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禁止的基督
第3章


    山姆﹒約翰遜在一天之中遇見了兩件足以改變自己生活的事件:一是他給炒了魷魚,
再就是他在自己那簡陋的單身住房的門後,撿到了一封偷偷塞進來的神秘的信件。
    山姆猜那封信是在他離開校長的辦公室後,穿過校園走回宿舍時,什麼人給塞進來
的。校長讓他去是為了通知他,他已經被解雇了。山姆抬著一個紙箱,裡面裝他從自己
的小辦公室裡取回來的幾本書和一些文具雜物。他進門時正好一腳踩在那封信上,要不
是他的台歷從紙箱上邊滑落下來,他便不會注意到這封信。真那樣,再等他看到這封信
時,也就太晚了。
    他心不在焉在把信塞進運動服的兜裡,一邊把紙箱放到地上。他把手掌按在自己後
腦的一側,稍微用勁揉著,然後把自己那粗糙的淺黃色的頭髮用手指往後梳過去,想讓
它們貼在頭皮上。他在那張彈簧已經變形了的破舊沙發上坐下來,心裡竭力把這一天的
遭遇的事理一遍。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也給炒了就魚。他上了十六年的學,又有七年的
教學經歷,可竟讓這個神經質的校長,讓這個他平時連正眼看一下都不屑的傢伙給開了!
    他竭力地回想那天的情景,由於凝神的緣故,他皺上眉頭,結果他那雙友好和善的
藍眼睛瞇成了一道縫,眼睛周圍的雀斑和魚尾紋更清楚了。那是兩個老朋友聚會的閒暇
日子。其實山姆不該覺得驚奇的。豈不聞老話總是說:背叛你的人不會是你的敵人,而
只能是朋友嘛。
    三天以前他和比爾去釣魚。那天他們不是校長和教授,他們是兩個有同樣愛好的朋
友,站在過膝蓋深的冰冷的河水裡,一邊抽煙,一邊漫無目的的聊天。可他們並沒有談
什麼實質性的東西呀!比爾一定把他的話,當時就記在心裡了。
    那天晚上,他們在帳篷外生了火,空氣中滿是柴煙和附近松樹的氣味,他們還煮了
咖啡,山姆覺得愜意極了,盡情地享受朋友間的溫馨氣氛。也許他是說了不該講的話。
他承認自己有點傾向相信某種不可能的東西,傾向於考慮上帝,後者將他引向叫做耶穌
基督的神秘。其實他說這些話時並沒有很認真,或者說並沒有多深刻。但他的確說了這
些。
    現在他才回想起來,當時,當時簧火照著的比爾的臉上有多不自在,那意思等於是
說:「你幹嗎給我說這個,你幹嗎不閉上你的嘴呢?」
    他回想起在比爾的辦公室裡,在好朋友讓他滾蛋,給了他這樣的打擊以後,山姆居
然還問他一句這是為了什麼,想討個說法。
    但校長比爾只告訴他,校方經濟上遇到了困難,而這是「時代的象征」。不過他們
兩人都心知肚明,究竟是為了什麼。「是那次釣魚,」山姆說道。
    「與釣魚無關,」校長比爾說,不過語調可不是很堅定,「不過,山姆,你倒是應
該只在箱子上鑽個洞研究它,而不必鑽到裡面去相信它。」
    的確是時代的象征,山姆心想,他挺直了那足有六英尺高的身軀,怒不可遏地走出
辦公室,腳下踏得咚咚響。
    現在他坐自己的屋裡,四周都是亂七八糟的紙箱子,他覺得絕望了——他好像失戀
了,不過拋棄他的是校方。這麼些年來,只有書本才是山姆的女友、妻子和情婦,牽掛
他心的只是一次次的考試,還有那些接學生的校車。只要他往黑板跟前一站,看見班上
那些渴望聽見他講課的年輕人,只要他一開口講起世界著名文學,他便感到滿足,就像
是行領受聖餐的儀式一樣。山姆幾乎沒有別的需求。即令是新政府封殺了思想,那一張
張臉都成了僵硬的死板的樣子,他還是盡心盡意地教他的文學,結果他始終不渝鐘情的
愛人倒背棄了他。
    他坐在那裡想起了任何人在這種心景下會想起的事情。他本來會有更多的時間把他
們寫下來的,他本來應該多出去走走的,他本可以走出這種禁閉的環境的。他往後靠在
沙發上,兩手摀住自己的臉,疲倦現在停滯在他的肩上,他覺得眼睛發澀,甚至有點酸
痛。我現在怎麼辦呢?他問自己。
    他往後伸直身體,把手探進衣兜。那封神秘的信在兜裡颯颯地響。他在絕望中順手
把信掏出來,信封上沒有字。他把它撕開。
    「他們不會放過你的,」那紙條說,「收拾保暖的衣物,今晚上10點到卡登大院11
號來。」
    山姆神情沮喪地笑了笑。打字機打的所有這些字下半部都有些模糊,他自己的系上
就有這麼一個老掉牙的打字機。是系裡邊的什麼人在警告他?一個學生?或者是系上的
那個秘書?他一個一個地回想,是誰呢?可對她,他並沒有說過有關基督教的事呀。他
倒是有好多次猜想,這女秘書會是一個基督徒嗎。
    他一下子洩了氣,好像拔了汽門芯似的,癱倒在沙發裡。他得集中精力想一想。紙
條上約定的時間不可能與他被炒魷魚有什麼聯繫,那就太巧了。但總有什麼人在想法幫
助他,這是肯定的。不過,要這是一個圈套呢?他之開始相信耶穌才是不久前的事,像
許多新信教的人一樣,他在討論信仰時,並不會太謹慎。
    可是當局幹嗎要這麼不怕麻煩,費這麼多工夫來安設這個圈套呢?他們可以乾脆上
門來,隨便找個借口就把自己帶走啊。他們只要在警察總部問幾個問題,便可以處置他
了,他會像許多人一樣的消失掉,他的朋友或者鄰居有誰會敢去問呢?
    時代的象征啊,真是不錯。兩個學期以前,他的班上也有這個一個學生,她在班上
不明智地為基督教辯解了幾句。其實那根本算上辯護,她只不過是說耶穌基督說的話,
從哲學上看,有些還是有點道理的。他還記得,她說這番話的時候,那樣子有些笨拙,
但很自信。這是個很有點性格的女孩子。她的金黃色的頭髮從頭上灑下來,遮住了半個
臉。她說話時是一副實話實說的樣子,就好像她壓根兒不知道,在這個國家實話實說只
會招來告密。他們需要的是猜疑和恐懼。
    班長——他們在每個班上都暗地裡指定了一個監視人——肯定把這事報上去了。兩
天之後山姆正在班上上課——他講的是國家新聞檢查制度的作用,那個女孩子沖進教室,
眼睛驚恐地睜得很大,她大聲呼救。兩個警官跟在她後面沖進教室,當著全班人把她拖
了出去。「救救我,救救我吧,」她尖銳的聲音在走廊裡迴盪。山姆覺得自己的良心一
陣刺痛,倒不是因為她被抓走,而是因為他和這一班人都像癡呆的山羊似的看著。等走
廊外的大門砰然響過後,他們又都回到自己原先的課上頭來,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山姆以後再沒有看見那個女孩子。時代的象征。
    山姆還記得那天夜裡的騷亂。他半夜給吵醒了,下面一樓發出了很大的聲響。開始
他還以為是那對夫婦在打架。然後他聽到還有一個人的聲音,再後來是第四個人的聲音。
說話的人始終保持那種單調的公式化的腔調,保安部隊的人說話時都是這樣的。那女的
在尖叫,男的在抗議,而後是手銬的聲音,桌子或什麼家俱給碰翻了,玻璃破碎的聲
音……
    他靜靜地躺在床上聽著,滿身是汗。他要做點什麼。他的自由的本能告訴他,至少
應該抗議,說他們沒有權力這樣做。他想走到樓下過廳裡對他們這樣說,但他卻沒有邁
步。他扯過毯子裹住身體靜靜地等待著,樓下的大門砰砰響過了,過廳裡的腳步聲小一
些了,什麼東西從地上拖過的聲音也消失了,直到一切都靜下來。是男的呢,還是女的
呢?也許是兩個人?這不關山姆的事。一切恢復平靜過後,山姆覺得不再有那種莫名的
安全感。
    馬克斯一家住在山姆的隔壁,里昂和馬格麗特兩口子早就對山姆的說過,如果他不
管好自己的那張嘴,總有一天要出事的。
    「你們這些當教授的總是這樣,」里昂先生揮著手裡的湯勺說,那正好是樓下那對
夫婦被帶走的第二天晚上,他們請山姆一塊吃晚飯,「你們想到什麼不能憋在心裡?總
把全世界都當作你們的教室,那兩口的事你也要遇上的,你要是不小心點。」
    當時山姆有點尷尬,苦笑著,但卻沒有什麼笑聲,那晚上山姆和里昂都喝了不少,
直到馬格麗特催他回自己的屋去,一邊把醉倒了的里昂拖到床上。
    山姆接受基督以後,最先告訴里昂。里昂儘管是思想開明的人,但卻不喜歡這檔事,
他沒有表示贊成,而是皺緊眉頭教訓了山姆整一個鐘頭,反覆說了他這個選擇的危險性。
雖然他也很清楚,大概這對山姆不會有什麼作用,他改不了他的思想,或者說改變不了
他的心。從那天以後,他們很少見面。偶然在走廊上碰上,是也只是點點頭而已。這樣
要安全一些吧。
    山姆在心裡這麼設想:要是自己消失了,里昂會不會說什麼,會怎麼想。又與上次
那兩口子消失後一樣嗎?國家又少了一個敵人?也許里昂什麼都不會想,這樣要安全一
些吧。
    他把紙條塞回信套裡。也許,這是某個地下組織的人送來的?他對這人知道得很少,
他只從報紙上看到過這些人的滿懷激情的文章。有兩個人,一個叫摩西,另一個叫以利
亞,他們有一個由追隨者組成的網,他們會幫助那些受起訴的人逃走。他們有他們自己
的地下通道,山姆想到這點,心裡一陣發緊。
    可他們怎麼會知道與他聯繫呢?他又一次想到多洛列斯,有點後悔當時沒有說聲再
見。
    也許是安卡﹒麥克勞德把情況告訴地下組織的。安卡是山姆系上的教授,多少年來
都老跟他唱反調的。他從未在任何一件事上,和山姆意見一致的。具有諷刺意味的事,
山姆所以歸信基督,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安卡促成的。他們曾經在一次午餐辯論中,因為
中世紀文學而激烈地爭論有關基督的本質。山姆回家以後,從一個舊箱子裡把他母親用
過的聖經找了出來。他讀那上面的話,一旦開始,他便覺得放不下這書來。經過兩個月
的思考和鬥爭,他向聖靈低下了頭。
    他告訴了安卡,後者自然馬上表示異議,他不同意他對獲救的解釋,並且宣稱,
「天啦,你這傢伙,我沒有想到你會這麼認真,我敢肯定,你終歸會意識到這有多麼可
笑,你的觀點竟然站到那邊去了。你是聰明人,一定會很快忘掉這件事的。」
    不,不會是麥克勞德同地下組織聯繫的。
    可究竟是誰同地下組織聯繫又有多重要呢?現在的問題是去還是不去。山姆環顧一
下周圍,這就是他在此世上的全部財產了。他有什麼可以依戀的呢?他在自己的內心深
處又把眼前的處境梳理了一遍,他發現自己更加絕望了。有什麼理由還要呆在這裡呢?
沒有!家庭?沒有!朋友,棲身之處,值得眷戀的人?沒有,都沒有!他如何再安排自
己的生活呢?他已經給自己的愛人所拋棄了,拒絕了。無論他留下來還是出走,都只能
得到一張滿是落葉的床了。他想到了那個從他班上給拖走的女孩,她叫林納?然後他費
力地想像某個屈辱的晚上,半夜時分,人們會把他從自己的屋裡也拖出去,要不就在光
天化日之下,在校園裡追捕他,當著他的學生和同事,當著已經背棄了他的愛人,在飯
堂裡給他戴上手銬。
    他站起身來,開始收拾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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