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阿爾卡季起床後打開窗,第一眼見到的便是瓦西裡·伊凡內奇。老人穿件絨布晨衣,腰
間束著帕子,正勤快地在園子裡耕作。他發覺站在窗內的年輕客人,便手支著鏟子招呼道:
    「祝您健康!夜晚休息得好嗎?」
    「好極了,」阿爾卡季回答。
    「您瞧,我和新新納塔斯ヾ一樣,在坌地種晚蘿蔔。現在,上帝作證,已到了非靠自己
的雙手不能供養自己的時候,看來讓·雅克·盧梭ゝ說對了:不應指望他人,應該依靠自
己。先生,如在半個鐘點以前,您會見我是另一個樣兒。一個鄉下婆娘跑來找我,說她鬧肚
子,——那是她們的說法,我們把這叫痢疾,我……怎說才好呢?只得給她注射了鴉片。我
還給另一個拔了牙。拔牙前我建議先作麻醉……但她就是不願意。做這一切全都是gratis
ゞ——阿納馬焦爾々。說也不奇怪,因為我自己是個平民,homonovusぁ,並不如我賢妻那
樣出自名門望族……您不想在早茶之前來這樹下呼吸些新鮮空氣嗎?」阿爾卡季走出屋門,
來到他跟前。    
  ヾ新新納塔斯(Cincinnatus),公元前五世紀古羅馬的一個貴族、將軍和獨裁者,
他曾恭身務農。
    ゝ盧梭(Rousseau,一七一二——七八),法國著名作家和思想家。
    ゞ拉丁語:免費。
    々法語音讀,意思為「不收費,義診性質」。
    ぁ拉丁語:新人。
    「我再次表示歡迎!」瓦西裡·伊凡內奇按軍人方式把手舉到油膩膩的小圓帽帽簷上。
「我知道您習慣於奢華舒適,但即使是當代的偉人,也並不厭棄在小茅屋簷下住上一陣子。」
    「哎喲,我算什麼當代偉人!而有我也不習慣於奢侈,」阿爾卡季連忙回答。
    「您過歉了,」瓦西裡·伊凡內奇故作高雅地說,「雖說我已老朽,但也見過世面,觀
其言,便知其人。我還算得上是個半瓶醋的心理學家和相面術士,我敢說,如果沒有這些本
領,早把我這小人物一筆勾銷了。我並非當面恭維,我發現您和我兒子的友誼後使我由衷感
到高興。方纔我還見他來著。大概您也知道,他通常有一早起身,出去遛達的習慣。請原諒
我的好奇:您和我的葉夫根尼早就相識嗎?」
    「自從去年冬天。」
    「哦!請允許再問一句,不過,我們是否坐下說好?請允許我,作為他的父親,坦率地
向您請教,您對我的葉夫根尼有何評價?」
    「您兒子是我所遇見的最出色的人物之一,」阿爾卡季欣然答道。
    瓦西裡·伊凡內奇眼睛倏地睜大,雙頰生輝,鐵鏟從他手裡滑落到地上。
    「那麼您認為……」他剛開始說,阿爾卡季便搶在前面:
    「我相信您兒子的前程是不可估量的,他將光耀您的門楣,從一相識我就堅信不移。」
    「您說什麼?……真的嗎?」瓦西裡·伊凡內奇激動得話不成句,興奮的微笑拓寬了本
就寬闊的嘴巴,而且停留在嘴巴上再也沒有消失。
    「您想知道我倆怎麼認識的吧?」
    「是的……以及整個兒……」
    於是阿爾卡季開始說起巴扎羅夫,比他跟奧金左娃跳瑪祖爾卡舞時說的更熱烈、更生動。
    瓦西裡·伊凡內奇聽啊聽啊,忽兒擤把鼻涕,咳嗽一聲,忽又拉扯手帕子,弄亂頭髮,
終於忍耐不住,俯身吻了阿爾卡季的肩膀。
    「您真讓我感到高興,」他說著笑不離臉。「我得說,我……我佩服我兒子,我的老妻
那就不用提了,大家都知道:母親嘛!可我不敢在他面前流露我的感情,因為他不喜歡,他
討厭任何激越之情。為此,很多人責備他的鐵石心腸,認為不是自傲就是缺乏感情。但像這
樣的人是不能以普通尺度來衡量的,您說是不?如若換別人,他非從父母身上搜刮不可,可
您信不信?我們這位生來沒從父母那裡拿過一戈比,上帝作證。」
    「他是個無私奉獻的人,」阿爾卡季說。
    「不錯,是個毫無私心的人。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我不單推崇他,而且為他而驕
傲,我所渴求的是,有朝一日,在他的傳記裡寫上一行字:『他的父親是個普通的軍醫,但
早就預見兒子的前程並為此悉心栽培……』」
    老人的聲音嗚咽了。
    阿爾卡季緊緊地握了握他的手。
    「您以為如何?」瓦西裡·伊凡內奇沉默了會兒問,「他將來傳世揚名,如您備加推崇
的那樣,不是在醫學界吧?」
    「當然不是在醫學界,雖則在這方面將成為第一流的學者。」
    「那麼在哪方面呢,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
    「現在還很難說,但他必定名揚四海無疑。」
    「他將名揚四海!」老人跟著重複了一遍,隨後陷入了沉思。
    這時安菲蘇什卡捧著一大盆熟透了的馬林果從他們身旁走過,她說道: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吩咐下來,叫我請老爺去用早茶。」
    「有拌馬林果的冷奶油嗎?」
    「有的,老爺。」
    「瞧,冷奶油拌了的!別客氣,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多拿點兒。葉夫根尼他怎還沒
有回來?」
    「我在這兒呢,」從阿爾卡季房裡傳來巴扎羅夫的聲音。
    瓦西裡·伊凡內奇忙回頭看他。
    「哎,你想拜訪你的朋友,可你晚啦,amiceヾ,我們在此懇談了很久,現在去喝茶
吧,你母親已在叫喚了,順便要跟你商量一件事兒。」
    「什麼事?」
    「有個農民,他患了伊克托爾ゝ……」
    「就是說黃疸病?」
    「對了,慢性黃疸,而且久治不愈,我開給了他百金花和金絲桃,還給了他蘇打,命他
多吃胡蘿蔔。不過這都是安慰劑,要找個什麼有效的藥方才能治本。我相信,你雖嘲笑醫
學,但還是能出個好主意的。我們以後再談,現在且去喝茶吧。」
    瓦西裡·伊凡內奇從露椅上輕巧地站了起來,哼起《羅伯特》ゞ裡的一段:
      法則,法則,我們自訂法則,
    為了,為了,為了活得舒適!    
  ヾ意大利語:朋友。
    ゝ拉了文icterus(黃疸)的不準確讀音。
    ゞ原名《羅伯特與惡魔》,是作曲家麥耶伯爾(G.Meyerbeer,一七九——一八六四)創作的一個歌劇。
    「好一個樂天派!」巴扎羅夫嘀咕著離開了窗口。
    到了晌午,天空裡只薄薄的一層白雲,驕陽似火,一切都靜悄悄的,唯有村中的公雞尋
釁似的你啼我鳴,還有在樹頂的什麼地方雛鷹在發著哀乞的聲音。這些都使人陡生出寂寞無
奈,想打盹兒的奇怪感覺。阿爾卡季和巴扎羅夫借一垛不大的乾草避陽,各抱一抱窸窣作響
的、青色未褪的芳香乾草舖在身下。巴扎羅夫說道:
    「那邊的一株山楊樹不由使我想起了童年,它長在坑窪邊際,而坑窪是拆除磚棚時留下
的。那時我相信坑窪和那山楊樹有一種特殊的魅力,在它身邊我從來不感到寂寞。那時我還
不明白,我所以不感到寂寞是因為我人還小。現在我長大成人,魅力也就消失了。」
    「你在這裡住了多久?」阿爾卡季問。
    「接連兩年左右,後來只不過時來時去。我們家過的是流寓生活,輾轉各個城市。」
    「這宅子是早建的嗎?」
    「早就建了,是我外祖父蓋的。」
    「他,你的外祖父,是什麼人?」
    「誰知道?大概是個准校,在蘇沃洛夫部隊裡服役過,所以嘴上老掛著跨越阿爾卑斯山
的事。也許是他吹牛。」
    「哦,怪不得客廳裡掛著蘇沃洛夫的像。我倒挺喜歡你們住的那種小宅子,古老又溫
暖,有種奇異的氣息。」
    「那是神燈油和草木樨的味兒,」巴扎羅夫一面說一面打哈欠。「要說這可愛的小宅子
裡的蒼蠅呀……呸!」
    「請告訴我,」阿爾卡季靜了一會兒,問,「你小的時候,把你管教得很嚴嗎?」
    「我父母是怎樣的,你不都見了嗎?是些善良的人。」
    「你愛不愛他們,葉夫根尼?」
    「愛,阿爾卡季!」
    「他們呀,是那麼地愛你!」
    巴扎羅夫不作聲。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他把手操在腦後,打破沉默說。
    「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在想,我父母倒也活得自在!父親已六十余歲,一大把年紀了,可還在談論『安慰
劑』,還在治病,與農民交往中講究寬容、厚道,一句話,自得自在。母親也不錯:整天忙
吃的,吃得了打哼哼,壓根兒想不到別的。可我……」
    「你又怎麼了?」
    「我想到,躺在這乾草垛旁邊……我所占有的這一小塊地方比起廣大空間來是如此地狹
小,而廣大空間裡不存在我,與我無關。我得以度過的時間在永恆中非常渺小,我到不了永
恆,永恆中無我。但在這無垠之中,在這數學的一個點上,我的血液卻在循環,頭腦卻在工
作,卻有所冀盼……哎,想到哪去了!胡想到哪兒去了!」
    「請允許向你指出,你所說的對所有人同樣適用……」
    「你說的對,」巴扎羅夫接過話茬說,「我是想說我的雙親,他們成日碌碌無為而又不
知自身的渺少,碌碌無為卻並未使他們難受……但我……我只感到寂寞和憎恨。」
    「恨?為什麼要恨?」
    「為什麼?還要問為什麼嗎?難道你忘了?」
    「一切我都記得,但我仍認為你沒有恨的理由。你不如意,這我同意,但……」
    「唉,你呀,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就像時髦青年那樣看待愛情,咯、咯、咯地逗著
小母雞,當它走近跟前時你撒腿就跑。我可不一樣。不過,得啦,別談那,既然與事無補,
說也多余。」他翻身改成側睡。「好哇,一只英勇的螞蟻在拖一只半死不活的蒼蠅。拖走
它,小兄弟!別管那傢伙至死頑抗,你應利用你作為動物就有不承認任何憐憫的權利,別像
我們這樣自己糟蹋自己的人!」
    「別這麼說,葉夫根尼。你什麼時候自我糟蹋了的?」
    巴扎羅夫抬起頭:
    「這是我唯一值得驕傲的,我既沒有自己糟蹋自己,也沒有讓女人來糟蹋我,阿門!當
然,這事我今後絕不再提。」
    兩個朋友靜靜地躺了一陣子。
    「是啊,」巴扎羅夫又說起話來,「人,說來也怪,如果從遠處、從一旁看我們『父
輩』的閉塞生活,好像覺得沒有什麼不好的:他吃,他喝,他的行為既正確又合理,可是我
不,偏覺無聊,想和別人去打交道,吵架也行,就是想去打交道。」
    「人應妥善安排生活,使生活的每一瞬間都富有意義,」阿爾卡季凝思著說。
    「說得好!那怕這種生活意義是虛假的,但它是甜甜的,此際他甚至跟無意義的事也願
苟同……但是啊,無謂的爭吵,瑣碎的閒話……卻叫人難於忍受。」
    「無謂的閒話對不屑於理睬的人來說並不存在。」
    「嗯……你只是用論旨相悖的法兒來說一句老生常談的套話。」
    「什麼?你把這說成什麼?」
    「就是這麼回事:例如開卷有益這句話是老生常談,若把它說成開卷無益,那也不過是
倒了個個兒而已,聽來似乎新鮮,其實還是老生常談。」
    「那麼真理在哪一方面呢?」
    「在哪?我的回答也就是你的提問:在哪?」
    「今兒你的心情有點兒憂鬱,葉夫根尼。」
    「真的嗎?也許是被太陽曬懵了,也許是馬林果吃得太多。
    「要是這樣的話,最好睡他一會兒,」阿爾卡季說。
    「睡就睡,但你別瞧著我。睡著的人面色都很難看。」
    「別人怎麼想,你不都是無所謂的嗎?」
    「我不知該怎樣對你說才好。一個真正的人不應理睬別人的議論。關於真正的人是沒什
麼好議論的,或者臣服於他,或者恨他。」
    「奇怪!我對誰也不恨,」阿爾卡季想了想,回答道。
    「但我恨許許多多的人。你柔弱,缺乏毅力,哪能恨得起來!……畏畏葸葸的連對自己
也很少抱有希望……」
    「那你呢?」阿爾卡季打斷他的話頭,「你對自己抱著希望嘍?你的自我評價很高嘍?」
    「等我遇上不屈從於我的人時我再改變自我看法好了,」他一字一頓地說,「恨!舉一
個例,你今天走過村長菲利浦他那白白的、漂亮小屋的時候說,如果俄羅斯最後一個農民也
能住上這樣的小屋,那時俄羅斯就達到完善的地步了,而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促使它實
現……但我憎恨諸如菲利浦或叫西多爾這樣的最後一個農民。幹嗎我要為他拚死賣力,他連
謝也不說一聲?……即使說聲謝,又值得了多少?他住上了白白的漂亮小屋,我則將老朽入
木;往後又怎樣呢?」
    「夠啦,葉夫根尼……有人責備我們缺少準則,今兒聽了你這番話,不由使我不得不同
意他們的意見。」
    「你說話像你伯父。總的來說,準則是不存在的,難道直到現在還沒猜出來?只有感
覺,一切取決於感覺。」
    「怎麼會是這樣?」
    「就是這麼回事。如我,對準則就持否定態度,認為感覺至上。我喜歡否定,我的頭腦
便是按此結構的,完了。為什麼我喜歡化學,你喜歡蘋果?也是憑的感覺。一切無不如此,
人不可能認識比感覺更深一層的東西。這話不是任何人都肯對你說的,就是我,下次也不會
對你再提。」
    「怎麼可能?連誠實也是一種感覺嗎?」
    「當然!」
    「葉夫根尼!……」阿爾卡季傷心地打算往下說。
    「啊?怎麼啦?不合你胃口?」巴扎羅夫打斷他的話,「不,老弟,既打算拋棄一切,
就不要憐惜自己!……不過,哲理我們已談夠了,普希金說:『大自然送來了夢的寂
靜。』」
    「他從來沒有吟過這樣的詩,」阿爾卡季道。
    「雖沒吟過,但他作為詩人,有可能並且應該這麼吟誦。順便說一句:他在軍隊裡服役
過。」
    「普希金從來不是軍人。」
    「哪能不是呢?他在每一頁都寫:『戰鬥去,戰鬥去!為了俄羅斯的榮譽!』」
    「你從哪兒想出的荒唐話?簡直是污蔑!」
    「污蔑?有什麼了不起!你拿這字眼嚇唬人。對一個人來說無論怎樣污蔑也不為多,實
際上人比污蔑他的話還壞十倍、二十倍。」
    「我倆最好還是睡常!」阿爾卡季懊惱地說。
    「我深表贊同,」巴扎羅夫回答。
    但他倆一個也沒能睡著,某種敵意在咬噬著兩顆年輕人的心。過了五分鐘,他們不約而
同睜開了眼睛,默默地你看我,我看你。
    「你瞧,」阿爾卡季驀地說道,「一片枯乾的楓葉脫離了枝頭落到地上,它飄飄蕩蕩,
像蝴蝶的飛舞,這不很奇怪嗎?死的哀傷竟然與生的歡樂相似。」
    「哦,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我的朋友,」巴扎羅夫說,「我求你一件事:別用那些
美麗的詞藻。」
    「我說我能說的……你也太專制了!我頭腦裡有這想法,為什麼不能把它說出來?」
    「你能說,為什麼我就不能說我的想法?我覺得美麗的詞藻不合時宜。」
    「什麼才合時宜?罵人的話?」
    「唉,據我看,你像你伯父。那個白癡聽見你這話準定高興。」
    「你把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稱作什麼?」
    「我一如應該稱呼他的那樣,叫他白癡。」
    「這,恕我直言,太使人難堪了!」阿爾卡季高聲說。
    「哎喲,家族的感情在起作用了,」巴扎羅夫說得不慌不忙。「我早已發現,家族感情
在人們的身上根深蒂固,他可以放棄任何偏見,但,不妨舉個例,若要他說出他兄弟拿過別
人的一方手帕,是個小偷,就難於啟齒了。說也是,我的兄弟,我的嘛——我不是超凡脫俗
的人,能說出口嗎?」
    「我純粹出於一種正義感,而不是什麼家族感情,」阿爾卡季忿然反對。「你既然不了
解這樣的感情,沒有這樣的感覺,你就不能妄加評論。」
    「換句話說,阿爾卡季·基爾薩諾夫實在高深,我理解不了,理應俯首緘口。」
    「夠了,葉夫根尼,再往下說,我倆會吵起來的。」
    「啊,阿爾卡季,請便。讓我們那怕只一次,好好吵上一架,不管三七二十一。」
    「真那麼吵,到後來非……」
    「非打架不可?」巴扎羅夫接口道,「那有什麼不好?在這兒,在草地上,在田園式的
氛圍中,遠離世界,遠離人們的目光,打一架也沒有關係,只是你打不過我,我一下子便能
卡住你的脖子……」
    巴扎羅夫強大粗壯有力的手指……阿爾卡季像開玩笑般轉身準備抵抗……對方兇神惡煞
似的臉,嘴角上絕非逗著玩的獰笑,咄咄逼人的目光,不由使他感到懼怕……此時恰恰傳來
瓦西裡·伊凡內奇的聲音:
    「哦,你們到這兒來啦!」旋即老軍醫出現在兩個年輕人的面前,身穿家織亞麻布衫,
頭戴自編的草帽。「我找呀,找呀……不過,你們確實挑了個好地方,躺在『大地』上仰望
『天空』,自得其樂……可說意義不凡。」
    「我只在打噴嚏的時候才望天空,」巴扎羅夫說,接著對阿爾卡季低聲說:「可惜,他
妨礙了我們。」
    「夠啦,」阿爾卡季也同樣低聲回答,並握了握朋友的手,「多牢固的友誼也經不起這
樣的沖突。」
    「我望著你們,我的年輕朋友,」此時瓦西裡·伊凡內奇雙手支著一根自制的、精緻的
土耳其人頭手杖,搖頭晃腦地說,「不由贊歎:你們有著多麼大的力量,多麼旺盛的青春和
多麼好的才幹!簡直是……卡斯托爾和波魯克斯ヾ!」    
  ヾ卡斯托爾和波魯克斯,也就是下面說的德奧古利兄弟,見之於希臘神話。他們是
一對孿生子,手足情深。
    「瞧,把神話也用上了,」巴扎羅夫說,「看來你的拉丁文現在還沒有忘記。我記得你
用拉丁文寫了篇作文,為此得了銀質獎章,是嗎?」
    「德奧古利兄弟,德奧古利兄弟!」瓦西裡·伊凡內奇一再說。
    「不過,這事已經談夠了,父親,別那麼多情啦!」
    「難得一次也不為過,」老人答道,「但我尋找你們並非為了表示恭維,而是因為,第
一,告訴你們快吃午飯了;第二,我想預先告訴你,葉夫根尼……你是個聰明人,善解人
意,也了解女人,所以你應該原宥……你媽見你回來了,決定做一場謝恩彌撒。你別以為我
是來叫你參加彌撒的,不,彌撒已經結束了。但阿歷克賽神父……」
    「教士?」
    「是呀,一個教士。他將參加……午餐……出我意料之外,我並未邀請……但事已至
此……他沒能明白我的意思……再說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她……他在我們這兒算得上是個
好人,知書達理。」
    「他不會把我的那份也吃了吧?」巴扎羅夫問。
    瓦西裡·伊凡內奇笑開了。
    「哪能呢!」
    「得,除此外我別無意見,我願和任何人同餐。」
    瓦西裡·伊凡內奇整了整頭上的草帽。
    「我事前便已相信,」他說,「你無視任何偏見。即以我而論,已經活了六十二歲,成
了老人,也沒信過邪(瓦西裡·伊凡內奇不敢承認舉行謝恩彌撒是他希望做的)。阿歷克賽
神父想與你認識。肯定你能喜歡這個人的……他並不反對玩玩紙牌,甚至……我們之間說說
罷了……吸幾筒煙。」
    「那又怎樣?飯後我們來它一局,我準能贏他。」
    「嘻—嘻,等著瞧!還不知鹿死誰手呢!」
    「怎麼的,你想拿出看家本領?」巴扎羅夫把看家本領四字說得特別清楚。
    瓦西裡·伊凡內奇黝黑的臉頰上泛起微微的紅暈。
    「說這話不怕難為情嗎,葉夫根尼?……過去的事別再提。是的,我承認,我年輕時有
這樣的嗜好,但也為此付出過代價。
    瞧這天氣熱的!讓我和你們坐一會兒,不妨礙吧?」
    「一點也不,」阿爾卡季回答。
    瓦西裡·伊凡內奇呼哧著坐到草地上。
    「先生們,」他又打開話匣子,「你們這包廂叫我想起了行止無常的軍隊生活,我們的
包扎所就常常設在乾草垛的旁邊,有時甚至找不到這樣的好處所,」說到這兒他歎了口氣。
「我一生歷盡艱辛,如果你們允許,我來講一樁比薩拉比亞鼠疫大流行時的趣事。」
    「為此你得了弗拉奇米爾勳章?」巴扎羅夫接口道,「知道,知道……順便問一句:你
為什麼不掛著它?」
    「我已說過我不迷信,」瓦西裡·伊凡內奇回答(他在客來的前夜方吩咐拆下禮服上的
紅授帶),接著說開了鼠疫流行期間的趣事。「哦,葉夫根尼睡著了,」他悄聲說,並且對
阿爾卡季眨了眨善良的眼睛。「葉夫根尼,起來!」他提高嗓門說,「去吃午飯吧……」
    阿歷克賽神父魁梧結實,一頭濃髮梳理得滴溜水滑,在他神父長衫腰間束了根繡花腰
帶,人挺機靈。他彷彿早料到阿爾卡季和巴扎羅夫不需要他的祝福,故此首先伸出手來和他
們握手問好,總的說,他舉止全無拘謹之態,既不降低自己的尊嚴,也不招惹是非;他稍稍
嘲笑了神學校裡的拉丁文深,卻又極力衛護主教;兩杯葡萄酒下肚後斟第三杯時他便婉拒
了;他接受了阿爾卡季遞上的雪茄,然而沒有抽,說是要帶回家去。使人感到微微不悅的只
一樣:用手抓蒼蠅。他伸出手去,悄悄地、小心翼翼地猛一下抓他臉上的蒼蠅,有時真被他
抓住了。他含蓄地表示不妨玩玩紙牌,結果從巴扎羅夫手裡贏走了兩盧布四十戈比紙幣——
合多少銀盧布,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家誰也算不清楚……而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照舊坐
在兒子身邊(她從不玩牌),照舊用小拳支著臉兒,只在吩咐取什麼美味時方站立起來。她
怕流露出愛子的一片深情,因為巴扎羅夫不鼓勵,而且瓦西裡·伊凡內奇也一再勸她別「打
擾」。「年輕人不喜歡婆婆媽媽的,」他解釋道。這天的飯食之豐富沒法兒說盡,季莫菲伊
奇親自策馬趕早集,選買了切爾卡斯上等牛肉,管事則去另一方向采購來江鱈、棘鱸和龍
蝦,單蘑菇一項,就付給了村姑四十二個銅戈比。此時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目不轉睛地瞧
著巴扎羅夫,流露出的不單單是鍾愛和柔情,還有感傷、好奇和懼怕,且又隱含責備。
    但巴扎羅夫無心分析母親的眼神,很少和她說話,即使說,也只是簡單幾句。有一回他
請求她伸手給他握一握,希望交個「好運」。她默默地把她那柔軟的小手放進他粗糙的大手
掌。
    「怎樣?」她待了會兒,問,「起作用嗎?」
    「手氣更糟。」他說罷,漫不經心地一笑。
    「他打出的牌太冒險了,」阿歷克賽神父像是惋惜般捋了捋漂亮的胡子。
    「那是拿破侖方式,神父,拿破侖用的方式」瓦西裡·伊凡內奇打出了愛司。
    「這可把他送上了聖赫勒拿島,」阿歷克賽神父打出王牌,把愛司蓋了。
    「想喝些醋栗果水嗎,親愛的葉夫根尼?」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問。
    巴扎羅夫只是聳了聳肩。
    「不成!」第二天他對阿爾卡季說,「明天我非走不可,太無聊了。我想工作,在這兒
卻沒法工作。上你家去吧,我的標本還留在你家呢。在你那裡至少可以關起門不受干擾,但
在這兒,我父親嘴上說『書房歸你使用,誰也不來妨礙』,實際上他跟著我寸步不離,而如
果關門拒絕,卻又不忍心,我母親也是同出一轍,老在隔壁房裡歎息,去看她吧,又沒什麼
好說的。」
    「她會感到非常難受的,」阿爾卡季說,「你父親也一樣。」
    「以後我還要回來探望。」
    「什麼時候?」
    「返回彼得堡之前。」
    「我特別同情你母親。」
    「為什麼?因為請你吃馬林果了嗎?」
    阿爾卡季垂下眼睛。
    「你對母親了解不夠,葉夫根尼。她不單是位出色的婦女,而且非常聰慧,今天早上還
和我談了半小時的話,談得很切實,也很有趣。」
    「準是說我?」
    「不單說你。」
    「你作為旁觀者,可能看得更清楚。一個婦女,對你能說上半小時,那是好兆。不過,
我還是要走。」
    「告訴他們說是要走,可不太容易開口。他們原以為,我們能在此地住上兩個星期。」
    「不容易。今兒早晨,鬼使神差般還讓父親討了個沒趣。前兩天他命令鞭打了他的一個
佃農。是的,是的,打得好,打得對,——你別那麼害怕地瞅我!——因為那人又是小偷,
又是醉鬼。然而父親萬萬沒料到我知道了這事,很覺難堪,現在又給他雪上加霜……但沒關
系,過後他會漸漸緩過氣來的。」
    巴扎羅夫嘴說「沒關係」一整天遲遲疑疑都沒敢真的出口把主意告訴瓦西裡·伊凡內
奇,只是到了晚上,在書房裡道晚安的時候,他打了個哈欠,說:
    「是呀……差點兒忘了告訴你……請吩咐趕我們的馬去費多特那兒套車。」
    瓦西裡·伊凡內奇驟然吃了一驚。
    「難道基爾薩諾夫先生要走嗎?」
    「是的,我和他一起走。」
    瓦西裡·伊凡內奇轉過身來。
    「你要走了?」
    「是的,必須走,派馬的事,請吩咐下去吧。」
    「好……」老人哆嗦著說,「去套車……好……不過……不過……這是怎麼回事呀?」
    「我必須到他家去一個時期,然後回來。」
    「是的……去一個時期……好,」瓦西裡·伊凡內奇掏出手帕擤鼻子,腰幾乎貓到了地
上,「派馬?……一切都會辦妥的。我本想,你能在家住得久些。三天……離別了三年,太
少了些,太少了些,葉夫根尼!」
    「我已說了,很快就回來,我去有事兒。」
    「有事……哪能不去?任務最最重要……那麼吩咐去派馬?好。當然,我和阿琳娜萬沒
有料到。她還向女鄰居討來了花,準備點綴你的房間。」瓦西裡·伊凡內奇沒提他每天天光
剛亮,便赤腳趿拉著拖鞋和季莫菲伊奇議事,並用顫抖的手指,數一張張破爛的紙幣,委託
對方去采辦各色物品,特別是食品和紅葡萄酒,因為他注意到年輕人非常喜歡這種紅酒。
    「主要的是……自由。這是我的原則……來不得勉強……來不得……」
    他突然歇了嘴,朝門口走去。
    「我們很快就會見面,父親,真的。」
    但瓦西裡·伊凡內奇沒有回頭,他一揮手,出了房門。他回到臥室發現妻子已經睡下,
為不吵醒她,小著聲作禱告。
    妻子還是給驚醒了,她問:
    「瓦西裡·伊凡內奇,是你?」
    「是我,孩子媽。」
    「從葉夫根尼那兒來?我擔心他睡在沙發上是不是舒服,為此囑咐過安菲蘇什卡,把你
行軍用的褥子和新枕頭送去。我本還打算給他送我們的羽絨被,可我記起他不喜歡蓋太軟的
被子。」
    「沒關係,孩子媽,你放心,他睡得挺好。主啊,請饒恕我們罪人!」瓦西裡·伊凡內
奇憐惜老伴,不想在當時就告訴她面臨的痛苦,所以繼續他的禱告。
    過罷一宿,巴扎羅夫和阿爾卡季走了。一早起全家籠罩在憂鬱之中。安菲蘇什卡手裡的
碟子跌落到了地上;費奇卡忘了穿靴子;瓦西裡·伊凡內奇一反平常習性,無為地忙碌,又
為了顯示勇氣,說話高起嗓門並且跺他的腳,但臉顯然瘦了,癟了,目光在兒子身體左右恍
恍惚惚地流動;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悄悄哭泣,若不是丈夫一早勸說了她整整兩小時,定
然控制不了自己,要不知所措。
    當巴扎羅夫一再答應不出一個月便就回來、掙扎出擁抱、坐進馬車,當馬兒啟步、響起
了鈴鐺、車輪開始滾動,當揚起的塵土復又平息、季莫菲伊奇駝著腰跌跌撞撞地回他的房
間,當只剩下老兩口而他倆忽地也變得彎腰駝背、老態龍鐘的時候,沒多會兒前還在台階上
使勁揮動手帕的瓦西裡·伊凡內奇跌坐進椅子,頭直垂到胸口,「拋棄了,把我們拋棄
了!」他在絕望地呻吟,「拋下我們走了。跟我們一起覺得寂寞無聊。眼下只剩下咱倆孤單
老人了!」說的時候他伸手豎起一根食指。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這時走到他跟前,白首相
依著說:「有什麼法子呢,瓦西裡!兒子是身上剮下的肉。他像鷹,高興就飛來,高興就飛
走。但我們卻是樹孔裡的兩朵菌子,長在一起動不了,我廝守著你,你廝守著我。」
    瓦西裡·伊凡內奇把手從臉上放下來擁抱了妻子,他的伴侶,即使在他年輕時也沒有如
此緊緊擁抱過,是她,撫慰了他心頭的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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