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葉芙多克西婭·庫克申娜住的公館是莫斯科式的,不大,位於×××市一條新近發生過
火災的馬路上。大家知道,我們的外省城市每隔五年都要發生一次火災。公館大門上歪歪扭
扭地釘張名片,名片的上面有個拉鈴把手。在穿堂裡迎接客人的女性頭上戴一頂包發帽,既
不像女傭,又不像陪護小姐,顯然用這種人的主子具有先進思想。西特尼科夫問葉芙多克西
婭·庫克申娜是否在家。
    「Victorヾ,是您嗎?」從隔壁房裡傳來尖聲尖氣的聲音。
    「請進來。」戴包發帽女人隨聲消失了。
    「我不是一個人來的,」西特尼科夫說,同時麻利地脫去仿照匈牙利驃騎兵制服式樣做
的外衣,露出一件四不像的短衫,活閃閃的眼睛朝阿爾卡季和巴扎羅夫眨了眨。
    「反正一樣,」隔壁房間的人說,「Entrezゝ。」    
  ヾ維克多,西特尼科夫的法文名字。
    ゝ法語:請進來。
    年輕人進去的那個房間與其說是客廳,還不如說是個辦公室。廢紙,信函,大半沒裁頁
的俄文厚雜誌散放在蒙滿灰塵的大小桌子上,到處都是亂扔的白色煙蒂。皮沙發上半躺著一
位太太,年紀還輕,雲鬢半亂,身上的絲裙衫皺巴巴的,短短的手腕上戴著一串粗大手鐲,
披一塊花邊頭巾。她站起來,拉正肩頭上舊得泛黃的銀鼠皮裡天鵝絨外套,懶洋洋地說:
    「您好,Victor,」接著握了握西特尼科夫的手。
    「巴扎羅夫,基爾薩諾夫,」他簡短地作了介紹,顯然在學巴扎羅夫。
    「請,」庫克申娜回答。一對圓圓的眼瞪著巴扎羅夫,而在兩只圓眼之間,是只紅紅的
小翹鼻子。她又補充說:「我知道您。」也握了他的手。
    巴扎羅夫皺了皺眉。這位矮小的、沒有性感的獨身女人的外貌倒沒有什麼討厭之處,但
她臉部的表情令人不舒服,看了會情不自禁地問她:「怎麼,你餓了?要麼閒得無聊?或者
害怕什麼?幹嗎這樣神色不安?」她和西特尼科夫一樣魂不守舍,說話、舉手、投足都極隨
便,卻又偏偏露出侷促的樣子。大概她自認為是個善良樸實的人,可是,不管她做什麼,總
像是不樂意,一切言行都如孩子所說,是「假裝的」,換句話說,並非出於自然。
    「是的,是的,我知道您,巴扎羅夫,」她重複道。她像外省的或莫斯科的許多夫人小
姐那樣。與男性認識的第一天便直呼姓氏。「要不要來支雪茄?」
    「雪茄歸雪茄,」西特尼科夫接口道。此時他已坐進扶手椅,翹起一條大腿。「給我們
弄點兒吃的吧,我們餓壞啦!請再吩咐開瓶香檳。」
    「愛享樂的人!」葉芙多克西婭說罷笑了,笑得露出了上牙齦。「不是這樣嗎,巴扎羅
夫?他是個愛享樂的人。」
    「我貪圖享受,」西特尼科夫正顏說道,「但並不妨礙我成為一個自由主義者。」
    「不,就是妨礙,就是妨礙!」葉芙多克西婭高聲說。不過,她還是命女傭去安排早點
和準備香檳。」您是怎樣想的呢?」她轉而問巴扎羅夫,「我相信您一定贊同我的意見。」
    「啊,不,」巴扎羅夫表示反對,「一塊肉要比一塊麵包好,即使從化學觀點而言。」
    「您研究化學?恰好是我所愛。我甚至發明了一種膠粘劑。」
    「膠粘劑?您?」
    「是的,我。您知道它用作什麼?膠玩具娃娃,膠娃娃頭,使它不那麼容易破碎。我也
是個務實的人。不過這項發明還有待完善,我還該看一看利比赫的著作。順便問一句,您有
沒有看過《莫斯科新聞》上基斯利亞科夫關於婦女工作的文章?您不妨看看,我相信,你一
定對婦女問題有興趣。您對學校也有興趣嗎?您的朋友從事什麼工作?怎麼稱呼他?」
    庫克申娜女士像天女散花似的撒下一連串的問題,不管別人是否來得及回答。一般嬌慣
了的孩子就是這樣問他們的保姆的。
    「我叫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基爾薩諾夫,」阿爾卡季說,「我不工作。」
    葉芙多克西婭聽了哈哈一笑。
    「這倒自在!怎麼,您不抽煙?維克多,我正生您的氣呢!」
    「為什麼?」
    「聽說您又在稱讚喬治·桑ヾ。她落伍了,有什麼好的!怎麼可以拿她跟愛默生ゝ比?
她什麼也不懂——既不懂教育學,也不懂生理學。我敢相信,胚胎學她壓根兒就沒聽到過,
但我們這時代沒它行嗎?(葉芙多克西婭說到此處雙手一攤。)哎喲,葉尼謝維奇那篇文章
寫得多好!這是一位才華橫溢的先生!(葉芙多克西婭常常用「先生」來替代「人」字。)
巴扎羅夫,坐到沙發上來,挨我近些!您大概不知道,我挺怕您。」
    「為什麼?請原諒我的好奇。」    
  ヾ喬治·桑(GeorgeSand,一八○四一——一八七六),法國作家。
    ゝ愛默生(R.W.Emerson,一八○三——一八八二,)美國作家。
    「您是位可怕的先生,批評起人來嚴厲得不得了。哎喲,上帝,我太可笑了,像鄉下地
主那麼說話。不過,我真是地主,親自管理著我的田莊。您不妨設想一下我的經紀人葉羅費
怪到什麼程度,他活脫像那庫珀ヾ筆下的拓荒者,簡直就是從拓荒者脫胎來的。我終於定居
在此了。這是個沒法忍受的城市,不是嗎?可有什麼辦法呢?」
    「這城市和別的城市沒有什麼不同,」巴扎羅夫淡淡地說。
    「以鼠目寸光看待一切,這最最可怕!以前我都在莫斯科過冬……但那裡現在住著我的
外子——麥歇ゝ庫克申。就說那莫斯科,眼下……我不知怎麼說好——也不像以前了。我想
到國外去,去年我幾乎一切都準備好了。」
    「當然是去巴黎嘍?」巴扎羅夫問。
    「巴黎和海得爾堡。」
    「為什麼去海得爾堡?」
    「因為那裡有朋孫ゞ。」
    這次巴扎羅夫沒話好說了。
    「Pierre々·薩波日尼科夫……您知道嗎?」    
  ヾ庫珀(J.F.Cooper,一七八九——一八五一),美國小說家,《拓荒者》是他
寫的一本小說,也是小說主人公的別名。
    ゝ法語:先生。
    ゞ朋孫(RobertBunson,一八一一——一八九九),德國化學家。
    々法語:彼埃爾、即彼得。
    「不,不知道。」
    「可惜。Pierre·薩波日尼科夫也常常去利季婭·霍斯塔托娃家作客。」
    「我也不知道她。」
    「就是他準備陪同我出國的。感謝上帝!我是自由的,沒有兒女之累……哎喲,我說什
麼來了:感謝上帝?但,沒關係。」
    葉芙多克西婭用她幾根薰黃了的指頭卷了一支煙,包煙紙角蘸上唾沫,吸著試了試,把
它點燃。女傭捧著盛有早點和酒的托盤進來了。
    「早點來了,想吃點嗎?維克多,打開瓶塞,這是您的份內事。」
    「我的,我的,」西特尼科夫趕忙回答並又怪聲笑了。
    「這裡有漂先女人嗎?」酒到第三杯,巴扎羅夫問。
    「有,』葉芙多克西婭回答,「不過她們都頭腦簡單。例如monamieヾ奧金左娃的模樣
就挺俏,可惜的是,她的名聲有點兒……這倒沒什麼,但缺乏任何自由思想和觀點,沒有廣
度,沒有……諸如此類的學識。教育制度應該作整個兒改造,關於這,我想過很多。我們的
婦女教育糟透了。」    
  ヾ法語:我的女友。
    「您簡直拿她們沒辦法,」西特尼科夫隨聲附和,「她們應當受人鄙視,所以我鄙視她
們,完全,徹底!(凡可以加以鄙視而又可能表示鄙視的場合西特尼科夫最感到愉快,尤其
當話題涉及女性的時候,他萬沒料到幾個月後將拜倒在他妻子的裙下,就因為妻子娘家姓杜
爾多列奧索夫公爵的姓。)她們之中沒有一個人能理解我們的談話,沒有一個人配得上我們
這些嚴肅認真的男人提到她!」
    「不過,她們用不著去理解我們的談話,」巴扎羅夫說。
    「您指誰?」葉芙多克西婭插問。
    「指美貌女子。」
    「怎麼,您是同意普魯東的意見了?」
    巴扎羅夫傲慢地挺起胸:
    「誰的意見我都不想聽,我有我自己的看法。」
    「打倒權威!」西特尼科夫幾乎是在吶喊。他非常高興能在他頂禮膜拜的人面前露一手。
    「但馬可來ヾ自己……」庫克申娜本想辯解。    
  ヾ馬可來(T,B,Macaulay,一八○○——一八五九),英國歷史學家。
    「打倒馬可來!」西特尼科夫的聲音驚天動地,「您想護衛那些婆娘們?」
    「不是護衛婆娘,而是護衛女權,我曾發誓為此流盡最後一滴血。」
    「打倒……」西特尼科夫忽在半腰裡打住了。「我並不否定女權,」他說。
    「不!我看得出來,您是個斯拉夫派。」
    「不,我不是斯拉夫派,誠然……雖則……」
    「不,不,不!您是個斯拉夫派,《治家格言》的遵循者,喜歡手裡拿根鞭子。」
    「鞭子嘛,是個好玩藝兒,」巴扎羅夫說,「不過,我們已經到了最後一滴……」
    「一滴什麼?」葉芙多克西婭忙問。
    「香檳酒,敬愛的葉芙多克西婭·尼基季什娜,最後一滴香檳酒,而不是您的血。」
    「當別人攻擊婦女的時候我是無法平靜的,」葉芙多克西婭繼續道,「這太可怕了,太
可怕了!與其攻擊婦女,不如去看看米席勒的《DeIMamour》ヾ。這是本出色的書。先生
們,我們還是來討論愛情吧。」她懶洋洋地把一只手擱到壓皺了的沙發小墊子上。
    忽然大家都不吱聲。
    「不,何必討論愛情呢?」巴扎羅夫開口道,「剛才您提到了奧金左娃……好像您是這
麼稱呼她的?那位太太是誰?」
    「一代美人!一代美人!」西特尼科夫又亮起他的破嗓門。
    「讓我來向您介紹:聰明,富有,又是個寡婦,只是思想不夠進步,她該跟我們的葉芙
多克西婭學習。祝您健康,Eudoxie!我們來碰杯!Ettoc,ettoc,ettin-tin-tin!
Ettoc,ettoc,ettin-tin-tin!!ゝ……」    
  ヾ米席勒(J.Michlet,一七九八——一八七四)。法國歷史學家,《愛情篇》(DeIMamour)即為他所著。
    ゝ這是以法語腔來摹仿碰杯的聲音。
    「Victor,您是個調皮鬼。」
    早餐持續了很長時間,香檳喝罷一瓶又一瓶,甚至第三瓶、第四瓶……葉芙多克西婭叨
叨個不完,西特尼科夫和她一唱一和,大談起結婚——究竟是一種偏見呢,還是一種罪過?
人出世時是一樣的還是不一樣?個性歸根結底表現在哪裡?鬧騰到後來,葉芙多克西婭喝酒
喝得臉蛋兒紅紅的,一邊用禿指敲打失調的鋼琴琴鍵,一邊用她沙啞的嗓子唱歌,先演唱了
茨岡人的民歌,後又演唱了塞穆爾—希夫的抒情曲《睡眼惺忪的格拉納達又睡了》。當唱到:
    你和我的嘴唇
    湊成了一個熱烈的吻
    西特尼科夫用圍巾扎住腦袋,裝扮成如癡如醉的情人。
    阿爾卡季終於忍不住了,他高聲說道:
    「先生們,這簡直像是倫敦瘋人院了!」
    巴扎羅夫直到此時仍一門心思喝他的香檳,只偶或插上幾句挖苦的話。這時他打了個哈
欠,站起身,也不跟女主人告辭,便和阿爾卡季出了大門。西特尼科夫一見,也趕忙竄了出
去,跟在他們後面。
    「不錯吧?不錯吧?」他忽繞到左側,忽繞到右側,巴結地說,「我早說了的,是位滿
不錯的太太!這樣的女性如能多些就好了。她體現著一種崇高的情操。」
    「那麼你爹開舖子也是情操的體現了?」巴扎羅夫指著剛路過的一爿酒店說。
    西特尼科夫又一次尖聲笑了起來,他常為自己出身低微而慚愧,不知巴扎羅夫這一指,
他覺得是榮幸呢,還是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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