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終於,姨媽回來了。「太好了。」她帶著行家的口氣對美容理發師說。按照她的意
思,理發師又從這些脂粉、眉筆、口紅、香水中包裝了一部分給克麗絲蒂娜帶走,然後,
姨媽決定兩人一起去散步。克麗絲蒂娜站了起來,但仍不敢照鏡子,她只覺得脖子後面
異常輕松。當她邁開步子往外走,不時偷偷地低頭看一眼那平整、筆挺的裙子,那花哨
的長襪,那光亮、雅氣、合腳的皮鞋時,她感到自己的步履矯健多了。她嬌滴滴地依偎
在姨媽身上,聽姨媽給她說東道西,講解看到的一切。是啊,這一切是多麼美好呀:面
前是一片悅目耀眼的綠色,群峰突兀,錯落有致,眼界開闊;半山坡上,傲然聳立著座
座豪華城堡——賓館;一路上,華貴的高級商店在炫示著它們櫥窗裡的高級商品;皮大
衣、首飾、鐘表、古玩,這一切同冰天雪地、寒風凜冽的高山所呈現的那種孤獨淒清的
威嚴並存,令人感到多麼奇特、多麼陌生啊!套著漂亮籠頭的馬兒也煞是好看,狗也十
分可愛,還有人,這些把自己打扮得像阿爾卑斯山的山花一樣五彩繽紛的人們,他們多
好看啊!到處是明媚的陽光,一切都籠罩在無憂無慮的氣氛之中,一個她夢想不到的沒
有工作的世界、沒有貧窮的世界!姨媽告訴她山峰的名字,賓館的名字,同她們擦肩而
過的一些名流、要人的名字,她滿懷敬畏地聆聽著,又滿懷敬畏地抬頭仰望這些名人,
心中愈來愈感到她居然有幸躋身其間是個奇跡。她一邊聽著,一邊驚奇自己竟然有資格
在這裡漫步,這種事竟然也得到人家准許,越想越覺得心裡犯嘀咕:在這個地方經歷著
這些事情的,究竟是不是她自己?正當她神思恍惚、耽於遐想的時候,姨媽終於看了看
表。「我們得回去了,現在離晚餐只有一個小時,安東尼最討厭的就是不守時間。」
    當她回到賓館,打開自己的房門時,屋內已被晚霞塗上了一層柔和的色彩,過早降
臨的夜幕,使一切顯得朦朧而寂靜。惟有開著的陽台門後那一塊四四方方的天空還保留
著它那深邃、飽滿和醒目的碧藍,而在屋裡,所有的顏色都變得迷離恍惚,色影融合在
一起了。克麗絲蒂娜走到陽台上,面對著一派大好風光,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幅在自己眼
前迅速展開的大自然的彩色畫卷。首先是浮雲漸漸失去它們那耀眼的白色,接著便逐漸
從一抹淡淡的紅暈變成濃重的鮮紅,彷彿那巨大的星球的急速降落也使它們這些原本高
傲地俯機地面、對萬物皆無動於衷的白雲受到感染而動了情似的。接下去,片片陰影從
山坡後驀地升起,它們白天瑟縮在樹木後面,單薄、零散;此刻卻嘯聚在一起,稠密、
勇敢,洪水般黑壓壓地從谷底急速湧向山巔。面對這一景象,這顆被強烈震撼的心靈在
擔心著:這一片黑暗會不會連山峰峰頂也立時淹沒,而使這壯觀的全景突然變得黯然無
光、空蕩虛無呢?——確實,一陣輕微的寒氣,一股看不見的氣浪,已從谷底悄悄向山
上襲來了。但是,群山突然又泛起一層灰白的寒光。瞧,在那一直還清晰可見的藍天上,
一輪明月已經露出臉來,它像弧光燈一樣在巍峨群山的兩個峰巒間冉冉升起,又高又圓,
於是,剛才看到的那幅五顏六色的畫面,就逐漸化為一幅幅影像,成為僅有黑白兩色的
影影綽綽的輪廓,間雜著不斷眨眼的點點繁星。
    克麗絲蒂娜完全忘記了自己,完全忘乎所以地陶醉在這對自己十分新奇的情景中,
怔怔地凝視著面前這塊碩大無朋的調色板上戲劇性的、出神入化的變幻發愣。猶如聽慣
了柔和的小提琴和長苗聲的人初次聽管弦樂隊合奏時感到兩耳轟鳴,這大自然突然披露
給她的宏偉壯觀、色彩絢麗的畫卷,也使她全身的感官震顫起來。她一手緊緊抓住欄杆,
兩眼緊緊盯住眼前的景象看了又看,她這一生中還從來沒有這樣全神貫注地看過風景,
從來沒有這樣在自然面前心馳神往,從來沒有這樣全身心沉浸在自己的感受之中。她的
全部生命力,此時都凝聚在兩只驚異的眼睛裡,她觀看著,贊歎著,心靈好像已經離開
自己而飛向遠方,同大自然融為一體,忘記了自身,忘記了時間。在這種情況下,幸好
這所設備齊全的房子裡有一位報時的警衛——那面毫不徇情的銅鑼,它每到就餐時間就
提醒客人們想到應該準備一下去饗宴了。當第一串鑼聲響起時,克麗絲蒂娜就驚醒過來
了。姨媽再三叮囑,叫她千萬要準時,啊呀,趕快,快收拾一下去吃晚飯吧!
    可是,這麼些花裡胡哨的漂亮衣服,究竟挑哪件好呢?這堆東西此時都一件挨一件
地擺在床上,像蜻蜓翅膀一樣微微閃光,深色的那件在自身的黑影中閃亮,發出誘人的
光彩。最後,她選中了象牙色那件今晚穿,這是最素雅的了。她滿懷深情地將它輕輕拿
起來,不禁又是驚歎:原來這東西竟如一條手絹或一只手套那樣輕,她迅速脫下絨線衫
和沉重的俄國皮鞋,脫去厚運動襪,把一切厚的、重的全甩開,急不可耐地想快快體驗
一下這薄如輕紗的衣服。啊,沒有一處不柔軟、纖細,處處像風一樣輕。僅僅把這貴重
的新衣服拿在手裡,也會使你的手指由於敬畏而顫抖;僅僅輕輕地摸它一下,也就夠使
人身心舒暢了。她很快脫掉自己穿來的硬布內衣,新的、柔軟而貼身的織物有如泡沫一
般輕柔而暖和,麻酥酥地滑落到自己的肉體上。她情不自禁地想開燈看一看自己,但手
已經伸到了開關上又縮了回來,最好還是讓期望的心情來延緩一下這種享受吧,也許這
宛如輕紗的織物只是在黑暗中才覺得出絨毛般的柔軟細膩,說不定它那柔情蜜意的魔力
會被強烈刺眼的光亮驅散呢。好,穿上內衣、長襪,還有穿連衣裙。她小心翼翼地——
這可是姨媽的東西啊——鑽進這光滑的絲織品,真是妙不可言:它像一股清涼的波光粼
粼的細流沿肩膀簌簌流下,然後就服服帖帖地挨著自己的肉體,你根本感覺不到已經穿
上了它,而彷彿是披著輕風,讓空氣的嘴唇輕吻著微微顫動的身軀在行走。唔,快點吧,
不要過早地沉醉在享樂裡,還是麻利些,穿著整齊了看看自己的模樣吧!於是她急忙穿
上鞋,摸幾下,走兩步:一切就緒,謝天謝地!好了,現在就來——她緊張得心都快跳
出來了——照一照鏡子吧。
    手一擰開關,電流便刷地沖進燈泡,一道雪亮晃眼的光,使泯滅了的屋子又赫然出
現在眼前:瞧那繁花似錦的牆壁,瞧那擦拭得光彩照人的桌椅,瞧這個新的、高貴的世
界。我們的女主人公瞪大好奇的雙眼,怯怯地暫時還不敢馬上站到鏡子正面去,而只是
從側面偷偷斜睨了一眼這塊會說話的玻璃,因為從斜角往裡看,它只能照見陽台後面一
小條屋外景色和這屋子的一小部分。真要試衣了,還缺乏最後一點勇氣。她會不會比剛
才穿著那件借來的衣服更顯得可笑呢?會不會每個人包括她自己在內都能一眼識破這場
借衣演戲的騙局?這樣想著,她只敢慢吞吞地從側面移步,逐漸接近鏡面,似乎可以通
過這種謙恭溫良的表現來軟化、愚弄這位鐵面無私的法官。現在她已經面對這塊明鏡,
離它很近了,可是仍舊雙眸低垂,害怕抬頭看這決定命運的一眼。正在這時,一樓下鑼
聲又一次噹噹響起來:一點不能再遲疑了!她毅然鼓起勇氣,像跳水運動員起跳之前那
樣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堅決地抬起頭來正眼面對這塊無情的玻璃。這一看,她立刻驚
呆了!這猝不及防的一驚使她本能地倒退了一步。這是誰啊?這位窈窕的女郎是從哪裡
來的?但見她上身微微後仰,半張著嘴,瞪大眼睛盯往自己,目光裡顯然充滿了發自內
心的驚異神情。這難道竟是自己嗎?不可能!她並未說出這幾個字,她有意不說出聲來。
但心裡一想,嘴唇已經不由向主地動起來了。真奇怪啊:對面鏡中小姐的嘴也蠕動了幾
下!
    她驚得目瞪口呆,就是在夢裡她也不敢想像自己會這樣美,這樣年輕,這樣花枝招
展;她從未見過這紅紅的、線條分明的嘴唇,這秀美的彎彎細眉,這金色秀髮之下光亮
的頸項,從未見過這閃閃發光的衣裳映襯之下自己那裸露的皮肉。她步步逼近,想在這
一幅活動的畫面中認識一下自己。雖然明知鏡中就是自己,她卻不敢承認這另一個我是
真實的、持久的,恐懼不斷地在她額間突突跳動,她害怕再靠近鏡子半步會由於某個動
作不慎而使這美好無比的圖像化為烏有。不,這不可能是真的,她想。人怎麼可能這樣
搖身一變而面目全非呢?因為,假如這確是真的,那麼我豈不就是很……她止住了,不
敢想那個字,但這時鏡中人猜出了她的心思,開始會心地微笑了,從一絲笑意逐漸增強,
直到笑得那樣滿面春風。接著,一雙歡笑的眼睛率真地、驕傲地從鏡內端詳著自己;那
輕松自然的紅紅的嘴唇似乎在高興地承認說:「是的,我是很美的啊。」
    這樣觀看自己,驚歎自己,贊賞、發現自己,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自我陶醉感顧盼
自己的身影,初次覺察到自己那獲得了自由的胸脯在絲綢下面誘人地高高隆起,看到自
己在彩色輝映中的苗條身材和柔和線條,看到自己的雙肩那麼輕巧灑脫地裸露在連衣裙
外面,像怒放的鮮花一般——這一切是多麼讓人心醉神迷啊!一種好奇心突然升起:她
很想看看這個意外新奇而苗條的身子運動中的姿態。她徐徐把身體轉向一側、同時往後
扭頭,考察這一動作的效果。此時又一次同鏡中的姐妹那驕傲而滿意的目光相遇,使她
膽壯起來。她迅速後退三步,原來快動作也是美的!現在她大膽地踮起腳尖,做了一個
高級的舞蹈旋轉動作,短裙飛舞起來,鏡中人又微笑了:「妙極了!你身材多麼苗條,
體態多麼輕盈啊!」她不禁感到關節一陣陣發癢,翩翩起舞的欲望有那樣強烈的誘惑力,
在她筋骨裡壓抑不住地陣陣躁動,她疾步跑回屋子中央,然後又健步朝鏡子走去,鏡子
在微笑,在用她自己的眼睛微笑。她從四面八方,從各種角度觀察、研究自己,向自己
的影像獻殷勤,這個發出迷人魅力的新我,能向她提供新的、無窮無盡的自我陶醉的樂
趣,這人穿著美麗、青春煥發,一次又一次笑容滿面地從鏡子深處朝自己走來。她恨不
得熱烈擁抱這個新人,這個正是她自己的新人,她於是步步前移,離鏡面愈來愈近,近
到兩人的眼珠都快要碰到一起了,兩對眼珠,一對是她自己的活生生的眼珠,另外一對
是鏡中那影像的,她那灼熱的嘴唇已輕輕地吻到鏡中姐妹的嘴唇,以致由於呵氣的緣故,
一剎那間她感覺自己似乎已經蕩然無存了。這是一場自我發現的精彩表演:她不斷做新
動作,從而不斷看到變了形的自我的各個新的側面。這時樓下鑼聲第三次敲響了。她猛
然驚悟過來,我的天,可不能讓姨媽等自己啊,她一定已經在那裡生氣了。於是她趕緊
披上大衣——那輕便的、顏色鮮艷的、用珍貴皮毛滾邊的晚大衣。然後,在伸手擰電門
關燈之前,她又向這令人心醉的鏡子投去貪婪的告別的一瞥,是呀,再看一眼,再看最
後一眼吧。又是那雙熠熠閃光的眼睛,又一次看到那張既陌生而又是自己的嘴,沉浸在
無比激動的狂喜之中!「太美了,太美了。」鏡子對她微笑說,她嬌羞地、歡騰雀躍地
逃走了,出門後順著走廊一直跑到姨媽的房間,清涼、柔軟地隨風飄舞的連衣裙,使她
感到猛跑是一種快樂。她覺得自己好像被波浪托著,又像駕起了春風疾速前行,從孩提
時起她還不曾這樣輕捷、飛快地走過路呢!現在我們看到:一種變形的陶醉在一個人的
身上開始了。
    「這件衣裳你穿上太合身了,簡直同量尺寸做的一模一樣,」姨媽見了她說道,
「是啊,只要人年輕,在裝束上就不需要多少異想天開的花招囉!一個裁縫只在要在他
替人遮醜時才感覺棘手,而如果要他顯美,他是絲毫不會感到為難的。不過說正經的:
這一件你穿上實在太體貼,我差點都認不出你來了;現在我才發現你的身材非常好。不
過你的神態得再輕松點,你走起路來總是——我直說你可別見怪——那麼心虛膽怯,老
是貓著腰,戰戰兢兢縮成一團,像只挨雨淋的小貓。你還真得好好學學美國人走路的樣
子,輕松、自然,像頂風船那樣高高昂起頭。老天爺,要是讓我能再年輕一回有多好
喲!」克麗絲蒂娜臉紅了。看起來,她的確一點沒露餡,她現在的樣子並不可笑,也沒
有一點土氣。她這樣想著時,姨媽繼續對她的打扮評頭品足,她用贊許的目光把克麗絲
蒂娜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真是無可挑剔!唔,只是脖子這兒還缺點首飾。」於是她
在自己的首飾盒裡翻起來。「喏,這串珍珠項鍊你拿去戴上!哦,別擔心,別害怕,傻
丫頭,這不是真的珍珠,真的那串放在大西洋彼岸的一個保險櫃裡了,我們確實不想把
真的帶到歐洲來送給你們這裡的扒手。」這串珍珠涼絲絲的初戴很不習慣,它滴溜溜滾
到克麗絲蒂娜那微微打戰的裸露的脖子上。戴上後,姨媽退後幾步,來一個全面的品評。
「無可挑剔!你穿什麼都好看。我要是個男人,一定很樂意好好把你打扮一番的。哎喲,
走吧!我們可不能讓安東尼再等下去了。他見了你一定會驚呆的!」
    她們一起下樓去,這件新衣裙充分顯露了她美麗的線條,穿著它緩步走下樓梯,克
麗絲蒂娜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全身輕飄飄的,好像什麼也沒穿,簡直不像是在走,而像
是在飄,她感到似乎樓梯是一級一級地、平滑地向上朝她迎來。在二樓的樓梯平台上,
她們遇見了一位穿晚禮服的長者,他有一頭整齊的白髮,頭縫分得像刀切一般筆直。他
彬彬有禮地向姨媽打招呼,站住讓兩位女士先走。就在從他身旁經過的短促瞬間,克麗
絲蒂娜感到他在特別注意地看自己,這是一個男子對女人的贊賞和幾乎是敬畏的目光。
這目光使她頓時兩頰發熱:在她以往的生活裡,還從沒有哪個有地位的男人,哪位真正
的紳士,這樣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同時又帶著這樣明顯的贊賞目光向她致意呀。「這
是埃爾金斯將軍,也許你在戰時就聽到過他的名字吧。他現在是倫敦地理學會的會長。」
姨媽介紹說,「在帶兵的那些年裡,他休假時去過西藏,在那裡有一些大發現呢。他可
是位大名鼎鼎的人物,我要鄭重地介紹你和他認識,認識這佼佼中的佼佼者,經常出入
宮廷的人。」克麗絲蒂娜欣喜萬分。一個多麼高貴、多麼見多識廣的人啊!他初次見面
就不蔑視自己,就不把自己看作躋身上流社會的旁觀者,一個喬裝打扮混進來的女人,
不,他向她鞠了一個躬,像對一個貴族、對一個與自己身分相當的人一樣。到這時候,
她才感到自己取得合法地位了。
    接下去,她的自信又一次得到鼓勵而增強起來。她們還沒有走到桌邊,姨爹就同樣
大吃一驚:「啊呀,哪裡來的這位漂亮小姐!唔,半天不見,你就變得這麼標致了!真
是好看得要命——哦,對不起,我是想說:你真是好看極了。」克麗絲蒂娜再次感到自
己由於渾身舒服而臉上泛起紅暈,暖洋洋、麻酥酥的感覺一直沁入肺腑。「喲,姨爹,
難道你也想恭維我不成?」她試圖說句打趣話。「哪裡,哪裡!」老先生哈哈笑起來,
沒有意識到自己在開始裝模作樣了。他那揉皺的襯衣前胸一下子被繃得平平整整,長輩
的架子不見了。那雙眼圈發紅、夾在腮幫子兩嘟嚕肥肉中間的小眼睛,閃著好奇的、幾
乎是貪婪的光。少女出乎意料的標致,勾起了他的興趣,使他樂不可支、異常興奮,忽
然變得伶牙俐齒了。他一邊細細打量她,一面滔滔不絕地對少女的外貌發表了一連串行
家的評論,弄得姨媽只好笑著揮手示意,叫他快別再那麼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地說下去,
可別再講這麼多花言巧語,要向她獻殷勤嘛,恐怕還是年輕人更合適些。這時,侍者們
已經肅立恭候在一旁:他們像聖壇旁的待童一樣,畢恭畢敬地站在桌旁等候發話。克麗
絲蒂娜心想:真奇怪啊,中午我怎麼會那樣害怕他們,害怕這些舉止有禮、少言寡語、
說話低聲細氣的男人?難道他們努力做的不正是要使客人感覺不出他們在旁邊呆著嗎?
這樣想著,她吃起飯來膽壯了。畏懼消失了,長途旅行帶來的轆轆饑腸在大聲報到了。
她覺得飯菜從來沒有這麼香,津津有味地吃著易於消化的調料豐富的餡餅,吃著擺在一
圈佈置得精美絕倫的青菜當中的烤肉,還有那又嫩又酥的、人們不斷用銀制刀叉周到地
布在她面前碟子裡的美食,她什麼也不用操心,什麼也不用想。至於驚奇嘛,現在可以
說已經絲毫沒有了,因為,凡是這裡的一切都是異常美好的呀,而最美的事就是她有幸
能坐在這裡,來到這燈火輝熄、高朋滿座卻又鴉雀無聲的大廳,置身於一群衣著考究、
十之八九非常顯赫的人物中間;她是什麼人啊,她……啊不,別想這些,人家允許你在
這裡呆幾天,你這幾天就別再想這些了,最使她覺得美味無比的要算葡萄酒了。這酒一
定是用得天獨厚、飽嘗南國陽光的葡萄釀造的,一定是來自遙遠、幸福、美好的國度;
盛在水晶般的薄酒杯中,它像琥珀一樣透明,呷在口中甘甜清洌,像油一般滑潤,嚥下
時咽喉無比舒暢。起初,克麗絲蒂娜只敢慢悠悠地、靦腆地微微呷兩口,但後來,姨爹
看到她顯然喝著舒服,就興致勃勃地不斷灌她,她也抵擋不住誘惑,讓他一杯又一杯地
為自己斟滿。於是不知不覺中,她不由自主地拉開了話匣子,笑聲輕快得像開了瓶塞的
香檳酒一樣從她的喉嚨裡突突地迸發出來。連她自己也覺得奇怪,那歡快的泡沫竟是那
樣無憂無慮地橫溢在言語之間;好像有一個恐懼的箍子,原先緊緊地裹束著她的心胸,
而現在突然繃斷了。也真是,為什麼在這裡要感到害怕呢?姨爹、姨媽,他們大家都這
樣好。周圍這些溫文爾雅、風采熠熠的人多漂亮、多講究,是的,世界是多麼美好,人
生是多麼美好啊。
    姨爹叉開腿,舒適而心滿意足地坐在對面:外甥女突然迸發的歡快情緒使他非常開
心。他想到,要是自己能再回到青年時代,能緊緊摟著這樣一個歡快活潑、迸射著青春
火花的女孩子,該有多痛快喲!他十分快活,神清氣爽,暮氣全消,甚至有點過於放肆
了。一向冷漠遲鈍、愛發牢騷的他,現在卻從被喚醒的記憶裡把各色各樣的笑料都抖摟
出來,甚至連有些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笑話也搬出來了。他下意識地想點一把火,暖一暖
自己這把老骨頭。他像一只公貓那樣發出舒服的呼嚕聲,穿著上衣已感到熱了,腮幫子
泛起不應有的紅暈:你看,他突然像約丹斯畫的豆王ヾ,那樣,兩頰被舒適和美酒漲得
通紅。他不停地向她祝酒,開懷暢飲,而當他正想再要一瓶香檳酒時,對他今晚的表現
忍不住暗暗發笑的女監督——姨媽,把手放在他胳臂上,提醒他不要忘了醫生的囑咐。
    
    ヾ約丹斯(1593-1678),尼德蘭畫家,曾作名畫「豆王節」。荷蘭民俗,每年一
月六日慶祝「豆王節」,誰將點心裡的豆子找出來就是「豆王」。

    這時從隔壁大廳裡傳過來陣陣有節奏的喧鬧聲,鐃鈸的嚓嚓聲、軍鼓的咚咚聲、笛
子的嘟嘟聲和小號的嘎嘎聲響成一片,又好像有人在拚命拉風箱:這是伴舞的樂曲響起
來了。老先生把他的巴西雪茄放在煙缸上,朝克麗絲蒂娜擠擠眼:「怎麼樣?瞧你那眼
神兒,你是想去跳舞吧?」
    「我只同你跳,姨爹。」她笑嘻嘻地獻殷勤,(我的天,我該不是有點喝醉了吧?)
她喉嚨裡老有一種滑稽的癢酥酥的感覺,不得不隨時笑出聲來,每句話總是伴隨著一陣
不可抗拒的銀鈴般的朗朗笑聲。「別說得太絕了!」姨爹嘟噥著笑道,「這裡有很帥的
小伙子,三個人歲數加起來也沒有我大,哪一個都比我這頭腿腳不靈便的老笨牛跳得好
十倍,不過,好壞看你的,要是你不怕我老頭子出你的丑,咱們這就去跳吧。」
    他像畢德麥那時期ゝ的紳士那樣溫情脈脈、風度翩翩地把手伸給她,她拉起他的手,
嘴裡不停地說著,笑ゝ畢德麥耶時期,德國文學史上一八一五至一八四八年的一段時期,
畢德麥耶派表現的是資產階級的庸俗生活。著,笑彎了腰,直起腰來又是一陣歡笑。姨
媽也樂不可支地緊隨在她和姨父身後走向舞廳。廳內樂聲大作,燈火輝煌,色彩繽紛,
座無虛席,賓客們向她們投來好奇的、和氣的目光,侍者立即為她們擺好桌椅,每個人
都那麼和藹可親、那麼興高采烈、那樣殷勤好客,不需要多大勇氣,你就可以縱身跳入
這珠光寶氣、光怪陸離的花花世界中去。安東尼姨爹的確不是一位跳舞行家,他胸前皮
下脂肪堆積成了厚大的肉塊,在背心下面隨著每一個舞步上下顫悠,這位頭髮灰白、舉
動遲緩的先生領舞猶猶豫豫、笨手笨腳。可是,有音樂節拍可循,用不著他。這音樂切
分音很多、震耳欲聾、狂熱急速、令人暈眩,然而節奏卻非常鮮明準確,是一種攝人心
魄的魔鬼樂曲,敲在點子上的每一下鐃鈸,那震耳的聲浪沖打著人的膕窩。但接下去,
柔和的提琴聲便悠然飄起,使你渾身上下每個關節都感到輕松舒坦,你只覺自已被這向
前猛沖的節拍劇烈地搖晃著、翻滾著、揉搓著、催逼著不住地跳舞。這夥人像著了魔一
樣,演奏得極好,他們的外表也真的像魔鬼,像一群身穿號服、腰繫鎖鍊的魔鬼;這伙
皮膚黝黑、穿著帶金黃色鈕扣的咖啡色上衣的阿根廷人,沒有一個不在發狂似地演奏。
瞧那邊那個瘦子,戴著一副爍爍閃光的眼鏡,狂熱地在薩克管上吹出嘰嘰嘎嘎的聲音,
好像在爛醉如泥地開懷痛飲;他旁邊那個胖子,滿頭鬈發,可以說比他更狂,他帶著一
種訓練有素的激情彈琴,那樣子讓人覺得他似乎是在胡亂地東一鎯頭西一棒子地敲擊鍵
盤;再看他的鄰座,使勁咧開大嘴,連最邊上一顆槽牙都露了出來,帶著莫名其妙的狂
怒在那裡狠命撞鈴敲鼓,誰都像被蠍子蜇了似地、像觸電似地在椅子上來回挪動、折騰,
像猴子一樣搖頭晃腦,使出全身的力氣拚命吹打著。然而,這劈頭蓋臉而來、弄得人天
旋地轉的噪音——她在跳舞時有這種感覺——同時卻又非常精細準確,如同縫紉機的操
作一樣;所有這些黑人舞蹈似的誇張動作、咧嘴假笑、尖聲夾白、手舞足蹈,還有那些
震耳欲聾的呼叫和打趣,全都是對著鏡子、照著樂譜一絲不差地排練出來的,這種做作
的狂熱,演技實在是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舞廳裡那些腿長腰細、因厚施香粉而臉色
煞白的太太們,對這一套伎倆似乎是清楚的,你看,她們對這天天晚上都要重複一遍的
狂熱不是顯然無動於衷嗎?她們臉上掛著脂粉塗的笑容,抹了紅指甲的雙手微微顫動著,
懶懶地依偎在男舞伴的臂上,她們那怔怔直視的眼神說明她們心裡在想著別的事,或許
什麼也沒有想。惟獨她這個外來者、舞場新手、沒有見過世面的鄉下佬,不得不竭力掩
飾自己的激動,不讓人覺察自己狂喜的眼光,因為,只有她一個人被這蓄意挑逗、魯莽
衝撞,滲透了玩世不恭的狂熱的音樂攪得全身血液滾滾翻騰。等到這陣吹吹打打、大聲
鼓噪的音樂戛然而止,周圍突然一片寂靜時,她不由得如釋重負地喘了口氣,彷彿好不
容易脫離了險境。
    姨爹呢,他也得意地喘著粗氣,現在他終於有時間擦拭額上的汗水,好好歇歇氣了。
他拉著克麗絲蒂娜回到桌旁,步履間流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態。這時,他們驚喜地發現姨
媽已經為他們兩人要來了清涼可口的冰鎮枯汁。剛才克麗絲蒂娜還只是用神經感覺到、
還沒來得及形成思想和願望:要是這會兒能喝上一杯法暑潤喉的清涼飲料該有多痛快呀!
而現在呢,壓根兒不用她開口,一只漂著冰塊的銀杯已經擺在自己面前了。這簡直是個
童話世界,在這裡,人的願望總是在說出口之前就實現了:在這樣的地方生活怎能不幸
福啊!
    她興沖沖地盡情吮吸這清洌、微帶辣味的冰桔汁,似乎想用這根細細的麥稈吸盡世
上一切甜美的瓊漿玉液。她快活得心髒突突直跳,手指也癢癢的,很想施與一些溫存。
她情不自禁地四下觀看,搜尋著愛撫的對象,以便把她洋溢滿腔的幸福勻一些給別人分
享,讓自己心中灼人的感激的熱流也能流出去感染別人。這時她看到了姨爹,這個好心
腸的老頭子,他坐在一把很深的安樂椅裡,顯得有些狼狽,不斷地呼哧呼哧喘氣,用手
帕擦臉上的汗珠。為了使她愉快,他使出了最大的氣力,也許已經勞累過度了,所以她
自然由衷地感激他。她輕輕撫摩著他那支撐在椅子扶手上的、滿是皺紋的又硬又重的手。
老人頓時笑逐顏開,重又精神振作起來。他明白這個剛剛從休眠狀態甦醒過來的年輕、
羞怯的生命這時做出這個不能自持的舉動意味著什麼,而以慈父般的欣慰心情,領略著
她眼神裡飽含的感激之情。但是,僅僅感謝他而不同時感謝姨媽,難道是公正的嗎?這
一切全都是姨媽給的呀!能到這裡來全靠姨媽,姨媽給了她慈愛的保護、給了她一身花
枝招展的衣裳,使她在這富有的、夢幻般的世界裡感到無比安全。想到這裡,她伸出左
手去拉住姨媽的手。於是,她同姨爹姨媽兩個都更加心貼心,笑盈盈地坐在燈火輝煌的
大廳中,像一個偎依在聖誕樹下的孩子。
    這時音樂再次響起,這一曲比先前低沉、柔和、舒緩一些,那旋律宛如莊重的、閃
光的黑色絲綢長裙在地上飄逸:這是一支探戈舞曲。姨爹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說,
這回她可得原諒他了,他這個六十七歲老頭的腿腳,對付不了這種靈活多變的交際舞囉。
「不,姨爹,我也不想跳了,在這兒和你們一塊兒坐坐比跳舞好一千倍呢。」她說的完
全是真心話,一邊說一邊雙手一左一右親暱地拉著姨爹和姨媽。同親人脈搏跳動在一起,
置身在他們的庇護之下,她感到萬分舒適、萬無一失。可是正在這時,有人在她面前鞠
了一躬。這是一個高個子、寬肩膀的男人,一張英武的臉膛被山區太陽曬得黝黑,胡須
刮得乾乾淨淨,身上穿著一件有雪白襯胸的晚禮服。他按德國人的習慣,卡的一聲併攏
腳跟立正站好,十分得體地——操一口地道的北德口音——請求姨媽允許他同小姐跳舞。
「真是榮幸極了。」姨媽微笑著說,心中為她的被保護人今晚一鳴驚人感到自豪。克麗
絲蒂娜吃了一驚,膝蓋微微搖晃著站了起來。在這麼多漂亮的、服飾華美的女人中竟被
一位不相識的高雅男子選中,使她感覺好像一把小錘敲在心上,既震驚又欣喜。她從惶
惑的胸中長長舒了一口氣,然後就把微微發抖的手搭在這位高貴男子的肩上了。從第一
步起她就感到這位技巧極為純熟的舞伴領起舞來既輕松又果敢。她只需隨著他那幾乎覺
察不出的推動,身子便跟他的旋轉動作及各種舞步渾然一體;她只需馴順地依隨那令人
神往的柔和節奏,腳步便彷彿著了魔似的完全合拍了。她從來沒有這樣跳過舞,竟能跳
得如此輕松自如,連她自己也感到十分驚訝。彷彿她穿上了這新衣服,搖身一變就成了
另外一個人,彷彿她曾在一個被遺忘的夢中學過、練習過這種緊隨和依偎的動作,要不,
她怎麼能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就同另一個人的意志完全合拍呢?她突然覺得自己的步履和
舞姿像在一個甜美的夢中一樣穩健;她的頭微微後仰,就像靠在一個軟如浮雲的枕頭上,
半閉雙眼,綢衣下胸脯微微起伏著,飄飄欲仙,似乎身不由己,像羽毛般輕飄飄地在大
廳中浮游。有幾次,當她暫時從這種彷彿在波濤翻滾的海洋隨波漂游的感覺裡抬起頭來,
看到自己近旁的陌生臉孔時,她似乎覺得那人威嚴的眸子裡露出滿意的、會心的笑意,
於是每一次她也都更親切地握緊那只陌生的、領舞的手。她心底驀地閃現出一種朦朧的
恐懼,一點小小的悸動,摻和著癢酥酥的、幾乎是情慾般的感覺:哎呀,要是這雙堅硬
的男性的手更緊地捏住你的手腕,要是這個有著一張高傲的、飽經世故的臉的陌生男人
突然緊緊抓住你,把你猛地摟在懷裡怎麼辦?你還有力量反抗嗎?難道自己不會完全解
除武裝,如同現在只不過是服服貼帖地跳舞一樣,到那時百依百順地撲到他懷裡?在不
知不覺中,這些一半屬於下意識的思想裡包含著的欲念,也緩緩流入她那越來越放鬆、
越來越馴服的四肢了,這時,人群中已有少數人開始向這一對配合得完美無缺的舞伴投
來注意的目光,而她呢,在移動舞步時再次強烈地感到被人欽羨、受到圍觀那種飄飄然
的滋味。她越來越自信、越來越溫順地同領舞的對方配合默契,同他的呼吸、動作完全
融為一體。同時,今晚新發現的、對自己肉體的愛,似乎穿過無數剛張開毛孔源源不斷
地湧進她的心房,使她的心靈飽含激情,準備迎接新的,從未體驗過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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