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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孽根


  「塔裡克!」
  「干嘛?」
  「把音樂關小點!」
  「你說什麼?」
  「我叫你把音樂關小聲點!」格洛麗亞赤著身子站在樓上她臥室的門口敞開嗓門喊。直到那首刺耳的歌差不多聽不到,格洛麗亞吩咐塔裡克:「給髮廊打個電話,告訴菲利普,我要晚到20分鐘。」
  「媽媽,你幹嗎不自己打?」塔裡克不滿地嘀咕著。
  「你看,我正要洗澡呢!聽話,塔裡克,照我的話做,別跟我較勁!」格洛麗亞說道。
  「哼,等我有自己的地盤時,我可樂呢!再也不用當你的小奴隸!」塔裡克很不滿媽媽老是支使他干這幹那。
  「你嘀咕什麼啊?」格洛麗亞在樓上隱約聽到塔裡克的聲音。
  「沒什麼。」塔裡克吐了吐舌頭。
  格洛麗亞干吞下了降壓藥片,圍上浴袍把袍帶系得緊緊的,氣沖沖地跑下樓。下一層樓就氣喘噓噓的,這還得怨她超重60磅。塔裡克的脖子上掛著薩克斯管,那一刻格洛麗亞真想用這個薩克斯管勒死他,但格洛麗亞好歹壓下了這個可怕的念頭。她雙手叉腰,眼睛死死盯住塔裡克:「你聽著,不管你從哪裡學來這些臭脾氣,但你最好給我改掉。你今天有什麼事這麼煩,啊?」「沒什麼啦,我是找不到電話才這樣。」塔裡克小聲申辯著。「算了吧。」格洛麗亞走到沙發前,生氣地甩開四個攬枕,找到那個藏在枕頭底下的無繩電話。和以前一樣,他總是用完電話就亂丟,然後就再也找不到。
  她把怒氣都發洩在電話機的按鍵上,以致胖胖的食指敲錯鍵又要重新撥號。格洛麗亞邊打電話邊教訓兒子道:「塔裡克,我只知道一樣東西,如果你不改掉你說話的語氣和臭脾氣的話,你的下場就像你最愛看的電視劇《公眾敵人》一樣。還有,如果星期五的成績報告單還像上次那麼差的話,我就不許你打電話,快學會用摩爾斯電報碼跟你的小情人談情吧。聽清沒有?」
  塔裡克已長到六英尺高,逆反心理越來越強:「我已經盡力了,但你還是不滿意,每次都挑這挑那。為什麼你不放過我?」
  電話這時候撥對了。「哈羅,是菲利普嗎?」
  「甜心,什麼事呀?」
  「我怕不能準時趕回店裡。你給我查查第一個預約是幾點。」
  「別擔心,寶貝。這裡有我嘿。夢露修女提前打電話來說她也不會準時來做頭髮,我一早就知道你會遲,所以我告訴夢露先處理她的雜務去。我不是未卜先知,跟你說說笑。」菲利普說正事也不正經。「伯納丹取消了11點鐘的預約,她早上要帶奧尼卡去看病。還有,格溫的兒子昨晚開摩托車時給一個醉酒司機撞了,幸好沒大礙,只有幾道割傷和瘀痕。要我說,騎摩托車還是蠻危險的……」
  「菲利普,你有完沒完?」
  「好了,好了。我把夢露修女的時間移到伯納丹的就是了。」
  格洛麗亞抬頭望了望壁爐上的鐘,這時是九點過一刻。她又問:「德斯莉來了沒有?」
  「猜猜看。」
  格洛麗亞搖了搖頭。最近德斯莉挺讓她心煩的。她一向遲到,又經常臨時請假,顧客當中也有不少抱怨。去年似乎突然間半個鳳凰城的黑人姐妹們都要做頭髮,髮廊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德斯莉大概是那時請的,她織辮子很在行。格洛麗亞可不願讓她走,她的手藝很來錢。這星期約翰辭職後,格洛麗亞開始缺人手,也使得德斯莉的惡習更加討厭了。「謝你了,甜心。」她掛上了電話。
  「塔裡克?」
  「怎麼了,媽媽?」他的語氣透著不耐煩。
  「你說什麼?」
  「我是說,您有什麼事,母親大人?」每次訓他,塔裡克就故意矯枉過正。
  「讓我想想看,不知誰求我上高中就買車?」
  「我。」說到他的痛處,塔裡克不得不垂下腦袋。
  「在過去五年中,誰幾乎每門功課都得A?」
  「我。」
  「那為什麼突然間最近兩次成績單都是得C,體育更是只得D+。」
  「我的成績單。」
  「那這該如何解釋?」
  「媽,11年級課程越來越難嘛。」
  「胡說,你給我坐下。」
  塔裡克走到沙發前坐下,抓起一個墊子放在膝上。
  「你好好坐著,給我把墊子放下。」
  塔裡克把墊子擲回原處,一臉不耐煩。格洛麗亞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冷冷地看著兒子,這會兒已把洗澡和髮廊裡的事完全忘在腦後。「照你現在的成績,如果還不努力趕上,你將連大學的門都摸不到。」
  「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格洛麗亞真想給他一巴掌,但自從這個孩子13歲以後,她從來沒有打過他。他的個頭已很高,看自己總是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他的手比她的手要大一倍。
  「哦,你現在長大了,自己決定不想上大學了,是不是?」
  「我想當海軍。」
  「什麼?」
  「當海軍。海軍有什麼不好?」
  「海軍是沒有什麼不好,可是你連高中文憑都沒有,他們會招那些高中都沒畢業的笨蛋嗎?」
  「哦,我只是剛得了兩個C和一個D,就突然變成笨蛋了?」
  「你聽到我喊你笨蛋了嗎?」
  「沒有。」
  「塔裡克,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不願你像街邊的小混混一樣過日子。我只是想知道你干嘛成績下降。」
  「剛才不就告訴過你?」
  「你今天是不是因為你爸爸晚上要來而不耐煩?」
  「不是。」
  「那你生什麼悶氣?」
  「我沒生悶氣。」
  「是不是你爸在電話上說了什麼讓你心煩?」
  「沒那回事,」塔裡克從沙發上跳起來,「我已經兩年沒見到那個男人了。他給我打電話,只是讓我按他的計劃這麼著,那麼著。好像他要見我,我就什麼都不能幹,一心等著他。為啥這麼隆重其事?我們又沒有什麼可談的。他真正想見的不是我,而是你。」
  「他沒有必要非給你打電話,也沒有必要一定要帶你去大峽谷,他這樣做,那不是對你好?」
  「上次他來睡在哪裡?」塔裡克問。
  「說話沒大沒小的,他在哪兒睡關你什麼事。」
  「他一無是處,可能根本就是個想搞哪個女人就能搞到哪個女人的帥哥。你別以為他就喜歡你。」格洛麗亞怒不可遏,抓起電話砸向兒子,但他動作極快,躲了過去,拔腿上樓前還得意地朝他媽翻了個白眼。然後格洛麗亞就只聽到「砰」的關門聲。
  格洛麗亞真不知如何是好。16歲以前,塔裡克是個最乖不過的孩子。她後悔當初不該把他從教會學校領出來。瞧他現在的樣子,說話像個無賴,穿著打扮流裡流氣,正正經經的鞋子不穿,偏偏愛穿古古怪怪、尺碼過大的東西。還有他聽的淨是些什麼說唱音樂,好像除了說唱音樂這世上就沒有別的音樂好聽。一只耳朵上就戴了兩個耳環。格洛麗亞最看不慣的就是他的頭髮,那算什麼髮型?頭髮推得平平的,剪刀在後腦胡亂推出亂七八糟的道道來。
  格洛麗亞吃力地爬上樓,敲他的門:「塔裡克。」
  「又怎麼啦?」
  「開門,我要和你談談。」
  「隔著門我也聽得見。」
  「把這破門打開,塔裡克!」格洛麗亞氣得破口大罵,只好去找另一把鑰匙把門弄開。「聽著,我不喜歡我們老是這樣吵來吵去。我們停戰吧。」
  「媽,又不是我挑起的,是您總愛管我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我也不想老是挑刺。過去我們不是像朋友一樣無事不談嗎?可是,現在你變了。」
  「媽,我沒變。你想說什麼,現在說吧。」塔裡克這樣說可不是真的讓步。格洛麗亞努力把怒氣吞回肚子,說出的話顯得平靜多了:「還記得我們談過毒品嗎?」
  「怎麼了?」他漫不經心地應著,邊把運動鞋脫掉換上雙高底鞋。
  「還記得我們談過學業壓力嗎?」
  「記得。」
  「我們不是說過只要你願意談什麼我們就談什麼嗎?你不說我怎知道?」
  「好了,那你是不是懷疑我吸毒了?」
  「我可沒這樣說,塔裡克。有時我也會胡思亂想,但你變得那麼遙不可及……」
  「但這不表示我吸毒啊。媽,相信我,我不會那麼傻。你總該對我有信任才對。」塔裡克邊說系上鞋帶,使勁打了個結。
  「無論你在干什麼,我希望你跟我或你父親坦白。」
  聽到「父親」這兩個字,他猛地站起來,揮了揮了手臂。「你到底明不明白?他不是我父親,他只是讓你受孕的男人。假使他是我的父親,他就該在這裡跟你一起照料我;假使他是我的父親,他就不應只是寄張支票來;假使他是我的父親,他就該帶我去看棒球,看電影,去什麼地方都行。我認識一些朋友年紀輕輕就當了父親,蠻沾沾自喜的。去年跟約翰牧師去露營,他教導我們所有人都可以生孩子,但只有男子漢才能當父親。我每兩年才見一次這個混蛋,我該感到榮幸嗎?媽,你自己覺得榮幸吧。好了,我能去逛商場嗎?求你了。」
  格洛麗亞要是不准他去,他照樣可以在她上班後溜走,還不如放他一馬:「記住晚上六點鐘回來。」
  「我會的。」他應了一聲,戴上隨身聽,「能給我10塊錢嗎?求您了。」
  格洛麗亞從錢包裡抽出10美元。「謝謝。」他說著彎下腰例行公事般地吻了她的臉一下。儘管塔裡克吻得有點敷衍,但格洛麗亞還是挺驚訝的,畢竟她剛訓過兒子。不過她現在放心一點了,他還當自己是媽!她一直看著塔裡克哼著歌走下樓去。他邊走還有節奏地揮著右臂,他講話、唱歌都有這個習慣,聽別人說這是說唱樂的風格,管它呢。
  格洛麗亞走回自己的臥房,開了頭頂的風扇。在浴室裡開水龍頭時她還記掛著塔裡克。該如何是好呢?格洛麗亞只願他別沾上毒品,尤其是新出的那種叫可卡因的。聽說可卡因毒性非常厲害,她的一些常客就因這東西弄得家破人亡。格洛麗亞不曉得這東西的成分,但肯定很犀利,不然為什麼人人一嘗它就上癮。她在奧克蘭長大的時候,只知道海洛因沾不得,不過她不記得那時的海洛因是不是像現在的可卡因這麼迅速流行。但不管怎麼說,毒品最跟黑人社群「投緣」。
  事實上她之所以把家搬到這個以白人為主的中產階級住區,就是因為這裡的社會環境比較好,安全。格洛麗亞只知道要讓塔裡克在鳳凰城最好的學區上學,別跟街邊的小混混在一起,遠離那些已被毒品、幫派「攻陷」的學校。
  格洛麗亞脫掉浴衣,戴上浴帽,開始洗澡。要是塔裡克出什麼事的話,她也不願活了。塔裡克快17歲了,這些年來格洛麗亞都過得忐忑不安,每當他回家遲了,她的想象力就總往壞處發揮,以為他肯定死在臭水溝裡或是給拋屍荒野,守著電話機考慮什麼時候該報警。她也憂心自己是否教導有方,她很早就帶他信教。塔裡克成長中的點點滴滴時刻揪著格洛麗亞的心,她教導他要有教養、善良、寬宏大量、「尊重別人也尊重自己,以自己的膚色為榮,連他曉不曉得進餐禮儀都不放過。除了玩具水槍,她不讓塔裡克接觸任何槍械。她留心塔裡克是否說話有理,教他什麼時候應據理力爭,什麼時候該動拳頭,無論是擦傷、摔傷或是給人家欺負,她讓塔裡克想哭就哭,不用理會別的小孩說他女人氣。格洛麗亞不曉得這一切的一切是否讓塔裡克順利長成一個規規矩矩的男子漢。格洛麗亞想比稱職的母親做得更出色,她盡力讓塔裡克受到良好的文化熏陶,滿足他學習的欲望。塔裡克7歲的時候開始迷上音樂,她就給他約了鋼琴課;他肺活量夠大了就想學吹小號,格洛麗亞又給他買了單簧管;到高中薩克斯管成為他的新寵,於是她奉上了他想要的。無數個成長的日子,那些微不足道的瞬間,他怎樣第一次不漏嘴地吃完一餐飯;可愛的小腳第一次穿上鞋子;第一次騎兩輪車;第一次公開演奏;第一次打架流鼻血——這些都讓格洛麗亞感到為人母親的巨大喜悅和無盡焦慮。「我在塑造另一個生命呢!」還有後來,他打籃球第一次灌籃,他打美式足球第一次得分,他腮幫子和嘴唇上第一次現鬚根,他第一次獨力把她的車子推出來——這時格洛麗亞又生出另一種喜憂參半的心情,我在培養一個男子漢呀!她有沒有忘記教他重要的做人道理呢?格洛麗亞怎會知道?什麼時候才曉得?誰會告訴她?這麼寵愛遷就他會不會養成依賴性?她很後悔這些年來一直讓塔裡克跟自己睡,可是她也是有苦衷。搬離父母家裡自己另住的最初幾年裡,她跟塔裡克相依為命。床一直冰冷冰冷的,塔裡克的身子又那麼暖和。只有當他的小腳繞著自己的大腿,格洛麗亞才知道她在世上不是孤零零的。
  格洛麗亞是在大學最後一年懷上這個孩子的。她的大多數女同學在未婚先孕之後,都直接去診所把孩子拿掉,但格洛麗亞沒有。格洛麗亞是受過洗禮的天主教徒,儘管她很少去教堂,但她知道「婚前發生性關係已是一種很大的罪孽」,如果再去打胎那就更是罪上加罪了。所以,儘管她的朋友一再勸她去做人流,並說這是一種既安全又容易脫離苦海的最好辦法,而且上帝也不會怪罪她,因為她才是最可憐的。但格洛麗亞還是決定留下這個小生命。
  格洛麗亞的父母堅持讓她嫁給孩子的生父,可是格洛麗亞不能。首先她不算是大衛——那個讓她受孕的人真正的女朋友了。不錯,她是和大衛約會過幾次,如果這算的話,那麼校園的一半女生都是大衛的女朋友。跟其他女生一樣,她一直暗戀大衛。誰不暗戀大衛?他邁開強勁的雙腿跨欄,藍白色的身影快如一團紫霧;撐竿輕盈得像一個芭蕾舞演員;跳遠就如一只飛躍的羚羊;跑400米是一道黑色閃電。當時格洛麗亞是校園裡最奪目的女生之一,身材非常完美,對大衛兩年來的追求故作不理,她不願讓他輕易得手。大衛一直對她窮追不捨,最終格洛麗亞還是答應了他的約會。他們一起喝咖啡,打保齡球,然後看了早場電影。大衛後來邀請她做他的女伴出席大學裡的一個大舞會,格洛麗亞受寵若驚,不假思索就應承了。那晚他們玩得很瘋,她喝了四罐啤酒,兩杯蘭姆酒和可樂,到第二天早上在大衛的宿舍醒來都不知發生過什麼事。懷孕三個月後她才鼓起勇氣告訴他。大衛驚呆了:「你為什麼不吃避孕丸?干嘛不早點通知我?」格洛麗亞不知如何回答。她只好說,「我不知道。」當時大衛在田徑方面頗有成就,領著大學的田徑獎學金,已被選人1972年奧運代表隊。她不想打擾他或毀掉他的前途。另一方面,她覺得自己也有錯,太不小心。所以,她對大衛只提了兩個要求:一是等孩子生下來後,他必須承認那是他的孩子;二是他今後不管走到哪裡,都必須把他的行蹤告訴她,這樣等孩子長大了或是想了解自己的父親,就可以去找他。僅此兩條,大衛開始還不答應。後來大衛的父母責備他這般不負責任,他才勉強同意。
  格洛麗亞在大學裡學的專業是舞台藝術,但她自己生活那出戲卻早早演砸了。她一心想做戲劇這行,佈景、服裝設計、打燈光,即使是舞台化妝也行。但大學畢業並有了塔裡克之後,她在灣區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來養活自己和兒子。塔裡克3歲就患上了哮喘病,還有那數不清的過敏症把他「囚」在室內。
  1975年,格洛麗亞和父母參加教會組織的獨立日野餐,一向有高血壓病的媽媽拿馬鈴薯沙拉時,突然頭暈,撒了一地沙拉,看是中風了。沒等救護車到場急救,她就過世了。格洛麗亞的父親一直無法從喪妻的憂傷中解脫出來,決定自己開車回老家亞拉巴馬州。格洛麗亞不放心他一個人開車,但他認為自己身體還行。結果因路途大遠,他開車時打瞌睡,翻了車,被壓死了。
  格洛麗亞連失至親,加州已沒有值得她留戀的了,於是決定搬走。她挑了舉目無親的鳳凰城,想著至少這個沙漠城市會對塔裡克的健康有好處。
  她賣掉了父母的房產,把一部分錢捐給了教堂,另一部分存人銀行,之後,她報讀了美容美發學校的課程。格洛麗亞一向喜歡弄頭髮,以前她總幫周圍的女孩子剪頭髮或設計髮型。她似乎是把設計頭髮填補做不成舞台設計的遺憾。開頭幾年,大衛有幾次來看塔裡克並寄錢來。塔裡克的哮喘好多了,每周打一次的過敏針也略微見效,但他還是不能在草地上玩,一只毛茸茸的兔子曾是他第一只寵物但也是最後一只。大衛因膝蓋受傷,無法成為一個專業運動員。他又回到學校上學,獲得了碩士學位。他成了理療專家,專門為其他受傷的運動員治療。這工作得經常出差,他兩三年才來看兒子一次。
  塔裡克6歲以前對那個來看過他幾次的男人毫無記憶,到了6歲之後,開始知道自己應該有個爸爸。他現在懂作祈禱了,格洛麗亞總是告訴他,如果他想得到一個特別想要的東西,就可以求上帝賜給他。如果上帝覺得他應該得到,上帝就會給他。於是,塔裡克每天晚上都虔誠地向上帝祈禱,懇求得到一個爸爸。格洛麗亞聽到兒子的禱告,心都碎了。她總是對他說,「別著急,總有一天媽媽會嫁人,那時你會有一個永遠和我們朝夕相處的爸爸。」
  「可是他怎麼老不來呢?」兒子等得不耐煩了。
  「耐心點,你必須給上帝時間。」她老是這樣哄他。
  7歲以後,塔裡克開始對上帝失去信心,因為上帝一直沒有賞賜個爸爸給他。家裡只有他一個孩子,沒有人和他玩,他又開始要格洛麗亞給他生一個小妹妹或小弟弟。格洛麗亞向他解釋說,她首先必須得先嫁人才行。「但你還不是沒嫁人就有了我!」格洛麗亞告訴他,如果她獨力一人養兩個孩子,會是很艱難的。之後,她會抽本書讀故事給塔裡克聽,他就高興地忘記追問下去,不過他還會時不時提起這件事。
  格洛麗亞的生活一直圍著塔裡克轉,但隨著他開始喜歡跟朋友玩多過陪媽媽,生活重心起了變化。這時格洛麗亞開始寄情食物,靠煮東西、吃東西來打發時間。伯納丹一早就勸告她出去活動活動,多認識些人,但格洛麗亞覺得自己的社交能力已經退化,尤其是跟男人相處。她不知跟他們該如何應對,總是把男人當小孩一樣照顧人微。對於男女之間的追追逐逐她一點都不在行。格洛麗亞不知第一次約會後不能先打電話給男人這個約會大忌,反而主動邀約他們,還幫他們佈置家具、煮飯、洗衣服,有時周末出外度假也爭著付帳。她以為男人會感激她所做的一切,誰知全把他們嚇跑了。她交過數不清的男友,但塔裡克的「叔叔」沒有一個成為他的「爸爸」。
  格洛麗亞終於明白男女朋友不是這樣處的,不過這已經是多年以後的事情。她的朋友魯賓自己的感情生活也是弄得一團糟,但她卻說了一句很精警的話:男人的愛是買不來的。但格洛麗亞還是很渴望被愛的感覺,情情愛愛的東西電視上老是播,雜誌上老在說,魯賓也在她耳邊嘮叨男人怎樣讓她開心,連拉賽爾搔得她腳趾頭打彎的細節都告訴她了。格洛麗亞一直盼著有人能讓她腳趾頭打彎,但就是找不到。終於她等得太累了,索性把所有的愛和所有的精力都獻給上帝,獻給兒子,全心身地投入自己最喜歡的工作——做頭髮。
  格洛麗亞也在不知不覺中長胖了。食物變成她的精神避難所、萬能神藥和寄托感情的伴侶,甚至是她從未感受過的性高潮。關於男人的東西她完全忘得一乾二淨,也忘了自己是個有魅力的女人,只把自己當成超級媽媽。她帶著附近的小孩打棒球,美式足球,開童子軍會,辦空手道班,表演木偶劇和組織星期六下午場電影,忙個不樂亦乎。要是塔裡克在別處過夜的話,她會招呼朋友在家裡聚餐,烘華夫餅乾、藍莓班戟,烤芝士三明治。漢堡和煮濃湯。若是碰上什麼節日,格洛麗亞還會做餡餅、蛋糕和巧克力餅。格洛麗亞香香的廚房陪伴著附近所有的小朋友長高、長胖。
  隨著歲月流逝,宗教寄托、兒子和髮廊生意還是不能填滿格洛麗亞的生活。塔裡克漸漸長大,她自己越來越胖,對塔裡克她能管的地方也越來越有限。明年兒子就要高中畢業了,她肯定要他上大學而不是去參什麼海軍。那她自己又怎樣呢?找什麼來寄托?你叫一個社交能力低下,長期感情空虛的人怎樣安排生活?
  格洛麗亞沖完澡後,琢磨著兒子早上所說的話:大衛想見的是她。但格洛麗亞心裡明白,那不是真的。上次大衛來看他們母子,是在她一再要求下,他才在這裡過了一夜。格洛麗亞不理會他是出於好心才留下來,只要他留下就行了。儘管大衛做愛一點都不起勁,但格洛麗亞已經很感激他了,因為他撫摸了自己,她整整四年沒有同男人這樣接觸過。格洛麗亞一邊擦著身子,一邊默默地禱告:儘管自己很胖,但願大衛今晚對她更加仁慈……
  格洛麗亞回到髮廊,給夢露修女的頭髮染火紅色。夢露問格洛麗亞:「能染久一點嗎?我們教會下周去拉斯韋加斯,我不想頭髮下星期就開始褪色。」格洛麗亞答應了。她瞄了瞄菲利普,他正侃得起勁。夢露修女是個怪人,她個子小巧玲瓏,幾乎天天穿著3寸半高跟鞋。四年來夢露一直光顧格洛麗亞的店子染紅頭髮,若是她一發現一把紅髮裡摻著一綹灰頭髮就會立刻跑上門嚷嚷著「把那該死的灰色搞掉」,沒預約也不打緊,夢露可以等上兒個小時。
  格洛麗亞戴著的手套緊死了,她飛快地往夢露的髮根抹完染色劑就完事。她把夢露安頓在烘乾罩底下就趕著給等了快一個鐘頭的迪莎燙頭髮。舖子裡還有八個女客和男客在候位,他們有的在打盹兒,有的在看雜誌。也難怪格洛麗亞的綠洲髮廊顧客盈門,黑人一向難在鳳凰城這裡找到能做最新、最時尚的髮型的髮廊。德斯莉在髮廊以「一招鮮」出名,她只會編辮子。她一直對不能做模特而耿耿於懷,現在已是三十好幾的人了,還整天穿著短得不能再短的迷你裙,總愛穿束腰的衣服,她腰身擠出的那圈贅肉都丑死人了,但她卻好像不在乎,濃妝艷抹更不當回事。沒有人知道她怎樣編辮子,因為她的指甲長得驚人。髮廊的另一個師傅辛迪就好相處多了,才24歲就離了婚帶3個孩子另過。她一直想當個朝九晚五的白領,穿得也像個白領一樣,不過她最擅長的是燙細細卷卷的髮型,但奇怪的是她自己的頭髮卻剪得賊短。格洛麗亞最好的兩個師傅,菲利普和約瑟夫都是同性戀者。儘管到處都畏愛滋病如虎,但她的客人一點也不介意這點。她還雇了兩個全職的美甲師,似乎現在人人指甲不理得漂漂亮亮的就走不出門。格洛麗亞很喜歡自己的舖子,客人們頭上染的銀色。黑色、紫色、白色,還有天花板上的懸垂植物和牆上貼著男女黑人模特的巨型彩色海報,這一切都讓她感覺自己還未在潮流中落伍。格洛麗亞還在髮廊裡面幫客人訂做首飾,賣T恤和褐色短褲。
  她的客人大都是新相識或是老相識。那兩個同性戀髮型師——菲利普和約瑟夫特別喜歡嚼舌頭,東家長西家短沒個完,經常在舖子大講別人的笑話,惹得在場的客人開懷大笑。舖子裡有部小電視,每逢白天尤其是星期三播《老人樂》時,他們就圍著電視大看肥皂劇和游戲節目;周末的髮廊就幾乎變成夜總會般熱鬧,菲利普是娛樂總管,他專放音樂錄像帶,而格洛麗亞就在一邊給客人倒酒,有的客人坐上椅子已醉醺醺了。
  「你聽說伯納丹的事了嗎丁』菲利普邊給迪莎的媽媽桑得娜梳頭邊問格洛麗亞,桑德娜從鏡子趁機偷看她的反應。
  「沒有,什麼事?」正在給迪莎做頭髮的伯納丹應著,「坐直身子,寶貝!」迪莎快滑下椅子了。
  「約翰離開她了。你好好聽著:他找上了個白種女人!」
  「不可能!」
  「別八卦,坐直身子。你脖子快轉90度了。」菲力普「教訓」偷聽的桑德娜。接著他回頭對格洛麗亞說:「我干嘛要撒謊?不信你問約瑟夫。」
  約瑟夫邊給一個男客上發卷邊說:「上周六我在一個OK便利店看見伯納丹邋邋遢遢地站在那兒,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起來神不守舍的。我問她發生什麼事了。不曉得你們知不知道伯納丹有吃鎮靜藥的習慣?她那時候說得前言不搭後語,看到她這樣我害怕死了。我叫她開車慢點,一路跟著她回家。她又抽起那些討厭的煙卷了,嘿,她抽煙的姿勢還是蠻好看的。說回正事,她告訴我約翰甩了她找了個叫凱瑟琳的破白種婆娘,他公司的出納。你猜我在她家見到什麼?孩子在看著動畫片,姐們,那些孩子只得自己照顧自己。真想不到吧?不用我多費口舌告訴你們伯納丹是多麼的憔。淬了。看到這樣子,我就留在她家了,幫她煮飯給孩子吃,等她藥性清醒過來才回家。哎呀,不親眼看見你真的不相信這回事!」格洛麗亞聽後驚呆了。她這才明白為什麼伯納丹取消今早的預約。說起來伯納丹不僅僅是她的好主顧,還是她的好朋友。格洛麗亞6年前認識伯納丹,記得當時他們在教堂做禮拜,格洛麗亞剛好坐在伯納丹旁邊,出於職業習慣她一直留意到伯納丹的頭髮又乾枯又脆。做完禮拜後,格洛麗亞忍不住問伯納丹誰幫她做頭髮,伯納丹說自己做。於是格洛麗亞把自己的名片留給伯納丹並建議伯納丹好好護理頭髮。每個女人坐上格洛麗亞的椅子做頭髮都會傾吐自己的心事,伯納丹也不例外。她告訴格洛麗亞她的生活,尤其是她和約翰之間是多枯燥。既然伯納丹從未提到她要離婚,格洛麗亞能想到的法子只是介紹她參加一個黑人婦女互助組織。
  「你覺得她情緒穩定下來沒有?」格洛麗亞關心地間道。
  「這個嘛,」約瑟夫慢悠悠地說,「之後我就沒跟她談過。不過你設身處地替伯納丹想想,結婚那麼久,你丈夫回家突然間跟你說他愛上了個臭白種女人要離開你,你會怎樣?」
  「這簡直不可想象,」格洛麗亞歎氣道。她終於幫迪莎上完最後一個發卷就立即撥起了伯納丹家的電話。夢露修女已經不耐煩了,借清嗓子來提醒她也不下十次,她抱怨道:「我的頭髮也不用染一天吧,格洛麗亞,上帝清楚我是多麼耐心。你現在能不能幫我洗掉那些染色劑,不然我的頭髮真的燒個通紅。」
  「再等一會,」格洛麗亞安慰她。聽格洛麗亞這樣答,菲利普和約瑟夫都得把頭埋起來偷笑。德斯莉當然也聽到這麼逗趣的對話,不過她總是個「高人一等」的小姐,所以這麼庸俗的笑話她是不會理會的。辛迪也是在聽,但她喜怒從不形於色。菲利普和約瑟夫不喜歡夢露修女已是公開的秘密,他們倆都覺得她是個假聖人,唯一一個把拉斯維加斯當作傳教目的地的聖人。
  伯納丹家沒人接電話,格洛麗亞於是留下她的口訊:「聽著,姐們,我是格洛麗亞。奧尼卡的病怎麼樣?你小孩的頭髮恐怕已經瘋長了吧?回電話給我。」格洛麗亞不想在電話裡提那件令人傷心又氣憤的事情。掛上電話後她還想打給魯賓,不過夢露修女快氣炸肺的樣子讓她放下了電話。
  格洛麗亞下班回到家已是晚上7時,塔裡克還沒有回來。提包還未放下她就立即打電話給伯納丹。伯納丹還是不在家,她只能把話留在電話錄音機裡:「伯丹,我希望你一切安好。約瑟夫把事情告訴我了。我擔心死了,記著回電話給我,你不復電話我的心放不下,不管多晚都要回電話給我!」她接著打給魯賓,不巧又是只能留日訊,格洛麗亞問魯賓是否跟伯納丹聯絡過,也是那句話,記著復電話,有要事相告。
  大衛大約在8時到她這兒,她想了想晚上吃什麼,心想還是預先準備一點吃的為妙,誰知道大衛是不是餓著肚子上門來。格洛麗亞還惦掛著塔裡克。她現在的確沒有心情拌拌切切炒炒。沒聽伯納丹婚變的事兒,她是盼星星盼月亮般祈禱大衛能留下過夜,既然男人都是像約翰那樣無情的動物,大衛留不留下也就不在乎了。她只願伯納丹能平安度過這次婚姻危機。
  她起身到車房裡的大冰櫃取出了預先做好的意大利面佐料,然後把盒子放進微波爐裡解凍。之後,格洛麗亞回到臥房仔細照鏡子。大衛快來了,妝容有一點漏子都是不可容忍的。瞧,外套上沾了幾根頭髮,趕快抖掉;至於髮型,染得烏黑髮亮的,短短的剛過顴骨一點。哎呀,若是臉蛋沒那麼漲鼓鼓就好,她就會把故意這在顴骨上的頭髮全剪掉,清清爽爽的。菲利普經常拿她的身材開玩笑:「寶貝,儘管你的身材有點走樣,還是遮掩不住你的美麗。你的顴骨多好看呀,干嘛用那絡頭髮遮起來?」格洛麗亞抬頭望了望掛在牆上她和塔裡克的合影,那時她還是穿12號衣服,現在她的尺碼是18號,其實20號才是真正合身。地球上能找到的減肥餐單她都試過了,但過去兩年裡老是斷斷續續的節食難熬死了,既然做個胖人已經是那麼辛苦,干嘛還要用節食來讓自己的日子雪上加霜呢?這不值得。於是格洛麗亞停止節食,無奈地接受她身材肥胖的事實和可能永遠胖下去的未來。
  電話鈴響時她嘴裡正嚼著芝士和鹹餅乾,手裡拿著瓶16盎士的大可樂。電話裡傳來魯賓的聲音:「什麼事那麼急?」
  「伯丹有沒有找你談過?」格洛麗亞邊說邊偷偷喝上一口可樂。
  「上周以前還談過。干嘛這樣問?」
  「就是說你不知道她發生什麼事啦?」
  「行了,格洛麗亞,別旁敲側擊了,快點告訴我什麼事?」
  「約翰甩了她。」
  「再說一遍。」
  「約翰甩了她。」
  「我早就告訴你伯丹那丈夫是個混蛋,對不對?」
  「他竟然為了個白種女人!」
  「別告訴我這是白種女人幹的好事,格洛麗亞。」
  「我是說真的。約瑟夫說他上周六在OK便利店碰到仙丹,她當時神不守舍,得要約瑟夫護送回家。不過後來沒有人跟她談過。但願我有她娘家的電話,她可能回那去了。我在她家留了兩個口訊,不過她一直沒回電話。」
  「那,我來打電話吧。要是我有她的消息我第一時間通知你。嘿,塔裡克的爸爸是不是今天到?」
  「他快要到了,不過只有上帝知道塔裡克去哪了。」
  「聽著,大衛走了就打個電話給我。」
  「我只願他別走。」
  「性冷淡小姐,認真聽著。要是伯丹真的出了什麼事,我不管你是等了100年才跟這個大衛先生親熱也要打攪你,況且幾分鐘也不會礙你的事吧。」
  「閉上你的臭嘴,我肯定是最關心伯丹的。」
  「我也是。呆會兒再談。」
  掛上電話後格洛麗亞走到屋外瞅瞅有沒有塔裡克的蹤影。院子裡專為草木而裝的自動淋水機的計時器正「滴答滴答」地響,她把往遠處張望的目光收回來巡視前院種的花兒草兒:跳舞花;霸王樹;紫色和粉紅的馬鞭草;墨西哥的天堂鳥花和牧豆樹。她以前以為沙漠裡的顏色都其醜無比,但現在她院子看起來就像個沙漠綠洲。
  她失望地走回屋裡,燒鍋水準備做意大利面,接著做了個沙拉。在給法式麵包灑奶油的當兒電話又響了,她希望這是伯納丹打來的。
  「媽,我今晚能在布賴安家過夜嗎?」是塔裡克的聲音。
  「荒唐,你爸爸這會兒就要來了。你趕快給我回來。這是正經事,塔裡克。」
  「我不想見他。」
  「什麼?」
  「我說了,我不想見他。」
  「塔裡克,你這樣會把事情弄得更糟的。不要逼我跑去找你。讓布賴安的媽媽聽電話。」
  「她不在家,如果你來這兒我就到別處去。」
  「塔裡克,你怎麼會這樣。你這是干什麼?」
  「我想說,在我的生活中這個男人根本不存在。為什麼他的來訪顯得那麼特別而我又要那麼渴望他來?他究竟要從我這兒得到什麼?我只想弄清這個。我不認識他,也不想知道他。」沉默了一會兒,塔裡克接著說,「我只希望他別在這兒過夜。」
  塔裡克終於道出了心裡話。現在格洛麗亞終於明白這個星期以來,他為什麼總是跟她鬧彆扭。「好吧,我不強迫你見他。但你為什麼不親自去跟他說?」
  「因為,我不能,媽媽。」
  「好吧,」她歎了口氣,「你就留在那兒吧,我會跟他解釋的,但他原來計劃明天和你一起……」
  「就讓他取消明天的計劃或是叫他找美國兄弟聯盟,他們靜坐示威缺人呢!」
  「積點口德,塔裡克。」
  「對不起,媽媽。您就聽我這一次吧。您還能幫我一個忙嗎?」
  「什麼事?」
  「晚上別對他太好了。」還沒等格洛麗亞回話,他就掛上了電話。原來自己是好心辦壞事,要大衛來看塔裡克只是想讓他們父子相認。現在她知道好心只帶來反效果。她真不知該如何告訴大衛。
  格洛麗亞正在攪拌意大利面的佐料,忽然聽見有輛車駛進她家的車道。她趕緊跑到水池邊透過百葉窗向外窺視,她看見大衛從車上下來,他的動作仍然敏捷。她想塔裡克長得真像他,身強力壯,雄健有力。由於不想給大衛看出自己急於見他,她趕緊從窗口退回原處。待門鈴響過三下才走向門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之後才慢慢把門打開。
  「你好,大衛。」她招呼道。
  「你好,格洛麗亞。」他說著上前輕輕擁抱了她。然後進屋找張椅子坐下。
  「你近來怎麼樣?」他說了句寒暄話。
  「我還行。」她隨口答了。
  「你看起來挺精神的。」
  格洛麗亞知道這是說她胖,不過她還是客氣了回了聲「多謝」。他穿了套海軍藍西裝配淡紅色的襯衣,打了條絲綢領帶和穿了雙蜥蜴皮做的皮鞋。他的胡子刮得光光的,以前他總愛在唇上留著一抹小胡子。他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暢銷男士雜誌《GQ》的封面人物。
  「你的院子弄得真不錯。」他說著,不自然地架起了二郎腿,又把腿放下了。他說得真客氣,格洛麗亞心裡嘀咕著。啊,這不叫客氣,他說話的口吻多像白人,要是自己閉上眼睛,準以為說話的是個白人。
  「謝了。」她應著。
  他的手指開始敲起椅子說:「塔裡克在哪兒?」
  「他現在不在家。」
  「我能看得出。他什麼時候回來?」
  「我說不准。」
  「你沒告訴他我什麼時候來嗎?」
  「我是告訴他了。」
  「那麼,干嘛他會躲著我?」
  「嗯,他說見你有點尷尬、發怯。」
  「我自己也有點尷尬。我是說我不知道為什麼要繼續來這裡。我不了解這個孩子,再說他現在幾乎算是已經長大成人。」看得出大衛有點不高興了,他腮骨上下抽搐著,又像是在磨牙。
  「我做了意大利空心面,你要不要來一點。」格洛麗亞說話的語氣也變得他那般客氣。
  「不,謝謝。我不餓。」他的嗓門很高,他顯然很惱火,但這不能怪他。
  「你要不要來杯葡萄酒?」
  「來杯酒最好不過了。說具體點,他到底什麼時候能回來?」
  「明天。」說完她一個箭步邁向廚房。
  「等等,格洛麗亞,你說他明天才回來?」
  「是的。
  「那就別拿酒了。」他站起身來。
  格洛麗亞轉身看著他,一臉無可奈何的悲哀。「你現在就要走?」
  「是的。」他說得斬釘截鐵,不留一點余地。
  「你今晚可以留這兒。」
  「你家?」
  「是,我只是這樣想,也許……既然上次——嗯,我只是覺得你願意和我們在一起。」
  「格洛麗亞,我應該對你說實話。」
  「關於什麼?」
  「關於我自己。」
  「你怎麼啦?」
  「你還記得我們上次做愛嗎?」
  「當然記得。」
  「你還記得我絲毫沒有做出反應嗎?」
  「記得。」
  「你想過那是為什麼嗎?」
  「我想可能是因為我大胖了。」
  「那只是一半原因。」
  「那麼,另一半是什麼?」她小心地問著。
  「我一直是雙性戀者。」他毫不閃縮地道出了真相。
  「什麼?」
  「你沒聽錯,不過我不再是雙性戀者了,現在我是同性戀。」
  「你是什麼?」
  「別大驚小怪的,我已向全世界公開這件事,你是最後一個。現在你明白嗎?」
  「唉,你不願留在這兒過夜也不用找那麼個理由,我明白。」
  「我沒有必要在這個問題上說謊。格洛麗亞,我已經隱瞞了你很長時間,但我想現在是應該告訴你的時候了。另外,我今晚住在巴爾蒂摩旅館。」他說著向大門走去。
  「等塔裡克回家後,告訴他我在那兒。如果明天中午之前塔裡克還是不打電話,我就結帳走了。我說得已經清請楚楚,他再想見我,那只有下次了。」他打開大門,快步上了車子。
  汽車發動之前,大衛回頭看了格洛麗亞一眼,她臉上毫無表情。她呆呆地目送大衛的車子倒出車道,直到那輛藍色的車子轉過街角再也看不見為止。恰恰在這時候院子裡的自動噴水系統「嘎」的一聲停下了。格洛麗亞退回屋內,關上門。她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她外套上最頂的那顆鈕扣突然繃掉了。格洛麗亞坐在那動也沒動,沒力氣彎腰撿那顆扣子,就隨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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