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禁止的基督
第21章


    陰沉沉的烏雲始終沒有露過那怕一道縫,那怕是早晨,天只是像黑夜稍稍淡了一點
——像是給黑墨水浸過的舊棉花團一樣。露茜和艾米用罐頭裡的蔬菜和豆做了一頓非常
可憐的晚飯——那份量實在太小——所有吃飯的人都一言不發。既然電和煤氣都斷了,
他們只得在廚房的舊爐膛裡點著了木柴取暖。多年不用的廢棄物,這回派上了用場。火
光使這個沉悶的房間有了一點歡快的暖意,又使人有一點不穩妥的寧靜感覺。
    露茜和彼得都想起了露茜的姐姐,也就是彼得的母親。露茜對彼得講起了她們姐妹
倆年輕的時候。艾米在一邊聽著,漸漸感受到彼得的母親是一個意志堅強而有點驕傲的
女人,就跟她的兒子現在看來也有的氣質一樣。有的事,艾米怎麼也想不到竟會是彼得
干的,回憶起這些事,大伙都發笑了。也許昨晚上大伙談的東西,彼得聽進心裡去了。
他看著她,而她也想起了大伙昨晚所聊的另外的那部分內容,那透露出彼得對她的意思。
從那以來她一直在想這件事,她希望這不會使他們之間說話時有什麼尬尷。他是一個長
得很英俊的小伙子,但她對他的感覺同她對學校裡的那些男孩子的感覺沒有兩樣。露茜
和彼得的談話引起了好多回憶,其余的人都默默地坐在那裡,想自己的心事。艾米本來
希望,史密斯先生能回憶點什麼,說一點他自己的事。他已經刮過了胡須,樣子很整潔。
但他坐在那裡,目光呆呆地看著火。大伙本來也希望從他那裡聽到點些秘密,可他什麼
也沒有表示,大伙也就死心了。突然他站起來,跟大家道了晚安,便悄悄地溜到禮拜堂
裡去了。
    山姆一心一意地寫他的日記。可以聽得見他的筆在紙上沙沙地作響,偶而可以聽見
燃燒的木柴裡爆出的一兩點僻啪聲。
    路加坐的地方離那桔黃色的火光很近,他借著那點光在讀聖經。他的嘴唇不出聲地
微微動著,時不時地他還抬頭看著天花板,眼神就像莎士比亞劇中的演員,好像自己在
讀他最喜歡有哈姆萊特的獨白一樣。
    平時最饒舌的霍華德﹒貝克,也一反常態地一言不發,不再抱怨什麼。他今天晚上
也不像是因為滿意才一言不發的。這讓艾米覺得很不解,但她又不能開口盤問,反正這
讓她心存疑竇。甚至小提姆,也一反常態,平時他總不肯去睡覺,今天也一點沒有爭辯,
便乖乖地跟母親上床睡覺去了。
    所有這種種的跡像,好像馬上就要有件對他們大伙很重要的事發生了。這樣子就像
是有了點什麼病毒,雖然還沒有辨認出來,但已經在大伙不清楚的情況下在悄悄地慢慢
地醞釀著。
    艾米坐在那裡,好半天注視著大伙的神情,然後她向大家道過晚安,便回她自己在
前廳中的房間去了。她在門邊站住,她心中的矛盾的感情交織著。過一會兒,她告訴自
己別去想它們。然後她進房門去了。寒氣很重。她知道自己只能合衣而臥,知道山姆和
彼得又會商量看這裡的電力究竟出了什麼問題。雙手深深地插在衣兜裡,她焦急地在房
間裡踱著,就像負有重要使命的人在趕路。突然她停下來,在自己的小床邊跪下。她一
點聲音也沒有出,就這樣便開始向上帝祈禱。跟跪下去一樣突然,她一下子站起來,又
在房間裡踱起步來。她在腦裡苦苦地思索,要盡量想起一段祈禱文或贊美詩來,她想用
一段詩文來清理自己的腦子,才能安心地躺下去睡覺。但無濟於事。她在床邊上坐了好
一陣,用手指梳著自己的頭髮,她發出了痛苦地呻吟。
    她要不要去看一看史密斯先生現在是否安頓了呢?晚上他需要的一切是不是都已經
安排好了呢?露茜可能已經問過他了。落實一下不會有什麼壞處的。她站起來,腳步很
輕地朝門口走去。為什麼自己做這點事會這樣費勁呢?她不過是想和他說兩句話罷了,
如此而已。這有什麼錯呢?
    她又一次走到了走廊上,她的眼睛看著走廊另一頭的廚房。桔黃色的火光很平穩,
火光把影子投在牆上。彼得在說什麼,惹得露茜又一次發笑了。她盡量把腳步放得很輕,
艾米一直朝禮拜堂那邊走去。但她在門口停了下來,她覺得這樣有點傻氣,她站在門口。
她都要轉身離去了,忽然看見史密斯先生在和路加談話,神情十分嚴肅。這是很奇特的
場面。她絕對想不到路加會跟什麼人這麼認真地說話的。
    艾米聽到史密斯先生說:「這麼說來你完全想不起來了?」
    路加肯定地搖一搖頭。「我的記憶力不像從前了。」
    史密斯點點頭;然後他的眼睛看到了艾米,他對著艾米說:「有什麼不對頭的事
嗎?」
    路加遠遠地看著艾米,便笑了一笑,「你想要同我們一起讀一段聖經嗎?」
    「今天晚上就算了,」艾米一邊走進房間,一邊說道。她看見山姆的桌上有那個水
罐,便徑直朝它走過去,好像縫衣針前有一個磁鐵在吸引它。「我只是過來看一看你還
需要點什麼。罐子裡還有飲水吧?露茜說了你還需要多喝水。水泵打不出水來了,下午
我從溪邊提了好幾罐水回來。不管怎樣,那水質要好得多。」
    「我想那罐子是滿的吧。」
    「求上帝保佑我們大家今晚平安。」路加道了一句祝福,便走出房間去了。
    史密斯目送路加出門,然後問她:「你知道他的事嗎?」
    「只知道一點點,」艾米回答他,「因為他曾是牧師,他們便說他的精神不正常,
他們用電擊他,直到最後——呃,你覺得他怎樣?山姆說他的情況好多了。」
    「那就很讓人欣慰了。」
    「是的,讓人欣慰。」
    有一會兒他們站在那裡一言不發。艾米突然意識到自己還站在那裡,手裡提著一個
罐子。「哦,罐子裡水是滿的。」她把水罐放回桌上去。她能感到他的眼睛一直盯著自
己的背。「我早先已經灌過水了。」
    又是一會兒的停頓。他並不打算解除她的窘迫。「要下雪了吧?」
    他朝寬大的窗框外面看去,「從這裡很難看得出來。」
    「我小時候很喜歡下雪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下雪使我覺得要暖和一點,也讓我
覺得有生氣一些。」她避開他的目光,又一次拿起罐子來,想起剛才還看過它是滿的,
便又把罐子放下了。「史密斯先生,我很高興你到這裡來。」
    史密斯揚起他的眉毛,「你很高興?」
    「是的,」她自顧自地說道,「你給了我,給了我們某種新的希望。」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井沒有帶來什麼希望,我忘了在打包時把它也給帶來
了,是吧?」他的微笑解除了她的緊張和警覺。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史密斯先生除了嚴肅
的臉還有笑容。使她的心歡躍起來,就像自己得到了什麼非常特別的秘密的禮品似的。
信心稍微增強一點以後,她開始試探了,「你是這樣地神秘,史密斯先生。沒有人知道
你是什麼樣的人。他們都不敢明確地問你問題,我也注意到你一直在躲避他們的問題,
在他們問你的時候。」
    「我從來都沒有想到過,我會是神秘的。」他說,迎著她直視的眼光,「你認為我
神秘嗎?」她希望他這道長久的目光會有別的意義,因而便有點頑皮地說「你沒有告訴
我們的東西多吶,我自己就還沒有琢磨透呢。」
    他的眼睛一直注視著她,然後好像是一點陰影掠過那雙眸子——那是一種懷疑,或
者是一種自我譴責。然後有點什麼東西似乎改變了。「別太費勁去琢磨了,其實你到頭
來也許會寧願不知道才好呢。」他說話的語氣是鄙夷的。
    「你知道嗎?你現在又是神秘兮兮的了。」她還不想失去現在的機會。
    他聳聳肩,說:「也許我有點吧。」
    又是僵硬的尬尷的沉默,但她確信他們現在正在建立某種她求之不得的相互聯繫。
「彼得聽說你是地下組織的人,他多麼激動啊。他也想加入。」為什麼我要提到彼得呢?
她問自己。
    「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加入的了。」他一只腿跪下去,收拾地板上的他的行囊。
她心裡還在想,平時他是不是都是這麼樣,動作敏捷而麻俐。他習慣這樣?要不他只是
不耐煩同她說下去?
    「他想參加地下組織,他只是想跟你一起戰鬥,早點結束這種瘋狂的局面。他的父
母都給他們殺害了,你知道的。」
    史密斯停頓了一下,不到一鈔鐘,然後繼續收拾他的背囊。「我為此覺得難過。我
不知道這事。」
    「我們每一個人說起來都有一個傷心的經歷,如果……是的,每個人都失去了我們
所愛的親人。我們都熟悉那種半夜的敲門聲,心裡害怕地追問自己,這回又把隔壁的誰
帶走了。然後是真正的折磨,因為你簡直不知道他們都怎麼樣了,他們是死是活,是在
感化營裡,還是在地牢裡。多半都是一去便音信杳無。」她的話充滿了憤怒和傷悲,滔
滔不絕地湧出來。她自己覺得像是激流漩渦中的小船,她趕緊抓住桌子的邊沿。
    史密斯站了起來,像是要走過來扶住她。他走了一步,又停下來。「艾米……」如
果他抱住她安慰她,她的感覺就不會這麼壞了。但他停了下來,她站在那裡覺得尬尷。
「對不起,我太孩子氣了。」
    「哭絕不是孩子氣,」他輕輕地說了一句。
    她用手背擦掉眼淚。「我不過想說是彼得要參加戰鬥。促使他要行動的情緒使我激
動得流淚了。」
    「沒有戰鬥了,」史密斯說,便回到自己的行囊旁邊,那樣子明白地就是要結束這
次談話。「我們不是革命者。我們所做的,我們曾經做的,就是以基督的名義幫助我們
的兄弟。如此而已。」
    「可人們說的以利亞和摩西呢?他們創造的奇跡呢?我聽人說起過他們打擊整個統
治集團,令他們暈頭轉向,而他們……」
    「你不能聽見什麼就相信什麼吧,」他冷靜地打斷她。
    「如果我不相信這些,我應該相信什麼呢?」
    他又聳聳肩。「問得好。等我找到答案,我就告訴你。」
    這種態度刺痛了艾米,但她弄不懂他們的談話在哪兒出了問題。她被他的有點玩世
不恭態度弄得不知所措,「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我也幫不了你。我們可以結束這場談話了嗎?或者你要在這裡看護我一晚
上?」他的眼睛沒有看著她。
    她覺著像是有人把冷冰冰的水注入了她的血脈。她的語言也結結巴巴的,「我並不
是說……我只是想,我到這裡來不是為了……顯然我做錯了什麼。」
    他變換了一下蹲在背囊旁的那種笨拙的姿勢,回過頭來看著艾米。「有時候我想我
們大家都犯了錯誤。」
    她不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她也不想再呆在這屋間弄清他的意思。她的手離開桌子,
然後走出了禮拜堂。等她走到自己的房門跟前時,她看見彼得正站在過廳裡,從廚房門
口注視著她。她沒有跟他打招呼,直接回屋上床躺下。
     
         ☆        ☆        ☆
     
    山姆肯定自己一宿都沒有睡。他躺在那兒眼睜睜地被他看到的東西折磨。他看見史
密斯道過晚安之後,路加又走進了禮拜堂。那還不是讓他煩心的。他並不相信那些談話
僅僅限於路加因為「治好」了史密斯而沾沾自喜。使他不能成寐的是艾米。從史密斯來
了以後,她的行為就變得有點古怪了。他也知道她曾溜進他那裡去同他談話。山姆所以
為她覺得擔憂,是因為他說不出為什麼要擔憂。山姆把頭枕在環抱起來的手臂上,心裡
想他正在盯著天花板看,然而從門廳過道那邊傳過來一點響聲,這使他意識到自己已經
打了一個盹——他的手臂沒有了知覺。等他輕輕地摸著下了沙發,站在床旁邊時,他的
胳膊肘以上像有好多針在扎似地痛。他輕手輕腳地向門邊走去。有一小會兒,他覺得那
像是掃帚在水泥地上拖過的細微聲音,然後是很輕的腳步聲,往廚房那邊去了。貝克不
會深更半夜地溜到廚房去找吃的吧?平時他是會的。但今天夜裡他不會。這也不是貝克
的腳步聲。山姆並不熟悉這腳步。
    他輕輕開門,所幸門上的鉸鍊一點沒有發出聲音。山姆走到過廳裡,一個身影剛剛
溜進廚房。山姆加快腳步跟上他,手在自己的兜裡摸到了一根火柴。他才到門邊,那人
正要從開著的後門出去。
    「誰在哪兒?」山姆問道。
    那個人影站下來了,「是我,史密斯。」
    山姆掏出火柴,劃著了一根,把火柴舉起來。史密斯站在門邊,他穿著大衣,肩上
背著那個行囊。山姆走到桌邊,把桌上的燈點亮。「我們總應該道別一聲吧?」他問。
    史密斯也朝桌邊走過來。「現在這樣更好一些。」
    「這就看怎麼說了,」山姆說道,「每個人都會覺得失望的。他們還以為——」他
自己糾正自己的話,「我還以為你會幫助我們離開這兒呢。」
    史密斯皺一皺眉頭,站在燈光邊上,他額上的折皺顯得特別地深。「是這樣的,我
不能給他們或你想的幫助,你們也不知道我是誰,我都有過什麼樣的經歷。這三年來我
都——」他停住不再說下去。他的眼睛不再那麼凝神,離開了剛才在記憶中跳到眼前的
境像。「不知道我負有的責任,而我不想再負有責任了。如果你的人想有一個領頭的,
為什麼你不來領他們呢?」
    「我不知道往哪兒領他們去啊?」
    「挖一個洞,一個洞就行。這大山裡到處都可以藏身。但我得警告你,斯奈特是一
頭嗜血的獵狗,或遲或早,他的人是會找到這兒來的。乘雪還沒有下來,趕緊離開吧。
否則你們便會發現已經被圍困起來了。」
    山姆看著史密斯,一種孤立無援的感受。史密斯轉過身,朝門邊走去。他的手觸到
門把手時,他停了一下,好像是等待山姆對他說什麼請他留下來。
    山姆接受了他的暗示,「為什麼你要逃跑呢,史密斯先生?」
    「我們大家都在逃跑,你忘了嗎?」
    山姆沮喪地搖搖頭。「我們不像你。我們是逃避警察。而你似乎是逃避某種更重要
的東西。」
    史密斯聳聳肩,調整好背著的背囊的位置。「我只是盡量逃脫罷了。」
    「約拿也是這樣的吧?」山姆不無挖苦地說,「不過我希望這大山不是鯨魚的肚
腹。」
    史密斯看上去像是要說什麼,但一轉念覺得還是放在心裡好些。他輕輕推開門,迎
面一陣刺骨的寒風。他一下子像是衝到了寒風中。門在他後面砰地響了一聲。「他走了
嗎?」露茜從通廳堂的過道裡問山姆。
    山姆在自己的喉嚨裡回答:「是的,他走了。」
    「你說過他是要離開的,」露茜的這話聽上去給人一種感覺,像是肯定山姆的看法
正確也是一種安慰似的。她緊緊地抱住自己的雙臂,抵禦這夜晚的寒氣。「你怎麼知道
的呢?」
    「因為我啟己也想這麼做,」山姆回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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