。原來,那只□一直尾隨著我們,最後趕上 了我們。現在,我聽見這只勇敢的小野獸的呼吸漸漸平靜下來。 「我真高興,」塔尼—傑爾佳喃喃地說。 塞格梅爾—本—謝伊赫沒有說錯,我們在日出的時候越過了風化殘丘。我向後看了 看:在黎明驅趕著的夜氣中,阿塔科爾山只是一堆巨大的亂石了。在那些無名的峭壁中 ,已經不能分辨出昂蒂內阿繼續編織她的愛情之網的那一座了。 你知道乾渴之國是什麼,那是「完美的高原」,荒涼的、不能居住的地方,是飢渴 之邦。我們現在進入的那一部分,杜維裡埃稱為南塔西裡,在公共工程部的地圖上,這 個地區有一段引人注目的說明:「多石的高原,無水,無植物,人畜不宜停留。」 沒有任何地方,也許除了卡拉哈里沙漠1的幾個地方,比這片亂石成堆的荒漠更可 怕了。啊!塞格海爾—本—謝伊赫說沒有人會想到要到這裡追趕我們,是並不過分的。 1非洲南部內陸乾燥區的總稱。 黑乎乎的夜色還固執地不肯散去。在我的腦海中,各種回憶互相碰撞,彼此間沒有 絲毫的關聯。我想起了書上的一句話:「迪克覺得,自從開天闢地以來,他除了在黑暗 中騎著駱駝前進以外,沒做過別的事情。」我輕輕地笑了,我想:「幾個鐘頭以來,我 在拼湊著文學中的場面。剛才,在離地百尺之上,我是《巴瑪修道院》1中的法布裡斯 ,正在城堡主塔的半腰中。現在,我騎在駱駝上,成了《熄滅的燈光》2中的迪克,正 在劈開荒漠,尋找他的戰友們。」我又笑了,隨即打了個冷戰,想到了前一夜,想到了 《安德洛瑪刻》中的俄瑞斯忒斯,他同意去刺殺庇呂斯3……也是一種很有文學性的情 景。 到達阿烏利米當人的林木繁茂的地區,就離蘇丹的大草原不遠了,塞格海爾—本— 謝伊赫給我們算了八天,他很瞭解他的牲口的能力。塔尼—傑爾佳立刻就給它起了名字 ,叫「艾爾—海倫」,「白色」的意思,因為這頭俊美的駱駝的毛幾乎是全白的。有一 次,它兩天沒有吃東西,只是這裡那裡地從幾株金合歡桉樹上撕點兒樹枝,那可惡的白 利差不多有十厘米長,我真替我們的朋友的食道擔心。塞格海爾—本—謝伊赫說的井果 然都在標出的位置上,但我們只看到了燙人的、發黃的稀泥。駱駝可以飲用,結果,五 天之後,由於奇跡般的節制,我們只用了一個皮袋裡的水的一半。這時,我們可以認為 我們得救了。 1法國作家斯丹達爾的小說。主人公法布裡斯曾緣繩索墜下囚禁他的城堡。 2英國作家吉卜林(1865—1936)的小說,迪克是書中的主人公。 3希臘神話中阿加門農之子,愛上愛妙娜,受其指使,前去刺殺其未婚夫庇呂斯。 那一天,我在一口這樣的泥井旁邊一槍打死了一頭長著小直角的沙丘羚羊。塔尼— 傑爾佳剝了皮,我們飽餐了一頓烤得恰到好處的羚羊腿。在這段時間裡,在我們白天歇 腳的時候,小加雷不顧炎熱,不斷地在石縫中搜索「烏拉那」,一種三尺長的沙鱷,發 現了就很快扭斷它的脖子。它吃得動都動不了。我們用將近一升的水幫助它消化。我們 很願意給它,因為我們感到幸福。塔尼—傑爾佳沒有對我說,但我看得出來,她由於確 信我不再想那個戴著綴滿祖母綠寶石的金雙冠的女人而喜氣洋洋。的確,那些天裡,我 幾乎沒有想她。我只想到如何躲避酷熱,想到如何把羊皮袋放進石縫中一小時,以使水 清涼,想到當把盛滿這種救命水的皮杯挨近嘴唇時所感到的巨大幸福……我可以高聲地 說,比任何人都高聲地說:巨大的激情,大腦的或感官的,是那些吃飽、喝足、休息得 好的人的事。 晚上五點鐘。可怕的炎熱漸漸減退。我們走出絕壁的四處,我們在那兒睡了一會兒 午覺。我們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望著漸漸變紅的西方。 我展開那個紙卷,塞格梅爾—本—謝伊赫在那上面劃出了我們的旅程,直到去蘇丹 的路。我又一次高興地看到,他的路線是準確的,我是一絲不苟地沿著這條路走的。 「後天晚上,」我說,「我們就要開始往特萊姆錫干谷走了,第二天凌晨就到了。 到了那兒,我們就不用考慮水了。」 塔尼—傑爾佳的臉消瘦了,但她的眼睛發亮了。 「那加奧呢?」她問。 「再有一個星期就到尼日爾河了。塞格海爾—本—謝伊赫說,從特萊姆錫干谷開始 ,我們就在金合歡花下走路了。」 「我認得金合歡花,」她說,「那是些小黃球,放在手裡能化。但我更喜歡馬檳榔 花。你跟我一塊兒去加奧吧。我跟你說過,我父親索尼—阿茲甲被阿烏利米當人殺死了 。但是,我那兒的人在那之後該是重建了村莊。他們習以為常了。你看你會受到什麼樣 的接待吧。」 「我去,塔尼—傑爾佳,我去,我向你許下諾言。但是,你也得向我許諾……」 「什麼?啊!我猜出來了。如果你以為我可以說出一些讓我的朋友難過的事情來, 那你可就把我當成一個小傻瓜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她一直望著我。巨大的疲勞以及節制把她的棕色的面龐勾勒得更 加清晰,一雙大眼睛閃閃發光……後來,我有了時間,用圓規在地圖上永遠地確定了那 個地方,在那裡,我第一次理解了塔尼—傑爾佳的眼晴的美。 我們之間籠罩著一片深沉的寂靜。是她打破了沉默。 「天快黑了。該吃飯了,好盡快地出發。」 她站起來,朝著絕壁走去。 我幾乎立刻聽見她叫我,語調中的焦慮嚇了我一跳。 「來。啊!來看呀。」 我一下子跳到她身邊。 「駱駝,」她悄悄地說,「駱駝!」 我望著,週身一陣劇烈的震顫。在岩石的另一側,艾爾—梅倫直挺挺地躺著,灰白 的兩脅在劇烈地抽搐,正處在奄奄一息之中。 至於我們如何照料這頭牲口,如何急得團團轉,也沒有什麼必要強調了。艾爾—海 倫因何而死,我不知道,我一直不知道。所有的駱駝都是這樣。它們最強壯,同時也最 嬌貴。它們可以在最可怕的窮鄉僻壤中行走六個月,吃得很少,喝得很少,卻更為健康 。然後,有那麼一天,什麼也不缺,它們卻躺倒在地上,就這麼一走了之,讓你無所措 手足。 塔尼—傑爾佳和我,我們看到沒有什麼辦法了,就站了起來,無言地望著這頭牲口 ,它的抽動越來越弱了。當它呼出最後一口氣時,我們感到,我們的生命也飛走了。 塔尼—傑爾佳首先開了口。 「我們離去蘇丹的路還有多遠?」她問。 「我們離特萊姆錫干谷二百公里,」我回答說,「往伊弗盧阿納走,可以節省三十 公里,可是這條路上沒有畫出井來。」 「應該朝特萊姆錫干谷走,」她說,「二百公里,要走七天吧?」 「至少七天,塔尼—傑爾佳。」 「第一口井有多遠?」 「六十公里。」 小姑娘的瞼有點緊縮了。但是她很快就直起身來。 「要立即出發。」 「出發,塔尼—傑爾佳,出發,步行!」 她跺著腳。我看她這樣堅強,心中十分敬佩。 「要出發,」她說,「我們趕快吃飯喝水,也讓加雷吃飯喝水,既然我們不能帶走 全部罐頭,而羊皮袋又是那麼沉,帶著它我們走不了十公里。我們在罐頭上弄個小洞, 把它倒空,裝上水。這點水我們晚上用,今晚我們要不喝水走三十公里。明天晚上,再 走三十公里,就到塞格海爾—本—謝伊赫的紙上畫的那口井了。」 「啊!」我難過地說,「如果我的胳膊不是這樣,我就能帶著羊皮袋了。」 「它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塔尼—傑爾佳說,「你拿著槍和兩個罐頭,我帶兩個 罐頭,再加上盛水的罐頭。現在來吧。如果我們想走三十公里,必須在一個小時內出發 。你知道,太陽一出來,山石那麼熱,就走不了啦。」 這個小時的開頭我們是那麼有信心,而它卻在怎樣沮喪的沉默中結束,讓別人去設 想吧。我認為,如果沒有小姑娘,我會坐在石頭上,我會等待。只有加雷是高興的。 「不該讓它吃得太多,」塔尼—傑爾佳說,「它會跟不上我們的。再說,明天得走 多少路啊。如果它再捉到一條沙鱷,那是我們的。」 你在沙漠裡走過。你知道入夜的頭幾個小時是很可怕的。當又大又黃的月亮出來的 時候,彷彿起了一片嗆人的塵土,像水汽一樣上升,讓人喘不過氣來。人的牙床骨機械 地、持續不斷地咬著,像是要嚼碎這塵上,它像一團火似地鑽進你的嗓子眼兒裡去。接 著,也許是習慣,出現了某種安寧,懶洋洋的感覺。人往前走,什麼也不想。人忘了自 己在走。只是在絆了一跤之後,才想起來自己在走。的確,常常絆倒。不過,這總是可 以忍受的。人們心裡想:「夜快過去了,夜過去了,這段路也就過去了。反正,我現在 不像開頭那樣累了。」黑夜過去了,然而這卻是最殘酷的時刻。渴得要死,冷得發抖。 所有的疲勞一齊壓上來。可怕的小風預告著黎明,卻使你得不到半點慰藉。每一次失腳 ,人們都自言自語道:「下一回是最後一次了。」 這就是那些人的所感和所言,不過,他總還知道,幾個鐘頭之後,等待他們的是一 個舒服的歇腳處,有吃有喝……我疼得厲害。任何磕磕碰碰都要反射到我那可憐的肩膀 上去。有一陣,我真想不走了,坐下來。那時候,我看見塔尼—傑爾佳,幾乎是閉著眼 睛,一步步往前走。在她的臉上,有一種無法描述的痛苦和意志的混合。我也閉上眼睛 ,繼續走下去。 這就是第一階段。黎明時分,我們在一堵絕壁的凹處停下了。很快,炎熱就迫使我 們起來去尋找一個更深的凹處。塔尼—傑爾佳不吃東西,但她一口氣喝掉了罐頭盒裡的 水的一半。整整一天,她都昏昏沉沉的。加雷圍著石壁打轉,一邊發出尖細的呻吟聲。 我不談第二階段了,它是在人們所能想像的一切恐怖中度過的。我忍受了人類在沙 漠中所能忍受的一切。但是,我已經意識到,我的男子漢的力量戰勝了我的小同伴的精 神力量,我心中充滿了無限的憐憫之情。可憐的孩子走著,不說話.嘴裡嚼著蒙著她的 臉的白罩袍的一角。加雷跟著她。 我們步履艱難地朝著它走去的那口井,在塞格海爾—本—謝伊赫的紙上是用 Tissaririn這個字標出的。Tissaririn是Tessarirt的雙數,意思是「兩棵孤獨的樹」 。 天亮了,我終於看見了兩棵樹,兩棵膠樹。樹離我們還不到一里遠1,我高興得大 叫了一聲。 「塔尼—傑爾佳,拿出勇氣來,井到了!」 她拉開面罩,我看見了那可憐的、焦慮的面孔。 「好極了,」她喃喃地說,「好極了,因為否則……」 她未能說完這句話。 最後一公里,我們幾乎是跑過去的。我們已經看見井口了。 終於,我們到了。 井是空的! 渴死,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開始時,痛苦是可怕的。接著,痛苦減輕了。你失去 了感覺。你生活中的許多可笑的小細節浮現出來,像蚊子一樣圍著你飛。我開始回憶起 聖—西爾軍校入學考試時我的歷史考試,關於馬朗戈戰役。我固執地重複道:「在凱萊 爾曼發起衝鋒時,馬爾蒙揭去炮台偽裝,有十七門……我現在想起來了,只有十二門。 我肯定,是十二門。」 1此處為法國古裡。 我一再重複:「是十二門。」 我在一陣昏迷中跌倒了。 一種燒紅的鐵烙在額頭上的感覺使我醒過來了。我睜開眼睛。塔尼—傑爾佳正俯身 朝著我。原來是她的手燙得我有了那樣的感覺。 「起來,」她說,「走吧。」 「還走,塔尼—傑爾佳!沙漠在燃燒中,太陽正在天頂。現在是中午啊。」 這時,我看出來她是發狂了。 她站著,白罩袍滑到地上。小加雷蜷成一團睡在裡面。 她光著頭,不理會火辣辣的太陽,只是重複著:「走吧。」 我稍微清醒了些。 「蒙上你的頭,塔尼—傑爾佳。蒙上你的頭。」 「走吧,」她重複著,「走吧。加奧在那兒,很近,我感覺到了。我要重見加奧。 」 我強迫她坐下,坐在我身邊,坐在一塊岩石的陰影裡。我感覺到她一點力氣也沒有 了。巨大的憐憫湧上我的心頭,使我理智了。 「加奧在那兒,很近,是不是?」她說。 她的閃亮的眼睛中充滿了哀求。 「是的,小傢伙,親愛的小姑娘。加奧在那兒。可是,為了上帝,你躺下吧。太陽 很毒。」 「啊!加奧,加奧!我早就知道,」她反覆地說,「我早就知道我會重見加奧的。 」 她坐了起來。她的火熱的小手緊緊地握住我的手。 「聽著,為了讓你能夠明白,我得對你說為什麼我知道我會重見加奧的。」 「塔尼—傑爾佳,平靜些,我的小姑娘,平靜些!」 「不,我得跟你說。那是在很久以前,在多水的河畔,在加奧,總之是在我父親為 王的地方……有一天。過節的一天,從內地來了個老巫師,穿著獸皮和鳥羽,戴著面具 和尖帽,拿著響板,口袋裡有兩條眼鏡蛇。在村子的廣場上,我們的人圍成一個圈,他 跳著舞。我在第一排,因為我有一掛玫瑰色的電氣石項鏈,他看出來我是一位桑海首領 的女兒。他就跟我談過去,談我的先輩們統治者的偉大的曼丁哥帝國,談我們的敵人, 殘忍的昆塔人,反正是什麼都談,後來他對我說……」 「平靜些,小姑娘。」 「後來他對我說:『別害怕。歲月可能對你並不友善,但沒什麼,因為有一天,在 地平線上,你將看到加奧放出光華,不再是一個被奴役的、淪為一個微不足道的黑人村 鎮的加奧了,而是一個恢復了昔日光輝的加奧,黑人國家的偉大首都,一個新生的加奧 ,擁有七座塔樓的、十四個綠松石穹頂的清真寺,擁有帶著陰涼的內院的房屋,噴泉, 灌溉的花園,開滿了紅色和白色的大花……那時,對於你來說,將是解脫和統治的時刻 。』」 塔尼—傑爾佳現在坐得筆直。我們頭上,我們周圍,到處都充滿陽光,烤得石漠發 白,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 孩子突然伸出胳膊。她發出一聲可怕的喊叫。 「加奧。那就是加奧。」 我望著。 「加奧,」她說,「啊!我早就知道。看那樹和水泉,穹頂和塔樓,棕櫚樹和紅色 、白色的大花。加奧!……」 果然,在燃燒的天際,一座神奇的城市升起來了,展現出它的奇妙的七彩樓台。在 我們睜大的眼睛前,殘忍的海市蜃樓狂熱至極,翻出種種幻影。 「加奧,加奧,」我喊道。 可是,幾乎是同時,我又發出一聲呼喊.痛苦的呼喊,恐怖的呼喊。我覺得我握著 的塔尼—傑爾佳的小手軟了。我剛好來得及把這孩子抱在懷裡,聽見她喘著氣喃喃地說 :「那時,將是解脫的時刻。解脫和統治的時刻。」 幾個小時之後,借助於兩天之前她用來剝沙丘羚羊的那把刀,我在她死去的絕壁腳 下的沙子裡挖了一個坑,她將在那裡長眠。 一切準備就緒,我想再看一看那張可愛的小臉。我感到一陣昏厥……我很快地把白 罩袍拉在那張棕色的臉上,把孩子的遺體放進坑內。 我沒有想到加雷。 在我完成這一樁悲慘的工作的過程中,□一直盯著我。當它聽見頭幾把沙子在白罩 袍上滾動時,它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尖叫。我看了看它,我看見它兩眼通紅,準備撲上去 。 「加雷!」我哀求道。 我想撫摩它。 它咬我的手,隨後就跳進坑內,抓了起來,發狂似地把沙子扒開。 我三次試圖把它拉開。我感到我永遠也辦不到,即便我辦到了,它還會呆在那裡, 把那屍體扒出來。 我的卡賓槍就在腳邊。一聲槍響,廣袤空曠的沙漠上回聲四起。片刻之後,加雷躺 在它的主人的脖子旁,我曾經多少次地看見它趴在那個地方啊,它也長眠不醒了。 當地面上只剩下一座踩實的小沙丘的時候,我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進入沙漠,聽 天由命地朝著南方走去。 熾天使書城
【第二十章】 結局在韋德米亞山谷的深處,在聖—亞威對我說他殺了莫朗日的那個夜晚,一隻豺 在嚎叫的那個地方,另一隻豺,也許是同一隻,又在嚎叫了。 我立刻感到,這一夜,那無可挽救之事就要見分曉了。 這個晚上,像其它晚上一樣,我們坐在餐廳一側的簡陋的遊廊下面。石灰地,一段 交叉圓木的欄杆,四根柱子支撐著一個細莖針茅的頂。 我已經說過,欄杆前面很開闊,正對著沙漠。聖—亞威講完了,就站起來,走過去 兩肘支在欄杆上。我跟了過去。 「後來呢,」我說。 「什麼後來?我想,你不會不知道所有的報紙都講了的東西,我如何飢渴得奄奄一 息,在阿烏利米當人的地區,被艾瑪爾上尉手下的保安隊發現,送到了廷巴克圖。整整 一個月,我都在說胡話。我在發高燒的時候所能講出來的東西,我一直不知道。你明白 ,廷巴克圖的軍官們沒有向我重複的責任。我向他們講述了我的奇遇,就像莫朗日—聖 —亞威考察報告上說的那樣,從他們聽我解釋時所表現出的禮貌的冷淡來看,我不難明 白,我給他們的正式文本大概與我在發狂時冒出來的某些細節有出入。 「他們也不去深究。一致確認的是,莫朗日上尉死於日射病,由我埋葬在距提米薩 奧一百二十公里的塔爾希特干谷的陡坡上。人人都感覺到了我的敘述中的漏洞。他們肯 定猜想有什麼神秘的慘劇。至於證據,那是另外一回事。在不可能把證據彙集起來的時 候,人們寧願暗中了結一件可能僅僅是一場無用的醜聞的事。何況,所有這些細節,你 跟我知道得一樣清楚。」 「那……她呢?」我不好意思地問。 他的臉上現出了勝利的微笑。勝利,是因為他就這樣引導我不再想莫朗日,不再想 他的罪行了;勝利,是因為他感到他已經把他的瘋狂傳給了我。 「她,她,」他說,「六年來,我關於她一無所知。但是,我看得見她,我跟她說 話。我想到我再度出現在她面前的那一時刻……我撲倒在她的腳下,只是對她說:『繞 恕我吧。我反抗過你的律法。我當時不明白。現在,我知道了,你看,像吉爾伯蒂中尉 一樣,我回來了。』 「家庭,榮譽,祖國,」老勒麥日說,『你們會為了她統統忘掉這一切。』老勒麥 日是個愚蠢的人,但是他這樣說是出於經驗。他知道,紅石廳中的五十多個幽靈的意志 在昂蒂內阿面前有多大份量。 」而現在,你會問我,這個女人倒底是什麼人?難道我自己知道嗎?再說,這與我 何干!她的過去和神秘的來歷,她是海神和高貴的拉基德王朝1的經過證實的後裔,還 是一個波蘭醉鬼和馬博夫區的一個妓女的私生女,這一切都與我無關。 「在我嫉妒莫朗日的那個時候,這些細節還能夠與可笑的虛榮心有關係,而文明人 不斷地把這種虛榮心與有關激情的事物混為一談。我抱過昂蒂內阿的身體。我從此不想 再知道其它任何東西了,無論是田野上鮮花盛開,還是虛有其表的人類將要變成什麼。 「我不想知道。或更確切地說,因為我對這種前途看得太準了,我才想在那唯一值 得一試的命運中毀滅:一種未經探察的、未被玷污的本質,一種神秘的愛情。 「一種未經探察的、未被玷污的本質。我得向你解釋一下。有一次,在一個人口眾 多的城市裡,冬日的一天,我送了一次葬,渾身沾滿了從工廠的黑煙囪和郊區那些骯髒 旅店一樣的房屋中飄落下來的煙炱。 「我們在泥濘中護送著靈樞。教堂是新建的,又潮濕又簡陋。除了兩、三個人之外 。他們是被憂鬱的痛苦弄得昏頭昏腦的親屬,其餘的人的眼晴都表現出一個念頭;找個 借口溜掉。一直跟到公墓的人都是那些沒有找到借口的人。我看見了灰色的牆和難看的 紫杉,紫杉,這種需要陽光和陰涼的樹,在南方的風景中,襯托著藍色的平緩的山丘, 是那樣地美。我看見了可憎的裝殮和埋葬屍體的人,穿著油污的上衣和上了蠟的大禮帽 。我看見……不,這真可怕。 1古埃及王朝(∼323—∼30)。這裡指她是克婁巴特拉的後裔。 「在城牆附近的一個偏僻角落裡,在可憎的、多石的黃土中挖一個坑。那個死人我 不記得叫什麼了,就埋在那兒。 「在人們把他滑進坑裡的時候,我看了看我的手,這雙手曾經在一個充滿了無與倫 比的光明的環境中握過昂蒂內阿的手。我對我的身體產生了巨大的憐憫,對它將在污泥 中所受到的威脅產生了巨大的恐懼。我自言自語道:『這身體,這寶貴的身體,無疑是 獨一無二的身體,可能最終會沉淪到這種地方!不,不,所有寶貝中最珍貴的身體呀, 我向你發誓,我將使你避免這種恥辱,你將不會在郊區公墓的垃圾中,在一個登記簿的 號碼下腐爛。你的愛情兄弟,五十多位希臘銅騎士,沉默而莊嚴,在紅石廳中等著你呢 。我將把你領到他們身邊。』 「一種神秘的愛情。展示他們的愛情秘密的人應該感到羞恥。撒哈拉在昂蒂內阿周 圍布下了不可逾越的障礙,因此,這個女人的最複雜的苛求實際上比你的婚姻更靦腆, 更貞潔,這種婚姻通過大量下流的廣告,教堂的結婚預告,通知,告訴那些愛開玩笑的 無恥之徒,你在哪一天,哪個時辰,將榮幸地強姦你那不值錢的小處女。 「我想,這就是我要對你說的一切。不,還有一件事。我剛才跟你談了紅石廳。在 謝爾謝勒1(古稱凱撒利亞)南面,在一條名叫馬察弗朗的小河西面,在鑽出馬蒂德加 的玫瑰色晨霧的一座小山的頂上。有一座神秘的石金字塔。當地人稱它作『女基督徒之 墓』。昂蒂內阿的祖先,那位塞雷內的克婁巴特拉,馬克—安東尼和克婁巴特拉的女兒 的遺體就陳放在那裡。這座墳墓雖然處於入侵的路上,卻保存了它的珍寶。沒有人能夠 找到那個彩繪的房間,盛著那具輝煌的肉體的水晶棺就陳放在裡面。在陰沉的豪華方面 ,孫女超過了祖母。在紅石廳的中央,在那不可見的黑泉發出呻吟的岩石的上面,有一 座平台。當周圍那一圈一百二十個壁龕都獲得了它們的自願的、幸福的獵物的時候,我 跟你談過的那個奇妙的女人將在那兒登上希臘銅椅,頭上戴著雙冠和金質眼鏡蛇冠飾, 手裡拿著尼普頓的三股叉。 1阿爾及利亞北部的城市和港口。 「你還記得,我離開霍加爾的時候,55號的位置應該是我的。從那以後,我就不斷 地計算,我的結論是,我應該棲息在80或85號的位置上。但是,一種建立在象女人的任 性一樣脆弱的基礎之上的計算可能會有錯誤。因此,我越來越焦躁不安。要快,我跟你 說,要快呀。」 「要快,」我重複著,彷彿是在夢中。 他帶著一種無法描述的快樂的表情抬起了頭。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幸福得顫抖不 已。 「你會看到她的,」他如醉如癡地說,「你會看到她的。」 他發狂似地抱住了我,久久地緊緊擁抱著我。 我們倆都沉浸在不尋常的幸福中,時而大笑,時而象孩子一樣哭泣,一邊還不斷地 反覆說道:「趕快!趕快!」 突然,一陣微風吹過,廊頂的細莖針等颯颯作響。淡丁香色的天空還在褪色,突然 ,一道巨大的黃色裂口在東方劃破了天空。黎明來到了空曠的沙漠上。堡壘的深處,響 起了一片低沉的聲音,哞哞聲,鐵鏈聲。哨所甦醒了。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眼睛凝視著去往南方的路,那條路通往特瑪錫南、艾格雷、霍 加爾。 在我們身後,有人在餐廳的門上敲了一下,我們打了個冷戰。 「進來,」安德烈•德•聖—亞威說,聲音又變得嚴厲了。 夏特蘭中士來到了我們面前。 「這個時候您要幹什麼?」安德烈•德•聖—亞威粗暴地問道。 士官立正。 「請原諒,上尉。夜裡巡邏隊在哨所附近抓住了一個土著。不過,他並不躲藏。他 一被帶到這兒,就要求見指揮官。那時正是半夜,我不想打攪您。」 「這個土著是個什麼人?」 「是個圖阿雷格人,上尉。」 「一個圖阿雷格人。把他找來。」 夏特蘭閃在一旁,他的身後正是那個人,由我們的一名土著士兵陪著。 他們走上平台。 這個人身高六尺,的確是個圖阿雷格人。晨曦照亮了他的深藍色棉布衣。他的兩隻 陰沉的大眼睛閃閃發亮。 當他轉向我的戰友的時候,我看見他們兩個人都顫抖了一下,但轉瞬間就恢復了平 靜。 他們默默地對視了一會兒。 然後,圖阿雷格人鞠了一躬,以非常平靜的口吻說:「祝你平安,德•聖—亞威中 尉。」 「祝你平安,塞格海爾—本—謝伊赫。」 熾天使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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