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父子情深


  禮拜五, 早上十點半, 丹尼爾給貝特·格烏拉打了個電話。盡管地方離得很近——在耶路撤冷和赫伯諾之間——通訊條件還是很差。太慢了——喀干早在議會中強烈抨擊通訊條件差全是政府搞的鬼。丹尼爾不得不撥了九次才打通了。
  喀干的一個下屬接的電話。
  丹尼爾做了自我介紹, 那人說:「你想要怎麼樣?」
  「我需要跟喀干說句話。」
  「他不在。」
  「他到哪兒去了?」
  「出去了。我是鮑波——他的代表。你想怎麼樣?」
  「跟喀干說話。他在哪兒?鮑波!」
  「在哈德拉,正訪問曼德松夫婦——你可能聽說過他們。」
  這挖苦夠狠的。曼德松,十九歲就給殺了。不管怎麼說,這個善良、敏感的孩子在哈伯龍學習三年後就在部隊服役。一天下午——一個禮拜五,丹尼爾記得, 那些孩子們起得早早的——曼德松正在哈伯龍的市場上從貨攤上挑選要買的番茄,這時一個阿拉伯人從人群中跑出來,吹了一聲口哨,從背後向曼德松連刺了三刀。這孩子倒在菜攤上,流血而死,當時在場的阿拉伯旁觀者沒有人幫他。
  軍隊和警方緊急出動, 數十個嫌疑人被擋住問話, 又釋放了, 真兇依然逍遙法外。 貝魯特的一個激進組織聲稱對這起謀殺案負責, 但警察總部懷疑那是一幫在撤雷夫地區活動的家伙干的。確切消息表明他們已經從約旦邊境逃走了。
  當時, 喀干正在競選克耐塞特議員一職, 案子照例該他負責。他接了案子, 對死者家屬百般安慰,竭力和他們親近。曼德松的父親發表公開聲明把喀干稱作以色列真正的拯救者。三十天的追悼活動後, 喀干領著一隊憤怒的支持者穿過哈伯龍的阿拉伯區, 他和曼德松先生手挽著手。一提到「瘋狗和阿拉伯人」, 就拿出死者曼德松的照片, 強烈要求實施「鐵拳」政策。窗戶打碎了;指節銅套徐著鮮血;軍隊被調來維持秩序保證安全。報紙大量刊發猶太士兵制服猶太反抗者的照片;競選結束後, 喀干獲得了足夠的選票,贏得了單獨一個克耐塞特議席。他的反對者說他利用犧牲者為自己拉選票未免太不近人情。
  「你覺得他什麼時候能回來?」丹尼爾問。
  「不知道。」
  「安息日前能回來嗎?」
  「你在想什麼?他可是在做禱告。」
  「給我轉到他家裡, 我要跟他妻子說話。」
  「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
  「不知道該不該讓你去煩她,她在做飯,操勞家務。」
  「鮑波先生,不管怎麼樣我要跟她說話,哪怕這意味著親自去她家。我本人也要做禮拜——到她家也會打亂我的安排。」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鮑波想了想,說:「別掛電話,我給你接上,只要你的政府沒有把線路全都弄壞。」
  丹尼爾等了幾分鐘,開始尋思他的電話是不是被掐斷了,已經來不及跟喀干的妻子通話。他曾經在幾次集會上見過她——一位很漂亮的婦女, 比她丈夫還高, 大大的黑眼睛, 沒用化妝品卻很白皙的皮膚——不過沒說過話, 所以聽到她的聲音很驚訝:軟軟的,沒有一點敵意。
  「很抱歉,警官先生,」她告訴他, 「我丈夫出城了, 我也不知道安息日之前他能不能回來。」
  「安息日之後我想盡快跟他講話。」
  「禮拜六我們要舉行一個舞會, 祝福一對新婚夫婦。禮拜日上午好嗎?」
  「禮拜日,挺好的。我們九點鐘見面,在你家裡。」
  「謝謝,警官先生, 我會記住的。」
  「謝謝, 喀干夫人。再見!」
  「再見!」
  他掛了電話, 想著這位舉止優雅的婦女, 翻了翻捲宗, 然後看了一下表: 上午十點半。從五點四十分起, 他就一直呆在辦公室, 讀讀寫寫, 訂正一些沒用的數據——他的直覺越來越強烈地告訴他:勞孚爾的話是對的, 他可能錯過了什麼事, 又等著發現新的屍體。
  但是沒有電話來, 只有不斷襲來的疲憊。
  整整兩個禮拜——兩個禮拜五早上——自從朱莉婭謀殺案後, 沒有什麼新情況。
  他感到很失望, 一樁新的謀殺案可能正悄悄來臨, 而兩樁舊案仍然懸而未結!
  為謀殺案祈禱?
  他討厭自己的無能, 又檢查了一遍手頭的資料就出去了, 他決心忘掉這件事, 直到安息日結束。要把心收回來, 用清醒的頭腦去祈禱。
  他見了在店裡呆著的父親, 停的時間比平常長得多, 吃了比薩餅又喝了檸檬汁,談了幾件新珠寶。當他請父親禮拜六一起吃午餐時,父親的回答跟往常沒兩樣。
  「我很願意去,但是不能去。」
  聳聳肩,做了個怪相——父親還是很尷尬的樣子。丹尼爾在心裡笑了笑, 想到興沖沖的繼母瑪斯克維茲夫人曾手拿湯匙、烤得焦黃的小雞追著父親跑的情形。他們這樣子已經一年多了, 父親只是抱怨並不設法逃避。他當了那麼長時間的鰥夫, 可能在這樣凶悍的女人面前感到無能為力。或者, 丹尼爾想, 也許他一直對這種關係不很在意。
  一個三十七歲的繼子, 也許另當別論。
  「爸,吃過午飯, 我們要接待幾位美國來的客人, 都是很有趣的人。勞拉和孩子們都很想見見你。」
  「我?他們?你知道我給勞拉什麼東西嗎?」
  「對不起, 爸爸, 我沒見。」
  父親沒有驚訝。
  「一隻蝴蝶,」他說,「銀色的,青色的眼睛。前兩天晚上我做夢時想到的——在蓋利的春天裡,天空中滿是成群的蝴蝶在飛, 銀光閃閃的。多奇妙的幻想! 昨天早晨我開始做起蝴蝶來,當天下午就完成了, 就在勞拉帶孩子們來我這兒之前。」
  「昨天他們來你這兒了?」
  「是的,就在放學後。勞拉說他們在哈瑪斯比爾買東西, 就順便過來了。這肯定是天意。」老人笑了笑, 「因為我剛好去了商店,我口袋剛好有一些新牌子的巧克力糖, 瑞士產的, 中間有一道果膠。邁克爾和本傑明像小獅子一樣搶著要吃。我也給了勞拉一些,可她說那糖塊是給孩子吃的, 她年齡大了咬不動。我就把那只蝴蝶送給她。銀色跟那雙漂亮的眼睛搭配得真好。多漂亮的小女孩!」
  「我回家時她已睡下了。」丹尼爾說, 尋思著她怎麼會把自己給忘了呢?「我想今天晚上她肯定會給我瞧瞧的。」
  父親看出丹尼爾有些慚傀,便走了過來,摸了摸他的臉頰,又吻了一下。父親的親眼使丹尼爾掀起了記憶的潮水,讓他覺得自己像個小孩子——弱小,但在父親的面前無疑使他感受到了極大的安全。
  「我現在被這件案子搞得焦頭爛額。」他說。
  父親的手搭在他的肩上, 輕輕的, 什麼話也沒說。
  「我感到,」丹尼爾說, 「好像被什麼不明之物給纏住了, 我制服不了它。
  「你是這兒最好的警察,丹尼, 沒人比得上你。」
  「不知道,爸爸, 我真的說不清。」
  他們父子坐在一塊, 誰也不說話了。
  「一個人能做的全部事情就是工作,祈禱,」父親最後開了口, 「剩下的就留給上帝吧。」
  這話要是別人講, 聽起來像是安慰之詞——一種用來中止爭執的套語。但是丹尼爾理解他的父親, 知道他那話的真正含義。他嫉妒老年人有堅貞的信念, 懷疑自己能不能做到那一步:對上帝的德賴可以化解一切疑團。他難道能指望獲得那種宗教式的寧靜, 從而徹底忘卻惡夢並且平息一顆動盪不安的心嗎?
  不會, 永遠不會的, 丹尼爾斷定。那種寧靜可望而不可及,這他見得多了。
  他同意地點點頭說:「阿門, 上帝保佑!」看起來像個有責任心的兒子, 一個深信不疑的教徒。父親想必明白那是在表演;他疑惑地望著丹尼爾, 站起身來, 在珠寶中間來回走動著, 拿著鵝緘擦擦掃掃地忙活起來, 還重新擺放了幾件東西。丹尼爾看出父親有些難過。
  「爸爸,和往常一樣, 你總是給我很大的幫助。」
  他的父親搖搖頭: 「丹尼爾, 我不過是個手藝人, 別的我沒什麼可說的。」
  「爸爸, 那是不對的——」
  「孩子,」父親堅定地說, 他斜斜地盯著丹尼爾, 丹尼爾明白在父親的眼中剛才像個小孩子的他消失了, 「回家吧。安息日就要到了。有空就歇歇, 振作起來吧。每個人都要歇歇的, 包括上帝。」
  「是, 爸爸。」丹尼爾嘴上答道, 心裡卻在想, 「魔鬼會敬重上帝的日歷?難道魔鬼也會休息嗎?」
  十一點半丹尼爾回到家, 看到勞拉的神情就知道他們要麼和解要麼就得爭吵。他陪勞拉在廚房幹著活, 連哄帶笑地死纏著她, 也不管勞拉有無回應;攪得勞拉簡直不知道怎樣照看婉肉的罐子和溫度儀。最後, 勞拉總算被軟化了, 同意讓他撫摩自己的脖子, 當丹尼爾絆住她的路時還笑起來, 兩個人在暖和的小屋子裡踢踢鬧鬧的。
  勞拉用毛巾擦了擦手, 然後給自己和丹尼爾倒了杯冰鎮咖啡, 還用軟軟的嘴唇和舌頭給了他一個甜蜜的吻。但是, 當丹尼爾要她再吻一下時, 勞拉走開了, 讓他坐下。
  「聽著, 丹尼,」她說著, 坐在了丹尼爾的對面, 「你所做的我能理解, 也很欣賞。但是。 我們得好好談談。」
  「我想也是的。」
  「你明白我的意思, 丹尼。」
  「我已經陷得太深了。不過, 下不為例。」
  「沒那麼簡單, 一連幾個禮拜, 你一直生活在另一個世界,我覺得你好像把我和孩子們關在了門外。」
  「對不起, 勞拉。」
  勞拉搖搖頭: 「我不是要你道歉, 我們需要的是好好談談。坐在這兒互相講講自己的心裡話, 交流交流感情。」她把手搭在了丹尼爾的手上, 好像白紗線跟褐色木頭放在了一塊。 「我只能想像你一直在幹什麼, 我很想知道。」
  「那是臭不可聞的壞事, 沒你想聽的。」
  「不,我要聽!就是那事! 為什麼就不能像我們一起滑冰時那樣親密無間呢?」
  「我想知道你和孩子們在幹什麼,」丹尼爾說, 「貝斯勒海姆的畫畫學得怎麼樣了?」
  「丹尼爾, 丹尼!」她把丹尼爾的手掀開了, 「你怎麼這樣固執!」
  「交流是相互的,」丹尼爾平靜地說道, 「你有這麼多了不起的『成績』——你的藝術,家庭和孩子。我沒什麼可回報的。」
  「你的工作——」
  「它殘忍, 充滿血腥。」
  「我愛上一個警察並且嫁給了他。我認為你的工作是了不起的你知道嗎?你是一個衛士,猶大國家的衛士,所有藝術家,所有母親和孩子們的衛士。這裡沒有絲毫醜惡可言。」
  「就算是衛士吧。」丹尼爾喝了一日咖啡, 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看著遠方。
  「接著說,丹尼。以上帝的名義起誓,不要再自我折磨了。」
  他很想讓她滿意,想著怎樣開頭, 怎樣恰如其分地表達。可是想說的話在腦子裡直打轉,像乾洗器裡的衣物那樣,結果是語無倫次,不知所雲。
  丹尼爾那樣坐著肯定有一段時間了,因為勞拉一向是很有耐心的,最後也只有站起來,看樣子是失敗了。這神情他曾在父親的臉上見過。
  「要是你不能馬上解決它, 那好, 我可以接受,丹尼爾。但是, 你終究是要解決它的。」
  「我能,」丹尼爾說著, 抓住勞拉的手腕, 「我很想解決它。」
  「那就干吧, 沒別的辦法。」
  丹尼爾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要重新開始。
  十二點十五分,感覺比以往舒暢多了,丹尼爾開車到利伯曼商店去購物,跟喋喋不休的店主聊起天來, 竭力不去談論那件案子。然後,丹尼爾又到了阿格龍的一個花商那兒、買了一柬雛菊,用一層硬硬的閃光紙包在外面, 還掛了一張卡片,上面是他
親筆寫的: 我愛你。
  途中費了幾番周折,總算在十二點半之前趕到了杜克瑪學校, 剛好趕上接孩子們回家。他開著車在路邊因轉, 在來接孩子的父母中尋找森德·馬可斯基那伙人。
  看不到這個愛騷擾孩子的家伙,這一點也不奇怪——鬼知道他又上哪裡去了! 要找這家伙本來就有點自找麻煩的味道, 但這是他的義務, 是一名警察的天職。
  兩分鐘慢慢地過去, 丹尼爾一直在猜想那家伙現在在幹什麼。不知道現在埃維在盯著他, 還是已經回到了老城, 跟東方人在街上巡邏。猛然, 他意識到自己又想到工作上了, 趕緊收回了心, 去想那些蝴蝶和勞拉。
  米奇和本尼走出校門, 看見了他, 大聲叫起來。他們像兩個托缽僧一樣連蹦帶跳地鑽進了車裡, 在他開車往薩茜的學校去的路上, 還是不停地罵著, 鬧著。等他到薩茵學校時, 薩茜正要跟別的女孩子一塊走了, 她們一個個身上掛著鼓囊囊正流行的塑料小錢包,蹦蹦跳跳地唱著, 笑著, 像小鳥一樣。
  丹尼爾心裡想,薩茜是最漂亮的, 沒有別的女孩子比得上她。
  薩茜正好從車邊走過, 只管興致勃勃地和那些女孩子說話。丹尼爾撳了一下喇叭,薩茜轉身發現了他, 臉上露出驚喜。她給女伴們說了些什麼就跑過來了, 蝴蝶胸針別在了罩衫上閃閃發光。
  「嗨, 爸爸, 你好。什麼事兒?」
  「非得有什麼事兒嗎?」
  「你總是說步行對我有好處。」
  「今天我回家早, 想著我們一塊兒做做什麼事。」
  「我們要幹什麼呀?」米奇問道。
  「動物園,」本尼說, 「我們去動物園吧。」
  「我們是不是去動物園, 爸爸?」米奇問丹尼爾, 「太好了,太好了。」
  薩茜瞪了他們一眼: 「你們兩個能不能閉嘴?動物園沒什麼意思,況且快到安息日了, 人肯定特別多。」
  「動物園有趣兒,」米奇說, 「你才沒意思呢!」
  「靜一靜, 孩子們,」丹尼爾說, 「大概一個鐘頭後, 你媽媽還要我們去幫她呢。這樣我們正好可以去公園, 在那兒玩玩球什麼的然後回去。」
  薩茜的朋友要走了。她見了, 轉過身喊著:「等一下!」可是那些女孩子沒停下來。看著丹尼爾, 薩茜說: 「爸爸, 我要參加一個活動, 可以去嗎?」
  「當然可以。視你玩得好!」
  「阿爸你真好!」
  「去吧, 兩點可要回家。」
  「謝謝。」薩茜抱著他吻了一下, 就跑著去追那幾個女孩子,小錢包在屁股上碰來碰去。
  「現在, 我們可以去動物園了嗎?」當丹尼爾發動了車子要走的時候, 本尼問他。
  「到動物園看什麼呀?我有兩頭小獅子, 就在這兒。」
  「哇!」米奇刮著他的小臉蛋, 盡力地嚷著叫著, 「哇! 哇!」
  活像一頭小獅子。
  「哇! 我也是。」本尼說。他把手捲得像兩只爪子在空中摸索
著 。
  丹尼爾從反光鏡裡看著這兩個小家伙。小獅子, 他父親就這樣叫他們。
  「哇!」
  「好威風, 孩子們, 再來一遍!」



--------------------------------------
文學殿堂瘋馬掃校,轉貼請保留站台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