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場心靈的淬煉 －－譯序唐清蓉在翻譯《冰風暴》的過程中，《麥田捕手》的影子不只一次閃過我 的腦際。兩者的風格有其類似之處，只不過後者是由青少年主角的單一觀點貫穿全書， 而前者卻採一體多面的方式，將一個家庭四個成員各自的內心世界呈現出來。 有人說「家」是人們的避風港，是愛與血織就而成的溫暖小窩；也有人說，家庭制 度其實是政府用來安定社會的偉大陰謀。無論如何，這樣的兩極論述，也許正是存在人 心深處最具爭議性的原始問題。 我們每個人都來自家庭，且對家的美好懷抱著無可抗拒的渴望。然而，身為家庭的 一份子，又有誰不曾在生命中的某個階段掙扎著做一名「家庭逃兵」呢？不論是自已生 長或自己建立的家庭。 也許正是因為這種根深柢固的矛盾增添了故事性，這種普遍存在的問題強化了共鳴 ，因此才使得古今中外探討家庭的小說、戲劇和電影如此豐富吧！ 瑞克．慕迪（RickMoody）的《冰風暴》正是這樣的一本小說，它以七０年代的美 國為背景，不僅以文字呈現在讀者眼前，同時也在李安先生的執導下順利被搬上銀幕。 在這本小說中沒有說教、論理，甚至沒有像大多數故事那樣有個清楚的結局做交代 ；有的是作者敏銳的觀察、細膩的筆觸，以及留給讀者深而沈的震撼。 正如同故事中一場世紀暴風雪徹底淨化了一個內部分崩離析的家庭，《冰風暴》書 也讓讀者的心靈經歷一場淬煉－－一如文學亙古以來所發揮的最高功能。 第一部 1現在就讓我來為您講一個故事，故事中我也軋了一角。說人家閒話的時候，總少 不了我。 不過不急，關於閒話我們待會兒再慢慢說。 首先，地點是一間客房，就像所有的客房一樣，它布置得很整齊卻久經忽略。人物 是班傑明．胡德，他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爸了，這點後面再詳述。這棟房子的主人是威廉 夫婦，先生是百米．威廉，太太是珍妮．威廉。至於班傑明．胡德自己的床是在同一條 街上相隔只有幾英尺遠的地方。這是一個最舒適、表面最平靜的城郊住宅區，位於全世 界生活最富裕的國家東北部最富裕的一個州。 那個時候還沒有電話答錄機，沒有電話插撥服務，也沒有電話追蹤裝置。沒有cD唱 機、沒有雷射唱盤、沒有雷射攝影術、沒有有線電視，也沒有MTv。沒有大型電影院、 文字處理機、雷射印表機，也沒有解碼器。沒有電腦創造出的虛擬實境，沒有量子學上 的大統一論，也沒有飛行里程累計優待辦法。沒有什麼燃油噴射系統，或是渦輪噴射引 擎。沒有月經前症候群、沒有復健機構，也沒有戒酒中心。沒有相互依存的名詞、沒有 龐克搖滾樂或是後龐克時期，也沒有RAP音樂。沒有所謂的後天免疫不足症候群，也沒 有愛滋病毒。沒有電腦病毒，沒有遺傳工程學，也沒有所謂的生物圈。沒有桌上型影印 機，沒有彩色影印，更沒有傳真機。沒有戈巴契夫的改革開放政策，也沒有天安門事件 。 那麼，那個時候到底有些什麼呢？尼克森運送武器給以色列，速度很慢很慢。巴黎 和會證明失敗。季辛吉在九月份的時候當上了美國國務卿。一九七二年諾貝爾文學獎從 缺。中共加入聯合國，尼克森赴中國大陸訪問。 哥倫比亞與柏克萊的住宅被佔滿又荒廢，就像其他地方一樣。霍夫曼藏身了起來。 傑瑞． 羅賓為「新時代期刊」寫文章。安琪拉．戴維斯獲釋。披頭四合唱團開始各自灌錄 唱片。柬埔寨的戰爭方興未艾，赤棉軍即將攻下首都金邊。 能源危機正在上演。 羅絲瑪麗．伍德「不小心」洗掉了法院傳喚的錄音對話，長達十八分鐘半。（白宮 發布了一張照片，上面的蘿絲瑪麗在伸手去接電話的同時，不留神按下了洗去的按鍵。 ） 不過，這一切的一切－－包括水門事件所揭露的政治虛偽和高壓手段，強納森．希 高爾剛上演的電影，以及心理學上新出現的行為治療法和形態心理學－－都沒能折損班 傑明．胡德的好心情。他正快樂地等待著他的情婦，在她的客房裏，在那黑暗的年代。 那一年最賣座的電影是「比利傑克」。 剛才珍妮．威廉踏著急促的步伐走出客房，要去裝她的避孕器。她踏著非常急促的 步伐。 步伐中還帶著幾分潛意識的憎恨。那是這整首幽會曲一個變調的音符，不過班傑明 並沒有發現。他腦子想的是：既然有那麼多避孕的新發明，像簡單方便的避孕藥和安全 可靠的子宮帽等等，那麼又何必還要繼續用那種古老的橡膠套呢？ 再說，拖延個幾分鐘有助於增添情趣，可以盡情幻想一些猥褻齷齪的刺激畫面。 床上的被子被鄰居小孩弄亂了。班傑明相信，那是那些青少年在上面摸索性愛遊戲 、纏綿廝磨的時候所留下來的痕跡。窗戶上白色的薄窗帘，像極了一個愁眉苦臉的女孩 額頭上的瀏海。衣櫃的抽屜裹除了樟腦丸和一盒舊的灌洗器之外，別無他物。班傑明把 一個個抽屜打開又關上。客房的擺設總會讓他聯想到電視攝影棚的布景，簡陋而充滿臨 時性。比方說，地上的長毛地毯就是那種難看的黃綠色，當中還藏著餅乾碎片和乳酪屑 。而他自己可能就是肇事者之一，因為他和珍妮過去曾經在這裹幽會過一次。 床旁邊的小桌上，擺著一瓶完美的芬而伏特加酒，酒瓶閃爍著完美的光彩。自從威 廉一家人搬進來之後，他就來過這棟房子一共一百五十次。最後在這小小的客房中，找 到了一處避難所。為此他是既感安慰、又覺可恥。他希望自己安安份份地待在這條街的 另一端，但是又禁不住那股癢勁。這是他自己為這一切提出的解釋。他覺得很寂寞，即 使是在妻子的懷中、處在人群之中、公司開會的時候、逗弄家中小狗時，或是和孩子們 玩遊戲的時候也不例外。 每天通勤時和別人閒談，他覺得寂寞；夜深人靜時，和昔日兄弟會老友談心，他覺 得寂寞。 他那獨自住在新罕布夏州的老父親，讓他覺得寂寞。十一月天這種蕭瑟的景象，也 令他感覺孤寂。只有珍妮，不知道為什麼，只有珍妮能讓他暫時從這種孤絕中抽身。雖 然班傑明深知這只是暫時的解決之道、但是他仍然決心要一窺究竟。 當然這些只是部分原因而已。他照著櫃子上面的鏡子，以四十歲的年紀來說，他稱 得上是英俊。他明年三月就滿四十歲了。等等，仔細再看，他的腹部挺了出來，就像在 年輕的班傑明．胡德身上包了一圈似的。他的皮膚看起來斑斑駁駁，需要換一件亮一點 的新外套了。 他的頭髮正在脫落當中。他這一生留的都是短髮，還沒來得及真正看清楚自己的頭 髮，就要失去它們了。他的眼鏡架在小小彎曲約鼻子上，就像一棵不結果實的大樹，長 在懸崖邊一樣。 他那對小眼睛有著汽車防凍器的顏色。好吧！他的面目可憎，像是一個專門辦喪事 的負責人，也像是賈房子的奸商。這些他都心知肚明，所以他試圖用忠實和溫柔來彌補 自己的缺點，至少他努力過。 現在他勃起的陰莖開始消退了。他那寶員的武器，曾經是那麼英氣風發地在四角內 褲裹向外招呼。 以前他的夢想是當一名歌手，他曾經是一個前途頗被看好的民謠歌手。而財經界也 一度是他的天下。那時候的他，像是一匹等待衝刺的小馬，也像一個初上戰場的新兵。 不斷朝夢想的方向前進。但是到了一九七三年，情形變了。他的性欲開始在最莫名其妙 的時刻出現：在電視轉播東南亞屠殺事件時；在看拳王阿里與對手廝殺對決時；當考克 斯被開除的時候； 當伊格頓承認使用電擊療法來治療病人時。 班傑明之所以來到這個客房，不是因為他灑了香水，也不是因為他的個性爽朗得令 人著迷，而是因為他的方式粗暴蠻橫。至少他自己是這麼想。他充滿男子氣概，富有神 奇的力量與神祕感。他是一名武士。而這些特性都是珍妮．威廉替他激發出來的。擁有 一個情婦就像去了解一個宗教，發掘它所具備的慰藉人心的力量一樣。也像是在鐘敲四 響的時候，喝下一杯烈酒。而且他不需要去探索新的做愛姿勢，反正只是性，沒有愛的 存在。此外，他更不需要去開發他的女性陰柔面。他偏好最傳統的做愛姿勢，而這些珍 妮都欣然接受。（他聽到珍妮走下樓梯來的聲音，可能是去找一個糖果在待會交歡時餵 他吃吧！） 所以說他對珍妮還是有一點信賴在的。雖然不多，但是也不簡單了。班傑明一直是 個缺乏安全感的人，他總是充滿恐懼與憂慮。周遭只要有任何一點點變化都足以讓他恐 慌不已，比方像鎮上那家文具店倒閉，或是他的同事被調到外地的分公司等等。不知道 為什麼，生命中一點小小的挫折都足以讓他落淚，不過他向來行事小心，未到懸崖早已 勒馬就是了。過去這些年來，他發現自己的欲望轉變了，變得微妙而難解。他對性的欲 望不再是迷戀性感蕾絲底下的酥胸豊乳，而是尋求一份心靈的慰藉。 也許這個空檔時間，正好可以用來喝杯酒。 只要一感到憂慮，他就會出現以下的症狀：全身輕微的濕疹，尤其是在冬天，皮膚 出現一塊塊的紅斑；痔瘡，只有在經過一天輕鬆愉快的工作之後，班傑明才能順利排便 ，而那種情況根本是少之又少；十二指腸潰瘍，他治療的方法就是大量服用抗酸藥，而 且多吃「白色」 食物（米飯、燕麥、白麵包、馬鈴薯、牛奶和美國乳酪等等）；兩腳浮腫，他自己 認為是痛風； 肝臟和胰臟明顯腫大；口瘡。 而其中最難受的就屬口瘡了。每次一長口瘡，他口腔裏面的細胞就好像一下子失去 了求生的本能，彼此之間分崩離析，彷彿裂開來之後就忘記還要台上似的。班傑明的口 瘡可以說是經常性地爆發，通常一個星期之內就長兩、三個。還有的時候一次長個十幾 二十個，例如：他住校的第二年；和大學時代女友黛安娜．奧森分手的時候（之後他才 開始和黛安娜的室友交往，也就是他現在的老婆艾莉娜．歐馬利）；一九七一年復活節 前的齋戒期間，他戒菸戒咖啡的時候。 班傑明．胡德相信，在長口瘡的紀錄方面，全世界絕對無人能出其右。他的口瘡長 在嘴上、長在喉嚨的內側，也長在舌頭上。有時候還長在牙齦上，細細長長的像灌溉溝 渠。 柑橘類水果、番茄醬和香料對治療口瘡一點效果都沒有。說話也是。 是的，在班傑明每個瘡包底下都隱藏著一股說話的衝動。不過，他還是寧願選擇閉 嘴，遮住他的口瘡，也避免言多必失的悔恨。年輕時候的他，不就放棄了做一名播音員 的機會，走進務實的證券分析業嗎？再說，毀了他嘴巴的不正是言語以及和言語相伴而 來的感情嗎？ 鬼扯！他記得自己長的第一個口瘡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那跟在課堂上發言或 是話多話少根本無關。和說話一點關係也沒有。這與他的出身有關，和他出生在北方那 種不喜說話的農民之家有關。 他就是不想說話。 珍妮到哪兒去了？四點多了，天色漸暗。他開始憂心忡忡。口瘡的治療方法－－那 些他太太可能會建議他試的－－全都是騙人的，什麼卵磷脂、乳酸菌、維他命B12、堅 果、柑橘類水果，以及向聖克里斯多福群島朝拜等等。班傑明腦海中一邊列舉著這些治 療方法，一邊評估他最近替夏克西溫公司分析的娛樂業股票。 威廉一家人差不多是在他兒子保羅離家上學的時候，搬進這棟房屋的。大概是三年 前吧！ 威廉家的兩個兒子山迪（十三歲）和麥克（十四歲）比他自己的一對兒女年齡小一 點－－保羅十六歲，婉蒂十四歲，他們幾個處得好得很。不過這點班傑明並不贊同。珍 妮的兩個兒子配不上他家孩子。就拿麥克來說吧，平庸得可以，還帶點邪惡的味道。而 山迪根本就是個惹人厭的小子。他詭計多端、沈默寡言，又憤世嫉俗。數學考試時，他 會故意寫上錯誤的答案，只為了好玩。將來長大之後，他一定是某家竊聽器、高性能望 遠鏡，以及各類監視器專賣店的老闆。他會是那種一邊喝酒、一邊偷看鄰居自慰的人。 至於他們的父親吉米．威廉簡直可以說是無所事事。他的工作就只是專門幻想一些 不周詳的投資計畫，也就是那種必須自欺欺人的工作。他投資生產過的東西包括：包裝 用的防震保麗龍泡棉，以及一種錄影帶裝置。那種裝置能讓運動明星錄下自己的比賽， 然後反覆觀察每個動作的東西。就第二樣投資而言，他倒是實現了學校教的商學理論－ －找出需求所在，然後提供大眾。此外，這項投資還讓他因而名利雙收。他還把幾個運 動明星請回家來，介紹給他的兩個兒子，惹得附近鄰居孩子一下子全湧上街頭，只為了 一睹偶像的丰采。 事責上，看不慣吉米．威廉這種安逸懶散的工作也只有班傑明．胡德一個人。班傑 明所崇拜的男人是那種威嚴的一家之主型，而吉米．威廉卻是睡水床、開凱迪拉克的人 。他的個性溫和，就像一隻流著口水、性情溫和的高登獵犬。他常常一出差就消失好幾 個星期。除此之外，他還是一個騙子、一個口出狂言的人。班傑明始終認為，吉米不過 是運氣好罷了，他沒有一天不順利過。 然而，吉米．威廉最大的錯誤就是，他不懂得珍惜自己的老婆。 吉米．威廉，好一個傢伙。 是他體內的伏特加酒加深了這股仇視情結。班傑明．胡德看著他摺疊整齊、放在窗 前藤椅上的長褲和毛衣，心想：該不該穿上衣服？珍妮是不是故意要他重新把衣服穿上 ，待會兒再替他剝光一遍？也許是的，這是一場性愛遊戲，當然是的。這就像是年輕人 玩脫衣服撲克牌一樣。雖然班傑明．胡德不主張裸體主義，而他們家附近也沒有什麼裸 體海灘，不過玩玩遊戲卻是他喜歡的。 聰明人是絕對不會拿自己的情婦和太太相比的，因為勝利的永遠是太太。就好像古 典音樂比通俗音樂好，標準爵士樂有一種別的歌曲比不上的味道一樣。雖然如此，班傑 明．胡德有時候還是會想聽聽流行歌曲。這些流行歌曲有時候可以唱出他在公司中所遭 遇到的挫折，有時候可以道山他婚姻受阻的心聲和寂寞，於是它們聽起來不再那麼拙劣 。他和他太太其貿在很多方面是很相配的，比方說：他們不約而同地終止了彼此之間所 有的親密接觸。他們已經長達兩年沒做愛了，不為什麼，就只是因為他們沒想到要做。 家庭根本就是一種把人強拉在一起、弊端重重的制度。難怪史達林要把孩子從父母 身旁帶離，然後讓國家來撫養他們。而根據《毛語錄》所說，愛不足以做為人類繁殖的 理由。想想他們的理論未嘗不是解決問題的好方法。你可以跟你的情婦幽會，而心中仍 然愛著自己的太太。因為你的情婦還不曾和你共患難，還沒有看過你為了爆胎而掉淚， 也沒有看過你打孩子。而且她也還沒聽膩你的兩套哲學理論（在公家機關做事有助於提 高名聲，以及男人不應該在中學教書），或是發現你心中對某些種族團體的怨恨。但是 ，要不了多久，你的情婦會越來越像你的老婆－－她們兩人甚至會變成朋友，於是你就 要另外再找新的情婦了。 艾莉娜一直都是那麼害羞、美麗、克己、聰明。他了解她的好，就像了解某些好電 影成功之處一樣，那些他年輕時非常喜愛的電影。現在再看這些電影時，他會看到一半 就睡著了，但是對它們的喜愛並沒有消失。艾莉娜還是那麼害羞、聰明、美麗、不可理 喻。 西元一九五六那年，班傑明．胡德參加了一個舞會。舞會中有一支相當不錯的爵士 樂隊，而樂隊的鼓手在當地還小有名氣。參加舞會的人個個語無倫次、舞步零亂，班傑 明自己也試圖用酒精來忘卻他和黛安娜．奧森分手的痛苦和悔恨。當時黛安娜也在場， 和另一個男人跳著舞。整個大波士頓地區鄱在冰雪的籠罩之下，而班傑明生平第一次求 婚就發生在那個時候。 班傑明始終認為，艾莉娜似乎在一開始的時候，就洞察了班傑明的一切，而且主要 是她所不喜歡的那些層面。所以她得下一番工夫了。所有班傑明小心掩藏的缺點－－他 的痛苦、悔恨、口瘡、他缺乏運動細胞的事實－－都清楚地看在艾莉娜眼裏。也許是黛 安娜告訴她的。 現在他最記得的，也許不是那天晚上，而是他在那天晚上所重複講述的故事。 他一下子將自己赤裸裸地袒露開來，同艾莉娜索求安慰，完全顧不得什麼文明禮節 。他就是無法掩飾。他告訴她：自己念小學的時候轉了太多學校；曾經從鐵路橋跳下急 流中，是他的父親抱著他落水，差點就溺死；他的父母親仳離，而且互相仇視。他記不 得故事的每個細節了，但是仍然清楚地記得那個房間的昏暗和煙霧彌漫的情形、身上穿 的呢料衣服所散發的溫暖、樂隊鼓手忘形的表現，以及他自己心中快速升起的一股新的 迷戀。 「你應該看看……的書。」這是艾莉娜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某個神祕主義者寫的書 ，好像叫做史威德柏格或是布拉瓦斯基。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是用那種調情的語氣說出的 ，臉上帶著微笑，就像別的女人眨著眼睛說「你的領帶真帥」那種神情。他氣她說那種 話，也氣他自己不曾聽過那本書。要是艾莉娜是個男的，他一定會把口裏的酒吐到她臉 上。但是當時的他正忙著傾訴，整個人還因為喝醉而顫抖著。現在想起來，和艾莉娜在 一起似乎從一開始就令他覺得不自在。 兄弟會的朋友走過來，插進他和艾莉娜的對話，然後又走開。舞曲揚起又落下，接 著是豎笛獨奏。樂隊的鼓手臝得滿場喝采，他繞著人群轉，好像整個舞會的好壞都是他 的責任似的。而班傑明正在和他末來的老婆訴說著大道理。他說，世上什麼事都可能會 發生。他談到共產主義和資本主義，又說其實天下事沒什麼不同。他想談捕鯨叉，也想 談天氣，不知道該先說什麼。不過，他說最重要的是要有一部好車，以及一個敢抽菸、 敢穿寬鬆長褲的女朋友。 艾莉娜什麼也沒說，要了解她就像要看懂一本德文經書一樣「簡單」。不過她並沒 有把他罵跑，也沒有提起他的體重或是撥亂他的頭髮，這讓他覺得感動。她只是一直那 樣靜靜地、靜靜地聽，而他就那樣繼續不斷地講，甚至把那些他不想讓人知道的事都講 了出來。 這樣想來，班傑明發現，愛其實和歉疚相去不遠。也許就是為了償還虧欠，他娶了 艾莉娜．歐馬利為妻。結婚根本是個錯誤，他之所以結婚是因為別無選擇。在當時，結 婚成家就是籠罩世界的大氣層，沒有人知道大氣層之外還有什麼。婚後的日子，他曾經 不只一次為自己能夠如此習慣婚姻生活而感到驚訝，那種日復一日的規律作息，讓他體 會到了未曾有過的安適。但是這種感覺現在已經不存在了。他有了兩個孩子、一棟房子 、一部割草機、一輛龐帝克旅行車、一輛新的火鳥跑車，以及取名叫做大呆的拉布拉多 獵犬。 他愛他的太太和孩子，但是卻厭惡他們存在的種種跡象。例如：孩子的吵鬧聲，以 及吵鬧之後令人害怕的安靜。那種透露災難的安靜，不是打破某樣傳家之寶，就是弄得 頭破血流的，幾乎沒有一天例外。而他生命的活力就這樣一天一天被榨光。他的憂慮更 是永無止境的。 他的兒子保羅在公開場合中，又挖鼻孔又抓胯下的；他的女兒在鄉村俱樂部裏，對 另一個男孩坦胸露體。以他目前的收入而言，幾乎是想過怎樣的生活就可以過怎樣的生 活，但是他過的卻是這樣的生活。他和他太太相遇至今十七年了，再過十七年就是西元 一九九０年。到那個時候，他的兒子就是三十三歲，而他自己將五十六歲。以前他都認 為老人是生來就長那樣子的，但是一直到最近他才發覺原來老化是這樣不著痕跡地輕易 就發生。他的兒子隨時都在提醒著他這個事貫。到了西元一九九六年，他的兒子就和現 在三十九的他一樣大了，而他自己就是六十二歲，是他母親過世的年齡。而他的老婆將 六十歲，滿臉皺紋、一身佝樓，而且定期上教堂。 「珍妮！」 班傑明披上他那件橘色的襯衫，把脫落的領釦放進口袋裏，他心想：是誰的？是他 的嗎？ 他一手拿著酒瓶，一手拿著酒杯。他的伏特加。後院的野鴿正悲傷地叫著，山谷道 上一輛車子駛過，班傑明覺得悲哀。他打開門，來到樓梯的頂端時，叫著珍妮的名字。 珍妮先前曾經一再告訴他屋子沒有其他人，她說麥克和山迪跟朋友出去了，可能到鄰居 的牆上去塗鴉，或是到處去亂按人家的電鈴吧！至於吉水到市區去辦事，不會那麼快回 來。不過班傑明還是聽見有人在說話。 於是他急急走回客房，坐在那張不舒服的藤椅上，拉上褲子的拉鍊，然後再套上襪 子。 他和艾莉娜結婚之後，在一九五七和一九五九年分別生下他們的兩個孩子。房子越 換越大，車子也不例外。一九六三年為了買一輛家庭車，班傑明被迫賣掉他從大學時代 起開的那輛積架（Jaguar），凡事都要講求經濟實用，精打細算。但是在這麼做的同時 ，他可能也忽略了自己心底那種微妙的感受。他一年的收入有四萬八千塊錢美金，另外 再加紅利。艾莉娜手上的股票收入一年有三千六百元。他自己其他一些不成功的投資， 如起來也有將近同等的收入。他們還有儲蓄、退稅、公立學校糧食津貼、一輛汽艇，以 及人壽保險（他父親以前是賣保險的）。 從那個時候起他就一直想要一輛跑車。事實上，他第一次的出軌也就差不多是這個 時候發生的。那次的經驗可以說是平淡得可以。他是在公司辦的一場聖誕節舞會搭上她 的，就是那個女人。不是攜家帶眷的那種聖誕舞會，而是公司與公司之間的同事聚會。 當時他因為喝醉了，而有迫切的生理需要。在舞會上他不停地對那個女孩說些粗俗 猥褻的言語，說她的奶子和屁股有多美。他就那樣突然降為粗鄙之人，在不安當中狼吞 虎嚥，就像禿鷹見到腐屍那樣。他跟著搖滾音樂起舞，不小心把酒倒在自己的白襯衫上 。那酒漬在他胸前就像受傷的血跡。 他原本打算送她回她的公寓之後就立刻開車回家。他心裏真是這樣想的。但是後來 他卻發現自己載著她繞著曼哈頓空曠的西區，穿過紅燈區、脫衣舞廳，以及工業區，然 後來到魚肉批發場。他把旅行車靠邊停，停在裝卸碼頭前。他開始對她講故事，講一些 編造的笑話，講他兄弟會的朋友在快速行駛的車輛中和女人做愛的故事。接著他就把自 己的臉放在她的腿上，正中間的地方。用他的鼻子和臉頰不斷摩擦她的毛料裙子。然後 他伸出舌頭舔她那個部位，那個他想像自己所有的恥辱都聚集於一點的部位。 「班，你饒了我吧！我根本連看都看不清楚。拜託！」她說。 他不說話，只管從她裙下拉下內褲。她身上還冒著剛剛在舞會中流的汗水，他聞得 到。 她嘆了一口氣。路上駛過的車輛斷斷績績將車燈打進他們的旅行車內。他繞過夾在 他們中間的汽車排檔和手煞車，把臉埋進她的兩腿之間，他的屁股靠在方向盤上，身上 還穿著條紋西裝褲。他盡量讓自己覺得罪惡。他一點也不在意她身上的體味，他們之間 有了協定。沒過多久，她就進入狀況了。她輕輕地叫著，幾乎像在抱怨似的。他從來沒 聽過這樣的叫聲，就像燕子被貓困住所發出的唉嘆聲一樣。 「班，班，我們換個地方吧！這裏不好，你知道。」 他假裝她指的是汽車後座。 他設法把她拖到後座那狹小的空間去，她的頭敲到照後鏡。這個時候的他，幾乎要 掉下眼淚來了，但是他還是一心要做下去。 「脫掉！」她說，「把你的褲子脫掉！如果要做的話，我要看你脫光。」 她不等他動手就拉下他的拉鍊。 他記得當時她跨在他身上，兩腿跪著。他的西裝褲纏在他的腳踝上，像是腳鐐。他 的領帶鬆了，釦子開了，襯衫的下襬在兩人纏綿的時候，上下拍動著。車子裏面很冷， 他可以清楚地看見自己呼出的鼻息。 「來吧！上吧！」他說。 這是他第一次在做愛的時候說話，說出的話聽起來是那麼地不妥當，像是種族歧視 的咒罵，也像在公開場合談錢的事。 她朝他虛軟無力的陰莖坐下。 班傑明想起艾莉娜。他怎麼能不想呢？他也想起保羅和婉蒂，想他們發現之後會怎 麼樣。 他們一定會帶著恥辱和忿恨的表情來迎接他。不知道為什麼，班傑明覺得自己最近 一直在墮落，好像受到某支哀傷而緩慢的曲調所召喚，不停地往下墜。 事實上，那個女孩的名字就叫做小曲。她在那方面確實比他老婆行，如果打分數的 話，她可以得個甲上上。但是她越好，就越令班傑明覺得難過。他腦子裏想像著和妓女 做愛、集體做愛、男扮女裝和女扮男裝的性愛，以及虐待式的性愛，他可以感受到那種 原始、新奇和粗鄙的性行為所具有的銷魂滋味。她在搖擺的時候，頭再度撞到車頂。他 射精了，一下子身體全被掏空，接著一切都變了，完全變了。突然之間，周圍的所有東 西聞起來既悲傷又美好，就像剛下完一場大雨之後。他把小曲摟在懷裏。等一星期的假 期過去之後，等他們全家去度假滑雪回來之後，等他去探望他父親－－他那孤獨寂寞的 父親之後，他必須再回到公司面對她。他將不知道要對她說什麼：他將忘記他曾經有過 片刻的歡愉，這短短的一刻。 「我們要不要去喝點東西？」 他希望她能拒絕，因為他覺得有些害怕。 「傻子，你得回到你老婆身邊去。」她靜靜地說。「你要是再多喝一杯酒的話，就 要撞死在大街上了。」 「我自己可以做主。」 「雖然有人陪伴很好，但是我不去。」 他們沒有再多說一句話。他送她回去，在公寓前把她放下。 他把車子調頭朝向北方的一片荒野，往回家的方向開去。他心情沮喪地隨意開車， 超速、緊踶前車。回到家後，他走進主臥房的浴室中清洗下體。用那塊紫色的貝殼香皂 ，擦著他犯罪的部位。 「你在幹嘛？」艾莉娜睡眼惺忪地問，意識仍不清楚。他用毛巾擦乾身體。 「我在刷牙。」班傑明囁嚅著說。「看見妳在睡覺，所以沒有叫醒妳。我只是刷個 牙而已。」 九個月後，在他和小曲這事發生過後長達九個月的醞釀期，他和珍妮．威廉開始了 另一段的外遇。 他們兩家的孩子處得出奇地好，街坊鄰居無人不知。這點正好提供了他們機會。他 們的孩子就像郊區的幫派孩子一樣，一群富裕而無所事事的孩子，不到深夜不回家。他 們吸大麻、打子彈，或是脫對方的褲子。麥克．威廉甚至開始和他那些朋友以「查理」 來相互稱呼。這正是讓班傑明和珍妮越走越近的原因之一，因為某天晚上他們為了這件 事聊了好久。有一次到威廉家吃晚飯的時候，班傑明甚至唐突地把麥克拉到一旁，直截 了當間他「查理」到底是怎麼回事。是反越戰的組織嗎？是某人的綽號？還是香水的牌 子？麥克嚴肅地回答說：查理就是和那個電視主持人查理．萊立的名字一模一樣。班傑 明想大概是拿長長麥克風的那一個吧！ 他們那群孩子當中，最懂事的就是婉蒂了。 屋外吹著強風，穿過珍妮的屋角，繞過這間客房，降落到山谷中，掠過那條叫做銀 寶河的小溪流，然後再進入樹林裏。氣象報告說天氣將持績惡化，下雨，下雨，下雨。 溫度也會急劇下降。現在外面下起雲來了，還夾雜著冰雹。 他和珍妮就是因為這群孩子而拉近了距離。他們因為「查理」的稱號笑得合不攏嘴 。那是萬聖節的晚上，他的女兒、威廉家的兩個兒子、住在同一條街的男孩丹尼．史波 弗，以及附近鄰居的其他孩子全都聚在一起。他們打扮成流浪漢的樣子，身上穿著破衣 服，臉上用泥巴、眼線筆塗得亂七八糟。班傑明開了半英里的路程來這裏拿剛剛忘了帶 走的東西－－一杯牛奶或是橘子汁之類的。他在威廉家的沙發上生了一下，和身旁的珍 妮一起替孩子們的服裝打起分數來。打扮得越窮困的，分數就越高。 是的，一定是因為孩子和萬聖節的緣故。因為這節日的神話氣息。睡眠和死亡的節 慶，過去所有的鬼魂都聚集到世上來，提醒他犯下的所有愚蠢行徑和白費的心力，以及 無盡的懊悔。班傑明一反常態，允許孩子們帶著肥皂、刮鬍膏和生雞蛋上街去。他笑著 說：「去吧！ 盡量去胡搞吧！反正十年之後也沒什麼不同。」孩子們怔住了。 不一會兒，他們便衝出大門去惡作劇了。 珍妮．威廉的口紅是巧克力的顏色，那種現代的色調。 長久以來桎梏他的婚姻牢籠消失不見了。他三十九歲，頭髮正在脫落當中，魅力已 減，而他的孩子只想做流浪漢。 「我們幹吧！」他迫切地向鄰居的太太提出要求，一口氣喝乾手上高腳杯的酒。 「你可真浪漫啊！」她說。「不過我想你還有別的事要去做。」 「噢，珍妮！妳明白我的意思。」 「是嗎？我懂嗎？」她說。 「那妳告訴我，這一切只是我空想，我完全會錯意了。」他說。 珍妮悲苦地笑笑，因為她也有她自己的問題。 做完之後，他趕在晚餐前回到家。 這場通姦的每一幕他都牢記在心。現在，在這客房中回想起來，他不禁再喝了一口 酒。 也許他這樣做是為了向他太太致敬，也許一切都是為了她。也許他是為了向婚姻制 度抗議，為了逃出它的牢籠。也許他通姦純粹是為了對美的欣賞。也許他是為了要慶祝 新的性愛自由。 也許是因為自甘墮落。也許是為了傷害珍妮．威廉，或者是為了傷害她的丈夫－－ 因為他們的條件比他好，因為他們過得比他好。也許他真正想幹的其實是她的丈夫，這 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祕密。也許他這麼做是為了想被捉姦在床。也許他是為了逃避， 逃避他的工作、他的煩憂、他的種種身心問題。也許他會這麼做是因為他父母親從前也 這麼做（或者說他猜測他父母也這樣做過），所以出軌的欲望潛伏在他的基因裏頭。也 許，他這麼做純粹只是因為他想得到他所得不到的東西，就這麼簡單。 大致分析自己通姦的原因之後，在這間客房裏，班傑明為珍妮遲遲不出現下了一個 錯誤的判斷。他突然意會到是怎麼一回事了。沒錯！他應該去找她嚇！他應該像阿姆斯 壯登陸月球那樣展開一場探險，到這棟過分裝飾的房子裏的每個角落去搜尋珍妮的蹤跡 。他穿上衣服，隨時準備再脫光。他把酒杯倒滿，然後展開他的旅程。 「珍妮？珍妮？」 右迭是山迪的房間。那是珍妮和吉米的寶貝兒子，聰明、古怪、令人費疑猜的兒子 。他可以用爆米花或是M&M巧克力就玩起拼圖來。他可以牢記棒球選手萊恩的防禦率， 而且一直追溯到六０年代。他可以解釋曲線球的物理學理論，也可以記住在越戰中戰死 的美軍。他不准別人為他拍照。還有，他怕水。 這房間看起來好像只是供人暫時住的地方，彷彿山迪隨時準備要搬走似的。床頭的 牆上用大頭針釘著一面耶魯大學的旗幟。孤零零的一面三角旗，使得牆壁更顯空洞。書 架上擺滿了「奇異卻真實」的棒球故事書，以及「真人真事」的鬼怪故事集，例如：《 床底下的東西》，還有一本一九七二年出版的金氏紀錄集（全世界最重的人：羅柏．休 斯，體重達一千零六十九磅，死後的棺木是一具裝鋼琴用的箱子）。書架的頂端放著幾 個魚缸，裏面裝著魔幻石。 「珍妮！」班傑明站在這乾淨得有些不自然的房間中央，低聲叫著。 他打開山迪的衣櫃，裏面擺著堆積如山的髒衣服。沒有珍妮，沒有她穿著性感內衣 蜷縮在裏面等著他來的身影。 回到走道上，班傑明繼纘朝麥克的房間走去。他知道麥克房間的門把上，裝著家庭 電子謷報器。整個警報裝置就放在房間裏面進門虛的地板上，那是一個用水管清潔器、 蟑螂夾和一個九伏特電池組成的東西。麥克最喜歡惡作劇的玩具，像放屁氣墊和塑膠做 的狗大便。他還常常帶著尼克森面具。 他也喜歡打電話惡作劇。 「喂，請問府上的時鐘會不會走？」 「會呀！」 「對啊！一定會的，我剛剛才看見它走過我們家門前呢！哈！哈！哈！」 「喂？請問這裏是不是六五五我是老爸？」 「喂？請問這裏是不是六五五雞巴雞巴？」 這些都是保羅告訴他的。那是他們父子促膝暢談的一個黃昏，現在很少發生了。班 傑明當時聽了笑得歇斯底里。那一天保羅好像也說出了他自己打惡作劇電話的情形，他 還告訴班傑明關於他們家電話號碼的一個奇蹟現象：他們家的電話號碼是一五五－四六 六三，後面四碼正好是他們家的門牌號碼。 麥克的門把出乎意料之外地沒發生什麼電擊作用，也沒發出任何吱吱嘎嘎的聲音。 （所有的警報器都是這樣，對真正的壞人一點作用也沒有。）麥克的房間現在全是班傑 明這個闖入者一個人的了。四面牆上貼滿了海報和掛毯，班傑明扭開桌燈，從昏暗的光 線中看見掛毯上布滿了被燒破的坑坑洞洞，以及來由不明的污漬。牆角立著一根粗大的 排水管，難道珍妮允許麥克這樣做嗎？隨著時日增加，他可能會變本加厲的。床墊下面 藏著色情雜誌，這點班傑明一點也不意外。雜誌當中還來著結著精液乾漬的襪子。這個 游移在恥辱和想像之間的手淫者！沒有什麼衣物布料可以倖免的。他那些換下來的髒衣 服可能也沾滿了他繁衍後代的種子。 試想，男校和監獄裏面的精液集合起來會有多少？想想看光是在一九七三年之中， 全美國的男性一共自慰了多少次？假設那一年美國的男性人口達一億，他們之中的三分 之二可以達到高潮，然後每個人以一星期一次來計算，那麼全年之中就有三四三二００ ００００次射精。而如果說一次射精的份量共有二分之一盎司，那總共就是一三四０六 二五０加侖。比一次大規模的石油外洩還多。那這些精液都丟到哪裹去了？衣服裏、水 槽裏、他們自己的身上、戶外的小巷道、泥土裏……。從城郊、鄉間、森林到市區，有 誰曾經想過這些精液的去向？ 他曾經試著對他自己的兒子解釋過手淫的行為，不過進行得頗不順利就是了。他到 兒子的臥房去，叫他坐下來，然後告訴他不要在洗澡的時候做那件事，因為那樣會浪費 水和電； 不要弄髒床單，不要利用他妹妹的內衣，或是他媽媽的任何衣服，也不要弄他們的 狗。最好的時機是只有他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最好的地方是對著馬桶，這樣就省事多了 ，而且也不會弄髒任何可憐的美國產品。如果他懷疑自己這麼做是因為心理變態的話， 隨時可以來找他父親談。他們可以一起找一些相關的醫學書籍來看。 等他唱完這段獨腳戲之後，他兒子臉上的表情就像剛剛得知他們家破產的消息似的 。 每個男人都曾經想過要戒掉自慰的行為，斷絕這種不帶勁的性高潮。自慰唯一的新 鮮處就只在於想像的自由（想像珍妮穿著性感內褲把屁股對著他，一邊吸著她自己的中 指），可以盡情想像那些自覺羞恥的事物。不過班傑明本身還不曾找到適當的時機要戒 掉就是了。有時候他甚至躺在艾莉娜的身邊自慰，祈祛著她不會被這種墮落的行為吵醒 。 他走出麥克的房間，站在樓梯口向下看。他傾身靠著樓梯的扶手，感覺到腹部一陣 冰冷。 為什麼要一廂情願地認為珍妮在等他呢？她根本已經走了，很明顯。這樣的結束是 逃不過的。 她留他在身後，讓他自己去面對他的婚姻、去向家人認錯、去做無用的道歉。他聽 見雨水和冰雹急急打在二樓窗戶的聲音。他自己的家距離這裏只有半英里左右的路程， 也同樣位於山谷道上。幾分鐘之後，他可能就坐在家中的書房裏，凝視著壁爐的人那燃 燒湮滅的力量。 他朝威廉家的浴室走去。去看最後一眼。他翻找浴室裹的藥櫃，看看裏面有沒有子 宮帽和避孕器，看看這屈辱到底有多深。他要找證據。 珍妮會到哪兒去呢？去買些菜好配冰箱裏吃剩的火雞嗎？去買首飾、化粧品，好準 備晚上去參加哈爾福家辦的聚會嗎？還是到班傑明家去了，現在也正在翻他的藥櫃呢？ 班傑明把手上的伏特加，放在那斑斑點點的洗手台上－－那點綴著大理石花紋的士 黃色台面，然後再為他的杯子添滿這瓊漿美汁。於是他開始搜尋鏡子另一端的瓶瓶罐罐 ：封面女郎睫毛膏、水粉餅、蜜斯佛陀唇膏（巧克力色）、敷面膜、靠得住衛生棉條、 收斂水、克蕾歐染髮劑（金色）、陰道灌洗器、除臭劑、速可眠以及四環素。 沒有子宮帽。 櫃子最上層的小小一角顯然是吉米．威廉的地盤。腋下除臭劑、刮鬍膏和洗牙器。 這間浴室的形狀呈L形。班傑明一口氣喝乾酒杯，快步潛入馬桶和淋浴室的那個黑 暗角落。馬桶的上端擺著珍妮的洗髮精和潤絲精。 她是在這個角落和班傑明告別的，因為這裏留著她的痕跡。洗髮精和潤絲精上面放 著她的絲襪和黑色蕾絲襪帶。絲襪一直延著馬桶蓋垂下來，像瀑布一樣。 這是留給他看的。班傑明不得不驚歎珍妮的大膽，並且對她的心思細密佩服得五體 投地。 不過，他還是不能原諒她。他腦海中開始閃過她的缺點：她的妊娠紋、她左腿上的 酒紅色疤痕、她沾滿口紅的牙齒，以及她修得難看極了的指甲。她就這樣把他一個人留 在客房裏，褲子脫了一半，像關上銀行的保險箱，也像對上一所廢棄戲院那樣。珍妮這 麼做，一定是要暗示他些什麼。 他從綠色的洗髮精罐子上，拿下珍妮的奮絲襪帶，然後猛然拉開浴室的簾子，希望 能看見珍妮躲在裹面對著他笑，赤裸裸的身體發著抖，一邊伸手拉他，一邊扭開水龍頭 。 這種被遺棄的感覺令他興奮，像是被挑逗了似的，他發覺自己的下體勃起。於是他 再次解開他的長褲拉鍊，用珍妮的襪帶來刺激自己。此舉雖然違反了他自己告誡兒子的 幾項原則，但他開始撫摸。他總是這樣謹慎，在開始做之前，沒忘記把浴室門上鎖。 為什麼我們在做這件事的時候，一定要想到女人呢？不過，這樣憑空想像，總比實 際去強姦或是壓迫她們要來得好。這樣想來，他不得不為自己這樣做感到驕傲和自豪， 他做事的原則向來就是要盡量把傷害減到最小。 還記得一九五０年代，他父親還在康乃狄克州開保險公司的時候，班傑明的睪丸正 值顛峰狀態。那時候只要聽見乳房一詞就足以讓他射精。他還在他的羽毛枕頭上面弄個 小洞，而那個枕頭就一直陪伴他到大學畢業。在大學時代，到處都是豐胸酥乳，他常常 在腦海裹恣意幻想，女孩子的乳房對他來說，就是上帝最完美的傑作。可是結婚之後， 一切就變樣了，什麼乳房、翹臀或是溫熱的羽毛都不再能感動他。人體的器官對他來說 ，也只是和日常用品那樣稀鬆平常。 到了三十歲出頭的時候，只有真正的色情書刊和電影能對他發生效用。自己一個人 的高潮對他來說，就和打噴嚏或是打哈欠沒什麼兩樣。他想像女人穿著皮衣皮褲和火熱 的性感內衣，身邊放著花花公子雜誌（最近一期的花花公子中就刊登著一篇限制級的短 篇小說）。他想像各種新奇的技巧。他的臉頰跟著泛紅。 自慰最大的福執就是讓人能暫時忘卻一切。雖然它就像癩癇症一樣，被一般人強調 是一種病態的現象，但是卻能讓人停止思索。至少在這一刻，他可以不做班傑明．胡德 ，可以不去想賺錢的責任，可以拋下他的草地、汽艇、他的狗、他的醫療費用、水電費 、信用卡，可以不去管中東問題或是印度半島的情勢，可以不去理睬季辛吉或是考克斯 等人。可以暫時獲得一些平靜。 射精的時候，他發出了低低的叫聲。射程比平常來得遠，落到了地板的毯子上，也 灑到了珍妮的襪帶。他用弄髒的襪帶擦著毯子上的精液，然後拉土拉鍊，嘆了一口氣， 走出浴室。 該怎麼滅跡呢？ 這襪帶是一具空心的蛇皮，是他失敗的證據。他站在走道上，把襪帶握在手中，先 是左轉，然後右轉，按著像幽奴一樣潛入珍妮和吉米的房間裏，用悲哀的眼光凝視著裏 面的那張水床。 他想把襪帶直接放在他們的枕頭上，但是卻做不到。他有太多的顧忌。 再度回到走道上，他來到麥克的房間。毫不遲疑地，他進入麥克的房間，把手中握 著的裹屍布－－麥克媽媽的髒襪帶塞進衣櫃的最裏面。那孩子根本不會知道自己被陷害 了。 然後他帶著輕鬆的心情往樓梯走去。他甚至想滑著欄杆下去，但是柱子的頂端經年 累月下來已經被磨得尖尖的，不知道閹割了多少人，所以他只好作罷。他仍然不捨離去 ，於是開始繞著一樓轉。佔據其實就等於擁有了大半。威廉家的水晶飾品、刻花紙巾、 八聲道高級音饗……，這一切的一切，在那個下午都屬於班傑明一個人的。 來到大門前，班傑明一下子又退縮了。他覺悟到自己只是一個幽靈、一個傻子、一 個毫不相關的人、一個闖入者。他太太根本不知道他的去向，他的情婦把他去在身後， 而他自己的孩子連話都不跟他說。像他這樣的人，只適合走後門，偷偷摸摸地從小門出 去，不留下任何足跡。像修理工人和小偷一樣。 他來到通往地下室的樓梯日前，不知不覺已經把門拉開，他聽見笑聲從下面傳來。 是十幾歲孩子的笑聲，那種帶著叛逆和幻滅的尖酸笑聲。沒有別條路可走，沒有別條路 可走！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新坎龍鎮原本就不大，而隨著婉蒂年紀漸增，它好像越縮越小了。也許它正在消失 當中也不一定。街道就像鈔票上的影線一樣細微，整個鎮可以用保羅的顯微鏡來觀察。 那個顯微鏡是幾個親戚合送給保羅的生日禮物。鎮的邊緣有一隻黑色的螞蟻，牠像一輛 凱迪拉克轎車或是軍用車。飛來飛去的家蠅是一架直升機，而地上的毯子就像一叢熱帶 雨林。 她曾經用刀輕輕劃過手腕，只是輕輕刮一下而已，穿一陣子長袖衣服就沒事了，不 會有人注意到，等時間久了根本就看不出來。她在顯微鏡底下觀察著自己的鮮血，沒什 麼不同，還是照常流竄。一滴一滴的紅色水珠相繼冒出，後者取代前者。 整個新坎能鎮上只有一所高中、一所初中和四所小學。校車開到學校最多不超過十 五分鐘。也就是說等你念到初中時，全校沒有一個人是你不認識的。所以婉蒂．胡德認 識每一個人。鎮上只有一家電影院，一家雜貨店。這裏的教會是屬於新教派。鄰居之間 交往親密，就算降雨下雪或是天色已晚也不能阻絕。 在學校裏，女生上家政課，男生上工藝課。婉蒂對家政課厭惡至極，她認為家政課 的唯一好處就只是它有點像在變魔術。在烹飪和化學課之間，婉蒂學會了下毒。她幻想 殺死身旁親近的人、幻想改變自己的未來，也幻想把她父親的sx－七０相機拆卸成一個 抽象的藝術品。 她穿著披風和手鉤毛線衣上學，金色的長髮垂到屁股，下身穿著吊帶褲，腳上穿著 木屐。 她那雙球鞋是兩天前（感恩節前一天）從馬奇運動用品店偷來的，假期要穿的那雙 皮靴還擺在店裏面的架子上。婉蒂也和其他學生一樣穿制服，只不過她心中老想著黑色 的禮服，以及怎樣把蜘蛛放進女同學的低腰褲裏。她想吸毒，想吃安眠藥（她在浴室找 到她父母親的醫師處方），地想愛撫特殊教育班上那個神情悲傷的大男孩。「愛撫」這 個詞是她和她哥哥聊天，以及從她媽媽的婦女雜誌中學來的，當然她還運用了自己的想 像力。書中的描述有時候就是很難理解，所以必須大膽地想像才能理解。 這個鎮上唯一讓她感興趣的地方，就是那個叫做「銀草之家」的偏僻角落了。幸運 的是那個地方就在她家旁邊。那是一所私人的心理治療醫院。她父親稱它為戒毒窟。那 家醫院就座落在她家旁邊的山坡上，那兒是個有趣的綠地。其中有縱橫的小徑、保齡球 館、禮堂、游泳池，有三溫暖，還有竹板球場。有修剪整齊的灌木叢和常青樹。有仁慈 的警衛來回巡邏。 不過他們早就認得婉蒂了，知道她不會對裏面的病人帶來什麼危險和干擾。 戒毒會是什麼樣的情形？她常常在這裏看見孤獨而衰弱的人，進出賓士和BMW等高 級轎車。他們身上穿著貂皮大衣、帶著金飾，生進車內時隨時小心是否上鎖，因為安全 問題對他們來說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每次他們停車後都小心牢記車停的地方，但是回來 的時候，卻總是記不得。她常常看見他們在停車場中漫無目的地走著。這些人的共同點 除了有錢之外，就是那張愁苦的臉。他們雖然穿金帶銀，卻顯得如此疲累和絕望。只要 你用力吹一口氣，就能夠把他們都吹倒在地。他們不是暴力份子也不是罪犯，更不是那 種姦殺少女然後棄屍森林的殺人兇手。在婉蒂眼中他們只是和她一樣尋常的人。他們從 各個地方紐約、雅典、達拉斯、拉斯維加斯－－來到銀草之家，只為了醫治他們的荒唐 作為。婉蒂並不想一天到晚往這裏跑，惹人嫌，但是她喜歡這裏勝過自己的家。所以每 個星期五下午，婉蒂都會出現在這裏，等著麥克來和她約會。 天空下著雨。那個肥胖的氣象播報員可能正微笑著對著鏡頭說：陰雨連綿。新坎能 鎮可能接近零度。除了雨雪之外，天空還降著冰雹。婉蒂的披風根本不能保暖，但是她 只管發著抖強忍著，因為正如大家說的：她聰明、早熟而且不切實際，穿什麼都比她媽 媽買給她的那件醜陋的粉紅色夾克要來得好。 剛開始的時候，在這裏和她約會的不是麥克，而是麥克的弟弟山迪。山迪是個神經 質而話不多的男孩。婉蒂喜歡看他被她嚇到的樣子；喜歡看他在她身旁時，那種有些緊 張的模樣； 喜歡他不願意張嘴和她接吻的堅持；喜歡看他偷偷摸摸去組裝他的模型飛機（那種 象徵無聊、殺時間的工作）。對婉蒂來說，山迪是一項挑戰。 有一次她好不容易說服山迪讓她看他上廁所。其賈也不為什麼，只是好玩而已。她 和山迪玩在一起已經好幾年了，他們一起踢足球、共吃一個三明治－－乳酪果醬夾火腿 、共喝一罐汽水、一起折磨小蝨子。雖然山迪的話不多，但是婉蒂總是知道他在想什麼 。一直到他們一起進廁所那天，一切就變了。 威廉家的一樓廁所貼著紫色花紋的壁紙。山迪脫下他身上那件窄小的短褲（那是夏 天剛過去不久的一個午後），坐在馬桶上。他那赤裸裸的細瘦身體，著著實買讓她吃了 一鷘。他身上沒有絲毫的贅肉和摺痕，看起來就像從「國家地理雜誌」跳出來的非洲饑 民。 還有他的小老二，就那麼一丁點兒大，像一支短得不能再用的2B鉛筆，旁邊沒有一 根毛。他就像一個新生嬰兒一樣空白，像一幅單色的現代畫一樣簡單－－那種連三歲孩 子都會晝的圖畫。山迪靜靜坐在馬桶上，像個小女孩似地開始排空自己。但是稍後，他 被這種觀看他人私密儀式的暴行大大惱怒，就好像婉蒂闖入他的睡夢中，探知了他所有 的惡夢一樣。他坐在馬桶上不能動彈，嘴上開始大叫：「妳要什麼？你要什麼？出去！ 妳給我出去！」 他朝她站了起來，一向平靜的臉孔變得扭曲而陰沈，黃銅色的尿液沿著他的大腿緩 緩流下，流過他縐縮在腿上的短褲，最後流到地板的墊子上。她再怎麼撒嬌也沒有用。 威廉太太一定是聽到山迪大叫寸進來的，她揪著婉蒂的耳朵走出去。不過，威廉太 太一向很「酷」，而且她很能接受孩子們的成長和改變，所以只是簡單地對婉蒂說了幾 句話。她說：「一個人的身體就是他的廟堂，他有權利決定自己什麼時候要祭拜、什麼 時候要齋戒、什麼時候要休息。」她問婉蒂懂不懂，然後又說：「一個人的身體是他最 初也是最終所擁有的財產，我們孤獨地來到這世上，也希望別人了解這種孤獨。但是到 了青春期的時候（她說這點婉蒂的父母親可能早就跟她說過了），我們的身體開始背叛 我們，變得奇怪而陌生。」她說，這也就是為什麼在薩摩亞或是其他一些落後的國家裹 ，人們一到了青春期就會被送到森林裹面，赤裸著雙腳、不帶任何武器，一直到學會一 、兩樣事情之後再回來。 自從那件事之後，山迪開始恨她，就像他和他哥哥麥克彼此厭惡對方一樣。婉蒂知 道男孩子之間越親近就越會打架，那種情形就像一家人那樣，彼此之間又愛又恨。她就 看過麥克拿著火鉗追著山迪跑，一心要弄瞎山迪的眼睛：但是第二天他又自願要替山迪 寫英文作業。 他們兄弟兩個其實有很多地方很相像，只不過山迪的話少，麥克的話多罷了。他們 用「查理」 互稱對方（那是一種尊敬的稱呼），雖然他們從不進入對方的房間。但是如果他們 失去對方的話，也就等於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 再來談談他們家做的不怎麼名舋的生意。威廉先生和塔布斯口香糖公司有過一場交 易，至於交易的內容是什麼，麥克和山迪都說不清楚。大概他們自己也不明白吧！不過 ，因為這個生意的關係，他們家的地下室擺了好幾大箱的塔布斯口香糖。而在他們念的 薩克中學裏，塔布斯口香糖簡直像稀世珍寶一樣搶手。因此，威廉家的兩個男孩就因為 大把大把的口香糖，換來了不少好處。拿麥克來說吧，他收集了全套的棒球卡、一件寫 著「我愛古柯鹼」的T恤、各種鞭炮、一個雪橇，還用口香糖假裝嘔吐出來的菜糜欺騙 人。至於山迪，他用比一般零售價高一點的價錢來出售口香糖，然後再把賺來的現金存 在他的撲滿裏。他就是喜歡那種數錢的感覺。 麥克之所以能從山迪那裏奪取婉蒂的身體（反正她遲早也想給人），其實完全不費 吹灰之力。因為自從廁所事件之後，山迪連看都不看婉蒂一眼；再加上方圓一英里之內 ，除了麥克之外，婉蒂找不到其他可以相擁依偎的人。她其實很想念山迪。不過話說回 來，就算山迪在，她心裏仍然有一個無法被填滿的空缺。麥克是利用他們家的塔布斯口 香糖，把婉蒂誘惑到地下室的。她小心翼翼地繞過一箱箱的口香糖走著，好像裏面裝著 炸藥似的。口香糖龐大的數量讓婉蒂看得一愣一愣的。在他們那個年紀，誰不會為了一 包口香糖而赴湯蹈火？誰會在乎要去補牙拔牙的？年輕的時光不多，口香糖：給我們口 香糖！我們需要口香糖！ 麥克願意滿足地的需求。他嘴裏正吹著泡泡，她可以聞到、可以嘗到口香糖的味道 。他們肩並著肩翻看著漫畫書，好像兩人已經立下了山盟海誓。他們嘲笑山迪長得像漫 畫裏面的人，那個總是穿著高領毛衣的莫特。 「說真的，妳要口香糖嗎？」麥克問。 「當然哪！你混蛋！要不然我來這兒幹嘛？」她回答。 「爛嘴巴！要口香糖沒問題，但是要付出代價的。妳知道，這是做生意的機會成本 問題。」 「啊？」 「查理，就是妳的下面。」 他說那幾個字聽起來像是在說什麼不起眼的菜名似的。為什麼稱呼女孩子的器官都 沒有好聽一點的名字呢？為什麼其他美麗的東西都有好轉的名字，像紫羅苬、香水等等 ？如果用比較好聽的名字來明的話，她的陰部會不會感覺美好一點？ 「你想脫我褲子是嗎？麥克？」 她這樣直截了當地問倒是問對了，因為麥克反而被她這樣一問緊張了起來。她看得 出他全身不寒而慄。這一天婉蒂穿著一件吊帶短褲（那時候流行吊帶＿，上面配一件綴 著蕾絲的襯衫，裏面是少女胸罩。麥克在提出要求的時候，從來不給人商量的餘地。男 孩子總把女孩當成是事業一樣，需要去努力爭取。要不然就當成是一件精美的物品，希 望藉著討價還價，以最好的價錢來購買。婉蒂覺得牠是全美國第一個在十四歲就能了解 這個道理的人。 「那我能得到什麼好處？如果你想得到你要的，就先把條件說好。」 麥克一邊去準備口香糖，一邊思索著答案。威廉一家人對人心一點都不了解，至少 在婉蒂看來是如此。他們只知道做生意。婉蒂的媽媽也是這樣告訴婉蒂的，這是她媽媽 堅信不疑的看法之一。 麥克從其中一個木箱裏，拿出兩大盒口香糖，然後放在婉蒂的腳旁。 「不夠。」她說。 「不可能再多了，婉蒂，我爸會發現的。妳知道他已經在注意了。」 「妳是說他也吃口香糖囉？」 「不是，是－－」 「麥克，我要生氣了。算了，你這樣根本是在侮辱我嘛！我要一整箱！」 他做不到，不可能做到的。婉蒂在學校上的社會學課，老師曾經要他們寫一篇關於 「道德困境」的文章，這正好是個好題材。當時婉蒂寫的是尼克森總統的困境，寫他究 竟要燒毀那些錄音帶，還是要把他們交給特別檢察官的抉擇。而麥克不知道的是，婉蒂 其實一句口香糖也不要。 現在已經是十一月天了，天氣陰冷而潮濕。麥克遲遲沒有出現，他應該早就踢完足 球、換下運動衣，然後到銀草之家來和婉蒂會面了。他腦子裏現在應該把其他事情都拋 開了，只剩下婉蒂一個人－－只剩下她的長髮在風中搖曳的模樣、她比別人更熱烈的擁 抱，以及她的深情。夏天就比較容易了，只要讓他看牠的身體一眼，就足以把他整顆心 都奪來。就像在鄉村俱樂部那天一樣。 那一天他們倆在餐廳吃完東西，正準備分手－－一個到男泳池，一個到女泳池去。 雖然只不過是小小的分別而已，但是婉蒂卻覺得她好像要失去一件珍貴之寶；好像她對 已過世的祖父母的記憶都消失了；好像她小時候那個死於血癌的朋友才剛剛入土。於是 ，她一手摟住麥克的肩膀，另一手拉開她兩截式泳衣的下層，露出她那點綴著稀疏幾根 金色陰毛的下體。 如果要問她為什麼那樣做，那是因為這個鎮像個光禿禿的石頭一樣了無生趣，是因 為她的家庭那樣寒冷又悲悽的緣故。所以她才想到要那樣做。如果說愛真的存在的話， 它的精華也已經被工作和人與人之間的禮貌給埋沒了。她從來沒看過她的父母相互擁抱 。婉蒂的媽媽甚至曾經說她不變婉蒂的爸爸，只是喜歡而已。而婉蒂的爸爸則說那些擁 抱等玩意，只適合用在心理治療機構、用在宗教團體中，以及用在銀草之家的病人身上 。婉蒂渴望粗野、欲望、零亂、無禮野蠻、渴望午夜的呻吟以及三級片。她渴望一切充 滿感情的東西。其實她可以先從對她家小狗開始去學習愛。她在銀草之家的小徑上向上 帝祈禱：主啊！求求您！別讓我今天晚上又要面對新坎龍鎮那無聊的對話。 再把話題轉回到鄉村俱樂部。麥克動也不動直直盯著她的陰部看，看著它的隱密與 複雜。 周圍的聲音掃過他們身旁，像是一支交咎樂曲。她聽見桿弟在建議著某一支球桿： 聽見孩子們在爭著誰要先跳水；也聽見母親們催著孩子吃東西。麥克身上有椰子的味道 ，而她自己有汗味、氯味，以及幾代傳下來優良血統的味道。至於那一天，則到處彌漫 著柏油的味道。 接著麥克解開他泳褲的帶子，露出他自己的器官。和山迪大不相同，他的是一團匍 匐著的大東西。就好像一條蛇，盤著身體躲在他的游泳褲裏似的，底部裝飾著一小叢褐 色的毛。 然後那個大傢伙在婉蒂的注視之下開始膨脹，好像她說對了暗號一樣。 「這就是啦！婉蒂。」麥克說。 他們互相擁抱，然後分開。婉蒂不停她笑著，笑個不停。 自從那天之後，連續幾個星期，麥克都顯得非常生疏和害羞。不過，婉蒂盡量往好 的地方想。水門事件在全國掀起了喧然大波。婉蒂對這個事件的興趣甚至超過了其他所 有的電視節目。她喜歡看尼克森總統在鏡頭下緊張不安的模樣；她喜歡電視新聞網毫不 留情地追根究柢。最後麥克還是回到她身旁了，就像現在他正騎著他的富士腳踏車，在 山谷道上朝她漸漸接近。 她終於還是成功地把他從他家的口香糖地下室，引到這個座落在銀草之家旁邊的小 小墓地。地下躺著十九世紀的死人：色雷諾．奧登，伊柏瑞．班狄，以及斯瓦．約翰。 從來沒有人來這裏掃墓獻花，只有年輕的學生們來這兒學抽香菸。等婉蒂抽得頭暈了， 就躺在麥克的胸膛裏，讓他擁她在懷中。 她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的陰莖在絨布褲子裏面勃起，就像班上數學成績最好的那個同 學膨脹自滿的模樣。他們脫下身上的衣服，摺疊整齊地放在墳墓上。然後突然停止，手 上沾著彼此的體味。他們像發條上得過緊的手錶。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每次就是這樣 突然停止。這小小的墳墓，為他們兩個揭開了初級性行為的序幕。 「你到哪裹去了？」婉蒂隔著銀草之家陰鬱的草地叫著。 「因為我媽的關係啦！」麥克牽著腳踏車走著。「她匆匆忙忙地從大門走出來，當 時我正在家門前裝腳踏車的鏈子。後來因為下雨，我就到車庫去－－」 麥克伸手指著她的胸口，正好是她披風的正中心。她低頭看看，然後他立刻用手指 撫弄她的下巴。哈！哈！哈！哈！他每次都這樣。 「我在這兒冷得要死！」她說。 「別生氣！查理。」 天色漸暗，天空下的不再是而，而是雪，或是類似雲的東西，一塊一塊的。下雨或 下雪對人來說像是一種屈辱，不過一想到即將發生的放蕩行為，卻令婉蒂為之興奮。那 種期待在她身上似乎可以產生一種神祕的力量。冷冽的寒氣對她產生不了任何阻礙的作 用。就算要像女俠那樣長途跋涉冰雪之中，她也毫不在意。 威廉家的地下室一直被荒廢著，他們根本沒用。婉蒂到過各式各樣的教會－－公理 會、主教派、長老會等等，但她母親一直沒辦法決定到底要參加那一支教派。她看過各 個教會的神壇，以及存放聖器的地方。而威廉汞的地下室就讓她聯想到那樣的地方。她 跨坐在麥克的腳踏車上，緊緊摟著他的腰，而他站在踏板上用力踩著。 這是一條上坡的路，她自己的家在他們身後越來越遠。那座落在銀草之家另一邊的 棕色房子，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通風口和老舊的門，在風中搖搖欲墜。這房子以前的主人 是共和黨議員史德波，他曾於一八七一年到一八七九年之間，擔任新坎能鎮主教派教會 的牧師。 來到坡的最高點時，麥克開始憤慨地往下衝，好像這下坡路對他剛剛萌芽的男子氣 概是一項挑戰似的。 威廉家的房子是白色的，前面立著幾個拘束的柱子。通常門前都插著一面鬆軟無力 的美國國旗，但是這天下午並沒有。野鴿在後院悲傷地叫著。威廉家的後院向下傾斜， 正好連接到後面的小溪流銀寶溪。（在婉蒂自己的家裏，同一條小溪穿過客廳的陽台下 方。）麥克家的後院常常出現一些野生動物，像是浣熊、麝香鼠和野兔等等。而後面的 銀寶溪上面則常常有充氣橡皮艇划過。 麥克把腳踏車丟在前院的草坪上，不管外面正下著雨。然後他們兩個偷偷摸摸地走 進大門，往地下室走去。 他們在進行這項性行為的儀式當中，除了在擺桌子、設置開胃菜時必須交談之外， 兩人通常都互不交談。因為沈默不語讓一切顯得更加莊嚴。那些布滿灰塵的口香糖木箱 ，像是面無表情的站崗衛兵，保護著腐敗的帝王之家，就像男孩子們最近在學校裏傳閱 的那本書《聖戰車》裏面的雕像一樣。這地下室是威廉家被忽略的一角，是百慕達三角 洲。擺在正中央的乒乓桌，像是大海中的一艘廢棄船隻，掛在牆上的工具是行刑的恐怖 器具。飛鏢板上釘著一張從雜誌上撕下來的女人的臉。 目前在學校大家傳閱的另一本書是《問愛麗絲》。 如果婉蒂要脫下她身上的每一件衣服，她也就應該要脫下那定期上教堂、跳啦啦隊 的女孩面具，應該在麥克面前揭露她心底複雜的情感。不過，這兒是新坎能鎮。地想扮 演更多的角色，不停地欺騙。他們在地下室盡頭墊高的台子上，在那大大的軟椅上，為 這場儀式各就各位。 接著婉蒂不甘不願地指導麥克該怎麼做。這一天他們扮演的角色是公司的主管和他 的祕書。情節是麥克在週末的下午來到婉蒂家，要和她商討公司遭遇的財務危機。對， 就是這樣。 他需要牠的幫忙。 「我就躺在這裏。」婉蒂說。「躺在這裏哭，心情不好，一個人孤單寂寞，因為我 的男人棄我而去或是其他什麼的。然後你正好進來，設法安慰我。」 「可是－－」 「我正哭得傷心欲絕。」 麥克這一輩子可能都不會上台演戲。他笨拙地跪在婉蒂身旁，模仿大人調整領帶的 動作。 他把手提箱放在雜誌架上，婉蒂伸出一個手指頭放在嘴唇上，於是他們的表演越演 越烈。 他撫摸著她的頭髮。他到底是誰？為什麼那麼懂得如何安慰女人？她失去了她的丈 夫，又和孩子發生衝突，她沒辦法工作。她有的只是離婚之後獲得的房子和贍養費，根 本不夠讓她過像從前一樣好的日子。 「寶貝，我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麥克說。 婉蒂從軟椅滑落到地板上，壓過山迪那個壞掉的計算機。她的高領毛衣捲了起來， 露出潔白無瑕的腹部。她是故意這麼做的。麥克壓住她的雙臂，她的頭旁邊擺著一本電 視週刊。 「也許我們應該把電視打開，以防有人下來。」麥克說。 「別傻了。」婉蒂說。 她把他的手拉到她的胸前，他爬上她的身體。那是一種迫不及待的激烈擁抱。她的 頭髮勢必要弄髒了，什麼小蝨子、麵包屑和口香糖都會黏上她的頭髮。 「告訴我你有什麼長期的打算。」婉蒂說。「說你永遠不會離開我，說你和別的男 人不同。 念舊約聖經上的句子給我聽！你會不會為了我去打人殺人？會不會把你最珍貴的東 西給我？ 會不會不論什麼時間只要我一叫你一定到？會不會為了我放棄你的球賽？會不會替 我洗衣服，洗內衣內褲？會不會替我買避孕藥？願不願忘把頭髮留長？願不願意去接受 心理治療？ 願不願意去尼泊爾觀光？願不願意盪鞦韃？」 他們兩人的臀部侷促地貼著，就像兩塊不對稱的拼圖。他們緩緩地相互廝磨著，她 用手撫摸他牛仔褲膨脹起來的部分，感覺那怪物正難受地彆向他右遏的口袋。 「妳有沒有忘記什麼事？」麥克說。 「你指的是什麼，親愛的？」婉蒂說。 「我交給妳一些工作，週末要做的。」 「我不太了解工作的內容，可能需要多一點解說。」 這靜默簡直悲慘極了。婉蒂逐漸慢下來，然後停止。但是麥克已經完全變成戲中的 嚴厲主管。變成那種會吸毒、會喝酒的人。婉蒂可以從他的乒息嗅到，從他的舌頭嘗到 那種從前沒有的藥味。她的需求將獲得滿足了。她抓著他的屁股，那鬆垮垮、未臻成熟 的屁股。除了骨頭和牛仔褲之外，別無其他。他跟著她扭打著。 「別這樣！」他說。 「你指的是那些錄音帶，那些你交代我週末聽的錄音帶。」婉蒂說。「你要我－－ 」 麥克發出怨聲。 「別這樣！」 「那些錄音帶出了一些問題，恐怕－－」 「婉蒂，妳得把褲子脫掉！」麥克說。 「不要，在我還沒滿十五歲之前絕對不行！」 「可是……妳總要把褲子脫了才行啊！」 「不要！」 他抓住她的手腕。然後鬆手，起身。他開始胡亂地脫褲子、拉開拉鍊。 「好吧！好吧！」婉蒂說。「但是我只摸，就那樣。」 麥克把他的牛仔褲推到膝蓋處，再度壓在婉蒂身上。他的內褲纏在牛仔褲裏，讓她 聯想到尿布。婉蒂的高領毛衣仍然捲在胸口上，於是他用陰莖摩擦著她那未經開發的腹 部，感覺像是一隻蜥蜴在她身上亂爬。 接著樓梯上面的門開了。 門一開，光線便照了進來。婉蒂從來不知道一扇門的開啟竟然會帶來那麼多的希望 ，像是聖歌唱到最高潮的部分。麥克的蜥蜴再度被囚禁起來，襯衫、褲子在一瞬間恢復 原狀。就連紀律森嚴的士兵也比不上這樣快的動作。他們兩人就像在演一齣默片似的。 在婉蒂的父親還沒踏著他那疲憊的步伐走下樓梯之前，婉蒂就知道是他來了。等到 他父親的臉出現時，她和麥克已經收拾完畢，他們可以假設他完全不知情，可以對他撒 謊，也可以在必要的時候說實話。麥克甚至找到了第四種選擇－－他抓過那本電視週刊 ，開始激烈萬分地讀起來。 「世界末日。」他低聲讀著。 「什麼？」 「四點半要播的電影。」 婉蒂的父親帶著誇張的權威走下來。那是假裝的，不知道為什麼她父親看起來很不 自然。 他站在口香糖的木箱中間，兩手交又在胸前。 「你們兩個在這裹搞什麼鬼？」 他滿臉緋紅，不是因為喝酒，而是因為羞恥和氣憤。就像被丟棄在停車場的小嬰兒 ，一褲子大便時通紅的臉。婉蒂只看過他父親這樣幾次而已，而那幾次都不是什麼好事 。 「你以為我們在這裹會做什麼？爸？」婉蒂說。 「我以為？我以為你們在這裏亂碰亂摸！妳在和那個混小子胡搞！老天，而且我還 以為他想脫妳褲子。我以為妳才他媽的十四歲就想放棄妳的童貞！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 眼睛－－」 「隈，等等！胡德先生－－」 她父親的襯衫釦子扣錯了。她那平常從來不犯錯的父親，竟然將釦子扣錯了，多出 來的一截刷著他通紅的下顎。 「你給我閉嘴！麥克！我不想聽你說話！我會很快地把這個情形說給你父母聽，你 他媽的等著看吧！你們兩個到底知不知道你們在做什麼？實在讓我不敢相信！難道這就 是你們過感恩節最好的方式嗎？簡直可恥！可恥啊！」 麥克根本不想聽她父親的長篇大道理，婉蒂看得出來他正在思索要如何回應。看來 他不是要挑起一場爭戰，就是要抽身逃跑。婉蒂在心中作了決定：如果真要打起來的話 ，她要站在麥克這一邊。因為他父親比麥克重起碼有一百四十磅，她當然應該要幫弱勢 的那一方。 不過麥克只是斜著頭，壓抑著他的憤怒，什麼也沒說。 「小女孩！」她父親看著她說。 「你在叫我嗎？爸？」她問。 「不叫妳，難道還叫鬼啊？」 「那就不要一副訓人的模樣。」 「妳少在這兒耍嘴皮子！馬上跟我回家！我們在路上邊走邊談。」 一提到走路回家、徒步走路回家，婉蒂整個人就崩潰了。後悔的情緒爬滿她的全身 ，她開始覺得羞愧。剛剛她是坐麥克的腳踏車來的，雙手摟住他凹陷的胸膛馳騁而來， 酷極了！ 而現在當她知道，她父親是走路來威廉家的；知道待會兒她將和她父親徒步回家， 在這惡劣的天氣沿著新坎能鎮的街道走，就像那些買不起車的人家那樣，她開始覺得丟 臉、覺得可恥。 然後一路上她必須向她父親堅稱她仍然是處女。這真是一個糟糕透頂的週末！就像 他們在學校說的「遜斃了」。這個假期，他們家中一定是除了說教之外，就是可怕的、 無盡的沈默。她用指頭捲著頭髮，靜靜地站在麥克身旁，強忍著不落淚。 「走吧！」她父親說。 她走了過去，沒說一句話，只是轉過頭來再看麥克最後一眼。麥克匆匆地拉上他的 褲子拉鍊。她想到他那美麗如新生嬰兒頭髮的紅棕色陰毛，她的憂慮便消失了。愛是既 苦又甜的東西。於是在離開的路上，婉蒂伸手到箱子裏拿出一小盒開過的口香榶。 「這是我的酬勞。」她轉過頭去對麥克說。 她的父親嘆了一口氣。 他們關上威廉家的大門，夜已經降臨了。冰冷的兩仍然不停地下著。氣溫比剛才婉 蒂在銀草之家等麥克時，又下降了大約華氏十度到十五度。又是而，又是冰雹，打在她 和她父親身上。人行道和馬路同樣濕滑難行。婉蒂帶著感激的心情，用微弱的聲音向她 父親說對不起，但是風雨聲蓋過了她的聲音。 走在山谷道上，一輛灑著沙石的緊急鏟雪車，轟隆隆地駛過他們身旁，車頂上閃著 黃色的旋轉燈。 他父親粗魯地抓住她的臂膀。 「乖女兒！」她父親叫著，聲音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乖女兒，別擔心！我其實根本不在乎。我擔心的只是他不夠好，配不上妳而已。 這件事就我們兩個知道，我不會說的。」 她不明白，她父親幾乎像是在道歉似的。 「啊？」 「我是說，他根本只是個愛玩的小子，一點也不認真。妳等著看好了，他以後一定 是靠他老爸老媽吃飯。他不值得妳對他好，他們家也不是個好家庭。」 「爸！」 他們走過一灘泥濘，兩腳陷了進去。雨雪無情而公平地下著，下在附近貧窮的司坦 弗和諾維克鎮，也下在有錢人聚集的新坎龍鎮。冰雹弄壞了婉蒂和她父親的鞋子，也糟 蹋了住在外鎮的莎麗．喬的特殊矯正鞋子。莎麗．喬是婉蒂就讀的薩克初中裏特殊教育 班上的學生。 婉蒂知道她有一顆受傷而疲憊的心，但是仍然拖著蹣跚的步伐努力走著。他們說她 可以跟任何人上床。婉蒂不禁想，她是否有性的本能，是否知道該用哪些姿勢，是否懂 得性高潮，是否覺得跟相愛的人做愛感覺會比較好。莎麗．喬此刻正吃力地走在大街上 ，涉過那灘泥濘，朝上坡的路走去。 而那些在學校受歡迎的女孩們，此刻正因在她們家裏，獨自懷著對某個男孩短暫的 暗戀。 至於新坎能高中那僅僅六個家境較差的男生，現在可能躺在家裏的沙發上看電視， 而他們的父親必須外出去鏟雪。雲和冰雹為燈光染上一層昏黃的色調，天空的模樣看起 來令人作嘔。 婉蒂希望在她和她父親到家之前，間清楚她心裏的疑問。地想知道為什麼人們不再 交談； 想知道如何教人同情他人：想知道為什麼人們不再相愛。她希望她父親能參加學校 的活動，減少校園的暴力；能聲援反對發生在遙遠國家的恐怖行動：能支持限制總統權 限的主張；能建議新坎能鎮所有十八歲以下的孩子輪流陪伴莎麗．喬，以及那個被大家 稱為同性戀鬼子的威利．富勒。婉蒂也希望她父親能夠解決他本身的困惑，結束他與別 人之間的疏離，並且戒掉酗酒的毛病。 但是，當她父親問她腳冷不冷；當她父親在最後那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程時，把她從 地上舉起來摟在懷中，經過銀草之家、走過堤防、穿過樹叢、跨過門前的車道－－那布 滿凍結楓葉的車道，上面躺著保羅那孤獨的足球（那個他在到城裏念高中之前，成天垂 頭喪氣踢著的足球）；當他父親靜靜地把她貼在胸前，婉蒂突然覺得一切都沒事了。她 可以暫時打消到毫無人煙的喜瑪拉雅山去旅行的念頭，可以暫時先留下來，留在她家人 的身旁。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氣象預報說：未來天氣仍然維持不變。艾莉娜可以想像溫度計上的水銀將凝成一球 ，大雨大雪將傾盆而下，路面必定濕滑難行，而人們的雪衣、大衣、帽子等等保暖衣物 也將紛紛出籠。不過這樣也好，只要能有藉口不去參加哈爾福家的聚會，就是天下一大 樂事了。 艾莉娜蹺著二郎腿坐在書房的沙發上。她家的房子就像一座圖書館一樣靜悄悄的。 閱讀對艾莉娜來說，是一段偉大的精神之旅，堆砌成塔的書就是她朝拜的牆。在閱讀的 過程中，她彷彿享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她的書堆中，有她珍藏的中國易經和算命紙牌 ，不過她從來沒告訴過旁人。她相信一切的事物都是冥冥之中安排好的。她常買的書包 括玄學、宗教以及心理方面的書。有些是逛書店的時候看到隨意買的，有些則是她聽到 別人談起特地去買的。 她就這樣坐在書房的壁爐旁，靜靜地試著。她的金髮中有部分染白，鼻梁上掛著厚 重的眼鏡，不過她只在閱讀的時候才戴，其他時候看不清楚時就瞇眼睛。她身上穿著琥 珀色的毛料寬鬆長褲、一件自己織的毛衣，以及一雙便鞋。艾莉娜是個很怕冷的人。書 架陰暗的角落擺著她大學時用的教科書，教科書上層擺著她每個月替先生訂購的小說， 不過他從來不看。 艾莉娜最近在讀中老年男人性無能方面的書。她翻開梅斯特與強生合著的《人類的 性反應》那本書，直接找到關於性無能的這一章。根據專家分析，中年夫婦性行為次數 減少的主要原因就是性無能。而性無能最初可能是因為酗酒所引起（酗酒會讓人性欲增 強，但性能力減弱），也可能是因為憂慮或其他心理因素所導致。而這種性無能的危機 令男人恐懼至極，因此他們往往尋禁欲一途，以沒興趣作為藉口。 她對悔斯特與強生這本書喜歡的程度，遠超過性學之父哈維拉．艾爾斯寫的書。因 為哈維拉．艾爾斯的書主要強調性關係方面的實例，卻很少談到婚姻不幸福的痛苦。她 對梅斯特與強生喜歡的程度也遠超過性學始祖金斯和另一位性學專家克勞夫艾賓，前者 對性的看法採取怪異而含蓄的觀點，而後者則以《性變態研究》一書深獲肯定。 《人類的性反應》這本喜裏夾著一些大膽的圖片，例如像陰莖、陰囊、肛門和前列 腺的實際圖片，全部都用墨水整齊地描過。艾莉娜對前列腺相當感興趣，泌尿科醫師常 常強調這核桃形的腺體，但是男人卻常常刻意避諱。當年長男人體內的前列腺腫大壓迫 到尿道時，那麼不管貧富貴賤，他們一律難逃這如瘟疫般的惡運，一個個都將對著馬桶 ，灑下細流如病的尿液。 除了圖片之外，還有圖解。解釋乳頭的僵硬、肌肉顫抖，以及陰唇潮濕等等。這些 都是當時最新的資料。比方說，在新坎能鎮，女人突然之間對「陰唇」這個名詞熟悉起 來，而且開始強調起陰道的高潮。最近她就常常聽見附近的鄰居太太一迸喝著果汁、一 邊交換著彼此對這方面的意見。例如像朵特．哈爾福和蒂妮絲．布雷克之間的對話：「 朵特，我知道當我高潮的時候陰蒂所扮演的功能，但是當他進到我體內的時候，我實在 不知道我的陰道是不是也有參與。我真的不知道。」憂慮的神情爬滿她們的臉上。 艾莉娜和她的丈夫其實還不到中年，不過他們已經感受到性無能的初步恐懼了。雙 方面都一樣。是的，她也是。正如專家說的：「女性所感受的壓抑，比一般男性來得極 端。」到目前為止已經有一年半之久了。整整一年半。 性無能的問題讓他們的婚姻亮起紅燈，但是艾莉娜不能肯定，班傑明的性無能是不 是因為酗酒問題而導致的。現在每當班傑明在洗澡更衣時，艾莉娜看見他的陰莖就像看 見一隻稀鬆平常的小鳥一樣，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彷彿他的陰莖所扮演的角色就像一 只古董，讓她想起過去的時光。更糟糕的是，她對她自己的感覺也是這樣。她的生殖器 彷彿已經被收藏起來、束之高閣，她腹腔中的曼陀羅也已深深關閉。 艾莉娜深信他們婚姻的紅燈是班傑明外遇的主因。但是梅斯特和強生的書對這點並 沒有提出什麼因應之道。艾莉娜並不是從襯衫上的口紅，或是香水信封中的情書發現丈 夫的不忠，她從來沒看到過這些殘酷的證據。她最初覺悟到自己的丈夫即將對她不忠是 在一個聚會上－－聚會總是發現這類端倪最自然的場所。 在那個聚會中，珍妮．威廉和班傑明並肩靠坐在沙發上，腿上放著靠墊。那因為受 到丈夫冷落而絕望悲苦的珍妮．威廉。他們就那樣越坐越近，姿勢越形傭懶。他們的表 情哀傷，酒杯不斷添滿又空。他們像刺蝟一樣，為了求一份溫暖而互相靠近，然後又因 為相互刺痛而挪開身體。 背叛的意念散播在四處的空氣中。正當人們開始熟悉白宮的錄音系統時，社會上也 開始彌漫一股不良的風氣。人們交易的商品變成他們的妻子，也就是新坎能鎮裏無數的 珍妮．威廉。原本這樣的交易所換取的酬勞應該是樂趣，但是他們真正獲得的，卻是類 似亢奮的低賤感覺。而他們這樣做的目的，只不過要證明自己還能有不同的選擇罷了。 艾莉娜穿著不起眼的長褲和便鞋，就這樣坐在書房的沙發上冥想著。她覺得自己有權利 批判新坎能鎮的人、批判他們背叛婚姻的動機，因為她放棄了那樣的選擇。而隨著時間 過去，她所付出的努力卻越來越缺乏喜劇性。 艾莉娜就這樣讀著她的書，偶爾打個盹兒。晚餐的菜是：綠巨人冷凍青豆加奶油、 剩菜，以及感恩節留下來的烤火雞。她就用這些省錢而無味的菜餚，等著丈夫和女兒回 家吃晚飯。 最初傳授這種默讀的藝術是黑暗時代的僧侶。也許創始人是奧古斯丁。艾莉娜最懂 得沈默了，那是她表達對他人支持相關心的方式。沈默代表寬容、思考，而且可以避免 衝突。它並非寂靜無聲，而是有旋律的。當保羅承認吸毒時，艾莉娜保持沈默。當婉蒂 誇耀她第一次的月經來時，艾莉娜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把一句靠得住衛生棉放在婉蒂的 忱頭上，旁邊擺著剪下來的使用說明書。沈默是度過這些複雜情況的最佳方法。如果你 是印第安人，你就得獨自到森林去吸毒。如果妳是古代德會使特人，那麼妳現在就可以 準備結婚了，妳的經血將作為菜飯的佐料，就像將來妳生產時的胎盤一樣。 艾莉娜對類似這樣的許多事情都保持沈默不語。這除了是因為她在這鎮上學習到表 達自己的意見只會凸顯笨拙之外，更是因為牠的背景經驗使然。 艾莉娜的祖先來自愛爾蘭。他們是那種會被人趕出酒吧，並且堅決反對禁酒法案的 無賴漢。他們篤信白手起家的哲學，相信自己的公共關係。至少她父親是如此。她父親 從事報業，出版廉價小報。他靠自己的力量半工半讀念完大學新聞系，然後跳上貨運火 車來到東岸闖天下。他從郵件收發室做起，後來和他的高中女友結為夫妻。 艾莉娜一家人長期生活在她父親的報業所帶來的壓力之下，使得他們個個學會了用 沈默去忍受。你可以把愛爾蘭人趕出酒館，卻不能把酒趕出他們的生活。愛爾蘭人是一 個內心充滿懷疑的民族。艾莉娜的父親愛德文．歐馬利是個酒量極好的人，他喜歡收藏 各類好酒。然而，艾莉娜的母親瑪格莉卻在艾莉娜小學都還沒念完的時候，就開始暗地 裏酗酒。在三０年代經濟蕭條時期，他父親常常出入各種高級場合應酬，但是她母親卻 無法伴隨在他父親身邊得體地與人應對。她的舌頭打結，不會和人聊天，就像受困在迷 宮中的老鼠一樣。 艾莉娜的父親說話從來不拐彎抹角。他常常對艾莉娜的母親說：「老天！看看妳這 副德性！跟個鬼一樣！妳下樓來幹嘛？連走路都走不穩，還想吃飯？酒鬼一個。真是丟 人啊！把我的臉都丟光了！」 在艾莉娜記憶中，她好像始終在等待她的母親從樓梯上走下來。不用說也知道牠的 父母是分房睡的，他們從來沒有睡在一起。通常一天之中，她母親唯一露面的時候就是 吃晚餐時。 她會跌跌撞撞走下樓來進餐。而艾莉娜就躲在僕人和家具的後面聆聽著每一個動靜 。她牢記每一個細節，內心有愛又有恨，一直到地分不清誰是誰為止。有一回他父親的 朋友也在場，他對艾莉娜的母親說：「噢，瑪格莉，很高興見到妳！妳的氣色看起來好 極了。」接著艾莉娜的父親便對他朋友說：「老天！卡爾，你的眼睛是不是瞎了？」 這就是她的母親。當她從樓梯上跌下來時，全家沒有一個人理她－－因為艾莉娜的 父親不准。她會在大門前脫光身上的衣服，還會把自己反鎖在倉庫裏，找尋失去的寶物 。要不是園丁發現，她會一直被關在裏面長達數天之久。 瑪格莉就這樣一天比一天衰弱、一天比一天頹廢。在每次晚餐的屈辱之後，她便獨 自爬上樓去，一直到她的自尊完全被磨光，她的人格徹底被摧毀，她的身體再也不能承 受上下樓梯之苦為止。於是他們家便在下巨額資金裝了家庭電梯。 艾莉娜的父親從來不讓她錯過任何一個了解她母親的機會。他總是不忘把她從房間 叫下來，要她看清楚每一個阻礙他成功的原因。所以當她還是個少不更事的小孩時，她 就看過她母親吞藥自殺，看著她父親設法催吐以及叫救護車，然後再被帶回房間去。瑪 格莉．歐馬利是個全身，污穢、意識不清的女人。她隨地大小便、吐黃膾，弄髒床單和 地毯。這就是妳母親，好好看個清楚！ 艾莉娜總在過年過節的時候，想起這段往事。 她和其他許多人一樣，儴著複雜的心情離開自己成長的家。她和班傑明結婚之後， 她母親仍然時而試圖要自殺。艾莉娜常常會在夜褢叫醒班傑明，然後天一亮他們便乘著 第一班火車去趕搭飛機。但是往往等他們趕到艾莉娜娘家時，風暴已經消失了。她母親 不是沈睡夢鄉，就是躺在床上一邊微笑喝著琴酒、一逯在紙上玩著猜字遊戲。 於是他們便為她清理身體，然後再把她留在她自己的世界中。這樣的情形每隔幾星 期就會重複發生一次，就像每年固定的豐收日一樣。每次他們趕來為她清理身體之後， 家裏便能享有幾個星期的安寧，就連艾莉娜的父親心情都跟著好了起來。但是幾個星期 之後，她母親又會再度酗酒。艾莉娜的父親負擔她母親的所有費用，包括戒毒醫療費和 日用品，並且替她還清酒店的所有帳單、長途電話費，同時還請人到家裹來照顧她、替 她洗澡。所有的費用她父親都付清。 如果艾莉娜家裹只有她一個女兒的話，她的父母親可能早就搬離那個家了。但是事 實不然，艾莉娜還有一個哥哥比爾．歐馬利，簡直是他父親的翻版。他的暴躁就像汽油 一樣可以輕易燃燒起來，內心充滿忿恨和不耐。而他也像他母親一樣酗酒。他是艾莉娜 所見過最難纏的男人，就連請到天氣都能和人吵架。他的正義感比一般人還細膩，可以 在深夜用那種連他自己也達不到的標準，批評國家大事和世界紛爭。比爾．歐馬利整整 此艾莉娜大十歲，他甚至擔當起管教艾莉娜的責任。他還說連艾莉娜的名字都是他依據 聲律學取的。反正他們的父母親都忙。 為了教艾莉娜了解水的危險，比爾把還未脫離嬰兒期的艾莉娜推進游泳池裏，讓她 沈入水中。為了教她餐桌禮儀，比爾用牛排刀的尖端，把艾莉娜的手肘從餐桌上移開， 讓她縫了好幾針。為了教她了解長幼有序的道理，比爾把她倒吊在三樓的窗口外。為了 教她學會如何坐公車，比爾把她一個人丟在波士頓市中心，眼睛蒙著布。 艾莉娜在念書的時候，一直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 根據班傑明的說法，感恩節到艾莉娜娘家吃團圓飯，餐桌的氣氛就像戰爭爆發的前 夕那樣。剛開始她的哥哥和爸爸會小心地保持沈默，但是等到第一杯酒下肚之後兩人便 開戰了。 剛開始比爾會先批評他父親對某個政治團體的支持，不久之後兩個人就開罵了。艾 莉娜會試圖調解、緩和，然後乾脆離開座位到廚房和廚師聊天，而餐桌的戰爭仍然不會 停息。接著她母親會從樓梯上走下來吃晚飯，她事前花了好幾個小時打扮，設法用她那 模糊的視線看清楚，用她那雙不停顫抖的手扣好衣服上扣錯的鈕釦。於是這個晚上將隨 著她母親的到來而進入最高潮。老天哪！妳下來做什麼？有誰可以拿個圍兜來？或是找 個擔架也行。對，還是擔架比較合適。拿個擔架來好嗎？ 接著比爾便會大發雷霆，因為他和母親瑪格莉之間其實是很親的。這親密不只是因 為他們都酗酒，同時也因為他們都同樣悲傷、同樣不誠實，以及同樣自憐。他們甚至在 同一年過世，就像許多感情深厚的情侶一樣。瑪格莉是因為肝臟惡化而死，比爾則在六 個月之後，因為飛機失事罹難。他們被葬在新英格而一個寂寞的教會墓園，而最近墓園 石壁上的名字又多了她父親的。艾莉娜的父親一直是尼克森總統的支持者，但是他脆弱 的心臟卻不能讓他挨到水門事件的結尾，就連當時最著名的心臟權威醫生也束手無策。 她父親過世的那天，正好是四月十七號，考克斯被任命為特別檢察官那天。 艾莉娜小時候常常在她母親的更衣室玩耍，那兒有兩面相對的大鏡子。艾莉娜站在 兩面鏡子中間，試圖去看無數個自己的影像。她感覺到自己就這樣無限制地延伸，延伸 到她的血統源頭，延伸到代代相傳的怨恨、疾病，以及罪孽。不過，無論她多麼努力地 移動身體，也無法看到影像的盡頭。因為鏡中的自己就這樣跟著她移動，靜悄悄地，而 且如影隨形。 現在保羅、婉蒂和班傑明是緊緊包圍著艾莉娜的人。組成這個小家庭的還有他們的 狗小戴，牠現在正躺在書房的地毯旁邊舔著自己。艾莉娜放下梅斯特與強生的書，把書 籤夾在更年期的那一章，然後朝廚房走去。她打開走道的燈，然後關上。由於石油危機 ，英國甚至開始實施一週上班三天制。不過艾莉娜不習慣屋子裏面黑漆漆的。她去多拿 些木炭，壁爐需要用的。美國總統目前正在想辦法實施電力限量配給，並且呼籲民眾星 期天不要駕車外出。股市這個星期重挫五十多點，套用班傑明的說法是：三個百分點， 只不過三個百分點而已。 她想起珍妮．威廉的胸脯，被她用最適合的方式呈現出來，胸罩可能在肩上留下深 深的凹痕。她的乳房又圓又大，任何人都可以透過她輕薄的花邊內衣清楚地看出。那樣 成熟而醒目的乳房，正是艾莉娜周遭男性朋友所喜歡的典型。珍妮從來不怕表現自己的 身材，而艾莉娜則趨向保守。雖然艾莉娜的乳房嬌小，但是卻不乏性感，同時她也是個 放得下的女人。只不過班傑明看錯了她。在班傑明眼中，她是個家教良好的乖乖女，但 艾莉娜常常讀一些自我成長的書籍，她不怕改變。如果想把她當成標本那樣死死釘住， 無疑是種殘酷的暴力行為。 必要的時候，艾莉娜其真是可以燒出一手好菜的。她打開水龍頭，把水裝進鍋子裏 ，然後放進一袋凝固成塊的冷凍青豆。她打開冰箱取出火雞的屍體，放在切菜板上。接 著再面無表情地切肉，分成三份放進不同的盤子裏。隔夜的火雞肉是最令人傷心的蛋白 質來源了。 紗門開了，代表一段無趣的對話即將展開。屋外的強風在房子四周和溪邊呼嘯來去 。當她丈夫關上門時，風聲乍然而止，只留下一股冷風竄進廚房。班傑明和婉蒂低低地 和艾莉娜打招呼，就像去教會做禮拜時遲到那樣。 「再過十分鐘就好了。」艾莉娜說。 這樣的估計幾乎每次都是錯誤。 「去把身體擦乾！」班傑明對婉蒂說。 他們兩個正在脫鞋襪，周圍的地上形成一灘水。接著他們把脫下來的濕衣服拿到洗 衣間去放。婉蒂脫下了她的披風和褲子，甩甩頭髮，下身只穿著內褲，仍然滴著水。艾 莉娜這才想起來，她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生下一個漂亮的女兒。 班傑明踉在婉蒂身後走上樓去，艾莉娜則跟在他身後。婉蒂一上樓，立刻霸佔浴室 。接著碰的一聲鎖上浴室的門。 整條走道都呈藍灰色，主臥室也是藍灰色，地上的毯子是更深的藍灰色，就連窗帘 都是同樣灰灰的藍。主臥室的床單是紅藍相間的格子花紋。窗外的街燈灰藍藍的，艾莉 娜扭開床頭的燈，但卻起不了什麼作用。班傑明很快地脫下身上剩餘的衣服，然後把它 們放在他每天睡前掛褲子的那張椅子上。 艾莉娜坐在床邊看著班傑明。 「妳絕對想不到我在哪裏找到她的！」他說。 他消失在更衣室裏，聲音轉來沙啞。 「在珍妮和吉米家的地下室，和那個混蛋在一起。他們躺在地上，連電視都沒開。 那個男孩把褲子脫了，我都看見他的小雞了。」 班傑明的聲音低低悶悶的，身上有揮發油和乾洗店的藥水味。她看得出他很緊張。 「他並沒有完全趴在她身上，只有一部分而已。婉蒂身上的衣服穿得好好的，他就 那樣笨手笨腳地搖擺著，像一條上岸的魚一樣。而婉蒂就只是直直地躺在那裏。」 班傑明從更衣室探出頭來，看著他的妻子。艾莉娜不得不佩服她的丈夫，在心情憂 慮、酗酒，以及通姦等等事情的交相煩擾之下，他竟然還能有這樣的身心狀態。從某個 角度來說，他看起來醜陋、卑鄙，甚至面目可憎。當他笑起來的時候，幾乎可以用淫蕩 來形容。在這樣雜亂紛擾之中，艾莉娜已經很難找到自己對班傑明的愛。只不過某些時 候，她還是挺喜歡他就是了。當一個人和另一個人這樣親密地朝夕相處時，是很難不對 對方產生一點崇敬之情的。 「我現在就該換衣服準備去參加晚上的聚會了嗎？還是等一下？妳覺得－－」 「隨便你。不過我想早點去，早點回來就是了。」她說。 「夠了，我聽到了，我懂妳的意思。關於婉蒂的事，我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那樣做 。她並沒有……她並沒有摸他或是什麼的。」 「你一定要說得那麼仔細嗎？」 「我只不過是把事情說給妳聽罷了。她不但沒有撫摸他，也沒有跟著他動。可能是 害羞、不好意思做吧！所以害羞也有好處的。我走下樓梯，故意停了一下，像個警察似 的。我可真是整到那小子了！妳絕對沒看過有人能在那麼短的時間之內把衣服穿好，褲 子、鞋襪和襯衫。 不過拉鍊沒拉好，襯衫都露了出來。他還假裝在看電視週刊呢！」 班傑明英了，他妄想艾莉娜也能跟著笑。 「妳今天看起來很美。」他對她說，一迸戴上一條領巾式的寬領帶，然後拉上籃金 色的格子長褲拉鍊。她知道自己看起來一點也不美，說得好轉一點，只能說是老樣子吧 ！ 「後來呢？」 「婉蒂看見我，馬上挪開身體，拉開她和那個混蛋之間的距離。後來我開始破口大 罵，我警告那混蛋！如果再讓我看到這種情形的話，我就讓他做不成男人。然後婉蒂就 乖乖地踉著我回來。」 他又笑了起來，是那種虛應的笑。艾莉娜看著他在浴室調整領帶。她等了一會兒才 開口 問，故意讓這問題懸在空中，吊他的胃口。 「那你為什麼會到他們家的地下室去？」 班傑明立刻接口說：「我只是幫他們把一個咖啡杯送過去，吉米上回留在我車上忘 了帶走的。因為妳……在看書，所以我不想吵妳，就自己去了。」 班傑明從浴室走出來，臉上帶著微笑。 他張開雙臂說：「寶貝，我們去吃飯吧！我都準備好了。」 她吃力地從床沿站起來，離開裏著自己的被褥，身體彷彿有千斤重似的。聽謊言確 實是件吃力的工作。 「噢，對！那個不沾鬍的咖啡杯，放在車子上。」 「對！就是那個，沒錯。」 「就是那個。」 班傑明拚命地點頭。 「就是那個。」 她丈夫就這樣笑著，好像一點兒也不在意他那牽強的謊言。 於是他們回到廚房，失望像是一個來晚餐的客人一樣，逗留在餐廳裏。青豆在鍋子 裏跳動著，可以開飯了。婉蒂出現在艾莉娜身後，上身穿著和剛剛同式樣的粉紅色高領 毛衣，下身穿了一件絨布長褲。不需要艾莉娜指使，婉蒂主動到抽屜去找挖火雞用的木 勺，然後放在餐桌上。接著她又到冰箱旁邊的碗櫥裏去拿出三個玻璃杯，是上面飾有小 藍莓花紋的那種。 精美華麗的餐具是等到特別的假日才用的。 班傑明走到外面的房間去，一定是去給他自己倒杯酒，艾莉娜對這樣的動作再熟悉 不過了。要不了幾秒鐘，必定會傳來冰塊撞擊杯底的聲音，以及他們家那台新型音響流 瀉出來的流行音樂。 艾莉娜把青豆從鍋中盛起，放進婉蒂遞給她的盤子裏。然後再和婉蒂一塊摺餐巾、 擺碗筷。刀鋒朝內，杯子放在最適當的右上角。他們家的狗走進廚房來，先繞著水槽慢 慢踱步，然後轉了幾圈之後，才在桌子的正中央底下就位。接著進來的是男主人，他帶 著他的酒叮叮噹噹地走來。 他們圍繞著昨天吃剩的火雞站著，各自用勺子將碳水化合物盛進盤子裏，放在青豆 旁邊。 一切都按照最完美的順序來。首先是婉蒂，按著是班傑明，最後是艾莉娜。接著他 們又輪流到冰箱去找飲料。經過半天的搜尋之後，婉蒂只找到牛奶可以喝，那種盒子上 面寫著低溫殺菌、添加維他命D的牛奶。她把牛奶遞給她父親，後者也倒了一杯放在他 的威士忌旁邊。艾莉娜發現牠的女兒和丈夫都是用那種充滿期待的眼神去看冰箱的，而 她自己和保羅則明白，冰箱裏面藏著的東西其實是多麼有限。 廚房的窗子有冰雹在敲打著，也可能是雪，或是其他什麼的。屋外的燈光微弱地照 著，艾莉娜的視線範圍不超過車道。即使外面下著大風雪，整個新坎能鎮也沒有一個人 想在週末晚上待在家裏，沒有一個做父母的想和他們的孩子待在家裏。各種舞會聚會仍 然歡聲鑼鼓地進行著。 桌上的火雞肉早已喪失水分，這是無可避免的。她和班傑明對火雞肉的濕潤程度要 求是一致的。但是似乎只有在剛做好的時候，才能維持該有的水分。至於隔夜的剩菜， 就難免乾澀了。澆在內上面的湯汁也必須重新加熱，而艾莉娜無法應付的正是這些。她 知道如果有一天，她真的罹患精神衰弱等心理疾病的話，那麼原因不是因為婚姻失敗， 也不是因為二十世紀人類普遍的精神匱乏，而是因為這類瑣碎的小事，像是因為她昂貴 的套裝上沾了筆漬，因為她那張保羅．賽門的唱片弄歪了，或者因為那些放了過久的冰 塊上面辛辣的味道。而真正形成那寂寞無底深淵的，正是這些瑣碎的小事。 艾莉娜起身，把腿上的餐巾放在椅子上。桌子底下的狗也連忙爬起來尾隨著女主人 ，以為有剩菜可以吃了。艾莉娜拍拍牠的頭：全想也許裏面有個腦，然後打開冰箱去找 昨天吃剩的小紅莓醬。婉蒂和班傑明看著那只裝著小紅莓醬的碗，臉上帶著微笑，嘴巴 正塞滿食物。 小狗則快步地走回桌子底下。 艾莉娜把小紅莓醬傳給其他的人，不過為時已晚。因為婉蒂已經在吃最後一口火雞 肉了，而班傑明正專心喝著他的威士忌。這就是他們的晚餐了。那個時候自動化的家電 用品已經很普遍了：洗衣機、乾衣機、洗碗機、製冰機、榨汁機和插電烤肉架等等。那 時候也已經有對月球發射的火箭。然而，火雞的難題卻仍然沒有解決。 晚餐進行到現在已經有足足二十分鐘了，他們之間沒有一句對話。艾莉娜是在玩弄 著盤中的青豆時，鷘訝地發現這個事實。艾莉娜一直覺得設法找話題說是她的義務，幾 年來都是如此，也許未來一輩子都是。艾莉娜就是這樣，她若不是覺得自己有義務去拒 絕任何對話，就是覺得自己有義務找話題說話。這是她的責任。她必須說那些安慰人的 話、婉轉的話、容忍的話。說那些做母親的人說的話，但是她也知道這些話根本沒有多 大的用處。有時候班傑明甚至會聽了之後怒髮衝冠，就像她家裏的其他男人一樣。 比方像最近他們和朋友打網球雙打的時候：「班傑明發球像在發射榴彈砲一樣。」 艾莉娜對身旁的球友說。 話一說完，班傑明立刻從對面喊：「寶貝，妳少在那裏放他媽的屁！」 他的臉發脹通紅，像個紅色的氣球似的。 設法找話題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艾莉娜現在不再承擔這樣的責任。她想起自己的 女兒在威廉家地下室的情形，並且試著想像婉蒂撩起裙子，露出完美的臀部曲線和一族 金色的陰毛。她的小腿也已經有了美麗的女性弧線，彷彿她穿高跟鞋已經很久很久了。 而且從她胸部隆起的情形看來，她絕不會步她母親的後塵－－艾莉娜的乳房扁平而不起 眼，她身上穿的鋼絲胸罩根本就是多餘。 婉蒂的臉上似乎一點羞恥的表情也沒有，彷彿被抓個正著反而讓她的膽子更大了。 其實暗地裏，艾莉娜非常佩服女兒的勇敢。沈浸在對女兒的愛之中，艾莉娜忘了要懲罰 婉蒂。而婉蒂這時候已經離開餐桌，把自己用的碗放進水槽，然後再度來到冰箱前面站 著。當然她最後還是失望地關上冰箱，繼續到碗櫥裏面去找餅乾糖果。碗櫥裏的紙盒中 ，擺著一顆萬聖節 剩下來的糖果。那顆糖可能是婉蒂這輩子最後一顆萬聖節糖果了，因為從明年起， 她的年紀就已經大到不再適合出去和鄰居要糖吃了。婉蒂偷偷地溜出廚房，不一會兒書 房便傳來電視機的聲音－－那生硬沈悶、令人難以忍受的聲音，蓋過了音響的流行音樂 。一想到聖誕節就要到了，艾莉娜便覺得受不了。 她和她的丈夫一同起身，小狗跟著他們走到水槽邊。 「有什麼甜點可以吃的？」班傑明問。 「你自己找。」 「請問專家妳有沒有什麼建議？」 「班，別指望我今天晚上還要討你歡心！」 他在廚房裏隨意弄弄。 「看來我們今天晚上會玩得很愉快了。」 盤子從他手中滑落，掉進垃圾桶裏。他找出來之後，放在流理台上。 「聚會時間到了，看來－－」 「你最好閉嘴。」艾莉娜說。 「妳以為我－－」 「我沒有以為什麼！」 她小心地把盤子放進水槽，碰的一聲造成意外的戲劇效果。隔壁房間傳來既輕快又 憂傷的爵士音樂。 「妳有什麼心事？可別－－」他說。 「沒有用的，如果你想我會給你好臉色看，別作白日夢了。我現在什麼也不想說。 」她說。 班傑明憤怒地走到碗櫥邊，從紙盒子裏偷拿了婉蒂儲藏的巧克力棒。 「好啊！不想說就別說。」 「哦？是嗎？什麼不沾鬍的鬼咖啡杯！」她說。 班傑明厭煩地問：「妳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不必跟我裝糊塗。」 「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 「我一點也不意外。」艾莉娜說。 班傑明用吃了一半的巧克力棒指著艾莉娜說：「親愛的，妳給我聽好，如果妳又想 跟我來這一招的話……」 「不忠，我想說的是你的不忠、你的背叛，以及你和別的女人之間的調情，可以嗎 ？可以嗎？」 班傑明臉色發白，神情冷肅而呆滯。 「我不忠？妳想說的就是這個嗎？妳想指責我的就是這個嗎？」 他們的對話越說越小聲。 「那是第一點。」 「好，那妳倒說說，妳要的忠實是怎樣的忠實？」他說。 「如果你想藉機羞辱我的話－－」 班傑明接口說：「不然我能做什麼？除了不忠之外我還能做什麼？親愛的，我們所 生活的不是一個真實的世界，妳活在過去的夢境裏，聽那些心理學家說的那些不真實的 話。但是真實世界裏根本不是那樣的。」 靜默無聲。 「看看妳周圍的人，沒有人是忠實的，這是不成文的定律。就連政府也不忠。看看 陽齊街上的那兩個同性戀男人，看看上演的電影。世界都變了，不是我們原先想的那樣 。其實我一點也不好受，這都是折磨。寶貝，妳知道……我沒辦法一直等，等到我們好 的那一天－－」 書房的電視聲音更大了。 「噢，老天！」艾莉娜說：「你簡直把我當成笨蛋。現在卻又要我這個笨老婆陪你 去參加聚會，戴著你那個可笑的領帶去，跟你的褲子一點也不配。戴著你可笑的領帶去 參加聚會，又要我和你的朋友握手、找話題說，還要我穿那種露出乳溝的衣服。而你連 自己的不忠都不願意坦承！」 「至少去參加聚會可以暫時離開這棟房子，出去透透氣。我們可以試著和鄰居交往 ，和其他人聚一聚。親愛的，我不想留在房子裏，然後各自在不同的房間裏看書。妳明 白嗎？我們何不加入他們，一起去玩玩？」 他把巧克力棒的空紙袋丟在流理台上，繼纘去碗櫥裏偷拿女兒的糖果。 「你根本不了解我的感受。」艾莉娜說：「你從來不在乎，等到有一天你終於－－ 」 「我當然在乎。」班傑明低聲說：「難道我不了解寂寞的感覺嗎？如果妳指的是寂 寞的話，那我太了解了！」 「班傑明，這就是你的解釋嗎？」 「我的意思是說，寂寞是大家共通的感受。我所說的就只是這樣。因為寂寞的緣故 ，我做了一些讓自己後悔的事。我也覺得後悔，妳明白嗎？」 他彷彿在突然之間變得很累很累。他走到她身旁，但是她當然不會給他一個擁抱。 她不願意去擔任弱者的角色。他們之間疏離、相吸又相斥。艾莉娜想把暖氣調大一些， 又想起要提醒婉蒂關於壁爐木炭的事。她的心就這樣從她的困境中抽離。她覺得悲傷， 卻不願意去承擔悲傷的責任。壁爐旁邊的報紙夠不夠多呢？ 他們兩人分開，各自到各自的圈子裏去。班傑明把自己關進一樓的浴室。 艾莉挪用廚房的抹布擦臉。小狗站在她面前，用期待的眼神看著她，如雨刷一般的 尾巴不停地搖擺著。 來到書房，她看見婉蒂正專心地看著查理布朗的卡通，上演的是她看過不下十遍的 聖誕特輯。艾莉娜坐在躺椅上，把雙手埋進女兒的頭髮裏。 「我和你爸要到哈爾福家去，他們家的電話就在廚房的月曆上。大概十一點左右， 我們就會回來。」 「是一個很大的聚會嗎？鄰居之間的聚會嗎？」 婉蒂說話時，眼睛沒有離開過電視螢幕。 「大概是吧！為什麼這樣問呢？」 「只是好奇而已。」婉蒂一本正經地說。「如果有事的話，我就打電話到那裏去找 你們。」 「妳想搞出什麼樣的問題啊？」 艾莉娜親親女兒的頭，而後者仍然專心在看電視。 「我想我大概會偷一輛旅行車，出去兜兜風，然後開到某個社區去。或是去從軍， 或是去放火燒房子。」 「妳給我乖乖睡覺就是了，如果會冷，衣櫃裏還有多的毛毯。明天早上醒來就見到 我們了。」 一樓的浴室門開了，馬桶的水剛剛沖過。艾莉娜不想換掉腳上的便鞋，也不想化粧 ，只是到櫃子裏去找雨具。雖然到哈爾福家只有一英里的路程，而且他們要開車去，但 是艾莉娜還是找出她打折時候員的那件淺藍色雨衣。 她透過大門旁邊狹窄的玻璃窗，看著屋外的冰雹。前面的草坪和灌木叢已經開始積 雪了。 馬路也將濕滑難行，危機重重。修路工人得開始忙著撒鹽、撒沙，用探照燈在大街 上來回照著。 班傑明正在車道上倒車子。艾莉娜對婉蒂道再見，但是後者沒有回答。 音響傳來的流行音樂仍然不斷。艾莉娜關上大門，跳過一灘泥濘。車內，她和她的 丈夫都沈默不語。 大學時代，她常常從班傑明那退縮的身影後面，對他說愛他，但是結果往往發現那 個人不是班傑明，而是和他相像的人。有時候被認錯的那個人，甚至是個紅髮的人、黑 人或是女人。因為她心中洋溢著對他濃烈的愛，所以才這樣四處散發。 有時候她打電話到兄弟會會所去對班傑明說：「噢，親愛的，我好想你！」結果卻 發現班傑明的朋友假冒班傑明，在電話的另一頭說：「噢，艾莉娜！妳是我的小心肝寶 貝。哈！ 哈！哈！」 除此之外，有時候她要打電話給別人時，比方像她哥哥比爾或是她的朋友黛安娜． 奧森，卻發現自己撥的是班傑明的電話號碼。然後等他接起電話來時，她會以為是別人 在電話的另一頭。那時候她的整個世界好像就只有班傑明一個人，好像她拿起電話來就 只能打給他。她愛的不只是他，還有所有長得和他相像的人，以及那些長得和他不像的 人。 所以說愛的本質其實就是誤認。弗洛姆、路意斯以及提爾奇等等專家都是這麼說的 。愛隨風飄散，常常找錯了對象。那麼也許班傑明是對的，七０年代的人們，確實有理 由把他們的愛投注在陌生人身上，以及投注在虛幻和欲望之中。就像路上開車的那個男 人其實也和她的丈夫一樣，用相同的方式挖鼻孔，用相同的方式搔屁股，同樣洗個澡要 花上老半天，但他們是不同的人。她記得班傑明過去的點點滴滴，那些連他自己都不記 得的細節。她記得他曾經為了一個逐漸沒落的動物園而哭泣：記得他曾經好喜歡《第凡 內早餐》那本小說；記得他在得知母親中風時困惑的樣子；記得他那憂齴的微笑和憤怒 的神情。所有這些關於他的過去，她都牢記在心。她對班傑明的不忠，在於她愛著過去 的那個他。 她知道班傑明對她也有類似的看法。他對她最大的不滿就是她在朋友聚會時不會說 話。 現在趁著坐車的時間，她可以稍微練習一下。不過，當今的時事不是個談天的好話 題－－經濟不景氣、政府承認故意銷毀證據、阿拉伯國家對任何支持以色列的西方國家 實施石油禁運、美國在不久的未來要實行石油限量配額等等，因為這些都是人們想努力 忘記的事。大家都想忘記目前的時事。 已經是晚秋了，鄉村俱樂部開始關閉三個月，所以大家不再像從前那樣常常打網球 和高爾夫球。不過，週末的電視將不停轉播各項橄欖球賽，因此運動倒可能是個好話題 。巨人隊表現不佳，城市隊先好後衰，騎兵隊一般預測今年將大顯身手。這些只要翻開 報紙的第二版，大致背一下就成了。 宗教的問題已經落伍了，人們談的頂多是地方教會一些實際的問題。誰這個星期天 負責煮咖啡？誰負責今年冬天衣物捐贈的事宜？批評牧師的佈道以及牧師本身也是不錯 的話題。 還有與宗教有關的電影和歌劇也很好。 地方的鄉鎮會議和房屋稅率問題也同樣可以當成話題，只不過維持的時間不久就是 了。 當妳被那些滿身酒氣、兩眼通紅的男人困在牆角，而他想說的只是人造陰莖和高等 哺乳動物的雙性戀問題時，妳又該和他談什麼呢？ 艾莉娜曾經在過去的一個應酬聚會時，被一個男人困在牆角。那個男人接受過格式 塔心理治療，就是連續三天被關在密閉的房間裏，聆聽宇宙的盤旋結構，據說可以增加 工作效率。 不過，這個叫做衛斯理的男人現在已經很少被邀請來參加新坎能鎮的聚會了。他們 是在郵局認識的，還曾經一起吃過飯，兩人之間的對話抽象而模糊，不過什麼也沒發生 。也許本來就應該這樣。 在聚會中唯一最真切、最合適的話題就是說閒話了，而且講得越俗越好。艾莉娜也 和別人一樣道人長短。說什麼誰去銀草之家接受治療、誰精神崩潰、誰有外遇，以及誰 犯了罪等等。當班傑明把車停在哈爾福家門前的草地時，艾莉娜發現自己現在已經成了 別人的話題了。 她和一個對她不忠的男人出入在公共場合，別人將猜測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被背叛 。她就像是一個孤獨的老處女一樣，住在河邊的小鎮上，用自己的尿液當成香水來擦。 不過從另一方面來看，也許班傑明說的沒錯：我們每個人都是戴綠帽的人。婚姻的 本質也許就是背叛和被背叛。是的，我們所要做的就是讓自己去習慣這種墮落，同時認 知到自己仍然可以一邊花天酒地，一邊維持一個平靜甜蜜的家，打扮得光鮮亮麗出外應 酬，並且疼愛自己的孩子，同時給他們全世界最好的東西。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這棟宿舍的名字叫做巴克樓。裹面的氣氛蕭條而淒涼，是棟令人傷心的旅店。人生 充滿了諷刺，不是嗎？正如這份期刊在第一百四十期中所提到的一樣。連環漫畫期刊《 神奇四怪人》是這個時候風靡全美的超級英雄。目前神奇四怪人的生活正遭遇到感情與 工作的波折，雖然在漫畫世界裏只是幾天之內發生的事，但是在漫畫外的現實生活中卻 已經長達一整年了，足足佔去保羅．胡德狂飆青春期中二百多個日子。漫畫中，隱形女 郎蘇兒．理查和牠的丈夫瑞德．理查失和，帶著她的兒子佛蘭克避居鄉野。除非等到瑞 德真正了解到家庭的責任和義務，否則蘇兒不會回來。蘇兒離去之後，蛇髮女郎克麗絲 取而代之加入神奇四怪人的陣營。克麗絲是強尼．史東的情人，她曾經是神奇四怪人的 敵人。 巴克樓裏的人們心情陰鬱。除了理查夫婦的婚姻問題之外，克麗絲已經決定要嫁給 桂克弗，而非她的情人強尼．史東。蘇兒很擔心昏迷當中的兒子佛蘭克；瑞德擔心蘇兒 ；強尼擔心克麗絲；而班傑明．葛林則擔心他自己。 對於《神奇四怪人》的讀者來說，最近幾期真是精采。保羅．胡德是個標準的連環 漫晝迷。不過，《神奇四怪人》現在已經不如前八十期那樣好看了。作者史坦力與傑克 ．可比正處於顛峰狀態。那已經是十二年前的事了，一九六一年正式出版第一期。仔細 想想，保羅的妹妹婉蒂，年紀就和這個連環漫畫期刊差不多。她在十四年前出生，使他 們邁入一家四口的紀元。因此也可以說，婉蒂出生的時候正是《神奇四怪人》這部連環 漫畫的醞釀期。那麼在那兩年之中，史坦力在哪裹呢？彷彿史坦力是依據胡德一家人塑 造漫畫中的人物似的。 在司坦弗鎮的火車站，保羅站在一個書報攤前仔細看著旋轉架上的雜誌。連環漫畫 就擺在色情書刊旁邊。他看到《神奇四怪人》第一百四十一期就在架上向他招手。期刊 上面斗大的字寫著《神奇四怪人完結篇》，保羅一點也不意外。這期封面上是神情慌張 的蘇兒，兩手摟著她全身發著光的兒子，旁邊寫著：小佛蘭克有如一顆原子彈！ 當然，除了《神奇四怪人》之外，保羅也看其他的漫畫，像《蝙蝠俠》和《美利堅 正義聯盟》等等。此外，他也隨時注意其他奇異漫畫的劇情發展，像《蜘蛛人》《鋼鐵 人》《神奇巨無霸》《復仇者》《X人》等等，還有《神奇四怪人》的姊妹作《衝浪人 》和《潛水艇》。每一本他都看過，但是他最喜歡看的還是《神奇四怪人》。其實《蝙 蝠俠》也挺不錯的，至少它比較人性化，因為主角不是神鬼，而是個聰明而富裕的平凡 人。《超人》有提昇道德的作用； 《神奇巨無霸》將野心傲氣描寫得淋漓盡致；至於《衝浪人》的作者一定是個吃迷 幻藥的人。 那麼，為什麼保羅還是對《神奇四怪人》情有獨鍾呢？最主要是因為劇中的人物班 傑明． 葛林和保羅的父親同名，這個不可思議的巧合讓保羅驚嘆不已，而且耿耿於懷。他 小的時候，甚至就把他父親想像成劇中那個身材矮胖、平庸自憐的班傑明。那時候他父 親常常在家裏逞兇發威，有時候因為浴室地板上的一塊濕毛巾，他就暴跳如雷地跑到保 羅的房間破口大罵。 還有的時候只要聽到一點點吵雜聲或是腳步聲，他使會從一樓衝上來找保羅算帳。 不過，事後他父親總是不忘向保羅道歉。這就是他父親，連要威嚇別人都做得不好，就 像漫畫中的班傑明那樣：他厭惡世界、厭惡人類，也厭惡他的家庭。不過他卻愛人們、 愛孩子，也愛小狗。 至於他母親，就是漫畫裏的隱形女郎蘇兒．理查。不過，有的時候她又像那個有預 知能力的克麗絲。就好像他父親有時候也像那個科學家瑞德．理查，而保羅自己倒像班 傑明．葛林。但是有時候保羅又像是彼得．派克，也就是蜘蛛人。這些角色似乎永遠不 可能是一對一的。無論如何，《神奇四怪人》這部連環漫畫確實在錯綜複雜的愛恨情仇 當中，把家庭的本質描繪得真實而透徹。而且不知道為什麼，當保羅在讀這部漫畫書時 ，直覺它就在新坎能鎮上演當中。 說到通俗劇，不妨先談談三天前的星期二晚上，大家聚集在聖彼得中學的宿舍交誼 廳看電視，也就是保羅要被「囚禁」三年的地方。那是感恩節假期的前一天，雖然距離 聖誕節還有一個多用，但是電視上已經在播放聖誕節特別節目了。這種情形似乎一年比 一年更早。不知道是誰把燈關了，大家在昏暗的光影中閒適地坐著。至於旁邊坐的是誰 都不重要了。保羅還算運氣好，從社團那些專門販賣毒品的傢伙手中，取得了一些大麻 ，他剛剛才抽過。 麻煩的是這些毒品對他的作用已經越來越小了。他記得第一次吸毒時，感覺整個青 春期的死亡徒刑在頓時之間獲得了赦免。周遭的樹木、房舍和一亦事物都變得如此可親 ，彷彿他在所有的東西之間，找到了和諧的平衡點。他對身邊的女孩說他不想回家、不 能回家、不能說話、一輩子都不想畢業，而女孩捧著他的頭，緊緊地擁他入懹。 然而，最近這些毒品的作用消失了。沒有什麼東西能夠解除他身上的桎梏。他覺得 渾身不自在。今天晚上的他在抽了大麻之後，發現視線所及之處布滿了紅色斑點。電視 螢幕士都是不斷跳動的紅點，像感染了瘟疫似的。正在播出的聖誕特別節目「紅鼻馴鹿 」劇情變得一點也不合理，保羅看著魯道夫率領馴鹿：全裏面卻聯想到政府干預以及言 語控制等等陰謀詭計。他試圖從迷幻中跳出來，卻看見可惡的雪人攻佔城鎮。他甚至藉 著唱歌來讓自己快活些，但是沒有什麼用。 「老胡，你沒事吧？」突然旁邊有人問。 「別吵！專心看！」 也許是他走桃花運了。因為卡拉．貝爾此刻正坐在他身旁。卡拉．貝爾不僅是「紅 鼻馴鹿」以及「雪人」的忠實戲迷，同時也是會跳「胡桃鉗」的女孩。是的，卡拉．貝 爾現在正試圖平撫他的心情。卡拉．貝爾是聖彼得中學在一九七一年首度實施男女合校 的第一屆女學生。她靠在他身旁安慰他，電視正演到魯道夫遭受眾馴鹿嘲笑。保羅把卡 拉摟進懷裏。他完全被征服了，舉雙手投降。 「沒事，小子，沒事的。」她說。 她是個充滿母性的人。 「我也討厭感恩節。」她繼續說。「誰不是呢？你當然不想回家。不過話說回來， 留在這兒也沒什麼好的。」 她說的沒錯。聖彼得中學裏都是那些有錢人家的繼承人，他們在上大學之前被父母 關到這裏來。保羅聽說卡拉．貝爾是單親家庭的孩子，她的單親母親病了，因為得了某 種癌症，就快死了。這個感恩節，又會有不少聖彼得中學的學生要目睹他們的父母親因 為吞安眠藥而被灌腸，或是發現他們的兄弟姊妹上吊自殺或瓦斯中毒等等。也有的學生 會開著昂貴的車子到海邊去度假；還有的學生根本沒有親人，他們的監護人是信託基金 會的官員，而他們的家已經破碎，但卻留下相當的財富。 「閉嘴！」旁邊有人叫。 保羅根本聽不見電視在演什麼，他手臂摟著卡拉。一個小矮人騎著剃刀越過一片雪 地，然後飛上天空。保羅希望這個擁抱可以帶來奇蹟。他早就聽聞宿舍的交誼廳內總是 有不少的這樣耳鬢廝磨的事。他不停地笑，不停地笑，但是還是沒有用。 於是保羅把手伸進卡拉的粉紅色襯衫裏，觸摸到她胸罩的鋼絲。女人的心有一種說 不出的溫柔，他為之深深吸引，但是卻不懂為什麼。卡拉既沒有拒絕，也沒有給他任何 鼓勵。廣告的時候，他把手伸得更裏面了，撫摸她嬌小、安詳、慰藉人心的乳房。與其 說是性感，不如說是溫柔。她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拉出來放在他的腿上。整個廳中 都是紅色的斑點，所有的女孩都抓住男孩的手腕。外界所有的一切都與他的亢奮糾結在 一起，雜亂不清。他的視力被惱怒的情緒所蒙蔽。 「我了解，小子。我懂，我懂。」她把他的手推回到腿上時，嘴上這樣說。 於是他選擇了最明智的做法：他逃離這間交誼廳，到別處去等待毒品的作用消失， 也等待他的罪惡感消失。他選擇逃跑。 這個事件風波是和另一件事相互關聯的，就像在連環漫畫中件件事情串連在一起那 樣。 漫畫中的想像世界以及人物，其實和現實生活中的人事物是並存的，這就好比古聖 先賢其實現在就在保羅的身旁走動著－－在這司坦弗鎮的火車月台上。在想像的奇幻世 界中，保羅的父母親正要去揭發一個地方政客暗地做的不法勾當，而這個政客的女兒是 保羅未來的妻子； 保羅的妹妹正在引誘一個藝術收藏家兼業餘核子物理學家，這個物理學家剛巧又是 一個東歐間諜，企圖破壞班傑明．胡德的事業。這所有的事情都在同一個時間內發生。 在奇幻的世界中，卡拉．貝爾待會會出現在火車上，就坐在他身旁，然後告訴他她一直 愛著他。而他們乘生的這班火車在途中會遭到印第安人襲擊，或者他們會融入「紅鼻馴 鹿」的故事中，和進攻城鎮的雪人來個大對決，一直到尼克森總統出現，倡導和平為止 ，就像他在《神奇四怪人》裏所做的一樣。 當然，保羅的父親對漫畫厭惡至極。他只要一想到辛苦賺來的錢就這樣輕易流入那 些漫畫商手中，就氣得咬牙切齒。也許是因為他和班傑明．葛林彼此相像，所以他們誰 也不想接近對方吧！不過，他父親厭惡的東西還不只是漫畫書而已，他討厭保羅的長髮 ，討厭自己的寂寞，也討厭自己缺乏運動細胞的身材。沒有什麼事情可以真正引起他父 親的興趣。 所以保羅很早就放棄努力了。保羅是個沒出息的人！他買過馬郁蘭，覺得它好極了 ；他向學校的老師借過荳蔻，希望能享受到那種興奮的快感；他吃過安眠藥；他大量吞 食過感冒藥。這就是保羅．胡德。他聽得懂那些難解的歌詞；他和他的室友曾經養過兩 隻小鸚鵡；他在牆上掛黑光海報和壁毯；他燒有香味的香柱，帶金屬框眼鏡；他穿衣服 總是只有前半部紮進褲子；他的毛呢外套和卡其褲看起來縐巴巴的，好像睡覺也穿著似 的，而今天他穿的又是這套衣服；他穿鞋不穿襪：他上衣的後半部在風中飄盪著，好像 一面國旗－－一個富裕而頹廢的國家的國旗。 司坦弗鎮沿著九十五號州際公路延伸，是個平坦而遼闊的城鎮。左邊是幾棟高大的 國民住宅，在天空的襯托下，構成寂寞而感傷的線條。佇立在遠處一座孤獨的高樓是當 地政府的辦公大樓，它的形狀就像《神奇四怪人》裏面的火箭，也像聖彼得中學的巴克 樓。保羅可以清楚地看見神奇四怪人從發射台升空，準備去和杜恩博士對決。 「燃燒吧！」保羅說。 火車來了，保羅上車後選擇了一個兩張椅子相對的座位坐下，然後把腳蹺起來。查 票員來的時候，他才發現剛剛在司坦弗火車站又忘了買火車票，查票員要求他罰票。 「對不起，請問你說什麼？」保羅問。 查票員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噢，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可不可以給我一張到格雷站的火車票？加上罰款。」 他想著學校裏的事。在學校裏他是基特理奇幫的一員。這個幫名是別人給他們那群 人的封號。他們都住在宿舍裏，至今已經兩年了。不過他們盡量隱藏這樣的身分，因為 基特理奇幫代表了低賤和頹廢。裹面的成員共同的特性就是平庸。保羅沒有參加任何運 動項目，也不是搖滾樂團的團員或是校刊的編輯幹部。他一點也不突出，缺乏吸引力。 而基特理奇幫內的成員就是像他這樣的迷失靈魂。其他的同學不是透過暑期活動，就是 透過其他團體而相互聯繫交往。剩下來的人就是他們這一幫。 對他們而言，青春期是致命的歲月。能夠清醒地活過一個下午就算是了不起的英雄 事蹟了，而保持酒醉迷幻的狀態才是明智之舉。「性解放」是其他同年齡學生初嘗的滋 味，卻是保羅和他的死黨求之不得的經驗。他們手淫，然後被逮到。他們遭受他人批判 ，然後喝酒買醉，按著再手淫。他們欺負新生，把自己的挫折感加在那些孩子的身上， 並且拿滑雪杆當標槍丟他們。 至於基特理奇幫最初是怎麼形成的，沒有人知道。成員中也有女生。除了卡拉．貝 爾之外，還有克麗絲．懷門和她的室友黛比．凡特。黛比通常對基特理奇幫的成員只談 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不過她卻允許他們在星期六的晚上和她睡覺－－這點嚴重違反校 規，並且容許他們碰觸她那雙大得異乎尋常的乳房。而每個受害者事後頸子上都會有幾 條清楚的鞭痕。保羅還不曾經歷，但是他看過另一個成員哈爾．佛斯特回來的樣子，他 剛開始是得意洋洋的，因為他是第一個沾污她床單、第一個和她洗澡，以及第一個見她 父母的人，但是後來卻覺得羞恥。之後的幾天，黛比都拒絕和哈爾．佛斯特說話。自由 戀愛到哪裏去了？革命的精神又到哪裹去了？ 基特理奇幫的成員及人數不斷在改變當中。法蘭西．戴文（保羅最要好的朋友）以 及哈爾．佛斯特是其中兩個創始人。還有克麗絲、黛比、萍妮．柏德、強尼．瓦爾德、 麥可．魯斯，以及第二批進來的成員。有時候他們會聚在一起，有時候當他們不在一起 時－－特別是當他們各自走到學校餐廳用餐，面對他人批判的眼光時，他們也知道自己 其實並不孤單。當火車開過格林鎮時，保羅心裏想：基特理奇幫對他們來說是一種協調 劑，也是一種心靈的安慰。 不過，基特理奇幫不能做到的一件事就是教導他們關於情愛的問題。在這方面，他 們是無人教育的孤兒，對愛一無所知。保羅曾經和愛琳．倍克出去約會過幾次，但是後 來她卻變成他的室友史特恩．辛克雷的女朋友。剛開始那一段時間當中，保羅常常故意 闖進宿舍的房間，打擾他們倆的好事－－他不是看見他們兩個假裝熟睡，就是看見愛琳 用衣服遮住身體。 於是保羅藉著迷戀別的女孩來報復，藉著孤獨來反擊。 有一天，他說服愛琳和他到科學大樓的圖書室去，然後責怪她的不忠，企圖讓她良 心不安。妳知不知道，妳和辛克雷約會傷透了我的心？我連飯都吃不下。這當然是假話 ，因為傷心吃不下飯是他的老毛病，與愛琳無關。他跪在愛琳面前，她的牛仔褲和粉紅 色內褲被脫了下來，纏在腳踝邊。他把她的陰部拉近自己的臉，她兩腿張開跨在他頭上 ，身體微微降低。 他的舌尖進入她的體內。時間短暫得有如一場夢。她不願意再進一步做其他的了， 甚至就連這些都不是她想做的。不過，在她回到史特恩．辛克雷的身邊之前，她用顫抖 的聲音輕輕對他說：保羅．胡德，我知道將來你在那一方面是絕對不會輸人的。 火車呼嘯穿過培漢鎮。旁邊的高速公路上，所有的車輛幾乎部動彈不得。在下雪、 下冰雹的天候狀態中，車燈和路燈其實是沒有多大的作用的。 保羅．胡德雖然對愛了解不多，但是他並不笨。雖然他曾經把自己的陰莖浸到牛奶 裏，好讓舍監的貓來和他做愛－－牠的舌頭感覺起來就像磨砂紙一樣，但是他知道自己 欠缺的是什麼。他曾經伸手到婕妮．麥蘭的褲子裏去撫摸她藏在裏面的那叢東西；他也 曾經吻過好多個女孩，有的是深吻、有的是淺吻；他從書中了解到口交、六九性交姿勢 、集體狂歡做愛、雙性戀、互相手淫、易裝癖、三人性交、肛交、戀物癖等等。他也從 法蘭西．戴文那兒借到了那本精采部分都摺角的《肉欲經》。他知道什麼是愛。他也將 繼纘探究這方面的知識。他不要像他的父母一樣活得那樣悲哀。 現在的他正坐著火車要去找莉比．凱西。莉比．凱西是個很好的談天對象，不像他 那些基特理奇幫的朋友，也不像卡拉．貝爾。她是聖彼得中學慈善社團的團員，她的父 母親完全不管她。保羅對她的迷戀是突然之間就發生的事。他對卡拉．貝爾以及黛比． 凡特的感覺只是喜歡而已，但是他對穿貂皮大衣和牛仔褲的莉比．凱西卻是深深的想望 。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她；他把她的名字寫在英文課的作文上；他作詩獻給她。而這些都 只是發生在短短幾天之內的事。 過去兩年來，他幾乎每天都和法蘭西．戴文、哈爾．佛斯特，以及伯登．吉爾佛三 個人混在一起。他們常常一塊兒到樹林裏去吸毒；他們住同一棟宿舍；他們互相交換唱 片聽；他們都會用吉他彈相同的曲子；他們會說同樣的笑話；他們都討厭同樣的老師。 他們還常常在同一天自願到學校餐廳洗碗。 不過，保羅知道這一切都要結束了。那些結黨結派的玩意兒，只是一個人生命中的 短暫片段。自從今年九月法蘭西．戴文在他的生日舞會上，宣布自己是基特理奇幫幫主 之後，整個事情就變樣了。反正這個幫本來就是個笑話，宗旨在讓成員覺得自己是敗類 。遲早每個人都會給自己找個頭銜來戴，就像神奇四怪人一樣。全都和政治與權力脫不 了關係。 火車裏的乘客安靜得有些怪異。他們都把自己的行李放在旁邊的座位上，一個人佔 據好幾個位置。保羅常常會掉東西，像手錶、雜誌和雨傘等等。有時候他把借來的書也 弄丟了。 所以現在他緊緊地抓住《神奇四怪人》第一百四十一期，好像它是重要的機密文件 似的。當火車經過九十七街的隧道，煞車靠站時，他突然很高興自己是個孤獨的旅客， 沒有任何行李與責任的牽絆。 格雷車站一片荒涼。大大的柯達廣告看板上，畫的是溫馨快樂的一家人圍繞著聖誕 樹的模樣。保羅找了一處地方，然後像小時候那樣靠牆而站，望著滿天的星斗。他就這 樣沈浸在塵埃之中，星宿的浩瀚與簡樸讓他為之深深感動。它們是另一個時空的虛幻之 物，它們是從前的超級英雄。 火車站裏站著一排面無表情的人們，他們手中拿著廉價的書刊。保羅穿過人群，像 一個武士。 莉比．凱西，牠是保羅此行的目的。她父親沒有工作，他不需要工作。他在市中心 自己開業，他所做的就只是偶爾揮動一下金子打造的拆信刀、吃吃中午的應酬飯，或是 和其他和他一樣的專業人才打打網球就行了。莉比將來也不需要工作。他們家的人並不 贊成真正的遊手好閒，但是也沒有必要去找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他們家好幾代下來都是 藝術品收藏家，而且曾經捐贈了不少立體派的藝術品給現代藝術館。莉比的祖先也捧紅 了一些十九世紀的美國畫家，像艾金斯、哈森等等。收藏是一種上好的職業，正如其他 和藝術相關的行業一樣。莉比的母親在大都會藝術館當導覽，而她的哥哥姊姊們不是研 究藝術史的學者，就是藝廊的老闆。只要莉比不斷地畫畫，她的前途絕對是無可限量的 。 莉比住在公園街九百三十號。大樓的幾個管理員讓保羅不必按鈴就直接進去。保羅 心想：莉比一定也和這些人一塊兒吸毒喝酒過。莉比和任何人都能做朋友。她的舉止動 作可以說是無懈可擊。她認識那些和她一起在中央公園玩耍的孩子們，她認識那個定期 到中央公園撿馬糞來施肥的男人，她也認識住在同一棟大樓的大衛．卡斯第。這棟大樓 的管理員有著長長的頭髮，以及牽強的職業性笑容－－那種不喜歡自己工作的人共同的 特徵。這些新潮派的大樓管理員明白他們的世界和莉比完全不同，不過他們也深信（就 像莉比深信的一樣）有錢人畢竟也是人。他們可以一起吸同一捲大麻。真酷！ 因此，其中一個管理員問保羅是不是有一場舞會要進行。 保羅搖搖頭，嘴上咕噥了幾句。 他逃出了一個困境，又跳進另一個。電梯門開了，他來到莉比家的前廊。四樓整層 都是她家的。保羅把他的外套放在客廳的椅子上。他想起莉比身上穿的衣服，想起她的 體香和她的微笑，一顆心開始狂跳。除了電視發出的微微光線之外，這裏一片寂靜。地 板上鋪著波斯地毯，四周擺著幾只古甕和幾幅美國印象派畫家的畫－－保羅在藝術欣賞 課學到過。電梯的門重重關上，莉比輕快的叫聲從屋內傳了出來。 她穿著襪子，從裏面跑出來，越過雕花地板。 「太棒了！你來了。我們正在等你呢！」 我們？我們正在等？這個多數人稱聽在保羅耳朵裏有如青天霹靂。我們？不過他什 麼都波說，只是跟著他的女主人走。果然不出他所料，來到書房時，他看見法蘭西．戴 文正在吸食書本上的毒品。 保羅一下子希望全無。 「嘿！老胡，你應該來看看這本書。」小戴心神渙散地說。 「你就一定要把東西留在書本上嗎？小戴？」保羅說。 「寶貝，當學生準備好之後，老師就會出現。」 莉比緊張地繞著客廳走著。保羅暗自懷疑他們兩個可能已經進行過性愛遊戲了。莉 比一定猜得出來法蘭西．戴文的出現令保羅大失所望。 「燃燒吧！」 「什麼？」莉比問。 「外面又是而又是冰雹的，真厲害！我們找點樂子吧！那電視在播什麼鬼節目啊？ 」 「『主太空尋奇』。」莉比回答。「七點鐘播『星際之旅』。」 小戴正小心翼翼地捲大麻，好像那是炸彈似的。 「喂，就是妳！小武士！有沒有酒可以喝啊？拿點酒來吧！」 「在儲藏室裏。」莉比指著廚房的方向說。 保羅拖著沈重的腳步絕望地往客腰走去，牆上掛著一幅莉比全家福的畫像，幾乎佔 去了整面牆。莉比是六個兄弟姊妹中最小的一個，坐在她父親的腿上。保羅就這樣靜靜 地站在黑暗中。 「不是那裏，往右邊走！在廚房那裏。」莉比探出頭來說。 「只是看一下而已。」保羅說。 儲藏室狹長、空洞而潔淨，讓保羅看了覺得很不舒服。這個房子需要一些蟑螂、老 鼠、噪音和塗鴉。 保羅在這裏是個多餘的介入者。小戴剛剛連跟他打個招呼都沒有。保羅對這種不受 歡迎的感覺，就像對康乃狄克洲的夏日天空一樣，簡直再熟悉也不過了。他在廚房裏一 邊亂摸亂撞，一邊領悟到人生沒有所謂的奇蹟，一切就是這樣了，永遠不會改變。即使 會，也只是更糟糕罷了。法蘭西．戴文不是一個輕易滿足的人，他除了自己擁有的魅力 之外，還要佔據他朋友的一切。他要保羅的襪子、唱片，要他寫好的作業，甚至要他的 家庭。他們是最好的朋友，法蘭西和保羅。朋友就是這樣。 保羅在心裏策劃著一項計謀。他從冰箱拿出六罐啤酒。 「法蘭西會用嘴巴開罐。」莉比笑著說。這已經不是新聞了，用嘴開罐是法蘭西娛 樂別人的老套之一。保羅本身也試過幾次，不過每次都弄痛了嘴。最後他還是選擇用鑰 匙開，至少那樣不會受傷。小戴放下大麻，開始用牙齒咬啤酒罐。 他先開一罐，放在旁邊。然後再開兩罐，遞給他們。 「可有得冷了，到處都一樣。」小戴說。 「是啊！保羅，你回家沒問題吧？」莉比問。 他們還告訴保羅，氣象預報說氣溫將驟降，路面也將結冰－－你可能攔不到計程車 ，機場也將關閉。所有的日用品都將由專人運送。接著莉比開始放艾門兄弟的錄音帶， 八聲道的音響。電視仍然開著，只是聲音關小。 他們聊天、喝酒、吸毒。一切都進行得很快，彷彿是一項任務似的。 雖然從小到大聽過千百遍了，但是屋外的風雨聲對保羅而言仍然是那麼新奇。吸進 體內的大麻開始擾亂他的邏輯觀。他大口大口地吞空氣，努力想改變他生命中的許多事 實－－他祖父母的死、他腳踏車被偷、他父親酗酒的惡習、他沒有入選足球校隊、小學 一年級參加聖誕節遊行時，他母親硬要他穿緊身褲。突然之間，他發現所有的生命都一 樣，都落入同一個模式中。莉比的、小戴的，甚至他們家的狗大呆的，沒有一個例外。 「狗屁！」保羅說。 「我們在這裏坐了多久呀？我迷迷糊糊的。」莉比說。 「七分鐘吧！誰知道。」小戴說。 「還有多少啤酒？」保羅問。 小戴伸手戳保羅的胸部。 「我們哪裏知道？是你老兄負責廚房的事。」小戴說。 他們全都笑了。哈！哈！哈！哈！保羅起身再去多拿幾罐啤酒。他來到廚房時，心 裏開始想：到底法蘭西和莉比是不是希望他趕快走？其實已經很明顯了，從他們的表情 就可以看出來。他想起上一次來到廚房時，他也在想同樣的問題。不過他的心智無法集 中，他沒辦法認真思考。 他們很快就把保羅拿來的啤酒喝光，比前一次還快。保羅刻意讓小戴多喝幾罐。莉 比根本沒有數一共幾罐，她只是盡情陶醉著。 保羅離開房間。 他的計謀就在意識不清楚的狀態下進行著。接下來他所知道的就只是：莉比家主臥 室的浴室，完全符合她父母親的年紀與財富。瓷盒上面擺著淡紫色的貝殼香皂，壁紙上 面也點綴著淡紫色的花紋。香皂、壁紙、毛巾和衛生紙搭配得天衣無縫。藥櫃裏擺的東 西和他原先預料的差不多。除了止痛藥和灌洗器之外，還有一些需要醫師處方才能員的 藥劑：鎮靜劑、安定劑、速可眠和樟腦酊。 保羅尤其對速可眠特別感興趣。 在他還來不及實行計謀的第二步時，他便已經拉開了卡其褲的拉鍊，把他那東西握 在手裏了。這是抽大麻之後無可避免的結果。他發覺當自己感覺到憤怒或寂寞時，常常 會禁不住去碰那東西。自慰的時候，他喜歡選擇在鐘錶的秒針剛好指到十二的時候開始 進行（浴室的水槽邊，擺著一個上發條的時鐘），然後在秒針回到十二之前完成。他也 喜歡一邊看著學校畢業紀念冊上女學生的照片，一邊手淫。 有一回他在手淫的時候，翻到莉比的照片，後來卻發現自己的那東西在他手中癱軟 了。 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不能和一個那麼美好的女孩做這件事，就是不能。他試過使 用各種潤滑劑，包括護膚乳液、護唇膏等等，甚至連史特恩．辛克雷的防曬油他都用過 。不過這樣也好，這證明了莉比確實適合讓他崇拜。適合得連他這次都做得很辛苦。 一道道的光流竄過他的陰莖。他可以感覺到陰囊裏面的光在他柔軟的皮膚底下。他 的狂喜有著宗教的虔誠。這高潮是為了補償他在人世間所飽受的苦難。是的，高潮的感 覺並不是快樂，他不記得自己有過快樂的高潮，而是一種遠離世俗、一種努力與之抗衡 的感覺。他就要帶著這種感覺洩入水槽中了。然而這個時候，浴室的門被敲響了。 「喂！你在裏面幹什麼？我們無聊得要死！出來！別再虐待你那東西了！」小戴從 浴室外面叫著。 保羅動也不動，難道小戴真的……「馬上好，射一下就好了。」 他對著他的那根棍子痛苦她笑著。「然後我把它帶出去給你們看。」 「好吧！但是別弄太久啊！如果你想在裏面玩樂的話，我們也要參一腳。」 保羅屏住呼吸。然後用冷水刷刷頭髮，深呼吸。回到書房裏，電視正在上演「星際 之旅」，音響則播放著「美女如雲」的電影原聲帶。 「你怎麼去那麼久？」莉比間。 「去看看妳老爸老媽的藥櫃，有些東西可真他媽的不錯呢！」 「請問閣下發現了什麼好東西？」小戴問。 「等等！你們不會不說一聲就拿走我爸媽那些需要處方的藥吧？」莉比擔憂地問。 「我們可從來沒想過要這樣做！寶貝。」小戴說。他正在抽最後一捲大麻，因此聲 音嘶啞而不自然。「妳的意思是說，妳從來沒去動用那些寶物嗎？老天：妳到底是不是 美國人啊？」 「裏面的東西可多呢！鎮靜劑、安眠藥，樣樣都有。」 保羅平躺在沙發上。 「告訴你們，萬靈丹配上一點酒，那效果簡直好得不得了！」小戴說。 「我要去檢查！我要去檢查！」莉比說。 莉比一走，小戴的態度就變了。奇怪極了！他在突然之間變回友善的臉孔。他們畢 竟是老朋友。法蘭西．戴文知道保羅的苦。他們是老朋友，雖然也曾經歷過不少事情， 但是仍然可以為手淫的事，或是為取笑別人而暢快一笑。雖然小戴的頭巾可笑極了，而 且他的鬍子長得像猴子一樣，但是保羅一點也不在意。他仍然喜歡這個朋友。 於是他們開始聊起感恩節。小戴和他的弟弟妹妹都是被人領養的，因此感恩節全家 團聚的習俗對他而言就有了負面的意義。據小戴說，他妹妹的志願是以後當妓女。她常 常到時代廣場附近的酒吧去混時間。小戴的弟弟得了那種因為心理問題而導致的身體疾 病，他最近才因為不明所以的腎臟痛住進醫院。那麼將來他們三兄妹之中會由誰來管理 戴文投資公司呢？ 會由誰到那棟伍在島上的別墅去度假呢？最可能的人選當然是法蘭西．戴文了。不 過，他希望將來當一名榮格派的心理分析師。 「感恩節到底要感謝什麼啊？」小戴問。「玉米嗎？還是火雞？」 他們笑了，一邊唱著歌。 「好吧！好吧！裏面的藥多得是，我想他們不會發現的。我們要試哪一種？」莉比 回到書房時說。 「當然是速可眠啊！」保羅說。 「只要有效什麼都好，我可不挑剔。」小戴說。 「跟啤酒混在一起……，不會怎麼樣吧？」 「注意看看藥有沒有過期。」保羅說。「我覺得它們看起來好得很。」 青春期孩子的健忘和需要，常常讓他們在做任何事之前沒有三思而行。這也正是保 羅所預期的。他們三人很快地來到主臥室的浴室，看著那些需要醫師處方才能買到的藥 。莉比在分發紅色的膠囊時手部發抖了，這讓保羅看了覺得很感動。他緊緊摟著她的肩 ，那柔軟的香肩。她可否注意到了？他們每個人現在都在獨自敘述一段毒品酒精中毒的 故事。機智的對話在這個時候是不需要的。 小戴用欣賞的眼光看著那些膠袞，就好像一個收藏家看到了稀世珍寶一樣。 保羅把他的那顆膠囊藏在舌頭底下。 這麼輕易就讓小戴上當，保羅覺得有點罪過。不過，時間一久，大概下個星期結束 之前，他們就會互相原諒對方了。 「嘿！老小姐，妳只吃一半就夠了吧？」保羅對莉比說。「妳體重又不像我們那麼 重。放半顆到果汁裏面一併喝下就衍了。」 「你們不是故意想把我脫光吧？」莉比問。在那一瞬間她看起來好像要哭了一樣。 保羅搖搖頭，試圖打斷她。莉比吞下了整顆藥。 「妳以為我們想跟妳那睡著了的身體做啊？別想了！」小戴說。 小戴陰沈地笑著。莉比的身材其實不錯的，胸是胸、臀是臀，凹凸有致。只不過被 她包藏在寬大的運動衫和工作褲底下。兩個對一個，那是小戴心裏所想的。不過保羅會 全力保護莉比的，他會說：我來好了，你放過她吧！莉比看起來比剛剛更和顏悅色了， 超出她所願意的程度。光是她願意讓像保羅和小戴這樣的敗類來到她家，就足以說明一 切了。為這些少有的例外感謝上天！ 「跟不醒人事的女人做，那是以前的事了，現在我們可不想了。」小戴說。 時間開始無限延伸。世界進展的腳步變慢了。保羅把他的膠囊埋進窗口的盆景裏面 。不過他仍然處在大麻和啤酒的控制之下。他在心裏猶豫著待會兒要不要去那家叫做馬 可的夜總會，或是別家也行。蘇兒．理查會不會回到瑞德．理查的身邊呢？「教父」會 不會有續集呢？ 真實與想像的世界同時出現在他周圍，轟轟隆隆。當小戴躺到沙發上去看無聲的電 視時，保羅突然覺悟到，有些事情做起來其真是那麼地容易，根本不需要多費什麼力氣 。小戴這一躺，不超過十二個小時是不會起來的。 「莉比，我是個急性子的人，我－－」 「什麼？我們到客廳去吧！讓他睡覺。」 「他只是睏了，不會有事的。」 「我們是不是應該吃點東西？」 不過，他們不能就這樣把小戴一個人留在這裏。 「外面天氣不知道怎樣？」保羅說。 「我剛剛不是跟你說了嗎？今天晚上會下雪，情況會恨糟的。」 「最後一班到司坦弗鎮的火車是……要是我趕不上的話就完蛋了。」 保羅扭開客廳的燈，燈光打在莉比全家福的畫像上。他們在這華麗的燈光照耀下， 席地而坐。保羅曾經透過學校的電台點歌獻給那些他從來不認識的女孩。他也寫紙條給 她們，然後放進抽屜裏。他把她們的名字寫在紙上，然後燒掉或是揉掉。他就這樣在沈 默之中痛苦。 他就像一座火山一樣，情感隨時會迸發。他握住莉比的手，她沒有拒絕，所有的話 在這時候． 都可能從他嘴裏脫口而出。他嚴苛的標準不再存在了。他想和她一塊兒躺在高爾夫 球場的草坪上。他想透過報紙的洞口窺視她。他想建造一個自己的家，一個比目前的家 還好的家。 「我們到妳房間去吧！」 「什麼？」莉比說。 「我要讓妳看我身上的破洞。」 「破洞？」 「我是跟你說笑的啦！我只是想和妳說說話而已。有話想告訴妳。」 莉比陷入猶豫不決之中。 「喂！莉比，妳不是故意整我的吧？妳該不是因不敢和我單獨相處，才把小戴找來 約吧？妳是不是怕我來你家？是不是？我跑了大老遠的路來找妳，妳不至於會那樣對我 吧？是不是？莉比？」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第2部 5六０年代室內裝潢流行的那種亮色系，現在已經見不到了。在康乃狄克州，從前 人們使用的那種華麗的霓虹色調與亮光漆，現在都被柔和的粉彩與土色系所取代。窗帘 和沙發套也採用柔和的式樣，不過常常會見到一些不尋常的色彩搭配，例如：褐色配灰 色、淡紫色配土黃色等等。一九七二年得獎的室內設計家紐曼就以這類色調著稱。 布料當中以合成布以及棉花與尼龍混合的布料最為風行。此外，塑膠更是大行其道 ，舉凡咖啡桌、組合式家具，廚房用具，以及電器用品等等現在都少不了塑膠成分。 地毯流行的顏色有紅褐色與棕色（類似落葉與舊車的顏色），還有綠色和灰色（像 海藻與海帶那樣的顏色）。由於科技進步，市面上出現了短毛地毯，不過長毛地毯仍然 相當普遍。因為它的用途廣泛，例如它有藏污納垢的用途，像麵包屑、口香糖、唾沫、 跳蚤、螞蟻、小蝨子、紙屑，以及其他看不見的東西，它通通都藏得住。此外，清理地 毯要移動家具時，在長毛地毯上也容易得多。 說到家具，傳統的沙發已經漸漸落伍了，繼之而起的是形狀簡單、顏色單一的組合 式座椅。這種簡單而抽象的特色，正好反映了當時雕刻與建築業回歸原始的理念。 這種新式的組合式座椅，主要是以成本低廉的合成海綿為製造材料。全國家具協會 與塑膠工業為了紀念合成塑膠的改良成功，還特地設立了尼龍塑膠獎。第一屆獲獎人是 《美國家具設計》的編輯蓋德，他被封為一九七三年的塑膠人。 班傑明．胡德是在牽起妻子的手時，腦子裏突然晃過室內設計的變化。他注意到妻 子手指上的戒痕有擦破皮的傷口，她需要多用點潤膚乳液了。 他們跨過哈爾福家的門檻，來到立著石雕的前廊。班傑明偷偷朝裏面瞄了一眼，稍 微打量來參加聚會的鄰居們。他這才注意到一個事實－－他頸上領巾式的寬領帶已經退 流行了。 哈爾福家客廳裏，到處都是穿毛衣的人－－各式各樣的毛衣。也有些人穿休閒外套 ，但是沒有一個人戴寬領帶。如果真要自我安慰的話，他的襯衫大翻領其實還不錯。他 怎麼會讓自己戴這條領帶出門的呢？班傑明並不是那種穿高跟皮鞋或白色便鞋的男人； 他也沒有留長髮或穿雙排鈤西裝和打褶長褲。他之所以選擇這種領巾式領帶的原因，主 要是喜歡那種柔軟絲綢撫觸他鬍子刮痕的感覺。不過，這樣的領帶現在已經不合時宜了 。幾個月前，他的穿著還是最流行的式樣，而現在他卻如群鴿中的烏鴉。他身旁的妻子 穿得就頗為得體，寬鬆的長褲底下配著一雙便鞋。他不僅丟了自己的臉，也丟了他女伴 的面子。 班傑明注意到，凡是來哈爾福家的女士們許多都穿著長裙，端莊而優雅。也有的人 穿及膝的短裙或是長及小腿的裙子。至於上衣，同樣是各式的毛衣－－喀什米爾羊毛、 安哥拉羊毛，以及雪特蘭羊毛。除了毛衣，還是毛衣。到處都是毛衣搭配珍珠項鍊。 女主人朵特．哈爾福來到前廊迎接他們，揮動著手上的一根生芹菜，上面沾滿了藍 色的醬汁。朵特上身穿著一件藍灰兩色相間的針織毛衣，裏面是薄紗襯衫；下身穿著一 件法蘭絨長褲。她頭上戴著黑色的絨布小圓帽，臉上沒化粧。朵特是個身材嬌小的女人 ，圓潤可人而親切。在性愛遊戲的殘酷競技場裏，她顯得單純卻又躍躍欲試。從胡德夫 婦進門之後急著打招呼的不自然態度中，朵特似乎並沒有看出他們兩人之間發生的不睦 。 「太好了！班傑明，艾莉娜。歡迎歡迎！」 她吞下最後一口生芹菜，然後像個年輕女孩那樣在班傑明臉上親了親，再給艾莉娜 一個瘋狂的擁抱。然後她拿起旁邊桌子上一個單調乏味的白色大碗，推到他們眼前。 「你們玩不玩？」 班傑明看著白色大碗，想了一下才會意過來。剛開始他以為這只是個玩笑，置之一 笑就行了。但是後來當他看見碗裏的東西之後，他就明白了。大碗裏面裝著十幾串鑰匙 ，在朵特的手中鐺鐺作響。它們用各式各樣的鑰匙圈串連起來，像跳蚤市場的獎品一樣 。班傑明可以感覺到，朵特正細細審視著他和艾莉娜的臉，就像牙醫師在病人臉上搜尋 任何一絲不快神情那樣。 「依照個人意願，不強迫的。外套可以放在書房的衣櫃裏。」 「噢，糟糕！」艾莉娜笑著說。「我忘了拿－－」 「妳－－」 「就在車子裏。」 「噢，對。」班傑明附和。「朵特，我們去去就回來。」 胡德夫婦就是這樣，才剛到就要走人。他們坐進班傑明那輛火鳥的前座，打開暖氣 轉到除霧的位置，設法除去擋風玻璃上的霧氣，就這樣靜靜坐著。走道上面停滿了鄰居 們的車子凱迪拉克、寶馬、克萊斯勒和福斯等等。他們不怕被困在惡劣的天候中，一輛 一輛駛進哈爾福家的車道。 先來談談這種鑰匙遊戲的起源。最早出現應該是在幾年前吧！這是一種假設。後來 因為嬉皮色情精神以及縱酒縱欲狂歡舞會的盛行而完全成形。最初這種遊戲只流行於那 些落魄的學者，以及那些性別不分的男女之中，不過後來也就漸漸傳了出來。他們住的 這個城鎮當然也引了進來。 也許鑰匙遊戲最早從城市進入城郊，是在長島那一代。不過也可能是在新澤西州、 普林斯頓或是波士頓。甚至也可能是在龍蛇雜處的加州。不管起源何在，這種鑰匙遊戲 在七０年代初期確實已經傳到了這裏。 遊戲的規則簡單得離譜。首先，隨便找一個容器，讓參加聚會的男人把自家的鑰匙 丟進去（也可以把鑰匙全部掛起來，或是將它們排列在桌上或床上）。然後在散會之前 ，每個女人隨機從眾鑰匙當中抽出一串。接著大家便各自去享受新奇了。在這樣的遊戲 當中，有時候男人會帶著暗示的眼光，滿懷希望地注意著女人選鑰匙，然後落入失望或 甚至絕望之中。有時候女人是蒙著眼睛抽取鑰匙的，用具暗示性的衣物或是黑絲襪充做 眼罩。有時候人們是帶著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去進行這項遊戲的，沒有太多的樂趣可言 ，就像是被迫參加似的。 在新坎能鎮，早在鑰匙遊戲還沒有真正發生之前，大家就已經在談了。一對對已婚 夫妻等待著這樣的遊戲到來，就像年輕男孩接觸過性教育之後，等待真正去經歷那樣。 第一個發生在新坎能鎮的鑰匙遊戲是那些年紀較輕、生活較不順心的人們所舉辦的，而 鎮上的其他人表面上都用輕蔑的眼光看待，但是私底下卻又興致勃勃。這種自相矛盾的 態度就成了人們不變的心態。一九七二年夏天，亞米特家舉辦的聚會中，來自不同律師 事務所的同業人員就互相交換老婆，而女人們也在事後互相談論那些男人的性能力。 第一批這樣的聚會出現之後，經過了好一段時間，第二批、第三批才相繼出現。除 了亞米特家之外，索爾、史迪、波爾斯、高曼、賈克森、漢米頓、蓋德、伊爾、富勒、 柏利和瑞根家也一一跟進，更別提柏藍、康拉德、米勒和其他夫婦了。愛就這樣交織成 一張細密而複雜的網。不過，這樣的探險並沒有帶來什麼驚人的發現。沒有人在嘗試過 後，真正學到了什麼肛交、虐待狂、污穢色情等等新奇的性技巧。事質上，亞米特夫婦 在遊戲過後，性生活仍然一如往常，不同的只是他們走起路來似乎多了幾分得意洋洋的 氣勢，為時大約一兩天吧！ 他們的心因為新鮮感而雀躍。 參與遊戲的人多半沈默不語，但是外人卻在背後爭相耳語。在任何場所都可以聽見 人們談論著某人與某人未經證實的一夜纏綿。柏利太太告訴史密斯太太；史密斯太太告 訴歐怕恩太太；歐柏恩太太告訴她那泌尿科醫生的丈夫；而他丈夫又在替拍和先生看病 的時候談起； 柏利先生再告訴他太太，而後者早已聽聞。這樣的流言傳來傳去，最後終究令人痛 苦難當。 你無法停止去說，但是自己又照樣去做。鑰匙遊戲仍然繼續不斷地進行。 班傑明和艾莉娜怎麼會那麼笨呢？他們早就應該知道。邀請函上當然不會寫明，但 是總該從別人那兒聽見。所以，你必須處在這個食物鏈當中方可能得到消息：那麼，這 應該是邀請的前提了，不是嗎？胡德夫婦從來沒參加過這樣的聚會，倒不是因為他們事 先達成共識，而是他們從來沒被邀請過。 無論如何，在班傑明眼中，艾莉娜也不是一個會做這種事的女人。 班傑明又開始擔心起他的寬領帶。他對著霧氣未消的後照鏡解開自己的領帶，然後 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現在不是做這種事的好時機。」艾莉娜說。 班傑明盡量不去招惹艾莉娜，他拿出手帕開始擦擋風玻璃上面的霧氣。 「很快就會傳遍的。」她說。 「我知道，我知道。」班傑明說。「只是，如果我們早知道的話，就編個藉口不來 了。反正現在有好幾部不錯的電影在上映。那裏面有一塊布。」 艾莉娜打開貯物箱。 「那又怎麼樣呢？」艾莉娜問。 班傑明迎上艾莉娜冷冷的眼神。她忘了戴眼鏡了。剛剛在家裏談得不愉快的時候， 她順手摘下了眼鏡。（以前有一段時間艾莉娜是戴隱形眼鏡的，但是每次一戴上就會感 染眼疾。要不然就是隱形眼鏡像一滴噴出的眼淚那樣掉了出來，然後他們兩個就滿地爬 ，一邊禱告上帝。） 「我的意思是我們都已經來了，不妨進去露露面，待一會兒就回家。不需要久留。 」 他知道她並不想。 「去他的，班傑明－－」 「親愛的，我不是想和別人的老婆鬼混。我們好好談談嘛！那並不是我們來這裏的 目的，對不對？我們只是來和鄰居聚一聚，之後就回家。」 「你一定會」 「我不會。」 「我知道你一定做了記號，對不對？你在鑰匙上做記號，讓珍妮去選。然後等我回 家的時候就會看見你們兩個躺在床上，婉蒂會聽見。等保羅回來之後，他也會聽見。而 你們兩個被我捉姦在床，對不對？她會在那裏叫床、呻吟，頭還撞到牆壁，然後我會－ －」 每當艾莉娜苦惱的時候，臉上總是帶著淺笑。他認為這是她小時候的經驗造成的。 現在的她臉上就出現那樣的笑容，陰沈如政客的笑容。她揉著眼睛，鼻子都紅了。 「艾莉娜！」他喚著。 他伸手去握她的手。 「事情不是像妳所想的那樣。」班傑明說。「親愛的，我並沒有計畫什麼，真的， 真的。 我不知道妳現在願不願意談這些，但是這些是我目前的心情。我的感覺簡直糟透了 ，一點也不快樂。我並不想那樣做，但我還是做了。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今天晚 上絕不會做那種事的，我對天……我保證。」 「我很高興你終於承認了，我真的很高興。」艾莉娜說。 班傑明沒說話，只是把暖氣的按鈕從除霧轉到熱氣。出風口開始轟隆作響。 「妳以為你在保護我，保護我不受外面的邪惡影響。我不需要你保護，告訴你，我 不需要！」艾莉娜說。 「妳只是情緒激動而已。」 「噢，謝謝你的診斷啊！班。住得和……和銀草之家那麼近，所以你都變成專家了 。你今天度量真大！不過我可不是一個讓你分析的東西。所以，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 們何不就進去一起毀滅吧！走啊！我寧願跟裏面的任何一個人講話，也不要跟你胡扯。 」 艾莉娜用力推開車門，披上她的風衣（八十五塊錢買的，百分之六十五達克龍，百 分之三十五棉花），然後再將車門重重關上（美國車是需要這樣做的），留下班傑明一 個人在車內。 班傑明在貯物箱內摸索著，找著他的小酒瓶。然後，他舉起酒瓶，向他妻子敬酒。 班傑明喝酒的能力令他自己都覺得驚訝，而他自我欺騙的能力，更是有過之而無不 及。 他否認事實的能力，已經大到連自己否認事官都不承認；他將自己做任何事的動機 都隱藏起來。他再次舉起被暖氣烘熱的酒瓶，關於鑰匙遊戲的一切問題和可能的後果完 全一掃而空。 只要一談到動機，班傑明就像一個沒有手杖的盲人，就像在黑夜中潛水，更像沒有 用任何裝備在空中飛翔。他要去參加這個聚會。 在艾莉娜進去數分鐘之後，班傑明也走進哈爾福家的大門。他的心情因為烈酒的作 用而變得興高采烈。走過索爾夫婦身旁時，他用手肘擠開他們，再過去和朵特．哈爾福 聊起天來，他要接近那只白色大碗。 「我當然很樂意參加囉！」班傑明含糊地說。然後他鄭重地把鑰匙丟給朵特，好像 丟給代客泊車的小弟似的。而朵特則驚訝地用那只白色大碗接過班傑明的鑰匙，她呆了 一下子。 細心塗滿口紅的雙唇張了開來。鑰匙順利地進碗，和它的同伴聚在一起。鑰匙鐺鐺 作響。朵特皺了一下眉，索爾夫婦什麼也沒說。 頭暈的感覺很快就消失了。班傑明來到前廊，四周都是他不認識的夫婦。他們的態 度或緊張或猥褻地談論著屋外的暴風雪、談那只白色大碗、談這場聚會，也談他們的好 運氣。班傑明要再去拿杯酒來喝，雖然他已經連說話都說不清了。在途中他撞見他的同 事喬治．克雷，他穿著一件深藍色西裝外套，頸上打著領結。艾莉娜消失在哈爾福家的 廚房裏，班傑明想去找她，再次和她道歉。不過，喬治．克雷擋住了他的去路，他身上 散發出那種慣有的惡臭香水味。 班傑明的公司「夏徐投資經紀公司」曾經是同業之中最具創造力的一匹黑馬。那時 候，班傑明還沒有嘗試過迷幻藥午餐－－不像他的屬下們在午休時間聚在教堂裏抽大麻 那樣。就連公司創辦人夏克與徐曼有時候也會出現在教堂裏。 夏克與徐曼兩人都是哈佛的畢業生，他們都留鬍子、反越戰、支持保護動物團體， 而且嗜書如命。不過他們也和同業競爭者一樣遠離宗教。有時候他們甚至不戴領帶，而 穿那種學生時代留下來的舊外套。有時候他們到快餐店去吃飯，然後替總機小姐帶些三 明治回來。 他們到底有什麼地方勝過別人呢？兩個字：聰明。在夏徐投資經紀公司成立之前， 掮容業還只是由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們組成的天下。這些人以前可能念同一所學校、參 加相同的鄉村俱樂部、一塊兒打球，而現在一起做生意。但是這樣的世界並不能保證投 資方面的專業遠見。一直到夏徐公司出現之後，才用優越的學識背景以及專業科學化的 統計分析，推翻了舊秩序，創造出一片新氣象。那些舊有的投資經紀公司在毫無準備的 情況下措手不及，他們當然對夏徐公司心生反感。大約就在那個時候，夏克替公司設計 了一支廣告，交由收費最昂貴的麥第生廣告公司來製作。在這支廣告裏，夏徐公司裏每 個成員的照片都被刊登出來，再加上個人簡介。 班傑明現在回想起那張一九六九年的照片，心裏既感驕傲又覺羞恥。「班傑明．胡 德，一九五七年畢業於達特茅斯大學。一九五八至一九六五年間服務於波士頓第一公司 。自一九六五年起正式成為夏徐投資經紀公司的成員。投資專長：傳播及娛樂業。前景 ：行情看漲。」 簡介下面是放大的字體寫著公司的口號：夏徐投資經紀公司以新智慧為您開創投資 的新契機。 不過，廣告刊登之後，不論到超級市場或是鄉村俱樂部，都沒聽到任何人談起。就 好像這個廣告徹徹底底從報上消失了，或者是印刷根本不清楚。沒有一個人提起。噢， 除了理髮院的師傅或是公司的清潔工之外。班傑明懷疑是因為照片的關係，一定是的。 在那張照片中，他們刻意把他那張斑駁而肥胖的面容，塑造成好好先生的模樣，而他的 兩隻圓眼睛像布丁上面多餘的兩顆葡萄乾。此外，他們還讓他穿那件緊得不能再緊的襯 衫。班傑明記得，在照相的過程中，他幾乎都要窒息了，被縮緊的脖子像岩石一樣掛在 領口。就連艾莉娜對那個廣告都沒有說什麼好聽的話。 隨著這支廣告而起的，是公司內部的問題。喬治．克雷就是在這個廣告事件過後不 久進入夏徐公司的。那年他正好二十四歲，擁有哈佛大學的學士及企管碩士學位。他留 著長髮，穿著那種手肘部位如有補綴的休閒外套。 喬治．克雷說話喜歡套用外來語，同時也喜歡盜用從電影、音樂和運動方面學來的 用語，再拿來對公司的上司說。比方說，整個球賽季節，你都可以聽見喬治．克雷在公 司說「三振出局」。他會態度殷勤地對夏克談週末的遊艇比賽，然後不時加幾句「三振 出局」！或是提起水門事件時，他會說：尼克森要三振出局啦！ 那時候戲院正在上映「巴黎的最後探戈」。你會聽見克雷用正經而害臊的表情，對 他的祕書說：那可是有史以來最煽情的一部電影！或是他一邊用小指掏耳朵，一邊說： 有史以來最煽情的電影！然後他會走到業務部門對業務員說：「老湯，你看了『巴黎的 最後探戈』沒有？ 那可是有史以來最煽情的電影啊！」接著握著電話聽筒的老湯會抬起頭來，對他揮 揮手，然後再對聽筒大喊：「克雷要我們去看『巴黎的最後探戈』，說是最煽情的電影 ！」 喬治．克雷進入公司之後，班傑明很快便被孤立起來了。在召開業務會議時，突然 之間大家不再願意聽班傑明分析業務或是預估未來。對於班傑明提出的數據，他們會在 暗中核對檢查或是質問他數據的來源，好像他在開玩笑似的。這種孤立的過程是漫長而 循序漸進的。 後來連老闆夏克都插了進來。有一回他把班傑明明到他的辦公室，問他為什麼沒有 看出兩部電影的利潤之間相似的關係。 「這不是一個相關的上漲趨勢嗎？」夏克問。「這不是我們早該預料到的嗎？」 「比利傑克」？誰會料到這樣的一部電影會賈座？誰能想得到？除了喬治．克雷以 外。 隨著喬治．克雷對「巴黎的最後探戈」的熱愛，班傑明在公司遭遇到的問題更加惡 化。 當然，班傑明並沒有到處去跟人家談這個銀行或是那個銀行怎麼樣，因為銀行業務 是喬治． 克雷的專長，但是喬治．克雷卻出人意料之外的對電影大感興趣。他是第一個預測 家庭攝影機會為娛樂業帶來轉變的人；他是第一個了解娛樂小報的重要性的人；在每週 召開的研討會中，他會不斷提出關於傳播業和娛樂業股票方面的高見。其實他倒不是想 從班傑明手中接過娛樂業方面的工作，他只是想佔據班傑明的空間、空氣、水源、退休 金和辦公室。喬治．克雷的照片是那種可以掛在牆上展示的傑作，他是男性的優良楷模 。擁有哈佛的企管碩士學位，會踢橄欖球，看晚報的時候眼睛甚至會朦上淚水。在他的 照片登上公司廣告之前，班傑明在公司裏就已經得到足夠的暗示了。比方說，重要的餐 會他們會遺漏他；重要的備忘錄班傑明會不知道；重要的股市消息他常常沒聽到。公司 裏面虛偽的黑暗面就這樣層層向他包圍過來。不過，這樣也有好處，至少班傑明可以清 清靜靜地讀年度會報，而且書一借就是借好幾個星期；他可以一個人在紙上玩猜字遊戲 ，並且和會計傳紙條；他的辦公室電話也不再拚命作響。雖然班傑明深知眼前的危機， 但是他並沒有讓他的妻子知道，沒有和朋友談談，也沒有好好想想自己的未來。他就是 說不出口。他知道不久之後將發生什麼樣的事。 每天早晨班傑明都會發誓，自己這輩子絕不會像喬治．克雷那樣踩著別人的頭頂往 上爬。 如果他在被公司開除之後還能再找到工作的話，他就要做一個熱心幫助屬下的上司 ．，不論員工職位的高低。不過班傑明仍然在上班的時候遲到，對他的祕書米玲大吼大 叫，罵她沖的咖啡太濃。妳給我再去泡一杯過來！快去！他就這樣自掘墳墓，緊擁在懷 中。 「噢，喬治．克雷！你也來啦？」班傑明叫著，酒滿出了杯口。他從銀製的小桶中 拿出一個冰塊放進杯子。 「嘿，小班！」 他們重重地握彼此的手。克雷臉上的表情是溫和而略帶疑惑。 「你怎麼會到新坎能鎮來的？」 「噢，這說來好笑極了，班傑明。有一天我和一些投資人在談－－你可千萬別說出 去哦！ 是談關於製造保麗龍的事情。就是專門生產那種小小的s形保麗龍碎屑，然後在包 裝物品的時候一起裝箱，用來避免貴重物品在運送途中毀損。這可真是神奇！有了那玩 意之後，貨物就算在運送途中亂丟亂放，到達目的地時，保證仍然完好如初。一定會風 行全國的，整個美國。言歸正傳，剛好那群朋友之中有一個就是你的鄰居吉米．威廉！ 你說巧不巧？」 克雷把他的酒杯微微舉高，班傑明幾乎可以百分之百確定他喝的明明是汽水，卻假 裝是酒。熱血湧上班傑明的臉龐。這個喬治．克雷和吉米．威廉結合在一起，簡直就是 在宇宙中形成一股惡劣的能量。這個現象令班傑明毛骨悚然。也許這個世界就像某些人 說的那樣是由人類的計謀所構成的，有些是善的、有些是惡的，不過都同樣沒有考慮到 可能對他人帶來的傷害。要不然這世界就是受到冥冥之中的力量所操控，有時候是刻意 安排、有時候是完全沒有道理。是這冥冥中的力量讓阿拉伯國家遍地石油，卻讓以色列 望塵莫及；讓孟加拉酷熱難當，讓巴芬島終年冰封：讓尼克森登上總統的位置，卻又讓 他因水門事件而聲望大跌。 不管是哪一種，班傑明都同樣厭惡喬治．克雷。他討厭他至極。班傑明真想勒住克 雷的領結，然後看著他膨脹、爆炸。 「噢，那真是千載難逢的巧合啊！」班傑明說。「像吉米．威廉這樣的夢想家，現 在竟然要將夢想付諸實行了！」 「你說的一點兒也不錯！對了，小班，關於那部由小說改編成的電影「大法師」， 你覺得行不行啊？」 「我看大概不行吧！」班傑明回答。「主角只是個小女孩，內容不過是神怪故事。 告訴你，我現在看中的電影是什麼，是災難片。」 班傑明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麼－－他們兩人要比賽誰先找到藉口開溜。他不想和克雷 說話，就像克雷也懶得跟他多說一樣。接下來要說的就是兩人一塊說：好啦！改天再和 你好好聊了。或者是突然看到某個熟人經過，藉機告辭。誰先找到機會誰就嬴了。於是 班傑明一邊在說話的時候，眼睛就已經開始在搜尋了。他話剛一說完，就看見他的情婦 珍妮．威廉－－那保麗龍國王的妻子－－走過人群。 「喂，老兄，我得－－」班傑明含糊地說。 但是他卻發現克雷早已轉身離去了。他站在莫拉．歐柏恩身旁，可能是想免費獲得 一些泌尿系統方面的諮詢服務吧！ 珍妮穿著一套黑色的絲綢睡衣，上衣的領口一直開到胸口，而且她沒戴胸罩，綠松 石的玉珠項鍊在她乳溝之間搖晃著。當她彎下腰去拿酒杯時，伸出一隻手按住發亮的上 衣。她的金髮像玻璃纖維瀑布那樣流瀉下來。班傑明的第一個感覺就像整個人乍然甦醒 那樣。不過，等他一想起下午發生的事，他的感覺就變味了。 珍妮假裝在忙著弄瓶子裏的花，花瓶旁迸的鞦韆椅子上，蜷著哈爾福家的貓。 「老天，你來啦！小班。」珍妮說。她用手指撥弄著項鍊。 「你他媽的答對了！妳跑到哪裏去了？」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珍妮，你少跟我來這套。」班傑明低聲地說。不過他體內有一股抑制不住的衝動 ，字字句句從他嘴裏一瀉而出。 「老天！我在黑暗中足足等了半個小時以上，身上除了內褲以外，什麼也沒穿！不 對，燈是開的，好讓大家透過窗戶看見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事？」 珍妮啜了一口酒，然後把酒杯放在花瓶旁迸。 「我有別的事要辦。」 「妳這是什麼意思？辦什麼事？我是說－－」 「你給我轉好，班傑明．胡德，早在你的……早在你出現在我生活中之前，我就有 我的事情要做，有我的責任要盡。一次或兩次愉快的接觸並不表示我就……我可不是你 的玩具，我告訴你。在我想起聚會之前該做哪些事的時候，我就去做。就這麼簡單。在 吉米回來之前，我得去辦一些事。就是那麼回事。」 哈爾福家的貓閒適地躺在他們面前。班傑明的臉距離珍妮只有幾公分。 他口齒不清地說：「我真不知道要怎麼面對這些事。妳說的意思是什麼？珍妮？妳 是說……」 「我實在難以相信你會這樣……」 這段對話就這樣陷入僵局，他們兩個看著周圍的人，聽著他們此起彼落的對話。放 縱的情緒漸漸彌漫整個屋子。有人談運動、有人談石油危機；有人講水門事件、有人講 教會新來的牧師，全都混雜在一起。 珍妮點了一根菸，然後用那種法式姿態抽著。 「我最近過得很不順利。」班傑明開口說。「艾莉娜心情很不好，我公司的情況更 是糟透了。糟透了！我真希望妳別再讓我吏難受，珍妮。我不懂妳為什麼非這樣做不可 ！大概是我太笨了吧！不過我真的一直是很信賴妳的。」 「不是我故意做什麼讓你更難受，整個情況就是這麼困難。班傑明，我只能說你的 家務事……你家的情形並沒有比其他人糟到哪裏去。拿我們家來說吧！一家人根本各過 各的生活，但是我也不會去期望一個下午發生的管他什麼事，就能夠改變這所有的事。 跟你在一起幾個小時並不會帶來什麼轉變的。我可不想聽你抱怨工作的不順，然後讓我 的家庭、我的保障受到威脅。」 「那妳為什麼不直說呢？為什麼不跟我好好－－」 「我－－」 「那妳為什麼把襪帶留給我？」 「什麼襪帶？老天！我到店裏去買東西，我剛好想起來，可以嗎？這樣的答案你滿 意了嗎？你以為你是誰啊？特別檢查官嗎？你說的內衣到底是什麼？」 「沒什麼。」班傑明說。 「等等－－」 「妳遲遲不出現，我就以為妳是躲起來了。我以為妳－－」 「以為什麼？」 班傑明放慢講話的速度，但是當他回述起這段經過的時候，他變得好色起來。他把 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身體的平衡感開始消失，就像阿波羅火箭升空的第一階段那樣。 「我在房子裏面到處找，以為妳躲在衣櫥裏面或是家具後面。等我走進浴室，看見 妳的襪帶掛在那裏，我以為那是這整個遊戲的一部分，代表妳就在附近。所以我就繼續 到處找。 就是這樣。」 「班傑明，你必須去看醫生了。那件襪帶掛在那裏，只是為了晾乾而已，因為不適 合用洗衣機洗。你把我的東西怎麼樣了？」 班傑明在講述這段通姦事件，心裏面既覺羞恥、又覺歡喜。他知道自己就是想要那 種被捉姦在床的刺激。除了對婚姻不忠之外，他還是個喜歡說謊、言辭誇大的人。他過 去說過的謊，全在這個時候湧了上來。他想起公司裏謊報的帳以及考試作弊的情形。 「我把它放進妳的衣櫃裏，塞進它的同伴當中，就是那些蕾絲內衣、胸罩、內褲、 絲襪裏面。」 「老天！班傑明，你真是無可救藥，該去看看心理醫生了。你老婆呢？」 「我不知道。她為了那個……那個大碗的事很不高興，她比我先進來的。可能在廚 房裏吧！準備做什麼偷偷摸摸的事。」 他拚命她笑。 他們到沙發上去坐，這是一套由名設計家奇古歐設計的沙發，呈半圓形。班傑明蹺 著腳坐著。周圍都是住在這附近的鄰居，他們穿著彩格呢襯衫、裙子、西裝外套、雙面 針織褲，有灰色的法蘭絨、絲絨或尼龍等等布料。新坎能鎮任何亂搞男女關係的聚會中 ，絕對少不了大衛．高曼，他現在正在高談闊論文學作品，目的是為了吸引身旁一位年 輕貌美的女人。「歡迎來到猴子王國！」高曼說。沙發上的人沒有人知道他在說什麼。 高曼從事的是進出口貿易，班傑明心想：那指的就是毒品走私。高曼一邊說話，一邊點 燃一支大麻菸。 「班傑明，試試吧！這玩意準讓你豁然開通，我保證。給你自己一個機會吧！」 高曼咧嘴而笑。 「謝謝你的忠告了，大衛。」班傑明和氣地用手揮揮。不過，他接著又改變了心意 ，順手接過那冒著香氣的小小菸捲，然後夾在嘴唇間。他模仿電視和電影裏面的動作， 用力吸了一口悶在胸腔裏。 「好東西！」班傑明咯咯笑。他一邊咳嗽吐煙，一邊遞給珍妮。 「當然是好東西囉！因為裏面加了鴉片，我放了好一陣子才－－」高曼說。 「裏面加了什麼？」班傑明問。 「你別大驚小怪了，班傑明，只不過是－－」 「去你的，大衛！」 班傑明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手扶著沙發，結果還是絆了一跤。因為這種組合式沙 發全是一堆沒用的人造纖維。班傑明扶著珍妮站穩腳步，快步走到放酒的吧檯邊，去找 另一種麻醉。 他一邊倒酒，腦海裏不斷閃過一個名字－－富萊德曼，那個反對尼克森政策的經濟 學家。 屋子的那一頭傳來對富萊德曼的讚揚，這個經濟學家反對社會福利、反對政府教育 補助，也反對政府對最低工資設限。 班傑明往酒杯添冰塊的時候，聽見身旁一個聲音在說：「華府解決問題的方法就是 製造另一個問題。富萊德曼在一場訪談當中就曾經提到，如果政府不干涉航空票價的話 ，那麼機票的價格可能只有目前的一半而已。就拿加州來說吧，他們州內有自己的航空 公司，完全不受州政府限制。所以，從加州州府沙加緬度到洛杉磯，比起從內華達州的 雷諾到洛杉磯，票價便宜了將近一半，而距離幾乎相等。」 可憐的麥蘭．蓋德必須聽這些無聊的東西，難怪她一逆不專心地聽著，一邊拿著鏡 子在已經塗了咖啡色口紅的嘴唇上加顏色。而那個富萊德曼的擁護者杰克．馬勒，則出 神地看著麥蘭燈籠褲上露出的一截裸腹。 「供需問題……減少限制…」杰克．馬勒說著。 類似這種反政府干涉的說辭，正在整個屋子裏蔓延。幾步之外的壁爐邊，巴比．哈 斯克－－那個平常除了運動之外，什麼也不談的男人－－正在大聲說：「工會是一種壟 斷組織，是勞工階層的另一個反托拉斯問題。」 這些富萊德曼派的論調，在班傑明耳迸像在進行一組雙重奏，接下來上演的是一齣 經濟學的歌劇，由各家說法所組成。有人講錢財的匯集與流出，有人講政府統計數字的 增減，有人講工廠庫存，有人講汽車銷售。當然，還有人講電影的賣座與賠錢。整個屋 子的士黃色調在班傑明模糊的眼睛前游來游去。不過，有關投資方面的言語聽在班傑明 耳中，卻像是音樂一樣美妙。在新坎龍鎮這齣經濟歌劇的曲調中，美國興起又衰落。 班傑明好不容易在腦海中形成最後一個完整的意念，那就是：他們全都是被散播出 來的種子，是好久以前從一個叫做歐洲的拳頭中撤出來的。班傑明獨自繞著屋子走，身 旁沒有人做伴－－沒有艾莉娜、沒有珍妮．威廉、沒有喬治．克雷，也沒有大衛．高曼 。沒有任何人可以安慰他的寂寞。他就這樣一個人坐在組合式沙發上。其實他和艾莉娜 一樣孤獨（她連怎麼和陌生人交談都不會），和在陌生荒野中捕獵的人一樣孤絕。 珍妮走了，消失了。喬治．克雷也是。身旁的人，班傑明一個也不認得。屋外昏黃 的路燈下，雪已經越積越深。 突然間，在屋子的角落，班傑明好像看見了巴迪．哈克特。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婉蒂．胡德來說，電視代表的不僅是時間的指標，同時也是一個避風港。她總是這 樣伸手一轉，隨便它停在哪一個頻道。婉蒂看電視的時間，有時候是下午－－她蹺課不 去參加那些課外活動，像打球、聖經研究、攝影、裁縫等等。有時候是早晨－－趁她父 母親還沒起來，或是提早出門的時候。還有的時候是晚上－－她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就 像現在。 她喜歡看「芝麻街」和「電力公司」，不過其實她早已超出那個年齡層了。這類節 目最吸引牠的就是裏面的玩偶，以及節目的快步調。當她看電視的時候，她會再度回到 童年時光，喚醒她身體裏面不受年齡所影響的那個自己。除此之外，她也喜歡看重播的 節目，像「飛翔修女」「青青草園」「這一家」等等。她對影集中主持正義的執法人員 ，懷有無限的崇敬。她對專門描述發生在某一地點的故事，也有濃厚的興趣，例如「舊 金山之街」和「夏威夷風情」。 除此之外，婉蒂還喜歡綜藝節目，像「威爾森時間」以及「桑尼與雪兒」等等。不 過，在所有電視節目裏，她最愛的還是星期六晚上固定播放的恐怖電影「驚魂戲院」和 「怪物奇譚」。 「鷘魂戲院」的片頭尤其精采：一隻有六根手指的手，從舊時器時代的沼澤之中伸 出。 那是一隻巨大的手，和它背後一棵光禿禿的樹，簡直不成比例，起碼有一輛卡車那 麼大。那隻巨手微微搖動，好像在指示觀眾不要在接下來的廣告時段中轉合。接著一個 低沈而不祥的男人聲音念著「驚魂戲院」，長長的、低低的、慢慢的，就好像在透過風 聲傳達一個驚人噩耗那樣。 大部分的時候，婉蒂都是獨自一個人看電視，因為從前那段和保羅挨在一起看恐怖 片的時光已經過去了。這是一個星期五的晚上，她再度一個人坐在書房的電視機前。屋 外是銀寶河，風不斷從縫隙中竄進來。雖然壁爐裏面燃著一根木柴，而婉蒂身上也裹著 毯子，但是冷冽的寒氣依然徘徊不去。外面下著大雪，陣陣強風繞著屋子來來去去。電 視廣告正在預告明天晚上將播出的節目「裹屍布」，婉蒂看著螢幕上的裹屍布畫面，覺 得越看越熟悉，越看越像她的處境，而屋外陰森的天氣正好成了最適當的背景。 星期天教堂的主日學和浸信禮，婉蒂常常缺席。她們參加的教會是基督教的唯一神 教派。 婉蒂的母親離開了她自己受洗的主教派教會，改信唯一神教派。不過，她仍然試圖 要婉蒂篤信主教派。附近所有的鄰居都上教會。婉蒂討厭在星期天一大早起來－－其實 就算不去教會，她這時候也已經起來了。她討厭穿那種特別漿過的拘束衣服；討厭禱告 時那種令人不知所措的沈默；討厭那些令人疑惑的可笑教義。在婉蒂心目中，印第安人 的宗教才是最值得信賴的－－有那些麻醉草藥和騙人的術士。每次當她母親對著她喋喋 不休地說教時，婉蒂就在心中立志，將來絕不要像她母親一樣。她母親總是用那種帶有 批判性的責備語氣和她說話，那是她們之間唯一的溝通方式。有時候婉蒂覺得她母親是 家裏的一根木頭，聽不見也不說話；但是有時候她又覺得她母親的不快樂操控著他們整 個家，影響了每個人。 為了躲掉這種麻煩，婉蒂的方法就是到別處去製造更多的麻煩。就像這個月稍早她 過生日的時候，請了兩個同學來家裏慶生並且過夜，那天晚上她就用舌頭舔了黛比．亞 米特的陰部。事情發生得非常突然，好像根本不是她的責任一樣。她記得那時候，她脫 下自己的睡褲，然後掀起黛比的連身睡袍。站在牆角的是莎麗．米勒，她帶著興奮和恐 懼的雙重表情，看著這一幕。黛比站在床上，她細長的下半身，除了一雙厚厚的襪子之 外什麼也沒穿。婉蒂輕輕地把黛比的兩腿分開，然後抬頭把舌尖伸進黛比那叢初生而柔 軟的金色陰毛當中，一手摟住她曲線玲瓏的臀部。那種姿勢就像在向上帝殷殷祈禱一樣 。 如果要問味道如何的話，那就是根本沒有味道。黛比的陰部像上教堂時穿的衣服一 樣乾淨無染，婉蒂完全沒有嘗到像保羅那堆色情書刊裏面說的「鹹水味」。她那一層層 的陰唇也沒有興奮的跡象，唯一的濕潤就只是來自婉蒂的舌頭而已。雖然如此，她們兩 人還是繼續進行。 莎麗看著她們兩人很自然地找到了最合適的姿勢，從單向進展到雙向，開始互相滿 足對方。 原本處於恐懼和興奮狀態中的莎麗，到後來似乎性欲都被挑起了。至於婉蒂和黛比 的感覺，． 比起到外面掃落葉，並沒有太大的不同。 不過，將這件事傳遍整個薩克中學的卻是莎麗，因為她沒有參與，所以可以站在旁 觀者和批評者的立場去講述。雖然在婉蒂的內心，有一種深切的渴望想和他人交往聯繫 ，建立那種比鄉村俱樂部更深切的關係。不過她壓根兒沒想過，自己會像一隻蜂鳥一樣 ，在黛比的兩腿之間採蜜，即使在上數學課大做白日夢時也不曾。然而，地做出那樣的 事，似乎是受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所趨使，彷彿凡是越讓自己覺得可恥的事，她就越 要去做。 莎麗．米勒就這樣到處去講，說婉蒂不道德、說她主導一切、說她變態。而婉蒂的 蕩婦名聲也就這樣傳遍了整個薩克初中，甚至越過街傳到對面的斯坎能高中。當婉蒂走 在學校時，常常可以感覺到，幾步之外有人在對她指指點點、竊笑私語。而莎麗．米勒 從此以後也常常躲到圖書館去，甚至連星期五下午男女台上的運動選修課，她也不出席 。倒是黛比．亞米特變成了婉蒂一輩子的朋友，雖然婉蒂其實並沒有那麼喜歡黛比，因 為她總是怨聲不斷。 於是婉蒂再次轉合，切斷了「裹屍布」的預告片，轉到「每週電影」這一台。今天 播出的電影內容是講一個女人被綁架活埋的故事，她被裝在一個紙箱中，靠幾根管子攝 取水分和養分。螞蟻爬滿了她的身體。 看到一半的時候，婉蒂的哥哥打電話來了。 「氣象預報說天氣會恨糟糕，高速公路和一般道路都會堆滿雲和冰雹。」婉蒂的哥 哥說。 婉蒂對天氣的事一點也不知情，不過外面確實已經在下雪了。 「妳覺得我應該現在就回家嗎？還是搭最後一班火車？大概是十一點十分。」 婉蒂告訴她哥哥他們不在家，而且從她爸爸的樣子看來，他們是不會等他了。他們 回來之後一定會直接上床睡覺，而且一覺到天亮。這也就是說，沒有人可以到車站去接 他回來。 他可以自己搭計程車，所以隨便什麼時候回來都可以。 「我勸你還是搭計程車好了，至少不用被人管。」婉蒂說。 「現在都沒有人要相信氣象預報了。」保羅說。 保羅問婉蒂在做什麼，婉蒂把電影的情節說給保羅聽，告訴他那女人如何被活埋、 被裝在怎樣的箱子裏，以及她拚命尖叫的情形。婉蒂還甚至學著叫了出來。 「但是那女人就是『雛菊』和『莫先生與幽奴』裏面的女主角，所以看起來並沒有 那麼恐怖。」婉蒂說。 「妳的意思是說，好好的一個星期五晚上，妳就一個人待在電視機前？」 「我有我的計畫。」婉蒂說。 接著保羅突然叫她一聲「好妹妹」，然後說再見掛電話了。他說再見的語氣中，藏 著一絲寂寞，這讓婉蒂想起她父親。她父親從來不在電話上說再見，而且每次一定都要 比對方先掛斷。 婉蒂很想告訴保羅她想念他，也想告訴他她好不容易又度過了漫長而痛苦的一學期 ，不像他離家在外，過著有趣的生活。婉蒂曾經寫過一封信給保羅，信中寫滿了牠的心 情和感受。 不過，她至今仍然不確定保羅到底有沒有收到那封信。婉蒂覺得保羅的運氣比她好 ，也比她聰明。此外，她也沒聽她父母說過，將來也要送她到外地念高中。你可以說婉 蒂是個美女，是個妖精，是個巫婆，但是她絕不是個將來會有出息的人。頂多在某某機 構當職員吧！保羅出外念書的時候，新坎能鎮和現在是很不一樣的。那時候家裏的成員 還會交互談心、聊天，而且在過年過節的時候互送禮物。至少婉蒂是這樣覺得。但是現 在，這些都不存在了。 廣告的時候，婉蒂起身把毯子披好，然後往屋子其他沒有燈光、沒有壁爐的地方走 去。 這房子像座墳墓一樣冰冷，而跟在她身後的是史戴波牧師的鬼魂（史載波是主教派 的牧師，曾經一度住在山谷道一二九號）。婉蒂把他想像成「驚魂戲院」裏面的幽靈， 身上罩著自白的布，底下露出一雙球鞋。史載波牧師像極了胡德家的人－－猶豫不決而 陰鬱寡歡，所以讓他做他們家的鬼魂，簡直再適合也不過了。婉蒂感覺史戴波的頭顱向 她包圍過來，她不由得害怕起來。算了，不拿毛衣了，不見了。反正她不需要。 要到威廉家去，是婉蒂在找毛衣的時候興起的念頭。她愚蠢地回到電視機前，首先 看到地底下伸出一隻手來，按著是一整隻手臂－－是那被活埋的女人的手，「雛菊」的 女主角。警察和緊急救護人員尋線索趕到現場，被害人正好成功地從地底下逃了出來。 時間是陰沈的黃昏，那好不容易逃了出來的女人站在狹長的海岬上，身上破爛的睡 袍遮不住她透明的肌宙－－裹屍布。沾在她身上的有屎尿、煤渣和泥土，除此之外還有 些什麼呢？ 婉蒂想還有她心裏受到的創傷吧！那創傷就像病菌一樣寄生在她體內，一點一滴地 侵蝕著她。就算將來會暫時停止惡化（比方像到銀草之家那種地方調養），也不可能徹 底消失了。 在片尾的感謝名單結束之前，婉蒂就已經穿好披風和緊身長褲了。她腦子裏面運轉 著豐富的想像力，好像有個頑皮搗蛋的精茲，完全掌握了她。不行，她得趕快讓思緒轉 移目標。 她想吃火腿三明治、想吃漢堡；想要一個會叫她多喝營養的湯、叫她細嚼慢嚥的媽 媽；她想要擁有自在做個小孩的童年。 屋外的暴風雪已經進入了第二個階段。除了強風的怒吼之外，其他夜間慣有的聲音 都聽不見了，彷彿整個生態系統中就只剩下這暴風雪。婉蒂走出家門，感覺她是這世上 剩下的唯一的女孩，而她和新坎能鎮成了上帝注目的焦點。樹木被風吹彎了腰，大塊大 塊的雪片像玻璃碎片般，降在堅硬濕滑的地面上。婉蒂的腳陷在積雪當中，浸濕了襪子 。 馬路已經處於緊急狀態之中，鏟雪車和撤監機在積極地運作當中。車燈在霧茫茫的 空氣中，像極了爆炸之後的煙塵。婉蒂可以大搖大擺地走在馬路上，不怕會撞到其他的 路人。她朝著上坡的路走去，經過銀草之家，這是她今天第二次走這段路了。 來到威廉家門前時，她拚命叫著麥克的名字。那叫聲聽起來就好像如果再沒有人來 應門的話，就要被關進瘋人院了似的。不論她怎麼苦苦哀求或大聲抗議，還是沒有任何 動靜。不過，婉蒂發現威廉家的大門是開著的，而且走道上還點著燈。於是她走了進去 ，躡手躡腳地搜尋著裏面的每個角落：全中充滿了好奇。她到處找著麥克，從飯廳、客 廳和陽台（威廉太太只把陽台上的盆栽搬了幾盆進來，還有一部分仍然留在外面受寒） 。來到廚房的時候，婉蒂偷拿了一個熱狗麵包，然後到地下室去轉了一圈。她在裝滿口 香糖的箱子之間，找著麥克的影子，一想到今天下午發生在這裏的醜事，她便覺得羞恥 和緊張。 接著，她往二樓走去。 當她轉動麥克房門的門把時，謷報器吱吱作響，剎那之間打破了屋內的寂靜。她再 次轉動門把，不理會麥克的警報器，把門推開六英寸。麥克躺在床上睡覺，懷裏抱著枕 頭。婉蒂把門一關，直接就往床上跳，像個會飛的金髮妖精一樣。但是跳上床之後，她 才發現躺在床上的根本不是麥克，而是麥克塞滿髒衣襪的睡衣。好傢伙！就這樣瞞天過 海。 於是整個屋子都是她的天下了。她從床上拿起麥克穿過的一件T恤，壓在自己嬌小 的鼻子上細細地聞。再到衣櫥裏面去找麥克的色情書刊－－因為她哥哥保羅也是藏在衣 櫥裏的。 從麥克的衣櫥中，婉蒂還翻山了一件女人的性感襪帶，上面還沾著潮濕的黏液。剛 看到的時候，她嚇了一跳，立刻把襪帶丟在地上。但是繼之而起的是她心中湧現的一股 憐憫之情。她同情一個人必須這樣小心翼翼地把偷來的女性內衣褲隱藏起來，她也同情 那種羞愧與懊悔的情緒。她想像麥克搓弄他的小雞的樣子：扭著、捏著、磨著。她為他 的寂寞和憂慮感到難過。 於是婉蒂決定收下這件襪帶，把它夾進褲腰之間。這種行為簡直令人作嘔，不過她 喜歡。 接著她走向威廉夫婦的臥室去看他們的水床。麥克曾經帶她去看過。她記得那是早 秋的一個晴朗的日子，那時候他們兩個站在主臥室的房門口，盯著那張水床看，像在欣 賞博物館裏的展示品一樣。接著麥克快步跑到床邊，將水床平靜的表面整個打亂。婉蒂 也跟著過去，把手埋進水床。然後他們跑回門口，看著水床上面掀起的陣陣漣漪。 麥克對他父母的房間懷有一種恐懼感，就像婉蒂對她家的主臥室敬而遠之一樣。因 為只要一想到她父親睡覺的樣子，那脆弱的一面，婉蒂就覺得噁心。她寧願相信自己的 父親睡覺的時間很短，而且夜晚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訂著厚厚的政經叢書。她也寧願相信 她父母親從來不做愛，反正他們看起來對彼此一點吸引力也沒有。 不過，現在她是在威廉家，所以沒有那層恐懼感。再加上主臥室的門是開的，而且 水床上一片空盪，因此婉蒂毫不遲疑地爬了上去。她沈浸在水床的舒適之中，感覺裏面 的流動物質輕快漂移。然後她順手從床腳掀起被子蓋在自己的身上，再用腳踢開。手上 的熱狗麵包被她壓壞了一些，不過無所謂，反正味道還是一樣。 突然間，有人問：「妳在幹什麼？」 是山迪．威廉。他偷看她好一會兒了。偷偷摸摸一向是山迪的嗜好，所以婉蒂一點 也不驚訝。他問話的語氣中沒有憤怒，甚至也沒有多大的興趣，他只是必須要問。 婉蒂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坐在床沿上。她把身上的披風蓋在腿上，一時之間不知 道該怎麼回答。 過了一會兒她才說：「小弟弟，你睡衣上面的是哪個球隊？」婉蒂嘴裏塞滿了熱狗 麵包。 她說完之後便站了起來，任水床在她身後霞盪不已。 「奧克蘭突擊隊。但是我並不看棒球。」 「那麼這是別人穿過的舊衣服囉？」 山迪沒回答，只是直直地站在門口。以他的年紀來說，他的身材確實矮了些。在他 的棒球睡衣包裹之下，配上一副眼鏡、一頭亂髮和假正經的表情，山迪看起來像個結合 了小嬰兒和中年人的奇怪綜合體。他也不知道麥克到哪裏去了，至於他爸媽，他說去參 加朋友聚會了。 他們兩人交換著簡短的問題，態度並不友善。 「妳在這裏幹什麼？」 「只是隨便看看而已。你呢？我以為你到朋友家去過夜了，很多人都會邀你去他們 家玩，不是嗎？」婉蒂說。 山迪轉身往樓下走。她剛剛怎麼會沒看見山迪的房間亮著燈呢？真不知道自己在想 些什麼。還是說他根本沒開燈，一個人拿著手電筒在黑暗中鬼鬼祟祟？婉蒂跟在山迪身 後走，心情越來越沈重，因為她猜想，這下子山迪一定會把她的所作所為，告訴他們家 每個人了。突然間，她開始害怕她父親也會把她和麥克的事告訴威廉全家。她所做的壞 事，一件一件向她湧來，而她才不過十四歲而已。 「等等，山迪，讓我看看你的模型，好嗎？怎麼樣？」 山迪站在一樓的走道上，睜著眼睛打量婉蒂。他的眼鏡向來度數就不足，最近鏡片 上還加了兩塊濾光片。他慢慢地繞過樓梯柱子，然後進房去了，沒有給婉蒂任何答覆。 不過，他讓房門開著。 經過客房的時候，婉蒂朝裏面看了一眼，床舖亂七八糟的。 山迪的床上擺著一個美國大兵，有著幾可亂真的頭髮，這是最新的式樣。大兵的臉 上有一道疤痕，朱紅色，塑膠做的。這個大兵還會說話，只要拉拉他的名牌就行了。山 迪站在床邊，急急地告訴婉蒂這個美國大兵壞掉了。不管拉幾次他的名牌，他只會說一 句話：「呼救，呼救！向基地呼救！」 這個大兵穿著菊色的連身衣，他看起來快活得很，一點都不像需要救援的士兵。不 過，山迪對這個美國大兵另有陰謀。婉蒂看著山迪在大兵的頸子上綁一個繩結，然後再 拉拉他的名牌。． 「向基地呼救！」 「有時候，他連一句話都說不完。」山迪說。 「呼救，呼救！向基地呼救！向基地呼救！」 「不要拉了！我已經聽得快瘋了！」山迪叫。 婉蒂抱著這可憐的大兵玩偶，轉動他的手和腳－－敬禮的姿勢、揮手的姿勢，以及 鴨子走路的姿勢。山迪不是去弄繩結，就是不停地向婉蒂發問，比如有關天氣的問題。 「我走路來的時候，外面地上都結冰了。」婉蒂說。 「妳把外面帶進來的髒東西都弄到我爸媽的水床了。」 「只有一點點。」泥巴、沙子、灰塵等等，可能都沾到床上去了。 「我猜今天晚上還會更冷，也許還會停電也不一定。你們家有沒有蠟燭？我知道我 們家的放在哪裏，而且我也有手電筒。就在那裏。我還知道緊急逃生門在哪裏。」山迪 說。 「麥克呢？」 「我說過了，我怎麼知道？」 山迪抬頭看著婉蒂，再次將她瀏覽了一遍。 「說不定他會在醫院裏。」山迪說。 那裏真是個好地方，坡地順勢而下通到銀寶河。今天晚上正好可以滑雪橇。婉蒂和 保羅以前就做過一次，他們拿餐廳的大盤子當雪橇，順著山坡往下滑。最難的地方就是 必須在滑進河裏之前跳出去，然後看著雪橇像隻小鳥一樣輕快地滑入水面。接著他們必 須跳著河裏的大石頭，去把盤子撿回來。然後警衛人員會從山坡上面走下來，抓住保羅 的肩膀，並且沒收他們的雪橇。婉蒂對付銀草之家的笘衛，很有一套，但是保羅就辦不 到了。 「他在那裏幹嘛？」 「找妳吧！大概。」山迪說。 山迪起身，以目測的方式量著衣櫥的高度。他站在書桌的椅子上，把行刑的繩索綁 在衣櫥頂端的釘子上。 「這種結叫做帆繩結。」山迪說。 繩索在空中搖晃，它的影子在微弱的桌燈襯托下顯得不祥。 「呼救，呼救！」 「沒有機會了，是不是？」婉蒂說。她順手再拉一下大兵的名牌。 「向基地呼救！向基地呼救！」 「沒有用的，我已經試過各種方法了。」 他的聲音轉來悲傷。山迪．威廉的心情因為對大兵的失望而變得沈重。 「呼救，呼救！向基地呼救！」 山迪把椅子推進桌子底下，然後伸手扶住繩索，讓它停止晃動。 「好了，把戰俘帶過來吧！」他說。 「再給他一個機會。」 她捨不得，但是還是起身把大兵交給行刑者。 「女孩子就是這樣，婦人之仁。不過，就算給他再多的機會，恐怕也沒有用的。」 婉蒂再一次伸手去垃名牌。 「報告將軍，有直昇機飛近。」 「哇塞！」 「這只是巧合而已，大約五十次之中，只有一次會成功。」山迪說。 山迪合上他的雙臂。 他們讓大兵平躺在地板上鋪好的棉被上，俯看著他。突然之間，婉蒂覺悟到沒有再 試一次的必要。她不想破壞宇宙間的機率。在這方面，山迪的表現令人欣賞。他迫不及 待地想處死大兵，因為他不願意將就劣質的產品、愚蠢的文化以及可笑的美國。他是那 種看電視的時候會說「那是不可能的」的人。他隨時覺得自己可能被欺騙，所以也隨時 做好準備。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常常看不見世間的美好與真實。 山迪抓起大兵的名牌，把他從地上垃起來。連接名牌和內部機械裝置的鬆緊帶被拉 得長長的，彷彿山迪想就這樣用鬆緊帶把大兵勒死似的。 「我們將向北面進攻！」大兵說。 婉蒂突然覺察到四周是那麼地靜，整個屋子沒有一點聲音。外面的暴風雪暫時平息 了下來，準備下一波更猛烈的攻勢。山迪被大兵的多嘴嚇了一跳。他在無意之間搔了搔 他的睪丸，然後把大兵扶正，和他握握手。 「我們把他吊死吧！」 「好啊！」 於是他們行刑。 繩結的大小剛剛好，大兵的頭套進去之後，山迪便拉緊繩索。就這樣，大兵便用在 半空中了。但是現在房間裏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了。婉蒂要由迪把大兵的臉轉過去面對牆 壁，但是不論山迪怎麼轉，大兵的臉最後還是會轉回來。 就在這時候，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婉蒂發現山迪坐在床上，用枕頭蓋住他的腿。一 種微妙的情愫散布在他們之間。婉蒂知道這代表了什麼，她也知道山迪從岩石之中甦醒 了過來。 在這颳著暴風的冬夜裏，她就在他溫暖的房間中，而他哥哥此刻可能正在外面找著 她……，這一切的一切正充滿了挑逗性。婉蒂希望她手邊有一個氫氣球，可以吸進裏面 的氣體，再用奇怪的聲音對出迪耳語。她希望他睡褲底下穿著小襪子。她想用孔雀的羽 毛搔他癢。她想看著他脫光衣服站在燈下，全身只穿著一雙溜冰鞋。 「你為什麼躲著我？」她問。 山迪竟然笑了。 「我沒有。」他說完之後，一張臉又板了起來。 她慢慢、慢慢地滑上床，再脫下她的雪鞋，好像在脫高跟鞋一樣。她知道藏在枕頭 底下的是山迪那長得像小指頭的迷你型陰莖。她靠在山迪身邊，告訴他她要睡在他的床 上，並且躺進他的棉被裏。 山迪開始發抖。 「我們不能在這裏，要到客房去。要不然如果麥克……我們到客房去把門關上，不 能在這裏。我爸媽－－」 「不用擔心他們，他們去參加聚會，一定喝得爛醉。」 山迪看起來好像隨時要掉下眼淚，後來果真如此。婉蒂沒有生氣，但是也不同情。 他哭只是因為不好意思而已。他試圖掩飾淚水。他想說他只是因為累了，只是因為眼睛 不舒服，只是因為眼鏡度數過高。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婉蒂問他，他也說不出個所 以然。 「我只是，我只是－－」 於是婉蒂握住小山迪的手，他的手頭抖著，她自己的也是，然後領著他走進客房。 她讓門留著一點縫，好讓它看起來既不是開著的，也不是刻意關上。接著他們爬上床各 就各位，就好像準備要拍一幅浪漫照似的。 「要喝點酒嗎？」婉蒂問。 婉蒂之所以這麼問是因為桌上還擺著那瓶伏特加酒。倒是山迪被這一問嚇了一跳。 「你從來沒喝過這東西嗎？這不像吸毒那麼酷，但是還是很有效的，查理。」 旁邊的酒杯從下午開始就一直放在那裏。婉蒂倒著酒，不禁感到一絲驕傲。地想起 自己第一次喝酒的那種興奮，是她哥哥帶她的。山迪看起來既害怕又躍躍欲試、既強壯 又衰弱。 他的眼鏡滑下鼻梁，停在鼻尖上。 婉蒂舉起酒杯，山迪舉起酒瓶，然後他們乾杯，學大人那樣。 婉蒂痛苦地一口氣吞下，而山迪則輕輕啜了一小口之後，就立刻住嘴。他咳了一聲 之後，才吞了下去。婉蒂要他再試一口。山迪想像他哥哥一樣能喝，想向成熟再邁進一 步，於是他倒滿酒杯一口氣喝下。婉蒂心想：山迪喝下他生平的第一杯酒，一定是下了 很大的決心。不過他的酒量會越來越好的，就像她一樣。因為過年過節的時候，她父母 親允許她喝酒。上課的日子裏她蹺課和壞學生一起在學校後面偷喝酒。有的時候，她就 直接偷她父母親的酒來喝－－雖然怕被發現，但是她還是照喝不誤。 山迪把婉蒂的手掌放在他的胸口上。 「熱熱的。」 「你爸媽不讓你喝嗎？」 「偶爾。」 婉蒂知道他們讓麥克喝。 「還要喝嗎？」她問。 她覺得自己越來越舒坦，她覺得暴風雪來得真好，她也覺得「雛菊」的女主角演得 很好。 她一點也不害怕山迪赤裸的身體。 「好啊！」他回答。 窗外，暴風正在大肆破壞。 婉蒂摟住山迪，覺得自己幾乎可以把他碾碎了。她吻他，他沒有拒絕。山迪嘗起來 像自來水一樣無色無味，她可以感覺到他的疑惑和不安。她解開他睡衣的釦子，不過山 迪不像電影中的男人一樣，有著茂密的胸毛。相反地他像個小嬰兒一樣覆蓋著淺淺的軟 毛。山迪向後微傾，讓婉蒂撐開他的上衣。至於婉蒂自己，也一層一層地褪去身上的衣 服－－毛衣、高領衫、T恤，在冬天裏進行可真不容易。接著他們互相摩擦胸脯，摩擦 她那剛剛發育的乳頭，然後脫去身上剩下的衣服。婉蒂小心地將緊身長褲和內褲一起脫 下，這樣她才能藏住那件從麥克房裏偷來的襪帶。而山迪只注意著自己的身體，根本沒 發覺。 「脫掉！」婉蒂對山迪說。她為自己的急切和乾脆笑了起來。 不一會兒，他們兩人都脫得精光了。山迪的小士兵現在正立正站好，像那個大兵玩 偶一樣。 「到被窩去吧！」婉蒂說。 山迪掀開被子，然後他們鐼了進去。山迪笑了，婉蒂也跟著笑，這樣很好。她把山 迪那光禿禿的陰莖放在手中，再握住他同樣光禿禿的睪丸，親吻他的乳頭。他們就這樣 在床上翻滾了好一會兒。 「你有沒有過夢遺？」婉蒂問。 「什麼？」 「夢遺就是你早上醒來的時候，發現褲子上有黏黏的東西。應該就是做了什麼色情 的夢吧！」 山迪搖搖頭。 「沒有人告訴你這些事嗎？你到底是從哪裏蹦出來的。」 不過山迪並不想回答任何問題，他只想繼續進行。當他的膝蓋頂在她的兩腿之間， 臀部撞擊著她時，她不禁顫抖。不過，這樣的動作並沒有特定的目標。她可以親他的小 東西，但是她知道，這一切只是徒勞無功。在這間客房裏，今天是不會有什麼性高潮了 。別說兩個人同時達到高潮，就算是那種平淡的高潮也不會有的。 也許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反正她自己懂的也不多。她在字典中查過好幾次「性高潮 」這個詞，但是她還是不明白到底指的是什麼。手淫：用手刺激生殖器，通常藉以達到 性高潮。 雞姦：任何不正常的性交，尤指肛交。獸姦：指發生在人與動物之間的性關係。什 麼？實在令人難以想像。 「性高潮」比那些還難理解。這個詞就像「恩典」一樣，不管別人跟你解釋過多少 次，除非你自己親身經歷過，否則永遠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她記得有一次，麥克在和她 耳鬢廝磨的時候，突然間他的T恤在腰際的地方濕透了。就在那時候，婉蒂突然有一種 奇怪的感覺，就好像登上了高峰一樣。她把麥克推開，一時之間彷彿身在雲間，飄飄然 的。那種經歷就是一種恩典。 婉蒂不知道那可不可以稱得上是一次性高潮，但是她覺得，經過那次以後，她才了 解這個難解的詞彙。 「婉蒂，我愛妳。」山迪說。 「那真好！我愛『驚魂戲院』以及『保母與教授』。」婉蒂說。 他們躺在那兒，整個房間只有門縫透進來的一道光線。這樣的靜謐似乎與滿足的感 覺很接近。婉蒂知道自己的啟蒙工作做得好極了。 「還要喝一伓嗎？」 「也好。」 婉蒂坐起來，看著被攪亂的棉被和一地零亂的衣物。她喜歡亂。她倒了滿滿的一酒 杯，灑到自己的身上和床單。 「你是不是喝醉了？」她問。 「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山迪說。 「我也不知道，其中一個方法就是看看你有沒有感覺自己在轉。」 他們像難民一樣分享著彼此的溫熱，並且為對方的溫暖和陪伴感到喜悅。就這樣， 他們忘了這夜晚、忘了父母和手足，沈沈地進入夢鄉。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哈爾福家的聚會在晚上十點半的時候達到顛峰，就像吸食迷幻藥那樣。這裏的人正 在經歷一些變化。如果要依照心理學的觀點來描述這些變化的話，可足以讓人絞盡腦汁 了。 湯姆．哈利斯醫生是《我們都沒錯》那本書的作者。他是這麼說的：「學者柏爾斯 在早期研究互動心理分析法的時候，曾經發現：當一個人在聆聽別人說話的時候，可以 看見說話者的表情、言語、舉止和態度都在不停地變化，甚至導致臉紅、心跳或呼吸急 促。我們每個人都在觀察別人的這些變化。」 雖然艾莉娜是這類自我成長叢書的忠實讀者，但是她還是不懂，觀察這些變化對她 有什麼幫助。她看過湯姆．哈利斯寫的《我們都沒錯》、柏爾斯的《人類的遊戲》、賈 諾瓦的《原始的呼叫》、普雷瑟的《我的手記》、克理佛的《冰上盛魂》，還有《島》 《人類的性反應》《分裂的自我》以及《從西藏的觀點看死亡》等等。她看過的這類書 不計其數，但是她在交際應酬方面的表現，並沒有什麼突破。 參加這聚會的人有兩種：一種人認為鑰匙遊戲是值得嘗試的現代活動，另一種人認 為它是恥辱。有的人兩種說法都認同，有的人在兩者之間來回游移。 艾莉娜覺得如此地不自在，哪還有能力去解釋自己的變化，解釋她自己在來了之後 所感受到的歡愉？參加聚會的人慢慢靠近，等著觀看鑰匙的下落和參加者的反應。艾莉 娜注意到人與人之間的對話，開始變得含糊而不著邊際，在場的一對對夫婦也開始回避 自己的配偶，就像她自己在躲著班傑明一樣。他們鬼鬼祟祟地來回於放酒的吧檯與人群 之間，眼睛朝下。 艾莉娜覺察到，自己在聚會中突然變得興高采烈起來，彷彿身上自從成年以來就纏 繞著牠的束縛，一下子解除了。她也要玩，她要選一把鑰匙，然後緊緊抓住、掛在頸子 上，任鑰匙在她那扁平的兩乳之間搖晃。她也要玩。 這個決定是她人格的二大成分－－「權威」「接受」或「成熟」其中之一所發揮的 作用。 所謂的「權威」就是一個人幼年時，腦中所累積一切「無可置疑或強制性的事件和 現象」。「接受」是對這些無可置疑或強制性事件和現象的反應。至於「成熟」就是一 個人在實際的生命經驗與「權威」和「接受」之間找出差距，為他自己開創新義。 而在這三者之間所發生的衝突，有四種狀態和立場：「我錯，你對」；「我錯，你 也錯」：「我對，你錯」；「我們都沒錯」。而艾莉娜正受到這匹者之一所掌控。 要解釋她的心境就要從早先說起。今天一整個下午，她都在思索著她的家庭，然後 指出他丈夫的不忠，最後再同意來參加這場聚會－－一個他丈夫的情婦也會出現的聚會 。在她決定來參加這場聚會的時候，就已經為此刻的平靜埋下種子了。她說服自己相信 ：她丈夫的不忠不管令她多麼傷心，畢竟還是他個人的事。就像「自我意識加強訓練」 所教人的：「造成一個人痛苦的是他自己、不是別人。我們應該成為情緒的主宰。只要 願意去試，就已經掌握關鍵了。」艾莉娜為自己創造了一個世界。 湯姆．哈利斯醫生曾說：「促使一個人改變有三種因素：第一種是極度痛苦，第二 種是慢性的厭倦或無聊，第三種是突然發現他們所具有的某項能力。」能夠看見自己的 周圍又是果汁、又是食物、又是機會的，就是一種福分了，就足以令人心滿意足了。普 雷瑟曾說：「開懷／與警覺／空無／與擁有／通人性／與在等待中活著／（沒有目標） ／準備就緒／（沒有欲望）／存在（沒有需求）。」 然而，當艾莉娜一來到哈爾福家得知鑰匙遊戲的時候，她腦中想到的就只是班傑明 的決定。她沒辦法開懷，沒辦法只管自己的需要和欲望。她想像班傑明偷偷把家中的鑰 匙塞進珍妮手中的樣子，想像她兒子在星期六一大早看見班傑明與珍妮溜出大門去吃早 餐的樣子。餐廳裏沒有人會看見他們，除了參與鑰匙遊戲的其他玩伴。 艾莉娜就是帶著這樣憂鬱的心情，再次踏進哈爾福汞的大門，她經過哈爾福夫婦的 身旁，掠過亞米特夫婦、索爾夫婦、史迪夫婦、波爾斯夫婦、高曼夫婦、賈克森夫婦、 漢米頓夫婦、蓋德夫婦、伊爾夫婦、富勒夫婦、怕利夫婦、瑞根夫婦、柏藍夫婦、康拉 德夫婦和米勒夫婦。 她也看見新坎能鎮的老居民，包括：白納迪夫婦、布頓夫婦、卡特夫婦、紐波爾夫 婦、伊爾夫婦、費奇夫婦、漢佛特夫婦、史勞生夫婦、塔麥吉夫婦、塔吉頓夫婦、特多 爾夫婦和威爾斯夫婦。除此之外，還有新坎能鎮重獲單身自由的離婚男女，包括：賈克 ．史波弗、瓊安． 戴富爾、湯米．芬爾特，以及妮娜．克勞格。艾莉娜刻意回避起居室，因為那裏有 珍妮．威廉在。她往廚房和書房走去，在那裏待了大約一小時左右，隨意和別人聊聊天 ，沒有促膝長談，也沒有建立任何親密的關係。她幫忙朵特弄點心，也和她丈夫最受不 了的喬治．克雷談了一下話－－她倒覺得他人挺好的。接下來，她來到浴室裏，坐在那 裏哭了好一會兒，再在鏡子前面補補臉上的淡粧。 在那個時候，一切看起來並不會有什麼所謂的變化。但是事實上，我們每個人的心 情都受到人格三大成分－－權威、接受、成熟的作用而改變。正當艾莉娜蹲坐在馬桶上 哭的時候，馬克．柏藍沒有敲門就走了進來－－浴室的門鎖不住。他看見艾莉娜坐在那 裏，兩腿開開地塗著褐色口紅，蕾絲的內褲繞在膝蓋上，浴室的周圍擺滿了各式各樣的 梳子（羅伯．哈爾福有收集梳子的嗜好）。 柏藍立刻紅透了臉，他結結巴巴地道了歉之後就立刻把門帶上。這是今天晚上即將 上演的喜劇前奏。 等艾莉娜從浴室出來之後，她可以感覺到，鑰匙遊戲的氣氛已經充滿在哈爾福家的 空氣中。她要隨波逐流、隨機而行。她要和任何碰到的人聊天。她要隨著音樂起舞。她 要吃所有別人拿給她的點心。她要接受別人遞給她的大麻或烈酒。她要跟鑰匙的主人一 起走，不管他是誰。 於是艾莉娜像隻脫繭而出的蝴蝶，在人群中找尋著她的鑰匙男人。他會是個什麼樣 的人呢？首先映入艾莉娜眼中的是麥克．柏藍，那個看見她蹲坐在浴室裏的男人。不過 ，她發現麥克．柏藍正在和瑪麗亞．康拉德以及她那十幾歲大的兒子乃爾說話。馬克． 怕藍和瑪麗亞． 康拉德的穿著都屬於那種過時的老舊式樣：前者的料紋領帶可能是二次大戰結束那 時候留下來的，而後者的格子花呢裙則式樣簡單又安全可靠。 馬克．柏藍住在海德街已經有二十年之久了，他對這個鎮上的歷史熟悉得可以稱得 上是專家了。所以，他這個人的沈悶無趣也是出了名的。就連像艾莉娜這樣在聚會中無 聊得發慌的人，有時候也會受不了他的煩。他又開始沈浸在新坎能鎮在十九世紀興起的 製鞋工業了：「新坎能鎮啊！曾經有長達二十年之久的時間都是全美國第二大的製鞋工 業中心！」他講到舊工廠的位置就在現在的消防大隊旁，講到一八五０年之後，製鞋工 業如何沒落。「你們知不知道，他們還曾經想在這裏興建鐵路來吸引投資者呢！但是沒 成功。」 很難想像馬克．柏藍這樣的人竟然是各大小聚會裏面的常客。然而，只要看出在他 的蒼蒼白髮與厚重眼鏡之下，其實藏著一顆不忠的心之後，就不難理解了。馬克．柏藍 痛恨他的妻子。有一回在鄉村俱樂部裏輸了球，他就把他妻子手中的酒杯一揮落地。此 外，他還不只一次當眾羞辱他的妻子。不過，他們始終沒有離婚。他仍然滔滔不絕地講 話。有時候你會看見馬克．柏藍就這樣把一個人困住，然後高談歷史政治足足有將近一 個小時那麼久。他把自己的傷口、自己的苦惱、自己的悲慘人生都隱藏起來，用歷史和 政治的話題來遮掩。而現在他已經退休了（投資影印事業），當然也只有聚會的場合可 以讓他發洩他的厭世觀了。不過，隨著時間一年一年的過去，艾莉娜注意到柏藍太太越 來越堅強，越來越果決了。貝娣．柏藍從來不和她丈夫一起出現在聚會中，她總是開著 牠的暗綠色賓士轎車，一個人去參加藝文活動。艾莉娜可以想見他們夫婦兩個早已分房 睡，就像許多新教派的老夫婦那樣。 所以說，馬克．柏藍一定地想在這鑰匙遊戲中插一腳。這也就是為什麼艾莉娜會來 和他聊天的原因了。地想把他看清楚一點。 「老天，艾莉娜，剛剛真是對不起！」他說。 「不要緊的，這樣的事偶爾總會發生。我想大家來這裏也就是要看看外面的情形怎 麼樣，否則都落伍囉！」艾莉娜說。 馬克．柏藍笑了，笑得有點太久了些。 「是啊！沒錯。」 「馬克和我剛剛在談天氣。」瑪麗亞說。 「噢，天氣。」艾莉娜說。 「是啊！今天晚上還會更冷，到了明天早上的時候，狀況會恨危險。」瑪麗亞說。 「這是幾年來最糟糕的一次暴風雪了。妳和班傑明有沒有做準備？」馬克．柏藍說 。 「準備？」 「是啊！」 講完了這些之後，馬克．柏藍又回到他喋喋不休的歷史故事中了。說什麼新坎能鎮 以前也曾經發生過大風暴，吹垮了一座分界牆，其中一塊碎片現在還擺在新坎能高中裏 。他說話的時候，嘴角還有唾沫，好像他正在燃燒似的。他還說那時候新坎能鎮還沒有 正式成立，分屬於附近的兩個鎮－－司坦弗鎮和諾維克鎮……。 這樣的對話根本就不應該發生。瑪麗亞的兒子乃爾趁著馬克暫時歇嘴的時候插了進 來，同艾莉娜靠近。乃爾站在馬克和艾莉娜之間，他穿著一件印染的高領衫和補綴的牛 仔褲，頭髮留得長長的。乃爾的父親沒來，艾莉娜在心裏揣測著，乃爾是不是將取代他 父親的位置，加入鑰匙遊戲，否則瑪麗亞為什麼要帶他來呢？艾莉娜看著乃爾瘦弱的身 材，心想：只要還有一點尊嚴在，有哪個成年人能夠在這樣的孩子身上搓揉摩擦呢？那 麼她自己呢？願意和這個比她自己的兒子只大一兩歲的男孩回家嗎？ 絕不。 乃爾刻意含糊地對艾莉娜抱怨這場聚會多無聊，那個不停說教的男人多無趣，然後 開始對艾莉娜發射一連串的問題。艾莉娜知道自己以前就常常是年輕孩子愛慕的對象， 大概是因為她的沈默被他們當成是善於傾聽的特性吧！她想。乃爾對艾莉娜說他參加了 「自我意識增強訓練」，不久前才結束的。每個週末固定舉行，而且在上課的幾個小時 之中，他們還不能起身去小便。現在他已經學成了，主要學習到的就是一個道理：其實 根本沒有什麼要刻意去學的。乃爾說這個訓練對他影響相當深遠。哈爾福家裏有那麼多 人，他偏偏選上艾莉娜做他的聽眾。 乃爾說他對精神方面的玄學很感興趣。說著一些以屁眼為主題的素描和其他什麼的 。他還提到一張主題叫「月亮的黑暗面」的唱片，總之他越說越離譜。乃爾．康拉德告 訴艾莉娜說：「要盡情地自由呼吸，不要害怕付出關懷。」 「那部電影糟透了！裏面的音樂更別提了。」乃爾說。 「噢，我－－」 「如果妳對那個『自我意識增強訓練』有興趣的話，妳可以和一個人談談，他就在 這裏。」 突然間，乃爾領著艾莉娜往隔壁的書房走，馬克．柏藍和乃爾的母親向他們揮揮手 。書房裏播放著安東尼．喬賓的音樂，正好和客廳的電視聲音相互對抗。艾莉娜就這樣 隨著乃爾前進，因為她知道在她亂碰亂撞之間，終究會看見那個人－－那個即將改變今 天晚上的男人。 一群男男女女圍在六角形的咖啡桌旁，那是一張鋼製的小桌子，由菲立．丹尼爾所 製造。窗外微弱的燈光下，雪似乎越下越大。就快十一點了。 乃爾替艾莉娜介紹他說的那個人，其實正是艾莉娜以前在咖啡店認識的人－－衛斯 理． 麥爾。艾莉娜一點也不意外會在這兒遇見他，或者應該說她的意外很快就消失了。 在那咖啡店中，艾莉娜和這個男人在一起的那瞬間，她對自己的婚姻有了不同的看法。 她看見一連串新的連續事件發生的可能：從親密、疏離、賓館、美酒，一直到分離。艾 莉娜喜歡悲劇發生前的那種感覺。艾莉娜認為衛斯理會來到這裏不只是因為他單身，同 時也是因為這種違反了摩西十誡的聚會，正好吸引了新坎能鎮的壞份子－－就像廚房裏 吃剩的蛋糕會吸引螞蟻一樣。衛斯理．麥爾就是一個壞份子，這是艾莉娜從和他兩、三 次淺薄的接觸中看出來的。衛斯理是個腦筋不停思考、脾氣非常暴躁的男人。不過，也 有可能他只是來參加聚會，根本不知道有鑰匙遊戲的存在。 衛斯理長得就像黑社會流氓那樣，他身材矮胖、行為放蕩。他看起來就像手淫次數 過多的那種人。 衛斯理對艾莉娜親切地微笑。 「真高興見到妳，艾莉娜。」 乃爾直截了當就切入了正題。因為關於精神方面的玄學是很重要的、是不容拖延的 ，因為這是一個應該朝精神方面去探究的時代。他們談話的主題還是圍繞著「自我意識 增強訓練」 打轉，衛斯理．麥爾對這方面似乎有深入的了解，就像他對那些非傳統的宗教和心 理學派一樣－－科學派教會、人民寺廟、格式塔心理學和超脫靜坐等等。 衛斯理說最重要的問題就是「羊毛」，人類就好比是一部為生活而競爭的機器，每 個人都有權利時時為自己爭取到更多的羊毛。 「不過呢，按照『自我意識增強訓練』的創建人維爾納的說法，擁有權利並不表示 行為一定正當，因為『正當』與『快樂』是人生天平的兩個極端。做壞事的人最不願意 做的就是正當的行為，他們已經徹底放棄。『自我意識增強訓練』教導人們要找到屬於 你自己的潮流，去談判、周旋，等到你找到那個不是真正中心的中心點時，你就可以去 運作自己的機器了。 維爾納說：『當你開始和自己的潮流結合時，你就會看見整個世界了。這是一個已 經不是祕密的大祕密。而一旦你為自己建造好適合自己潮流的皮筏之後，就成為靈學方 面的專家了。』 就是這樣。」 衛斯理繼續說：「要維持一份良好的人際關係，關鍵就在於如何去順應別人的潮流 ，你必須修築一條愛和遊戲的道路。這條道路就成了另一部機器的庇護所。這就是你的 選擇。就像維爾納說的：你的潮流有支流，那就是你所擁有的不同選擇。而天堂正是由 這些選擇的易變性所構成的。所以當你這麼做的時候，你就已經立足天堂了。套句維爾 納的話說：你擁有了高人一等的能力，你是至高無上的人。就是你。」 衛斯理恬不知恥她笑了起來。 「我真心為那些人感到高興。」艾莉娜說。 「是的，我相信妳會的。」衛斯理愉快地說。他像個流氓一樣。 「告訴我，你們兩個是怎麼認識的？」艾莉娜問。 「噢，他是我的牧師。」乃爾說。 艾莉娜這才明白，她覺得自己真是笨極了，原來衛斯理就是主教派教會的新牧師嘛 ！那個教會沒有人喜歡。雖然衛斯理是個討厭的人；雖然他看起來像是那種會對男童或 女童性騷擾的牧師：雖然他曾經答應要和她偷偷摸摸地碰面吃午餐；雖然他從來不承認 自己是牧師，但是艾莉娜還是打從心裏替他感到難過。艾莉娜想像他在主教派教會中講 道、解經，然後台下一片寂靜的情形，沒有人願意給他任何反應。在點心時間，一個人 也沒有！這就是失敗的主教派。 朵特．哈爾福走進來的時候是十一點二十分，艾莉娜、衛斯理、乃爾三人正陷入尷 尬的沈默當中。眼前的這個衛斯理．麥爾已經不是幾個月前艾莉娜在餐廳遇見的那個衛 斯理．麥爾了。現在的他看起來疲憊而心事重重。當朵特把電視機關掉的時候，艾莉娜 這才發現整個． 屋子一片靜悄悄。鑰匙遊戲要進行到下一個步驟了。 艾莉娜注意到牆上的一幅現代畫－－白色的帆布上有幾道紅黃色的曲線，她也看出 了地毯上的花紋－－小石頭上面有幾隻爬蟲類動物。是水面下的小石頭。 朵特搖晃著身子，語氣含糊地說：「好了，請大家注意一下，願意留下來的人現在 請到客廳集合。」 她走在前面帶路。 關於鑰匙遊戲，還沒有一套完整的規矩教人怎麼去進行。沒有人真正知道要做什麼 、該怎麼做。大部分不想參加的人早就離開了，例如像喬治．克雷和他的妻子，以及新 坎能鎮的老居民：白納迪夫婦、布頓夫婦、卡特夫婦等等。從整個屋子不安的氣氛中， 艾莉娜可以看出朵特的擔憂和醉意已經漸漸擴散到在場的其他人身上了。剛剛聚集在書 房咖啡桌旁的幾個人之中，有六到七個人很快地走到大門口去拿他們的外套準備走了。 至於那些想留下來的人，卻也是一副就要離開的模樣。他們伸伸懶腰、上上廁所，或是 把剛剛沒說完的話繼續說完，但是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大門旁邊的那只裝著鑰匙的白色大 碗上。 這種不安的氣氛讓艾莉娜覺得神奇。所有人圍聚在一起，各自的臉上一副若無其事 的表情。馬克．柏藍、瑪麗亞．康拉德、乃爾．康拉德、史帝．亞米特和他太太莎麗、 皮勒．索爾和他太太愛麗絲、葉尼．史迪和他太太小蕊、波爾斯夫婦、高曼夫婦、吉米 ．威廉和他太太珍妮、蓋德夫婦、伊爾夫婦、狄方．伊爾和他太太玫麗、富勒夫婦、柏 利夫婦、賈克．史波弗、瓊安．戴富爾、湯水．芬爾特、雅茜．蒙洛。再加上朵特和她 丈夫羅伯．哈爾福。 還有胡德夫婦。 由於艾莉娜一直是個對惡兆敏感，而且能預知未來的人，所以她很快就看出這個鑰 匙遊戲的問題在哪裏了：人數不平均，多出了一個男的。 而且選擇的內容有限。衛斯理．麥爾一下子突然消失了，他是從後門溜走的。那麼 他來這兒幹嘛呢？艾莉娜很難想像她能受得了這裏面的某個男人。 她丈夫也在這裏，所以依照機率來看，她也可能會選上他。他丈夫此刻就站在她身 邊，輕輕摟著她的肩，身體左右搖晃著。 「要走了嗎？」班傑明在她耳邊低低地問。「我……，我剛剛在想……親愛的，我 們走吧！離開這兒。我想走了。我已經……我已經受夠了這些狗屁東西！」 他的臉上一副落魄的表情，皺紋和凹陷的部位集滿了汗水。他需要援助，不過艾莉 娜不想幫他。通常在這樣的情況下，艾莉娜會把他扶上床去。其中有一兩次他因為酒醉 而尿濕了床，艾莉娜還得一邊換床單。有時候第二天醒來，他宿醉頭痛得厲害，艾莉娜 還開車送他到車站坐車，並且打電話向他的祕書解釋他遲到的原因。 「我們哪裏也不去。」艾莉娜說。 班傑明發出怨聲，那是一種酒醉時想質問卻沒有語言能力所發出的噪音。 「對。」艾莉娜低聲說。 她向站在對面的珍妮．威廉和善地招招手。 「嗨！」珍妮說。 珍妮也向她揮手回禮，但臉上沒有表情。 朵特打開音響，放著猥褻的音樂來配合這場遊戲，接著再把客廳的燈光轉小。在場 的三十一個背叛者全部靠攏，就好像要取暖似的。在艾莉娜和班傑明左右兩邊的亞米特 夫婦和瑪麗亞、乃爾母子分別向他們擠近來。這孩子應該是多餘的那一個吧？他應該不 會參加吧？這個鎮上真的會有人和這個男孩共度今夜，帶他享受性愛之樂嗎？ 「怎麼排順序呢？」朵特的語氣中有著不自然的平靜。「是按照姓名的字母順序， 還是先到的先來？」 「弱者先來！誰高爾夫球打得最糟，誰就先來！」皮勒．索爾大叫。 哈！哈！哈！哈！四周傳來緊張的笑聲。 「真是的。我先來好了：」瑪麗亞．康拉德說。「我們大家就排成一排，趕快做完 了事吧！」 他們傳遞著那只大碗，就像在教堂領聖餐那樣。女人繞著朵特圍成了一圈，而男人 則站在女人身後徘徊不去。當瑪麗亞伸手去拿那第一副鑰匙時，整個屋子立刻籠罩在一 片肅穆的氣氛之中。瑪麗亞選了一串用深色皮製鑰匙圈串起的鑰匙，是狄方．伊爾。艾 莉娜看得出當狄方．伊爾走出來的時候是多麼地無力和軟弱，他心裏一定早有意中人了 。不過，誰知道呢？ 說不定他此刻正心花怒放呢！當瑪麗亞微笑著把鑰匙交還給狄方時，全場的人一致 鼓掌。她勾起他的手臂，一同往掛外套的客房走去。就是這樣。就連狄力的老婆玫麗都 祝福他們好運。 她看著她的丈夫離去，就像中世紀時的太太們看著她們的丈夫出海從商去那樣。 那乃爾怎麼辦呢？他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在乎他母親的離去。一直到現在，還沒有哪 個成人對乃爾的存在提出質疑。其實他大概十九歲了吧？可以算成年了。朵特．哈爾福 開始進行下一對。她丈夫站在一旁咕嚕咕嚕地喝酒，臉上帶著疲倦的微笑。至於旁邊的 一群偽裝者則繼續進行遊戲，彷彿這是一件國民應盡的義務似的。 玫麗．伊爾是第二個抽獎的人，她牽著但恩．富勒的手離開。接下來是但恩．富勒 的老婆。整個鑰匙遊戲就按照這樣的次序進行：每走一個男人，就由那被留在身後的苦 悶老婆抽下一個獎。賈克．史波弗被選中之後，鑰匙遊戲暫時脫離了通姦正軌，湊合了 一對離婚的男女－－瓊安．戴富爾選上湯米．芬爾特。接著抽獎的是湯水．芬爾特的老 鄰居依莉．高曼，她抽中的是她丈夫的高爾夫老球友皮勒．索爾。而皮勒．索爾的妻子 愛麗絲又挑中唐尼．波爾斯。至於蓋德夫婦，他們設法不被拆散，艾莉娜猜想這是因為 他們寧願選擇彼此，也不願擔當失望的風險。夫婦兩個人一起離開哈爾福家的時候，顯 然鬆了一口氣。 鑰匙遊戲就這樣順利地進行著，而當艾莉娜開始想些實際的問題，並且重新思考著 要不要參與這項遊戲時（玩完了以後要怎麼回家呢？要是被對方的孩子看見怎麼辦呢？ ）她發現屋子裏的人已經所剩無幾了－－馬克．柏藍、乃爾．康拉德、珍妮和吉米．威 廉、朵持相羅伯．哈爾福、小蕊．史迪，以及班傑明。 這時候，不知怎麼搞的，順序變得混亂起來。因為這些人之中，有許多已經醉意十 分濃重了，也因為遊戲進行到最後，順序已經不再那麼重要了。於是珍妮．威廉站了出 來，不為什麼，只因為她厭倦了等待。艾莉娜注意到班傑明的蠢蠢欲動，雖然他已經醉 得有些迷糊了，但是仍然知道自己是絕對的人選。以目前的人數來看，他確實有相當大 的勝算。唱片停止旋轉了，壁爐的人也熄滅了。朵特把大碗呈現在珍妮面前，於是珍妮 便開始用她那隻纖細的手小心翼翼地選鑰匙了。 珍妮對胡德家的鑰匙可以說再熟悉也不過了，那串鑰匙圈上有一隻馬的鑰匙，因為 她曾經受託替胡德夫婦看過幾次家。不過，她的手卻跳過了那串鑰匙。艾莉娜想像珍妮 的手在大碗裏首先碰到她家的鑰匙，然後刻意往旁邊一撥，因為她的手最後選上……選 上乃爾．康拉德。 那個不滿二十歲的孩子！當珍妮當眾擁抱瑪麗亞．康拉德的兒子時，吉米．威廉正 低頭讀著過期的「國家地理雜誌」，臉上帶著神祕的微笑。艾莉娜根本不知道他是什麼 時候來的？ 不過，真正出醜的不是珍妮的丈夫，而是艾莉娜的丈夫。班傑明在大家圍成的心圈 圈中，跌跌撞撞地站了出來，一副要拆散珍妮和乃爾的模樣。他伸手威嚇那男孩，乍看 之下彷彿一場鬥毆就要展開。艾莉娜感覺到羞恥的情緒在她體內逐漸上升，周圍的人叫 著：喂，喂！班傑明！你幹嘛！於是，班傑明覺悟到自己的愚蠢，向後退了幾步。 但是在向後退的時候，班傑明撞上了茶几。這個醜聞這下子可從頭到尾徹底完整了 ，足夠讓人津津樂道好一陣子。班傑明重重地跌落在地，而他就那樣躺在哈爾福家的長 毛地毯上。 艾莉娜一動也不動，她的驚訝還沒消散，哈爾福夫婦也沒急著去管他。至於吉米． 威廉只是不經意地抬起頭來看了一眼。班傑明躺在地上，一個人喃喃地自言自語，他抱 怨夏克與徐曼公司、抱怨他的過去，也抱怨新坎能鎮。艾莉娜像在場的其他人一樣，不 理會班傑明，或者應該說她試著不去管他。 但是當班傑明把吐到嘴邊的爛糜又吞了回去時，艾莉娜才發覺自己不能不做點什麼 了。 「來吧！親愛的，你得到浴室去一趟了。來吧！」艾莉娜蹲在班傑明身旁對他說。 她聞到班傑明氣息中有嘔吐的味道，他的兩眼通紅，臉上的表情悽慘悲哀。艾莉娜 沒有時間去顧慮到自己的面子。 「朵特，我帶他去一下浴室好嗎？一下子就好。抱歉！」艾莉娜說。 「好，別客氣！我們等他。」朵特回答。 朵特拿起一張淡紫色的紙巾，擦去班傑明灑在地毯上的咖啡。馬克．柏藍協助艾莉 娜把班傑明扶起來，而班傑明站起來之後，不屑地把他們推開，一個人咳嗽著快步向浴 室走去。 艾莉娜重新回到遊戲中，興致已減了大半，她心裏既愧疚又氣憤。這時候珍妮和乃 爾已經不在了，馬克．柏藍和朵特正並肩離開，他們在這一團混亂之中，悄悄為自己牽 了線。遊戲在快速進行當中，以免夜長夢多。他們甚至不經過那只白色大碗就自行配對 。現在只剩下四個人了，羅伯．哈爾福和小蕊．史迪轉向吉米．威廉和艾莉娜，臉上帶 著微笑。 「我們沒有把鑰匙放進大碗裏，不過請不要說出去。」羅伯說著，一邊捧腹大笑。 他繼續說：「這聚會是為我而開的，朵特也不……，我們待會兒就直接上樓去，你們要 不要先喝點什麼？」 吉米和艾莉娜轉頭看著彼此，互相打量著對方。對艾莉娜來說，這個決定就像是在 考慮要不要買一件昂貴的家電用品一樣－－一台高級音響或是一台洗碗機，而她現在則 是光憑吉米的外型在評分。 「羅伯，我們自己來就行了，你們上去熟悉熟悉吧！待會我們就回去了。」艾莉娜 說。 於是客廳就只剩下艾莉娜和吉米．威廉了。哈爾福家附庸風雅的裝飾和擺設在經過 訪客們一陣廝殺之後，顯得殘亂不堪：半空的瓶子散落各處、裏面放著各個牌子的菸蒂 ；免洗塑膠杯裏塞滿了淡紫色的紙巾和吃剩的點心。最讓艾莉娜驚訝的是檯子上的空酒 瓶竟然有那麼多。合成材質的椅墊散布在地板上，就靠近班傑明剛剛躺的地方。訪客們 從外面帶進來的泥土和雪水，在地毯上留下一道灰黑的痕跡，從門口一直向內延伸。 壁爐裏燃燒著最後一堆木炭。 「其實我對於這種把鑰匙丟進大碗裏的作法，一點信心也沒有。想想看，把自己家 的鑰匙隨便亂放，那該有多危險啊！」吉米說。 那只白色大碗就放在靠牆的地板上。 「我幫你拿。」艾莉娜說。 艾莉娜鄭重地取過大碗，然後伸手進去，彷彿在舉行一項儀式似的。大碗裏還剩下 兩串鑰匙，其中一串當然是她自己家的，不過艾莉娜故意略過，就像珍妮．威廉那樣。 她替吉米拿鑰匙，剛開始的時候只是出於善意，但是後來她卻在進行鑰匙遊戲，而且是 一廂情願的。 當艾莉娜把那只不起眼的皮製鑰匙圈交還給吉米時，她心中充滿了期盼。 「我想今天晚上對我而言，實在夠洩氣了。」吉米說。 「你來這裏的時候就不應該抱著太大的期望。」艾莉娜說。 「實際的情形和我想像的不一樣，其實應該說我來之前根本沒想這麼多，真的。」 吉米穿著一件呢料長褲，鮮綠的底色上面鏍著紅黃色的料紋，上面配著一件條紋襯 衫以白色為底，條紋是紅褐色。他的領口敞開著，襯衫領翻在西裝外套的領子上。腳上 穿著有跟的亮皮無帶便鞋，臉上留著落腮鬍－－他一邊講話，還一邊用手撫弄著鬍鬚。 他們坐在組合式的沙發上。 「妳想喝點咖啡或是什麼的嗎？」吉米說。 「如果我們動作能夠快一點的話，也許他們有咖啡過濾器……：你從市中心回來的 嗎？ 那兒的天氣－－」她說。 吉米回答說，那兒天氣很糟，氣象預報說天氣將驟降二十度左右，他搭的那班火車 駕駛員也說路況不太樂觀。 他們在廚房裏翻找著咖啡，艾莉娜說：「既然天氣會那麼冷，你不如－－」 「艾莉娜，我們兩家是……鄰居，而且又是那麼親密的好朋友，所以這樣做實在有 點奇怪，不是嗎？」 這可不是談婚姻忠誠度的好時機。他們都是有經驗的人。艾莉娜從下午開始就有一 種奇怪的感覺，她也說不上是什麼。也許只有社工人員或是銀草之家那些專業醫生才能 為之定名吧！ 「我老公現在在浴室裏面不省人事，我和他結婚到現在已經十七年了，今天晚上的 我可不想去照顧他。不管怎樣，我都不去……他不是我的責任。你懂我的意思嗎？」 吉米．威廉沒有回答。 「我所說的就是，既然你老婆已經和那個男孩走了，你又一個人在這裏，那麼你何 不就順理成章地做。殺殺時間，取取暖，就這麼簡單。這並不－－」 他們的眼睛看著自己的手、看著咖啡杯、看著切菜板－－上面堆著芹菜梗、看著裝 沾醬的碗和它旁邊的一團保鮮膜。他們環顧廚房的四周，看著冰箱上面的磁鐵、看著鹽 罐子、看著水槽中剪下來的花莖尾段、看著大大小小瓶蓋，也看著一個上面寫著「大麻 」的玻璃瓶。 「我已經結婚了，這你是知道的。所以如果你擔心的是將來會有什麼麻煩，那大可 不必。 如果你將來不想再提，那就當沒發生過。請你不要讓我覺得自己在勉強你，好嗎？ 因為我可以看得出你並不是不想要。」艾莉娜說。 接下來是他們兩人之間一段長長的、沈默的心靈交談。 「走吧！我們出去開車繞繞。」吉米說。 這時候倒換艾莉娜猶豫了。 「好的，好的。不過我們是不是應該先把這兒清一清再走？你覺得－－」艾莉娜說 。 「不必了，又不是法律規定的。」 他們巡了一遍一樓的各個房間，把燈都關了。艾莉娜刻意去忽視浴室的燈光和水聲 －－不久前就在那間浴室裏，馬克．怕藍還盯著她繞在膝蓋迸的內褲看。他們也把廚房 的電器都關上，把前廊的雕像放回客房，最後再協助彼此穿上外套。 外面的景觀都變了，又是雨、又是冰雹、又是雲的，在冷風的夾帶之下，掃蕩著四 周的樹木、屋頂和電線桿。白雪覆蓋著每個角落。報紙上面（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二十三 號）寫著：這是三十年來最嚴重的一次暴風雪。這波低氣壓沿著東海岸一直向北延伸， 從維吉尼亞州一直到緬因州，並且向內陸擴展四百英里一直到賓州。 於是艾莉娜和吉米．威廉就像其他從哈爾福家逃出來的肉欲俘虜一樣，在危險的天 候之中遊盪於室外。積雪已經高到三、四英寸了。冰冷約雨雪猛烈地打在吉水的凱迪拉 克上，擋風玻璃上面也罩著厚厚的一層霜。 「我們得先等這層霜融了之後才能上路。」吉米．威廉說。 艾莉娜連車子到底能不能發得動都很懷疑。不過吉米只發動一次就成功了，畢竟是 輛凱迪拉克。從哈爾福家離開的人，是不是也像她一樣一到了室外，決心就動搖了？艾 莉娜不禁那麼想。如果通姦不是因為激情帶來的瘋狂與健忘所導致，那麼又何必要做呢 ？在這場暴風雪中，出軌變得可笑而毫無意義。當艾莉娜正要把這樣的感覺說給吉米轉 的時候，他傾身過來親吻她。暖氣的出風口把冷風吹到他們身上，吹得人意亂情迷。「 這座位可以向後仰嗎？」 艾莉娜問。 於是一切就這麼開始了。艾莉娜從來不曾在車子裏面做愛，她只在書本中讀到過。 艾莉娜不知道車子裏面的翻雲覆雨，就像她不知道搖滾樂、不知道種族之間的糾紛一樣 。吉米解開艾莉娜的褲子，直接切入主題；但是艾莉娜找不到機會解開他的。她用一隻 手拉下自己的褲子，然後跨坐在吉米的身上。等她輕聲向他保證，自己做了避孕的工作 之後，他使進到她體內了。 整個過程急促而毫無痛楚，不一會兒就結束了，速度比融解擋風玻璃上的霜還快。 吉米呻吟了一下，語音悲悽。 金斯說：「許多女人在性方面的反應較為遲緩，因此在夫妻之間的性生活中，若丈 夫經常性地在短時間之內射精，往往會造成妻子無法滿足。這種在速度方面的差異，常 常是夫妻衝突的根源，特別是對中上層社會那些行為較為拘謹的女性而言。」 吉米．威廉擦著他的脖子。 「對不起，艾莉娜，我的表現真是人糟糕了！」 他們努力要分開彼此纏繞在一起的身體，艾莉娜擔心自己可能得先跳出車外才行了 。好不容易她滑到了座位底下，然後在那兒把褲子穿好。 「最近我家可以說是烏煙瘴氣！」吉米說。「妳絕對想像不到情形有多壞！珍妮病 了，牠的心情很不穩定，我想……我知道現在不是說這些事情的時候……但是真的，情 形就是這樣，艾莉娜。她就是很不快樂，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沒辦法使她快樂，孩子 們也沒辦法。 她就是要那樣。好像她覺得我欺騙了她什麼的，或是我答應了什麼事卻沒做到…… 她就是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了。情況就是糟糕透了，我只能這樣說。」 「我們走吧！我得回家看看孩子，保羅今天要回來。」她說。 「老天！」吉米一邊說，一邊繫安全帶。「艾莉娜，讓我補償妳。真的，我可以有 更好的表現。」 艾莉娜嘆了一口氣。 「我們可以談一談。」 「好，我並不奢望妳對我會有什麼好的觀感。」 「也許你只是……你如果想找人說話的話，我隨時都可以奉陪。」 「我是真的很需要找個人說話，真的。」吉米．威廉說。 他指指安全帶，示意艾莉娜繫上。 車子就這樣上路了，他們注意到車道上有輪胎滑行的痕跡，原來在表面的積雪之下 ，還有一層更堅硬的結冰。在這樣的路面開車就好像在遊樂場玩碰碰車一樣。吉米的凱 迪拉克不聽使喚，一路上恣意地滑行。 車內，他們兩人各自沈浸在各自的懊悔中。現在彼此的關係又恢復到鄰居了。艾莉 娜覺得自己卑賤而孤獨，剛剛的通姦經驗對她來說，浪漫的程度猶如做子宮頸抹片檢查 一樣。如果重新讓她選擇，她寧願去排隊領汽油，寧願坐在電視機前看戰爭紀錄片，寧 願－－她驚訝地發現－－去清理她那燘醉如泥的丈夫。她讓自己隨著周圍的人做了時髦 的事，但是她知道自己向來不是一個趕流行的人。而現在的她正和身旁這個鄰居騙子， 這個她一直不怎麼敬重的男人坐在同一部車內。在做了愛之後，往家的方向駛去。 車子開到了山坡道時，完全失去了控制，顯然路上停著的許多輛空車，在不久前也 遭遇了同樣的情形。吉米的凱迪拉克整整轉了兩個二百六十度大圓圈，艾莉娜聽見自己 在尖叫，但那聲音彷彿不是從她體內發出，而是從其他陌生的地方傳來似的。不過她並 不在乎這些，當死亡出現在她腦海中的時候，地想到的是許多該做而沒做的瑣事：小狗 該餵了；保羅的頭髮該剪了；她還沒看婉蒂穿那雙新鞋的樣子；客廳的窗帘該換了；為 了節約能源，家中的暖氣設施和車子也都該換了。 吉米的凱迪拉克最後滑進了水溝，前端朝下。車子在墜入水溝之前，就像旋轉木馬 在即將結束時一樣越轉越慢，令人痛苦難耐。接著車子呻吟了一聲，引擎才熄火。 吉米把頭埋進方向盤裏，問艾莉娜是否沒事。 艾莉娜點點頭。 「假期快樂！」吉米說。 車子的前端被撞壞了，引擎部分向內凸出到駕駛座，吉米竟然奇蹟似的沒有受傷。 他好不容易抽出雙腿，再協助艾莉娜步出車外。四周都是被遺棄的車輛，從哈爾福家開 出來的。 「親愛的，就到我家將就一晚吧！明天再回去。反正我家就在附近，妳可以睡在客 房裏，． 如果妳願意的話。不要在這樣的暴風雪夜，一個人走路回去」 艾莉娜思考著。 「至於妳兒子，我敢保證他今天晚上不會坐火車回來的他沒那麼笨！而且火車可能 都停開了。婉蒂一定已經睡覺了，不到明天早上不會起來。再說，我欠妳一次情，讓我 補償妳。」 艾莉娜在考慮。 接下來發生的－－就在十二點整的時候－－是山坡道山谷道交叉口的路燈突然熄滅 了，那是附近數英里之內唯一的一盞路燈。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莉比．凱西告訴保羅，她一直把他當成好朋友那樣地喜歡他。她說話的時候吃力而 結巴。 這個時候外在的世界消失了，所有保羅痛恨的東西都不見了。保羅告訴莉比．凱西 說，她是他最好的朋友，全世界無人可及。不過他說話的方式聽起來急切而誇張，連他 自己都覺得。他想用甜言蜜語打動她，而她也知道。 他們坐在莉比的床沿上，她說：「可是你對我根本了解不深。」 「我當然了解妳啊！」保羅說。「我知道妳身體散發出來的香味，莉比，我知道妳 在學校餐廳吃飯的一舉一動，我知道妳在教會中坐哪個位子。這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那麼 自然，妳知道嗎？那麼自然。」 「保羅，我也喜歡你，可是－－」 於是她又說了一遍：她一直把他當一個好朋友那樣地喜歡他。鬼才知道那指的到底 是什麼意思！他們拿著著色鉛筆在她的空白筆記本上面塗鴉。光是和莉比坐在同一張床 上，就足以令保羅感覺到壓力暫時消除了，至於她說什麼都不重要了。何況她還是可能 改變心意。就為了這短短幾分鐘的時間，大老遠坐火車趕來，以及說那些誇張的話都是 值得的。保羅在紙上晝了一個火炬人，塗上橘色和黃色。火炬人從紙張的右上角向左下 角飛射，燃燒成一團火球。他像保羅一樣正值青春期，大學沒念完就輟學－－保羅猜想 他自己將來也會，而且連個女朋友都保不住。他再畫了一個氣球，裏面寫著：「獻給莉 比，無論我飛向何處。」 莉比告訴保羅他畫得真好，不輸外面的漫畫家。保羅打斷她，不讓她繼續說下去。 保羅坐在床上看著莉比在塗鴉，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在做夢。法蘭西．戴文此刻正 安詳地睡在書房的沙發上，保羅心想自己也許正處在戴文的夢中。當莉比吞吞吐吐地告 訴他只是把他當朋友來看待時，四周顯得如此寂靜。保羅可以預想得到她要說的話，也 可以預見他未來的寂寞。他的一生只是別人的一場夢，而做夢的人很快就會醒來。或者 他的一生就是一冊漫畫週刊，很快就會被其他更新更好的漫畫取代。 「我並不是不喜歡你。」莉比努力地解釋。「因為我喜歡你，也許是這樣，但是我 不能……那樣不好。我覺得你就像我的親兄弟一樣，我對你的感情就是這樣，你明白嗎 ？因為－－」 他們的著色鉛筆像風扇一樣在紙上旋轉著，面對這樣的台詞該怎麼回應呢？妳錯了 ？妳將來會後悔？保羅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服莉比。他只知道他 不想離開這張床，不想離開她身邊，不想回到那教育的牢籠去。他想和莉比接觸，那是 一種永久性的接觸，也許透過外科手術將他們縫合在一起，也許像卡通影片那樣電擊般 的接吻。他要這一刻成為永恆。不過，這些莉比都沒注意到，她不知道保羅一個人獨自 在抗拒著時間的挪移。 「我們到酒吧去吧！」他說。 「我好累……」 「難道妳不想……難道妳不想在回學校上課前，好好玩一下嗎？就這麼一次而已都 不想嗎？妳不會有事的，我保證把妳安全地送回來，好不好？」 「也許吧！我們可以搭計程車去。」莉比說。 時間是晚上將近十點整。 保羅先打了一通電話回家，他必須讓他母親知道行程。不過，最主要的還是因為他 想和他妹妹說話。他想告訴他妹妹：這一切是不會成功的：他不會交到任何女朋友；他 將一個人獨自在沒有窗戶的地窖中度過，身體像冒著水珠的牆壁一樣，呼吸著腐敗的氣 味。不過，保羅並沒有對婉蒂說這些。每次只要他對家裏的人說這類話時，對方不是說 「幫我把胡椒拿來好嗎？」就是說「你去倒一下垃圾好嗎？」因此，保羅什麼也波說就 掛斷了電話。 莉比有一捲怎麼也周不完的鈔票，是她爸媽給牠的。她把整捲鈔票交給保羅，因為 她現在沒辦法弄清楚鈔票的面額。大廈的管理員臉上帶著竊笑的表情，計程車已經替他 們叫好了，在大門口等著。到十七街和公園街交叉口。保羅給管理員大筆的小費。 馬可夜總會的門口立著「超級巨星」的牌子，共有兩場秀。保羅從街道上就可以聽 見裏面和諧的樂聲。他們來到馬可夜總會前，站在人行道上，這是他們最遠所能走的距 離了。夜總會門口的保鏢皺著眉示意他們走開。保羅今年十六歲，莉比十七歲，而他們 看起來也都不超過實際的年齡。他們只是一群拿著假造身分證的富家子弟，妄想能夠用 錢混進成人的夜生活中。街上行人寥寥無幾，他們就這樣站在冷風中，行駛在街道上的 計程車不時濺起泥濘的水花。 在一九七三年十一月的此時，最受歡迎的搖滾歌王是格理特，而風靡大眾的樂團是 紐約娃娃。紐約娃娃是一群化著粧、穿假貂皮的男人，他們唱紅的歌曲「人格危機」是 排行榜上的冠軍。當時許多搖滾男歌手部流行戴毛皮圍巾、穿高跟鞋、女襯衫以及皮製 的連身衣。保羅訂的「娛樂月刊」最近一期裏面一位搖滾評論家就說：「一九七三年是 跨性別的年代，搖滾界裏所有的人都希望做一個絕色女王。」這本雜誌還提到：「雙性 戀－－也就是人們所說的萬能插頭－－的產生，部分原因就是因為時髦，這就好像人們 走上街頭示威抗議一樣。許多年輕人參加抗議活動，目的不為什麼，只因為趕時髦。搖 滾樂界的跨性別現象也是如此，那只是一種短暫的流行。不過，它所傳達的重要訊息就 是讓音樂與表演事業再度結合在一起。 然而，全世界以及社會學家為此大驚小怪，倒是沒有多大的必要。」 保羅和莉比站在冷風中打頭，努力思考著下一步要去哪裏。莉比覺得身體不太舒服 。這就是像他們這樣十六、七歲青少年的夜生活：站在紐約市區，手中有著足夠的鈔票 ，但是卻沒地方可去。保羅想到聯合廣場的公園，那兒有毒品販賈，又有茂密的樹叢。 不過仔細想想還是作罷，因為他可能又像前幾次那樣，什麼好東西也沒買到。也許他們 可以到其他的酒吧去。市區的東邊有一些廉價酒吧，他們可以輕易就混進去。然而，保 羅心中明白自己最後還是得和莉比分開，還是得坐車回家去，因此口袋的這十塊錢不能 就這樣花掉。 「我們回去吧！根本就不應該來這裏，都是我的錯，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送 妳回去，然後再回家。」保羅說。 「我自己……我自己回去就衍了。」莉比說。 「不行，不行。」他說。「妳不舒服，還是讓我送妳回去。」 莉比的臉上露出全然無助的神情。她發著抖、皺著眉、垂著頭，看起來幾乎可以用 悲慘兩個字來形容。接著，她吐了，在馬可夜總會的門前。她彎著腰嘔吐，濃稠狀的白 色液體從她口中一噴而出，流到馬路上，再和泥濘的水灘匯集在一起。那液體還冒著煙 ，像是某種放射性物質似的。保羅早已濕透的球鞋也被這白色液體濺到，他跳了起來， 彷彿可以就這樣逃開，就這樣把莉比甩了。然而，他連擦去那白色液體都辦不到，至少 在把莉比安全送回家之前不行。 他和一個在大街上嘔吐的女人在一起。 「對不起！老天，真是對不起！」莉比悲嘆著說。 保羅嚇得到大街上叫計程車，他拚命地揮手。 當他扶著莉比生進車內時，她正在哭。這是感恩節過後的第二天，莉比的家人出遠 門去滑雪，卻不帶她去。保羅了解莉比的處境，也了解他自己的。他真希望自己能夠像 火炬人那樣，帶莉比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遺棄的氣氛此刻正彌漫在全美國的各個角落 ，也彌漫在空氣中。保羅想遺棄莉比－－一個嘔吐的女孩。他愛她，但是想將她遺棄。 時間是晚上十點二十八分。 「弄髒了你的球鞋，真對不起！」莉比說。 保羅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吻她的唇，品嘗著她胃中腐臭的內容。他這麼做是為了想 證明自己不害怕這自然的生理反應，也為了要證明自己能夠像個紳士一樣地吻她。 他扶著她步出計程車，走過大廈管理員們的身旁，他在電梯裏撫摸她，輕拍她小小 的背，然後帶她進入她的房間。莉比到浴室又吐了一遍，不過這一次幾乎可以說是姿態 優雅。保羅雖然沒吐，但是也嘔了一下，彷彿在表示同情似的。他聽見莉比在吐完之後 拉肚子的聲音，是那種傾盆而下的聲音。保羅想不起他是否曾經聽過女人拉肚子。莉比 還在哭，這就是莉比． 凱西家所有的聲音：拉肚子聲、啜泣聲，以及隔壁房間傳來法蘭西．戴文的鼾聲。 小戴原本在書房，不知道怎麼搞的移到了莉比姊姊的房間。可能是夢遊吧！那鼾聲在整 個屋子裏迴盪，就像是森林裏的鋸木聲一樣。 莉比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已經換上了睡衣，保羅的目光停駐在她腳上小小的毛襪上。 當莉比站在床旁的小燈前時，保羅可以看見她曲線有致的身體，在透明的睡衣底下閃爍 著微光。 但她很快就鑽進被窩裏。 「妳有沒有好一點？」他問。 「好多了。大概是因為亂吃東西的關係吧！」莉比含糊地說。 「我覺得今天晚上玩得很開心，謝謝妳！」保羅說。 「噢……」 保羅繼續說：「這是我第一次在紐約市那麼痛快地玩過，以前沒有太多的機會去。 就算有，也是聖誕節的時候跟我爸爸來。有一次是去看馬戲團，很大的馬戲團，共有三 個場地。 但是現在很少有機會去紐約市了，而且妳知道，我沒有太多朋友，所以－－」 前一刻鐘莉比還醒著，但是現在卻已經陷入無知覺的狀態中了。睡著的她像個美麗 的幽靈，身體蜷縮成一個優雅的問號形狀，正如保羅幻想的一樣。 他問莉比能不能讓他也在床上躺一下，只一下就好了，真的，只是陪她入睡而已， 然後他還得去趕搭火車。莉比沒有回應，於是保羅脫下他的濕球鞋－－上面沾著泥巴和 食糜，再脫下他的卡其褲。他就這樣穿著他的花格子四角內褲（在聖彼得中學，懂得自 重的男人是不會穿三角內褲的），爬上了莉比．凱西的床。 他伸出手臂環繞著她，只是想像照顧小孩那樣安撫她，只是想幫助她，只是想知道 自己還有幫助別人的能力。但是當莉比沈沈地呼了一口氣，起伏的胸部在不經意間摩擦 到他的手臂：當他撫開她前額髒污的金髮，輕拍她的額頭時，他知道自己的生命不應該 就這麼白白浪費掉。換做是別人，也一樣會這樣做的。這是人類身體所具有的喜悅，應 該彼此分享。至於後果，至於將來莉比和他之間要如何面對彼此等等，都不重要了。這 是暴風雪產生的作用，是暴風雪改變了他。他要開始了。 不過，保羅所做的就只是貼著莉比內感的屁股，摩擦著自己勃起的陰莖而已。他知 道自己在做什麼，但是不肯承認。他覺得自己很崇高。是他的陰莖自做主張，做那些可 恥的事，他的陰莖顧不得什麼迷失的青春期。他掀開莉比的睡衣，直接接觸到她的肌唐 。他就這樣摩擦著，大約一分鐘左右，他使瀕臨狂喜與悲傷相互交織的高潮邊緣了。手 淫最令人悸動的地方，就在於高潮的那一刻潛在著被人發現的可能性。比方說，他知道 吉姆．羅德可能會把他利用運動衫來達成目標的行為，傳遍整個聖彼得中學，或者是他 可能當場被自己的母親抓到。 那種解放的哭號是不可言喻的。 然而，保羅有一種在剎那間洞悉事物的天賦。他知道莉比那可愛的屁股，以及被他 捧在手心的雙乳，並不能為他帶來他真正想要的那種感覺。他可以想見自己會是個多大 的混蛋，也可以明白做了之後和過去並不會有太大的不同，更沒有任何人會讚賞那樣的 作為。不過，這樣的洞察力並沒有阻礙他通往高潮之路，反而更加向前衝進。 保羅最後還是成功地把自己拉向一邊，為自己減低了一點事後傷心的程度。 「噢，莉比！」他呻吟。 按著，他射精了。靠他自己的力量，射在自己身上，自己的手上，以及莉比的床單 士。 他立刻跳下床，看看時鐘，心臟快速地跳動，然後忙著找他的衣服。他是不是在麻 醉狀態中？他是不是個笨蛋？還是心理變態？他衝進浴室，把手徹底清洗乾淨。然後抓 了一條花毛巾再跑回莉比的床邊。莉比仍在熟睡中。保羅用毛巾擦著床單上的濕塊，距 離莉比的背部只有一英尺遠。莉比的身體不自覺挪近了一些，保羅低聲向她道歉。他奮 力地擦著，卻無法完全擦去凝結的精液。他祈禱自己的精液不會越過那幾英寸的距離， 跳進莉比的陰道；他祈禱天亮以後，他在莉比床單上留下的印子就會消失不見；他祈禱 他的精液會化成毫無侵犯力的碎片，就像以往那樣。快十一點了。小戴可曾察覺？他的 鼾聲停止了。保羅的生命是如此地低賤。他穿上衣服，到處找他的漫畫週刊。他在這棟 大廈的公寓中，孤單一人。全世界沈睡的人替他保守著祕密。他怎麼還能在上法文課的 時候，坐在莉比的對面？他怎麼能在一個月後和大家歡慶耶穌基督的誕生？他又如何迎 接全新一九七四年的來臨呢？ 現在他所能做的就是回到自己從前的生活作息中：搭上預定的火車；依照計畫回到 新坎能鎮的家；和他的雙親共進早餐：設法沈浸在天倫之樂中：學習家庭的意義；然後 再按照預定的計畫在星期天搭車趕回學校：星期一早晨再遵守學校的規定參加教堂的聚 會；繼續上那些該上的課，歷史課、幾何學、基礎化學、英文課、法文課等等，就好像 什麼事都沒有比聖彼德中學來得更重要。至少這樣的例行生活還會為他帶來微薄的報酬 。 他穿好衣服和滴濕了的內褲、扣好釦子，陰莖微微作痛。他彎下腇來在莉比乾淨的 臉頰上輕輕一吻，莉比胡言亂語地應了一聲之後再度沈入夢鄉。他再次向她道歉，彷彿 這樣做能改變什麼似的。 保羅．胡德懇求計程車司機在十一點以前把他送到中央車站。車窗外的街景和冰雹 雪花他都視而不見，因為他再度陷入了青春期的深淵之中，全無知覺。他不再是個男人 ，而是個男孩－－一個享有特權的男孩。不管他闖出了什麼樣的禍，他父母都會替他解 決。將來他也會去銀草之家，反正他父親有的是錢。會客時間到了的時候，他父親會出 現在會客室，替他帶來乾淨的襪子。當他被聖彼德中學踢出來的時候，他父親會把他送 進銀草之家接受治療，送進那被遺忘的變態世界中。 十一點十分的時候，保羅來到中央車站的售票亭，趕在最後一秒鐘跳上火車。火車 上除了他之外，還有十幾個和他一樣形容枯槁的人，他們不是醉鬼，就是孤獨的靈魂。 其中有幾個還是以前念同一所公立學校的熟面孔。火車開動之後，保羅躺在一張三人座 的椅子上，就像停屍間的死屍一樣。 他靜靜地躺著，想起《神奇四怪人》第一百四十一期。對他來說，《神奇四怪人》 就像沙漠中的綠洲。而像保羅這類的人－－變態者、敗類、異類和缺乏愛的人，正是神 怪漫畫的最佳讀者。 前期摘要：在一百四十期中，阿尼希正忙著要征服世界。牠生活在一個異於我們所 居住的世界中，叫作負極區，那兒有著和地球不同的自然法則。阿尼希是一種昆蟲類， 由負極區一種已經絕種的生物演變而來。牠的身體長著翅膀，形狀像一部會飛翔的金屬 機器。牠活著的目的就是要追尋永生不死以及征服世界。而在阿尼希眼中，要達到這個 目標的不二法門就是透過神奇四怪人。現在，牠正設法吸取佛蘭克的力量。佛蘭克在母 親蘇兒．理查的照顧之下，避居鄉間。蘇兒帶著兒子離開丈夫瑞德．理查，因為瑞德從 未盡到一個做丈夫以及做父親的責任。 蘇兒從前的女管家安妮．哈爾克在阿尼希的催眠之下，把蘇兒以及佛蘭克引到負極 區來。 而瑞德、強尼、班傑明、克麗絲（在一百一十二期中，取代了蘇兒在《神奇四怪人 》之中的位置），以及強尼大學時代的室友瓦特．文富等五個人則跟在他們身後，也來 到了負極區。 這一期基本上什麼進展也沒有，只不過在敘述阿尼希的陰謀。主要的功能不過是吸 引讀者購買下一期。所以，保羅就這樣買下了第一百四十一期。 瑞德設法要解救他的妻子和兒子。保羅從來沒看過他那麼瘋狂，那麼……沒有理性 。 在一百四十一期一開始，瑞德以及同組的其他四人就遭到阿尼希陷害，失去了行動 能力。「你把我們引到這裏，除了為了復仇，也為了要我兒子。告訴我！你到底要他做 什麼？」瑞德對那隻昆蟲叫著。 在此同時，深愛著班傑明的盲女愛霞．梅斯特正遠行到拉維亞去治療她的眼睛。 神奇四怪人很快地逃出了阿尼希的魔掌，在牠居住的荒涼星球上巡視。他們和該星 球上會通靈的外星人結成了好朋友，並且潛入阿尼希基地下面的岩層中。不久之後，他 們便穿透地表，進入阿尼希的實驗室中，看見蘇兒、佛蘭克，以及安妮．哈爾克被囚禁 在試管當中。 光是看了這八頁就足以將保羅．胡德從自責的困境中解救出來。就像封面所說的， 佛蘭克真的像個原子彈一樣地發著亮光。首先從他眼睛開始漸漸蔓延到全身，內在與外 在的宇宙力量在他體內肆虐不已。克麗絲、強尼和班傑明把阿尼希丟進一堆破爛的機械 中，作為牠永久的安息之所，就這麼簡單。接下來上演的一幕，便是家庭大悲劇。 瑞德想把他們全都帶回到紐約市，在那裏他可以利用未經試驗的反物質裝置來穩定 佛蘭克的病情。於是安妮．哈爾克念咒語把大家都送回紐約市。瑞德馬上去找他所發明 的裝置。 「等等，克麗絲！」蘇兒突然大叫：「他在幹什麼？他手中拿的像是一把槍！不－ －瑞德，不要！」 當保羅看到第三十一頁的下半段時，彷彿這一整天，甚至這一整個感恩節的假期都 集中在這一刻。他感覺到作者史坦力確實在和宇宙作直接的溝通。而藉著史坦力的遠見 和洞察力，保羅自己的命運也融入了這每月一期的連環漫畫集。他似乎受到神奇世界的 影響，也影響著這神奇世界。 於是瑞德在匆忙與混亂之中，用他那未經實驗的電離武器向他兒子發射。佛蘭克眼 中的光芒先是消退，暫時解除了他的危險，但是緊接著下來，他眼中的生命力也跟著消 失了，變成一片黑暗。 「看看你做了什麼？瑞德！你把你親生的兒子變成了一棵植物！你親生的兒子！」 最後一格畫面出現了所有的人－－蘇兒摟著毫無生氣的佛蘭克，瓦特、強尼、克麗 絲以及班傑明把臉轉離瑞德，而瑞德則絕望地沈浸在殺子的自責中。於是《神奇四怪人 》就這樣結束了。 火車上的燈光暗了下來，火車也慢慢停止。原先保羅並不以為意，他認為這只是電 車難免遭遇的問題。不過，當緊急專用燈連纘亮了十分鐘之後，他便不再那麼肯定了。 沒多久，連緊急燈號都暗了下來。車內的黑暗散發著不祥的預兆。一名火車駕駛員拿著 手電筒快步走過保羅的身旁，其他原本沈睡著的乘客立刻興起一陣騷動。保羅透過車窗 看著九十五號州際公路上面的兩排路燈，路面上堆積著泥濘的雪水。他們乘坐的火車， 癱瘓在徹斯港和格林鎮之間。雪仍然不停地下著，車輛在路面滑行、甚至打轉。看來這 可不是尋常的火車誤點。駕駛員走進車廂對大家宣布：「各位，火車的電路中斷，我們 將盡量在短時間之內修復。」他說話的聲音含糊不清，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說的 話。保羅知道自己將被困在這火車上好一陣子了。 於是保羅繼續採擷他的寂寞，因為除此之外別無他事可做。車廂空洞沈靜，有如死 寂的牢房。 鐵路線上的許多月台都有保羅的足跡。他曾經在格林鎮車站的男廁所刻過自己的名 字； 在德林鎮車站的停車場駐足；在衛斯港車站的樹叢中小便；在羅列頓車站與小女孩 搭訕。他也曾經坐汽車遊遍康乃狄克州西南部地帶，沿著九十五號州際公路行駛。那是 一條骯髒的路段，像裝滿廢物與細菌的腸子。保羅知道在德林鎮與司坦弗之間有哪家旅 館，在選舉期間掛著尼克森的旗幟。他知道諾維克要怎麼去，也知道五哩河和寇柏港附 近的每座橋。他知道九十五號公路在越過一座山坡之後才進入諾維克鎮。他知道當火車 駛進司坦弗市區時，可以遠遠看見聖彼得中學的巴克樓。 這一切保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是對他的處境並沒有什麼幫助。窗外的暴風雪依 然故我。這次的旅途和從前大不相同，因為他成了一個被困在火車內的孩子－－一個即 將跨入成人期的孩子；一個就快有資格拿駕照的孩子；一個來自沒出息人家的沒出息孩 子。而火車就停在距離徹斯港不遠的地方，那是這條幹線上唯一一個有相當數量黑人的 城鎮。 在保羅生命中曾經出現過的黑人並不多。讀小學時，一個黑人學生都沒有；來到薩 克斯初中時，全校一共有五名黑人學生。他們家都位在鎮中心地帶，住的是出租公寓。 五名黑人學生中，有三名是女孩，她們平常都聚在一起，不和別人打交道。保羅每次翻 開畢業紀念冊時，都不記得曾經見過她們。也許是因為害怕的原因才使得她們常常逃學 吧！至於另外那兩名男學生可就不同了，要躲還躲不了呢！布萊恩．哈立是薩克中學的 霸王，他留著長長的頭髮，所有人見到都不得不怕他三分。他是個超級運動健將。不過 這也可能是因為新坎能鎮所有的白人學生，自小就相信黑人的運動能力比較強，保羅的 父親就是這麼說的。布萊恩．哈立知道怎麼反身單手投籃，其他的白人學生想學都學不 來。他是薩克中學的英雄人物，受到大家的崇拜。 另外一個黑人學生是洛根．克雷，他有閱讀方面的困難。每次英文考試的時候，他 都會偷看保羅的試卷。洛根．克雷上課的時候都戰戰兢兢的，有時候他會喝得醉醺醺地 來上課，不過感到驚訝的只有老師而已。洛根．克雷寫出來的字就像小孩子的字跡那樣 ，他常常到處求人在課堂上「罩」他，因為他不想被調到特殊教育班和一群智障學生上 課。大家都知道他謊騙老師，說什麼他功課做好了、身體不舒服等等，一直到這一招再 也沒用為止。接著他就消失不見了。至於到哪裏去，沒有人知道，因為學校裏沒有誰稱 得上是他的朋友。 這就是保羅和黑人僅有的接觸。聖彼德中學也有幾個黑人學生，他們同樣形成一個 小集團，很少跟其他人來往。這些黑人學生聰明而好戰。至於對黑人的其他了解，保羅 就是從電視上的黑人節目和晚上十一點十分的地方新聞得來的了。他記得有一次他和父 親一起看夜間新聞時，電視上正播報安琪拉．戴維斯獲釋的消息。他父親坐在他專用的 躺椅上，醉醺醺地對著螢幕大罵：你他媽的臭婊子、變態同性戀……徹斯港就在不遠的 地方，如果保羅能夠走出火車、越過鐵道的話，他寧願走在那些看不見白人臉孔的街道 上。也許正是因為要避免他們這麼做的緣故，所以保羅的母親才不只一次地講那個悲慘 故事給他們聽。他母親說，以前她一個朋友的小孩為了抄近路到鄰近的鎮上去，所以就 橫越鐵道。而在橫越鐵道的時候，為了好玩、也可能是為了看風景，他爬上火車的頂端 ，後來就這樣死了。因為他碰到了火車上面的高壓電線。 四十分鐘之後，火車駕駛員再度出現向乘客宣布：「各位先生女士，很抱歉火車目 前還是無法開動，請大家休息休息，只要一有消息，我們必將立刻通知。」 駕駛員走到車廂的尾端，再把話重複一遍。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就像在醫院的休息室等候消息一樣，漫長而充滿恐懼。緊急專用 燈再度減弱，車內睡臥中的乘客不安地翻身，嘴裏咒罵了幾聲。保羅想藉著睡眠忘記這 一切，但是無法成眠。他禁不住冷得發抖，呼出的氣息在眼前變成一股白氣團。他開始 害怕。 將近清晨的時候，一個龐大的身軀從走道那頭朝他移進。保羅慌了起來，他想來者 大概是漫畫裏那種典型的壞蛋。後來仔細一看，原來是隔壁車廂來的一個老男人。他頭 髮灰白，看起來像是那種酒不離手的人。在車內昏暗的燈光之下，他甚至長得有點像《 神奇四怪人》的作者史坦力，有那種綜合中央情報員和小學老師的氣質。這個身材肥胖 、態度愉快、透露出不祥之光的男人，來到保羅的對面生了下來。 保羅心想，這下子他要被攻擊，甚至被強姦了。在他對莉比做了那些事情之後，這 是他應得的報應。 「年輕人，知道廁所在哪裏嗎？」那個中央情報員說。 「對不起，先生，我不知道。可能是隔壁車廂吧！」保羅回答。 那男人不知道為了什麼笑了起來。 「這一趟可真不順啊！是不是？」他說。 保羅只是點點頭，他不想和這個強姦犯繼纘說下去。然而，他後來還是開口了。 「真希望有文手電筒在手邊，或者是油燈之類的。最好還有手提音響和漫畫書等等 的。」 保羅說。 那人靠過來說：「還有個女孩做伴，對不對？」 「我只想趕快回家，真的。」保羅說。 那人點點頭。車窗外的高速公路上空盪盪的，只有除雪車緩緩地行駛著。 「我猜你是要到新坎龍鎮吧？我可以感覺得出來，我應該見過你父母親一兩次，那 時候你才那麼高而已。沒錯！」那人說。 他把他的名字告訴保羅，他叫威廉什麼的。 「不，我……我住在司坦弗鎮，我是那裏的居民。」保羅說。 保羅希望火車駕駛員能夠趕快出現。 「是這樣嗎？那是我搞錯了。所以班傑明不是你父親囉？我弄錯了。本來我還在想 ，等到了之後送你一程的，不過既然你要到司坦弗鎮的話，那就不必了。除非你想和我 共搭一部計程車或是－－」 「不用了。」保羅急急地打斷他。「我爸媽會到車站接我。」 「火車這樣誤點，他們還會在車站等你？」 「我希望啦！」 「噢，這樣。」 那人起身站了起來，突然間保羅可以看見他鬆弛的下眼皮、粗大的脖子，以及鐵灰 色的肌膚。那人逼近保羅，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他的氣息中有甲醛的味道。 「我想你大概不想和人說話吧！保羅。那只是我的猜想。沒關係，祝你一路平安了 。」 那人說。 「喂，我－－」 「到站之後，如果你需要找人送你一程的話，就跟我說一聲。我在車尾。」 「好的。」保羅說。 等那人走到下一節車廂時，保羅立刻收拾東西，起身往反方向跑、拚命地跑。他吵 醒了幾個熟睡的乘客。「強姦犯！殺人犯！」保羅心裏想著。連續跑了兩節車廂之後， 他才坐了下來，用外套把自己的頭罩住。他腦中開始想著現代的性犯罪：那些聽見女人 尖叫便會產生快感的男人；那些性騷擾男童的老男人；那些鞭打男同性戀而達到高潮的 男人。於是他想到薩克中學的一個男生，不是洛根．克雷，而是另一個在課堂上抄襲他 的試卷，在學校裏恐嚇他的史奇．蒙迪。那時候史奇．蒙迪每天午祭時間都會在學校餐 廳外攔截保羅，向他勒索錢。 薩克初中的餐廳每餐收費七十五分錢，但是保羅騙他父母親要一塊錢。於是為了避 免被揍，他就把多出來的利潤交給史奇．蒙迪。史奇在向保羅伸手要錢時還會說：嘿！ 保羅啊！我們不應該繼續這樣見面的。哈！哈！哈！哈！ 除此之外，史奇也曾在廁所中威脅保羅，對他說：「考數學的時候，把考卷傳過來 給我！ 聽到沒有？照我說的去做就對了。」史奇在威脅保羅的時候，臉上總是帶著微笑， 那個模樣就好像在調情似的。 保羅常常暗自希望自己能夠在有生之年看見史奇得到報應，或是得知他家遭遇不幸 ，比方像他父親酗酒、他母親得到癌症之類的。不過，保羅從來沒有把這些事情告訴別 人，也從來沒有告發史奇的惡行。他只是默默接受。 在學校裏，婉蒂也同樣被孤立。保羅曾經親眼看見學校裏的學生寧願走開，也不願 和婉蒂說話。他也聽過別人罵婉蒂是婊子、心理變態。保羅就這樣待在黑暗中，把頭藏 在外套裏，思考著他的雙親。是怎樣的基因引導他走進這樣的人生？ 關於史奇．蒙迪，他的故事確貿還有後續發展。那是幾年之後，在新坎能高中，史 奇． 蒙迪在實驗室裏，調戲一名智障女學生。那名女學生就是莎麗．喬。據說史奇．蒙 迪在莎麗． 喬身上小便。他把莎麗．喬按住，脫下自己的褲子，把尿撒在她臉上，然後抽菸。 這就是史奇被指控的罪名。也許這故事只是別人捏造的，也許史奇的遺傳因子，確實讓 他喜歡做那樣的事。保羅在心中反覆思考著這個故事。 當史奇的尿液撒在莎麗．喬的臉上時，她心裏在想什麼？史奇在事後是不是就像保 羅在離開莉比家時，那樣地後悔呢？ 這是一個沒有結果的故事，只是一樁已發生的事件而已。只是當一個人沈浸在家庭 悲悽中時，偶爾會想起的故事。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好啦！故事說到這裏，該來談談上帝的心態了。簡單說一下就行了，以免離題。所 幸我們不需要太過關心上帝的心態，因為祂總是直截了當地表明。確切地說，應該是祂 從來不曾表明。所以，這個故事其實可以用一些間接的例子來敘述，像暗喻或是一些自 然現象等等。比方說：星期六早上，睡在哈爾福家浴室地板的班傑明．胡德在宿醉當中 做了一個夢，一個不太好的夢。不過，要重述一場夢境是件苦差事，所以找就長話短說 好了。在夢中，班傑明因為自家院子長了幾棵會結果的樹木，而被政府課了一種特別稅 。這個消息是在他和吉米，威廉共乘一部旅行車時所得知的（其實吉米．威廉應該是開 凱迪拉克的）。班傑明正在對吉米．威廉訴說那些穿著白色西裝的稽查人員到他家勘查 的情形，說他們怎麼測量果實的大小、又怎麼用焊接燈噴它們。 「不過，我不能確定的是，這件事到底是發生在一九七三年，還是一九九一年。」 班傑明對吉米．威廉說。 「老兄，過去和未來其實都發生在現在，就是這樣，一點兒也不假。」吉米．威廉 說。 這就是班傑明做的夢。奇怪的是，班傑明的兒子在數年之後地做了同樣的夢。真的 ，不是亂蓋的。幾年之後，保羅．胡德在新澤西州的賀柏根市也做了同樣的夢。夢中當 然他父親仍然是主角，其他的人物和細節也一模一樣。另不過躺在浴室地板上做夢的班 傑明並不知道，而且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這種情形。他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做了和他相同的 夢，也不知道他兒子在醒來之後，會把這個夢一次一次地說給別人聽，而成了他父親的 代言人。 保羅和他父親之間的和諧性，正如我這個說書人，這個杜撰過去人們心中想法的人 和上帝之間的關係一樣。所有這些巧合和不巧合的事都早在班傑明和保羅出世之前，就 已經埋下了伏筆，就已經在醞釀當中。這就好像新坎能鎮的地形和歷史一樣，那河流彎 曲的形狀和稅率的升降等等，都早在他們或是我們每一個人來到這世上之前就已經存在 。 這就是暗喻。至於自然現象，我接著就會提到。大自然是無情而無理的，因此接下 來這部分的故事內容將難免殘暴。而且，它也不是從故事中任何角色的觀點來敘述的。 首先，故事中有一個次要的人物麥克．威廉。 冰雪覆蓋了每個角落，從屋頂、樹木、道路、車輛，一直到河面。樹枝和電線都垂 吊著晶亮而巨大的冰柱，像一個個纏繞不清的繭。於是樹枝一搖動便發出類似槍聲的爆 裂聲。麥克．威廉在天將破曉的時候來到外面遊盪，對著樹枝發出的聲音愉快地笑著。 他起太晚了。 惡劣的天氣吸引他往外跑，為了好好觀賞這難得的自然景觀。 丹尼．史波弗的家是麥克的第一個目的地，就在密爾街上。麥克沿著銀寶河往上走 。當路旁偶爾有車輛滑行而過時，他便躲了起來。走路到丹尼家需要花上好一陣子，但 是等麥克真的到了那裏，他和丹尼兩個也只是坐在電視機前看電視。他們看著電視播放 的克史納搖滾演唱會，一直到停電為止。按著兩個人就開始發揮創造力和想像力了。他 們盡情地聊天，就好像時間已經所剩不多，就好像這暴風雪最後會阻斷一切對話那樣。 他們討論著和女人性交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丹尼甚至還跑到廚房去從冰箱拿出一罐草 莓果醬，那是夏波牌果醬，然後把他的中指插進去。他這麼做是為了模擬女人生殖器官 內部柔軟如天鵝絨一般的觸感。 丹尼站在廚房中央舔著他的性交手指，然後說：「如果和女人相幹是這樣的感覺的 話，我真想馬上就做。」 比較起來，麥克的經驗當然豐富多了。他是個花花公子。但是面對丹尼這樣其貌不 揚的男孩：大大的嘴巴、傾斜的額頭、突出的耳朵，麥克不想多說什麼，以免刺傷他。 然而，隨著夜越深、越冷，他們在地下室裏裹著丹尼的父親堆放在沙發上的毛毯，麥克 開始對丹尼談起婉蒂．胡德了。 「你說那個蕩婦啊？」丹尼說。 「喂！你不了解她，不要那樣說她。」 「她是個婊子，查理，而且還是個同性戀。你該不是要告訴我－－」 「你根本不懂，讓我把話說完嘛！大番薯。」 麥克突然覺得很無力，他無法告訴丹尼青春期這未實現的情欲是如何點亮了他的生 活。 他也無法解釋婉蒂的父親是怎麼抓到他們兩個，因為實在太丟臉了。他更不能說明 在她父親的風波之後，他對婉蒂的感情只有增加沒有減少。在這只有手電筒和蠟燭照亮 的地下室裏，麥克就是無法說出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婉蒂；無法說出他在作文裏面寫著她 的名字；在筆記夾上刻著她名字的縮寫；也無法說出他珍藏所有歌詞中有她名字的歌曲 。說這些，只會讓他自己聽來有如同性戀一樣娘娘腔。再說，他原本就不擅言語。現在 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出去逛逛。 「算了，我想到銀草之家那裏走走，你去不去？」麥克說。 「不去。我們來烤香腸，就在蠟燭上烤，棒得很！」 麥克知道丹尼是不會跟他去的。丹尼的父親去參加朋友聚會，可能很快就會回來了 。而且回來的時候，身邊可能還帶著一個女人。他父親在和那女人上樓之前，都會先到 地下室來看看丹尼，也許連那個女人都會一起來，然後在丹尼的額頭上吻一下。這些都 是丹尼告訴他的。丹尼說他父親會來替他看看蠟燭夠不夠，手電筒的電池還有沒有電， 還會替他蓋被子、替他拂去額頭上的頭髮。丹尼的父親為了爭取孩子的監護權還打了官 司，最後嬴了。丹尼是個有父親的幸運兒。 麥克自己的父親其實也不賴，只不過他不常在家。現在，麥克是新坎龍鎮沒人管的 孩子。 他獨自一個人回到冷風中，將丹尼家的大門在身後帶上。風吹樹動的聲音聽來有些 鬼魅的味道。麥克想像銀草之家停電的情形：醫護人員在黑暗中忙著安頓那些發狂的病 人：周圍的樹木不斷地爆裂；發狂的病人逃出病房，比賽看誰先找到醫院裏面庫存的嗎 啡和鎮靜劑；他們甚至闖入附近的民宅去偷酒大喝一頓。 現在不潛入銀草之家，更待何時？ 於是，麥克說做就做。他經過胡德家的時候，克制自己連看都不多看一眼。然後他 來到銀草之家，完全不費吹灰之力，就像平常那樣。銀草之家的保齡球館大門輕輕一堆 竟然就開了。這些人真是大意！麥克在緊急專用燈的照明下，搜尋著裏面的兩個球道。 這球場是自動控制的，他沒辦法玩。再說，裏面一個保齡球也沒看到。於是麥克違反了 保齡球規則，從球道的這頭走到那頭。然後用力一踢，把球瓶全踢倒，實現了他多年來 的夢想。接著，他把球瓶排好，再用拳頭猛力擊倒。突然他聽見聲音，那是警衛的聲音 ，麥克立刻拔腿就跑。 麥克跑出了銀草之家的保齡球館，來到室外。腦海中想像著他和婉蒂駕著一部高級 的旅行車，後座坐著他們的兩個孩子，而孩子們因為量車而想吐。銀草之家的警衛拿著 手電筒追他，麥克繞過一棟又一棟的房子，跑出銀草之家的範圍，然後又跑進去。新坎 能鎮的每個角落都覆蓋在冰雪之下，所有稀鬆平常的事物都變得美麗起來－－神奇、危 險而新穎。他發現樹木全新的一面，看見馬路像大動脈一樣，發現電線桿如此氣宇軒昂 。他甚至在幾戶人家窗口癒出的燭光中，尋到了幾許溫馨。麥克覺得好快樂。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生平第一次看見的漏電電線。這是在夜未央、黎明前最黑暗 的一刻。麥克看著樹枝、灌木、電線和電線桿斷落在地時，開心地笑著。山谷道被這些 斷落在地的亂東西幾乎完全阻斷了。麥克像隻叢林中的野狼咆哮著大笑。然而，斷了的 電線一點都不像四周的景觀那樣平靜，它們冒著金色的火花、發出嘶嘶的聲音，而且還 不停地跳動著。就像發瘋的人，像過於好動的孩子，也像被催眠的蛇，麥克不知道該怎 麼制服它們。這只是生命中無數危險之中的一個。酷極了！ 麥克並不是個聰明的孩子，事實上，他有點懶惰。麥克在學校的成績也不甚理想， 考試的時候，他喜歡坐在漢德森的旁邊，好偷看他的考卷。不過，麥克也沒有笨到不知 道漏電電線的危險。因此，他退避數百英尺外的地方，回到山谷道上。麥克全身上下充 滿了活力，他真希望婉蒂能夠在他身旁和他分享這一切。他小心地爬上圍欄，看著坡道 上面閃閃發光的路面。那是山谷道通往銀草之家的下坡路段。麥克查看過路面之後，發 現理想極了。於是他用球鞋刷著路面，把上面亂七八槽的東西都清理乾淨，大約有十幾 英尺那麼長。然後，他再往上跑十英尺左右作為起跑點。 噢，那種孤絕的感覺真是人不可思議了！麥克在往上爬的時候，可以清楚聽見自己 的喘息聲，而在向下衝的時候，也可以聽見自己大口吸入冷空氣的聲音。酷！太棒了！ 於是他再多清理幾英尺的路，把他的滑雪坡加長。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不過麥克可以看 出東方的天空中有微亮的光。星光和曙光交織在一起，為他照亮這孤獨的滑雪賽。由於 道路被阻斷，因此他不必擔心車輛會駛來。麥克覺得自己是個受萬人愛戴的運動明星， 就像肯恩或辛普森之類的人。他是體壇的標準運動員。 他再次爬上坡道的頂端，然後就憑著雙腳完美地俯衝而下。俄國的裁判給了他很高 的分數，四周的觀眾為他歡呼打氣，從此他將改變以色列運動員的命運了。就連斷了的 電線也在嘶嘶地為他鼓掌。 當他要滑第四次的時候，他才突然間發現自己累了。風越吹越烈，漏電電線在風中 大肆飄搖。麥克想回家，想鑽進自己的被窩裏。但是他的陰莖勃起了，也許是因為這運 動的成就，也許是因為對未來的幻想，也許是因為和丹尼一起對性所做的探討吧！所以 ，他還不能回家睡覺。那麼，再滑一次吧！ 這一次麥克鼓足了力氣，在快速往下滑的途中，瘋狂地搖擺雙臂。但是當他著陸的 時候，重重地摔了一跤。他的外套、領口、球鞋和襪子都沾上了冰雪，擦破的雙手滿是 鮮血。幹！ 他媽的！麥克把兩手埋進腋下，希望能減少疼痛。他無聲地呻吟。這裏距離他們家 有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程，他回去準挨罵－－就算不是當場，遲早也逃不過被罵的下場。 因此，他決定先在圍欄上坐一下。 新坎能鎮所有次要的道路旁都用這樣的圍欄圍著：堅固的木樁之間周鋼索連接著， 而木樁底下用水泥附著在地。這種圍欄的設計，重點在於能夠讓車輛在撞上的時候產生 反彈力，以減少衝擊力。不過，圍欄上面的鋼索缺乏導地作用，因此絕對是導電的。而 山谷道上不停跳動的漏電電線在麥克坐上圍欄時，正好碰觸到鋼索。他腳上潮濕的球鞋 正好扮演了接地作用，於是漏出來的電從三個木樁外的地方，流過七十五英尺長的鋼索 ，最後來到麥克身上。 首先，麥克滿臉通紅，然後口吐白沫。他的牙齒不停打戰，頭髮燒灼起來。接下來 他的心臟便停止了。這一切幾乎發生在同一時間。麥克的心臟在瞬間停止跳動，那是一 顆年輕而堅強的心。它不怕不規則的跳動，也不怕血脂肪過於豐厚，但還是就這樣停了 。這就是電磁作用。但是當麥克死了之後，他體內的電伴隨著他的恐懼和情感全都拋到 了大氣之中。他的遺體向後仰，跌落在地，微微冒著煙。前一刻還握著鋼索的手，現在 已經焦黑。遺體往下坡的方向滑了幾步，最後停在銀草之家前面的灌木下。從山谷道上 可以看得見麥克橘紅色雪衣的一角，不過必須要很仔細看才看得到。 麥克在失去知覺前的一剎那，覺得疲倦而懊悔。他看著自己鮮紅的雙手，後悔偷溜 出來。 他已經得到了上帝的懲罰。這一刻的他，期待家庭的溫暖。他之所以坐上圍欄是因 為累了，他在跳上木樁之後，伸手抓住兩旁的鋼索。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沒有任何預警 。也許電線在碰觸到圍欄的時候，確實發出了聲音，不過任何聲音在那樣的風雪夜都會 變得毫不稀奇。麥克早已見怪不怪。 麥克腦中最後閃過的意念就是：噢，不！他僅有那麼一點時間。在那一瞬間，他知 道自己要死了。所有混亂的影像，無論是記憶中的和夢想中的，全都一擁而上。他只能 用「噢，不！」來表達，接著他的意識便從這世界上消失了。 在這世界的另一個角落，班傑明．胡德正從哈爾福家的浴室地板上醒過來。他對麥 克的事一無所知。這是黎明的前一刻。班傑明的喉嚨燒灼，嘴巴長滿了口瘡。朵特家的 浴室裏擺滿了不吉祥的梳子，各種形狀、各種材質、各種年代的都有，全都向他擠來。 班傑明打開水龍頭開始豪飲，嘴巴不衛生地貼著水龍頭。他的臉上滿是鬍髭，寬領帶不 知道在什麼時候掉了。他不敢肯定自己的外套是否還在客房裏，口袋裏面的皮夾也不知 道是不是還在。 班傑明的意識在前一天晚上的某一時刻就已經縮小了，縮成小小的一丁點。就像黑 白電視機在關上的時候，螢幕上所出現的那一點。他記不得自己是怎麼來到這間浴室中 的，也不知道衣服上的嘔出物是怎麼來的。 他記得曾和他太太爭論著什麼，而在吵架當中他還失控地流下口水。他也想起自己 和羅伯．哈爾福道歉，不過話還沒說完，羅伯．哈爾福就轉身走了，一句對不起也沒說 。在這樣的聚會中，班傑明總是受到別人的輕視與怠慢，這種情形越來越明顯。他被別 人當成一個酒鬼來對待。他也記得羅伯．哈爾福走後，他就像個酒鬼一樣大聲地把話說 完。 班傑明巡視著哈爾福家空盪盪的一樓，沒有一盞燈會亮。時鐘也停了。他的外套就 攤在客房的床上，像是一個寂寞的身軀。來到前廳，他看見白色的大碗裏擺著自己的鑰 匙，沒有被人選上。 於是班傑明踏上來時路，面對室外一片殘破的景象。冰雪像是一層保麗龍，隔絕了 他和這世界，也宣告著他的罪過－－酗酒、粗野、通姦和投機。因為這些罪過，所以他 遭受隔離。 這是他應得的。 還好他的火鳥還停在車道上，不過駕駛座的門鎖被凍住了。班傑明熟悉寒冷的天氣 ，他知道該怎麼做。雖然花時間地無所謂，反正他有的是時間。他回到哈爾福家，開始 燒熱水。 接著他帶著一杯熱水、一條毛巾和車鑰匙走到車子旁，然後把鑰匙浸在熱水裏。鑰 匙擦乾之後，立刻插進鑰匙孔中，有效極了！下一部該做的就是除去擋風玻璃上的冰霜 。這些瑣事雖然麻煩，但是卻讓他可以暫時忘卻其他更重要的問題：他太太到哪裏去了 ？他的孩子會怎麼想？班傑明好像花了一個上午在做這件事，不過這樣也好。 當他沿著山坡開去時，發現整個世界都呈白色和灰色。路旁或水溝不時出現被遺棄 的車輛，松柏的枝葉因為承受冰雪的重量而向下低垂。當班傑明看見一棵樹下停著吉米 ．威廉被撞爛的凱迪拉克時，他的心不禁抽動了一下。他停下車，任引擎像個老人一樣 不停地咳嗽，然後一路滑著開到凱迪拉克旁。裏面沒人，車旁的雪地上也不見任何足跡 。 班傑明繼續往回家的路上開去。威廉家的房子看起來和哈爾福家一樣毫無人煙。接 著，班傑明來到倒塌的樹木和電線桿前，前面下坡的路段已經被設下路障。 他在車子裏生了一會兒，前面有根漏電的電線，一點也不假。那些修護工人到哪裏 去了？ 要是電線跳到他的車子上，他會不會出事？車子的輪胎可有接地作用？這種情形已 經多久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應該走出車外，還是坐在裏面等。最後班傑明決定採取行動 ，到銀草之家去打電話。他首先熄火，打開緊急故障燈號，然後在雪地上跌跌撞撞地走 著。他的肺因為吸入冷空氣而刺痛，他的頭痛也跟著加劇。班傑明跨過圍欄，遠遠地避 開漏電電線。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麥克．威廉。 樹底下露出橘紅色的布料，不！那是一個人在睡覺。大概是某個和他一樣的醉鬼吧 ！不！ 不是在睡覺！噢，拜託！班傑明跪倒在地，整個人呆住了，口中喊著上帝。在這冰 雪之中，他用手掩蓋著臉。 班傑明決定逃跑。他已經在跑了，往車子的方向跑。他滑倒，然後爬起來繼續跑。 他向來不是個解決問題的好手，他只知道自己必須在別人看見他，還有看見他的車子之 前，離開這裏。他只想趕快離開。 然而，就在這時候班傑明受到了命運的眷顧。一切就是那麼簡單。在他即將跨出那 奪取麥克的圍欄時，他鎮定了下來。四周如此地平靜，班傑明雖然覺得悲傷，但是他知 道自己可以貢獻一些力量。再說，他也無處可逃。在這暴風雪中，沒有一處地方是安全 的。於是他踩著自己的足跡往回走。 他捧住麥克發青的頭，笨手笨腳地扯開他的外套和裏面的衣服，然後把自己的耳朵 貼在麥克身上穿的耶魯大學T恤上。沒有，裏面什麼也沒有，像海螺一樣。班傑明用嘴 對著那死去孩子的嘴吹氣－－那個他從來就沒喜歡過的男孩，然後按照急救人員所做的 那樣，壓著他的胸腔。沒用，正如他所料的，沒用。 也許早在他來這裏之前，麥克就已經死了。不管班傑明怎麼做下怎麼祈禱都挽回不 了他的生命。從現在開始、到下午、到明天、到以後，麥克都不會活了。這是奇蹟，是 永遠，是不變的死亡。這是一具死亡的身體，而再過一段時間，它將化為自然的一部分 ，甚至連身體也不是了。班傑明摟著麥克的身體，小心翼翼地呵護著。他的身體已經僵 硬，就像雪地裏所有的東西一樣；不過圍繞著他的回憶和天使則是柔軟的。 太陽出現在樹梢上，沒有多大的作用。氣溫大概只比零度高出一點點。從銀草之家 到班傑明家大約有兩、三百碼的距離，而到威廉家大概有四分之三英里遠。因此，班傑 明決定先把麥克帶回自己的家。突然間，班傑明覺得他懷裏這一百一十磅的身軀、這短 暫的生命，以及這場暴風雪中的災難都是他的、都是他自己的。 當然，他最後還是會把麥克的遺體交還給珍妮．威廉（那個他愛的女人）和她的丈 夫（那個和他因為各種關係相連在一起的男人），不過他必須先對眼前的情況做些處理 。他的態度幾乎像個父親一樣。他把車子留在馬路上，神情陰鬱地抱著麥克的遺體走著 。麥克的手擦過他的臉，他的頭髮和眼鏡碰觸到麥克，他們就這樣肌后相親。當麥克的 遺體往下滑時，他必須借助銀草之家走道上的扶手來重新安頓。班傑明需要休息。每前 進一步他就告訴自己快到家了，但是家好像在無窮遠的盡頭似的。 銀草之家的兩個警衛朝班傑明跑來。雖然他們看起來很面熟，但是班傑明不會知道 他們就是叫得出他女兒名字的警衛，就是不准他兒子在銀草之家滑雪的人，就是追著麥 克跑出保齡球館的警衛。 他們喘著氣對班傑明喊：「那是你的孩子嗎？發生了什麼事？」 警衛們圍繞著麥克，班傑明發現自己開始對他們講述事情的原委。他們試圖安慰班 傑明，而班傑明只是發著抖，連話都說不清楚。不過，至少在新坎能鎮人們還會彼此安 慰。這是班傑明生平第一次接觸到死屍，警衛們沒有拍他的肩、沒有擁抱他，只是彼此 之間保持著相當的距離站著。頭低低地垂著。 「你要振作起來。」其中一個謷衛說。 「那個……你知不知道電話通不通？」班傑明問。 「我們有無線電通話器。」另一個警衛說。 「那你們應該叫救護車來，或者叫警察……還是緊急醫護人員。隨便誰都可以，只 要他們能通過路障。我想這男孩，他的名字叫麥克．威廉，他家就住在這條路上……我 想他可能是被火燒了或是什麼的。他全身……全身都燒焦了。」班傑明說。 「你何不讓我們－－」 班傑明指著他的家，就在銀草之家主要的那棟大樓下面。 「我家就在那裏。我要帶他到那裏去。山谷道一百二十九號。那是……我會把他放 在另一輛車上，然後等－－」 警衛們直直地站著，雙手插在口袋裏。當他們覺察到不可能說服班傑明時，便快步 跑同通話亭去，利用無線電報警了。 班傑明帶著麥克從銀草之家走回他家的這段旅程，可以稱得上是英雄事蹟，就像過 去史詩所記載的故事那樣偉大。原來他並不像自己所想的可惡。這段路程中雖然沒有妖 魔鬼怪、沒有拔劍的英雄，但是它產生了神奇的作用，肉眼見不到的神奇作用。就在這 個星期六的早晨，班傑明從一個自悲自憐、惹人憎惡的股票分析師，轉變成一個具有悲 憫之心的仁人君子，不管為時多麼短暫。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哪一個生命不是英 雄般的事蹟？事實上，活著本身便是偉大，而光是在早晨醒來時和家人說說話就足以稱 得上是英雄作為了。 班傑明的家此刻正在大自然的肆虐之下。他在進門之前就叫著妻子的名字，這叫聲 傳到銀寶河上產生了回音。沒有人回應。班傑明繼績叫著，叫著婉蒂的名字。他把麥克 帶到車庫去，走到一半時還必須用拖的，因為他已經覺得虛弱不堪。車庫裏停著一輛旅 行車，班傑明把麥克的遺體留在地上，生進車內去發動引擎。 不過車子怎麼也發不動。於是班傑明只好繼續把麥克往屋子裏面拖。噢，拜託！誰 來應門吧！班傑明萬萬沒想到家中竟然空無一人。人都到哪裏去了？ 班傑明開了門，讓麥克縱向躺在玄關上。他們家的狗大呆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底下衝 出來，瘋狂地搖著尾巴。這時候的班傑明不禁覺得這樣對待小狗真是太殘忍了。 「可憐的狗！乖！」班傑明一鬆手，麥克便重重地跌回地板上。 大呆在大門旁急切地來回走著，說什麼也不肯停止。 「要出去是不是？好，好。就連你也不想待在這家裏，是不是？啊？」 大呆跳了起來，繞過麥克的軀體。班傑明就這樣把他的狗放出去，就像放他的家人 一樣，在這寒冷的冬天裏。然後碰一聲把門關上。 接著，班傑明發現家裏的水管破了，客廳的天花板正在漏水。他們家變成了一座噴 水池，水從各面牆壁細流下來，不，應該是奔流而下。凡是水流過之處，便在牆上留下 黃色的大塊污漬，呈曲線圖形，有十八英寸那麼寬，而且不斷向外擴大。客廳的地板上 已經積了一灘水，水越積越多，便往地下室流去。 班傑明把麥克留下來看著客廳的洪水，自己跟著水流到處巡視。牆壁的另一面也沒 能倖免，玄關旁的衣櫥也流滿了水，並且彎彎曲曲地朝廚房流去。衣櫥裏擺著艾莉娜的 貂皮大衣和皮件，還有一些網球拍，全都逃不過這場洪水之災。 班傑明經過麥克的身旁，往二樓走去。他猜測水是從主臥室開始漏的，那裏的牆已 經微微塌下。不過，當班傑明掀開石官板查看裏面以電線、支架、木頭等等亂七八糟的 東西所構成的黑暗世界時，並沒有發現任何破裂的水管。他覺得自己彷彿走進了這房子 的體內，甚至可以從中找到它的心臟－－他家庭的心。不過，他可以確定的是，如果裏 面真有一顆心臟的話，那一定是一顆早已停止跳動的心。那麼，引起這場洪水之災的水 管，一定是從那個部位開始凍結破裂的。水從主臥室流向走道，再往婉蒂的房間流去， 然後就神奇地消失了。不停地流動是水的天性，班傑明根本束手無策。他走回灰藍色的 主臥室，來到美麗的深紅色電話邊，準備打電話找水電工人，這才想起電話早就不通了 。他試著打開浴室的水龍頭，但是只聽見一聲類似嘆息的聲音。 整棟房子冰冷、潮濕而幽暗。就在心慌意亂中，班傑明想起他父親曾經跟他說過的 話。 他父親說：有時候破裂的水管和真正漏水的地方相隔了一層樓之遠；有時候屋子的 這頭水管破裂，卻在另一頭流出。此外，班傑明也記得水管通常都是縱向破裂的。 他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該去找他的孩子呢？還是就乾脆相信他們已經被他忍無 可忍的妻子帶走了？該去想辦法把水的緦開關關掉？還是找出破裂的水管？或者他應該 去看看麥克，他前任情婦的兒子。每次班傑明經過麥克身旁，都覺得他的遺體似乎又移 動了一點。 門外傳來悽慘的狗叫聲，劃破了四周的寂靜。大呆回來了，用爪子抓著大門。 「老天！我忙得要死，你可不可以暫時不要煩我？」班傑明開門讓大呆進來。 班傑明從氾濫的衣櫥中找出一雙橡膠鞋套，然後往放著洗衣機和烘乾機的地下室走 去，地下室的積水已經深及膝蓋，積水似乎從另一頭流出去，流到銀寶河去。彷彿班傑 明的家已經成了河流的一部分，彷彿他和他的家人以及他們的房子都將被河水帶走。 水從牆壁上的一條裂縫湧進來，班傑明還是一腳踩進水裏，涉水走到洗衣機旁。他 踩到水底的溜冰鞋，滑倒在地，慘叫了一聲。於是腰部以下都浸在水裏了。他不想再管 這洪水的源頭，也不想再去思考了，他只想拿烘乾機上面的床單去覆蓋麥克的遺體。這 條藍色碎花床單是婉蒂的，班傑明拿起來之後才發現是濕的。不過，他別無選擇。於是 班傑明再度涉水走過這油膩膩的積水往一樓走去，這是他起碼能做的事。 上樓之後，他發現大呆正纏著麥克的遺體。牠激動地繞著麥克打轉，又嗅又舔的， 尾巴不停地搖擺。接著牠用嘴咬住麥克的衣袖，開始一番搏鬥。 班傑明把床單夾在腋下，用力地拍著手。 「喂，幹！大呆，你他媽的給我滾開！走開！幹！」 大呆在跳開之前，再舔了舔麥克的手掌，牠躲到班傑明打不到的地方看著。 班傑明用床單蓋住可憐的麥克。 「怎麼？你非要我用繩子把你綁起來不可嗎？難不成你要吃起我們的鄰居了嗎？老 天！」 班傑明走到客廳裏抓起大呆的項圈。「過來！」他把大呆關進廚房，然後拿了一根 木炭往書房走去。班傑明此刻心裏面只想著書房的躺椅。他筋疲力盡，需要靜下來好好 想想。他憑著本能點燃壁爐的人，終於可以休息休息。不過，洪水氾濫的程度也因此而 加劇了，因為壁爐的人讓凍結的水管更加快速融化。 沒過多久，救護車的聲音便把班傑明從夢中喚醒。是警察局派來的救護車。剛才在 睡夢中，珍妮和吉米．威廉來來回回地出現在班傑明的夢裏。他們看起來就像星期天早 晨宗教性節目中的家長一樣，臉上擔憂而懇求的表情，像陰影一樣籠罩著班傑明短暫而 不安的睡眠。 警察人員把車停靠在車道上，警報器沒有開，由於門鈴壞了，因此他們用手敲門。 一切顯得如此平靜，沒有什麼緊急的氣氛。敲門聲響了好一會兒之後，班傑明才起身。 剛開始的時候，敲門聲還融入他的睡眠中，成了夢境的一部分。廚房的大呆也在叫著。 「有人打電話說這裏發生燒傷的事件。」救護車的駕駛說。 他後面站著另外兩個男人，一臉疲憊的神情。其中一個伸手到帽子底下搔癢。他們 是具備合格執照的急救人員。麥克的軀體就在玄關旁，可以輕易被發現。 「就是他。」班傑明轉頭看著麥克說。 「他已經－－」 「是的。」 救護車的駕駛繞過班傑明走向麥克。另外兩人回到救護車上去拿擔架。 「很冷吧？」那駕駛板著臉對麥克說。他掀開床單，把手放在麥克的頸部。「你說 什麼燒傷？他身上根本沒有燒傷的痕跡。為什麼這床單是濕的？」 「噢……他－－」 「你該不是想用床單來治療他吧？」 「不是，我－－」 「你是在哪裏發現他的？你是他的親戚嗎？」 班傑明把整個事件長話短說了一遍。 「那邊的路況怎麼樣？」駕駛說。 「電線斷了，我的車子－－」 「是電線，還是電話線？他當時距離電線有多遠？你為什麼不把他留在那個……那 個精神病院？」 駕駛打開麥克的外套和襯衫，查看他身上有無其他傷痕。班傑明看得出來這個急救 人員知道死因，就像他一樣。另外兩名急救人員把擔架推了進來，駕駛轉頭宣布了麥克 的命運。 「電死的，是電死的。」 「要不要－－」 「不用了，他這個樣子已經有好幾個鐘頭了。要不要用無線電通報一下？」駕駛說 。 他們把麥克身上的床單丟到樓梯旁，然後為他罩上一塊乾淨的布，往救護車推去。 「等等：你們是不是要把他途去諾維克醫院？在送去之前，我們應該先告訴這男孩 的家人。或者至少放我在他家下車。他家就住在前面。電話不通，我的車子又……可不 可以？」 班傑明說。 救護車的駕駛沒有回答。 「我和他父母是老鄰居，他們家的孩子和我們家的孩子都玩在一起的，而且麥克還 是我女兒的男朋友。」 班傑明的態度堅定，他的行為舉止變了。他遭遇過許多不幸，所以知道自己在說些 什麼。 「想想看，如果你是這孩子的父親。」班傑明說。 救護車的駕駛咬著下唇，他的眼光銳利如鬥牛。他還是什麼也沒說，不過他打開救 護車的門，讓班傑明坐進去。班傑明坐在救護車的後面，和屍體在一起。他又回到冷冽 的室外，身上只穿著昨天的外套。他知道自己的頭髮散亂，需要好好的洗個熱水澡。救 護車內的收音機時而清楚、時而模糊，播音員說下午氣溫還會再降。這是新聞頻道：英 國大幅度裁減預算； 聯合國和平部隊加強在埃及與以色列之間的巡邏；加州發生一宗謀殺案，一對夫婦 及他們的小孩、保母、保母的男友、保母的雙親全都慘遭兩名兇手殺害；加州奧克蘭一 名校長遭到恐怖份子槍殺而死。 「哪幾條路可以走？」救護車的駕駛問。 班傑明不知道，另外兩名急救人員也只是低著頭。 他們就這樣嘗試著前進。由於到處都是倒塌的電線桿，因此他們必須繞遠路到威廉 家。 一路上救護車在微融的冰上行駛，警報器大聲作響。由於道路不通，他們必須往回 開到銀寶路上，再爬上克奴山。克奴山的坡路因為堆積過多落葉，使得他們必須開上利 吉路，繞過玫瑰溪，再開回克奴山。途中他們還遇到山崩，駕駛機瞥地繞道避開。他們 走威爾道，再開上羅拉街，一直通到特爾恩山，最後再開回山谷道。一路上他們經過大 大小小被遺棄在路上的車子，有寶馬、富豪和福斯等等。車子開得越久，班傑明的內心 就越緊張。他想上大號，他的生命已經轉變，他有很多的解釋工作要去做。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雖然婉蒂在半夢半醒之間唱的情歌全都混雜在一起、不知所云，但是當清晨的陽光 照進威廉家的客房時，她知道自己正沈浸在幸福的愛巢裏。這裏的一屋一瓦和大小門窗 全都是她的。愛是一種溫柔甜蜜的東西，但是它同時也具有傾城傾國的力量。現在要回 頭已經來不及了，因為她已墜入愛河。她是他的女人，是他淫蕩的小甜心。山迪，我會 是個好太太的。他們在一起的時光是如此珍貴而短暫。寶貝，呼喚我的名字！只要你輕 輕一喚，即使是深夜，我也會搭乘最後一班火車飛奔到你身旁。 等等！這是哪裏？客房？婉蒂睜開雙眼，看見空氣中有她呼出的白色氣息，還有山 迪的。 她還在威廉家？婉蒂跌跌撞撞地走下床，地板像冰塊一樣冰冷。她跳了起來。不過 ，很快的，她的執拗又恢復了。停電了，屋子裏沒有暖氣。現在已經是早晨了，她說什 麼也躲不過山迪的父母親和麥克。只能這樣了，不然又能怎樣？反正她愛山迪。她願意 用洗不掉的簽字筆，將山迪的名字寫在她胸前，她也願意戴上鑲著他名字的手鍊。她要 為他生孩子、教他怎麼抽大麻、看著他長出他的第一道鬍鬚。 婉蒂用力地搖醒山迪，只為了看他醒來的表情。她叫著他的名字。山迪的雙眼在張 開之後，立即陷入了驚恐與懊惱之中。他伸手搔搔癢，仍然一臉倦容。他勉強生了起來 ，腳吊在床外。 「噢，我的天！噢，我們該怎麼辦？」 婉蒂笑了。 她撿起地上的衣服，包括那件從麥克衣櫥裏偷來的性感襪帶，小心不讓山迪看見。 她一邊穿衣，一邊把襪帶塞進褲子裏。 「我們得先回到我房間去，然後妳再想辦法溜走。」山迪說。 「什麼？」 「不要那麼大聲！」山迪輕輕說。 「我沒有！你像個膽小鬼一樣，你知不知道？我才不怕呢！」 山迪下床，然後在床上仔細翻找著罪證。他在我自己留下的印子，以及婉蒂的落紅 （從同學那兒轉來的）。然而，床上什麼也沒有。接著山迪開始小心謹慎地鋪床單、摺 被子。不過婉蒂知道，每個人摺被的方式都不同，就像各人的指紋一樣獨特。因此山迪 絕對瞞不過他母親的眼睛的。 在婉蒂看來，這密閉的空間其實是那麼地安適，外界的紛紛擾擾都與他們隔絕。雖 然這扇門最後還是要開，但是至少他們現在可以盡情享受愛情的滋潤。 於是婉蒂停止穿衣，她甚至把已經穿上的高領衫脫下，和外套一起捧在懷裏。冰冷 的空氣堆積在她的乳頭上，那小小的、粉紅色的性別象徵。然後朝門外走去。 「時鐘停了。」山迪在她身後說。 反正她正沈醉在銷魂的滋味中，至於幾點幾分又有什麼關係。她已經不是原來的她 了。 一個像她這樣的女孩子，又能夠發出多大的聲音？大樓倒塌是什麼樣子？五角大廈 真的能浮起來嗎？婉蒂打開門，義無反顧地跨出客房，走向山迪的房間裏。那個大兵娃 娃仍然被吊在空中。婉蒂提高嗓門唱起歌來。 她母親的乍然出現讓婉蒂大驚失色，她尖叫起來。艾莉娜站在走道上，衣冠不整， 身上還穿著昨天的衣服。難道她母親真的會隱形術，在暗地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稍後 這一幕將不斷在婉蒂的腦海中重複上演，彷彿如果她不走出客房的話，整個情形就不同 了。 「把衣服穿上！該死的。快穿衣服！」她母親說。 婉蒂可以想見客房的門悄悄掩上－－只移動不到一英寸的距離，她也可以感覺到門 後面山迪的憂慮。而在這同時，她讓自己鎮定下來，緩緩地走進山迪的房間。她神情慍 怒，態度傭懶。進房之後，她把高領衫、毛衣、披風全都撤在山迪的床上，彷彿在展示 戰利品似的。 她慢慢地弄，身上起滿了雞皮疙瘩，兩手環抱著胸口。她母親也跟著進來。 「妳在這裏幹嘛？」婉蒂問。 「關妳什麼事？我正要問妳同樣的問題，小姐。問問題的人應該是我。妳昨天晚上 就在這裏過夜嗎？誰准許妳這麼做的？妳睡在哪裏？」艾莉娜．胡德問。 她母親環顧房間的四周，目光在吊死的大兵身上停了一下。然後她朝門外看去，看 見了威廉家的客房，於是她明白了。「吉米！」她大聲叫著吉米．威廉的名字，一把抓 住客房的門把，當場逮住用睡衣遮著胯下的山迪。吉米．威廉接踵而至。 「你們兩個在這裏做什麼？噢，該死。吉米！老天！」艾莉娜叫著。 吉米．威廉拿著一支和他手臂一樣長的手電筒，和婉蒂的母親一起搜查著房間。他 們掀開山迪好不容易整理好的被子，挪開枕頭，最後還把整個床罩掀起來，直接查看底 下的彈簧墊。上面除了一個老舊的月經血漬之外，什麼也沒有。被弄亂的床罩像極了一 塊裹屍布。接著，艾莉娜．胡德把注意力集中在桌上的伏特加酒瓶。婉蒂和山迪心虛地 站在他們身後。處罰時間到了。 「這是你喝的？」吉米．威廉問他的兒子，一旁的艾莉娜揮動著酒瓶。「你知不知 道這有多危險？你聽過酒精中毒嗎？你知不知道酒精中毒的時候該怎麼處理？你有沒有 聽過有人把腸子都嘔出來了？就因為這個。你知道嗎？山迪！」 艾莉娜把婉蒂拉出去，又是那老套的長篇大道理。說什麼家族中有太多被酒毀了的 例子，她不想再聽了。太痛苦了！從整個家族史來看，婉蒂和保羅很有可能……如果妳 看見妳祖母的樣子……妳舅舅的痛苦、悲哀……別忘了，還有你爸……精神病、死亡。 小姐，會致命的！ 「妳有沒有在聽？」 「洗耳恭聽，媽。」 訓話完畢之後，便是體罰了。婉蒂可以感覺得到，這天早晨的處罰有點不對勁，但 是剛開始的時候她並不知道是為什麼？那是大人之間的事，她不了解。比方說，山迪的 母親在哪裏？她自己的父親又在何處？按著，行刑的時間到了。她隨著母親走，任人宰 割。 胡德家的體罰集中在固定的位置上。說到這個，要從保羅開始說起。保羅年幼的時 候身體一直很糟糕。讀幼稚園的時候，他幾乎三天兩頭就生病，腮腺炎、中耳炎、麻疹 、感冒等等。他常常在夜裏呻吟、在清晨慘叫，弄得他父母親心痛如絞、無法成眠。就 在那段時間，艾莉娜養成了為保羅測量肛溫的習慣，用那種浸在酒精瓶裏的晶瑩溫度計 。時間久了之後，保羅甚至將她母親的溫度計視為治病的良藥。 這種家庭土法後來也用在婉蒂的身上。每次她母親細心地把溫度計插進婉蒂那隱密 的粉紅色小洞，四周便彌漫著酒精的氣味、靜默無聲，而婉蒂也獲得了治療。 不過，在他們家裏，屁股除了得到母親溫柔的醫療之外，還要遭受鞭打。婉蒂至今 仍然清楚記得第一次被打的情形，倒是被處罰的原因是什麼早就忘了。她記得當時父親 把她帶到主臥室去，母親靜靜地站在旁邊。婉蒂不肯把褲子脫下，她父親便罵她是婊子 、娼妓。要用言語羞辱她並不難，那時候她才四歲。於是婉蒂自動脫下褲子，她父親把 她架在腿上，她母親遞過來一把梳子。很多時候被派上用場的是梳子帶刺的那一面，不 過那一天她父親看著她潔白無瑕的屁股，最後還是決定把梳子翻面了。一旁的母親在做 什麼呢？好像是在修指甲。 婉蒂的屁股遭受這兩極式的對待，有時候卻混雜在一起，分不清哪個是好，哪個是 壞。 究竟是她母親細心的呵護好，還是她父親寬容的鞭打好？婉蒂已經分不清了。她覺 得自己不管吃什麼、穿什麼，甚至將來在臉上化什麼粧都不重要了。在她父母親眼中， 只有她的屁股才算數。 她母親緊緊抓著她的手腕往威廉家的客廳走去。婉蒂聽見山迪的哭聲從樓上傳來， 還有他父親提高嗓子唱著的獨角戲，聽不清到底在說些什麼。周圍的擺設簡單而僵硬， 婉蒂的母親在命令她脫褲子。原本婉蒂會順從地接受這無可避免的虐待－－雖然她已經 十四歲了，因為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已經夠多了，因為她心中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去想。不 過突然間，地想起自己的褲子裏還藏著沾著麥克精液的襪帶，那是她還不想與人分享的 祕密。於是，她拒絕了母親的要求。 「我再說一遍，請你把褲子脫下。」艾莉娜．胡德說。 「媽，我已經夠大了，難道妳還想打我屁股嗎？是不是等我上了大學，妳還要到學 校來脫我褲子？」 「沒有什麼好商量的。」 「那妳到底要幹嘛？要幹我嗎？」 對話到此結束。艾莉娜抓著婉蒂的脖子，硬拖著她走。婉蒂眼裏看見的東西全都歪 向一邊。她開始尖叫、大哭。雖然如此，婉蒂仍然可以清楚地描述周圍的情況：地板上 的波斯地毯在她腳蹍的摩擦下縮成一團：早晨的陽光反射在牆上掛著的銅製鏡框上；鏡 子裏面有她母親被扭曲的臉；滴水聲從某處傳來。她母親的力量和她瘦小的身材簡直不 成比例。她們來到樓梯口的浴室，艾莉娜一手蒙住婉蒂的嘴，另一手打開水龍頭。她拿 起一小塊肥皂到水龍頭底下沖，一直到充滿泡沫為止。接著她強迫女兒張開嘴巴，婉蒂 無言地哀求她不要那樣做，然後把肥皂塞了進去，再逼她閉上嘴巴。 在憤怒之中，婉蒂真想一把將她母親推倒，打攔她所有的牙齒（那些鑲著牙套、沾 著口 紅的白色牙齒），然後看著她血流滿地，再踩著她的身體走開。然而，想歸想，她 什麼也沒有做。也許是因為她可以感覺到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所以她默默承受這屈辱 、承受嘴巴和喉嚨裏燒灼的感覺。她的四肢軟弱無力。最後，她母親終於鬆了手，婉蒂 禁不住嘔吐了一些，藍色的肥皂滑落地板，她哭了。 「我們去吃點早餐。」她母親的聲音聽來冷酷而陌生。 婉蒂跌坐在浴室地板上。 「起來，馬上起來。」 婉蒂不動。 「妳給我起來！」 婉蒂躺了下來。 當她母親過來拉她脆弱的身體時，婉蒂這才發現自己毫無反抗的能力。不過，不論 她母親的力氣有多麼強大，最後她還是輸家。因為婉蒂會活得比她久。這也就是為什麼 家庭只不過是騙人的花招，是一連串沒有意義的權力轉移。愛是一種折磨，而性是愛的 肉體折磨。所以說性是折磨中的具體折磨，而家庭是所有折磨中最厲害的形式。 她們來到廚房，突然興起為樓上男人做早餐的意念。不僅為他們，也是為她們自己 。也許在準備早餐的過程中，她們可以重修舊好。婉蒂像個幽魂一樣走進廚房，不跟她 母親說一句話。她的兩眼紅腫。艾莉娜燒開水準備煮咖啡，她無言地示意婉蒂把刀叉碗 盤擺上桌。她們就這樣在珍妮．威廉的廚房裏翻箱倒櫃。接著，婉蒂走到隔壁的書房找 了一堆舊報紙，然後在壁爐裏架成一個金字塔。她母親做家事的聲響讓她覺得安適。然 後她找了一盒火柴，在她的拉鍊上一劃，就像麥克教牠的那樣。 威廉先生和山迪下樓來的時候，心裏面繞著麥克打轉。壁爐的人沒有升好，於是兩 個男人蹲下來指導婉蒂。指導總是男人的工作，不是嗎？威廉先生用鐵鉗去翻動壁爐裏 的木炭，山迪煽動風箱。 「婉蒂，妳昨天晚上有沒有看見麥克？」威廉先生語氣平靜地間。 婉蒂告訴他她昨天晚上待在家裏看恐怖片－－一個女人被活埋的故事，等她來到他 們家的時候，麥克已經出去了。她說的每一字都刺痛著她的嘴，而且有那種腐蝕的味道 。 「山迪說他可能到銀草之家去了。如果是的話，我在來這裏的時候可能有看見他， 好像在滑雪或是跑步之類的。我也可能根本沒看到。」婉蒂說。 「不過他也說可能會去丹尼．史波弗家。」山迪說。 威廉先生用手摸著山迪和婉蒂的頭，然後站了起來。 「我去打電話，你們兩個保持點距離，好嗎？兩隻猛獸。」 他拿起鋼琴上面的電話筒時，臉上掛著笑。鋼琴上面擺著的是「月河」的樂譜。但 是當威廉先生發現電話不通時，他臉上的表情就變了。接著，廚房便傳來他和婉蒂的母 親說話的聲音。 「他會不會是和珍妮在一起？」 「他沒事的，說不定他現在正在我家和班傑明吃早餐呢！」艾莉娜說。 「電話壞了。」 「你不苾太擔心。」 整個屋子靜默無聲，只有壁爐的人在吃飼料的聲音。 不久，威廉先生開口說：「好了，你們兩個過來，現在該好好談談了。」 婉蒂和山迪因為有對方在旁做伴而感到溫暖。他們蹲在壁爐前，一句話也沒說。他 們不知道昨天的伏特加酒最後怎樣了，也不知道它到底是怎麼跑到書房的。雖然婉蒂並 不覺得她真正了解山迪，但是現在他們的生命有了一些共同的交集。山迪把風箱挪給婉 蒂，讓她對著壁爐吹了一口氣，然後他拿著火鉗用力敲打著木頭，冒出了藍色、綠色和 紅色交織而成的火花。婉蒂嘔了一下，又吞了下去。現在肥皂水已經進入她體內了，正 順著血管蔓延，即將堵塞她的肝臟。 他們兩人慢慢走進廚房，看見艾莉娜正在鍋子裏面煎培根。她在碗中打了幾個蛋， 然後到處找著她的祕方－－紅辣椒。這股為張羅食物所做的奔忙，掩飾了艾莉娜內心的 錯愕，但是她臉上的木然雖然瞞過了威廉父子，卻逃不過婉蒂的眼睛。看得出來，艾莉 娜和吉米．威廉已經達成了某項協議。他們在廚房裏，彼此保持著客氣的距離，沒有愛 意，只是尊重。這一切正意味著他們將進行一場聯合說教。威廉先生指指餐桌，山迪和 婉蒂便坐了下來。 「都坐好了？」威廉先生站著，雙手交叉在胸前。「好，我知道要說這些並不容易 ，但是必須要說。首先，婉蒂，妳母親昨天晚上留在這裏過夜……和我在一起。這就是 ……我們要說的第一件事。雖然她留在這裏的主要原因是因為停電以及車子壞了的關係 ，但是我也不能不承認我們昨天晚上的確睡在一起……睡在那張水床上。這點我要好好 解釋給你們聽……有時候兩個人結婚久了，婚姻便會疲乏，就像，山迪，你媽和我之間 以及婉蒂的父母親一樣。這時候夫妻兩個人就會想為他們的婚姻增添一些東西，想往別 處發展。其實這並不複雜，就好比你這禮拜想吃飯、下禮拜想吃麵一樣，就這麼簡單。 婚姻的約束變小了，雖然你們仍愛著對方，但是彼此的感覺已經變了。再說，現在外界 的社會也告訴我們向外找尋一點……一點調味劑並沒有什麼不對。雖然有點可怕，但是 也還好。你媽和我，還有胡德先生和胡德太太從小生長的時代是那種為了婚姻而要犧牲 所有個人欲望的時代，可是結果呢？結果是我們看見自己的父母親相互埋怨，生活在氣 憤之中，就只是因為渴望生活中有一些變化。 他們互相叫罵、分房睡覺、冷落孩子－－冷落我們，因為當時我們都還只是孩子！ 他們為了自己的權利而爭吵，那種偶爾出軌的權利。」 艾莉娜的蛋已經香味四溢，為廚房增添了一股虛假的溫馨氣氛。威廉先生繼續講他 那如推銷員一般的道理，而且越講越緊張。婉蒂被下毒的嘴巴在隱隱作痛，她把頭垂了 下來。 「所以到了我們這一代就不同了，我們可以稍微變通一下婚姻的約束，偶爾從別的 地方借個人來過夜，但是並沒有……沒有威脅到自己的家庭。可以說是出於愛才這麼做 ，不是無情，就好像你們偶爾要請朋友來玩一樣。所以說，山迪，我要你知道（威廉先 生現在已經生了下來，傾身向前注視著他兒子），就算有一天你醒來發現在家的不是你 媽，而是你同學的母親，你也要知道這對我們的家並沒有什麼影響。我還在這個家，永 遠都在。你媽和我也不會分開，不管停電還是沒停電，我們要互相照顧，也要照顧你們 。」 威廉先生繼續說：「昨天晚上你媽在聚會之後……，和別的男人離開了，我必須一 五一卡地跟你們說，這樣才能讓你們真正了解她的處境。你媽也和我們一樣享受她的權 利。她這麼做也許很快樂，也許不快樂，這個我們還不知道。因為電話壞了，而外面的 道路可能也不通，再加上電又停了，所以她到現在還沒回來。不過，等她和麥克回來之 後，我們一家人會坐下來好好談談。婉蒂，妳回家之後應該也是這樣。」 艾莉娜在婉蒂身旁坐了下來，為大家分配早餐。對婉蒂而言，她母親的蛋吃起來冷 而無味，而且她嘴裏全都是藍色的肥皂味。至於山迪則面無表情地把盤子裏的蛋大口大 口地塞進嘴巴。 「最後我還要講的就是你們兩個昨晚在這兒過夜的事。我想我不必再給你們上什麼 健康教育課了（威廉先生說到這裏，開懷她笑了起來，不過笑聲帶著幾分虛假），但是 ，我要聲明的是這是一件相當嚴重的事。山迪，對你來說做這件事還太早了一點，至少 要等到你臉上長出鬍子來的時候，我再好好跟你談談這方面的事，真正開始教你一些該 知道的事。至於現在，你們只能點到為止，知道嗎？再說，要是……生了孩子，你們可 就糟了。你們現在幾歲？ 十三歲？山迪，你想想看，要是婉蒂懷孕了，她就得捧著一個大肚子去上學，還不 敢讓別人知道。還有，誰要來照顧孩子？誰要負擔一切費用？難道要我們做父母約為你 們收拾殘局嗎？ 不可能的！而且將來你們要怎麼教育這孩子學乖？他的出生根本就已經是你們所犯 下的錯誤了。除了這些之外，你們對彼此文了解多少？你們真的想清楚了嗎？我想你們 大概是從書上面學來這方面的東西，其實我們做父母親的很願意和你們談，山迪，你可 以把書帶過來跟我討論，隨時都可以。總之，我要說的就是你們自己要懂得權衡輕重， 然後有所選擇。如果知道不應該做的事，就不要做，懂嗎？不要做。」 婉蒂一直低頭盯著自己的盤子，把冷卻的蛋和土司、果醬攪成一團。 「艾莉娜，妳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艾莉娜激烈地搖搖頭。 「沒有，沒有。待會兒在回家的路上，我再和婉蒂談。」她說。 於是這段訓話就此結束。不管艾莉娜是因為什麼樣的衝動才來到威廉家，躺在威廉 夫婦的水床上，婉蒂都一概遺傳了－－就像她遺傳了艾莉娜家族反覆無常的特性。大人 就是這樣，他們追求刺激卻又不承認，做了之後總喜歡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加以掩飾。婉 蒂的母親後悔來到威廉家，後悔在這裏做早餐，後悔傷害了班傑明－－不管他有多可惡 。她母親為這一切感到後悔，婉蒂看得出來。 「山迪，你的收音機還有沒有電池？我們來試試看收不收得到新聞，好不好？」吉 米． 威廉說。 山迪沒勁地點點頭。 威廉父子一同站了起來，用艾莉娜為他們準備的餐巾擦攃嘴。 這時候婉蒂開始察覺到這整件事的複雜性。如果附近鄰居都像威廉先生所說的那樣 交換配偶的話，那麼每個人不就都知道她母親和哪些男人睡過覺了？這個謠言會不停地 傳來傳去，就像她和黛比．亞米特調情的事情一樣。再想遠一點的話，說不定她所愛的 男孩其實就是她同父異母的哥哥呢！那麼她不就亂倫了嗎？甚至還可能生下有兩個頭、 會預知未來的怪嬰。而且她父親和她愛人的父親是情敵，她母親和她愛人的母親也互相 仇恨。說不定她永遠都不能再和山迪與麥克見面，也說不定她會效法大人輪流和他們兩 個約會。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今天過去之後，大家就再也不提這件事了，留下的只是敗壞 的道德。 「我們該走了，把這些收拾一下，然後你去拿外套，我跟他們借雙雪鞋……」 「我們一定要走路回家嗎？」 「車子在你爸那裏，威廉家的車還停在馬路上。」 按著，沈默在她們之間蔓延開來，持續了好久。 「妳不再愛爸爸了。」婉蒂說。 艾莉娜停了一會兒才說：「對。」 將來婉蒂會不斷想起這一刻，她會覺得隨便一張唱片都比她父母親的婚姻對她來得 重要，她的心會沈入谷底。不過當時她並沒有太深的感覺，因為牠的家庭教會她不要付 出太多。 「妳不會和爸離婚吧？」 「我現在還不知道。」 「噢！媽，妳……」 她們一邊進行這樣的對話，一邊洗碗盤。然後婉蒂便到山迪的房間去拿她的衣服， 她可以聽見山迪和威廉先生在樓上浴室說話的聲音。 他們坐在浴室的地板上，身旁擺著各種工具。浴缸的上方正在滴水，雖然不嚴重， 但是已經嚇壞了威廉父子。 山迪把工具依次遞給他父親，他們把馬桶後面的活塞關掉，但是仍然沒辦法阻止漏 水。 一旁的收音機正在報導這場暴風雪所造成的損失。 「我們要回去了。」婉蒂說。 威廉父子連頭都沒有抬一下。 「常來玩啊！」吉米．威廉說。 婉蒂快步離開浴室去收拾她的東西。山迪的床整理得很整齊，彷彿山迪只是暫居的 訪客似的。大兵娃娃仍然吊在空中。 就在婉蒂和她母親正準備要離開時，威廉家的大門被敲響了。 「開開門！我沒有鑰匙！」珍妮．威廉在外面叫著。 門敲得更響了，不過卻被風聲削弱。 吉米．威廉來到樓梯口，神情緊張慌亂。山迪站在他父親身後，手抓著欄柱，下巴 靠在手背上。婉蒂開了門之後，看見珍妮．威廉衣冠不整、心慌意亂地站在石階上。而 這些都是在珍妮還沒看見婉蒂的母親之前。 「真早啊！這屋子裏的女人還在嗎？」珍妮摸摸婉蒂的頭問。 「家裏出了一點麻煩。」吉米．威廉對艾莉娜說。 「車子是怎麼搞的？該死！」就在這時候珍妮看見了艾莉娜。「噢，真高興見到妳 啊！艾莉娜。怎麼了？為什麼大家都板著一張臉？」 「妳是怎麼回來的？」吉米．威廉問，他從樓梯上面走下來幾步，聲音聽來生硬而 不自然。 「瑪麗亞開車送我回來的，我看見我的車子停在山坡路上。你到底把我的車子怎麼 了？」 吉米．威廉緊緊抓著手上的鉗子，山迪低頭看著地毯，婉蒂看著她的母親，而她母 親則一臉茫然地盯著窗外的院子。樓上的浴室傳出滴水的聲音。 「妳的車好像也停在路上，那輛火鳥，我希望班傑明沒有……沒有遇到警察才好。 」 珍妮對艾莉娜說。 「我們把車撞壞了。」艾莉娜低聲笨拙地說。婉蒂就這樣看著她母親狼狽不堪地應 付著，她多少已經抓住了整個事件的大概了。有些是她自己推敲的，有些是事後從別人 那裏轉來的。 總之，情形大致是這樣的：瑪麗亞．康拉德在回家之後，看見她那處男兒子乃爾正 在和珍妮進行口交。而珍妮一邊做、一邊哭，眼淚落在乃爾勃起的陰莖上。乃爾沈浸在 自己的滿足感當中，根本無暇注意到珍妮的反應，或是到底她有沒有反應。至於瑪麗亞 自己，她是在狄方． 伊爾的家過夜的。而狄方．伊爾在早洩之後立刻就睡去，夢裏還喚著別人的名字－ －不是瑪麗亞，也不是她老婆玫麗的。玫麗．伊爾在和坦恩．富勒一起吃早餐的時候， 賈克．史波弗突然出現了，身旁還帶著他的兒子。賈克．史波弗責罵但恩．富勒搶了他 的情婦。其他像高曼家、波爾斯家和索爾家等等的情形，差不多也就是這樣，大同小異 。婉蒂不願多想，她年齡還太小。 「你們兩個玩得開不開心啊？」珍妮．威廉問。 「噢！如果妳想談這些的話，待會私下再談。不用在孩子面前說，何況他們已經知 道得夠多了。」艾莉娜說。 「我們告訴他們了，親愛的。」吉米．威廉補充說。 「什麼？」珍妮說。 「好了，這些都是其次，我們還有更重要的問題要解決呢！」吉米．威廉說。「浴 室漏水了，我擔心是因為水管破了。這可不是件小事！而且－－」 「你自己看著辦！」珍妮說。 山迪也和婉蒂一樣呆住了，只是靜靜地看著在場的每個人。珍妮往二樓走去，經過 吉米和山迪的身旁。她把羊毛外套掛在樓梯的柱子上，身上穿著縐縐的睡衣。她在山迪 的額頭上親了一下，然後開始啜泣。在新坎能鎮有一些女人哭起來的時候很美很美，她 們將悲傷包藏在心底，就像古時候的女人裏小腳那樣，兩行清淚綑綑地滑落臉龐。不過 ，珍妮．威廉可不一樣，她又咳又喘，喉嚨還發出咕嚕聲。她通紅的鼻子讓婉蒂聯想到 她父親的酒糟鼻。珍妮想叫罵一些什麼，不過淚如泉湧，她最好還是先遠離這一切、遠 離她的家庭。在她經過麥克房間的時候，停下腳步。 她轉動門把，麥克的警報器立刻作響。珍妮咒罵了一聲之後，把門推開。 「麥克呢？」她叫著。 「在……在班傑明那裏吧！我想。」吉米說。 「他為什麼會在那裏？別傻了！班傑明討厭麥克討厭得要命。你不要告訴我你連找 都－－」珍妮歇斯底里地說著。 「妳冷靜一點！」 吉米動動手上的鉗子，但是他並沒有移動步伐。 珍妮站在樓梯口一動也不動，心中充滿懊悔。客廳裏的每個人各自沈浸在自己的世 界中，雖相距咫尺，卻有著天涯之隔。 沒過多久，救護車便來到他們家門前了。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一章】 這是一輛式樣老舊的救護車，鮮紅的車身，上面頂著黃色的旋轉燈。燈的旋轉速度 逐漸減緩，最後終於停止。陽光反射在救護車上，也反射在周圍其他物體的表面上。反 射的陽光、落下的樹枝和滿地的白雪，把整個大地變成了童話故事裏的糖果屋。孩子們 甜蜜的夢想。 到處都是白雪、冰柱，班傑明踏在濕滑的冰上，一路跌跌撞撞地從救護車走向威廉 家的大門。他的臉因為憂慮和困窘而紅腫，雙腿癱軟無力。他奮力地走著，卻沒有前進 多少。 收音機的聲音從救護車裏傳出來，沙沙的風聲穿梭在裏著糖衣的樹枝中，冰柱鏗鏗 鏘鏘地搖動著，落人流動的河水中，晶亮的陽光反射在各處。附近人家的煙囪冒出冉冉 的煙霧，隨風飄揚，刺痛了班傑明的心。過去的事情一幕幕在他的腦海中上演，他對人 其實可以更仁慈一些。距離威廉家的大門只有十步之遙，但是班傑明舉步艱難。 威廉家的房子是白色的，整齊而充滿了殖民地時代的風格。旗桿上面沒插國旗，一 排整齊的灌木覆蓋在白雪之下。車庫容得下兩部車，石階兩旁立著仿油燈的燈柱。屋子 後面是山，山下是銀賈河。 屋子外面的班傑明覺得自己永遠到不了威廉家的大門了。屋子裏的威廉夫婦、山迪 、婉蒂和艾莉娜，以為救護車的人員只是來要杯水喝或是沿街探視而已。對珍妮．威廉 來說，這一天和往常並沒有什麼不同，一樣地悲哀、一樣地艱難，只不過多了一輛救護 車來問路或是求援罷了。接著，大門被敲響了，珍妮把門打開。 「珍妮，妳和吉米最好出來一下，我……你們來見見這些人。我－－」 接著，精采的一刻到了。屋子裏的人一個個排隊出門。首先是珍妮和吉米．威廉， 他們急急地往外走，身上沒加任何衣物。接下來是山迪．威廉，他小心翼翼地踏著他父 母親在雪地裏的足印，設法保持平衡不跌倒。再來是艾莉娜，她縮著肩、兩手交叉在胸 前、雙唇緊閉，但是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著走。最後是婉蒂，雪地裏反射的陽光刺 得她幾乎睜不開眼睛，只聽見到處都是水流聲。班傑明穿著橡膠鞋套跟在這一行人的後 面走著，他的心情沒有因為責任已了而覺得輕鬆，反而陷入極度的悲苦之中。 救護車的司機無精打采地站在車旁等著，這時候另一輛警車開來停在路淹，兩名警 員慢慢向他們走來。 救護車的司機說（主要是對著吉米．威廉）：「你們的這位鄰居在醫院旁，發現這 個男孩的屍體，他認為那是你們的兒子。我們……我們設法挽救過他的生命，但是沒有 成功。不過，還是要－－」 珍妮臉上的表情先是一片空白，然後扭曲。她微微笑了起來，接著開始顫抖。死神 按照他自己的時間表在行事。珍妮的兩手發紅、纏繞不休，彷彿在導演一齣戲似的。她 就這樣跳著、哭著、指揮著。 救護車的司機在說完之後，低頭看著雪地上的足跡，讓聽者漸漸接收這消息。接著 他走過去和警員私下說話。 「要讓他們認屍嗎？」 「我來跟他們講好了。」 警員走過來，對圍繞著救護車站著的人說：「救護人員還必須帶死者到醫院去一趟 ，依照一定的規定。另外，我們警方也需要做一個完整的報告。首先，我得知道你們的 貴姓大名，還有，你們的兒子失蹤多久了？」 吉米．威廉心不在焉地回答警員的問題，他說的話含糊魯鈍、前後不一致。班傑明 走過來，再把事情的經過重複了一遍。謷員們根本不關心班傑明說的話，只是指指救護 車、指指裏面的寶物說：「你們派個人來認屍，我們好繼續辦事。」然後問吉米．威廉 ：「你要不要過來看看？」 不，當然不。吉米．威廉看看四周，幾乎要叫別人去做了。其他人都看著他，每一 個都準備自告奮勇。也許應該由山迪去做，或者是珍妮－－她此刻已落入古老的回憶中 ，所有累積心頭的傷痛全都一湧而上。吉米不願看見死去的兒子，那原本就不是為人父 母應做的事。 認屍應該是做兒子的責任，吉米過去已經盡過那樣的義務了。送行的本該是黑髮人 ，而非白髮人。 然而，吉米．威廉最後還是頭抖著接下了這個任務。他爬進救護車的後座，接著便 傳出長長的、沙啞的哀號聲，最後變成了無聲的抽咽。救護車的司機向吉米．威廉解釋 著死亡的可能原因，另外兩名救護人員在一旁聊著球賽的結果。吉米搖搖晃晃地爬出車 子，沙啞地嘆了一聲。 吉米努力想對家人說些什麼，但是聲音越變越微弱，一直到完全說不出口為止。於 是他忍不住哭了起來，艾莉娜和珍妮一人扶住他的一隻手臂，自己也不停地顫抖。麥克 為這場暴風雪的死亡人數又加上一個。 救護車的司機走出車外，碰一聲關上了駕駛座的車門。 「那麼，我們現在就要把死者送到諾維克去，你們要不要派一個人跟來，只需要一 個人就行了。接下來只是一些手續方面的事情，所以最好是一個人來就好了。我建議你 們就讓一切順其自然，這樣會比較好。」 班傑明挺身而出，不過在這齣戲裏已經沒有他的戲份了。吉米．威廉脫離了兩個女 人的扶持，再次站了出來，不然還能由誰來做呢？他沒說一句話，只是微微舉起一根手 指，像拍賣場上毫不起眼的出價人。他再次爬進救護車後座，駕駛也回到駕駛座上。 車子發不動，大概是收音機開太久的緣故吧！誰知道？引擎動了幾下便停了。艾莉 娜聽見車內的人在咒罵，還說這車子從來沒發生過這樣的問題。 最後他們利用警車來為救護車接電。折騰了大約十五分鐘之後，車子便發動了。警 察向每個人要了名字和電話。 這十五分鐘是胡德與威廉兩家最後一次那麼密切的接觸，也是他們的故事最後一次 有那麼多的交集（鑰匙遊戲、青少年問題，以及不該發生的戀情）。不過，這樣的鄰居 關係還是會繼續維持一陣子。對艾莉娜來說，道歉是難以啟齒的言語，同時也是通往天 堂卻難以取得的密碼。只是簡單的一句對不起，讓過去發生的一切都被遺忘、被釋放、 被風吹散。簡單得很，不是嗎？那麼，為什麼艾莉娜或是班傑明都辦不到呢？艾莉娜渴 望說出這代表懺悔的古老詞句，她知道如果她再不說的話，將注定一輩子都要踉隨自己 的過錯。於是她使出了全力對珍妮輕輕說：「噢！珍妮，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很對不 起！」接著兩人短暫地相擁。班傑明看到了這一幕，他也想參與。於是他輕觸妻子的肩 和珍妮的，不過兩個女人好像根本沒注意到。班傑明只好尷尬地站在那裏。後來他轉向 孩子們，看見婉蒂和山迪注視著遠方的樹林，預想著未來十年的計畫。 面對未來的茫然，他們每個人都嚇呆了。這使得他們之間的距離拉近了、也扯遠了 。不過也許分離本來就是免不了的。很快的，警車、救護車和吉米．威廉就這樣消失在 路的盡頭。 這是婉蒂．胡德的房間。（他們送出迪和珍妮到史迪家去等吉米回來，然後便排成 一行地走回家來。）絨布床罩的一角有一隻毛已脫落的玩具熊，牆上掛著「月亮的黑暗 面」那張唱片的封套、大衛．卡西迪的海報，以及一個象徵和平的符號。門上面貼著一 張汽車貼紙，上面寫著「彈劾尼克森」。一體成形的電唱機裏放著一張尼爾．戴門的專 輯唱片，唱片已經被壓歪了。 婉蒂斜躺在床上，頭埋進弄縐了的羽毛枕頭裏。她覺得悲傷，也覺得害怕。在這停 電的屋子裏，有一種邪惡的氣氛正在蔓延。還有麥克，她想像麥克被死神抓走的模樣。 死神是巫婆，是沒有結婚只養貓的老女人，她乘著風來把麥克帶走，經過威廉家客房的 窗子，看見婉蒂正在和他親生的弟弟調情。不，麥克現在正孤零零的走進他的來生，正 如他死的時候那樣孤獨。他們說是電死的。 婉蒂躺在床上，腦筋一片混亂，甚至連麥克和山迪她都分不清了。她看見在威廉家 地下室躺的是山迪而不是麥克；昨天晚上睡在她身旁的是麥克而不是山迪；被電死的是 山迪而不是麥克。性愛和死亡弄得婉蒂迷亂不堪，所有的事都亂了。她不知道該怎麼安 慰自己，也許她根本沒有資格得到任何安慰。地想躺在好人的懷抱裏，她想忘記這一切 ，她想乘著鐘擺逃離這個週末和所有的不幸。 除了這些之外，她還有其他的想望。她把襪帶從牛仔褲裏拉出來，襪帶看起來像下 三爛魔術師的手中，可以變換各種不同的顏色，也可以變出一隻生病的灰鴿。在這過去 一小時裏，她把這只襪帶化成神話的一部分了。那腐敗的海腥味配上她自己沒洗澡的體 味，那內感猥褻的外形配上黑顏色，充滿了誘惑力和暴力性。 婉蒂不得不穿上它，不是主動的決定，而是被動的屈從。河水順著一個方向流進來 ，婉蒂撩水而行。她先嗅嗅襪帶上面的人味，然後抱在懷裏。她記得曾經在保羅的色情 雜誌上讀到過，精液是一種很好的潤絲精和護膚乳。麥克遺失的後代子孫聞起來如此濃 烈，上面沾著性欲的指紋。婉蒂一邊沈浸在這些思考當中，一邊解開了牛仔褲的拉鍊。 要是有電的話，她會用四十五轉的舊唱片播放送葬曲。 她把襪帶勾在臀部附近，並且為它約合身感到驚愕。由於牛仔褲和內褲仍然纏在腳 踝處，所以她跌跌撞撞地回到床上。婉蒂可以想見她柔軟的金色陰毛很快就要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將是粗糙而濃密的成熟女人性象徵。她覺得噁心。麥克現在怎麼了？她到底 對麥克做了些什麼？再過幾年，她就不再是個孩子了。她要用布緊緊地把胸部包裹起來 ，她要保持她的貞操、她要禁食讓月經消失，她要禁止一切欲望。然而，就在她許下這 些誓言的同時，她發現自己邪惡的性欲竟然被激起了。她在床上扭動著臀部，身上穿著 麥克母親的襪帶－－她相信一定是她的，心裏面交織著悲傷與性欲。 她發著抖，纏著襪帶的屁股暴露在冷空氣中。床旁邊的小桌在水流之下不再穩當， 她伸手到抽屜裏去拿她從父母親房間偷來的雙刃式剃刀。 她把高領衫的袖子拉了起來，嘗試性地在手腕上輕輕劃下一刀，眼角因為痛楚而出 現淚水。其實說不上是刀傷，只能說是擦傷，鮮血沒有像她應得的那樣泉湧而出。她咬 緊牙，額頭冒出一滴冷汗，用手抓住一頭的金髮。她開始慌了，腦子想像著刀子切入骨 頭、割斷肌腱勺一片血肉模糊的情形，然後再把自己的骨頭扭斷撒落在地毯上。她退縮 了，求麥克原諒她、告訴他她不敢做、說她還得繼續留在這世上。查理！她就是下不了 手。可憐的麥克，孤魂一個，新坎龍鎮的孤魂。 婉蒂起身往浴室走去，牛仔褲仍然纏在腳踝上，手臂向前伸，彷彿在進行一項宗教 儀式似的。 浴室沒有自來水，只有一桶預留的水放在地板上。婉蒂把手浸在水桶裏，冷水刺痛 了牠的傷口。她的血把桶內的水染了色，就像她生病時母親給她喝的小紅莓果汁。然後 她蹣跚地走出浴室，左手仍然握著剃刀，往樓梯走去。 胡德家的客廳其實很少用的，除非有客人來。不過現在，艾莉娜和班傑明坐在裏面 ，成了自己家的訪客。他們的手中各捧著一杯微溫的茶，身上的衣服已經換過了，包得 厚厚的。 他們說話的聲音輕而低，像一對親密的戀人。牆上的漏水雖然還沒停止，但是由於 班傑明已經把活門關上，所以水量減小了。等到下午水管再度凍結之後，情況會更好。 壁爐的人劈啪響著，不久就要熄滅。 「得跑一趟市區去叫水電工人來，還得買點吃的東西來存放。」班傑明靜靜地說。 「我去好了，如果妳願意的話，可以跟我一起去。也許出去走走對大家都好。只要那輛 火鳥發得動，至於旅行車恐怕……親愛的，我了解妳心情不好，我自己也一樣。但是只 要我們能開誠布公地談談一定會好得多。我所要求的就只是這個，我真的很有誠意要跟 你談談。」 艾莉娜嘀咕了幾句只有她自己聽得懂的話。 班傑明繼續說：「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死的，也許他死得很快、一點痛苦也沒 有。 這些都不得而知了，醫院方面會編出一些廢話就是了。發生這種事情總會讓人難過 ，不過我們能做的也只是繼續做份內的事。至於去猜測他是怎麼死的，那簡直就是…… 荒謬。」 他們喝著茶。 艾莉娜突然說：「所以說只有你一個人是清醒的。」 接著，她又說：「那你昨晚到哪裏去了？幹了些什麼好事嗎？既然你那麼清醒的話 ，那你又跑到哪裏去過夜呢？」 「我一直躺在浴室的地板上，朵恃家的浴室。如果說這些會……會讓妳好過的話， 那我告訴妳，我一整個晚上都倒在他們家該死的浴室裏。我並沒有指責妳睡在別人家的 水床上有多麼不應該，不過那確實讓我覺得很－－」 艾莉娜平靜下來，她說：「我自己也不好過，那樣的聚會根本了無新意，我自己也 不好過。家裏的酒醉事件、嘔吐、亂七八槽的事已經夠多了，我何必－－」 「我知道，我知道，我明白。我說了我恨抱歉，我不停地說對不起：：：我會@． 」 「抱歉沒有什麼用的，值幾斤幾兩重？你必須－－」 「好，那妳告訴我，我應該怎麼做？我們結婚典禮士都發過誓了，記得嗎？我發了 誓，妳也發了誓。我會努力去遵守－－」 「遵守到別人的懷抱裏去了。那就是你－－」 「我是說我要重新去遵守的意思。妳自己也不是都做得那麼好……我告訴妳，麥克 的死讓我覺得很難過。雖然吉米讓他的孩子整個晚上在外面遊盪，但是我知道他一直在 盡力做個好父親。教育孩子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說得好像我們自己的孩子都乖乖在家似的。看看我們自己的孩子！」艾莉娜說。 「妳耐心聽我把話說完嘛！親愛的，發生這樣的事情……妳知道發現麥克屍體的人 是我，我在－－」 班傑明的臉扭曲了。 他繼續說：「我還替他……那叫作什麼？口對口人工呼吸。雖然我以前對他一點好 感都沒有，把他當個屁看，但是那些都不重要了。我的意思是說這件事的發生，提醒了 我們家庭的意義，我要說的是，我們的家庭有問題，我們的孩子有問題，我的工作也有 問題，不過我們仍然可以去解決。」 「什麼？你的工作有問題？」 「就是……不怎麼順利就是了，妳知道。」 「我不知道！因為你並沒有告訴我。」 「我就是……就是對自己在公司的表現很不滿意，我需要－－」 艾莉娜沒說話。 「妳不要用那種眼光看著我！我不想提高嗓門跟你說話，不想讓婉蒂聽見這些。我 只要求妳不要把事情鬧大。關於公司的事，情況比我自己願意承認的還要糟糕。現在我 希望一切能夠重新開始。」 「噢，你就那麼肯定我也願意這麼做嗎？班？」 「去他媽的！算了！」班傑明說：「妳以為妳自己一點錯都沒有，好，那我們就來 談談妳對這個家帶來的問題吧！妳知道妳在這個家裏是一個很難應付又遙不可及的人嗎 ？一天到晚想的都是教會的事、心理學家說的話，卻對妳自己的家漠不關心。這婚姻是 妳十七年前作的決定，妳想過嗎？妳對妳的家人又關心了多少？」 艾莉挪用極小的聲音說話，眼睛看著壁爐的人，而非班傑明的眼睛。 「這一切並不是那麼容易的選擇。結婚之前對婚姻的了解並不多，結婚之後我甚至 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作的決定。我一點謀生的技巧都沒有，什麼工作都不會做。只是突然 醒來發現自己已經在餵奶了，像這樣的日子，我根本沒有什麼自尊。我該怎麼辦呢？」 班傑明起身去翻動壁爐裏的人。 「所以妳的意思是什麼？妳是說這一切並不是妳真正想要的嗎？」 「我並不是說……我只是說你沒有看見事情的其他層面。我也有我的立場和觀點。 」 「妳要說的不就是什麼社會壓力逼得妳結婚那類的話，就像五０年代那幾個女性運 動者說的一樣。不然就是說是我忽略了這個家，我是這個家的壞蛋。」 班傑明去了一團紙球到火堆裏。 「所以說妳想離開這個家了。」班傑明說。 「對。」艾莉娜說。 「這是這個時代流行的事。」班傑明說。 艾莉娜沒說話。 班傑明注視著壁爐中的人。 他們平靜地在心中懊悔。 「我們應該現在就告訴孩子們嗎？妳想那麼做嗎？」 班傑明放下吹火用的風箱。 「噢，對了，保羅呢？」 「什麼？」 「保羅！我們的兒子，保羅。妳有沒有打電話到學校去問？他是不是要到同學家過 夜？」 「我以為你打了。」 「妳是說妳……噢，太好了！這下子可好了！」 「照顧孩子是我一個人的責任嗎？你還休假在家呢！」艾莉娜說。 「還好我以後不用再聽到這些廢話了，我可受不了！妳有沒有問過婉蒂？她會不會 知道？」 就在這時候，門開了。婉蒂出現在門口，她看起來像出土的女屍，艾莉娜幾乎認不 得她了。眼前的婉蒂不再是她所熟悉的小美女，不再是人見人愛的小可愛，而是一個幽 靈－－一個喚起艾莉娜回憶的幽靈。原來她母親的基因跨過了一代傳到婉蒂身上，因為 婉蒂看起來簡直就是她母親－－她那滿懷恐懼從樓梯上走下來的母親。婉蒂伸直手臂， 牛仔褲的拉鍊拉了一半，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露出黑色的蕾絲襪帶。女兒的抽泣聲聽 在艾莉娜耳中，像是倒著說的話。婉蒂聽見她那像鬼一樣的母親在哭叫著，她也看見了 自己的瘋狂與孤寂。她知道自己會被關進銀草之家，只有週末的會客時間才見得到訪客 。艾莉娜和班傑明雙雙來到女兒身旁。 「噢，乖女兒，老天！我的老天！」班傑明說。 他帶著驚恐看著女兒身上熟悉的襪帶。 「沒事的，乖女兒，不要擔心。」艾莉娜說完之後，轉向她丈夫說：「還好只是輕 微的刮傷而已，不太嚴重，很快就會復原，不是－－」 艾莉娜靠近，說些只有母親才知道的咒語。她熟練地解開女兒身上的襪帶，放在一 旁，然後再替她把牛仔褲穿好。 「妳確定不嚴重嗎？會不會得破傷風呢？要不要－－」班傑明說。 「婉蒂，妳是用什麼東西割的？」艾莉娜問女兒。 「剃刀……」 「是全新的嗎？」 婉蒂點點頭。 「你應該把那些東西收好的，鎖起來。」艾莉娜對丈夫說。「那襪帶呢？妳在哪裏 找到的？」 她問女兒。 「威廉家。」婉蒂回答。 她說完之後，整個人便衰弱地跌坐在地板上，艾莉娜和班傑明也跟著坐下來，坐在 那潮濕發霉的地板上。擺在旁邊的襪帶看起來就像一件家庭必需品一樣。艾莉娜懂得悲 傷，所以她沒有安慰女兒－－至少不是現在，也沒有擁抱她。班傑明把手放在女兒的手 背上，這是他從前吝惜做的事，現在卻覺察到它的必要性。於是他伸出雙臂摟住女兒。 艾莉娜把這一幕看在心中並非毫無感動。婉蒂在父親的懷中間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麥克是怎麼死的？他現在怎麼樣了？在哪裏？婉蒂拒絕去追悼麥克，拒絕讓他就這樣離 開。所有的失落現在都嵌入婉蒂心中了，就像她和保羅聽見他們祖父在地下室叫著「我 的腳不能動了」的那個中風週末，就像他們的外公在今年春天過世的時候，艾莉娜、班 傑明、珍妮、吉米……也一樣。 「乖女兒，保羅昨天有沒有打電話來？」艾莉娜間。 婉蒂在兩聱喘氣之間回答：「他說他要搭最後一班火車。」 「火車不可能開的。」班傑明喃喃地說。 「也許我們應該開車到車站去看看，走吧！」艾莉娜說。 「妳要不要留在家裏，和她在一起？要是……要是電話通了呢？我可以一個人去。 」 「不，我寧願一道去……如果真的發生什麼事，我寧願去。」 接著艾莉娜微笑著說：「而且車子裏有暖氣。」 班傑明平靜地問婉蒂：「這樣好了。妳可以踶我們一道去嗎？我不希望妳一個人待 在家裏，親愛的。」 當班傑明回到他那輛火鳥的時候，已經將近中午了。他們先讓婉蒂生進後座，她的 手腕用布包紮著，手上拿著一杯橘子汁，身上蓋著毛毯。小狗大呆也擠了進去，靠在婉 蒂身旁。 氣溫又下降了，早晨那放肆的陽光已經消失。車子經過銀寶藝術協會和銀寶旅社－ －最近一個燕麥粥的廣告就是在那裏拍攝的，開進了新坎能鎮最具歷史意義的那一帶。 約翰．格魯爾就是在這裏畫下他著名的畫「襤褸安妮」；風景畫家布雷立曾經在這裏畫 了許多翠綠的風景畫。另外像愛爾蘭裔的詩人克隆、北極探險家弗拉爾堤，以及貝尼特 和波金等作家都督住在這裏。波金還曾經在文章中寫著：「新坎能鎮的冬天非常壯觀， 週末可以滑冰、盯冰上曲棍球。而在新年約三天假期裏，無風的湖面結成一片柔軟的冰 。」 車子就這樣開過了過去的歷史，也開過了正在解體的新坎能教區。不久之後胡德家 也會遷出這裏，事實上是一半遷居他處，一半仍然留住這裏。也許幾年之後，他們也會 像威廉家一樣，作複雜的子女探視安排。也就是說班傑明．胡德會把女兒送回她母親的 住處，或是到那兒去接女兒－－她站在門前等候，她母親躲在窗帘後面看。然後班傑明 會留女兒一個人在家，自己去看限制級的電影，或是跟她一起去吃麥當勞。而艾莉娜將 會找到一份銷售員或是影印的工作，她還會偷偷地約會，就像班傑明一樣。不過，他們 的對象絕對不會是威廉夫婦。 新坎龍鎮的火車站是這條幹線的終點站，服務人員告訴他們十一點十分的那班火車 停在中途拋錨了，停在格林鎮附近。 胡德家三個人擠在售票日前，像極了枝幹上的三朵花。他們不停地發問。 「不過，好消息是車子在不久前就修好了，說不定你們家的孩子現在已經在司坦弗 車站叫計程車了。」售票員告訴他們。 「如果他有錢的話。」班傑明說。 他們努力擠出一個微笑。 於是胡德一家人繼續開往司坦弗，車速非常緩慢。當人們在面對自己遭遇的困難時 ，小小的歷史又算得了什麼呢？歷史不過是那些不值錢的獎伓和拼錯字的學校報紙構成 的。歷史監督著每個人，包圍著胡德一家人，包圍著尼克森，也包圍著其他所有的人。 你可以花錢學習如何去對歷史吼叫，也可以學習如何禱告，更可以把你的生活寫在紙上 、畫成圖畫，或是搬上舞台以求得內心的平靜。除此之外，你沒有其他路可走了。因為 你被困其中。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二章】 幹！什麼家庭！絕望孤獨、虛弱無力、愚蝨可笑、令人沮喪、讓人悲傷、悲傷、悲 傷。 幹！什麼家庭！下個月《神奇四怪人》完結篇。家庭不過是騙人的把戲，荒唐至極 ！ 世世代代下來就是如此，保羅自己可不認為他能夠這樣延續下去。全都是假的。保 羅．胡德是一個兩頭燃燒的火炬人，將成灰燼。他希望自己能夠將他們全都遺忘，也忘 記這趟旅程。 他希望自己還是個需要穿圍兜的小孩，做著模型賽車。他希望自己現在正躺在某個 女人的懷中。他想念莉比。站在司坦弗車站的月台上，保羅想逃跑，逃開家庭、逃開朋 友、逃開女妖、逃開所有的一切。 昨夜真是好漫長、好漫長。他坐在火車上，拿著別人留在座位底下的舊報紙塗鴉。 時間停駐在黑暗中，夜好長，長到讓保羅連自己說過的那些不高明的謊話都開始相信。 他開始相信關於他家那些愚蠢的故事，開始相信家庭帶來的安慰。他在從報紙撕下來的 紙片上亂塗亂晝，並且寫著不知所云的字句。他確實已經心神恍惚了。他甚至開始相信 等火車到站時，他會看見家人在等他。火車上的強姦犯會躲回他的狼皮裏。他的家人會 極其關切地問他一連串的問題、會擁抱他，還會用親密的綽號呼喚他，然後再直接帶他 到餐廳去吃全世界最大的蝦仁沙拉。 不，不可能的。家庭的價值在哪裏？在卡本特的唱片裏。尼克森總統讓吸毒的貓王 成為值得尊崇的人。家庭更為酗酒、亂倫、毆打、愚昧等等罪惡提供了溫床。它延續了 偏執與種族歧視，一代傳一代。保羅的父母親是基因工程師，他們將自己的疾病因子遺 傳到保羅身上。 所以保羅隨時可能發作，二分之一的機率吧！他沒有朋友，沒有未來。 火車是在大約黎明時分寸又開動的，速度不會比走路快多少。保羅在動盪的火車上 畫著歪歪曲曲的圖形，自己還為它們編造故事。在那些故事裏，過去二十四小時他所做 的愚蠢事情都不存在。而他所乘坐的火車也彷彿回到了古老的蒸氣車時代，帶著他們穿 過牛羊漫步的原野。清晨的時候火車抵達了司坦弗車站，同車的乘客－－那些和他一樣 沒用的人－－相繼問他要不要搭便車、有沒有人會來接他。對於這所有的善意，保羅都 一一拒絕了，他像個小孩子一樣微笑著回答：「不了，我爸媽會來接我。」他就這樣拖 著步伐在車站裏面走著，又拿著皺成一團的鈔票問計程車司機：這些錢夠不夠到新坎能 鎮？夠是夠，不過路不通，要等到修理工人清理好之後才能走。 對於這樣漫長的等待，保羅已經習慣了，因為他母親最會遲到。他一點都不意外自 己會淪落到這種下場。待會兒他會步行上路，不過目標不是家，而是學校。他會不停地 走，沿路搭便車，一直走到冰封的北方為止。 保羅從老舊的候車室走到月台上，再在月台上跳上跳下，踢踢自動販賣機，看看會 不會蹦出零錢。他花了十分錢到火車站的收費廁所洗把臉，然後回到候車室，再走到月 台上。 雖然如此，他知道自己的故事不會有什麼不好的結局，就像他看的那些連環漫畫一 樣。 就算某個角色突然消失，最後還是會出現。正如在《神奇四怪人》中，沒有誰會真 正死去或消失，永遠都有後續發展。當陽光普照的時候，法蘭克會再度甦醒過來，蘇兒 會原諒瑞德，而他們的敵人也會重整旗鼓再次與他們對抗。 保羅就這樣站在火車站前，偷拔昂貴汽車的金屬標幟，大約一個小時之後，他看見 家裏的那輛紅色火鳥出現在眼前，心裏沒有太多的意外。他的臉頰開始泛紅，心臟狂跳 起來。原來他還有心。當他母親步出車外時，保羅想起小時候，有一次他父母親外出一 個禮拜，把他和婉蒂留給一對夫婦照顧。那個母夜叉煮的東西，只有她那味覺有問題的 丈夫才吞得下去。 後來等他父母親終於回來時，大呆甚至連續叫了半個小時之久，在所有的家具上跳 上跳下。 而所有的人在那幾個小時之中，臉上都掛著微笑。 他父親下車，婉蒂把前座座椅推向前，大呆在她身後流口水。每個人臉上都掛著奇 怪的淺笑。這就是他的家人。他母親是他的母親，他父親是他的父親，不管發生什麼事 ，這一切都不會改變。他被困其中，就像柬埔寨人與湄公河之間的關係。所有的文字都 是用來讚美家庭的，讚美家庭、上帝和自然風光。所有的事物都圍繞家庭而生。 不過，仔細一看，他家人臉上並沒有帶著微笑，他們沒有笑。微笑是不值錢的假寶 石。 他的家人眼光朝下，拖著腳步走在停車場的積雪上。保羅丟下手上的汽車標幟，隨 它們落在裂開的人行道上。他一手搭在父親肥胖的身體上，另一手環繞著冰冷的母親。 再親親婉蒂，親親大呆。 「還好你沒事，在這裏等了多久？」他父親問。 保羅只是聳聳肩。 「有很多事要跟你說。」班傑明說。 大家努力擠出一個微笑。 一切又靜了下來。．他們生進車內，繫上安全帶，暖氣開到最強，彷彿今後再也吹 不到似的。大呆躺在婉蒂背上，伸長脖子用衪那潮濕的舌頭去舔遍保羅的臉。 接著，保羅的父親把頭靠在方向盤上，然後持績那樣的坐姿好一會兒。時間就這樣 一分一秒地過去。後來他父親突然發出類似嘔吐的聲音，保羅從來沒聽過那樣的聲音， 他以為他父親是在開玩笑或者是突然病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母親把手伸向他父親 的背，在空中猶疑了一會兒，最後還是縮回。最後他父親轉過頭來看著保羅、再看看婉 蒂，他微微笑著，臉頰上有幾滴閃閃發亮的水珠。 「有件事情必須跟你們兩個說。」他父親開口說。 就在這時候，天空出現了一個記號。真真確確的一個記號。所有的對話都停止了。 這個記號把過去二十四小時發生的事情，全都連結在一起。就在停車場的上空，一個燃 燒著的「4」 字形。事實上，不只在停車場的上空，整個國家各個角落都看得見。新坎能鎮高中 、徹斯港車站、火車幹線沿途、唯一神教派教堂、格林鎮與諾維鎮、衛斯理．麥爾的辦 公室（他正在裏面寫明天的佈道辭）、公家機關、私人住宅，以及廢棄的建築物等等， 都看得見空中的這個四。 胡德一家人透過車窗也看見了，他們真的看到了。那年秋天的這個神蹟就這樣陪伴 著他們。 至少在我的記憶中是如此。我，就是保羅，那個饒舌的人。我所記得的就是這樣。 而這個故事也就在那個時候結束了。我必須留下班傑明、留下他要說的話，還有他內心 對和解的想望。我必須留下艾莉娜，我的母親，那個我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的女人。我 必須留下婉蒂，那一手摟著大呆，滿心徬徨的女孩。我也必須留下保羅－－我自己，在 他即將邁進成年期的關卡，在他就要跨越分不清漫畫書和真理的年紀，在我真正開始懺 悔的時候。我必須就這樣把保羅和他的家人留在那裏，因為在經過了這所有的一切、在 二十年後的現在，該是我離開的時候了。 熾天使書城 踴躍購買他們的書籍,用實際行動來支持你欣賞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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