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簡介： 古老的黃昏， 遙遠的音樂； 當「白蛾飛動」時， 火光一般短暫熾戀， 形成溫潤深情的永恆之愛， 在麥迪遜之橋── 一種非歐幾里德的存在方式發生了； 平行線行至遠處， 終於趨集相會！ 序曲 有些歌悠然自在地從鳶尾草，從百千條鄉村道路的灰塵中傳來。這即是其中一首。 一九八九年秋天的一個傍晚，我坐在桌前，看著面前電腦螢幕上閃動的游標，電話在這 時響了。 電話線的另一端，是曾經住過愛荷華的邁可．瓊森。如今他住在佛羅里達。一位愛 荷華的朋友把我的一本書送給他。邁可和他的妹妹卡洛寧讀了後，認為我會有興趣知道 他們的一個故事。他十分慎重，只說他和卡洛寧願意來愛荷華和我談這個故事，至於其 他，就無可奉告了。 他們想要如此大費周章，這令我感到十分好奇––儘管我對於這個提議覺得十分狐 疑。也因此，我同意在下一週和他們在迪斯摩尼斯相會。在一家靠近機場的假日旅館裏， 我們相互介紹。彼此的困窘逐漸消失，他們兩人和我面對而生，外面已是夜晚，而且下 著細雪。 他們從我這裡得到一個允諾：假使我決定不寫這個故事，我必須同意絕不洩漏一九 六五年在愛荷華的麥迪遜郡，以及後來二十四年隨之發生的相關事情。好吧，這是合情 合理的，畢竟信是他們事，不是我的。 所以我聽了這個故事。用心地聽，並且問了一些很難答覆的問題。而他們說著，不 停地說著。有時卡洛寧會當場哭泣，而邁可則掙扎著克制自己的眼淚。他們讓我看一些 文件和剪下的雜誌，以及他們的母親芬西絲卡所寫的一疊筆記。 服務生來來去去，我們多叫了許多咖啡。他們談話時，我開始看到意象。你一定是 先有意象，然後才有文字。我開始聽這些話，開始看到這些話出現在紙頁上。大約是在 午夜後，我同意寫下這個故事––或至少嘗試寫這個故事。 對於他們而言，決定公開這個故事並不容易。他們的處境非常微妙，因為這涉及他 們的母親，也間接地牽連到他們的父親。邁可和卡洛寧知道：公開這個故事將引發喧擾 的閒話，並且會嚴重貶損人們對於芬西絲卡和父親李察．瓊森的記憶。 但是，當這個世界上各種然諾都似乎正在粉碎當中，而愛情已經變成一種功利代名 詞之時，他們兩人都覺得，說出這個不平凡的故事是值得的。當時，我相信他們的評估 沒錯，現在我更加確信了。 在我進行研究和寫作期間，曾經要求和邁可及卡洛寧再見三次面。每一次，他們都 毫無怨言地來到愛荷華。他們熱切地希望確定我是否能將故事準確地表達出來。有時我 們只是談話，有時我們慢慢開車駛過麥迪遜郡的道路，這時他們會指出故事發生的地點。 除了邁可和卡洛寧的協助之外，我的故事還有賴其他一些來源的協助：芬西絲卡所 提供的筆記資料、在美國西北部（尤其是華盛頓州的西雅圖和貝寧罕）展開的追查、在 愛荷華州的麥迪遜郡悄悄進行的研究、自男主角若柏．琴凱的攝影文集蒐集而來的信息、 雜誌編輯提供的協助、攝影軟片和器材製造業者提供的細節，以及和幾位令人驚嘆的長 輩所進行的長時間對話（這些人自若柏還是一個孩子時便認識他了）。 儘管我做了種種調查，故事的漏縫仍然存在著。在這種情況下，我溶入自己的一些 想像，但是只有當我藉由探索而熟識了芬西絲卡及若柏，並且能夠做出合理的判斷時， 我才會這麼做。我確信我十分接近事情的真相。 一個主要的漏縫是若柏橫越美國北部之旅的實際細節。根據後來刊出的一些照片、 芬西絲卡筆記中簡短的提及，以及他寫給一位雜誌編輯的便條，我們知道他有過這趟美 國北部之旅。我以這些來源為嚮導，追蹤他在一九六五年八月從貝寧罕旅行到麥迪遜郡 的路線。在我開車駛向旅途終點站麥迪遜郡時，我覺得在許多方面我已經變成若柏．琴 凱了。 但是，捕捉若柏的本質仍然是我研究和寫作中，最富挑戰性的一部分。他是一個撲 朔迷離的人物。有時他似乎平凡無奇，有時則似乎不屬於這個世間，甚至像一個幽靈。 在工作時，他是一個絕佳的專業人員。然而他又將自己視為一種特殊的雄性動物。在這 樣一個各種組織結構不斷增加的世界裏，這個動物已經變得過時了。有一次他曾說，他 的腦中鳴響著時間的「無情哀泣」，而在芬西絲卡眼中，他「生活在奇異的、幽靈出沒 的地方，沿著達爾文思考的邏輯路徑倒溯至遠遠的過去」。 此外，另兩個發人深思的問題仍然無法得到解答。第一，我們無法判定若柏的攝影 檔案的命運如何。照他的工作態度來看，他一定拍了好幾十張，或者甚至幾十萬張的照 片，但我從來沒有找到這些作品。一個最佳的猜測是：他在死前毀掉了這些照片––這 和他對他自己，以及對他在這世界上的處身位置的態度是一致的。 第二個問題涉及他一九七五年至一九八二年的生活。我們所能得到的資料非常稀少 。我們知道，有幾年的時間，他在西雅圖當人像攝影師，賺取微薄的生活費用，並且繼 續拍攝普吉灣地區的風景。除此之外，我們就一無所知了。我們可以注意到一件有趣的 事：社會福利局和退役軍人管理局寄給他的所有信件，都被他親手寫上「退給寄信人」 ，然後寄回原處。 這本書的籌備和寫作改變了我的世界觀，轉化了我的思考方式，尤其減少了我對人 際關係的可能性所持的譏諷態度。在我藉由研究探查而認識芬西絲卡及若柏．琴凱之後， 我發現這種人際關係的界限可以擴展到我原先想像的範圍之外。或許你在讀這本書時， 也會有相同的經驗。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一個愈來愈冷漠的世界裏，我們都以面具掩護著滿目瘡痍 的心靈。我不確定熱情與矯情的界限究竟何在。但是我們常常會譏諷前者的可能性，而 將真誠又深刻的情感視為一種濫情，這使我們很難擁有溫柔的情懷來體會芬西絲卡和若 柏．琴凱的故事。我知道在我寫下這個故事之前，我必須主動克服這個傾向。 然而，倘使你願意以柯立芝的「暫止疑惑」（SUSpenSiOn Of diSbelief）來讀下面的故 事，那麼我深信你將體會到我所經驗的。在你冷漠的心靈世界裏，你甚至可以像芬西絲卡 那樣，找到再度起舞的空間。 一九九一年夏天 一九六五年八月八日清晨，若柏．琴凱扣上他的兩房小公寓大門。這個公寓位於華 盛頓州貝寧罕一幢建築外形不平整的三樓。他帶著一個裝滿攝影器材的背包和一只手提 箱，走下木樓梯，經過玄關，來到公寓後面––專為這幢建築居民所保留的空地，他的 老雪佛蘭輕型貨車就停在那裏。 車裏已經放了另一個背包，一個小型冰箱，兩個三角架，幾包駱駝牌香煙，一只熱 水瓶，和一袋水果。車廂裏另有一個吉他盒。若柏把背包安放在座位上，冷卻器及三角 架則放在座位下，然後，爬入車廂，將吉他盒和手提箱塞到車廂的角落，以一個平放的 備用輪胎支撐它們，並用一條曬衣繩將它們綑住。然後在磨損的備用輪胎下塞入一塊黑 色的防水布。 他跨入駕駛座，點燃一根駱駝牌香煙，在心裏將所有物品做一番瀏覽：兩百卷各類 軟片，大多數是柯達康彩色正片；三角架；冷卻器；三個相機和五個鏡頭；牛仔褲和卡 其褲；襯衫；攝影時穿的背心，差不多了。如果萬一忘記什麼，還可以在路上添購。 若柏穿著一條褪色的李維斯牛仔褲，一雙穿了許久的野外靴子，一件卡其襯衫，以 及橘色的吊褲帶；寬皮帶上還繫著一把置於鞘內的瑞士軍用刀。 他看看手錶：八點十七分。小貨車在試第二次時才發動，倒車，換檔，然後在刺眼 的陽光下，慢慢地滑出小巷。他行經貝寧罕的街道，往南駛向華盛頓十一號道路，沿著 普吉灣海岸開了幾哩，略微轉東後再駛上二十號國道。 朝向太陽的方向後，他開始在喀斯開山脈之間，展開漫長而迂迴曲折的旅途。他喜 愛這個國家，覺得自由、沒有壓力。時常，他停下來，記錄景觀特別的地名或者拍攝他 所謂的「記憶快照」。匆促拍下這些照片，是為了提醒他哪些地方日後可能再次拜訪， 並且做更深入的探討。到了傍晚，他朝北轉向斯波堪，躍上二號國道。這條公路會帶他 橫跨美國北部，來到明尼蘇達州的杜魯斯。 他總是希望能擁有一隻狗，一隻金黃的獵犬，可以在旅行時，或在家中和他做伴， 這是他生命中第一千次這樣期望。但是他經常不在家，而且大半時間都在國外，這對動 物是不公平的。不過，他仍然在考慮幾年後上了年紀，不再適合做艱辛的野外工作時， 「我就可以養一隻狗。」他對著車窗外匆匆掠過的蒼綠松柏自言自語。 這種駕駛狀態常常會使他陷入推想的情緒之中。狗是這類推想的對象之一。若柏再 孤獨不過了。他是獨生子，父母均亡，與親戚互無來往，更沒有任何親密的朋友。他知 道貝寧罕位於拐角處食品商店的老闆是誰，他認識他經常去購買攝影器材的攝影店老闆 ，也和幾個雜誌編輯建立正式的專業關係。除此之外，他沒有什麼認識的人，而別人也 不認識他。就像吉普賽人不容易和一般人做朋友一樣，而他多多少少像個吉普賽人。 若柏想到瑪麗安。九年前，在和他結婚五年之後，她離開了他。現在他已經五十二 歲了，而她也即將四十歲。瑪麗安夢想成為一名音樂家，一位民歌手。她熟悉全部「紡 織者」（the Ｗeavers）所唱的歌，而且也能在西雅圖的咖啡館裏，出色地演唱著。以前 他在家時，常會開車送她到演唱會，然後當一名忠實的聽眾，聆聽她的歌聲。 他時常不在家（有時連續兩、三個月），這使得婚姻十分不容易維持。他了解這一 點。當他們決定結婚時，瑪麗安也明白他的工作情況，而他們都錯誤地以為總有辦法處 理這個問題。然而事實卻不然。當他從冰島拍攝一個故事回來時，她離開了。留下一張 字條：「若柏，我們沒有成功。我把和諧牌吉他留給你。保持聯繫。」 他們彼此並無聯繫。一年後再見面時，他在離婚證書上簽了名，隔天，就搭飛機飛 往澳大利亞。而她除了她的自由外，對他別無所求。 夜晚，他在蒙大拿的卡里士貝勒停下來過夜。「貼心旅館」看起來索費不高，實際 上也是如此。若柏帶著攝影器材來到一間裝有兩個桌燈的房間，其中一個燈炮已經燒壞。 他躺在床上邊飲啤酒，邊讀《非洲的綠色山丘》，同時還聞到卡里士貝勒造紙廠的氣味。 早晨，他慢跑四十分鐘，做五十個伏地挺身，並且拿相機做輕型的舉重，完成每日例行 的運動。 接著開車橫越蒙大拿北部，進入北達科塔。他發現貧乏的、平坦的鄉間和高山或大 海一樣具有魅力。這個地方有一種嚴峻拙樸之美。有好幾次，他停下來，架好三角架， 拍攝幾張舊農莊建築的黑白照。對於他的最簡化抽象派（minimalist）的傾向而言，這種 風景是很具吸引力的。印第安人保留區的狀況則十分令人沮喪，原因大家都知道，但是 沒有人去關心。在華盛頓州西北部，或任何他曾到過的地方，這種保留區並不見得都是 很好。 八月十四日清晨，開出杜魯斯兩小時後，他橫過東北，然後抄近路來到希賓和鐵礦 區。紅色的塵灰飄浮在空氣中，他見到專為運輸鐵礦到蘇必略湖土哈波市的貨船而設計 的大貨車與火車。他又花了一下午時間在希賓四處觀看，卻發現自己對此地並無好感， 即使是鮑伯．迪倫原本來自這個地方。 他唯一喜歡迪倫的一首歌是「北方來的女孩」，並且會彈唱。當離開這個地上有著 大紅窟薩的地方時，他獨自哼著這首歌的旋律。瑪麗安曾教他認識幾個和絃，也教他幾 個基本的和絃彈法。「她留給我的，比我留給她的多。」有一次，在一個位於亞馬遜河 盆地，名叫「邁可艾洛依酒吧」的地方，他這樣告訴一個醉酒的河船駕駛員。他說的的 確是事實。 蘇必略湖國家森林真是一個好地方，是屬於樵夫的地方。當他年經時，他曾經希望 以前樵夫的日子尚未結束，好讓自己也成為一個樵夫。他開車經過草地，看到三隻麋， 一隻紅色的狐狸，還有許多鹿。怕在一個池塘邊停下來，拍攝一個奇形怪狀的樹幹映在 水中的倒影。然後，坐在小貨車的踏板上喝咖啡，點燃一根駱駝牌香煙，聆聽樺樹上的 風聲。 「如果有一個人，一個女人，能在這裡就好了。」他想著，並且看著嘴裏噴出的煙 霧在池塘上空飄散。「年紀大了，使你產生這種念頭。」但是他太常出門，對於留在家 裏的人而言，這是一個為難的處境。和瑪麗安的一段婚姻已經讓他得到教訓。 當他待在貝寧罕的家裏時，偶爾也和西雅圖一家廣告公司的創意指導約會。他是在 與那家公司合作時，遇見她的。她四十二歲，聰明，人很好。但是他不愛她，永遠也不 會愛她。 有時他們兩人都有點兒寂寞，就整晚待在一起，看一場電影，喝一些啤酒，然後規 規矩矩地做愛。她經驗老到––結過兩次婚，讀大學時，在幾個酒吧當過女侍。每一次 他們做完愛，躺在床上時，她都會告訴他：「你是最棒的，若柏，你沒有對手，沒有人 能像你這樣。」 他猜想一個男人聽到這樣的話應該會很高興，但實際上他並不是這麼有經驗，不清 楚她是否說謊。不過有一次，她的確說了一些令他難忘的話：「若柏，你的靈魂深處藏 著某種東西，我不配引它現身，也沒有能力接觸到它。有時我覺得，你在這個世上已經 很久了，不止一輩子的事了。我也覺得你一直生活在我們都無法想像的隱秘之處。你令 我害怕，即使你對我十分溫柔。和你在一起時，如果我不努力地控制自己，可能就會失 掉自我的中心，而永遠不再可來。」 他隱約知道她所說的是什麼。但自己也無法完全明瞭。當他還是一個在俄亥俄州小 鎮成長的男孩時，他的腦中就浮動各種思想，一種深沉的悲劇感結合著強烈的肉體和心 智力量。當其他孩子還在唱「划呀划，划你的船」時，他已經在學一首用英文唱的法國 夜總會歌曲了。 他最喜歡文字和意象。Blue（藍）是他最喜愛的字之一。喜歡說這個字時，唇上和 舌上的感覺。他記得年輕時，常常會想：文字不只是意義，也有肉體性的感覺。他也喜 歡其他字，例如 distant、woodsmoke、highway、ancient、passage、voageur 和 India （意思分別是遙遠、林煙、公路、古代、旅程、船夫和印度––譯註），喜愛這些字聽 起來和品味起來的感覺，以及它們在心中喚起的事物。他將喜歡的字列成一個表，貼在 房裏。 然後將這些字組合成的文句，也貼起來： 太接近火。 我和一小隊旅人自東方而來。 那些會救我的人和會出賣我的人 經常嘰哩呱啦說著話。 護身符，護身符，告訴我你的秘密。 舵手，舵手，帶我回家。 赤裸躺在藍鯨游泳的地方。 她希望他搭上自冬日車站離開的 蒸汽火車。 在我成為男人之前，我是一枝箭矢–– 在許久以前。 若柏．琴凱 有一些地名也是他所愛的：索馬利洋流、大斧山脈、馬拉加海峽，以及其他。寫滿 字詞、文句和地名的紙張最後貼滿他房間的牆。 甚至他的母親也注意到他的與眾不同。二歲之前，他從來沒有說過一個字，然後， 一開口說話就說出完整的句子。五歲時，閱讀能力就很好了。在學校，卻是一個冷漠不 熱心的學生，這令老師們失望。 他們看著他的智商測驗的成績，然後叮嚀他應該如何追求成就，如何做想做的事， 並告訴他想做的必定能夠實現。一個中學老師對他作了以下的評語：「他相信『智商測 驗並不能真正評估人的能力，因為這種測驗無法解釋神秘力量，而神秘力量就本身而言， 或做為邏輯的補充時，自有其重要性。』我建議和他的父母談一談。」 他的母親和幾個老師也見過面。當這些老師說，從若柏的能力看來，他的行為是一 種安靜的反叛時，她說：「若柏活在自己創造的世界裏。我知道他是我兒子，但有時候 我覺得他不是來自我和我的丈夫，而是來自另一個他想要回歸的地方。我感激你們對他 的熱忱，我會嘗試再次鼓勵他改進學校的學習狀況。」 然而若柏滿足於瀏覽當地圖書館，閱讀所有冒險和旅行書籍，不然就獨來獨往，花 好幾天時間徜徉在流過小鎮邊緣的河邊，舞會、足球賽和其他厭煩的事物都不在他眼裡。 他釣魚、游泳、散步，並且躺在鬆軟的草地上，聆聽他認為唯有自己才能夠聽見的遠方 聲音。「那裏有巫師，」他常對自己說。「假使你夠安靜，並且傾聽他們，他們就在那 裏。」他希望有一隻狗，共享這些時刻。 他沒有錢上大學，也不想去。他的父親十分賣力地工作，對待他的母親和他都很好， 只是父親在活塞工廠的工作使他們沒有太多餘的錢做其他事情，包括養一隻狗。父親死 時，他剛好十八歲，由於嚴重的經濟蕭條，他加入了軍隊，以便供養母親和自己。他在 那裏待了四年，這四年改變了他住後的生命。 軍隊以一種神秘的方式運作著。就這樣，雖然他還不知道如何安裝底片，仍被派去 當一名攝影師的助手。但是在做這個工作時，他找到自己的專長。技術上的細節根本難 不倒他。一個月之內，他不僅為兩位幕僚攝影師做暗房工作，而且也被容許單獨拍些簡 單的照片。 其中一位攝影師吉姆．彼得生很喜歡他，並利用多餘時間教導他攝影的微妙技巧。 而若柏自己也從芒冒斯堡的鎮圖書館借出有關攝影及藝術方面的書籍，勤加研讀。早先 的時候，他偏好法國印象派畫家和林布蘭特對光的使用手法。 後來才明白，他所拍攝的是光線，而非物體，物體只是反射光線的媒介。如果光線 夠好，你可以隨手找到合適的攝影對象。那時，三十五釐米的相機已經出現了，他在當 地的相機店裏買了一個二手的來卡相機。並帶著這個相機去紐澤西的五月角，以一個星 期的假期拍攝海邊的生活。 另一次，他乘巴士抵達緬因州，然後搭便車直到海岸，躍上清晨的郵船從史東靈頓 離開奧毫特島，並在野外露營，再搭渡輪橫過芬第灣，來到新斯科夏半島，開始記下他 想再度拜訪的攝影場景和地點。當他二十二歲退伍時，已經是一個相當不錯的攝影師了， 他在紐約找到一份工作，侍一位著名的時裝模特兒攝影師的助理。 女模特兒都十分美麗，他和其中幾人約會，並且和其中一位墜入情網，直至她移居 巴黎，兩人分開為止。她告訴他：「若柏，我並不能真正地理解你是怎樣的人，明白你 的所作所為。但是有空請來巴黎看我。」他答應了，而且是當真的，但是一直沒能去成。 幾年後，當他在諾曼第海灘為一個報導做攝影工作時，在巴黎的電話簿上找到她的名字， 然後打電話給她，他們在一家露天咖啡喝了咖啡。那時她已經嫁給一位電影導演，並且 有了三名子女。 他無法說服自己熱中於時裝的流行理念：人們根據歐洲時裝界獨裁者的指導，不是 扔掉完好無缺的衣服，就是匆促地將這些衣服大作修改。他認為這很愚蠢，而且他覺得 在從事這種攝影工作時，自己變得瑣碎極了。「你就是你所製造的東西。」他在丟棄這 份工作時這麼說。 待在紐約的第二年，他的母親過世了。他回到俄亥俄州安葬了她，然後坐在一位律 師面前，聆聽他朗讀遺囑。母親沒有留下多少遺產，他也不做任何期望，只是驚訝地發 現：父母已在他們結婚以來一直居住的富蘭克林街的一幢小房子裏，累積了一小筆稅餘 財產。於是他便賣掉那幢房子，用這筆錢買下第一流的攝影器材。當他付錢給相機店的 店員時，他想到父親為了這筆錢工作大半輩子，以及父母所過的樸素平淡的生活。 他的一些作品開始陸續出現在小雜誌裏。然後《國家地理雜誌》打電話給他。他們 看見他所拍攝的一張五月角的月曆照片。聯絡之後他獲得一份不起眼的工作，但他做出 了專業的水準，從此就上道了。 一九四三年，軍方要他回去。他和海軍陸戰隊一起出發，艱難地來到南太平洋的海 灘。相機掛在他肩上，或伏在他背上，他拍攝自水陸兩用登陸艇奮勇衝出的軍人。他看 見他們臉上的恐懼，也感覺出這種恐懼。他看見他們被機關槍劈成兩半，看見他們向上 帝及他們的母親求助。他經歷這一切，存活下來，而且從未受欺於所謂戰爭攝影的光榮 和浪漫。 一九四五年離開軍隊後，若柏便打電話到《國家地理雜誌》，他們表示隨時歡迎他。 而後，他在舊金山買了一輛摩托車，騎著它往南到達畢索，在海灘上和一位來自卡默爾 的大提琴手做愛，接著往北探索至華盛頓州。他喜歡那個地方，決定以此做為據點。 現在他五十二歲了，仍在捕捉光線。童年時那些貼在牆上的地名，他大多遊歷過了， 當他拜訪這些地方時，常驚嘆於他真的親自蒞臨了。他坐過拉夫勒斯的酒吧，乘過一艘 軋軋作響的船遊覽亞馬遜河，然後騎著駱駝穿越拉亞但尼沙漠。 蘇必略湖湖岸和他耳聞的一樣美好。他記下幾個想日後再訪的地點，拍下幾張照片， 以便日後喚起回憶。然後他往南沿著密西西比河，來到愛荷華州。雖然以前從未到過愛 荷華，但是東北部大河沿岸的山丘很令他著迷。他在克萊頓的一個小鎮停下來，待在一 家漁夫汽車旅館裏，花兩個早晨的時間拍攝拖船，並應一位在當地酒吧相識的領航員的 邀請，到一艘拖船上度過下午。 他駛上六十五號國道，在一九六五年八月十六日星期一的清晨穿越迪斯摩尼斯，在 愛荷華九十二號道路西轉，奔向麥迪遜郡，照《國家地理雜誌》所說，尋找此地的遮篷 橋。橋的確在那裏；帖克薩哥加油站的人這樣說，並且還算有一點熱心地指示他通往所 有這七座橋的道路。 當他訂出拍攝這些橋的計劃時，很輕易地就找到前六座，然而始終無法找到第七座 橋––羅斯曼橋。天氣很熱，他渾身熱烘烘的，哈利––他的小貨車––也熱烘烘的。 他在碎石路上盤桓，而這似乎只會引他通往另一條碎石路罷了。 在國外，他的經驗告訴他，最好的辦法是：「問三次」。他發現：三個答案即使都 是錯的，也會逐漸把他引導到他想去的地方。但是在這裡，或許只要兩次就夠了。 終於有一個郵箱出現，座落在一條大約有一百碼長的小徑盡頭。郵箱上寫著「李察． 瓊森」的名字。他放慢車速，轉向小徑，尋求指引。 當他開入庭院時，一個女人正坐在前門門口。那個地方看起來相當涼爽，而她正在 啜飲某種似乎更覺涼爽的飲料。她起身朝他走來。他跨出小貨車，注視著她，然後更加 靠近、更加靠近地注視著她。她曾經美麗。或許應該說一度美麗。或許，應該說還可以 再度美麗。他立刻開始覺得自己變得笨拙起來。遇上一個略微可以使他心動的女人，他 就會如此。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芬西絲卡的生日是在深秋時節。這天，冷雨橫掃過她位於南愛荷華州鄉間的木屋。 她凝視著雨，透過雨絲望向密德河沿岸的山丘，在雨中，她想起了丈夫李察．瓊森。八 年前，李察死於一個像這樣的日子裏，死於一個她不願再想起的疾病。但是現在芬西絲 卡想到他，想到他堅定的溫柔，穩健的作風，以及他曾經帶給她平靜的生活。 孩子們打電話回來，今年他們又都不能回家為她慶生，這已是她的六十七歲生日了。 如同往常一樣，她能體諒，她總是能體諒的。孩子們都處於事業的中期，必須十分賣力 地工作，邁可管理一家醫院，卡洛寧忙著教育學生。邁可已進入他的第二次婚姻，卡洛 寧則還在和她的第一個婚姻掙扎著。然而私底下，她很高興孩子們的末歸；這樣她才能 保留屬於自己的慶祝儀式。 今早，住在溫特塞特的朋友們特地為她送來一個生日蛋糕。芬西絲卡沖泡咖啡，她 們一邊喝著，一邊聊到孫子和這個城鎮，聊到了感恩節，也聊到了應該給什麼樣的人送 什麼樣的聖誕禮物。客廳交錯著淺淺笑聲和起起落落的交談聲，瀰漫著一股親密感，芬 西絲卡想起這是李察死後她仍然留在這裡的一個小小的理由。 邁可已遷到佛羅里達，卡洛寧則移居新英格蘭。但是她仍然留在南愛荷華州山丘的 田園上，因為有某個特殊理由需要她留在她的老住址，而她也樂於如此。 午餐時間已到，芬西絲卡目送友人離去。他們開著別克和福特汽車離開小徑，轉向 平坦的鄉村道路，然後開向溫特塞特，車上的雨刷不斷將雨掃向兩側。他們是她的好友， 雖然他們永遠不明白她的心靈深處藏著什麼。即使她告訴他們，他們也不會了解的。 當她的丈夫在戰後將她從那不勒斯帶到這裡時，他就預言她會找到好友。他說：「 愛荷華的人雖有他們的缺點，但是他們絕不會不關愛別人的。」那時，他所說的是事實 ，現在仍然是。 他們相遇時，她二十五歲，大學畢業三年，在一家私人女子學校教書，對於前途一 片茫然。因為戰爭的緣故，大部分年輕的義大利男人不是死了，就是受傷了，再不就是 被關在戰俘營裏，有的甚至精神崩潰。她和大學的藝術教授尼哥羅有過一段戀情。尼哥 羅白天整日作畫，晚上則帶她到那不勒斯的下層社會進行瘋狂、刺激的獵奇。他們的戀 情卻因她保守父母的堅決反對，而在前一年宣告結束。 她在黑髮上繫著緞帶，仍然追尋愛情夢想。但是並沒有離船登岸的英俊水手追求她， 也沒有來自街道的歌聲傳入窗口。現實的嚴酷壓力使她明白她的選擇是很有限的。所以 遇見李察便提供了一個合適的選擇：他對她溫柔體貼，並且帶給她美國式的甜蜜承諾。 當他們坐在地中海日光下的一家咖啡店時，她端詳穿著軍服的他，看到他以其中西 部的粗擴方式誠摯地注視著她，然後便追隨他來到愛荷華，為他生子，看著邁可在十月 寒冷的夜晚裏踢著足球，帶著卡洛寧到迪斯．摩尼斯買她的舞會衣服。一年有數次，她 和那不勒斯的姊姊通訊，而且在父母過世之時還曾回去兩次。但是現在，麥迪遜郡已經 是她完全的家了，她並不期望再回到自己的故鄉。 雨在下午兩三點時停止，接著傍晚時又下了。薄暮時分，芬西絲卡倒了一小杯白蘭 地，拉開李察那張桌面可以捲縮的書桌的底端抽屜，這個胡桃木書桌已在他的家族傳了 三代。她拿出其中一個呂宋紙信封，用手慢慢地在信封上拂拭，就像她每年這一天都會 做的那樣。 她總是先瞧一瞧信封上蓋著的郵戳：西雅圖，WA，一九六五年九月十二日。這是 儀式的一部分。然後再看看手寫的收信地址：芬西絲卡．瓊森，RR2，溫特塞特，愛荷 華，以及不經意寫在左上角的回郵地址：郵政信箱六四二，貝寧罕，華盛頓。她坐在窗 旁的一張椅子上，全神貫注地注視著這些地址，因為信封裏曾有雙特別的手移動過，而 她想要重拾二十二年前這雙手觸摸她時所帶給她的感覺。 當她可以感覺到他的手在觸摸時，她便打開信封，小心翼翼地取出三封信、一張短 箋手稿、兩張照片、完整的一期《國家地理雜誌》，以及從其他《國家地理雜誌》剪下 的零碎資料。在褪逝的灰色天光下，她啜飲著白蘭地，目光從酒杯的杯沿移轉到用迥紋 針夾在打字文稿上的手寫字條。信是寫在他專用的信箋上，那是一種簡單的信箋，頂端 只以一種嚴謹的字體印著「若柏．琴凱，作家及攝影師」。 一九六五年九月十日 親愛的芬西絲卡： 附上兩張照片。一張是我在日出的牧場上為妳所拍的。我希望妳和我一樣喜歡 這張照片。另一張是羅斯曼橋，這是我移去妳釘在橋上的字條之前拍攝的。 我坐在這裏撥動我心思的灰色地帶，尋找我們共處時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片 刻。我不斷地自問：「我在愛荷華的麥迪遜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而我掙扎著重 拾這些時刻。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寫下信封內所附的（從 N 次元跌落）這一篇短文的 原因，我以此做為過濾我混雜思緒的方式。 我從相機的鏡頭望出去，而妳就在鏡頭的另一端。我開始想寫一篇文章，主題 是關於妳。我甚至不確定我是如何從愛荷華回到這裡。是我的老貨車以某種熟悉方 式帶我回家的，但是我幾乎記不得我經過的那些路。 幾星期前，我覺得自足，覺得有理由心滿意足。或許我並不真的快樂，或許我 有點兒寂寞，但至少我是心滿意足的。所有那一切現在都改變了。 我終於可以清楚地看出，長久以來，我一直在向妳接近，而妳也一直在向我接 近。雖然相會之前，我們並不知道對方，但是在我們的無知之下，一種無意的確信， 輕快地哼唱著，這種確信保證著我們相會。就像兩隻藉著天機飛越大草原的孤獨之 鳥一樣，所有這些年我們一直朝著對方移近。 人生之路真是詭譎莫測。我開著車詢問橋的所在，而妳就在一個八月天裡越過 草坪，朝著我的小貨車走來。回頭看時，這一切似乎已是無可避免––事情不可能 是其他樣子––我稱這種情形為不可能當中的高度可能。 因此在這裏，我的心裏頭帶著一個人四處走動。雖然我們分別那一天，我曾說 我們兩人創造了一個第三者，那是一個比較好的說法。現在，我正被這另一個實體 追逐著。 我們必須以某種方式再見一面。任何地方，任何時間。 如果妳需要任何東西，或者只想看看我，妳儘管可以打電話來。我會立即和妳 相會。如果妳偶爾––在任何時候––可以來到這裏，一定要讓我知道。我可以安 排機票費用––如果這是一個問題的話。下週我要到印度東南部，但是會在十月底 回來。 我愛妳。 若柏 附註：麥迪遜郡的攝影工作十分成功。妳可在明年的《國家地理雜誌》找到我的作 品。如果想要我在出版時送妳一本，請告訴我。 芬西絲卡將白蘭地酒杯放在寬廣的橡木窗台上，然後凝視著自己的一張 8Ｘ10 的黑 白照片。有時她很難記得自己二十二年前的容貌––穿著一條褪色的緊身牛仔褲、一雙 涼鞋和一件白色的圓領汗衫，倚在攔柱上，髮，飄在晨風之中。 透過雨，從她所在的窗邊位置，可以看到圈住牧場的老柵欄柱子。當她在李察死後 將土地出租時，她堅持一個條件：牧場必須原封不動，即使目前它已空無一物，變成雜 草場。 照片中，最初的皺紋才剛剛爬上她的臉龐，他的相機捕捉到了這些線條。但是，她 仍然喜悅於她所見的。她的頭髮烏黑，身體飽滿而溫暖，恰如其分地充實著她的牛仔褲。 然而她最注意的還是她的臉。那一張不顧一切和為她拍照的男人相戀的女人的臉。 她也可以在她的記憶之流中，清楚地看見他。每一年，她都鉅細靡遺地省視所有流 過心中的他的形象。她記住一切，絕無遺忘，永遠將這一切印在心中，就像部族的人將 一個口述歷史一代一代傳下去那樣。他高瘦而結實，行動如風中之草，是那樣地不費力 氣且優雅。銀灰色的頭髮懸在耳下，看起來總是亂蓬蓬的，就彷彿他剛剛自遭遇勁風的 海上長途旅行歸來，而且曾以手拂掠整理過一樣。 他瘦削的臉、高高的顴骨以及覆在前額的頭髮，襯托出那雙似乎永遠在尋找下一個 攝影對象的淡藍色眼睛。他對她微笑，說她在晨光中看起來是多麼美好、溫暖，並且要 她倚在欄柱上，然後在她周圍繞了一個大圓圈，先是蹲著拍她，然後站起來拍，然後躺 著拍。 他為她花了許多底片，多少有點令她難為情，但他又是這麼熱切地注意她，這又令 她很歡喜。她希望鄰居們不會一早就駕著他們的曳引機出來。雖然在那個早晨，她並不 太在乎鄰居，也不太在乎他們的想法。 他拍照、裝底片、換鏡頭、換相機、又拍照。他一面工作，一面靜靜地和她說話。 他總是說她看起來是多麼美麗，而他多麼地愛她。「芬西絲卡，妳美得令人不敢置信。」 有時他停下來，只是凝視她，看穿她，注視她的周圍，注視她的內心。 她的乳頭在棉質汗衫上露出清晰的輪廓。很奇怪的，她並不在意這一點，不在意汗 衫下赤裸著身子。她甚至還高興如此，並因為他能夠在鏡頭之後清楚地捕捉到她的乳房 而感到溫熱。在李察身邊，她絕不會這樣穿著，他也不可能讓她這麼做。的確，在遇見 若柏之前，她從來沒有這樣暴露過。 若柏要她略微彎下身子。他喃喃地說著：「是的，是的，就是那樣，別動。」這是 當他在拍攝她此刻望著的這張照片時所說的話。光線十分完美，是他所說的「不明朗光 線」。他在她身旁移動時，快門不斷喀喳地響。 他的動作十分柔韌，這是她望著他時所想到的一個形容詞。若柏雖已五十二歲，身 體卻都是精瘦的肌肉，是一種以強度和力量移動產生的肌肉，這唯有賣力工作，懂得照 顧自己身體的人才能擁有。他告訴她，他曾在太平洋當過戰鬥攝影師，而芬西絲卡可以 想像他和海軍陸戰隊一起衝入煙霧瀰漫的海灘的景像，相機猛撞著他，他的眼對著其中 之一架，而快門幾乎因拍攝的快速而著火。 她再一次注視照片，省視它。我的確是好看，她想，並因為這種溫和的自我賞識而 笑起自己。「在以前或以後，我都從來沒有這麼好看過。」她啜飲另一口白蘭地，而雨 勢增大了，狂暴地騎在十一月的風背上。 若柏是一個魔術師，他生活在自己內心某個奇異、幾乎是深具威脅性之處。一九六 五年八月那個炎熱、乾燥的星期一，當他步田他的小貨車，走上她的車道時，芬西絲卡 立即感受到這一點。那時李察和孩子們都在伊利諾州的市集上，這個市集展出比她更具 吸引力的得獎牡牛，因此這一週的時間她完全屬於自己。 她一直坐在前門門口的鞦韆上，喝著冰茶，不經意地看到鄉村道路上的一輛輕型貨 車揚起灰塵。這輛車子緩慢移動著，彷彿駕駛員正在尋找什麼，然後在她的小徑近處停 下來，接著又開向小徑，朝她的房屋前進。喔，老天，她想：那是什麼人？ 她光著腳丫子，穿著一條牛仔褲，一件捲著袖子的工作襯衫，襯衫沒有紮入牛仔褲 裏。一隻玳瑁梳子扣住黑色長髮，這是她父親在她離開那個古老的國家時送給她的。那 輛車子開入小徑，停在房屋四周鐵絲棚欄的大門旁。 芬西絲卡步出玄關，從容不迫地越過草地，走向大門。若柏自小貨車裏出來，看起 來就像一個幻象，出自一本從未寫出，名叫《魔術師的圖解歷史》的書。 黃褐色的軍衣式襯衫因流汗而黏貼背上，腋下有寬寬的黑圈。襯衫上面三個鈕釦並 未扣上，她可以看到樸素的銀項鍊下緊繃的胸膛肌肉。他的肩膀上吊著橘色吊褲帶，是 那種長時間待在野外的人特有的穿著。 他微笑著說：「很抱歉打擾妳，我在尋找附近一座遮篷橋，但是一直找不著。我一 定迷了路。」他以一條藍色大手帕拭一拭前額，又微笑起來。 他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她，她覺得裡面跳躍著某種東西。眼睛、聲音、臉龐、銀髮以 及他移動身體時的從容作風，古老的作風，引發騷動的作風，引誘人的作風。睡夢來臨 前的最後時刻，向你低語的作風。不分人種，重新安排男女之間分子空間的作風。 時代必須推移前進，而這種作風別無他求。它的力量是無窮的，設計是無上優雅的。 這種作風是堅定不移的，其目標是明確的。這種作風十分單純，儘管我們使它看起來十 分複雜。芬西絲卡感應到這一點卻不自知，這是她細胞層次的感應。於是，徹底改變她 生命的事物開始了。 一輛車子正路過，拖曳著灰塵，然後汽車喇叭響了。芬西絲卡朝向弗洛德．克拉克 那隻伸出雪佛蘭車窗外的棕色手臂揮揮手，然後又轉向陌生人。 「你很接近了。橋離這裏只有兩哩路。」突然之間，在過了二十年封閉式的生活， 鄉村文化所要求的嚴謹舉止、內斂情感的生活之後，芬西絲卡做出一個驚人之舉，她對 他說：「如果你願意，我樂意為你帶路。」 她永遠無法解釋何以如此。或許在過了這許多年之後，少女情懷又再度湧現，像氣 泡自水裏升起，然後爆破。她並不羞怯，也不大膽。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僅僅注視他幾 秒鐘之後，若柏就以某種魅力吸引住她了。 他顯然略微被她的提議嚇了一跳。但是很快就恢復，而且一本正經地表示謝意。她 自後面的楷梯拿起下田時所穿的牛仔靴，然後走向他的小貨車，跟著他來到乘客座位這 一邊。 「請給我一分鐘時間為妳騰出空位，裏面有許多用具。」他工作時大多是自言自語， 而她可以看出，他有點兒慌亂，而且整件事情令他略微感到靦腆。 他重新擺置帆布袋、三角架、熱水瓶和紙袋。小貨車的後面有一只舊的黃褐色紳士 耐牌皮箱和吉他盒子，兩者都破損得沾滿灰塵，並以一條曬衣繩綑綁在一個備用輪胎上。 車門碰然闔上，將他關在車後面。他在裏頭喃喃自語，將東西分類、放置，紙咖啡 杯和香蕉皮塞入一只棕色食品袋裏，那是他吃完後扔在車廂的。最後，他將一個藍白相 間的小冰箱也移到後面。綠色車門上有褪色的紅漆印著：「琴凱攝影，貝寧罕．華盛頓 」。 「好了，我想妳現在可以擠進來了。」他扶著車門，等她上車後把門闔上，然後繞 到駕駛座那一側，以一種獨特的、動物般的優雅姿態跨入駕駛座。他注視她，只是快速 的一瞥，然後微笑著說：「哪一個方向？」 「右邊。」她以手示意。他轉動鑰匙，引擎軋軋地發動了。通往大路的小徑，使他 的長腿來回跳動，成了自動踏板。老李維斯牛仔褲套在已經走過幾哩路的棕色皮邊野外 工作靴上。 他彎身去拿車前置物箱裏的東西，前臂無意中碰到她大腿的下半部。他雙眼一邊自 擋風玻璃望出去，一邊窺看著置物箱，然後拿出一張業務用名片，遞給她。「若柏．琴 凱，作家及攝影家」。名片上也印著他的地址和電話號碼。 「《國家地理雜誌》派我來這裏工作，」他說。「妳知道這本雜誌吧？」 「是的。」芬西絲卡點點頭，心想，難道不是人人都知道的嗎？ 「他們要刊載遮篷橋，而愛荷華州的麥迪遜郡顯然有一些有趣的遮篷橋。我已找出 六座，但我想應該還有一座是在這個方向。」 「這橋叫做羅斯曼橋。」芬西絲卡透過風、輪胎和引擎的噪音說。聲音聽起來很奇 特，彷彿是一個十幾歲少女的聲音，而她正將身子探向那不勒斯的一扇窗子，望著遠方 通往火車的城市街道，或者望著港口，思念遠方未歸的愛人。當她說話時，她看著他換 檔時，前臂伸縮的肌肉。 她的身旁有兩個背包，一個背包闔著，另一個背包摺疊著，她可以看到裡面相機的 銀頂和黑色背部。一個上面寫著「Koda Chrome II，25」底片盒的末端被紮在相機背部。 塞在這些東西之後的是一件有許多口袋的黃褐色攝影用背心。其中一個口袋外懸垂著一 條末端有活塞的細線。 她腳下放著兩個三角架。都是擦痕累累，但還可以看出其中一個三角架上破損標籤 的部份寫著「Gitzo」。當他打開置物箱時，她也注意到裏面塞滿了筆記本、地圖、筆、 空的底片盒、零散的零錢，以及一盒駱駝牌香煙。 「在下一個轉角右轉。」她說道，這使她有個藉口瞄一眼若柏的側面。他的皮膚光 滑，曬成褐色，而且因汗水而閃亮。他有漂亮的嘴唇，而鼻子就像她小時候全家到西部 度假時，所見到一個印第安人的鼻子。 就任何傳統的觀點來看，他都稱不上英俊，但是也不醜。這些通俗的評價似乎都不 能適用在他身上。在他的身上散發某種氣質。某種非常古老，略因年歲而磨損的內涵， 這不顯露在他的外表上，而存在眼睛裏。 他的左手手腕戴著一隻看來十分複雜的錶，繫著汗水弄髒的棕色皮革錶帶。右手手 腕套著一只綴飾著複雜漩渦的銀手鐲。她想，這只手鐲需要用磨光銀粉好好加以擦拭一 番。接著，她因限於小鎮生活的瑣碎思路而深感自責（這幾年來，她一直默默地在反抗 這種生活）。 若柏自他的襯衫口袋裏拿出一包香煙，甩出一根，遞給她。五分鐘之內，她第二次 做出令自己驚訝的事––接受香煙。我在做什麼？她想。幾年前，她也抽煙，但是在李 察不斷加以批評後，她戒了。他甩出另一根，叼在雙唇之間，再用他金色的齊波（Zippo） 打火機輕輕地打上火，湊到她面前，眼睛則繼續看著路面。 她兩手圍住打火機，一面擋風，一面抵住他的手，使他的手免於因車子晃動而顫搖。 她只需一會兒工夫便點燃煙，但這已足夠使她感覺到他手的溫暖，感覺到他手背上的細 毛。她往後一靠，而他則將打火機湊到自己的香煙前，熟練地擋了一下風，手離駕駛盤 的時間不超過一秒。 芬西絲卡．瓊森––一位農夫的妻子––坐在積著灰塵的貨車座上，抽煙，然後伸 出手指說：「就在那裏，就在彎路附近。」 那座紅漆脫落的老橋，橫跨在一條小溪上，因歲月滄桑而略微傾斜。 那時，若柏笑了，很快地看她一眼，說：「太棒了，日出時分會是第一流的。」他 在離橋一百公尺的地方停住，走出車外，拿著打開的背包。「我要做幾分鐘的偵察，妳 不介意吧？」她搖搖頭，回他一個微笑。 芬西絲卡看著他走上鄉村道路，自背包拿出相機，然後將背包甩上左肩。這個動作 他已做過一千次了。她可以從流暢的動作看出這一點。當他走路時，他的頭從來沒有停 止移動過，一下看這邊，一下看那邊，然後看看橋，以及橋後的樹。他還回頭望過她一 次，臉上的表情很嚴肅。 和以肉汁、馬鈴薯及紅肉為食的本地人（有些人一天吃三次）相比，若柏看來彷彿 只吃水果、堅果和蔬菜。結實，她想。就生理而言，他看起來相當結實。她注意到他包 裹在緊身牛仔褲下的臀部是多麼小––她可以看到他左邊口袋上的皮夾子輪廓，以及右 邊口袋上的大手帕。他似乎以一種絕無浪費的動作在地上移動。 非常安靜。一隻紅翼黑馬停在柵欄的鐵絲上，看著她。一隻野雲雀在路邊的草地上 鳴叫。除此之外，八月白花花的陽光下，再沒有其他移動的事物了。 在橋旁邊，若柏停下來。在那裏停駐一會兒，然後蹲下，透過相機看出去。他走到 路的另一端，重複相同動作。然後走進橋的遮篷下，研究構樑和地面的木板，並且透過 側邊的洞注視下面的溪流。 芬西絲卡在煙灰缸裏熄滅她的煙，也打開車門，將她的靴子踩在碎石上。四處巡視 一番，確定鄰居的車子沒來這裡，然後向橋走去。傍晚時分，太陽是一個煉球，而從橋 裏看出去較為清涼。她可以看到他在另一端盡頭的側影，直至消失在斜往溪流的土坡下。 進了橋內，可以聽見鴿子在屋簷下的巢裏輕柔的咕咕出聲，她將手掌放在側邊的木 板上，感覺木板的溫熱。一些木板上潦草地刻著「金寶––丹尼生，愛荷華」、「雪莉 十杜比」、「鷹隊，加油」。鴿子仍然不斷輕柔地發出聲響。 芬西絲卡從兩塊側邊木板的裂縫中望向若柏所去的小溪。他正站在細流當中的一塊 岩石上，朝橋看過來。她很驚訝地看到他揮手。他跳回岸上，輕快地走上陡峭的斜坡。 而她繼續注視水面，直到橋面上傳來他的靴子聲。 「這地方真好，也真美。」他說，聲音在遮篷橋內迴響。 芬西絲十點點頭。「是的，的確如此。在這裡，我們將這些老橋視為理所當然，不 常去思考它們。」 他走向她，遞給她一小束野花––黑眼蘇珊。「謝謝妳帶我來這裡。」他輕柔地微 笑。「往後這幾天，我會在黎明時而來拍照。」她再度感覺到他體內隱動著某種特質。 花，沒有人送過花給她，即使是在特別的場合。 「我還不知道妳的姓名，」他說。這時她才想到自己尚未告訴他，覺得很愚蠢。當 她說出名字時，他點點頭說：「我聽出一點點口音的痕跡。妳是義大利人？」 「是的，很早以前。」 他們又坐上那輛綠色的小貨車，循著碎石路前進，太陽愈沉愈低。有兩次他們與車 交錯而過，但那不是芬西絲卡認識的人。在開往農場的四分鐘內，芬西絲卡輕飄飄的， 覺得被釋放了，覺得十分奇異。她想要的是認識更多的若柏．琴凱，這位作家和攝影師。 她將花抱在膝上，直直地捧著，像郊遊回來的女學童那樣。 她的臉漲紅著。這可以感覺到。她尚未做任何事情，尚未說任何話，但是她覺得已 經行動了。在路和風的轟隆聲中，幾乎聽不見收音機內正播放的一首以電吉他伴奏的歌， 緊接著是五點鐘的新聞報導。 他將車子開土小徑。「李察是妳先生？」他看到了信箱。 「是的，」芬西絲卡略微喘著氣說。一旦她開口，話就不斷地湧出來。「真是熱， 你要不要來一杯冰茶？」 他望著她。「如果方便的話，當然要囉！」 「沒關係。」她說。 她指引他––希望是隨意的––將車子停在屋後。她不希望當李察回來時，一位鄰 居對他說：「嗨！迪克，你家是不是請人做工？我上星期看到一輛綠色的小貨車。我知 道芬妮在家，所以沒有過去查看。」 從破損的水泥階梯走到後門。他替她開門，帶著他的相機背包。「天氣太熱了，不 能將器材留在車內。」他邊說邊將相機取出。 廚房裏稍微涼快些，但仍然熱。她的牧羊犬在若柏的靴子周圍不斷地嗅著，然後跑 到後門門口坐下來，而芬西絲卡則自金屬盤裏取出冰塊，又從半加侖容量的坡璃瓶裏倒 出日光茶（sun tea。將茶葉泡水，放在日光下曝曬數天而成的茶––譯註）。她知道他 在看著她，此時，他正坐在廚房桌旁，伸展著修長的腿，且用雙手掠掠頭髮。 「要放檸檬嗎？」 「是的，麻煩妳。」 「糖？」 「不，謝謝。」 檸檬汁慢慢自玻璃杯側面滴下，而他也看見了。若柏很少會錯過什麼。 芬西絲卡把玻璃杯放在他面前，把自己的杯子擺在麗光板桌面的另一邊，把花束放 在盛水的一隻舊果凍罐裏，罐上有唐老鴨圖樣。她倚著料理檯，以一隻腳站穩，彎身， 脫掉一隻靴子。然後再脫掉另一隻。 他啜一小口茶，瞧著她。她大約五呎六吋高，近四十歲，或者更大一些，漂亮的面 孔，一個美好、溫熱的身體。每回他旅行到一處時，總是會遇見漂亮的女人。這種肉體 上的事物是美好的，然而對他來說，真正重要的是伴隨生活而來的智慧、熱情，以及可 以感動別人，也被別人感動的細緻心神。這就是他發現大多數年輕女性並不吸引人的原 因，儘管她們有美麗的外表，但她們太年輕，或者不夠用心，以致尚未獲得這些引發他 興趣的特質。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但是芬西絲卡有某種令他受到吸引的深度內容。她具備智慧，他可以感覺得出來， 也有熱情，雖然他不能完全明白這股熱情是導向或者導自何處。 後來他曾告訴她，不知為什麼，那天看她脫靴子是他記憶中最激情的時刻之一。為 什麼會這樣並不重要。這並不是他處理生命的方式。「分析會破壞全體。有些事物，特 別是神奇的事物是要保留全貌的。如果你只觀看它們的局部，那就立即消失了。」這是 他說過的話。 她曲腿坐在桌旁，以手將落到臉上的幾根髮絲撥到後面，然後以玳瑁梳子重新將之 束起。這時她記起一件事來，於是起身走到末端的餐櫃，拿下一隻煙灰缸，擺在桌上他 可觸及的地方。 有了這個默許，他便取出一包駱駝牌香煙，遞給她。她抽出一根，注意到這根煙因 他大量出汗而略微潮濕。同樣的過程––他握著金色的「齊波」打火機，她抵著他的手， 穩住打火機，並以指尖感覺到他的肌膚，然後坐回座位。香煙味道真是美妙，她微笑了。 「你到底是幹嘛的？我是說你到底做什麼攝影工作？」 他看著他的煙，安靜地回答：「一部分時間，我是《國家地理雜誌》的一名特約拍 照者––我是說攝影師。我想出某些題材，將它們賣給雜誌社，然後做攝影工作。或者 他們想要進行某些工作，然後和我連絡。我沒有許多藝術表達的空間；因為這是一個相 當保守的刊物。但是酬勞還不錯，雖然不是很高，但還不錯，而且很穩定。其餘時間我 寫作，並且從事自己的攝影工作，然後將一些作品寄給其他雜誌。如果手頭困窘，我也 加入群體工作，雖然我知道這種工作十分侷限人。 「有時候我寫詩，只寫給自己。我常常試著寫一點小說，但我對此似乎沒什麼感覺。 我住在北西雅圖，而且時常在那個地區工作。我愛拍攝釣魚船、印第安人居留地和風景。 「《國家地理雜誌》的工作常常使我在某一個地方待上數月，尤其像進行亞馬遜河 或北非沙漠這類大案子的時候。一般而言，我會搭機去進行這類分派工作，而且會租一 輛車。但是我愛開車經過某些地方，尋找供日後拍攝的場景。我沿著蘇必略湖來到這裡， 然後會經黑山回去。妳呢？」 芬西絲卡沒有料到他會反問，給結巴巴了一會兒。「喔，不像你所做的。我有個比 較文學的學位。當一九四六年來到這裡時，溫特塞特正缺少教師。由於我嫁給本地的退 伍軍人，他們才接受我，所以我拿了教學證書，在中學教了幾年英文。但是我的丈夫李 察不喜歡我工作。他說他可以供養我，而且我並不需要那份工作，特別是兩個孩子正在 成長，所以我就辭職了，變成一個全職的農婦，就是這樣。」 她注意到他的冰茶快喝完了，從瓶裏再倒出一點。 「謝謝，妳喜不喜歡愛荷華？」 這是一個必須坦白實情的時刻，她知道這一點。標準的回答應該是：「愛荷華很好， 很安靜，人也很好。」 她沒有立刻回答。「我可不可以再要一根煙？」同樣的又是那包駱駝牌香煙，又是 那個打火機，又一次輕觸他的手。陽光移入後門口，照在狗的身上，狗站起來，然後走 開。芬西絲卡第一次直視若柏。 「我應該說：『愛荷華很好，很安靜，人也很好。』這大部分是真實的。這裡很安 靜，而就某方面而言，人們也真的很好。我們都守望相助。如果你生病或是受傷了，鄰 居們會熱情地幫你摘玉米，或收割燕麥，甚至做任何必須做的事。在鎮裏，你的車子可 以不必上鎖，也可以讓孩子到處亂跑，而不用擔心意外。這裏的人有許多良好的本質， 而我也尊重他們。」 「但是––」她猶豫著，吸一口煙，隔著桌注視著若柏，「這不是當我還是一個女 孩時所夢想的一切。」她終於告白了。好幾年來，她一直想說，但卻不曾開口。現在， 面對一個來自盛頓州，開一輛綠色小貨車的男人，她終於說出口。 有一會兒時間，他沉默著。然後說：「前幾天，我在筆記本記下幾句話，供日後參 考。這是我在開車時獲得的靈感，這種事時常發生。這幾句話是：『舊夢是美好的；夢 雖沒有成真，但我高興至少擁有這些夢。』我不確定那是什麼意思，但我會在某個地方 用上這些話。因此我想我大概明瞭妳的感受。」 芬西絲卡露出微笑。這是她第一次展現溫暖而深刻的笑容。然後賭徒的直覺接著上 來了。「你要不要留下來吃晚飯？我的家人不在，所以沒有很多菜，但是總能夠弄出一 些吃的東西。」 「唔，我已厭倦食品雜貨店和餐廳。這是一定的。所以如果不太麻煩，我願意留下 用餐。 「你喜歡豬肉片嗎？我可以從菜園裏摘些蔬菜一起料理。」 「只要蔬菜就好了。我不吃肉，已經好幾年不吃肉了，並沒有特別的原因，只是覺 得這樣比較好。」 芬西絲卡又笑了。「在這裏，這個觀點是不多的。李察和他的朋友會說你在破壞他 們的生計。我自己沒有吃很多肉，也不確定這是為什麼，就是不喜歡肉。但是每一次我 在家裏試圖做一頓沒有肉的晚餐，就會有人高聲反對。因此，我都放棄了。嘗試一些新 花樣是比較有趣的。」 「好吧！但是不要為我大費周章。對了！我的冷卻器裏還有一卷軟片，我必須倒出 裏頭融化掉的冰水，然後做一些處理。只需花一會兒工夫。」他站起來，喝完茶。 她看著他通過廚房門口，經過玄關，走進庭院。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砰的好大一聲 關上紗門，而是輕輕地將門闔上。走出去前，還蹲下來拍拍牧羊犬，狗在他的臂膀上舔 了幾下，以回答他的關懷。 芬西絲卡上樓很快洗了一個澡，在擦乾時，從短窗帶上面窺看庭院。他的行李箱開 著，他正用那個老式手壓卿筒沖洗身體。她應該告訴他，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在屋內洗 個澡。剛才她是想這麼說，但考慮到這件事暗示的親密性而猶豫了一下，後來就因為思 緒紛亂而忘在腦後。 若柏曾在最惡劣的情況下洗過澡。在盛產老虎的國家，他用過惡臭的水沖洗自己； 在沙漠中，他以水壺淋洗；在她的院子裏，他裸著上半身，用他的髒襯衫當做洗臉巾及 毛巾。「毛巾，」她責罵自己。「至少該給他一條毛巾；我可以為他做這件事。」 他的刮鬍刀擱在嘟筒旁的水泥上，反射著陽光。她看著他用肥皂抹臉，然後刮鬍子。 他很結實––又是這個形容，她想。他並不高頭大馬，六呎多一點，有點兒瘦。但是就 身材而言，他的肩膀算是寬潤，而腹部也像直削的刀面。她看不出他實際的年紀，而且 他和早上吃太多肉汁塗餅乾的本地男人大不相同。 上一次到迪斯摩尼斯購物時，她買了新的香水––風之歌。現在她稍稍抹上這香水 ––有節制地。應該穿什麼衣服呢？她似乎不應太過於盛裝，因為他仍然穿著他的工作 服。她選擇了長袖白襯衫，袖口捲至肘下，一條乾淨的牛仔褲，一雙涼鞋。金圈耳環（ 李察說這讓她看來像個輕佻女子），以及一個金手觸。頭髮以一個髮夾夾住，然後垂在 背後，這感覺不錯。 當她來到廚房時，他正坐在那裏，帶著他的背包和冷卻器。他穿一件乾淨的卡其襯 衫，橘色吊褲帶。桌上有三架相機，五個鏡頭，和一包新的駱駝牌香煙。相機上都標著 Nikon。黑黑的鏡頭中有短的，中的和長的，上頭也標著這品牌。這些設備有多處擦痕和 凹痕。然而他小心翼翼，但又漫不經意地處理這些器材，擦拭，拂拭，吹氣。 他抬頭看她，又是那張嚴肅、靦腆的臉。「冷卻器裏有一些啤酒。要不要來一罐？」 「好，那很好。」 他拿出兩罐「百威」。當他拉開冷卻器的蓋子時，她可以看到裏面堆積著鋸木般的 底片的塑膠盒。除了他拿出的兩罐啤酒外，裏頭還有四罐。 芬西絲卡拉開一個抽屜，尋找開罐器。但是他說：「我有開罐器。」便從腰帶上的 刀稍內抽出瑞士軍用刀，彈開上面的開罐器，手法十分熟練。 他遞給她一罐啤酒，自己也拿一罐，做半致敬狀：「敬傍晚，或者，溫暖、紅色早 晨的遮篷橋。」他咧口而笑。 芬西絲卡沒有說什麼，只是輕柔地微笑著，並且猶豫、笨拙地略微拿起她的啤酒。 一個奇異的陌生人、花、香水、啤酒、暮夏一個炎熱的星期一的敬酒。這幾乎是她應對 不來的。 「很久以前，在八月的一個下午，有一個人渴了。暫且不去研究這個人是誰，總之 他攪弄了一些東西，然後就發明了啤酒。這就是啤酒的來源，而一個口渴問題也獲得了 解決。」他正在弄一架相機，以一把寶石匠用的螺絲起子旋緊一個螺絲，說話時幾乎是 對著相機說的。 「我要去菜園一下，馬上回來。」 他抬頭看她。「需要幫忙嗎？」 她搖搖頭，從他面前走過，感覺到他的眼睛盯著她的臀部，想著他是否一直看著她 走出門口。她猜他會那樣做。 她是對的。他看著她。搖搖頭，再看一次。看著她的身體，想著他知道她所具備的 智慧，驚嘆於他感知到她內心所擁有的其他事物。他被她吸引了，卻又在反抗著。 菜園現在籠罩在陰影下。芬西絲卡拿著一個破裂的白搪瓷盆摘著胡蘿蔔、荷蘭芹、 防風草根、洋蔥和蘿蔔。 當她回到廚房時，若柏正在重新整理背包，她注意到他的動作是多麼俐落、準確。 顯然每一件東西都各有其位，而且都被放在適當的位置。他已喝完啤酒，另外又打開兩 罐。她尚未喝完，便仰首一飲而盡，把空罐子遞給他。 「我可以幫什麼忙嗎？」他問。 「把門口的西瓜拿過來吧！順便從那邊的桶子裏拿出幾個馬鈴薯。」 他的行動從容流暢，令她驚嘆於他的迅捷，很快地走到門口又回來，腋下夾著西瓜。 手裏拿著四個馬鈴薯。「夠了嗎？」 她點點頭，心想他看起來多麼像個精靈。他把這些東西擱在水槽邊的料理檯上，而 她正在水槽清理菜園的蔬菜。他坐回椅子上，又點燃一根駱駝牌香煙。 「你會往這裏待多久？」她問，俯視著正在清理的蔬菜。 「並不確定。對我而言，這是一段清閒時間。橋的照片截稿日期是三個星期以後。 猜我會待到照片拍好為止。大約是一個星期。」 「你住在哪裏？在鎮裏？」 「是的。一個有小屋的小地方。是一個汽車旅館，今早才住進去的。我尚未卸下器 材。」 「除了接受房客的卡爾森太太家之外，那是唯一可以住的地方。但是餐廳一定讓人 大失所望，特別是對於擁有像你這種飲食習慣的人而言。」 「我知道，這是一個日積月累的習性，但是我已經學會將就。這種情況還不算惡劣； 我可以在店裏和路邊攤找到新鮮的食物，麵包和其他幾樣東西，而我幾乎也應付過去了。 但是能被邀請吃頓飯總是件很好的事，就像現在。我實在很感激。」 她沿著料理檯伸手撥弄一架小收音機，就是那種只有兩個撥鈕，用硝皮布蓋住喇叭 的收音機。「時間在我的口袋裏，天氣在我的側邊……。」一個聲音唱著，以吉他伴奏。 她將音量調低。 「我很會切蔬菜。」他提議。 「好吧，帖板在那裏，刀子就在帖板下面的抽屜裏。我要燉一鍋菜，所以你可以將 蔬菜切成方形。」 他站在離她兩呎的地方，切胡蘿蔔和白蘿蔔、荷蘭芹和洋蔥。芬西絲卡把馬鈴薯的 皮削在水槽裏。她知道她的身體是如此靠近一個陌生男人。她從來沒有想到削馬鈴薯皮 也會有這種不尋常的感覺。 「你彈吉他嗎？我看到你車裏有吉他盒。」 「只會彈一點，消遣而已。我的妻子是一個早期的民歌手，那是在民歌普遍流行以 前。她教我彈吉他。」 芬西絲卡在聽到「妻子」兩個字時略微楞了一下。為什麼？她不知道。他有結婚的 權利，但那總不適合他。她不要他結婚。 「她不能忍受我長時間在外做攝影工作。我不怪她。她在九年前離開我，隔了一年 之後和我離婚。我們沒有孩子，所以事情並不複雜。她拿走一把好吉他，留下一把便宜 的。」 「你有沒有她的消息？」 「沒有，從來沒有。」 這都是他自己娓娓道來的，芬西絲卡並沒有要他繼續談下去。但是她自私地覺得聽 了感到好過些，並且又一次想著為什麼她要在乎這件事。 「我去過義大利，兩次，」他說。「妳原先是從哪裏來？」 「那不勒斯。」 「我從來沒有到過那裏。我到了北部，沿著波河拍照。然後又到西西里進行工作。」 芬西絲卡削著馬鈴薯皮，想了一會兒義大利，她意識到若柏在她身旁。 雲朵在西方移動，劈開陽光，使陽光朝幾個方向散開。他從水槽上的窗戶望出去， 說：「上帝的光，日曆公司愛它，宗教雜誌也愛它。」 「仿臥工作似乎很有趣。」芬西絲卡又說。她覺得自己必須維持一種中性的對談。 「是很有趣，我喜歡這份工作。我愛道路，我愛製造照片。」 她注意到他說「製造」照片。「你製造照片，不是拍攝照片？」 「是的，至少這是我的想法。這就是星期天拍快照的人和以拍照為生的人之間的差 異。當我拍好我們今日所看的那座橋之後，照片中的橋看起來不會如你所期望的。我使 它變成某種我的東西––透過鏡頭的選擇或相機的角度，或整體的構圖，尤其透過這一 切的某種結合。 「我不只是接受事物的現貌，我試圖讓它們變成反映我個人意識和精神的東西。我 試圖在影象中尋找詩。《國家地理雜誌》有它自己的風格和要求，我不會完全同意編輯 的品味；事實上，大部份時間，我和他們意見相左。這很令他們困擾，即使他們可以決 定接受或不接受什麼，我想他們知道他們讀者的品味，但是我希望他們能多冒一點險。 我這樣告訴他們，而這令他們十分困擾。 「這就是靠一種藝術形式為生的問題。你總是和市場打交道，而市場––大眾市場 ––是設計來迎合一般品味的，那才是最重要的，我猜這是事實。但是，如我說過的， 這可能變得十分局限人。但他們讓我保留沒有採用的相片，所以至少我可以把我喜愛的 相片存入私人檔案。 「偶爾，另一個雜誌也會採用我的一、兩張作品，或者我可以寫一篇關於我到過的 地方的文章，並且以某張比《國家地理雜誌》更愛好的、略微更大膽的照片做為說明。 「有一天，我將要為那些希望以藝術為生的人，寫一篇叫做《業餘的優點》的文章。 市場最能扼殺藝術熱情。對於大多數的人而言，那是一個安全的世界。他們想要安全， 雜誌和製造者給他們安全，給他們同質性，給他們熟悉和安適的事物，但不向他們提出 挑戰。 「利潤和訂戶和其他類似的因素主宰著藝術。我們都被鞭策趕入單一性的大輪裏。 「行銷商人總是談論『消費者』。這讓我想到一個矮胖的人，身穿寬鬆的百慕達短 褲，以及一件夏威夷襯衫，頭戴一頂草帽，帽子下面懸垂著一個啤酒罐開罐器，手裏還 抓著錢。」 芬西絲卡靜靜地笑著，覺得安全又舒適。 「但是我不會太抱怨。就像我說的，旅行是很好的事，而且我愛玩弄相機和出遊。 現實並不像歌開始唱的時候那樣美好，但至少這不是一首壞歌。」 芬西絲卡認為，對於若柏而言，這是平常話題，但是對於她而言，這是文學。麥迪 遜郡的人不會這樣談話，不會談論這些內容。他們總是談論天氣、農產品價格、新生嬰 兒、葬禮、政府計劃和運動隊伍，他們不談論藝術和夢，不談論使音樂沉寂的事實，以 及陷入困境的夢。 他切好蔬菜。「我還可以做其他事情嗎？」 她搖搖頭。「不用，我都弄好了。」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他又坐在桌旁，抽煙，不時喝一口啤酒。她在烹調，空閒時啜飲一口他的啤酒。她 感到稍許醉意，即使只喝這麼一點。除夕，在退伍軍人會館，她和李察會喝一點酒，除 此之外，他們就不多喝了，而且房子裏很少擺酒，除了一瓶白蘭地之外。這是她以前一 時模糊地期待他們會有浪漫的鄉間生活而買來的。這瓶酒仍末打開。 倒入植物油，放進一杯半的蔬菜，煮至略微棕色，加入麵粉，然後調和均勻，再加 一品脫的水，和其餘的蔬菜及調味料。慢慢地燉，大約要四十分鐘。 菜在爐子上燉著，芬西絲卡再次和他面對而坐。廚房裏有一種適度的親密感。這是 來自烹飪。為一個陌生人準備晚餐，讓他切蘿蔔，如此，你身旁的距離就除去了一些陌 生感。陌生感消失後，親密的空間就出現了。 他把香煙推向她，打火機在上面。她搖出一根，摸索著打火，覺得自己很笨拙。火 沒有點燃，他微微笑著，小心翼翼地從她手中接過打火機，彈了兩次才點上火。他握著 打火機，她點她的煙。在男人旁邊，她總覺得自己比他們優雅，但是在若柏身旁不然。 白色的太陽已經變成大紅色，正掛在玉米田上。透過廚房的窗口，她可以看到一隻 鷹乘著傍晚時分的上升氣流。收音機正播著七點鐘的新聞以及市場概況；芬西絲卡隔著 桌面的麗光板看著若柏。他打老遠來到她的廚房，老遠老遠的。 「聞起來很不錯，」他說，指著爐子。「聞起來很……很安靜。」他注視著她。 「安靜？有東西聞起來是安靜的嗎？」她在思考這個措辭，問著自己。他是對的。 在她為家人燒過豬肉片、牛排和烤肉後，這的確是一種安靜的烹調方式。或許除了拔蔬 菜之外，食物鏈裏沒有涉及暴力。燉菜靜靜地煮著，聞起來很安靜，廚房裏也很安靜。 「如果妳不介意的話，談談妳在義大利的生活吧。」他在椅子上伸展開來，右腳腳 踝跨在左腳腳踝之上。 在他身旁，沉默會令她不安，因此她說著話。告訴他自己成長的過程，私立學校、 修女、她的父母––銀行經理和家庭主婦。告訴他十幾歲時，曾站在海堤旁，看著來自 世界各地的船隻。告訴他後來來到的美國士兵。告訴他和一些女朋友在咖啡館喝咖啡時 遇見了李察。戰爭凌亂了生活，他們不知道是否能夠結婚。但她沒有提及尼哥羅。 他聆聽著，不發一語，偶爾點頭表示理解。最後當她不語時，他說：「妳說妳有孩 子嗎？」 「是的，邁可十七歲，卡洛寧十六歲。他們兩人都在溫特塞特的學校上學。都是四 健會的會員，所以他們才去伊利諾州的市集。他們正在展示卡洛寧的牡牛。 「我永遠無法接受或理解的一件事是，他們怎麼能夠在動物身上如此揮霍愛和關注 ，然後看著他們被賣、被屠宰。但是對於此事我不能說什麼。李察和他的朋友會立即斥 責我。這件事多少包含著某種冷酷、無感覺的矛盾。」 提到李察的名字也令她有點罪惡感。她還末做出任何愧對李察的事，真的末做出任 何事。但她仍可以感覺到一種罪惡感，一種因遙遠的可能性而生的罪惡感。而她不知道 應該如何結束這個夜晚，不知道是否會將自己扯入某種無法應付的情境之中。或許若柏 會主動告辭。他似乎很安靜、很好，甚至有點靦腆。 話題繼續下去，夜晚變成藍色，微霧拂著草地。當芬西絲卡的菜安靜地煮著時，他 又打開兩罐啤酒。她站起來，把麵糰放入滾水裏，轉身，倚著水槽，來自華盛頓州貝寧 罕的若柏令她覺得溫暖。她不希望他太早離去。 他以文雅的舉止吃了兩份燉菜，並且一再讚美她的燉菜燒得多麼棒；西瓜真好吃； 啤酒也很清涼；夜晚是那樣藍。芬西絲卡四十五歲。漢克．史諾在愛荷華州沙蘭杜奧鎮 的KMA電台唱了一首火車的歌。 接下來該怎麼辦？芬西絲卡想著。晚餐結束了，他們坐在那裏。 他顧及到這種尷尬的情況。「到草地上散步如何？天氣涼快一點了。」等她說好， 他把手伸入背包裏，拿出一架相機，把相機帶子掛在肩上。 若柏推開後門，扶著，讓她走出，然後跟著出去，再輕輕地闔上門。他們走到破損 的人行道，經過鋪碎石子的庭院，來到機器棚東邊的草地上。機器棚聞起來像是溫暖的 脂油。 當他們來到柵欄時，她用手壓低鐵蒺蔾，然後跨過去，感覺到露珠落在她的細涼鞋 帶周圍。他也做出相同的動作，輕易地跨過鐵絲。 「你們把這個叫做草地，還是牧地？」他問。 「我猜是牧地。牛群把草啃短。請小心牠們的糞便。」幾乎是滿月的圓月從東方天 空上昇，那邊的天空變成青色，太陽剛落到地平線下。路上，一輛車子急馳而過，夾帶 著沒有消音器的喧鬧。是那位姓克拉克的男孩，溫特塞特足球隊的四分後衛，正在和茱 蒂．理弗連生約會。 她好久沒有像這樣散步了。晚餐（通常是在五點）後，他們看電視新聞，然後李察 收看晚間電視節目，有時孩子做完功課也會一起觀看。芬西絲卡通常會在廚房讀讀書— —從溫特塞特圖書館和她所屬的書友俱樂部借來的書，包括歷史、詩和小說。天氣好時 ，她會坐在前門門口。電視令她感到厭煩。 當李察呼叫：「芬妮，妳必須來看看這個！」她會進去，和他坐一會兒。貓王總是 會帶來這麼一個召喚，當披頭四第一次出現在艾德，沙利文的節目時，情形也是如此。 李察看著他們的長頭髮，不斷無法置信地、不能贊同地搖頭。 有一短暫的片刻，紅色的光切過部分天空。「我把它叫做『反射光』，」若柏指著 天空說。「大多數的人太早就收起相機。其實太陽下沉後，天空常常會出現幾分鐘真正 美好的光線和顏色，那時太陽落到地平線之下，將它的光反射到天空。」 芬西絲卡沒有說話，心裏想著一個重視牧地和草地差別的男人，一個因天空顏色而 興奮的男人，一個寫一點詩，但不常寫小說的男人。這個人彈吉他，靠影象為生，將工 具放在背包裏。這個人就像風，而且像風一樣地行動，或許他來自風。 他仰望著天，手插在李維斯牛仔褲的口袋裏，相機垂在他的左臂上。「月亮的銀色 蘋果／太陽的金色蘋果。」他的中音域男中音像是一位職業演員那樣誦出這些詩句。 她端詳著他。「葉慈，《流浪的安格斯之歌》。」 「對。好作品。寫實、經濟、感性、美、魔術。這些都吸引我的愛爾蘭血統。」 他以幾個字把所有詩的精神表達出來。芬西絲卡曾費心向溫特塞特的學生解釋葉慈 ，但大多數學生都無法了解。她選擇葉慈，部分原因是因為若柏剛剛所說的含意。她想 到所有吸引青少年焦點的那些原因。這些青少年的衝動情緒，就像足球賽半場的中學行 進樂隊那樣敲擊著。但即使是葉慈也無法克服他們對於詩的偏見，無法克服他們的看法 ：詩是一種不穩固的男性氣概的產品。 她記得當一個女學生讀著《太陽的金色蘋果》時，馬修．克拉克看著他身旁的男孩， 然後雙手舉成杯狀，彷彿要包住一個女人的乳房。他們竊笑著，而坐在後排的女孩子則 羞紅了臉。 他們終其一生都會持這種冷漠態度。這令她十分洩氣，儘管當地人外表十分友善， 她仍然覺得自己在讓步，覺得自己十分孤獨。詩人在此是不受歡迎的。為了彌補他們自 己的文化自卑感，麥迪遜郡的人愛說：「這是一個撫養孩子的好地方。」而她總是想要 回答：「但這是不是一個讓成人還能成長的好地方？」 沒有任何刻意，他們慢慢地走進牧場幾百碼，繞一個圈圈，又走回房子。當他們跨 過柵欄，他為她壓低鐵絲時，黑暗已向他們襲來。 她想起白蘭地。「我有白蘭地。或者你要咖啡？」 「兩者都可以嗎？」他的話出自黑夜。她知道他在微笑。 當他們進入庭院的燈印在草地和碎石子上的光圈時，她回答：「當然可以。」她聽 到自己的聲音裏有某種令她擔心的成份。那是那不勒斯咖啡館裏怡然的笑聲。 她很難找到兩個完全沒有瑕疵的杯子。雖然她確定有瑕疵的杯子是她生命中的一部 分，但這一次她仍想要個完美的杯子。餐櫃裏有兩個倒放的白蘭地酒杯，從來沒用過， 就像白蘭地酒一樣。她必須踮起腳尖伸手去拿，於是注意到自己的濕涼鞋，以及臀部繃 得緊緊的牛仔褲。 他坐在先前的椅子上看著她。古老的本能，古老的本能又降臨而來。他想著她的頭 髮撫摸起來是什麼樣的感覺，想著她背部曲線會如何迎合在他的手下，想著她在他身下， 會有什麼反應。 古老本能反抗著一切所學的，反抗著幾世紀的文化所推進的禮儀，反抗著文明人的 嚴格規矩。於是他嘗試去想其他事物，攝影、道路或遮篷橋，除了現在她的模樣之外的 任何事物。 但是他失敗了，他又想起觸摸她的皮膚會有什麼感覺，將他的腹部貼在她的腹部之 上是如何。問題是永恆的，永遠一樣的。該死的古老本能，掙扎著要躍出表面。他將它 擊回、推回，他點了一根駱駝牌香煙，並且深呼吸。 她可以感覺到他的眼睛一直深深看著她，雖然眼光是謹慎的，絕不太明顯，也絕不 冒昧。她曉得他知道白蘭地從來沒有被倒入這些杯子裏，也明白他以他的愛爾蘭悲劇感 享受著這種空白。不是憐憫。他不會這樣。悲傷，或許。她幾乎可以聽到他的心在說這 些字句： 酒瓶未開， 酒杯空白， 她伸手去找， 在愛荷華， 密德河北部的某處。 我注視她，我的眼 曾看過吉伐洛人的亞馬遜河 曾看過絲路， 它的商隊的灰塵 自我背後昇起， 昇向空白的 亞洲天空。 當芬西絲卡撕掉白蘭地酒瓶頂端的愛荷華州酒類封條時，她看著自己的手指，希望 手指更長生，能受更妥善的照顧。農場生活不允許她留長指甲。 白蘭地和兩個酒杯擺在桌上。當她泡咖啡時，他打開酒瓶，在兩個酒杯裏倒入剛剛 好適量的酒。若柏以前可喝過晚餐後的白蘭地。 她想著在多少廚房裏，在多少個美麗的餐廳裏，在多少個燈光柔和的客廳裏，他曾 用過這些小招數。曾看過多少長指甲優雅地自白蘭地酒杯杯腳指向他？當停泊的帆船在 海面擺盪，而水拍打著古老港口的碼頭時，有多少對藍色的圓睜和棕色的櫃圓眼眸透過 異國的夜晚注視著他？ 對於啜飲咖啡和白蘭地而言，廚房上面的燈顯得太明亮。李察．瓊森的妻子芬西絲 卡．瓊森，會讓這燈點著。但是芬西絲卡這個在晚飯後走過草地，並且翻閱了女孩時夢 想的女人，會關掉它。她可以拿出一支蠟燭，但是這太過份了，他可能會有錯誤的聯想。 於是她打開廚房水槽上的小燈，關掉頭上的燈。這仍然不夠完美，但比較好了。 他將杯子舉到肩膀高度，然後移向她。「敬古老的黃昏和遙遠的音樂。」為了某種 理由，這些話令她短暫又快速地吸了一口氣。她把她的杯子湊向他的，雖然她也想說， 「敬古老的黃昏和遙遠的音樂」，但只是微微地一笑。 他們兩人抽著煙，沒有說話，啜飲白蘭地和咖啡。一隻雉鳥在田裏鳴叫，牧羊犬傑 克在院子裏吠了兩聲。蚊子想從桌旁的紗窗闖入，一隻白蛾則飛繞著水槽的燈光。 此刻天氣仍然很熱，沒有風，有一些濕氣。若柏微微出汗，襯衫上兩個鈕釦末扣。 他沒有直視她，雖然她知道他的視線邊緣可以瞧見她，而他似乎正凝視著窗外，他的位 置使她可以透過襯衫末扣的鈕鈕，看到他的上半部胸膛，以及掛在皮膚上的細小汗珠。 芬西絲卡感覺很好，這是一種古老的感覺，詩和音樂的感覺。但是，該是他告別的 時候了，她想。冰箱上的時鐘指著九點五十二分。收音機裏是法儂．楊幾年前的歌：「 聖西西莉里的神龕」。公元第三世紀的羅馬殉教者，音樂和盲人的守護者。 他的酒杯已空。當他視線自窗外轉過來時，芬西絲卡抓起白蘭地酒瓶的瓶頸，對著 空酒杯打個手勢。他搖搖頭。「黎明的羅斯曼橋，我應該走了。」 她鬆了一口氣，隨即又沉入失望之中。她的內心反覆不定。是的，再見。再來些白 蘭地。留下。離開。法儂．楊似乎並不在乎她的感覺。水槽上的飛蛾也是。她不確定若 柏在想些什麼。 他站起，一個背包甩到左肩，另一個背包放在他的冷卻器上面。她繞過桌子走過來， 他的手伸向她，她握住。「為這一晚，為晚餐和散步謝謝妳，這一切都很好。妳真是個 善體人意的人，芬西絲卡。把白蘭地放在餐櫃前，或許不一會兒就會喝完。」 他知道了，正如她想的。但是他的話沒有冒犯她。他是在談一種浪漫的感覺，而他 的含意很好。她可以由他的溫柔語調，以及他說話的方式看出這一點。她所不知道的是： 其實他想要對著廚房的牆壁大叫，把他的話浮雕下來。 「看在基督的面上，李察．瓊森，你真的是像我想的那樣一個大笨蛋嗎？」 她跟著他來到貨車旁，看著他把器材放入車內。牧羊犬從庭院走過來，在車子四周 嗅著。「傑克，過來這裡。」她嚴厲地低聲喚著，狗便過來坐在她身旁，喘氣。 「再見，保重。」他說，並停在小貨車門旁看了她一會兒，直定定地看著。然後， 一個乾淨俐落的動作，他已經坐在駕駛座裏，並關上車門。他轉動著者引擎，用力踩著 油門，車子嘎嘎地發動了。他將頭伸出窗外，例嘴笑笑，說：「需要調整，我想。」 他抓住駕駛盤，倒車，又換檔，然後駛過燈光下的庭院。就在他進入黑暗中的小徑 之前，他的左手自車窗伸出，朝後向她揮揮。她也揮手，雖然她知道他看不見。 當小貨車開上小徑時，她跑步過來，站在陰影中，看著車尾的紅燈因車身搖動而起 起落落。若柏在大道上左轉，朝溫特塞特前進。沒有雷鳴的閃電切過夏日天空，而傑克 則在後門門口打著盹兒。 他離開後，芬西絲卡赤裸地站到衣櫥的穿衣鏡前。她的臀部在生了孩子之後，只略 微向外擴大。乳房仍然美好而堅實，大小適中。腹部略微變圓。她無法在鏡子裏看到她 的腿，但是她知道她的腿仍然完美。她應該更常刮腿毛，但這似乎並不那麼重要。 李察只偶爾對性有興趣，大約是每兩個月一次，而且也總是倉卒了事，只冷靜地做 些基本動作，似乎不太在意香水、刮腿毛或其他這類的事，這使她很容易也變得漫不經 心。 她比較像是李察的事業夥伴。她心底的某個角落感激這一點。但是她身體裏面還躍 動著另一個實體。這個實體想要沐浴、抹香水……想要被佔有、被帶走，被一個力量剝 。 她心裏可以模糊地感覺到這一股力量，卻從來無法言喻。 她又穿上衣服，坐在桌旁，找了半張粗陋的紙寫了寫。傑克跟著她走到福特小貨車 邊。她打開車門，牠也跳上去並坐在乘客座位那一邊。當她倒車駛出車棚時，牠將頭伸 到窗外。而車子開向小徑，轉右往郡道行駛時，牠望望她，然後又將頭伸到窗外。 羅斯曼橋很黑。傑克往前慢跑，檢視周邊事物，而她則帶著一個從小貨車拿下來的 手電筒探照著，把紙條釘在橋左邊的入口，然後回家。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若柏在天亮前一個小時開車經過李察．瓊森的郵箱。他交互嚼著「銀河」棒棒糖、 咬幾口蘋果，把咖啡杯夾在大腿間的座位上，以免弄翻。當他經過時，他望著住在晨曦 中淡淡月光下的白木屋，然後因男人，某些男人，大多數男人的愚蠢，而搖頭。他們在 出門前至少可以喝口白蘭地，而不是粗魯、呼地一聲將紗門關上。 芬西絲卡聽到了小貨車嘎嘎地經過。她躺在床上，就記憶所及，這是她第一次裸睡。 她想像若柏駕著車，頭髮在風中飄揚，在車窗外擺動，一隻手握著駕駛盤，另一隻手拿 著一根駱駝牌香煙的情景。 車輪的聲音已朝羅斯曼橋漸漸消失，她開始在心裏反覆念著葉慈的詩句：「我來到 榛樹林，因為我腦裏有一團火……。」她念詩的樣子介於教師和祈求者之間。 他在橋後面有段距離之處把車停下，這樣才不會干擾他的構圖。他從座位後面的小 空間拿出一雙及膝的橡膠靴子，坐在踏板上脫下皮靴，然後換上。兩肩套著一個背包的 帶子，三角架的皮吊帶則掛在左肩上，另個背包握在右手裏。他走下陡峭的溪岸，來到 小溪。 他的祕訣將是把橋置於某個角度，以製造構圖張力，同時放入一點點溪景，並且故 意遺漏入口附近牆上的圖文。背景中的電話線也是個問題，但是小心處理構圖後就可解 決。 他拿出裝有柯達康彩色正片的尼康（Nikon）相機，將它固定在沉重的三角架上。這 個相機原裝上二十四釐米鏡頭，他換掉這個，重新裝上他喜歡的一０五釐米的鏡頭。這 時東方開始出現灰色的光，他也開始進行構圖實驗。把三角架向左移兩呎，重新固定在 溪水旁的泥土。相機的皮帶套在他的左腕上，這是他在水邊工作時，經常採用的作法。 他曾經看過太多的相機在三角架翻倒時，不小心掉入水中。 紅光出現，天空亮了起來。他調整三角架的腳把相機移低六吋。景物仍然不在鏡頭 內。再把相機往左移一呎，調整好三角架，把在三角架上的相機放平，光圈數調到八。 評估景深，藉著內線焦距的技巧將之擴大到最大限度。將快門軟線在快門按鈕上扭緊。 太陽已百分之四十露出地平線，橋上的舊漆呈現一種溫暖顏色，正是他所要的。 自在胸上的口袋拿出曝光錶。檢查光圈數是否正確，曝光一秒鐘，但是柯達康彩色 正片可以支持到極限。透過觀景窗看出去。將相機適當地放平。他推推快門按鈕，然後 再等一秒鐘。 就在按快門時，有個東西引起他的注意。他再度從觀景窗看出去。「橋的入口究竟 掛著什麼東西？」他喃喃低語。「紙條？昨天沒有啊！」 穩住三角架，他跑上溪岸，太陽很快地在他身後昇起。紙條靈巧地釘在橋上，他扯 下紙條，把大頭釘和紙放在背心的口袋裏，再跑下溪岸，來到相機後面，太陽已有百分 之六十昇到地平線上。 由於這一個短距離跑步，他喘著氣，再拍攝橋景。重複拍兩次，沒有風，草安靜不 動。以兩秒鐘的曝光拍三次，再以半秒鐘的曝光拍三次，以防萬一。 調整鏡頭，將光圈數定在十六，重複的拍攝過程。再把三角架和相機安置在溪流中 央，淤沙往腳後流動，再拍一次。按著裝上一卷新的柯達康彩色正片，換上二十四釐米 鏡頭，把一０五釐米的塞到背包裏，移入橋下，涉水逆流而上，調整，放平，對光，拍 三次，重新構圖，再度拍攝。有條不紊地，繼續剛才的程序。他的動作絕不粗陋，一切 都是嫻熱的，一切都有緣由。他有效而內行地考慮一切意外。 回到岸上，通過橋，他帶著器材跑起步，追逐太陽。現在進行的是困難的部分。抓 著裝上高感度軟片的第二架相機，把其餘兩架相機掛在頭上，爬到橋後的樹上。一不小 心，他被樹皮刮傷––「該死！」––但又繼續爬。現在已經夠高了，俯瞰橋，從這個 角度可以看到映著陽光的溪水。 使用光量表來孤立橋頂，以及橋陰暗的側面。把鏡頭移開水面，調整相機的位置連 續拍了九張，曝光不準，他把相機放在塞在樹枝處的背心上。然後換相機，使用較高感 度的軟片，再拍十二張。 樹上的拍攝部分已經完成，他爬下樹，重新爬下溪岸。豎好腳架，再裝上柯達康彩 色正片，拍攝構圖類似第一系列作品的照片，只是這一次是從溪的另一端拍攝。他把第 三架相機拉出袋子。老SP，有測距器的那一種相機。現在拍黑白照，橋上的光每一秒鐘 都在變動。 在經過唯有士兵、外科醫生和攝影師才能了解的緊張的二十分鐘後，若柏終於完成 了工作，把他的背包甩入車裡，然後將車開往他先前來的道路。到鎮西北邊的霍格貝克 橋只需要十五分鐘，如果他行動快一點，或許他可以拍幾張照片。 塵土在飛揚，駱駝牌香煙點著了，小貨車跳動著經過朝北的白木屋，經過李察•瓊 森的郵箱。沒有看到她。你期望什麼？她結婚了，生活還如意。你過得也還如意。誰需 要這種複雜事。美好的夜晚，美好的晚餐，美好的女人，這就夠了。但是天啊！她真是 美麗，而且她身上還有某種特質，某種特質，我的視線很難離開她。 當他快速經過芬西絲卡的家時，芬西絲卡正在穀倉裏做一些雜事，家畜的吵鬧使人 聽不到路上的任何聲音。而若柏朝著霍格貝克橋前進，和歲月賽跑，追逐光影。 第二座橋的工作進行得很順利。這座橋座落於一座山谷，當他到達時，谷中仍有霧 氣上昇。三百釐米的鏡頭使他在構圖的左上角得到一輪大太陽，其餘部分包括通往橋的 彎曲白色石子路，以及橋本身。 然後他的觀景窗裏出現一名農夫，在白色的道路上駕著一輛由一隊淡棕色的貝爾金 馬（Belgians）斯拉的馬車。最後的老式男孩，若柏想著，並且咧口笑著。當美好事物 出現時，他能直覺到，而且當他工作時，就已經看出照片最後沖印出來時會是什麼樣子 。在直拍時，他留下一些明亮的天空，好在此處印上標題。 當他在八點三十分摺起三角架時，一切感覺很好。今晨的工作中有一些作品是可以 保存的，鄉村式的，保守的題材，但是效果很好，很有內涵。農夫和馬的那一張甚至可 以當做封面照；這就是他在構圖頂端留下那一塊空間的原因，印刷字的空間，標題的空 間。編輯喜歡那種富思考性的技巧。這就是若柏得到這份工作的理由。 他已經差不多用掉了七捲軟片，他將三個相機的軟片卸下，伸手到背心左下角的口 袋裏掏取其他四捲軟片。「該死！」圖釘扎到他的食指。他忘了當他從羅絲曼橋拿下那 一張紙條時，同時也把圖釘放入口袋裏。事實上，他已經忘了那一張紙條的存在。他將 紙條取出，攤開，上面寫著：「當『白蛾飛動』時，如果你還想用晚餐，可以在今晚收 工後過來。任何時候皆可。」 他禁不住微微一笑，想像芬西絲卡帶著紙條和圖釘在黑暗中開車到羅絲曼橋的情景 。五分鐘後他回到鎮裏。當帖克薩哥加油站的工作員往油槽加油，並進行車身檢查時， 他使用加油站裡的付費電話。薄薄的電話簿因加油員油污的手而變得髒兮兮。電話簿裏 有兩個李察．瓊森，但其中一個是鎮上的地址。 他撥著另個鄉間的號碼，然後等著。當電話在廚房響起時，芬西絲卡正在後門餵狗。 她在第二聲開始響時接了電話：「瓊森家。」 「晦！我是若柏．琴凱。」 她心裏又忡忡地跳了起來，就像昨天一樣。有什麼東西在戳她的胸部，然後又刺入 她的胃。 「我看到你的紙條了，葉慈是一個信差。我接受邀請，但可能很晚才能到達。天氣 很好，所以打算傍晚去拍––叫什麼名字來著？––香柏橋。我拍完後可能已經九點了 然後整理一下東西，所以可能九點三十五分或十點才能過去，可以嗎？」 不，不可以。她不想等那麼久，但她只說：「啊！當然可以。把你的工作做好，這 是最重要。我會燒一些你來時容易加熱的食物。」 然後他又說：「如果妳想在我攝影時到我那裏。那也無妨，這不會干擾我。我大約 在五點半左右去接妳。」 芬西絲卡思考著這個問題。她想和他去，但是如果有人看到她，她該怎麼辦。如果 李察發現的話，又該怎麼對他交待？ 香柏橋距離新路和水泥橋約五十碼的上流。她不會太引人注目，或者會？不到兩秒 鐘，她決定了。「是的，我喜歡。我會開車到那裏和你碰面。幾點？」 「大約六點。我們那時碰面，好嗎？再見。」 他把那一天其餘的時間耗在當地的報紙閱覽室瀏覽舊報紙。這是一個美麗的小鎮， 有一個美好的法院廣場。他坐在有陰影的一條長椅上吃著簡單的午餐––一小袋水果， 一些麵包，以及街對面的咖啡館買來的可樂。 當他走進咖啡店，要一罐外帶可樂時，已是中午過後。就像地方的槍手出現在一 家狂野的西部老酒吧一樣，忙碌的談話暫時停頓下來，大家都在端詳他。他討厭那樣， 覺得難為情；但是在小鎮裡，這是一定的程序––一個新來者；一個不同的人。他是什 麼人？來這裡做什麼？ 「有人說他是一個攝影師的。說他們看見他今早帶著各種相機去霍格貝克橋。」 「他貨車上的標誌說明他從華盛頓來的，從西部來的。」 「他整個早上都待在報紙閱覽室裏。吉姆說，他在尋找報上關於遮篷橋的消息。」 「是的，帖克薩哥加油站的小費許說他昨天在加油站停下來，問人如何到所有的遮 篷橋。」 「他究竟想知道關於橋的什麼事？」 「為什麼有人想拍攝那些橋？它們都快倒塌了。」 「他的頭髮真長，像披頭四的一員，或者，他們如何稱呼其他那些人––嬉皮，是 不是？」這使後面的隔間及它旁邊的桌子爆出笑聲。 若柏買好可樂，迅速離開。當他走出門時，他們的眼睛仍然盯著他。或許他邀請芬 西絲卡同行是不對的，這是因為她，而不是他的緣故。如果有人看到她出現在香柏橋， 隔天早餐時，閒話就會在咖啡館裏漫延開來，加油站的小費評會把過路人的話廣播出去， 甚至比這個更快。 他已學會了不能低估小鎮雞毛蒜皮新聞的電信快報。蘇丹可能有兩百萬名孩童死於 飢餓，但這不會讓他們的良心稍微動搖。但是如果當瓊森的妻子被人看見和一個長髮的 陌生人在一起時，那麼這可是天下的大新聞，一個會被散播、被咀嚼的新聞，一個在聽 者的心裏造成模糊的肉慾波動的新聞，這類的事將成為他們年度唯一波動的話題。 用完午餐，走向法院停車場上的公用電話，撥她的號碼。響第三聲時，她來接了， 略微喘氣。「嗨，又是若柏．琴凱。」 她的胃立即收緊了。她想：一定是他不能來了。 「我要開門見山地說：小鎮的人十分好奇，如果妳今晚和我出去是個麻煩，不要強 迫自己。坦白說，我比較不在乎這裏的人會怎樣看我，我稍晚會過去。我想說的是，邀 請妳可能是一個錯誤，因此，絕不要勉強，雖然妳來我會很高興。」 自從他們稍早談過話之後，她就一直思考這個問題，但是她已經下定決心。「不， 我想看你工作，我不擔心別人的評論。」她是擔心，但是她內心的某種渴望已經掌權了， 這和冒險有關。不管代價是什麼，她要到香柏橋去。 「很好，我只是想我已考慮過了，待會兒見。」 「好吧！」他很敏感，但是她已經知道了。 四點鐘，他在汽車旅館停下來，在水槽裏洗了一下衣服，換上件乾淨的襯衫，一條 卡其褲和一雙棕色涼鞋，這是他一九六二年在印度買來的，那時他在那裡負責一個關於 通往大吉嶺的小鐵路的報導。他在一家酒店裏買了一打百威啤酒，冷卻器可以裝下八罐。 他把它們放在冷卻器內軟片的周圍。 熱，還是那麼熱。愛荷華傍晚的太陽，在白日的肆虐之後，在水泥、磚塊和泥土吸 收的熱能之外，發出更炙人的熱氣。 旅館一直很陰暗，而且還算涼快，前門開著，天花板及門邊的電風扇以一０五分貝 的音量快速旋轉著。然而，風扇的噪音、走味的啤酒和煙交雜的味道，自動點唱機的聲 響，以及自櫃檯朝他瞪視的半敵意面孔等等，都似乎使這個地方比實際更加悶熱。 戶外的道路上，太陽幾乎會傷人，而他想到卡斯凱德瀑布，以及吉達卡海岬附近聖 胡安迪富加海峽的樅樹和微風。 但是，芬西絲卡看起來很涼爽。她正倚在她的福特小貨車擋泥板上，車子停放在橋 附近的樹林後。她仍然穿著那條合身的牛仔褲、涼鞋，和一件讓她身材顯得更美好的白 色棉質套頭汗衫。當他把車子開向她的小貨車時，他向她揮手。 「晦！看見妳真好，天氣熱極了！」他說。無害的話，邊緣性的話。又是那種古老 的侷促不安，只因在一個令他有所感覺的女人面前。他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除非是嚴 肅的話題。雖然偶爾他也展現適度的幽默感（如果有一點奇怪的話），但是基本上，他 的心智是嚴肅的，並以嚴肅的態度看待事情。他的母親總是說，他在四歲時已經是一個 成人了。做為一個專業人員，這對他是好的。但是，這樣的思考方式，在他和芬西絲卡． 瓊森這種女人相處的時候卻一點都派不上用場。 「我想看你製造照片，或者『拍攝』，是這樣說的嗎？」 「嗯，妳會看到的，而且會覺得十分無聊，至少其他人是這麼想。這不像聆聽某人 練習鋼琴，那是妳可以參與的。在攝影過程中，製造和表演之間相隔一段很長的時間。 今天我是在製造，當照片出現在某處時，那才是表演，而妳所看到的只是許多瑣碎的過 程。不過我仍然很歡迎妳在這裏，事實上，妳能來，令我很高興。」 她不斷想著她最後那一句話。他並不需要說出來，也儘可以在「我很歡迎妳」停下 來，但是他沒有。他真的很高興見到她。她希望對於彼此而言，她在這裏這個事實也暗 示著某種相同的情結。 「我可以幫什麼嗎？」當他套上橡膠靴子時，她問他。 「妳可以拿著那個藍色背包，我自己會拿那只黃褐色的和三角架。」 因此芬西絲卡變成一個攝影助手。事實上他錯了，整個攝影經過很具有可看性。他 是在做某種表演，雖然自己沒有察覺，這就是她昨天注意到的，也是具有吸引力的部分 原因。他優雅的舉止，明快的眼神，以及工作時前臂展現的結實肌肉，特別是移動身體 時的俐落方式。和他相比，她所認識的男人都顯得累贅而笨拙。 這並不是因為他急促地趕著完工，事實上，一點都不趕。他身上有某種羚羊般的特 質，雖然她可以看出他是柔中帶剛。或許他更像一隻豹，而非一隻羚羊。是的，一隻豹， 這就對了。他並不是別人的掠奪品。她知道，事實正好相反。 「芬西絲卡，請把那架藍色皮帶的相機遞給我。」 她打開背包，覺得自己對於他那樣隨意處理的昂貴器材，抱著略微過度的謹慎。她 取出相機，觀景窗的鍍鎔版上印著「Nikon」，名字的左上角則有一個「F」。 他跪在橋的東北方，調低三角架。伸出左手，但眼睛卻沒有離開觀景窗。她把相機 遞給他，他用手抓住鏡頭部份，接過相機。他操作著她昨天看到的垂掛在他背心口袋外 快門線末端的按鈕，按下，按著又按一次，重新拍了一張。 他扭鬆三角架上面的相機，換上她給他的，當固定新相機時，他把頭轉向她，咧口 而笑。「謝謝，妳是第一流的助手。」這令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臉紅。 天啊，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就像某個外星人，乘著一顆彗星的尾巴，降落在她小 徑的盡頭。為什麼我只能說「歡迎你」？她想。在他身邊，自己變得很遲鈍，雖然他沒 有任何什麼行動。完全是自己的問題，而不是他。自己就是不習慣和心智如此敏捷的人 相處一起。 他移入小溪裏，然後走上另一邊的河岸。她帶著藍色背包走過橋，站在他身後，莫 名其妙地感到快樂起來。這裡有一股精力，他工作的方式帶著某種力量。他不只是在等 待自然，他以一種溫柔的方式掌握自然，把自然塑造成他的靈魂視窗，使它配合著自己 的想像。 他在景物上加注意志，以不同鏡頭，不同軟片，甚至一個濾光鏡，來應付變化的光 線。他不只是反擊。他掌握一切，應用技巧和智慧。農夫也以化學品和推土機來主掌土 地。但是若柏改變自然的方式是伸縮自如的，而且當他完成時，事物總是保持原狀。 她看著他跪下時，牛仔褲如何在大腿的肌肉周圍緊繃；看著褪色的丁尼布襯衫如何 黏貼在他的背上；看著他的灰髮如何覆蓋在襯衫的衣領上；看著他如何蹲坐著調整一個 器材。長久以來的第一次，她只因看著某人，兩腿之間竟然就可潮濕起來。當她覺察時， 她仰望著傍晚的天空，深深地喘著氣，聽他靜靜地詛咒一個無法自鏡頭拔下的濾光鏡。 他又渡過小溪，走向車子，穿著橡膠靴子涉水而行。芬西絲卡走入遮篷橋，當她自 另一端出來時，他正蹲著，拿著一架相機對準她，按下快門，然後看她在路上朝他走來 時，又拍第二次，第三次，她覺得自己略微困窘地咧口而笑。 「別擔心。」他微笑。「沒有妳的允許，我不會在任何地方發表這些相片。這裏的 工作已經完成了，我想回到汽車旅館，稍微把自己清洗一番，然後再出來。」 「如果你願意的話，隨你便。但我也可以借你唧筒，給你一條毛巾，讓你沖個澡。」 她安靜地，認真地說。 「好吧，聽妳的。走吧！我把器材放到『哈利』––我的小貨車裏，很快就到妳那 裏。」 她把李察的新福特車倒出樹林，離開橋，開向大路，右轉，朝溫特塞特前進，然後， 切入西南方向回到了家。灰塵太濃，她無法確定他是否尾隨在後。一度轉彎的時候，她 自認為可以看見他在一哩外的車燈，在一輛他稱做「哈利」的小貨車上嘎嘎前進。 那一定是他，因為就在她剛抵達時，她聽到他的車子開進小徑。傑克先是吠叫，然 後立即安靜下來，自己喃喃而語：「是昨晚那個傢伙；沒問題，我猜。」若柏停下來和 牠打著招呼。 芬西絲卡從後門口走出來。「沖個澡？」 「那太棒了，請帶我去。」 她帶他到樓上的浴室，這是當孩子長大時，她要李察建造的，這也是少數幾個她堅 持的要求之一。她喜歡在夜晚洗一個長長的澡，而且不喜歡她十幾歲的孩子在她的私人 空間蹦蹦跳跳。李察使用另一個浴室，他說她浴室裏的所有女性化的東西令他不適。「 太令人眼花撩亂了。」他說。 要到浴室必須通過他們的臥室。她打開門，自水槽下的一個櫃子裏拿出各式各樣的 毛巾，和一條洗臉巾。「你需要什麼就拿什麼吧！」她微笑，略咬著下唇。 「可以的話，要借用一些洗髮精，我的放在汽車旅館裏。」 「當然，你自己挑吧！」她把三瓶不同的洗髮精放在檯子上，每一瓶都只用過一點。 「謝謝。」他把乾淨衣服扔在床上，芬西絲卡注意到卡其褲、白襯衫和涼鞋，當地 的男人都不穿涼鞋；鎮上有幾個男人已開始在高爾夫球場穿百慕達寬鬆短褲，但農夫不 穿這種短褲；而涼鞋––從來沒有人穿過。 她走下樓，聽到淋浴的聲音。現在他赤裸了，她想，覺得下腹怪怪的。 今天稍早，在他打電話來之後，她開四十哩的車到迪斯摩尼斯，去一家州立酒店。 她沒有買酒的經驗，可以說一無所知，因此請店員推薦好酒，而他所知的也不比她多。 她只好獨自瀏覽一排排的酒，直到看到一個標籤上寫著ValpOliCella，記得很早以前聽過 這種酒––不甜的義大利紅酒。她買了兩瓶，又買了另一瓶白蘭地，覺得官能而世俗。 然後，她又到商業區的一家商店買了一件新的夏季洋裝。她找到一件淡粉紅色的， 有細的吊帶，露背的，前面戲劇性地展露上半個胸部，並以一條細帶繫住腰。她也買了 一雙新涼鞋，昂貴的、平底的，鞋帶上有精緻的手工圖案。 下午，她做了填心胡椒，在胡椒裏填入番茄汁、糙米、乳酪和切碎的荷蘭芹。然後 是簡單的波菜沙拉、玉米麵包，以及點心用的蘋果奶酥。除了後者之外，她將這些東西 全部放進冰箱裏。 她趕著修短洋裝，改到膝蓋長度。今夏稍早，迪斯摩尼斯的《記錄》雜誌刊載了一 篇文章，說明這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她一直認為流行和它所暗示的一切是很不可思議 的，人們被歐洲的設計師牽著鼻子走。但是這種長度適合她，因此她就在這個長度下縫 妥裙邊。 酒又是一個問題，這裡的人都將酒放在冰箱裏冷凍，在義大利卻沒有人這樣做。但 是把它放在櫃檯上又太熱了，她記起冷藏間，夏天那裏大約華氏六十度，因此她將酒沿 牆排放著。 電話鈴響時，樓上的淋浴聲正好結束。那是李察自伊利諾州打來的。 「一切都還好吧？」 「是的。」 「卡洛寧的牡牛在星期三評審。接著我們要去看其他的展覽。預計星期五晚上回 家。」 「很好，祝你們有一段快樂的時光，記得開車要小心。」 「芬妮，妳確定妳沒事嗎？聲音聽起來有點怪怪的。」 「不，我很好。只是因為天氣太熱，洗過澡就會舒服些。」 「好。代我向傑克問候。」 「好的，我會。」她瞥了一眼俯臥在後門門口水泥地上的傑克。 若柏下樓來，走入廚房。穿著領子有鈕鈕的白色襯衫，袖子捲至肘部以上，淡色的 卡其褲、棕色涼鞋、銀手觸。他的頭髮仍然潮濕，整齊地梳成中分，而她驚嘆於那雙涼 鞋。 「我要把野外穿的衣物拿到車裏，然後把器材拿進來稍微整理一下。」 「做你的事吧！我要洗個澡。」 「要不要在洗澡時來一些啤酒？」 「如果你有額外的啤酒的話。」 也先把冷卻器拿進來，為她取出一罐啤酒，打開罐蓋，而她則找出兩個高腳玻璃杯。 當他回到小貨車拿相機時，她已經端著啤酒上樓，並注意到他已將浴缸清洗乾淨。她為 自己放了滿滿一缸溫暖的水，在刮腿毛和抹香皂時，將酒杯擺放在旁邊的地板上。幾分 鐘前他曾待在這裡，而她正躺在水流過他身體的地方，她發現這是極端肉慾的想法，有 關若柏．琴凱的一切似幾都開始變得肉慾起來。 沐浴時來一杯冰啤酒，這種簡單的舉動竟然令人覺得如此高雅。為什麼她和李察就 沒有過這種生活？她知道部分原因是習俗的影響，一切的婚姻，一切的關係，都容易受 其感染。習俗帶來可預測性，而可預測性帶來它自身的安全，她也覺察到這一點。 此外他們有田園，像一個苛求的病人一樣，需要被人不斷的勞動關照，即使目前機 器正逐漸取代人力，而大部分的工作已不像從前那樣繁重。 但這還涉及到其他事物。可預測性是一件事，害怕改變又是另一件事。而李察害怕 他們的婚姻會發生變化，任何變化。一般說來，他不想談論這些事情，尤其不想談論性， 就某方面而言，性慾是危險的，和他的思考方式不相稱。 而且，不只他一人這樣想法，所以她不能責怪他。限制自由的障礙是什麼？自由的 障礙不只是在他們的田園，也存在整個鄉村文化中。甚至都市文化也如此吧！為什麼要 有牆壁和柵欄阻擋男女之間開放、自然的關係？為什麼缺少親密，缺少肉慾？ 婦女雜誌談論過這些事情。兩女人開始期盼她們在輝煌計劃中重新分配自己的地位 ，以及她們在臥房裏發生的事情。像李察這樣的男人––大多數的男人，她猜––受到 這些期盼的威脅。就某方面而言，女人正在要求男人同時成為詩人和精力旺盛、熱情澎 湃的情人。 女人看不出這件事的矛盾，男人看得出。健身房、男人派對、撞球場，以及他們生 活中的隔離式聚會，設定了一種詩和任何微妙事物都毫不重要的男性特徵。因此，倘使 肉慾是一件微妙的事，一種藝術形式（芬西絲卡知道這一點），那麼它在他們生活的建 構中，就沒有任何重要性。因此，令人沮喪又越分越遠的舞，繼續著。兩女人在麥迪遜 郡的夜晚中嘆息，把臉轉向牆壁。 若柏．琴凱心底的某個部分暗暗地了解這一切，她確信這一點。 走入臥室，取下毛巾，注意到時間已十點多了。天氣仍然熱，但是沐浴使她涼爽多 了，她從衣櫥拿出那件新洋裝。 她把長長的黑髮撥到後面，用一個銀夾子夾住。戴上銀耳環，大圈圈那種，以及那 天早上在迪斯摩尼斯買來的一個寬鬆的銀手觸。 又抹上「風之歌」香水，在她那一張高顴骨的拉丁面孔上塗抹一點口紅，以及比洋 裝顏色更輕的粉紅腮紅。她因穿著短褲及露腹上衣在外面工作而曬黑的皮膚強化了她整 個裝扮。她自洋裝下擺露出的纖細的腿看起來是那樣優美。 她旋轉著，從穿衣鏡中注視修飾後的自己，我盡力了，她想。然後，滿意地半出聲 說：「看起來很不錯。」 當她走到廚房時，若柏正在喝第二罐啤酒，並且重新安放相機。他仰視著她。 「天啊！」他柔和地說。所有的情感、搜索和思慮，一生的情感、搜索和思慮，都 在那一刻聚攏一起。他愛上芬西絲卡．瓊森了，這位農夫的妻子，住在愛荷華的麥迪遜 郡，許久以前來自那不勒斯。 「我是說，」他的聲音有點顫抖，有點粗糙：「如果妳不介意我魯莽的話，妳真是 美得驚人。美得讓人痛苦地四處號叫。我是認真的。芬西絲卡，妳真是絕頂高雅，真正 的高雅。」 他的讚美是由衷的，她可以看得出來。她歡愉地沉浸在這個讚美中，沉緬著，任它 在她腦海旋轉，並侵入她肌膚的毛細孔，像從某個很早以前遺棄她，現在又歸來的神祇 手中滴下的柔軟膏油。 就在這個時刻裏，她愛上了若柏．琴凱，這個來自華盛頓貝寧罕的攝影師和作家， 這個開著一輛名叫「哈利」老貨車的男人。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再度起舞的峙刻 一九六五年八月那個星期二的夜晚，若柏．琴凱專注地望著芬西絲卡．瓊森。她也 同樣地回望他。他們隔著十呎的距離，眼光相互鎖住對方，牢固地、親密地、難分難解 地。 電話響了。她仍然注視著他，響第一聲和第二聲時，她沒有移動。在第二聲響後的 長長沉默中，第三聲即將響起之前，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低頭望向他的相機袋。因為 這樣，她才能夠走過廚房，來到掛在他椅子背後牆上的電話旁。 「瓊森家––嗨，瑪姬。是的，我很好。星期四晚上？」她估計著：他說他會在這 裏待一個星期。他是昨天來的，今天才星期二。要決定撒謊是很容易的。 她站在通向玄關的門旁，手裏握著電話。他坐在可以觸摸到她的距離之內，背對著 她。她伸出右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那是某些女人對待她們特別喜歡的男人的隨意動作。 僅僅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她已經喜歡若柏．琴凱了。 「啊，瑪姬，我走不開。我要上迪斯．摩尼斯購物。妳知道，李察和孩子都不在家， 這是購物的好機會，我一直想買些東西。」 她的手安靜地放在他身上。感覺到他的鎖骨後，從頸部延伸到肩膀的肌肉，她往下 看著他整齊地分開來的濃密灰髮，看著他的長灰髮如何流瀉到衣領上。而瑪姬還在喋喋 不休地嚕囌著。 「是的，李察剛剛打電話回來……。不，明天，星期三，才進行評審。李察說，他 們星期五晚上才回家，星期四要去參觀一些東西。得開好久的車，尤其是開那輛載畜牲 的卡車……。不，足球練習停了一個星期，嗯，一個星期。至少邁可是這麼說的。」 她意識到透過襯衫，他的身體是多麼溫暖。這個感覺進入她的手，滲入她的臂，並 且從那裡毫不費力地擴散到它想去的身體的任何部份––的確，她沒有控制。他很安靜， 不想製造任何引起瑪姬懷疑的聲響，芬西絲卡了解這一點。 「啊，是的，那是一個問路的人。」如她猜想的，弗洛德．克拉克已經回到家了， 告訴他的妻子昨天在路上看到瓊森家的院子裡停著一輛綠色小貨車。 「一個攝影師？天啊，我不知道，沒有太注意，很有可能。」現在說謊愈來愈容易 了。 「他在尋找羅斯曼橋……對不對？拍攝那些老橋，是吧？喔，那倒沒有關係。」 「嬉皮？」芬西絲卡格格地笑，看著若柏的頭慢慢地前後晃動。「我並不知道真正 的嬉皮是什麼樣子，這個傢伙很有禮貌，他只待一、兩分鐘就走了……。我不知道義大 利是否有嬉皮，瑪姬。我已經有八年沒有回去了。而且，就像我剛剛說的，如果我看見 了嬉皮，也不確定那就是。」 瑪姬繼續談到她從某處讀來的自由戀愛，同居和毒品。「瑪姬，妳電話打來的時候， 我正準備要跨入浴缸，所以趁水還沒有涼，我最好趕快去洗澡……。好的，我很快會再 跟你聯絡。再見。」 她不喜歡讓手移開他的肩膀，但是已經沒有藉口。因此，她只好走到水槽那裏，打 開收音機，許多的鄉村音樂不斷播放開來。她調整撥鈕，直到一個大樂隊的聲音出現。 「蜜柑。」他說。 「什麼？」 「這首歌。名字叫『蜜柑』，是關於一個阿根廷女人的音樂。」便又開始談起話。 談任何話，任何話。他在爭取時間，以及時間帶來的感覺。在他心底的某個角落，他隱 約聽見一扇門經經地喀答一響，把兩個人關在愛荷華的一個廚房裏，把世界關在外頭。 她對他輕柔地微笑。「你餓了嗎？我已經準備好晚餐，隨時可以開始。」 「這是漫長、美好的一天。我不介意在晚飯之前再來一罐啤酒。妳要不要和我一起 喝？」他感覺到自己的進退失措，雖然仍舊在試圖掌握自己，但已經越來越難。 她要。他打開兩罐，把一罐放在她那一邊的桌上。 芬西絲卡很滿意自己的樣子和感覺。女性化；輕柔、溫暖的女性化。她坐在廚房的 椅子上，翹著腿，裙子的縫邊在膝蓋以上。若柏倚著冰箱，手臂交叉在胸前，右手拿著 百威啤酒。她很開心他注意到她的腿，而他也的確是注意到了。 他注意到她的一切。他本來可以就此離去，現在也還來得及。理性向他尖叫：「放 開這一切，若柏，回到路上。去拍攝橋，到印度去；順便在曼谷停留，盯住一位絲綢商 人的女兒，她知道古老本能所能教導的每一份狂喜的奧秘。清晨和她在叢林的池沼中裸 泳，傾聽當妳在微光中將她翻過來時的尖叫。放掉目前這個。」現在這個聲音在嘶嘶作 響，「這超出你的掌握了。」 但是緩慢的街頭探戈已經開始，在某處彈奏著；他可以聽見，一架古老的手風琴， 是在後面或前面遠遠的地方，他不能確定。然而它不斷地向他移近，這聲音混淆了他的 判斷，把他導向單一的選擇。它堅毅地進行著，直到他別無選擇，只能走向芬西絲卡為 止。 「如果妳願意，我們可以跳舞，這是很好的伴舞音樂。」他以他特有嚴肅、靦腆的 方式說道。然後很快地加上警告：「我舞跳得不是很好，但是如果妳願意的話，我們或 許可以在廚房裏試試看。」 傑克抓著後門口的門，想要闖進來，牠原本留在外面。 芬西絲卡臉上泛起紅暈。「好吧！我也不常跳舞，年輕時在義大利倒是常跳，現在 大多只在新年除夕時才稍微跳一點。」 他微笑著，把啤酒放在料理檯上，她站起來，彼此走近。「這是芝加哥WGN電台 為大家提供的星期二跳舞晚會，」流暢的男中音說。「稍後請繼續收聽我們的節目。」 他們兩人都笑了，電話和廣告，某種機緣巧合一直湊在他們之間，他們兩人都心照 不宣。 於是他的手伸出來，左手握起她的右手。他自在地倚著料理檯，右腳腳踝擱在左腳 腳踝上。她靠在他身邊，倚著水槽，從桌旁的窗子看出去，感覺到他細長的手指包住她 的手。沒有風，玉米在成長著。 「喔，稍等一下。」她不太情願地把手從他手裏抽出，然後打開右邊下面的餐櫃， 拿出她那天早上在迪斯摩尼斯買來的兩支有小銅座的白蠟燭，把蠟燭放在桌上。 他走過去，斜著每一支蠟燭，點上火，而她關掉頭頂的燈。四週暗淡下來，只有小 小的火焰在這個無風夜晚直直地往上竄，幾乎沒有任何跳動。素樸的廚房從來沒有像現 在這麼華麗。 音樂又開始了。他們兩人很幸運，因為這是一支緩慢地詮釋「秋葉」（Autumn Leaves）的歌曲。 她覺得自己的舞步笨拙，他也有同感。但當他握住她的手，以一隻胳臂環住她的腰 時，她整個人滑入他的臂彎裏，笨拙之感突然消失了。他的手臂更加繞住她的腰，把她 拉得更近。 她可以聞到他乾淨的、用過肥皂的、溫暖的氣味。某些部分似乎是原始文明人美好、 基本的味道。 「好香水。」他說，並把她的手拉到他靠近肩膀的胸膛上。 「謝謝。」 他們緩慢地跳著，沒有移動多少腳步。她可以感覺到兩人的腿貼靠著，腹部偶爾碰 觸一起。 歌聲結束了，但是他們仍然互相擁抱著，哼唱著剛剛那首歌的旋律，保持著原來姿 勢，直到下一首歌開始。他主動地帶領她進入歌裏，兩人繼續共舞，而外面的蚱蜢則抱 怨九月的來臨。 她可以透過他薄薄的棉質襯衫感覺到他肩膀的肌肉。他是真實的，比任何她所知道 的事物更真實。他略微彎身，把他的臉頰貼在她的頰上。 在他們共處的那一段時間裏，他曾稱自己是「最後的牛仔」。當時他們坐在後院唧 筒旁邊的草地上，她不了解含意，所以就問他。 「有一種人已經過時了，」他解釋著。「或者即將過時。對於我和其他一些人而言， 這個世界已被組織化，太過於被組織化。一切事物都各有其位，一個安排一切事物的地 方。我承認，我的相機器材也是相當組織化的，但是我所談的不只是這個。法則、規定、 法律及社會傳統。權威的階級制度、控制範圍、長期計劃和預算。我們相信組織的團體 力量。一個西裝都穿皺了，品牌標籤還貼著的世界。 「不是所有的人都這樣。有些人在即將到來的世界裏會混得不錯，有些人；或許只 有我們少數這些人不同。妳可以從電腦、機器人和它們所預設的事物裏看出這一點。在 以前的世界裏，有些事情是我們可以做的，是為我們而設計的，並沒有其他人，沒有任 何機器可以取代。我們奔跑迅速，強壯又敏捷，富侵略性、倔強。我們可以把矛擲出遠 遠的一段距離，可以做肉搏戰。 「最後，電腦和機器人掌管一切。人類會管理這些機器，但這並不需要勇氣或力量， 或任何類似的特質。事實上，現在的男人正在失掉他們的長處，即將淪為只是讓人種延 續下去的精子銀行，而現在這種銀行出現了。女人說，大多數男人都是濫情人，所以用 科技來交換並不會造成太多損失。 「我們正在放棄自由天地，正在被組織化，正在消滅我們的感情。效率、功效以及 所有其他知識技巧。而由於自由天地失去了，牛仔也消失了，山上的獅子和灰狼也隨之 不見，現在的旅人沒有多少空間。 「我是最後的牛仔之一。我的工作給了我某種自由天地，就像妳在今日所能看到的 那麼多。我並不為此感到悲傷，或許只是有一點渴慕，我想。但這是勢必會發生的，是 讓我們免於自毀的唯一途徑。我的論點是，男性荷爾蒙是這個星球的終極麻煩肇因。主 宰另一個部族或另一個戰士是一回事，擁有飛彈又是另一回事，擁有力量摧毀自然（就 像我們現在所做的）也是另一回事。拉結．卡森是對的，約翰．慕爾和阿爾度．里歐帕 德也是對的。 「現在的詛咒就是：男性荷爾蒙正好在它們可以長期破壞的地方佔盡優勢。即使我 們沒有在談論國家之間的戰爭，或對自然的破壞，我們仍然擁有使彼此分裂的侵略性， 以及我們必須去解決的問題。我們必須藉由某種方式將這些具侵略性的男性荷爾蒙昇華 ，或至少將它們控制住。 「或許現在就該是去掉孩童事物，並且成長的時候了。該死，我看出這一點，承認 這一點，我只是試圖在製造一些美好的照片，並且在我完全過時，或某種嚴重的破壞進 行之前，向人生告別。」 這些年來，她思考著他說過的話。在她看來，表面上他所說的似乎是對的。然而他 的作風和話語卻形成矛盾。他擁有某種侵略性，但似乎能夠控制它，發揮它，並且在他 願意的時候放掉它。而這就是困擾和吸引她的地方––令人不敢置信的熱情，但這是被 控制住的，被衡量過的，像射箭一樣，但這控制的熱情混合著溫暖，不帶任何卑鄙。 在那個星期二夜晚，他們漸漸地，沒有經過任何設計，彼此移近，在廚房共舞。芬 西絲卡緊靠著他的胸膛，想像他是否可以透過她的洋裝和他的襯衫感覺到她的乳房。她 確定他可以。 他給她的感覺是那樣美好，而她想要讓這種感覺永遠持續下去。要更多的老歌，更 多的共舞，要他的身體壓著她。她又變成一個女人了，還有剩餘的舞蹈空間。她以一種 緩慢、無間斷的方式轉往家的方向，轉向一個她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 天氣很熱，濕氣很重，遠處西南方有雷鳴。飛蛾貼在紗門上，往內看著蠟燭。撲火 是牠們的最愛。 現在，他倒向她了，而她也是。她的臉頰自他的臉頰移開，以黑黑的眼睛仰視他。 他吻她，她回吻，長長的，柔軟的，吻成一條河。 他們拋開跳舞的偽裝，她的手纏繞他的脖子上，他的左手放在她背後的腰上，另一 隻手則輕拂著她的頭，她的頰，她的髮。湯姆斯．吳爾芙談過「古老、熱切的幽靈」。 這個幽靈在芬西斯卡體內攪動，在他們兩人體內攪動。 在她六十七歲生日那天，芬西絲卡站在窗旁，看著雨，回憶點點滴滴的過去。她把 白蘭地酒帶到廚房，停了一會兒，凝視著當年他們兩人所站的位置。她的情感排山倒海； 總是像這樣。她很堅強，在過去幾年裏，她每年只敢把這回憶拿出來一次，否則她的心 智會在情感的撞擊下分崩離析。 對她而言，克制回憶是一件關乎生死的事。然而在過去幾年，細節愈來愈常回來， 變得更清晰。而她已不再刻意限制它的到來。那些回憶的形象是那樣明白，那樣真實， 那樣鮮活，而又那樣遙遠，在二十二年前。而後慢慢地，這些形象又變回事實，她唯一 願意活在其中的事實。 她知道自己六十七歲了，也接受了這個事實，但是她無法想像若柏已經將近七十五 歲了。無法想到這件事，甚至無法設想這件事。他就在這裏，和她一起，就在這間廚房 裏，他的白襯衫、長灰髮、卡其褲、棕色涼鞋、銀手鐲和頸上的銀項鍊。他就在這裏， 手臂圍繞著她。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體上，他是強壯的。但是他謹慎地使用他的力量。然而他所擁有的卻不只是這個。 性是一件事情。自她遇見他後，她已在預期某些愉悅的事物，想著某種愉悅事物的 可能性，想著打破日常千篇一律的生活。但她沒有想到他擁有如此奇異的力量。 這幾乎就像他佔有了她，佔據她所有的方位。令人害怕的就在這裡。在剛開始時， 她確定她的某一部分可以和若柏．琴凱的一切隔離開，屬於她在麥迪遜郡的家庭和生活 的那一部分。 但他就是那樣帶走一切。當他第一次走出他的小貨車向她問路時，她就應該知道這 一點，那時他看起來像個魔術師，而她最先的判斷是正確的。 他們會做愛一小時，然後他會慢慢地拔開，看著她，為他和她各點一根煙。有時他 只是躺在她身邊，一隻手在她身上移動。接著又進入她，一邊做愛一邊在她耳旁低語， 在話語之間親吻她，他的手臂總是繞著她的腰，將彼此拉近。 而她的心也開始旋轉，呼吸沉重，讓他帶她到他所生活的地方。而他是生活在奇異 的、幽靈出沒的地方，沿著達爾文邏輯的路徑遠遠地倒溯回去。 當她把臉埋在他的頸項間，她的皮膚壓著他的時，她可以聞到河流和木煙的味道， 可以聽到好久以前的夜晚，蒸汽火車軋軋地駛出冬日火車站的聲音，可以看到穿著黑袍 的旅人一步一步移過結冰的河流，穿過夏日草原，走向天地的終端。這隻豹撲向她，一 而再，再而三的，就像大草原上綿綿不絕的風，而她在他下面起伏，乘著風，就像某個 飛向甜蜜的應允之火的寺廟處女，留下柔軟的混沌曲線。 她喃喃自語，溫柔地、透不過氣地。「喔，若柏……若柏……我失掉我自己了。」 她很久以前就沒有性高潮了，但是現在，這個一半是人一半是其他東西的生物，卻 讓她的高潮久久持續不退。她驚嘆於他和他的持續力。而他告訴她，他可以在肉體和心 裏到達那些地方，而心裏的高潮更有其獨特性。 她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她所知道的是，他已拉緊了某種繫繩，將他們兩人緊 緊繫住，而倘使她沒有感覺到那種跳躍的自由，她必定窒息。 夜持續著，美好的旋舞繼續著。若柏捨棄一切直線事物的感覺，進入一個只處理形 體、聲音和光影的境界。他進入老本能的路徑，藉著被陽光融解於夏日草地上的霜、蠟 燭，和秋日的紅葉，尋找他的方向。 而他也聽到他對她的低語，說話的人彷彿不是他自己，而是別人。一首里爾克的詩 的片段：「在那古老的城堡周圍……我已旋繞了一千年。」一個那華荷印第安人的太陽 頌歌詞句。他喃喃向她低語她帶給他的心靈透視––飛沙、紫紅色的風，以及騎在海豚 背上沿著非洲海岸移動的棕色鵜鶘。 當她猛然拱身挺起他時，嘴裏吐出一些微小，不能聽懂的聲音。但那是一種他完全 了解的語言，這女人在他身體下面，他的腹部壓住她的，深深地進入她。在她體內，若 柏長久的尋找搜索已告終結。 而他終於也明白所有他曾經走過的荒廢海岸的一切細小足印的意義，了解了未曾航 行船隻所載運的所有秘密船貨的意義，以及所有看著他走過黃昏城市曲折衝道的蒙面面 孔的意義。像一個遠古時候的偉大獵人，旅行到遠處，而現在終於看到家的營火的亮光， 他的寂寞融解了。終於，終於融解了。他曾去得那麼遠……。那麼遠。他躺在她身上， 在對她的愛中，完整地形成無可改變的一體。終於。 即將天明時，他稍微坐起來，深深地望著她的眼，說：「芬西絲卡，這就是我此時 此刻存在於這個星球的原因。不是為了旅行，也不是為了拍照，而是為了愛妳。現在我 知道了，好幾年來，我一直從一個很大、很高的邊緣地帶降落。這個地方在古老的某處。 而所有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朝妳降落。」 他們來到樓下，收音機仍然響著。已經破曉，但是太陽仍然躲在一堆薄雲之後。 「芬西絲卡，我要你幫個忙。」他對正忙著弄咖啡壺的她微笑。 「什麼事？」她看著他。啊！上帝，我是那麼愛他，她想著，無法控制自己的平衡。 想要更多的他，永遠這樣。 「套上妳昨晚穿的牛仔褲和套頭汗衫，以及一雙涼鞋，不要穿其他的。我要為妳今 早的樣子拍一張照片，一張只屬於我們兩人的照片。」 她上樓，兩腿因整晚纏在他身上而無力。穿上衣服後，她和他來到室外的牧地。就 在這裡，他拍下這張以後她每年都要凝視的照片。 公路與隼 往後幾天，若柏．琴凱並沒有拍照；而除了必要的雜務（她盡量將之簡化）之外， 芬西絲卡也沒有下田工作。兩人整日在一起，不是談話就是做愛。應她的要求，他彈奏 了兩回吉他，以一個不錯的聲音為她歌唱。他有點不自在，因為她是他的第一個聽眾。 當他說這話時，她微笑了，並且親吻他，然後沉浸在她的感覺裏，傾聽他唱著捕鯨船和 沙漠團的歌。 她和他開著「哈利」到迪斯摩尼斯的機場，他將軟片寄到紐約。情況許可的話，他 總是送出最早拍完的幾捲軟片，這樣編輯就能先看到他究竟拍了些什麼，而技術師也可 以確定他的相機快門是否發揮正常的功能。 之後，他帶她到一家別出心裁的餐廳進行午餐。他手伸過桌面，握住她，熱情地凝 望她。侍者微笑著，只看著他們並不打擾，同時希望自己有一天也有如此親密的愛情。 她驚嘆於若柏對於自己古老的本能即將在世界消失的看法，驚嘆於他如此自在地接 受這個事實。他可以看出牛仔，以及他們這類人––包括他自己––即將滅絕。她也開 始了解，當他說他走在一個進化支派的終點，而且這是一個死巷時，他所指的是什麼。 有一次，在談到他所說的「最後事物」時，他喃喃低語：「大沙漠師父說：『永遠不再 了』。『永遠，永遠，永遠不再了。』」在這一個支派上，他看不到自己之外的任何事 物，他所屬的族群已經過時了。 星期四，他們在午夜做完愛以後開始對談。他們都知道這次的談話必將發生，雖然 兩人也一直在迴避。 「我們該怎麼辦？」他說。 她沉默，煩惱地沉默。然後輕輕地說：「我不知道。」 「聽著，如果妳願意的話，我可以留在這裡，或在鎮裏，或在任何其他地方。當妳 的家人回來時，我會和妳的丈夫談一談，向他解釋事情的情況。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我會妥當處理。」 她搖搖頭。「李察永遠無法面對這種事情；他不會以這種角度來思考。他不了解魔 力、熱情，以及我們所談論和經驗的一切其他事物，而且永遠不會了解。這並不說明他 是一個層次較低的人，只是這和他的經驗與思考模式相差太遠，他將不知如何是好。」 「那麼我們是不是要放棄這一切？」他很嚴肅，沒有笑。 「這我也不知道。若柏，你以一種奇異的方式佔有我。我不想要被佔有，不需要被 佔有，而且我知道你並不想那樣做，但這事發生了。我不再只是坐在草地上你的身旁。 你把我放在你心裏面，像一個自願被囚的犯人。」 他回答：「我不確定是妳在我心裏面，或我在妳心裏面，或我佔有妳。至少我不想 要佔有妳。我想我們兩人都在一個我們共同創造，叫做『我們』的另一個存在世界裏。」 「我們的形體雖不真正在那裏，但我們的心『就是』那個存在。我們都失掉了彼此， 創造出某種其他事物，某種只因我們兩人的交織而存在的事物。天啊！我們相愛了，那 樣深刻而完整地相愛，就像一切相愛時可能發生的那樣。 「和我一起去旅行，芬西絲卡。那不是一個問題。我們會在沙漠做愛，在夢巴沙的 陽台上喝白蘭地，看著阿拉伯的單桅帆在早晨的第一陣風中揚帆。我會帶妳去看獅子的 國家，以及孟加拉灣的一個法國城市，那裏有一個奇妙的屋頂餐廳，有爬經山徑的火車， 以及庇里牛斯山脈上由巴斯克人所經營的小酒館。在南印度的一個老虎保護區裏，有個 位於大湖島上的特別地方。如果妳不喜歡四處漂泊，我會在某個地方開一家攝影店，拍 攝當地的景物或人像，或做任何讓我們能夠維持生活的事。」 「若柏，當我們昨晚做愛時，你說了一些至今令我銘記在心的話。我不斷低聲向你 敘述你的力量––而我的天啊，你擁有那種力量。你說：『我就是公路和隼，是海上航 行的帆船。』你是對的。那就是你的感覺；你覺得道路在你心裏。不，不只是這樣，我 不確定我能夠解釋，但你就是道路。在幻覺和事實交會的空隙中，你就在那裏，就在路 上，而路就是你。 「你就是舊背包和一輛叫『哈利』的小貨車，以及開往亞洲的噴射飛機，而我就是 要你成為這些。倘使如你說的，你的進化支派是一個末路，那麼我要你全速衝向那個盡 頭。我不確定你能夠帶著我做這些事情。你看不出來嗎？我那樣愛你，從來不想限制你 片刻。那樣做就是在刺殺一頭狂野、壯麗的動物。那就是你，如果你被限制了，那個神 秘力量也將隨之而死。」 他想說話，卻被芬西絲卡制止了。 「若柏，我還沒有說完。如果你抱起我，把我帶到小貨車裏，強迫我跟你走，我不 會發一句怨言。你也可以用言語來說服我，但我不認為你會這樣做。你太敏感了，太知 道我對這件事的感覺了，而我對於這個地方也有責任。 「是的，這裡的生活是很沉悶的，這就是我的生活。這裡沒有浪漫，沒有情慾，沒 有廚房燭光中的共舞，沒有一個懂得怎麼愛女人的男人的奇妙感覺。尤其沒有了你！但 是我有這個無法逃脫的責任感，對李察和孩子的責任感。只要我離去，失去我的存在， 李察就無法忍受，那會毀了他的一生。 「最重要也是最糟糕的是，李察．瓊森終其餘生都要活在此地人的閒言碎語中，聽 人批評他的義大利小妻子在幾年前和一個長髮攝影師私奔了，李察將必須忍受這些。而 只要孩子們仍住在這裡，他們也就必須接受這些冷嘲熱諷，他們也會受苦，並因此而怨 恨我。 「我想要你，想要和你在一起，天長地久成為你生命的一部分，但我不能撇開我的 責任這個事實。就像我剛剛說的，如果你在肉體上或心理上要我追隨你，我不會反抗。 儘管我說過不要從你那裏取走你的道路，而我還是想跟你走，因為我也自私地想擁有你。 「但是請不要強迫我，不要強迫我放棄我的責任。我不能那樣做，然後帶著這個困 擾的思緒生活一輩子。如果我現在真的離開了，這些凌亂思緒會使我變成另一個女人， 一個不是你愛過的女人。」 若柏沉默不語，他明白她所說的道路、責任，以及罪惡感將會如何改變她。他知道 在某方面她是對的。看著窗外，他內心爭戰著，試圖理解她的感受。她開始哭泣。 然後，他們彼此擁抱很長一段時間。他向她說：「我有一件事要說，就只一件。我 從未向其他女人表白過，而且我要你深深牢記心中；在這個曖昧的宇宙裏，這樣的愛只 會發生一次，絕不可能再來，不管你活了多少輩子。」 那一晚，星期四夜晚，他們又做愛，並躺在一起，撫摸，低語直到日出之後。然後 芬西絲卡睡了一會，當她醒來時，太陽已經升高，氣溫很熱。她聽到「哈利」的一個門 嘎嘎作響，便胡亂地穿上衣服。 當她走下樓時，他已經泡好咖啡，正坐在廚房桌旁，抽著煙，朝她笑著。她穿過廚 房，把臉埋在他的頭間，把手插進他的髮裏，而他的手臂環繞住她的腰。他把她轉過身 來，讓他坐在他的腿上，撫摸她。 他已穿上舊牛仔褲，橘色的吊褲帶吊在一件乾淨的卡其襯衫外面，紅翼牌靴子的帶 子繫緊了，瑞士軍用刀插在皮帶上，而他的攝影背心掛在椅背上，快門線自一個口袋中 凸出來。牛仔已經整裝待發。 最後他站起來。「我該上路了。」 她點頭，哭了起來。她看見他眼中也有淚光，但繼續展露小小的微笑。 「是否可以寫信給妳？我至少要送給妳一兩張照片。」 「當然，」芬西絲卡說，並以一條掛在餐櫃門上的毛巾拭去淚水。「我可以為收到 一位嬉皮攝影師寄來的郵件找到藉口，只要郵件不要太多。」 「妳有我華盛頓的地址及電話號碼，是不是。」她點頭。 「如果我不在那裏，打電話給《國家地理雜誌》。我把雜誌社的電話號碼也留給妳， 在這裡。」他在一本便箋紙上寫下電話號碼，撕下，遞給她。 「萬一掉了，妳可以在雜誌裏找到電話號碼，問問辦公室的編輯，大部分時間他們 都知道我在哪裏。」 「如果妳想要看我，或只是談談話，不論我在世界任何一地，不要猶豫，打對方付 費的電話。這樣妳的電話帳單上就不會出現電話費。我在這裏還會待上幾天。妳可以想 想我所說的話。我可以待在這裏，很快地處理好事情，然後我們可以一起開車往西北部 去。」 芬西絲卡沒有說話。她知道他的確有辦法很快地處理好事情。李察比他年輕五歲， 但是就智力和體力而言，他絕不能和若柏相比。 他套上背心。她的心智已經不清了，變成一片空白，旋轉著。「若柏，不要離開。」 她可以聽到自己心裏的吶喊。 他拉著她的手，從後門走向他的小貨車。打開駕駛座的門，腳踩上踏板，然後又下 來，再一次擁抱她幾分鐘。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站在那裏，相互傳送，接收，銘刻彼 此的愛，重新肯定他所談到的那個特別存在的空間。 最後他放開她，跨入車裏。車門開著，他坐著，眼淚潛然而下，眼淚也一樣流過她 的臉頰。他將門慢慢拉上，嘎嘎作響。和往常一樣，「哈利」遲遲不肯發動，但是她可 以感覺到他的靴子踩著油門，而那輛老貨車終於肯降服了。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最後，她自他身上抽離出來，自他們在廚房站著的地方抽離出來，拉著他的手，帶 著他走上樓梯，經過卡洛寧的房間，經過邁可的房間，最後來到她的房間。他們把床邊 的一盞小檯燈點亮。 現在，經過這些年之後，芬西絲卡拿著她的白蘭地酒，慢慢地步上樓梯，右手垂向 身後，要把她的記憶帶上樓，經過走道，來到臥房。 一幕幕影就像他明銳的照片般清楚地刻印在她心上。她記得衣服如夢般滑落，兩人 赤裸躺到床上。她記得他如何撐在她上面，他的胸膛如何慢慢地在她的腹部和乳房上移 動，以及如何不斷重複這些動作，就像動物學教科書上的動物求偶儀式一樣。當他在她 身上移動時，他吻她的唇，她的耳，用舌頭舔她的頸，一如草原中一隻健壯的豹。 他是一隻動物。一隻優雅、結實的雄性動物，他沒有公然主宰她，卻徹底主宰她， 而且以一種她想要在此時此刻出現的作風主宰她。 這遠遠超越了肉體層次的意識，雖然他能長久做愛而不倦怠，做愛僅是肉體的一部 分，而愛他則屬於精神層次方面––現在，對於她而言，這幾乎是陳腔濫調，因為過去 二十年已有這麼多人注意到這一點。愛，的確是精神上的，但卻不陳腐。 在這過程當中，她低聲以一句話捕獲她的感想：「若柏，你強壯得令人害怕。」肉 他準備倒車，坐在那裏，腳踏著離合器。表情先是嚴肅，然後微微咧嘴一笑，手指 向小徑。「又要上路了，妳知道，下一個月，我要到印度東南部。要不要從那裏寄一張 風景明信片給妳？」 她不能說話，只能搖頭表示不要。要是李察在信箱裏發現這張明信片，他可無法忍 受。她知道若柏明白這一點。他點點頭。 小貨車倒入庭院裏，嘎嘎輾過碎石子，小雞自輪旁四散開來。傑克吠叫著追逐其中 一隻，進入機器棚裏。 若柏自乘客座旁敞開的車窗向她揮手。她可以看到太陽光反射在他的銀手鐲上閃閃 發亮。他襯衫最上面的兩個鈕釦沒扣。 他開上小徑，芬西絲卡不斷揉著眼睛，想盯著他離去的身影，陽光在她的眼淚中製 造出奇怪的稜鏡。就像他們相遇的第一個夜晚時那樣，她急急跑上小徑，看著老貨車一 路顛皺而去。在小徑的盡頭，小貨車突然停下來，駕駛座的門打開，而他自踏板跨出來， 望向一百碼以外的她，隔著這個距離，她看來似乎很小。 他站在那裏凝視，「哈利」在熱氣中不耐煩地顫動著，兩人都沒有移動。他們已道 過再見。他們只是彼此看著––愛荷華的農夫妻子和進化支派終端的人物––最後的牛 仔。有三十秒時間，他站在那裏，他的攝影師眼睛沒有遺漏什麼，他已經製造永不會消 失的影象。 他重新上車，關門，推動變速桿。在通往溫特塞特的鄉村道路上左轉時，他又哭了 起來。在農田西北角的一叢樹林擋住視線之前，他往後看，看見她盤腿坐在小徑那端的 灰塵之中，頭埋在手裏。 李察和孩子傍晚時回到家裏，興高采烈地談著市集和牡牛被賣去宰殺前贏得的一個 緞帶。卡洛寧也立刻拿起電話筒滔滔不絕。這是星期五，邁可開著小貨車到鎮上，赴十 七歲男孩「星期五夜晚之約」––在廣場附近徘徊、聊天或對著開車經過的女孩子呼叫 。李察則打開電視機，邊吃著一片塗上奶油和槭糖蜜的玉米麵包，邊告訴芬西絲卡那麵 包滋味有多好。 她坐在前門口的揪驊上，發著呆。李察在十點鐘他的電視節目結束後步出室外。伸 了伸懶腰。說：「回家真好。」然後看著她。「妳還好吧！芬妮？妳看來有點疲倦，好 像做夢似的。」 「我很好，李察。看到你們平平安安地回來真好。」 「我要進去了，一週的市集真是長，把我累壞了。妳要不要一起進來，芬妮？」 「再等一會兒吧！坐在這裡很舒服，想再多坐一會兒。」她倦了，也怕李察想和她 親熱，她今晚無法應付這個。 她可以聽到他在他們的臥室來回地走動，而她在下面的鞦韆上來回地搖動，赤腳踏 著玄關的地面，聽著來自屋後卡洛寧的收音機聲音。 往後幾天，她避免再到鎮上，她知道若柏離她只有幾哩之遠。坦白說，她不認為如 果看見他，她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她會奔向他，說：「走！現在！我們現在就走！」 她曾經不顧一切地到香柏橋探看他，現在，再看到他會有更多的意外發生。 到了星期二，買來的食品都快吃完了，李察也需要一個零件用來修理玉米收割機。 這不是美好的一天，不斷下著雨，還有一些霧，對於八月而言，算是十分涼爽。 李察買了零件後，在咖啡館裏和其他男人喝咖啡，而她則去購買食品。他知道她購 物所需要的時間，所以當她買好時，他已經等在「好價值」店的外面。他跳下車，戴著 他的阿力斯—恰默斯無邊帽，幫她把食物袋放入福特貨車裏，放在座位上和她的膝蓋四 周。而她剛想到三角架和背包。 「我必須再去一趟器材店，我忘了一個可能需要的零件。」 他們在第一六九號國道上朝北開，這是通往溫特塞特的主要街道。在帖克薩哥加油 站以南的一條街上，她看到「哈利」從加油站開出來，擋風玻璃的雨刷拍打著，在他們 面前馳上車道。 福特貨車的動力正好把他們帶到「哈利」那輛老貨車後面。高坐在福特汽車座位裏 ，她可以看到一塊黑色防水布緊緊綁在車後，顯露出一個嵌在平躺備用輪胎的皮箱及吉 他盒子的輪廓。雖然車後窗被雨水濺濕，但是她仍然可以看到他部分的身影。他彎身， 似乎要從置物箱裏拿出什麼東西。八天前他也曾那樣，而且他的手臂還擦過她的腿。一 個星期前，她曾到迪斯摩尼斯買一件粉紅色的洋裝。 「那輛小貨車來自好遠的地方，」李察說。「華盛頓州。看起來像是一個女人在開 車，頭髮那麼長。但我敢打賭他就是他們在咖啡館談論的攝影師。」 他們跟著若柏往北開了幾條街，到一六九號道路和東、西向約九十二號道路交叉口。 這是一個四線道的停車處，從各個方向來來往往的車子非常多，除此之外，還有愈下愈 大的雨，和愈來愈濃的霧。 他們大約在那裏停頓二十秒鐘。他就在面前，離她只有三十呎。她仍然可以不顧一 切奔出去，奔向「哈利」的右門，爬進去，爬到背包、冷卻器和三角架上。 自從若柏在上星期五開車離去之後，她了解到，儘管認為她那時多麼想得到他，但 她卻大大低估了自己的愛情。那似乎是不可能，卻是真的，她開始明白他已經了解的。 而她只能坐在那裏，被責任凍結住，以她有生以來最激動的眼光凝視著那個後車窗。 他車子左邊的信號燈亮了，很快地他就要離開了，李察正在調弄著福特的收音機。 她開始看到心底的某種奇異影象正在緩慢地進行著。該他啟動了，而……慢慢地…… 慢慢地……他把「哈利」開到道路交叉口––她可以看到他的長腿如何操縱著離合器和 油門，而他的前臂肌肉在換檔時如何伸縮––現在，向左轉向九十二號道路，朝向布拉 夫斯議會、黑山以及西北……慢慢地……慢慢地……老貨車轉彎……那樣緩慢地通過交 叉口，朝西而行。 透過淚水、雨和霧，她略略可以看出車門上褪色的紅漆字：「琴凱攝影––貝寧罕． 華盛頓」。 當他轉彎時，他搖下車窗，以便增加能見度。拐彎後，他加速朝西開向九十二號道 路，一面將車窗搖上。她可以看到他的長髮在風中飄揚。 「啊，基督––啊，全能的耶穌基督……不！」她在心裏喊著。「我錯了，若柏， 我留下來是錯的……但是我不能走……讓我再告訴你一次……為什麼我不能走……再告 訴我一次為什麼我應該走。」 而她彷彿又聽到他的聲音自公路那邊傳來。「在這個曖昧的宇宙裏，這樣的愛只會 發生一次，絕不可能再來，不管你活了多少輩子。」 李察開著貨車通過交叉口，朝北而行。有一瞬間，她的視線掠過他的臉，望向「哈 利」進入雨霧之中的尾燈。在一輛巨大的類似拖車的運輸工具旁，老雪佛蘭貨車顯得很 渺小，這個龐然大物把一窪積水濺到最後的牛仔身上。 「再見了，若柏．琴凱。」她低聲說，並且開始哭了起來，就這樣哭了起來。 李察望向她。「怎麼了，芬妮？可不可以告訴我妳到底怎麼了？」 「李察，我只是需要一些屬於自己的時間。幾分鐘後就好了。」 李察打開收音機，收聽正午的牲畜行情報導。他又望了她一會兒，然後不解地搖搖 頭。 灰燼 夜晚降臨麥迪遜郡。那是一九八七年，她的六十七歲生日。芬西絲卡已經在床上躺 了兩個小時。她可以看到、摸到、聞到和聽到二十二年前這裡所發生的一切。 她一再地回憶。在雨中的愛荷華九十二號道路上往西移動的紅色車尾燈，已經追隨 她二十多年了。她撫摸自己的胸部，感覺出他的胸肌在上面移動的美妙。天啊！她是那 樣愛他。那時她愛他，超出她的想像，現在她甚至更愛他了。如果不是害怕會毀滅她的 家庭，或者會毀滅他的話，她願意為他做任何事情。 她來到樓下，坐在以黃色麗光板為桌面的廚房桌子旁。李察買了一張新桌子；他堅 持要買。不過她也堅決要求把舊桌子存放在儲藏室裏，而且在被移走之前，她小心翼翼 地用塑膠袋將它包裹起來。 「我實在不明白妳為什麼要這麼珍惜這張老桌子。」他在幫她搬移時抱怨道。李察 死後，邁可替她把舊桌子搬回屋裏，而且從來沒有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只是以一種質疑 的眼神看著她，她沒有解釋什麼。 現在，她坐在桌旁。然後，走到餐櫃那裏，拿下兩支有小銅座的白色蠟燭。點燃， 打開收音機，慢慢地調整撥鈕，直至找到寧靜的音樂。 她在水槽旁佇立一長段時間，頭略微上仰，好像朝向他的臉，喃喃地道：「我記得 你，若柏．琴凱。大沙漠的師父是對的，或許你真的是最後一個牛仔。現在，所有的牛 仔都將逝去。」 在李察去世之前，她從未試過打電話給若柏，或寫信給他，雖然好幾年來，她每天 都緊張兮兮地保持平衡。如果再和他說一次話，她會去找他。如果她寫信給他，她也知 道他會來找她，情況幾乎就是這樣。幾年來，在寄給她相片和手稿之後，他就從來沒有 來過電話，或寄來隻字片語。她知道他了解她的感受，了解他可能在她生命中造成的複 雜處境。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她在一九六五年九月訂購了《國家地理雜誌》。遮篷橋刊載於下一年，她看到溫暖 晨光中的羅斯曼橋。他發現她的紙條的那一個早晨。封面是他所拍的一隊人拖著一輛馬 車前往霍格貝克橋，報導文章也是他寫的。 雜誌後面有作者和攝影師的名字，偶爾地出現他們本人的照片。有時他也出現在那 裏，同樣的長灰髮、手鐲、牛仔褲或卡其褲，相機斜掛在肩膀上，臂上凸出靜脈。在喀 拉哈里沙漠，在印度齋浦爾的牆邊，在瓜地馬拉的一艘獨木舟上，在北加拿大，道路和 牛仔。 她剪下這些照片，把這些照片、刊登遮篷橋的那一期雜誌、手稿、兩張照片和他的 來信一起保存在一個呂宋紙信封裏，並把這個信封藏在衣櫃裏她的內衣下面，一個李察 永遠不會發現的地方。像個遙遠的觀察者一樣，這幾年來她一直追蹤著若柏．琴凱，看 著他逐漸老去。 他依然是咧口而笑，肌肉結實的瘦長身體也還在那裏，但是她可以看出他眼睛周圍 的皺紋，看到他略微下垂的強壯肩膀，和逐漸鬆陷的面孔。她可以看到，她曾經仔細研 究過那個身體，比研究她生命中的任何事物或她自己的身體還詳細。而他的變老使她更 加想要得到他，如果那是可能的話。她懷疑––不，她知道––他獨身。而他確實是獨 身。 在燭光下，在桌旁，她端詳那些剪貼的雜誌，他從遙遠的地方凝視她。她翻到自一 九六七年的一期雜誌剪下的特別照片––他站在東非一條河流旁邊，面對相機，貼近相 機，蹲著，準備拍照。 幾年前，當她第一次注意到這張照片時，是看見他的銀項鍊上墜有一個小小的圓形 飾物。那時邁可離家上大學，而當李察和卡洛寧上床睡覺時，她拿出邁可以前收集郵票 時使用的一個高倍放大鏡，仔細地觀察那張相片。 「我的天。」她喘息著，圓形飾物上寫著「芬西絲卡」。這是他的一個小小的疏忽， 而她微笑著原諒他。在以後所有的照片中，那個圓形飾物一直垂在銀鍊上。 一九七五年以後，她就再也沒有在雜誌上發現他任何蹤影，而雜誌上也不再有他的 署名。她搜尋每一期雜誌，但仍無信息，那一年他六十二歲。 當李察在一九七九年去世，葬禮結束後，孩子們都各自回到自己的家，她也曾想到 打電話給若柏．琴凱。那時他六十六歲，而她五十九歲。他們仍然有時間，即使失去對 方已十四年。她認真地想了一個禮拜，最後從他信箋上找出電話號碼，然後撥了電話。 當電話開始響時，她的心跳幾乎要停止了。在她幾乎要掛掉的瞬間，有人接了電話，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麥格雷各保險公司。」 芬西絲卡的心急速下沉，但迅即恢復並問明那位秘書她是否撥對號碼，號碼是撥對 了！芬西絲卡道了謝，掛掉電話。 接著，她試著華盛頓．貝寧罕的電話查號台，卻沒有登記他的名字。她又查了西雅 圖，還是沒有登記。她請求他們查詢城市的電話號碼簿，他們查了，仍然沒有。他也許 在某個地方，她想。 她想起《國家地理雜誌》，他曾說過可以打電話到那裏找他。接線生很有禮貌，卻 是個新人，必須另外找人幫忙她，芬西絲卡的電話被轉了三次，最後才接上一位已經待 了二十年的助理編輯。她詢問若柏．琴凱的消息。 這個編輯當然記得他。「要查他的下落嗎？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我要說他真是一個 魔鬼攝影師。他不好相處，雖不討厭，但是固執，為了追求藝術而藝術，可是我們的讀 者並不喜歡這個。我們的讀者是要講究技巧的好照片，而不是太野性的東西。 「我們常常說，若柏有點怪，除了為我們工作之外，沒有人清楚他這個人。我們可 以請他去任何地方工作，而他也會履行，雖然大部分時候，他不同意我們編輯上的決定。 至於他的下落，我們一面談著話，我一面在查檔案，他在一九七五年離開雜誌。我找到 他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了，是……。」他念出芬西絲卡已經有的地址和號碼。之後，她決 定不再嘗試了，主要是因為她害怕可能會發生的情況。 她心思漂流著，容許自己以更多時間懷想若柏．琴凱。她仍能夠開車，一年有幾次， 她會到迪斯．摩尼斯去，在他帶她去的那家餐廳用午餐。有一次她去這家餐廳時，順便 買了一本皮革包裝的筆記本。在空白紙頁上，開始以整齊的筆跡記錄他們的相愛細節， 以及她對他的看法，幾乎要用掉三本筆記本才能圓滿完成這個任務。 溫特塞特在進步著，逐漸出現活躍的藝術協會，大多數是女性參加的，而幾年來， 人們一直在談論著整修舊橋。有趣的年輕人正在山丘上蓋房子，人們的看法較開放了， 長髮已不再惹來異樣目光，雖然男人仍然很少穿涼鞋，而詩人仍然不多見。 然而除了幾個女性朋友外，芬西絲卡完全從社區團體退出了。人們談到這點，談到 他們常常看到她獨自站在羅斯曼橋旁邊，有時也站在香柏橋之側。老人家通常會變得莫 名其妙，他們說，並且滿意這個解釋。 一九八二年二月二日，一輛美國包裹服務公司的小卡車開入她的車道。就她記憶所 及，她沒有訂購任何東西。她困惑著，簽了名，看著包裹上的收件人地址：「芬西絲卡． 瓊森，RR2，溫特塞特，愛荷華，五０二七三」。寄件人的地址是西雅圖的一個法律公 司。 包裹整齊地包裝著，而且保了特別險。她把它放在廚房的桌上，小心翼翼地打開。 裏面有三個盒子，以合成樹脂粒，穩固地墊著，其中一個盒子上頭綁著一個有襯摯的信 封，另個盒子則綁著一個商務信封，信封上的收信人是她，也有法律公司的回郵地址。 她取下商務信封上的帶子，顫抖著打開信封。 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五日 芬西絲卡．瓊森小姐 RR2 溫特塞特，愛荷華五０二七三 親愛的瓊森小姐： 我們是最近去世的若柏．琴凱的遺產代理人…… 芬西絲卡把信掉在桌上。外面，雪飄在冬天的田野上。她看著雪掠過玉米的斷株， 掠走玉米殼，將它們堆積在鐵絲的一角。她再次把信讀一次。 我們是最近去世的若柏．琴凱的遺產代理人。 「啊，若柏……若柏……不。」她輕輕地唸著，低下頭。 一小時之後，她才能夠繼續讀下去。法律上直截了當的語言及文字的冷硬精準令她 升起一股怒氣。 「我們是……代理人。」 一位律師在向他的客戶履行他的職責！ 但是在這些文字中，他的人在哪裏？那個力量，那隻騎著彗星尾巴而來的豹，那個 在一個炎熱的八月天尋找羅斯曼橋的魔術師，那個腳踩在一輛名叫「哈利」小貨車的踏 板上，回首望她在一條愛荷華農家小徑的灰塵中傷心欲絕的男人。他在哪裏？ 這封信不應該是這樣的。這封信應該要有一千頁之長，應該談到進化論的結束和自 由天地的消失，應該談到牛仔和鐵絲邊角的掙扎，像冬天的玉米殼那樣。 他唯一留下的遺囑所標示的日期是一九六七年七月八日。他清楚說明要將附上 的物品遞交給妳。倘使我們無法找到妳，這些物品將被焚化。 在標示著「信」的盒子裏是他在一九七八年留給我們，是要我們遞交給妳的 信。他親自封上信封，至今仍未被打開。 琴凱先生的遺體已被火化。應他要求，我們沒有在任何一處立墓碑。同樣的， 應他要求，他的骨灰由我們的一位同事撒在你家附近，我相信那個地方叫做羅斯曼 橋。 倘使我們能夠進一步為妳服務，請隨時和我們聯絡。 法律顧問文倫．奎朋 敬上 她屏住氣息，擦乾淚水，然後開始檢視盒內的東西。 她知道在那個有襯墊的小信封裏是什麼東西。她十分確定，就像確定今年春天會再 來一樣。她小心翼翼地打開信封，伸手進去，拿出來的是一條銀鍊，上面的圓形飾物留 有擦痕，刻著「芬西絲卡」。信封背後以最小的字寫著：「如果找到芬西絲卡．瓊森的 話，請將此信交給她，地址是RR2，溫特塞特，愛荷華，美國。」 他的銀手鐲以薄紙包裹，擱置在信封的底端。旁邊另有一張小紙條。這是她手寫的 字條： 當「白蛾飛動」時，如果你還想用晚餐，可以在今晚收工後過來。 她釘在羅斯曼橋的字條。他甚至保存這個，供他回憶。 然後她想起這是他擁有的唯一她的東西，她存在的唯一證明––除了慢慢腐蝕的底 片感光乳劑上模糊的影像之外，釘在羅斯曼橋的小紙條，滿是污痕，又捲曲，彷彿有好 長一段時間被放在一個皮夾子裏。 她想著這幾年來，在遙遠的密德河岸的山丘上，他將這張紙條讀了多少次。她可以 想像在一架開往某處的直航噴射客機上微弱的閱讀燈光下，他將這張紙條握在面前；或 者坐在一個老虎國家的小竹舍地板上，藉著手電筒閱讀著這張紙條，也許在貝寧罕的一 個雨夜裏，他摺起這張紙條，將它存放起來，然後注視著一個在夏日早晨倚在柵欄柱子 上，或在日落中自一座遮篷橋走出來的女人的照片。 三個盒子各裝著一架裝有鏡頭的相機，相機破損有創痕。她轉動其中一架，可以看 到觀景窗上Nikon的標籤，而這個標籤的左上角是字母F。這是她在香柏橋遞給他的那一 架相機。 最後，她打開信。這是他以他的專用信箋所寫的信，信上的日期是一九七八年八月 十六日。 親愛的芬西絲卡： 希望這封信能順利到達妳手裏，我不知道妳什麼時候會收到它，在我死後的某 天吧。如今我已經六十五歲了。自從到妳的小徑問路，與妳相遇之後，已有整整十 三年了。 我希望這個包裹無論如何不要攪亂妳的生活。但我實在不能忍受相機被放在一 家相機店，標明著二手貨的盒子裏，或落人某個陌生人之手。當妳拿到相機時，相 機恐怕破損不堪了，但是我不知道應該將它們送給誰，容我向妳致歉，因為這會讓 妳承擔風險。 從一九六五年到一九七五年，我幾乎是四處漂泊。為了轉移打電話給妳或想去 看妳的衝動（實際上，我生命中的每一個覺醒時刻都存在著這個衝動），我接下所 有能找到的國外分派工作。時常說：「去他的，我要到愛荷華的溫特塞特去，不管 付出什麼代價，我要把芬西絲卡帶走。」 但是我記得妳的話，並且尊重妳的感覺。或許妳是對的，我不知道。但我確知 的是：在那個炎熱的星期五早晨，開車離開妳的小徑，是我生命中最困難的事，事 實上我懷疑是否有什麼人經歷過比那更困難的時刻。 我於一九七五年離開《國家地理雜誌》，在以後的攝影日子裏，大部分是做我 自己選擇的事情，能夠找到工作時，就做一點工作，都是一些離家僅數天的當地或 區域性工作。我一直經濟拮据，但還是撐過來了，我總是能應付的。 我大部分的工作是在普吉灣附近，我喜歡那樣。彷彿人變老時，就會轉向水。 啊！是的，現在我擁有一隻狗了，一隻金黃色的獵犬，我稱牠「公路」。大部 分時候，牠和我一起旅行，頭伸出車窗，尋找理想的攝影對象。 一九七二年，我自緬因州的阿卡迪亞國家公園的一個峭壁跌下，摔破了足踝。 在跌落時，項鍊和鍊上的圓形飾物被摔開來。但很幸運地，它們就落在我附近。我 又找回它們，請一位寶石匠修好鍊子。 我帶著心上的灰塵過活，這就是我所能描述的。在妳之前，我有過女人，幾個 女人，但在妳之後沒有，我並沒有誓守獨身生活，只是不感興趣罷了。 有一次，我觀察了一隻配偶被獵人射殺約加拿大鵝，妳知道，牠們終身結伴。 有幾天，雄鵝在池塘裏來回游動，以後幾日也是那樣。當我最後一次看到牠時，牠 正獨自游過野稻，仍在尋找。我想對於文學品味而言，這個比喻稍嫌露骨，但這實 在是我由衷的感覺。 在多霧的早晨，或太陽在西北部的海上跳動的下牛，我試圖想像此刻妳會在哪 裏，正在做什麼事情。單純的事吧！到妳的菜園去，坐在前門門口的鞦韆上，或站 在廚房的水槽邊…… 我記得一切。妳的味道，嘗起來像夏天。記得接觸妳的皮膚時的感覺，記得愛 妳時妳低語的聲音。 羅伯．潘．華倫曾說過，「一個似乎被上帝拋棄的世界」。不錯，很接近我偶 爾的感覺。但我不能永遠那樣過活，當這些感覺變得太強烈時，我就把行李裝到「 哈利」裏，和「公路」一起上路漂泊幾天。 我不喜歡為自己感到遺憾，這不是我的作風。大多數時候，我並沒有那種感覺。 相反的，至少因為能夠遇見妳而心懷感激，雖然我們可能像兩顆宇宙沙塵那樣彼此 疾速掠過。 上帝，或宇宙，或人為平衡，或秩序井然的龐大系統所強加的任何名稱，並不 足以認識真正的地球時間。對於宇宙而言，四天和四十億光年是一樣的，我試圖記 住這一點。 但我畢竟只是一個凡人。而所能想出的一切哲學推理並沒有使我放棄想念妳， 每一天，每一個時刻。無法和妳共處的時間，在我內心深處哀泣著。 我愛妳，深切地、完全地愛妳。而且也將永遠如此。 最後的牛仔 若柏 附註：去年夏天，我為「哈利」換上一個新引擎，它跑得還很不錯。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這個包裹在五年前到達，端詳包裹的內容已經變成芬西絲卡每年生日儀式的一部分 。她把他的相機、手鐲和有圓形飾物的項鍊放在衣櫥的一個特別的匣子裏。當地的一名 木匠依照她的設計用胡桃木做成這匣子，有防塵蓋和加上襯墊的內部間格。「漂亮而別 出心裁的匣子。」他說，芬西絲卡只是微笑。 儀式的最後一部分是閱讀手稿，她總是在這一天即將結束時刻，就著燭光讀它。她 自客廳拿出手稿，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麗光板上的燭光旁，然後點燃一年中唯一的一根 煙，一根駱駝牌香煙，並且啜飲一口白蘭地，開始閱讀。 自Z次元跌落 若柏．琴凱 有一些古老的風我仍不明白，雖然我一直––似乎是永遠––騎在它們背脊的 曲線上。我在Z次元裏移動著。世界則在另外一個和我平行的片斷中流逝而去。就 彷彿我把手放在口袋裏，稍微彎身，透過一個百貨公司的櫥窗往內看著它。 在Z次元裏存在著奇異的時刻。公路在馬大列那以西，一條雨中長長的新墨西 哥彎路，然後，變成一條人行小道，小道又變成動物的足跡，我車窗的雨刷刷過一 次，這些足跡就變成一槐林地，而在這裏一切都還保留原貌。雨刷又刷過一次，我 又見到更後面的事物。這一次是巨大的冰塊。我移過短草草地，穿著獸皮，頭髮蓬 亂，手拿著和冰一樣又薄又硬的矛。我全身是肌肉，而且冷酷、精明。過了冰塊， 仍然沿著事物的韻律往後退，我躍入深深的鹽水游泳，有腮、也有鱗片。除了蜉蝣 生物以外是零的數字，之外，便無法再看到任何事物。 歐幾里德並不永遠是對的。他認為平行線會一直平行下去。但是一種非歐幾里 德式的存在方式也是可能的，平行線會在遠處聚在一起，趨集於一點的幻覺。 然而我知道這不只是幻覺，有時候聚合是可能的，一個事實流入另一個事實裏， 一種柔軟的纏繞。不是講究精準的世界所織出的整整齊齊的交叉線，沒有聽到織布 機梭子的聲音。只是……唔……呼吸。是的，那是呼吸的聲音，或許也是呼吸的感 覺。呼吸。 而我慢慢地在這另一個事實上移動，在它旁邊，在它裏面，在它周圍移動，永 遠帶著力量，帶著威力，但永遠是對它付出我自已。而這個事實也感應到這一點， 便以它自已的力量相迎，也向我付出它自己。 在某處，在呼吸裏，音樂響起了，而奇異的旋舞開始了，以它自已的韻律撫慰 持矛、頭髮蓬亂的冰人。慢慢地––永遠以慢板翻滾、旋轉––冰人掉落了……自 Z次元……掉入她。 在六十七歲生日的結束時刻，當雨停時，芬西絲卡把呂宋紙信封放在桌面可以捲縮 的桌子底端抽屜裏。李察死後，她決定把這個信封放在她銀行的保險箱裏，但是每年這 個時候，她總是會取回幾天。胡桃木匣子的封蓋蓋住相機，而匣子被放在她臥室衣櫥的 格子上。 這一天下午，她又去了一趟羅斯曼橋。現在她走出門口，以一條毛巾擦乾鞦韆，然 後坐在上面。天氣很冷，但是她會待上幾分鐘，就像往常一樣。然後她會走到庭院的大 門，站在那裏，然後走到小徑的開端。二十二年後，她仍可以看到他在傍晚時刻跨出他 的小貨車，向她問路，可以看到「哈利」顛簸向鄉村之路，然後停下來，而若柏．琴凱 站在踏板上，在小徑的另一端回望。 芬西絲卡的一封信 芬西絲卡．瓊森逝世於一九八九年一月，死時是六十九歲，那一年若柏．琴凱應該 是七十六歲。死因被列為「自然死亡」，「她就是死了，」醫生告訴邁可和卡洛寧。「 事實上，我們有點困惑。因為找不出任何明確的死亡原因，一位鄰居發現她猛然跌落在 桌面上。」 在一九八二年寫給他律師的一封信裏，她要求將遺體火化，骨灰撒在羅斯曼橋。火 葬在麥迪遜郡並不尋常––不知道為什麼被當地人視為一種異樣的舉動。因此，芬西絲 卡的遺囑在咖啡館，在帖克薩哥加油站，在器具零售商店裏，造成不小的轟動，引發許 多議論，撒骨灰並沒有採公開儀式。 追悼會結束後，邁可和卡洛寧慢慢地開車來到羅斯曼橋，執行芬西絲卡的交代。雖 然就在附近，但對於瓊森家來說，橋從來不具特別之處。他們怎麼也想不透凡事通曉事 理的母親會有如此謎樣的舉動，想不透何以她末遵照習俗，要求葬在他們的父親身旁。 之後，邁可和卡洛寧開始進行過程冗長的工作：整頓家中所有物品，當地的律師特 別為遺產檢查了銀行保險箱，並交出裏頭的物品，隨後他們將這些物品帶回家。 他們將保險箱的物品攤開，開始全面清點。呂宋紙信封擺在卡洛寧的架子裏，大約 是架子往下三分之一的地方。當她打開信封，取出裏面的東西時，心裏十分迷惑。她讀 了若柏．琴凱一九六五年寫給芬西絲卡的信，然後讀著一九七八年以及一九八二年西雅 圖律師寄來的信。最後，她端詳剪下的雜誌。 「邁可。」 他察覺到她的聲音摻雜著驚訝和沉思，他立即抬頭。 「什麼事？」 卡洛寧眼裏有淚，而且聲音顫抖。「媽媽和一個名叫若柏．琴凱的男人相戀。他是 一個攝影師。記得我們小時候都必須看那一期刊載遮篷橋的《國家地理雜誌》嗎？來這 裏拍攝那些橋的人就是他。你還記得當時所有的孩子，都在談論著背上掛著相機的那個 長相奇怪的傢伙嗎？就是他。」 邁可坐在她對面，他的領帶鬆了，領子敞開。「慢慢地再說一次。我不敢相信我聽 清楚妳的話。」 讀完信後，邁可搜尋樓下的衣櫃，然後上樓到芬西絲卡的臥室。他以前從沒有注意 到胡桃木匣子，也沒有打開過。他把匣子拿到樓下廚房的桌上。「卡洛寧，他的相機在 這裡。」 匣子的一角塞著一封上面有芬西絲卡親筆為的「卡洛寧或邁可」的密封信封，而在 相機之間有三本皮革封面的筆記本。 「我不確定我能夠讀信封內的東西，」邁可說。「如果妳可以的話，請把信大聲地 讀出來。」 她打開信封，大聲讀了出來。 一八八七年一月七日 親愛的卡洛寧和邁可： 雖然我現在感覺很好，但是我想這是我應該把我的事情整頓好（如他們所說的 ）的時候了，有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是你們必須知道的，這就是我寫這封信的 原因。 在看過保險箱，並找到上面蓋有一九六五年的郵戳，且收信人是我的一個大呂 宋紙信封後，我相信你們最後會看到這封信。如果可能，請坐在廚房那張老桌子旁 閱讀它，你們很快就會明瞭這個要求的理由。 下筆寫這封信給自己的孩子是很困難的，但是我必須這麼做。這裏有一個太有 力、太美麗，不會和我一起死去的故事。如果你們想要了解你們母親的為人，想要 明白她所有好的和壞的一面，你們就必須知道我即將說出的故事，你們要振作起來。 如你們已經發現的，他的名字是若柏．琴凱。他中間名字的第一個字母是 「Ｌ」，但我從不知道這個「Ｌ」代表什麼。他是一個攝影師。一九六五年，來這 裏拍攝遮篷橋。 記得當那些照片刊登在《國家地理雜誌》時，鎮上的人是多麼興奮嗎？你們可 能也記得我大約在那個時候開始收到《國家地理雜誌》。現在你們也知道為什麼我 突然對這個雜誌感興趣了吧？順便一提，當他拍攝香柏橋時，我是和他在一起的（ 幫他提一個相機背包）。 你們必須了解，我是以一種溫和的方式愛著你們的父親。那時我知道這一點， 現在也明白。他待我很好，讓我生下我所珍愛的你們兩個孩子，不要忘記這點。 但是若柏．琴凱是十分不同的，不像我一生中看過、聽過或讀過的任何人。我 不可能讓你們完全了解他。首先，你們不是我。再則，你們沒有在他身邊，看他移 動，聽他談論一個凋微的進化支派。或許筆記本和剪下的雜誌可以幫助你們，但即 使是這些也是不足夠的。 就某方面而言，他不屬於這個世界。我盡量說得明白些，我總是把他想成一頭 騎在彗星尾巴上的豹。他的行動，他的身體都像那樣，他以某種方式結合了力量、 溫暖和慈悲，而且他心裏有一股模糊的悲劇感。他感覺到在一個充滿電腦、機器人 和普通的組織化生活方式的世界裏，他已經變得過時了。如他所說的，他把自己看 成是最後的牛仔，並且稱自己是舊式人物。 我第一次遇見他是當他停下車，向我詢問通往羅斯曼橋的方向時。那時你們三 人在伊利諾州的市集，相信我，我並沒有四處搜索奇遇的念頭，這是我最不曾想過 的事。但是我注視他不到五秒鐘，就知道我想得到他，雖然不像最後那麼迫切地需 要他。 也請你們不要把他想成是一個四處佔鄉下女孩便宜的風流漢，他絕不是那個樣 子。事實上，他有點靦腆，而我和他一樣要對發生的一切負責，事實上，我負的責 任應該更大一點。塞在他手鐲上的紙條是我刻意釘上羅斯曼橋的，我讓他在我們相 遇後的第二個早晨發現這張紙條。對於他而言，除了他為我拍的照片之外，這是這 些年來我確實存在，而非他某個夢境的唯一證據。 我知道孩子們總是不願把他們的父母與性聯想一起，因此我希望以下所說的不 會造成你們的震撼，而且我當然希望這不會破壞你們對我的印象。 在我們的舊廚房裏，若柏和我共處了好幾個小時。我們談話，在燭光中共舞。 是的，我們在那裏，在臥室，在草地，在任何你們能夠想得到的地方做愛。那是不 可置信的、強力的、超越性的做愛，持續好幾天，幾乎沒有中斷。在想到他時，我 總是常常使用「有力」這兩個字，因為我們相處時，他就是那樣。 他的強烈就像一隻箭。當他向我示愛時，我會感到無力。不是軟弱，那不是我 的感覺。只是，唔，被他全然的情感以及肉體力量所淹沒。有一次我低聲這樣告訴 他，而他只是說：「我是公路，是隼，是所有曾航行海上的帆。」 後來我查了字典，當人們聽到「隼」（peregrine）這個字時，他們首先想到的是 獵鷹。但是這個字還含有其他意義，而他可能也清楚這一點。首先是「外國人，外 來者」，再者是「移動的、流浪的、遷徙的」。此字的字源是拉丁文peregrinus，意 味著陌生人。他是所有這一切，一個陌生人，一個較廣義的外國人，一個流浪者， 同時也是獵鷹。 孩子們，你們要了解我是在試圖表達文字所不能表達的事物。我只希望有一天， 你們都能經歷我們所經歷的；然而，我開始在想那是不可能的。雖然我認為在這個 較進步的時代裏，說這些話是過時的，但我不認為女人可能擁有若柏．琴凱所擁有 的那種特殊力量。因此，邁可，你可以嘗試。至於卡洛寧，我的消息是這世上恐怕 只有一個若柏．琴凱，再無第二個。 如果不是為了你們的父親和你們兩人的緣故，我會立即隨他而去，不論去哪裏。 他要我走，求我與他同行。但是我沒答應，而他是一個敏感而又體諒別人的人，不 會在事後干擾我們的生活。 一件看似矛盾的事是：如果不是為了若柏．琴凱，我就不能保證所有這些年來， 我會一直待在農莊。在四天裏，他給我一生，給我一個宇宙，並且使我支離破碎的 片段化成一個整體。我無時無刻不想他，即使他不在我覺醒時刻的心智裏，我也可 以感覺到他存在某處，他總是在那裏。 但這並沒有帶走我對你們兩人或對你們父親的情感，如果說某一刻鐘我只自私 地想到自已，我就不能確定我是否做了正確的選擇，但是考慮到家庭圓滿的部分時， 我十分確定我的選擇是對的。 雖然我必須誠實，必須從頭到尾告訴你們這個故事，若柏比我更了解我們兩人 一起創造了什麼，我想我只有在後來才慢慢了解它的含意，如果我那時真正了解了， 那麼當他面對面要我走時，我很可能就隨他而去。 若柏認為這個世界變得太理性了，已經不再相信神奇事物。我常常在想，在做 那個決定時，是否也太理性了些。 我相信你們會認為我對葬禮的要求太不可理喻，會認為或許這是一個神智不清 的老太婆的產品。在讀了一九八二年西雅圖律師的來信，以及我的筆記本之後，你 們就會了解我提出那個要求的原因。我把我的生命獻給了我的家庭；我要把我所遺 下的獻給若柏．琴凱。 我想李察知道我有某些部分是他無法觸及的。有時我也曾想過那個放在衣櫃裏 的呂宋紙信封，他是否發現過。就在他去世前，在迪斯．摩尼斯的一家醫院裏，我 坐在他身旁，他這樣告訴我：「芬西絲卡，我知道妳也有自己的夢想，很遺憾我沒 能把這個夢給妳。」那是我們共同生活中最感人的時刻。 我不要讓你們覺得罪惡感或憐憫成份，這不是我的目的。我只要你們知道我多 麼愛若柏．琴凱。所有這些年來，我每天都在應對這個情感，就像他一樣。 雖然我們再也沒有任何接觸，但是我們仍然緊緊地相繫一起，就好像兩人相聚 一起的那樣。我無法找到合適的字眼來表達這個。他說得好：我們不再是分開的存 在，而是已經變成我們兩人所形成的一個第三個存在。我們兩人都沒有離開這個存 在，而我們隨著這個存在去漂流了。 卡洛寧，妳記得我們曾為衣櫃裏那件淡粉色的洋裝大吵過一架嗎？妳看見了那 件洋裝，想穿，妳說妳不記得我穿過它，因此為什麼不能改一改送給妳。那就是若 柏和我做愛的第一晚我所穿的洋裝，我一生中從來沒有像那晚那麼好看。那件洋裝 是我那時候的一個小小的、不可理喻的記憶。那就是我沒有再穿它，卻也不讓妳穿 的原因。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一章】 在若柏於一九六五年離開之後，我知道我對他的家庭背景所知甚少，雖然在短 短的四天裏，但我認為我明瞭關於他的一切其他事物––一切真正重要的事物。他 是一個獨生子，出生在俄亥俄州的一個小鎮裏，父母雙亡。 我甚至不確定他上過大學或中學，但是他有一種未被訓練過的、原始的，幾乎 是神秘的智慧。喔！對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曾是一個戰鬥攝影師，和海 軍一起待在南太平洋。 他曾經結過一次婚，隨後又離婚了，那是在他遇見我之前的事。他沒有孩子， 他的妻子是玩音樂的，我記得他說是一個民歌手。他長時間在外攝影使婚姻極不容 易維持，他認為自已應該為離婚負責。 就我所知，除此之外若柏沒有家人。我是在請求你們，讓他成為我們家族的一 員，不管在剛開始這對你們而言是多麼難一件事，但至少我有一個家庭，有一個和 其他人共處的生活，而若柏是獨自一人的，那不公平，我知道這一點。 在考量到人們對於李察的記憶以及避開閒言閒語，我希望這一切都保留在瓊森 家庭之內（至少我希望如此），但最終由你們決定。 無論如何，我絕不會因為若柏．琴凱和我共同擁有的一切感到羞愧。事實正好 相反，所有這些年來，我是那樣愛他，雖然為了自己，我只嘗試和他聯絡過一次， 那是在你們父親死後，但那個嘗試沒有結果，而我害怕去面對他發生了什麼事情， 所以未再試過，我真的無法面對壞的事實。因此，你們可以想像，一九八二年包裹 及律師的那封信寄來時，我的感覺是如何。 如我所說的，我希望你們了解我，不要把我想得太壞。如果你們愛我，就必須 愛我曾經做過的事。 若柏．琴凱教導我怎樣成為一個女人，這是很少––或許沒有––女人經歷過 的。他人好，很溫暖，理所當然值得你們尊敬，或許值得你們關愛。我希望你們兩 者都能給他，他以他的方式經由我來善待你們。 如意。我的孩子。 母親 老廚房裏沒有聲響，邁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望向窗外。卡洛寧看看四周，看著水 槽、地板、桌子以及廚房裏的一切。 當她說話時，她的聲音幾乎是一種耳語。「喔！邁可，邁可，想想這些年來，他們 那麼急切地想念著彼此，她為我們和父親放棄了他，而若柏因為尊敬她對我們的感情而 遠離她。邁可，我幾乎無法再想下去，我們都那樣草率地處理我們的婚姻，而我們本身 就是促使一個令人不敢置信的戀愛事件結束的部分原因。 「他們在一起四天，僅僅四天。一生中的四天，就是當我們去伊利諾州那個可笑的 市集的時候。看看媽媽的照片，我從來沒有看過她那般神態，她是那麼美，那不是照片， 那是他贈予她的傑作。看看她；她狂野、無羈。她的頭髮在風中飄揚，她的臉充滿著生 命力，看起來是多麼的美妙。」 「天啊！」這是邁可所能說的一切。他以廚房的毛巾拭拭前額，並且在卡洛寧不留 意時，輕拭眼睛。 卡洛寧又說：「顯然所有這些年來，他從未嘗試和她聯絡。他必定孤獨地死去，那 就是他把相機送給她的原因。 「我記得我為那件粉紅色洋裝和媽媽爭吵，我們爭吵了好幾天。我哀哭，問她為什 麼。她所說的只是：『不，卡洛寧，那一件不能。』」 而邁可記得他們旁邊的那張老桌子，那就是芬西絲卡在他們父親死後要他搬回廚房 的原因。 卡洛寧打開有襯墊的小信封。「這是他的手觸和銀項鍊及圓形飾物。而這是媽媽在 信中提到的紙條，她釘在羅斯曼橋的紙條，這就是為什麼他寄來的橋的照片裏，橋上會 釘著一張紙條。」 「邁可，我們該怎麼辦？好好想一下，我馬上就回來。」 她跑到樓上，幾分鐘後回來，手裏小心翼翼地拿著那件疊放在塑膠袋裏的粉紅色洋 裝。 「想想看，她穿這件洋裝和他在廚房裏共舞，想想我們待在這裏的所有時間，想想， 當她做飯或和我們坐在這裡時，談我們的問題，談該上那一所大學，談多麼不容易維持 一個成功的婚姻時，她必定會看到的景象。天啊！和她相比，我們是那樣無知，那樣不 成熟。」 邁可點點頭，然後轉向水槽上的餐櫃。「妳想媽媽是否把所有喝的東西都收在這裡？ 上帝知道我用得著這些東西。回答妳的問題吧！我不知道我們應該怎麼辦？！」 他搜查整個餐櫃，找到一瓶快被喝完的白蘭地。「這夠我們兩人喝的，卡洛寧。要 不要來一杯？」 「好。」 邁可拿出餐櫃裏唯一的兩個白蘭地酒杯，把它們放在鋪著黃色麗光板的桌面上，他 把芬西絲卡最後的白蘭地倒入酒杯裏，而卡洛寧則開始靜靜地讀第一冊筆記本。「若柏． 琴凱在一九六五年八月十六日星期一那天來到這裏，他在尋找羅斯曼橋，那是傍晚，天 氣很熱，而他開著一輛他叫『哈利』的小貨車……。」 後記：塔哥瑪的夜鷹 當我在寫若柏．琴凱及芬西絲卡．瓊森的故事時，若柏愈來愈引起我的興趣，而我 們大家對於他和他的生活所知甚少，在本書付梓前的幾個星期，我搭機到西雅圖，再度 嘗試挖掘另外一些關於他的事蹟。 我想由於他喜愛音樂，而自己也是一個藝術家，普吉灣一帶的音樂及藝術文化圈中， 應該有人認識他。《西雅圖時報》的藝術編輯幫了我一個忙，雖然他並不認識若柏，但 是他讓我得以閱讀一九七五至一九八二年報紙上的相關刊載，這是我最感興趣的部分。 在翻閱一九八０年代的報紙時，我發現一個黑人爵士樂手的一張照片，一個名叫約 翰．「夜鷹」．康明思的高音薩克斯風演奏者，照片旁有若柏．琴凱的署名。當地的音 樂家協會為我提供康明思的地址，並且告訴我他停止演奏好幾年了。地址是在靠近塔哥 瑪工業區的一條邊街上，開車到西雅圖上五號公路即可到達。 我拜訪了幾次才碰到他，最初他對於我的詢問抱著十分拘謹的態度，但是我讓他相 信我對於若柏懷有一種嚴肅而善意的興趣，之後他才變得熱誠、坦白。以下是略微修改 過的康明思訪問記，當我和他訪談時，他七十歲，我只是打開錄音機，讓他向我談起若 柏．琴凱。 「夜鷹」：一種薩克斯風才能奏出的眼淚／康明思訪問記 當時我在西雅圖一家名為「修第斯」的店裏演奏爵士樂，我需要一張好看的黑白照 片為我打開知名度。貝斯手提供我住在某個島上一個擅長拍照的傢伙。他沒有電話，所 以我寄給他一張明信片。 後來，他就過來了。一個外表奇特的舊式都市人；穿著牛仔褲、靴子，以及橘色的 吊褲帶，帶著破舊不堪，看來已經不管用的相機。我想，啊––噫。他要我拿著我的薩 克斯風，靠在一面淡色的牆站著，並且叫我不停地吹奏。因此，我吹奏我的樂器，最初 的三分鐘，那個傢伙只是站在那裏，以你所見過最冷靜的藍眼睛專注、真正專注地看著 。 過了一會兒，他開始拍照。然後問我是否能吹奏「秋葉」這首曲子，我就吹奏了「 秋葉」，大約連續十分鐘，而他則不斷地撥動相機，一張張地拍著。然後說：「很好， 我拍好了，明天拿來給你。」 第二天他帶著相片過來，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我請人拍過許多照片，但直到目前 為止，這是最好的。他只收費五十元，對我而言實在是太便宜了。他向我道謝，離開， 出去前問我在哪裡演奏，我告訴他「修第斯」。 幾個夜晚後，我望向聽眾，看到他坐在角落的一張桌子旁，非常認真地聆聽。而後 他開始一個禮拜來一次，總是在星期二，總是喝啤酒，但喝不多。 有時我在中場休息時過去和他聊幾分鐘，他很安靜，不多話，但真的討人喜歡，總 是很有禮貌地問我是否能吹奏「秋葉」。 過了一些時候，我們彼此熟識了些。我常常喜歡到港口，觀看海洋和船；並且外出， 他也是。因此後來，我們會整個下午坐在一張長椅上聊天，只是兩個老傢伙在放鬆自己， 開始覺得有一點不符合時代潮流，有一點過時。 他常常帶著他的狗一起來，是一隻好狗，他叫牠「公路」。 他了解魔力，爵士音樂家也了解魔力，很可能那就是我們合得來的理由。你奏著以 前奏過的一千次曲調，突然之間，一整套新的靈感直接從你的樂器中溜出來，沒有經過 任何思考。他說一般而言，攝影和生命很像那樣，然後他補充一句：「和一個你所愛的 女人做愛也是那樣。」 他正在嘗試將音樂變成視覺意象，他告訴我：「約翰，你知道你在『世故淑女』第 四小節總是會吹奏的反覆旋律嗎？我想我昨天早上在照片上得到的就是這個旋律了。光 線適切地打在水面上，而一隻藍色蒼鷺同時透過我的觀景窗正在環飛，當我聽見它的聲 音並按下快門時，我可以實際『看到』你的反覆旋律。」 他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這個音樂變化成意象的工作上。他被這個工作給迷住了，我 不曉得他靠什麼維生。 他從來沒有多談他的生活，我知道他常常旅行攝影，除此之外，所知不多了，直到 有一天我向他問起他頸鍊上的一個小銀飾物。湊近一看，我可以看到飾物上的名字「芬 西絲卡」。因此我問他：「這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涵意？」 有一時，他沒有說話，只是瞪視著水面。然後說：「你有多少時間？」那是星期一， 我晚上不用工作，所以告訴他，他需要多少時間，我就有多少時間。 於是他開始敘述，像水龍頭被打開一樣––他談了整整一個下午，以及幾乎整個晚 上，我感覺他把這一切藏在心裏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了。 他都沒有提起那個女人的姓名，也沒有說明那件事發生的地點，但是在談論她時， 這個若柏．琴凱是一個詩人。她一定很特別，必定是一個令人無法置信的女人。他開始 引用他為她寫的一篇文章––我記得是一篇關於什麼「Z次元」的東西。我記得我那時 認為那就像是歐內特．柯爾曼的一個自由形式的即興創作。 而且，嘿，他談話的時候竟然在哭泣。掉下大滴大滴的眼淚，一種老人才會掉的眼 淚，一種薩克斯風才能奏出的眼淚。之後，我了解他為什麼老是要我吹奏「秋葉」，而 我開始喜愛這個傢伙，任何一個能夠對女人懷有這種深刻感情的人，有資格得到別人的 喜愛。 因此我開始思考整件事情，開始思考他和那個女人所擁有的事物的力量。我思考他 所說的「古老作風」。便對自己說：「我必須奏出那個力量，那個愛情事件，必須讓那 個古老作風從我的薩克斯風裏出現。」這其中含有某種非常抒情的內容。 因此我寫下這個曲子––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我要使它簡單、優雅。複雜的東西很 容易做，簡單才是真正的挑戰。我每天都在寫，直到我捕捉到完美的開頭了，然後又多 做了一些工作，為鋼琴和貝斯寫些主旋律樂譜，最後，在一天晚上，我演奏了這首曲子。 他雜在聽眾裏，和往常一樣，星期二夜晚。無論如何，那是一個蕭條的夜晚，那個 地方大約有二千人，沒有人太注意樂團。 他安靜地坐在那裏，像往常一樣用心聆聽，而我對著麥克風說：「今晚，我要演奏 一首為一個朋友所寫的曲子，這首曲名叫做『芬西絲卡』。」 當我說話時，我看著他，他正望著他的啤酒瓶，但是當我一說到「芬西絲卡」時， 他慢慢地抬起頭看我，雙手往後撥了撥他的長灰髮，並且點起一根駱駝牌香煙，而那對 藍眼睛則始終望著我。 我讓薩克斯風發出不同於以往的聲音；讓它為所有那些分開他們的距離和歲月而哭 泣。在第一小節有一個小的裝飾性旋律，像是在發她的名字––「芬……西絲……卡」。 當我演奏完畢，他直直地從桌旁站起，微笑，點頭，付帳，然後離去。以後，我總 是在他過來時演奏這首曲子。他將一張舊的遮篷橋的照片加框，把它送給我，做為我寫 這首歌的報酬。這張照片就掛在那裏，他從來沒有告訴我他在哪裏拍的，但是在他的簽 名下寫著「羅斯曼橋」。 大約八年前的一個星期二夜晚，他突然沒有出現，再下個禮拜也沒來。我想或許他 生病了，或怎麼了。我開始擔心，走到港口，四處打聽。沒有人知道他，最後，我搭一 艘船到他所住的島嶼上，那是靠海的一幢小屋––事實上是一個簡陋的木板屋。 我四處探索，一個鄰居走過來，問我在幹什麼。我告訴他來龍去脈，這個鄰居說他 大約在十天前死了。當我聽到這個消息時，傷心極了，直到現在我仍然很傷心。我很喜 歡那個傢伙，那個傢伙有某種深沉的內容。我有個感覺，他明白一些我們都不知曉的事。 我向那位鄰居問起他的狗，他不知道。他說他也不認識若柏．琴凱。所以我打電話 給家畜收容所，當然，老「公路」在他們那裏。我把牠弄出來，交給我的姪兒，最後一 次我看見牠時，牠和那孩子親熱得很，我覺得很愉快。 無論如何，故事就是這樣子。我發現若柏死後不久，當我吹奏薩克斯風超過二十分 鐘以上，左臂就開始失去知覺，這是某種脊椎骨毛病，所以我不再工作了。 但是他告訴我那個他和那女人的故事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裏，因此在每個星期二的 晚上，我都會拿出薩克斯風，吹奏我為他寫的那首曲子。我在這裏吹奏，獨自一人吹奏。 為了某種理由，當我吹奏這首曲子時，我總是注視著他送給我的那張照片。那裏有 某種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是當我吹奏那首曲子時，我的眼睛總是無法離開那裏。 我就站在這裏，大約黃昏時分，讓我那個老薩克斯風哀泣。我為一個叫做若柏．琴 凱的男人，和一個他喚做芬西絲卡的女人吹奏那首曲子。 熾天使書城 踴躍購買他們的書籍,用實際行動來支持你欣賞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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