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在麥爾切斯特

           「啊,新郎,何嘗有姑娘才貌堪比伊人!」

                  ——薩芙(H.T.沃頓)ヾ

    ヾ指耶穌。

                    1

    進教會為他人謀福和勤學問為自身進取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回事:這就是裘德現
在形成的新見解。一個人就算沒在基督堂的學院得過雙優,或者只有一般常識,別無他
長,他照樣可以布道傳經,為自己的同類做好事。他原先的夢想是力爭扶搖直上,以有
朝一日榮登主教寶座為一生光輝的頂點,其實那不過是用宗教法衣偽裝起來的凡夫俗子
的野心罷了,哪兒談得上積德行善,宏揚聖教的熱忱。他現在很擔心自己原來的計劃,
不論立意如何,已經墮落到鑽社會空子,以求個人發跡,因為它根本不是以高尚信念為
基礎,純屬人類文明制造的一類贗品。眼下不是正有成千上萬的青年一心在謀求私利的
道路上奔競征逐嗎?倒是那「食、色,性也」的鄉下當長工的,只管酒足飯飽,胡亂跟
老婆睡熱炕頭,終年渾渾噩噩過日子,還要比他叫人多幾分好感呢。

    但是,如果他不以學者之身進教會,他肯定畢生不得躋身高級神職,充其極不過在
偏僻鄉村和城市貧民窟當個默默無聞的副牧師,朝夕奔忙,了此一生——不過這也許另
具一種高尚品格,可以稱之為名副其實的宗教吧,對於一個已追悔過去、天良發現的人,
更不失為一條滌淨靈魂污濁的道路。

    他坐在那兒固然一副孤單寒酸相,但是這種有益的啟示展現了他的新思想與舊意圖
之間的強烈對比,使他深受鼓舞。無妨說,以後若干天,他終於對以往十二年中占了大
部分時間的求知生活做了徹底的清算。不過,此後相當一段時間,他卻無所作為,停滯
不前,沒有把新理想積極向前推進,而是一天到晚在鄰近村子就地忙著鏨墓碑、鐫碑文
之類零活兒,甘心讓六七個莊稼漢和老鄉把他當個被社會甩掉的失敗分子、賣不出去的
廢品,賞臉跟他打打招呼。

    他的新意圖也夾進了對人的情趣(連四大皆空。捨身殉道的人物也難免有對人的情
趣),而這又是蘇的來信一手制造的,信封上有個新地點郵戳。顯然她因掛念他才寫信,
對自己究竟干什麼語焉不詳,只講了通過什麼考試,取得女王助學金,即將去麥爾切斯
特一所進修學校上學,以取得她選擇的職業所必備的資格雲雲——說實在的,她之做這
樣的選擇不無他一份功勞。麥爾切斯特有所神學院;麥爾切斯特又是恬靜寧謐的地方,
差不多處處充滿基督教氣息,令人塵慮頓消,心曠神。冶,在那樣的地方可沒有賣弄世
上風行的學問和聰明的地盤;他現在有心捨己為人,在當地或許比他所缺少的才華更受
人尊重。

    他在基督堂時專心致志於一般古典著作,對神學有所忽視,現在當然須在這方面補
讀才是,不過他也不能不繼續干自己那行。那麼到稍遠的城市找職業,同時把這項讀書
計劃付諸實現,豈不是一舉兩得的好辦法?至於說他因新地方所引起的對人的情趣過於
濃厚,究其所以,蘇難辭共咎,因為她恰在此時興此事端,比之以往,就更不相宜。就
他本身而言,與此有關的倫理道德方面的矛盾性質,他並非視而不見,不過他又承認人
類固有的弱點在所難免,他希望做到能在朋友和表親關係範圍內愛她就好。

    他考慮今後這樣劃分自己的歲月:三十歲開始自己的傳教事業——這個年紀對他頗
有吸引力,因為先聖ヾ就是這個年紀頭一次在加利利開始布道。這樣他既可以有充裕時
間潛心研究,又能靠手藝賺到足夠的錢,以備他日支應在神學院修完各學期的必修課。

    ヾ威廉﹒佩利(1743—1805),英國神學家。約瑟﹒巴特勒(1692—1752),英國
神學家。
    聖誕節來了又過去了,蘇已到麥爾切斯特入學。然而對裘德來說,這恰好是一年裡
頂難找到工作的季節,於是他寫信給蘇,表示大概得推遲個把月才能到麥爾切斯特,因
為到彼時天就長了。她隨即表示同意,不過這又叫他後悔不迭,不該提那個意見——顯
然她拿他不當回事兒,雖說她壓根兒沒對他那晚上到她那兒,之後又偷偷溜走的古怪行
為加以責備。她跟費樂生的關係,她也壓根兒隻字不提。

    但是沒想到她又來了封情真意摯的信。她告訴他,她覺得很孤獨、很憂傷。她討厭
她呆的地方,它比她當過聖器設計師的地方還糟,比什麼地方都糟。她感受不到一丁點
友愛之情。他能不能馬上就來呢?——不過就算他來了,她也只能在限定時間內跟他見
面。她認為學校種種規定太嚴,與自己格格不入。原來是費樂生先生力促她到這地方,
早知如此,她當初決不會聽他的話。

    顯而易見,費樂生的求婚過程不見得一帆風順。裘德因此而幸災樂禍地感到高興。
於是他束裝就道,前往麥爾切斯特,心情比前幾個月輕松多了。

    他的生活至此翻開了新篇,所以特意要住不賣酒的旅館,結果在通往車站的路上找
到一家,門面不大,條件合適。吃了點東西,他就出了旅館,在冬日陰淒的光芒下走上
市橋,轉個彎,朝大教堂的界園走去。那天霧濛濛的,他在那座在英國以精美絕倫著稱
的建築學傑作的圍牆外止步不前,舉目觀賞。氣勢恢宏的大教堂的屋脊分明可見,其上
塔樓身影則越往上越模糊,最後塔尖就在飄動的霧中隱沒。

    街燈這時亮起來了,他轉到大教堂正西面,走了個來回。那兒堆放著很多大塊石頭,
說明大教堂正在進行全面修復或大面積整修,他感到這是個好兆頭。他現在信仰裡的迷
信色彩很濃,以為這正是統馭萬方的神明力量有心預先安排,以便在他等著從事更高一
籌的勞動時候,先把他熟練的那行的大堆活兒給他干。

    他不由得想到那姑娘,她目光瑩澈,前額廣潔,額上烏髮堆雲,洋溢著歡快活潑的
青春氣息;她顧盼之間,自然流露著明亮的溫柔,令人心醉,那意態叫他想起看過的西
班牙派銅版畫上的女郎。她這會兒離他站的地方夠多近啊,想到這裡,一股暖流通過了
他的全身。她就在這兒啊,絕對在這界園之內啊,就在正對大教堂的西前臉的房子中間
的一座裡邊啊。

    他順著寬闊的石舖甬道向那座十五世紀的古老壯觀的大樓走去。它原先是王宮,如
今成了進修學校,上面裝有直欞窗和橫隔窗,樓前是大院,圍牆把外面的道路界開。裘
德開了界園大門,走到樓門,打聽他的表親,人家把他輕手輕腳引進接待室。幾分鐘後,
她進來了。

    雖然她到那地方為時甚暫,但與他上次所見大為改觀,以往輕快活潑的風度完全不
見了,原來的切娜多姿轉為板滯生硬。往常她對習俗虛與委蛇,巧妙周旋,絕不形諸詞
色,此時也同樣見不到了。然而她又不完全是那位寫信召他前來的女人。那封信顯然是
她一時衝動,不暇細擇,倉促落筆的,過後一想,又有點後悔莫及,而她之作如此想,
恐怕跟他前次自己造孽、丑態百出大有關係。想到這裡,裘德不禁方寸大亂。

    「蘇,你不會因為我上回到你那兒那個狼狽樣——又那樣不要臉地溜掉,把我當成
墮落的壞蛋吧?」

    「哦,我可是費了好大勁兒才不那麼想呢!你已經跟我說了怎麼回事,說也說夠了。
我的親愛的裘德,我希望從今以後再不會對你高尚的情操發生懷疑啦!你來了,我多高
興啊!」

    她穿著帶小花邊領子的深絳色長袍,這件衣服做得樸實無華,恰好緊裹住她那苗條
的腰身,分外顯得淡雅宜人。她以前頭髮是按通行樣式梳的,現在緊緊綰成個髻,整個
神態表明她是個經過嚴厲紀律約束與調教的女人。但紀律無法管到她內心深處,潛在的
靈性依然放出光芒。

    她款款走過來,姿態美妙。裘德本來心急火燎地要吻她,但感到她不大會讓他吻,
他們只能守著表親規矩,不可逾越。他的確看不出來蘇有哪一點把他看成情人的跡象,
或者以後會這樣。既然她已了解他的最差一面,就算他有權得為情人,那也辦不到了;
不過這也有好處,可以促使他的決心下得越來越大,一定把他的一團糟的婚姻狀況向她
說個明白,而他先前所以一再延遲,就是因為實在怕失去同她相處的無窮樂趣。

    她跟他一塊兒走到市內,一路上談個不停,無非是些閒雜話。裘德說他想買件小禮
物送她,她卻有點不好意思地表示她實在餓得慌。她們在學校只靠那麼點津貼過日子,
她這會兒極想得到的禮物就是把正餐、茶點和晚餐並起來,大吃一頓。裘德把她帶到一
家小客店,凡能上桌的東西都要到了,其實也沒多少樣。不過屋子裡沒人,倒給他們提
供了稱心的促膝交談的機會。

    她給他講了那陣子學校的狀況:簡陋的生活條件,從主教區四面八方聚到一起的同
學,各色人等,良莠不齊,以及她如何一大早起床,在汽燈下用功。說話時帶著年輕人
初次嘗到從未經過的約束而引起的滿腹牢騷。他只是聽,一聲不響;不過他特別想知道
她跟費樂生的關係,這方面她什麼也沒提。在他們吃個不停的中間,裘德一時動情,把
手放在她手上,她抬起頭來,微微一笑,很自然地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柔軟的小手上,
掰開他的指頭,不動聲色地細細察看,彷彿它們是她正要買的手套的指頭部分。

    「裘德,你手真夠粗的,對吧?」她說。

    「對啊,你要是手指頭天天抓錘子、鑿子,也要這麼粗啊。」

    「我可不是不喜歡這樣,這你明白。我認為一個人因為幹活,手指頭那樣粗,你一
看就覺著多高尚……好啦,我到了這個學校,心裡還算高興。兩年一過,你就看見我獨
立到了什麼程度!我的畢業成績一定相當不錯,費樂生先生要利用各方面關係,替我弄
個大點小學教。」

    她終於接觸到這個話題。「我以前有點懷疑,有點不放心,」裘德說:「他待你這
麼熱乎,怕是想跟你結婚吧。」

    「別這樣瞎七瞎八好吧。」

    「我看他準是提過啦。」

    「就是提了,又怎麼樣?他那麼老大不小的。」

    「哦,得了吧,蘇,他年紀還不算大。我知道我瞧見過他干什麼來著——」

    「總不是吻我吧——這我敢打保票!」

    「不是。不過他拿胳臂摟著你的腰來著。」

    「哎——這我倒記得。可是我當時不知道他要這樣。」

    「你別這麼兜圈子,一點不沾邊,蘇,你這樣可不好啊。」

    她的一向敏感的嘴唇顫動起來,眼睛開始一眨一眨的,這表示她為了這樣的責難,
忍不住要說什麼。

    「我知道我要是什麼都跟你說了,你准生氣,所以我才不想跟你說。」

    「好啦,好啦,親愛的,」裘德寬慰她,「我根本無權過問,再說我也不想知道。」

    「我一定跟你說!」她說,表現出與生俱來的桀騖不馴。「我幹的就是這個:我答
應過——答應過,兩年之後,我打師範學校畢業,拿到文憑,就嫁給他。他計劃在大城
市找個規模大的男女生合校的小學——他管男生,我管女生——結了婚的小學老師夫婦
都這麼辦,這一來我們的收入就可觀了。」

    「哦,蘇啊!……不過這當然合適不過嘍——你這麼著太好啦。」

    他倏地瞧了她一眼,兩下裡眼光一對,他話裡沒說的意思,由眼睛說出來了。接著
他把手從她手上抽出來,不高興地掉開臉不看她,對著窗戶。蘇可是紋絲沒動,只是冷
冷地看他。

    「我知道你准生氣!」蘇說,臉上看不出來感情變化。「那好吧——我看我還是錯
啦!我根本不該要你上這兒來看我。咱們頂好以後別見面;隔一大段時間寫寫信就行啦,
信裡純粹談點不痛不癢的官腔就行啦!」

    這話正好觸到他的痛處,大概她心裡也知道,於是他又立刻把臉掉過來。「哦,對
呀,咱們就這麼辦,」他挺麻利地說,「你訂不訂婚在我反正都一樣。我完全有權利來
看你,什麼時想來看,就來看。我一定這樣!」

    「那咱們就別往下談這個啦。這晚上,咱們在一塊兒好好的,這一下給砸啦。兩年
之後,到底干什麼,誰說得准呢!」

    對他來說,她可是不大容易猜透的,他也就把這個題目撂開了。「咱們上大教堂那
兒坐坐,好不好?」吃完飯,他問道。

    「大教堂?好吧。不過我寧可上火車站坐坐。」她答道,聲音裡還留有一絲不快之
意。「那地方現在是城市生活的中心呢。大教堂興旺日子過去啦。」

    「瞧你可真夠新派的!」

    「你要是跟我一樣,前幾年在中世紀過了那麼久,你也要這個樣啊!四五個世紀以
前,大教堂的確是非常好的地方,可是這會兒它的戲唱完啦。……我倒算不上什麼新派。
我比古老的中世紀還古老,你但凡懂得就好啦。」

    裘德露出難受樣子。

    「算啦——我決不再說這話啦!」她大聲說。「現在問題是,按你的看法,你並不
知道我有多壞,要不然你就不會為我想了那麼多,也不會為我訂了婚還是沒訂婚,心裡
老嘀咕。現在咱們繞著界園走過去吧,正好是時候,等下我就得進去,要不然整夜都給
鈔在外頭啦。」

    他陪她到了大門,就跟她分手了。裘德深信準是那個可悲的夜晚,他對她的討厭的
騷擾促成了那個婚約。就他而言,也就成了他的不幸。所以她是用這種形式責怪他,而
非形諸言語。儘管如此,第二天他仍然著手找工作,這可不像在基督堂那麼容易,在那
座寧謐的城市,鑿石之聲罕聞,而且這方面人手大多是長期僱用的。不過他還是想方設
法慢慢擠了進去,先是在山崗上墓園找到鐫刻活兒,最後人家還是雇了他去幹他一心想
干的活兒——大教堂修復工程,規模很大,內部所有石頭作品都要大修,基本上更新。

    要完成大教堂修復工程大概要花好幾年時間,他對自己運用錘子和鑿子的本領信心
十足,因此他認為干長干短,都看他自己怎麼選擇。

    他在界園大門附近的住處,要按副牧師的身份,面子上也過得去,租金占他的工錢
的比例,要比一般干技術活的師傅通常願意出的高一截。他那間兼做臥室和起坐室的屋
子裡原來擺著教區長和大教長住宅的加了框子的照片,女房東當年是這兩處的管家,在
裡邊住過。樓下客廳的壁爐擱板上放著一口鐘,上面刻的字說明它是當時與這個正派女
人同事的僕人在她結婚時送的禮品。裘德也把自己的包打開,取出自己親手製作的教會
裝飾用石刻作品和紀念碑的照片,與原來的陳設並列。房東認為他租了這間空屋子確實
不錯,是位令人滿意的房客。

    他發現市內書店大量供應神學讀物。有別於從前的路子,如今他是按新精神和新方
向重新開始學習。他讀了《神父文集》和諸如佩利和巴特勒ヾ的大部頭著作;作為調劑,
又改讀紐門、普賽和其他近代著名人士的著作。他還租了架小風琴擺在家裡,用它練習
彈奏單、複式重唱的聖歌。

    ヾ指這些意大利畫家的宗教畫。

                    2

    「明天咱們該痛痛快快玩一天,對不對?你看咱們上哪兒去好!」

    「三點到九點,我可以自己支配。隨便上哪兒去,都得按時來回。裘德,別到什麼
古跡之類的地方——那玩意兒我可不想看。」

    「那就到沃都堡好啦。要是玩得有意思,還可以到聖泉岡——一個下午足夠啦。」

    「沃都堡是哥特式遺跡——我討厭哥特式!」

    「你錯了,恰好相反,它是個古典建築——我想是哥林多式;裡邊有好多繪畫。」

    「啊——那行啊。我喜歡哥林多這個聲音。咱們去好啦。」

    這次談話是在他們上次見面幾個禮拜之後。第二天早晨他們做了出發準備。裘德覺
著這次遠足的每個細節都跟鑽石的稜面一樣閃閃發光,但是他根本沒仔細想想他這樣的
生活夠多麼矛盾。他的蘇的一言一行在他看就妙在捉摸不透,所以他也不便再說什麼。

    他滿心高興到校門口等蘇。她打扮得很簡樸,像是位修女,但這純粹是不得已而為
之,並非她性之所好。他們悠悠蕩蕩走到車站,乘務員喊著「一路好!」,火車發出尖
叫聲——一切的一切構成一塊美麗的晶體的必不可少的側面。一路上沒人死盯著蘇看,
因為她的裝束平淡無奇,一點不惹眼。這反倒叫裘德感到舒眼,因為他覺著只有他才知
道在這樣服飾掩蓋下的魅力。其實很簡單,只要到服裝店花上十鎊,蘇就能叫麥爾切斯
特全城為之傾倒,但這跟她的真正生活真正本色又何嘗有一點關係。車上的乘警以為他
們是情侶,就把他們安置在一個隔間,讓他們兩個單獨呆在那兒。

    「這可是好心白費蠟!」她說。

    裘德沒答話。他覺著她說得這麼殘酷,大可不必,再說也不算全對。

    他們到了園林和城堡,信步瀏覽了幾處畫廊,裘德愛駐足代爾﹒薩托、居多﹒萊尼、
斯派諾萊托、薩索費拉托、卡洛﹒多爾齊等人的虔誠之作ヾ前細心觀看,蘇也耐心陪著,
一面偷偷觀察和分析他臉上的表情,只見他看到聖母圖、神聖家庭圖和諸聖圖,都是畢
恭畢敬,如人忘我之境。她對他的心意有了透徹了解之後,自己就朝前邊去了,在列裡
和雷諾茲ゝ的畫前等他。顯然她對這位表親的興趣非常之高,好比一個人自己已經從迷
宮逃出來,卻興味盎然地瞧著另一個人還在迷宮裡邊瞎轉悠,出不來。

    ヾ列裡與雷諾茲為英國畫家。
    ゝ《舊約﹒創世記》中說:亞伯拉罕之妻撒拉不育,他與使女埃及人夏甲生有一子,
取名以實瑪利。撒拉生子後,即將夏甲母子逐出,以實瑪利後人乃自立門戶,故「以實
瑪利的後人」引申義為被擯棄者,兼具不屈服之義。
    從沃都堡出來的時候,他們剩的時間還很敷余。裘德提出來一吃完飯,他們就從現
在的地點穿過北面高地,直達大約七英里外的車站,迎上從另一條鐵路開過來的回麥爾
切斯特的火車。蘇呢,她一心想的是,不管什麼驚險之舉,只要加強這一天自由感就行,
所以立刻表示贊成。他們就這樣走了,把近邊的車站甩到後邊。

    那一帶鄉下真是縱橫開闊,地頭又遠,地勢又高。他們一邊聊著,一邊深一腳淺一
腳地往前走。裘德在小野林子裡砍下一根長枝子,給蘇當拐棍兒,跟她身量一般高,上
頭還有個彎把兒,她拿著它就像個牧羊姑娘。這段路程走了大約一半的時候,又穿過一
條東西打直的大路,那就是從前倫敦到地角的老路。他們站了一下,環顧左右,只見當
年那條車水馬龍的通衢大道滿目荒涼;風從地上掠過,揚起了碎麥秸和草桿兒。

    他們穿過大路後繼續往前走,可是才走了半英里,蘇就顯出累了。裘德一看她這樣,
不由得急起來。他們前前後後已經走了老遠,要是走不到車站,可就麻煩了。有好長時
間,在廣袤的丘陵和蘿蔔地上,看不見鄉下房子的影子,不過他們沒多會兒就到了一個
羊圈邊上,牧羊人正在旁邊扎籬笆帳。他指著前面小山窪子冒出的一縷青煙,對他們說
這一帶只有他媽和他兩個住家;好意勸他們再往前走走,就上那邊歇歇腳。

    他們聽了他的話,進了那家房子,一位沒牙癟嘴老太婆把他們讓到裡邊。他們倆盡
量客客氣氣的,出門人全靠主人家好心,才有機會歇腳,躲避風吹雨打,所以都是這樣
客氣。

    「小房子蠻好嘛。」裘德說。

    「哦,怎麼個好法,我還看不出來。我倒想該加加草才行,可哪兒去弄草呢,我也
說不上,乾草貴得那麼厲害,很快你房子蓋屋頂就得用磁盤子,那比草還便宜多呢。」

    他們坐著休息,牧羊人進了家。「你們用不著管我。」他說,搖搖手,示意他們別
動。「隨你們便,呆多長都行。可你們還想坐火車回麥爾切斯特吧?你們沒到這方來過。
就鬧不清鄉下地腳兒。我倒不在乎陪你們走段路,不過就算這麼著,火車怕也過去啦。」

    他們馬上跳起來。

    「你們就湊合著在這兒過夜吧——媽,你瞧行不行?這地方可是要委屈委屈你們。
這兒是怪不舒服的,可有的地方還糟呢。」他轉過身來對裘德悄悄地問:「你們這對兒
結了婚吧?」

    「噓——不是一對兒!」裘德說。

    「哦——我可不是瞎說八道——我可不是!那好吧,回頭她先上我媽屋裡,你跟我
睡在外邊灶間好啦。我准早早地叫你們趕頭班火車,這班車已經誤啦。」

    他們商量之後決定接受這番好意,又坐下來,然後跟牧羊人和他媽一塊兒吃了頓鹹
肉燉青菜的晚飯。

    「我挺喜歡這樣的日子。」蘇說,款待他們的主人這時把盤子拿到一邊去了。「這
兒只有萬有引力定律和萬物萌長定律,沒別的法呀、律呀,無法無天啦。」

    「你這是自以為喜歡這樣的日子,實際上你不喜歡,你是地地道道的文明產物啊。」
裘德說,一想起她訂了婚,醋勁又有點上來了。

    「我才不是你說的那樣呢,裘德。我喜歡看看書什麼的,這倒是,可我老渴望回到
嬰兒期,還有那會兒的自由。」

    「你真把嬰兒期記得那麼清楚嗎?依我看你根本沒什麼超出習俗的地方。」

    「哦,我沒有!你是一點也不知道我的底細。」

    「什麼底細?」

    「以實瑪利的後人。」ヾ

    ヾ巴特農神殿在雅典,祀執掌智慧、學術、技藝等的女神雅典娜,系陶立克式建築,
代表希臘古典建築藝術的高峰。
    「可你是個地地道道城裡頭的小姐啊。」

    她明顯不同意他說的,神情嚴厲,走到一邊去了。

    牧羊人照他說的,第二天一早把他們喊起來。天朗氣清,他們輕松愉快地走完了趕
火車的四英里路,然後到了麥爾切斯特,隨即走到界園,她露出一點驚怕的樣子,因為
那座要把她再次圈禁的大樓的山牆赫然聳立在眼前。「我盼著它好好整我吧!」她嘟嘟
囔囔的。

    他們扯動大門的門鈴,等著。

    「哦,我給你買了件東西,簡直忘光啦。」她說得很快,在口袋裡摸著。「這是我
新照的一張小相片。你大概喜歡吧?」

    「我大概喜歡!」他高興地接過相片,這時門房來了。他一邊開門,一邊臉上閃了
那麼喪氣的一眼。她進去了,回頭看了看裘德,搖搖手。

                    3

    在現在說到的這段時間,麥爾切斯特人所共知的師資培訓學校等於一個變相的女修
道院。它收納了七十名年輕婦女,年紀大致從十九到二十一歲不等,也有幾個要大些。
她們構成了一個流品十分混雜的群體,其中有技工、副牧師、外科醫生、店老闆、莊稼
漢、牛奶場工人、兵士、水手和鄉下佬的女兒。前面提到的那晚上,她們都坐在大教室
裡,彼此之間遞著話,無非議論蘇為什麼到關校門時還沒回校。

    「她跟她那個小伙子一塊兒出去的。」二年級一個女生說,她跟小伙子們多有往來。
「屈思黎小姐在車站瞧見她跟他在一塊兒。她回來的時候,她要不收拾她一頓才怪呢。」

    「她說那人是她表親。」一年級一個歲數小的新生說。

    「在這學校裡頭,拿這個打掩護,算老掉牙啦。它幫不了咱們,也救不了咱們。」
二年級級長說,口氣冷冷的。

    她這樣說是因為不過十二個月前,學校裡出了件令人痛心的女生遭到誘姦的案件。
那個學生就是用類似的托詞去跟情人約會。這事成了轟動一時的丑聞,所以訓育處從此
對什麼表親關係決不通融。

    九點鐘點名,屈思黎小姐把蘇的名字響亮地喊了三遍,但是沒人應聲。

    九點半,七十個女生站起來齊聲唱《夕頌》,然後跪下祈禱,祈禱完了就去吃飯,
人人心裡嚼咕:蘇﹒柏瑞和跑哪兒去啦?有些學生曾經隔著窗子瞧見過裘德,心裡想要
是能得到這長得斯文和善的小伙子一吻之樂,哪怕受到處分也在所不惜。她們誰也不信
他們是表親。

    半個鐘頭以後,她們各自回到小隔間躺下來,嬌嫩的女兒臉朝上望,對著汽燈一躥
一躥的光舌,它間斷地把亮光散佈到長形宿舍四隅。她們臉上無不帶著「弱者」的烙印,
這是她們因生為女兒身而逃脫不掉的懲罰。只要狠戾無情的自然法則長此不變,她們再
怎麼無微不至地盡心竭力,也休想變弱為強。她們形成的那幅群像,面容姣好,楚楚動
人,掩抑著哀怨,至於其中所含的悲和美,她們自己並無所感受;只有在狂風暴雨和艱
難辛苦的生活中受盡委屈,嘗遍孤寂,生兒育女,侍死送終,才會回想起這段經歷,不
免怪自己當年何等怠慢輕忽,竟任它隨便流逝。

    一位女教師進來熄燈,稍後她還瞄了最後一眼蘇的小窩,那裡還是空著。她床頭小
梳妝台上,跟別人一樣,擺著女孩子喜愛的這樣那樣的小玩意兒,鑲框子的相片總不免
比別的東西惹眼。蘇的台上放的東西不算多,用金絲和平絨編成的框子鑲著兩張男人相
片,並排放在她的鏡子旁邊。

    「那兩個男的是誰——她說過沒有?」女教師問。「嚴格地說,只許家裡人相片放
在檯子上,這你們知道。」

    「一個——就是中年的那個。」鄰床一個女生說。「是她幫教課的小學老師——費
樂生先生。」

    「那個呢——那個戴方帽、穿袍子的大學生,他是什麼人?」

    「是朋友,以前的朋友吧。她沒說過他叫什麼。」

    「他們誰來看過她?」

    「都沒來過。」

    「你肯定找她的不是那個大學生?」

    「完全肯定。找她的是個留黑胡子的小伙子。」

    燈馬上熄了,她們沒睡著之前,任情想象著蘇的來龍去脈,納悶她在到這兒之前在
倫敦和基督堂都搞了什麼名堂。有幾個更是坐臥不安,從床上下來,扒著直欞窗,望著
大教堂的闊大的西正面和它後面聳起的塔樓。

    第二天早晨一覺醒來,她們先朝蘇的小窩看,發現還是沒人。大致梳洗了一下,她
們就在汽燈光下上早自習,然後穿戴齊整去吃早飯。忽然聽見大門鈴聲大作,女捨監出
去了,不過很快又回來,吩咐說校長有命,未經許可,誰都不許同蘇﹒柏瑞和過話。

    這時候,也勢必如此,蘇進了宿舍,臉透著紅,人顯得累,匆忙梳洗了一下,就一
聲也沒吱地走到自己小隔間。她們誰也沒出來跟她打招呼,也沒人問她怎麼回事。下樓
時候,都沒看見她跟著大家一塊兒上飯廳吃早飯,接著就聽說她受到嚴厲的申斥,命令
她住到一個單室,關一個禮拜禁閉,單獨吃飯,只許一個人看書學習。

    七十個女生對這個消息七嘴八舌議論起來。她們認為如此處罰未免太過嚴厲,於是
全體準備好一份繞著圈兒簽名的請願書,呈送校長,要求豁免對蘇的處分。校方對此置
之不理。向晚時,教地理的女老師開始在課上要求聽寫,但全班個個把胳臂往胸前一抱,
端坐不動。

    「你們這是不想做作業嘍?」女教師最後只好說。「我倒可以告訴你們,現在已經
查清楚了,柏瑞和那個跟她一塊兒呆在外頭不回來的小男人不是她表親,因為道理明白
不過,她根本沒這樣的親戚。我們已經寫信到基督堂查實過。」

    「我們可全願意信她說的。」級長說。

    「那年輕男人在基督堂的酒館裡酗酒讀神,叫人家辭掉啦,他到這兒來住,全是為
挨著她近點。」

    但是她們仍舊不加理睬,一動不動,女教師只好離開教室,向上級請示怎麼辦。

    快到黃昏的時候,學生仍在原地坐著。忽然緊挨著的一年級教室吵吵嚷嚷,一個女
生從那邊沖進來說,蘇﹒柏瑞和從關她禁閉的屋子的後窗跑出去,摸黑穿過草坪,逃得
沒影了。她到底想出什麼辦法從校園逃出去,誰也說不出所以然,因為校園頂那頭有條
河攔著,再說旁門也上了鎖。

    她們都到那間空屋子看,但見靠當中的直欞窗之間的窗隔開著。她們又打著燈籠到
草坪上搜了一遍,凡是雜樹林灌木叢都仔細搜到了,還是蹤影全無。後來只好把前邊大
門門房叫來查問,他回想了一下說,他記得聽見過後邊水裡什麼噗喇噗喇聲,可是沒怎
麼注意,當是幾個鴨子從岸上跳河裡去了。

    「蘇別是膛水過了河吧!」一位女教師說。

    「要不然就是投水自盡啦。」門房說。

    女合監心裡一緊——她倒不是因為蘇可能死掉,而是擔心所有報紙可能用半個版篇
幅大事報道這個事件。去年的丑聞再加這個,勢必弄得學校好幾個月誰也不羨慕地臭名
遠揚。

    她們又想法弄來一些燈籠,再沿河仔細查看一遍,最後還是在對岸接著麥田的爛泥
地裡分辨出矮幫鞋的小腳印,於是沒什麼疑問了。原來那個受不了刺激的女生膛著齊肩
深的水過了河——說來那是郡裡主要河流,所有地理課本都鄭重介紹它呢。由於蘇沒投
水自盡,也就不會弄得學校丟人現眼,女捨監於是兇神惡煞一般口出狂言,肆意糟蹋了
蘇一番,對蘇的離去,深表高興。

    那天晚上,裘德按老習慣坐在界園旁家裡桌邊。在黃昏後這個時辰,他常常到安謐
的界園裡,站在蘇關禁閉的房子對面,望著窗簾上晃來晃去的女生腦袋的影子,但願他
也能像她們成天價無所事事,就是坐著看書、學習;其實那些同宿的不動腦筋的女生中
間反而有很多瞧不起這樣呢。恰好那晚上,他吃完茶點,刷掉身上的灰塵,就耽讀普賽
編輯的早期基督教作家著作叢刊第二十九卷,細心玩味;這套書是從一家舊書店買到手
的,價格之廉宜,同這無價之寶的著作相比,真是近乎離奇。他恍惚覺著聽見什麼東西
砸了他的窗戶,嘩啦一下,聲很小;接著又響了一下。準是什麼人扔了小石子。他站起
來,輕輕地把窗框推上去。

    「裘德!」(下邊來的聲音。)

    「蘇嗎!」

    「是我——就是我!能上來嗎,沒人看見吧?」

    「哦,行!」

    「你別下來,把窗子拉下來。」

    裘德等著,知道她能很容易進來,前門有個把手,只要一轉,門就開了。大多數鄉
下老市鎮的街門都這樣,所以誰都能把門開開。想到她碰到麻煩就往他這兒跑,跟他從
前碰到麻煩跑到她那兒一樣,裘德不禁心頭小鹿亂撞。他們可真是一對兒啊!他把屋子
的插銷拉開,聽見黑暗的樓梯上一陣偷偷摸摸的窸窣聲,一下子她在他的燈光下出現了。
他走過去抓住她的手,只見她渾身濕淋淋,真像個海中仙子,衣服緊巴在身上,跟帕特
農神殿ヾ廊柱中媚的眾雕像的袍子一樣。

    ヾ蘭浦裡耶(?—1824),英國古典學者,著有《古典書錄》;加特盧斯(約公元
前87一約公元前54),羅馬詩人;馬夏勒(約40—104),羅馬詩人;朱文納爾(約60
—140),羅馬詩人;盧希昂(約115—約200),希臘作家;畢蒙(1584—1616)和弗
來徹(1579—1625),英國劇作家;薄伽丘(1313—1395),意大利作家;斯卡隆
(1617—1660),法國作家;德﹒勃朗托姆(1530?—1614),法國歷史學家;斯特恩
(1713—1768)、斯摩勒特(1721—1771)、菲爾丁(1707—1754)都是英國小說家。
    「我真冷喲!」她上牙打下牙地說。「裘德,我就到你火爐邊上,好吧?」

    她往裡走到他那一點小爐火旁邊,但是一動,水就從身上滴下來,要叫她自己把身
上弄乾未免不近情理。「你這是怎麼搞的,親親?」他問,非常驚恐,說話間,溫柔的
詞兒脫口而出。

    「打郡裡那條最大的河蹚水過來的——就是這麼回事兒!他們因為我跟你一塊兒出
去,就把我鎖起來啦,太不講道理啦,實在受不了,我就打窗戶裡頭爬到外面,蹚著水,
逃出來啦!」她開始用平常有點桀騖不馴的口氣說明經過,不過沒說完,她的薄薄嘴唇
就顫動起來,勉強忍住才沒哭。

    「親愛的蘇呀,你得把這身東西全脫下來才行啊。我想想看——你得跟房東太太借
點衣服穿才行。我去跟她說說。」

    「不行,不行!看在上帝分兒上,你千萬別讓她知道!要不然,咱們離學校這麼近,
他們就要來逮我啦!」

    「那你只好穿我的啦。你不在乎吧?」

    「沒關係。」

    「就穿我禮拜天那套,就在手邊上。」其實在裘德這僅有的單間內什麼都在手邊上,
因為也沒有別的地方放東西,所以方便得很。他拉開抽屜,取出他頂好的套裝,抖了抖,
說,「好啦,你要多大工夫?」

    「十分鐘吧。」

    裘德離開屋子到街上,在那兒徘徊;鐘打七點半,就回去了。他瞧見一個瘦小、單
薄的人兒坐在他僅有的安樂椅上,穿著他的禮拜天服裝,打扮得像他禮拜天那樣,孤苦
伶什,難以自保,這樣的感受叫他的心都脹痛了。她的潮衣服掛在爐火前兩把椅子上。
他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的時候,她羞紅了臉,不過一霎間就過去了。

    「裘德,我想你瞧我這樣,再搭上掛在那兒的衣服,准覺著太異怪吧?可這是廢話!
不過是個女人的衣服嘛——棉布跟亞麻哪兒來的性別呢。……我可希望別病,別這麼撐
不住!請你就把我的衣服烘乾了,行不行?裘德,幫幫忙吧。我得到附近找個地方住,
這會兒還不算晚。」

    「不行,你可別這樣,萬一你病了怎麼辦?你就呆在這兒。親愛的、親愛的蘇,還
要我干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可禁不住直哆嗦,就想暖和點。」裘德把自己的大衣加到她身上,
接著跑到附近酒館,回來時候拿著個小瓶子。「這是六便士的上好白蘭地。」他說。
「你馬上喝了,親愛的,都喝了。」

    「我對著瓶嘴喝行嗎,不好吧?」裘德把杯子拿到梳妝桌上,倒進酒,又加了點水。
她有點喘,可是一咕嘟就把酒喝光了,人往安樂椅上一靠。

    她開始詳盡地敘述他們分手後自己的遭遇,但說到中間,聲音就不大接氣了,腦袋
一點一點的,接著就說不下去了。她睡得很香。裘德原怕她感受風寒,弄得一輩子受罪,
不由得急得要死,這會兒聽見她呼吸平勻,就高興起來。他輕手躡腳走到她身邊,見她
原來發青的臉頰此刻泛出了血色,再摸摸她耷拉下來的手,也不涼了。然後他背著火,
眼光沒離開她,心想她簡直是尊女神。

                    4

    一陣嘎吱嘎吱上樓聲打斷了裘德的遐想。

    他趕緊把放在椅子上烘的蘇的衣服拽下來,往床底下一塞,然後坐到椅子上,裝出
看書的樣子。有人敲了敲門,跟著門就開了。來人是房東太太。

    「福來先生,我不知道你在不在家。我想問一下你吃不吃晚飯。我看你這兒有位年
輕先生嘛——」

    「是啊,太太。我今兒晚上不打算下去啦。好不好請你拿個盤子把晚飯端上來。我
還要杯茶。」

    按裘德平日習慣,為圖省事,他該下樓跟房東一家一塊兒吃飯。不過房東太太還是
把晚飯端上樓,他在門口接過來。

    她下去之後,他就把茶壺擱在爐邊支架上,又把蘇的衣服從床下拽出來;但是衣服
離干了還老遠呢。他摸摸厚呢長袍,覺著還是水漬漬的,又把衣服都掛起來,把火升旺,
水蒸氣就往煙囪裡冒,他在一邊默默想著。

    突然她說,「裘德呀!」

    「哎。我在這兒。你覺著怎麼樣?」

    「好多啦,全好啦。哎,我睡著了,對吧?什麼時候啦?還不怎麼晚吧?」

    「十點多啦。」

    「真的嗎?那我該怎麼辦哪!」她說,一下子站起來。

    「你還是呆在這兒吧。」

    「好吧;我就想這樣兒。可不知道別人會怎麼嚼舌根呢!那你怎麼辦哪?」

    「我要一夜坐在爐子邊看書。明天是禮拜天,我哪兒也不用去。你就在那兒好好休
息吧,大概生不了大病啦。用不著大驚小怪的。我這樣好得很。你瞧這兒,是我弄來的
東西,是點晚飯。」

    她坐直了,呼吸還不大自然,就說,「我覺著人還是怪軟的,剛才還當是好了。我
不應該在這兒呆下去,對不對?」但是晚飯給她添了勁,她喝了點茶,又往後一靠,心
情這會兒開朗了,人也透著精神了。

    她喝的茶一定是綠茶,要麼就是泡得太久了,因為她後來精神顯得足得不得了;但
裘德一點茶沒喝,開始困得很厲害,她一說話才把他的注意力拉回來。

    「你說我是個文明的產物,還是什麼的,對不對?」她說,打破了沉默。「虧你這
麼說,真是驢唇不對馬嘴。」

    「為什麼?」

    「哎,就因為你根本說錯了唄,錯得叫人氣啊。我該是文明的對立面。」

    「你可是哲學意味深長啊,『對立面』這個提法夠深奧的。」

    「是嗎?那你是不是覺得我學問高深呢?」她問,帶著取笑的意思。

    「不是——你不是學問高深。倒是你的談吐不像出自一個姑娘之口——哦,不像出
自一個淺薄無知的姑娘之口。」

    「我可真有點學問底子呢。我固然不懂拉丁文和希臘文,可懂希臘義和拉丁文文法。
不過我是靠英文譯本看了大部分希臘文和拉丁文的經典著作,也看過別的書。我看過蘭
普裡耶、加特盧斯、馬夏勒、朱文納爾、盧西昂、畢蒙和弗來徹、薄伽丘、斯卡隆、德
﹒勃朗托姆,還有斯特恩、笛福、斯摩勒特、菲爾丁ヾ、莎士比亞、《聖經》,等等,
等等。我意想不到的是,這些書凡是蠱惑人心的地方全都引人入勝,最後總叫人生出神
秘感。」

    ヾ《新約﹒馬太福音》中說,耶穌對他們說:「……沒有人把新酒裝在舊皮袋裡,
若是這樣,皮袋就裂,酒漏出來,連皮袋也壞了。惟獨把新酒裝在新皮袋裡,兩樣就都
保全了。」
    「你看得可比我多啊,」他歎了口氣說,「在那些希奇古怪的書裡頭,你居然看了
好幾本,又是怎麼回事呢?」

    「哎,」她說,顯出來有心事的樣子,「那就出乎偶然啦。人家說我怪僻乖張,我
這人生來是這麼捏成的。我才不怕男人哪,因為這樣,我也就不怕他們作的書。我跟他
們攪和在一塊兒——特別是其中一兩個,跟男的簡直沒兩樣。我這是說,大多數女人從
小受家教,就學到了那一套,什麼老要提防著,別讓人糟踏了貞操呀,我對男人的看法
可跟這不一樣。因為,不說只管洩慾的野蠻人吧,一般的男人,她要是不先招惹他,哪
個也不會白天黑日裡、家裡頭外邊,老糾纏她。要是她那個樣兒不像說『來吧』,那他
是絕不敢上來冒犯。要是她壓根兒沒說,也沒露相,他就壓根兒不會來。不過我這會兒
想說的是我十八歲那會兒的事兒。我那會兒在基督堂,跟個大學生交上朋友,還挺親密
的,他教了我好多好多東西,借書給我看,要不然的話,我就壓根兒沒碰過它們。」

    「你們的友誼吹啦?」

    「是啊。他拿到學位之後,就離開基督堂,過了兩三年就死啦,這傢伙可憐哪。」

    「我看你們是常來常往嘍?」

    「是這樣。我們倆老一塊兒出去轉——徒步旅行呀,看書探奇呀什麼的,跟兩個男
的在一塊兒簡直沒兩樣。他要我跟他住到一塊兒,我也就寫信答應啦。不過等我到了倫
敦,跟他到了一塊兒,才鬧明白他的意思跟我的是兩碼事。實際上,他要我當他的情婦,
可我一點不愛他。我就說,他要是不贊成我的計劃,我只好走啦,這一來他就依我的啦。
我們倆有十五個月共用一間起坐室、他在倫敦一家大報當社論撰稿人,後來病了,只好
出國治病。他說咱們倆的屋子靠得這麼緊,過了這麼久,我沒完沒了跟他彆扭著,把他
心都弄碎了;他真不信女人會這麼個樣兒。他說我要是玩慣了這套把戲,以後有得後悔
呢。後來他回國了,就是為死在故上上。他這一死叫我覺得自己真殘酷。雖說我希望他
完全是害肺癆死的,不是為我的緣故,我還是後悔得要死。我到沙莊去看他下葬,就我
這麼一個送葬。他給我留了點錢——我想是因為我讓他心碎了吧。男子漢就是這個樣兒
啊——比女人強得多啦!」

    「天哪!瞧你怎麼幹得出來喲?」

    「啊,你生我的氣,是不是!」她說,她那銀鈴般聲音突然攙進了悲愴的女低音。
「要是我知道你這樣,我才不告訴你呢!」

    「我沒生氣。都告訴我吧。」

    「唉,可憐的人哪,我把他的錢一起投進了一家皮包公司,全都賠光啦。我一個人
在倫敦住了些時候,然後回到基督堂。因為我爸爸那會兒也在倫敦,在長開地開了個五
金工藝店,他不容我再到他那兒,所以我就在基督堂那家聖器店找了個事做,你就是在
那兒找著我的……我所以說你不知道我夠多壞!」

    裘德對著那張安樂椅和椅上坐著的蘇看來看去,好像要更加仔細地把他庇護起來的
這個寶貝看清楚。他聲音發抖地說:「蘇啊,不管你至今日子怎麼過來的,我既相信你
脫棄凡俗,也相信你純真無暇。」

    「我可不像你說的那麼純真無假;既然我已經

      把那空心大老官身上
      你用幻覺披上的袍子扯光!」她說。雖然她強作不屑,但他已經聽得出來她眼
圈濕了。「不過我絕對沒委身什麼情人,要是你說的純真無瑕指這個,就對了!我起頭
什麼樣,還是什麼樣。」

    「我完全相信。不過有些女人不會老跟先頭一模一樣啊。」

    「也許不老是一模一樣吧。好女人就不會。人家說我大概天生冷感——不解男歡女
愛。我可不信這套話!情慾頂熾烈的詩人裡頭大多數在日常生活中就是最能檢點、最能
克制自己的人啊。」

    「這個大學生的事,你跟費樂生先生說了沒有?」

    「說啦——老早說過啦。這件事,我向來不瞞誰。」

    「他說什麼啦。」

    「他沒說什麼批評的話——就說了不管我幹過什麼,反正我是他的一切,還有諸如
此類的話。」

    裘德心裡非常懊喪;她那樣的做人方式實在稀罕,她又毫無性的意識,也實在荒誕
不經,看樣子,她跟他越來越不合拍了。

    「親愛的裘德,你真是沒生我的氣嗎?」她突然問道,聲音裡含有平時那麼難得的
溫柔,這怎麼也不像出自那個剛才還毫不經意述說自己生活史的女人之口。「我就想,
我哪怕把世上所有人都得罪了,也不願意得罪你呀!」

    「我也不知道我氣不氣,反正我就知道我非常關心你!」

    「我關心你也跟我關心我碰上的人沒兩樣。」

    「就不對我格外關心!行啦,這話我不該說。別提這個吧!」

    有好大一陣子,他們倆又相對無言。他感到她對他冷酷無情,可是怎麼個冷酷無情
法又完全說不上來。看來她煢煢無助的處境使她確實比他堅強多了。

    「雖說我讀書挺用功,可是講到一般事物,真是無知透啦。」他說,想換個話題。
「你知道,我這陣子正全神貫注在神學上。假定你沒在這兒,你猜猜我這會兒該干什麼?
我要做晚間祈禱。我看你是不願意——」

    「不願意,不願意。」她答道。「你要是不介意,我就不來這個。要來,那我就—
—未免透著太虛偽啦。」

    「我想過你不會跟我一塊兒祈禱,也就沒提。想必你還記得我希望有那麼一天當上
有益於人的牧師吧?」

    「經過審定合格的,我想你指的是這個?」

    「對啦。」

    「這麼說,這個打算你至今沒放棄嘍!——我也想過,時至今日,說不定你放棄
啦。」

    「當然沒放棄。我原先以為你既然受基督堂聖公會薰陶那麼深,就稀裡糊塗當你對
這事跟我如出一轍呢。況且費樂生先生——」

    「我對基督堂絕對沒一絲一毫敬意,對那兒的治學方面倒還有點,不過程度也有
限。」蘇﹒柏瑞和說這話態度很認真。「我那位朋友把我心裡對它的敬重之念一掃而光
啦。他是我見過的人裡頭反宗教反得頂徹底的,為人的道德也是頂高尚的。在基督堂,
聰明才智好比是新酒裝進了舊皮囊ヾ。基督堂的中世紀傳統得徹底垮掉才行,得把它摔
到垃圾箱裡頭,要不然基督堂本身非徹底垮掉不可。不錯,那兒是有一幫子思想家的確
懷著單純而感人的誠心把古老信仰的傳統保存下來了,也難怪人們時時對這東西戀戀不
捨,但我在心情最愁悶,也最嚴肅的時候,總感到

    ヾ引自斯文朋《普洛塞派恩讚歌》。

    『聖者頭上陰森森的榮光,無非絞死了的諸神的殘骸枯骨!』」ヾ

    ヾ伏爾泰(1694—1778),法國文學家、史學家和哲學家,一生堅決反對教會,抨
擊封建專制,以其人格力量為世所共仰。他的著作《哲學書簡》等影響了歐洲幾代人思
想。裘德所說的「伏爾泰派」是就反對教會而言。

    「蘇啊,你說這樣的話可算不得我的朋友啦!」

    「那我就別當好啦,親愛的裘德呀!」她的感情激昂的喉音又恢復了,臉也扭到一
邊去了。

    「我因為進不了基督堂,固然心裡憤慨,我還是認為它有好多地方光芒萬丈。」他
話說得很宛轉,遏制住自己想逼她掉眼淚的那股衝動。

    「那是個純然愚昧無知的地方,可是對市民、手藝人、醉鬼和窮光蛋就不好這麼說
了。」她說,因為他不肯附和,所以依然很任性。「他們眼裡的生活是實打實的生活,
絕對是這樣;可是在那些學院裡頭就沒什麼人做得到。你不是就在自個兒身上證明了這
一點嗎?當年創辦那些學院的時候,基督堂原想招的就是你這樣的人,滿懷熱情、有志
於學問的人,沒錢、沒機會、沒朋友,結果怎樣呢,百萬富翁的子孫把你給擠到圈子外
頭去啦。」

    「哎,沒基督堂抬舉,我還是能照幹哪。我關心的是更高尚的東西啊。」

    「我呢,關心的是更廣泛、更實在的東西。」她一著不讓。「這會兒,在基督堂,
真才實學堅持走的是一條路,宗教走的是另一條路;兩方面僵在那兒,大眼瞪小眼,好
比兩只公羊的犄角頂到一塊兒。」

    「費樂生先生該怎麼——」

    「那地方淨是燒香拜神跟見神見鬼的人哪。」

    他注意到他一想法提到小學老師,她就把話頭轉到那個叫人惱火的大學身上,說些
不著邊際的東西。裘德由於自己病態心理作祟,對她這受費樂生監護的人,他的未婚妻
怎麼個過法極想探明個究竟;但是她對他一點也沒啟發。

    「哎,我也就是那樣的人哪。」他說。「我就是怕實打實的生活,老是見神見鬼
的。」

    「不過你是又善良又可親呀!」

    他的心怦怦直跳,沒回答什麼。

    「你這會兒還沒脫講冊派窠臼哪,不是嗎?」她又添上這句話,還故意裝得輕率無
禮來掩飾真正的感情,這是她常愛玩的一手。「我想想——我這是呆在哪兒,是哪一年?
——一千八百——」

    「蘇呀,你這話是挖苦人呢,叫我很不舒服啊。我要你做的事,你做不做?我跟你
說過了,這會兒我都是誦經一章,然後祈禱,現在你就隨便找本愛看的書,把注意力集
中到上邊,背對我坐著,讓我按我的習慣做,行吧?你真不跟我一塊兒祈禱?」

    「我要瞧著你。」

    「不行。蘇,別拿我開心好吧!」

    「好,好,你怎麼想,我怎麼辦,行吧,裘德,我不氣你。」她答道,口氣就跟小
孩子表示今後永遠變得乖乖聽話的時候那樣,接著轉過身去,背對著他。除了他正用的
《聖經》,還有個縮印本放在她旁邊;他靜修中間,她把它拿起來,一頁一頁翻。

    裘德做完祈禱,回到她身邊。「裘德呀,」她興高采烈地說,「我給你做本新《新
約》,你願意不願意,就跟我在基督堂時候做的那本一模一樣?」

    「哦,行啊。怎麼做呢?」

    「我先把我那個舊本子的《使徒書》和《福音》都剪開,分成一本一本的,再按它
們的寫作年代順序排好,先讓《帖撒羅尼迦前書》和《後書》打頭,接下來是各部《使
徒書》,《福音》排到頂後面。然後就把它裝訂起來,成了一本。我那位大學生朋友—
—不提他的名宇啦,可憐的小子啊——說這個主意才妙不可言呢。我知道以後再讀《聖
經》,就比以前加倍有意思了,比以前加倍地容易懂了。」

    「哼!」裘德說,覺得這樣做真是褻瀆神明。

    「你再看它在文學方面造了多大孽啊,」她一邊隨便翻著《雅歌》,一邊說,「我
指的是每一章前邊提要的內容,經它這麼一解釋,整部敘事詩的性質全給闊割啦。你用
不著這麼驚慌失措,一聽說有人不贊成每一章提要的神來之筆,就嚇得渾身冒汗。說實
在的,好多造詣高深的神職人員都看不起這種東西。一想到有二十四位長老,坐在那兒,
道貌岸然、裝腔作勢地寫下來這麼一大堆廢話,簡直叫人笑掉了大牙啦!」

    裘德露出了難過的樣子。「你真是個地道的伏爾泰派ヾ!」他嘟嘟囔囔的。

    ヾ希臘神話:甘尼密得是一美少年,大神喜之,取其到奧林底斯山,為諸神侍酒。
    「真的?要是任何人都沒權利證明《聖經》裡頭有假貨,那我就什麼也不說吧!那
些騙子手妄圖用教會的名義,把隱藏在偉大而富於激情的詩歌中的熱烈而自然的人類愛
情肆意抹黑,我恨透了!」她的話變得那麼奔放有力,簡直是對他的譏刺的怒斥,她的
眼睛濕了。「我但願這兒有個朋友支持我;可是沒人站在我一邊!」

    「我的親愛的蘇呀,我的頂親愛的蘇呀,我可沒反對你啊!」他說,把她的手拉起
來,對於她僅僅為說明自己的論點也大動感情,未免吃驚。

    「你就是反對,你就是反對!」她大聲說,扭開臉,不讓他看見她熱淚盈眶。「你
就站在進修學校那幫人一邊啊——至少看起來是這樣!我始終堅持的是,凡是把這樣的
詩句:『啊!你這女子中極美麗的,你的良人轉向何處去了。』硬加個注,硬說成『教
會申明其信仰』,不都是十二萬分的可笑嗎?」

    「好啦,就到此為止吧!你瞧你把什麼事都跟自個兒的感情聯上啦!我是——這會
兒只不過太一邊倒,褻瀆的話說不出口啊!說實話,你就是我的女子中極美麗的喲!」

    「可你這會兒先別這麼說吧!」蘇回答說,她的聲音在嚴厲中一變而為萬種溫柔。
接著他們的目光不期而遇,握起手來,猶如酒館裡邊的老朋友那樣。裘德深感對這樣游
談無根的問題爭得面紅耳赤,未免大荒唐,而她呢,也明白為了《聖經》這類古書裡的
東西搞得聲淚俱下,未免太愚蠢。

    「我並不想擾亂你的信念——我的確不想這麼干!」她繼續用撫慰的口氣說,因為
他顯得比她還心煩意亂。「不過我的確希望過,渴求過,能促成某個人胸懷高尚的理想,
追求遠大的目標;我當初一瞧見你,就知道你想要做我的同志,我——我還是乾脆說明
白好吧?——我當時就想你這個人大概就是的。可是你對許許多多傳統的東西抱著深信
不疑的態度,我也就沒得可說啦。」

    「哎,親愛的;我以為,人要是沒什麼東西深信不疑,那就不成了。生命那麼短促,
你哪能先把歐幾里德列出來的所有命題逐一證明之後才相信它們呢。我對基督教是深信
不疑的。」

    「哎,也許還有比這更壞的東西,你也深信不疑吧?」

    「我的確會這樣。也許我已經對更壞的東西深信不疑過啦!」他想到了阿拉貝拉。

    「這我不想問你個究竟,因為咱們兩個是你對我非常夠意思,我對你也這樣,對不
對?咱們以後永遠不、永遠不你氣我,我惱你,是吧?」她帶著信任的態度抬起頭望著
他,彷彿要盡量讓她的聲音逗留在他胸窩裡。

    「我要永遠關心你!」裘德說。

    「我也要永遠關心你。因為你是心眼兒單純、誠實,壓根兒不計較你那個毛病多、
討人嫌的小蘇蘇啊。」

    她往旁邊看,因為她那樣嬌癡、柔媚,實在叫人心旌搖搖,把持不住自己。難道那
位可憐的社論撰稿人就是因為她這樣才心碎嗎?下一個是不是該輪到他呢。……可是蘇
夠多麼可親可愛啊!如果他也能像她那樣輕易不以他是男人為意,而他也不拿她當女人
看待,那麼她必定成為他的志同道合的夥伴,因為他們雖然對那類空泛無當的問題意見
不一,但是他們各自的人生體驗卻使他們的關係更為貼近了。在他以往認識的女人當中,
哪一個也不像她跟他那麼親。他堅信:從今以後,縱使歲月無情,信仰有異,雲山阻隔,
天各一方,他的心必將永遠和她同在。

    不過他對她的懷疑一切的態度還是憂慮。他們坐著坐著,到後來她又睡著了,他在
自己椅子上也困眼懵騰;一驚醒,就把她的衣服翻動翻動,又把火升大點。六點鐘光景,
他完全醒過來了,點了根蠟燭,看看她的衣服全干了。她的椅子比他的舒服得多,她裹
著他的大衣睡得很沉,小臉暖融融的,宛如剛出爐的小圓麵包,瑩潤鮮潔好似甘尼密德
ヾ。他把衣服放在她旁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後下樓,到小院裡,在星光下洗了
臉。

    ヾ尤萊尼亞(Urania),希臘神話中的美與愛情女神阿芙洛黛特的別名,此處以維
納斯代之,說維納斯﹒尤萊尼亞,有進一步強調的意味。

                    5

    他回到屋裡時候,她已經像平常一樣穿戴好了。

    「要是我這會兒出去,不會有人看見吧?」她問道。「街上還沒什麼人哪。」

    「可是你還沒吃早飯呢。」

    「哎,我什麼也不想吃。我現在後悔那會兒不該從學校跑出來。在清晨的寒光裡再
一琢磨,就覺著事情完全不對頭了,不是那麼回事嗎?我還不知道費樂生先生怎麼說呢!
我是按他的意思上那個學校的,世界上就他這個人,我還有那麼點敬重,或者說有點怕。
但願他能原諒我,不過我倒盼著他把我大罵一頓呢。」

    「我去跟他解釋解釋就是了——」裘德開始說。

    「哎,你別去,千萬別去。他怎麼樣,我根本不在乎!他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我
想怎麼干就怎麼於!」

    「可你剛才不是說——」

    「哎,就算我說了,反正隨他怎麼著,我還是照我的意思辦!我考慮過怎麼辦啦—
—進修學校我有個同學,她姐姐邀過我到她那兒玩,我就上她家裡去。她在沙氏頓管一
所小學。離這兒大概十八英里,我要在那兒待到這陣風過去,再回進修學校。」

    她臨走前,他好容易才勸住她,等他先給她煮杯咖啡,他屋裡有一套簡便的煮咖啡
的器具,平時房子裡早晨別人還沒動靜的時候,他就先煮了咖啡,喝完了去上班。

    「還有點東西,你一邊喝,一邊就著吃吧。」他說。「喝完了咱們就走。你到了那
兒,就可以正兒八經吃頓早飯啦。」

    他們不做聲不做氣地溜出那個房子,裘德陪著她上火車站。他們剛沿街往前走,從
他屋子上邊一扇窗戶就伸出個腦袋,很快又縮回去了。蘇似乎還在為自己行事操切而後
悔,但願起先前沒違抗校方的決定。分手時候,她對他說,校方一允許她回校,她就馬
上告訴他。他們一塊兒站在月台上,心裡都很不好受。裘德那樣子好像還有話要說。

    「我想跟你說點事——兩件事,」火車開過來的時候,他急急忙忙說,「一件熱乎
乎,一件冷冰冰。」

    「裘德,」她說,「有一件我知道。你可不許那樣!」

    「什麼呀?」

    「不許你愛我。你以後只要喜歡我就行啦——這就夠啦!」

    裘德一時愁雲滿面,苦惱萬狀的樣子,而她在車窗後面向他表示再見的時候,因為
對他同情,似乎也露出來心亂如麻。火車緊跟著開走了,她一邊用很美的手向他招呼,
一邊隨著車行緩緩離去。

    禮拜天她一走,裘德就覺著麥爾切斯特這地方沉悶無聊,大教堂界園顯得那麼可憎,
他索性不到大教堂做禮拜。第二天早晨她的信就到了,照她平常說話做事的利索勁兒,
這封信準是她一到朋友家就立刻動筆的。她告訴他一路平安,住處舒適,接下去說:

    親愛的裘德,我真心想寫出的是分手時我對你說的話。你對我一向好心好意,平和
寬容,所以一看不到你,我就覺著我說了那樣的話,該是個多麼冷酷無情、忘恩負義的
女人啊;從今以後,我都要為那句話受譴責。如果你想愛我,就愛吧;我絕對不嫌棄,
我決不會再說不許你這樣的話!

    這件事,我就不多寫了。你真會原諒你這個沒心沒肺的朋友的冷酷無情嗎?你不會
說不行叫她傷心吧?——永久的

                               蘇

    他究竟怎麼回的信;他怎麼尋思著,如果他是個自由身,無牽掛,蘇就完全不必以
女友身份長期住在他那兒,那他又該怎麼辦——這種種在此不需細表。他覺得萬一在他
和費樂生之間興起蘇將誰屬之爭,他頗有把握可操勝券。

    然而裘德對蘇這一時衝動之下寫的短信加上了比它的實際意思更深的含義,而這對
他自己未免危險。

    又過了幾天,他發現自己十分希望她再有信來。但是他沒收到她那邊繼續傳來的音
訊。他在強烈的孤獨感中,又給她寫了信,表示他有意找個禮拜天去看望她,好在路程
不足十八英里。他發信後盼望第二天早晨就有回音,但是沒有。第三天早晨到了,信差
沒在他門前止步。那天是禮拜六,他急得像熱鍋上螞蟻,忙不迭地寫了三行就寄走了,
說他行將於次日到達。他這樣做是因為他確實感到事情不妙。

    他頭一個,也是極其自然的想法是,她因為蹚水,身上弄濕了,因此生了病,不過
他很快又想到,果真如此,也可以托人寫信嘛。及至他在禮拜天早上到達沙氏頓附近鄉
村小學的校捨,種種無端猜測才告一段落。當時那個教區空蕩蕩的猶如沙漠一般,大多
數村民聚集在教堂裡邊,間或聽得見那兒發出來的齊聲唱誦的聲音。

    一個小姑娘開了門。「柏瑞和小姐在樓上。」她說。「請你上樓見她。」

    「她病啦?」他倉促地問了一句。

    「有一點——不厲害。」

    裘德進門之後跟著上了樓。他走到樓梯平台,就聽見叫他往哪邊走的聲音——原來
蘇喊他的名字哪。他走過過道,就看見在那間大約十二平方英尺的屋裡,蘇躺在一張小
床上,

    「哦,蘇呀!」他大聲說,一邊在她旁邊坐下來,拉起她的手,「怎麼回事呀?你
連信都寫不了啦?」

    「不是——才不是那樣哪!」她答道。「我確實得了重感冒,不過信還是能寫。我
是不想寫!」

    「幹嗎不想寫——把我嚇成了這個樣兒!」

    「是呀——我所怕的就是這個!不過我已經決定再也不給你寫信啦。她們不許我回
學校——就為這個,才沒法給你寫信。倒不是為這件事本身什麼的,而是她們提出來的
理由!」

    「什麼理由?」

    「她們不單不許我回學校,還夾來一張退學意見——」

    「什麼意見。」

    她沒直接回答。「我起過誓,決不告訴你,裘德——這東西太下作、太氣人啦!」

    「是說咱們的事吧?」

    「對啦。」

    「那你一定得告訴我!」

    「好吧——不知道什麼人造謠生事,給她們上了個關於咱們的報告,她們就說,為
我的名聲起見,我得馬上結婚!……哪——我這不是說了嗎,我但願沒說才好呢!」

    「哎,可憐的蘇呀!」

    「我直到這會兒也還沒想到按那麼個意思看待你。我剛才的確想了一下子,就照她
們的意思看待你吧,可我沒開始那麼辦。我已經明白過來了,所謂表親雲雲不過說說好
聽而已,咱們初見面時本來就素昧平生。但是我嫁給你這宗事兒,親愛的裘德呀——哈,
該這麼說吧,我要是已經存心嫁給你,我又何必那麼頻頻不斷往你那兒跑來跑去呢!那
個晚上之前,我壓根兒沒想到你有娶我的意思,直到那會兒,我才開始估摸著你是有那
麼點愛我的樣子。也許我跟你兩下裡不該過從那麼親密吧。這全是我的錯。反正不管什
麼,全是我的錯就是啦!」

    她的話說得不自然,也不像由衷之言,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感到難過。

    「我起初真是兩眼黑糊糊!」她說下去。「我就沒看出來你到底是怎麼個感想。唉,
你待我可忍心哪——你拿我當心上人,可你就是一個字不吐,還讓我自個兒瞎摸是怎麼
回事!你對我的態度已經盡人皆知嘍;她們認為咱們做了見不起人的事,那也是順理成
章呀!我是決不再信任你啦!」

    「你說得不錯,蘇。」他簡單地說。「這全怪我,——該怪我的還不止你說的這些
呢。我心裡完全清楚,直到上兩回咱們見面,我心裡對你怎麼個感想,你沒起過疑心。
我承認咱們本來是素昧平生,說不上有什麼表親的感覺,表親雲雲無非我利用它做個托
詞,方便自己。不過我是因為壓不住非分越禮的感情,很非分越禮的感情,才不得不多
方掩蓋,我這點苦心難道你不想想也該得到你點體諒嗎?」

    她的眼光轉過來對著他,滿腹狐疑的樣子;彷彿生怕自己原諒他,又把眼光掉開了。

    按照自然界規律和兩性間規律,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只要一吻就萬事大吉了,蘇
既為這一吻具有的說服力所動,她對他那有心含而不露的相思大概不會出人意料地降低
溫度。有些男人就根本不管蘇自稱如何對男女之情毫無感覺,也不管阿拉貝拉那個教區
的教堂法衣室大櫃裡存著的一對簽名,這一切一切全不在話下,而是單刀直入,一吻了
之。無奈裘德做不到。實際上,他這回來,一部分原因就是要談自己一輩子翻不了身的
那段經歷。話已經到了嘴邊上,可是在這樣令人心痛的時刻,他還是難以一吐為快。他
只好在他所深知的橫在他們中間的障礙面前越趄不前。

    「當然——我知道你並不——怎麼特別關心我。」他幽幽地說。『你當然無需這樣,
你做得完全對。你是費樂生先生的人。我想他已經上你這兒來過吧?」

    「來過啦。」她簡短地說了下,臉上的表情略有變化。「那可不是我自己請他來的。
他來啦,你當然高興了。以後他來不來,我都無所謂。」

    如果說裘德對她的愛戀之心已為她拒之門外,她又何必因為他老老實實承認他的情
敵的權利而憤憤不平。這就不免使她這位情人為之惶惑了。他接著說起別的事。

    「這陣風是要過去的,親愛的蘇。」他說。「進修學校不等於整個世界。你還可以
上別的學校,這是無可置疑的。」

    「這我得問問費樂生先生。」她說得斬釘截鐵的。

    蘇的和藹的主人從教堂回來了,他們不好再說知心話。裘德下午離開蘇住的地方,
無法排解自己的煩惱。不過他總算見到她,跟她坐在一塊兒。在他今後的歲月中,若能
有如此來往,也足以使他心滿意足了。況且他既立志要做教區牧師,那麼修煉慎躬勝己
之功既是必行之道,也是得宜之方。

    但他第二天早晨醒來時,卻感到對蘇不滿,姑且不說她負氣使性,肯定她這人多少
是強詞奪理。不過她也有勇於認錯的長處,他汗始想找出這樣的例子來證明,恰好這時
信到了,準是他剛走了一會兒她就寫了的:

    原諒我昨天對你的冒犯吧!你覺得我太可怕了,這我也知道,我對自己的可怕之處
也深感難過。你對我那麼親切,一點沒生我的氣!裘德,不論我錯了多少,望你始終把
我當朋友,當同志。我今後當竭力避免重蹈覆轍。

    我將於禮拜六去麥爾切斯特,到進修學校取回東西。如你願意,我可有半小時同你
散步,如何?——你的後悔的

                                蘇

    裘德立刻原諒了她,請她屆時去大教堂工地找他。

                    6

    與此同時,有個中年人正在上面那個寫信的女人身上做著非凡的美夢。他就是裡查
﹒費樂生。前不久他從基督堂附近的拉姆登男女合校的鄉村小學遷回本鄉沙氏頓,在一
所規模較大的男生小學任教。該鎮坐落在一個山崖上,拉直了算,兩地相距六十英里。

    只要對那地方和周遭一切瞧上一眼,就足以了解那位老師已經把他長期熱中的計利
和夢想通通放棄了,取而代之的是個新夢想,不過這新夢想無論同教會,還是同文學都
一點不沾邊。他天生不善料理實際生活,現在卻為一個一個全屬實際的目標,也就是為
了養得起一個妻子而掙錢和攢錢。她要是願意,還可以管理緊挨著他的小學的一所女校。
正是出自這個打算,他才勸說她去進修,何況她並不準備匆匆忙忙跟他結婚。

    大約在裘德從馬利格林移居麥爾切斯特,並且在那兒同蘇一起鬧出風波的那段時間,
老師也在沙氏頓新任小學的新校捨安頓停當。他修理了所有家具,把書籍一一插在書架
上,釘好了釘子。一切就緒之後,在昏暗的寒冬夜晚,他開始坐在小會客室裡,重理舊
業,再做研究,其中一項就是羅馬占領時期的不列顛古文物;一位國立小學教師為這門
學問耗費精力固然換不來任何報酬,但他從放棄上大學的宏願後就樂此不疲了。相對來
說,這個領域還是到那時尚未開采的礦藏。對於類似他那樣的人,住在那樣偏僻閉塞的
地方,古文物遺址可謂俯拾皆是,研究起來,日積月累,必定會對那個時期的文明做出
新論斷,與流行見解大異其趣,足以令人耳目一新。

    從表面看,費樂生重做調查研究無疑是他目前的業餘愛好——他可以獨來獨往,深
入到遍佈著濕地埂路、水道和墳塚的曠野荒郊;可以閉門玩賞收集到的古陶、陳瓦和各
色鑲嵌物;他還可以以此為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必挨家挨戶去拜訪鄰居,雖然左鄰右舍
都表示過願和他友好來往。然而這畢竟不是他的真正理由,也不是全部理由。只要看看
那個月與平常不大相同的某個晚上,就會恍然大悟。沙氏頓在山崖上,下面是西向綿亙
無垠的山谷,他的窗戶開在鎮上一個凸出的犄角地方,時間已近半夜,燈光依然射到窗
外,彷彿申明此處有人還在埋頭研究。其實滿不是那麼回事,他什麼也沒研究。

    那間居室的內部——書籍、教師的寬鬆的外套,他伏案的姿勢,甚至爐火的跳動,
在展示著一個始終孜孜兀兀、研究不輟的莊嚴過程,再看他苦心孤詣,全無優越條件可
資依傍,那就更非難能可貴一語所能盡。不過這個過程雖然到前些日子是真實可信的,
此刻卻大謬不然了,因為他心無旁騖的不在於歷史本身,而是一份由他口述,並由一只
剛健的女性之手記錄下來的,於他有歷史意義的記錄。他這會兒正對著字字清晰的筆記
發呆。

    隨後他從一個抽屜裡拿出一疊細心扎好的信件,若拿這年頭通信頻繁的標準比較,
為數未免少得可憐。所有信的內件依然裝在信到時的原來信封裡,信上筆跡一如那份有
歷史意義的筆記,具有相同的女性特點。他一份份打開,看得津津有味。乍一看,也許
覺得這些小小的一張紙實在不像有什麼叫人咂摸不完的東西。它們寫得簡單明了、直言
不諱,信未署名「蘇﹒柏——」;屬於那類短時間分別後所寫的信,看完了就順手撕掉。
至於內容主要不外乎談些進修學校上課情況等等的經驗,寫信人那天一寫完肯定把它們
忘得一於二淨。其中有一封才到,那位年輕的女人說她已經收到他那封體諒人的信,既
然他以後將依她的願望避免常去學校看望她,足證他為人寬厚,令人感佩。(學校這地
方對來訪者多有刁難,她非常希望她同他訂婚一事不要走露風聲,如果他頻頻來訪,難
免喧騰眾口。)這些話,老師揣摩來揣摩去。女人不讓愛她的男人常去看她,還因為他
答應了,感激不盡,要是他該滿意的話,到底哪一樁該滿意呢?這個問題在他是個問葫
蘆,難解其中奧妙。

    他拉開另一個抽屜,從中找著一個信封,打裡面抽出蘇孩子時一張相片,是老早以
前他還不認識她時候拍的;她手裡拿著小籃子,站在涼棚底下,還有一張,她已經長成
年輕的女人了,黑眼睛黑頭髮使她在照片上顯得別具風韻,非常美麗,在她的輕松愉快
的氣質中,多思慮的習性已灼然可見。這張相片跟她給裘德的一樣,她也可以把它隨便
贈給別人。費樂生拿著它往唇邊送,才送到一半就停了,因為他對她說的費解的話還滿
腹狐疑,無奈何只吻了吻貼相片的紙版,吻時一往情深,就連十八歲小伙子那種傾心相
愛勁兒,也不免遜色。

    老師的臉不怎麼健康,顯得老氣橫秋,又因為胡子留的樣式,也就愈顯老氣了。他
賦性耿介,有君子之風,一言一行必求光明磊落,無愧於心。他說話有點慢吞吞,但口
氣誠懇,間有打頓,卻無傷大雅。頭髮鬈曲,漸見灰白,從頭頂中部向周遭披開。前額
有四條皺紋,晚上看書才戴眼鏡。他並非對女人無動於衷,而是刻意學問而不得不斂情
自抑,情形大概如此,所以他迄今未同哪個女人締結良緣。

    當他不在男孩子眼皮底下時,像那樣默不作聲的舉動已重複多次,習以為常了。一
向靦腆的老師現在正因蘇的態度惴惴不安,孩子們打量他時,眼睛一掃,尖得像穿透了
他的心,老是叫他受不了,弄得他天天一大早就想避開他們錐子樣的目光,唯恐他們琢
磨出他夢中也沒忘的心事。

    他慷慨同意蘇表明的願望之後,就不常去進修學校看蘇了;到後來,他的耐心已經
耗盡,再也熬不下去,於是在一個禮拜六上午出發去找她,給她個措手不及。他在校門
口等了幾分鐘,待她出來;但是裡邊傳出來她已經離校——也無妨認為被開除——的消
息。由於事前沒得到預告或諷示,弄得他頓時暈頭轉向。他轉身就走,幾乎連眼前的道
路都認不出來了。

    實際上,儘管她出事已有兩禮拜之久,她卻連一行也沒寫給她的求婚者。他前思後
想了一下,覺得她沒告訴他還說明不了什麼,她因為自己不免有該受指責的地方,以女
人天生面嫩好強而論,保持沉默也在情理之中,不足好奇。

    學校的人已經把她的去向告訴他;眼下既然還不必為她的生活條件擔憂,他就轉而
把滿腔怒火發洩到進修學校委員會身上。費樂生六神無主,不覺走進了旁邊的大教堂。
因為那兒正修復,拆得亂七八糟,他也顧不得屁股沾上髒印子,就坐到一塊易切石上,
兩眼無神,隨著工人動作轉,猛然間看出來其中就有那眾口一詞的罪魁禍首,蘇的情人
裘德。

    裘德打從他在耶路撒冷模型旁邊見過他從前崇拜的這位人物之後,再沒跟他說過話。
事有湊巧,他目睹了費樂生在有邊籬的小路上試探著對蘇做了求愛的動作,從此這年輕
人心裡對他滋生了異乎尋常的惡感,不願想到他,也不願見到他,不願跟他互通音問。
而且在他知道費樂生至少贏得她的許諾之後,他索性承認此後決不願見到那位長輩或者
聽到他什麼事,也不想知道他治學方面的進展,甚至連他的人品也不再想象有什麼過人
之處。老師來找蘇,正好是他跟她約好、等她來的那天。所以他一瞧見老師坐在大教堂
的中殿上,而且看出來他正走過來要跟他說話,覺得非常尷尬。費樂生自己也很尷尬,
反倒沒看出裘德怎麼樣。

    裘德過到他這邊來,兩個人躲開別的工人,走到費樂生剛坐過的地方,裘德遞給他
一塊帆布當墊子,告訴他坐在光石頭上有危險。

    「是,是。」費樂生一邊坐下來,一邊心不在焉地說,眼睛盯著地面,彷彿要極力
想起來他這會兒究竟是在哪兒。「我耽誤不了你多大工夫。因為聽說你近來見過我的小
朋友蘇,就是為這個。我想就這件事跟你談談。我不過是想問問——她怎麼啦?」

    「我想我都知道!」裘德急忙說。「是她離開進修學校、到我這兒來的事吧?」

    「就是。」

    「好吧;」——裘德一剎那突然冒出一股傷天害理、心狠手辣的衝動,要不惜一切
把他的情敵一舉毀掉。男子漢素常為人處世光明磊落,豪邁大方,可是一跟人爭起同一
個女人的愛情,就變得陰賊忍刻,不惜狠下毒手。裘德只要說一句丑聞一點不假,蘇已
經跟他跟定了,就可以把費樂生打得一敗塗地,終生受罪。不過他的行動在這一剎那卻
沒有跟上他的動物本能;他說的卻是:「你跟我直截了當地說這事,這番好意我領了。
你知道她們怎麼說的?——頂好是我跟她結婚。」

    「什麼!」

    「我也是巴不得如願以償呢!」

    費樂生渾身哆嗦起來,他的臉天生蒼白,這一刻上面的線條變得死人般僵硬刻板了。
「我可一點沒想到事情鬧到了這個地步喲!上帝不答應喲!」

    「不是這麼回事,不是這麼回事呀。」裘德嚇得直說。「我還當你聽懂了呢!我這
意思是,要是按我這會兒的處境,能跟她或是別的女人結了婚,成了家,安居樂業,用
不著東跑西顛,老換地方住,那我就覺著太美啦!」

    他真正的意思不過是說他愛她而已。

    「可是——這麼叫人受不了的事情既然鬧開了——它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費樂生
問,這時他表現出男子漢的鎮定果決,因為與其長期擔驚害怕,受盡煎熬,不如爽爽快
快,一了百了。「大凡出了事,就如同這個,就顧不得器量狹小,只好刨根問底,弄個
水落石出,才好攻破謠言,消滅丑聞。」

    裘德很快解釋了一遍;把那次奇特的歷程從頭到尾都介紹了,包括他們那晚上怎麼
會呆在牧羊人家裡;她怎麼渾身濕透了,到了他的住處;她怎麼因為泡了水,泡得生了
病;他們倆怎麼幾乎通宵達旦地討論不休;第二天早晨他怎麼送她上火車。

    「好極啦,」聽完之後費樂生說,「我看你是把底都交啦,我知道你說的是可信的,
也認為她們瞎猜疑,逼她退了學,絕對沒道理。」

    「沒道理。」裘德十分嚴肅地說。「絕對沒道理。上帝可以做證。」

    老師站起來。他們兩個心裡都明白,經過這番交談,他們再不能以朋友身份彼此心
安理得地討論他們近來的經歷了。於是裘德領著他到處走了走,指給他看大教堂正在全
面修復的特色,然後費樂生向年輕人告別,自己走了。

    費樂生找到他大概在上午十一點,但是蘇始終沒露面。裘德一點鐘去吃飯,忽然在
通往「北門」的街上瞧見他心愛的女人正在他前面,看不出來一點要找他的意思。他趕
緊快步追上去,說他原先就要她上大教堂他那兒去,她也答應過。

    「我是到學校取東西。」她說——這句話雖然算不上回答,她卻盼著他當回答就行
了。他一看她這樣答非所問,躲躲閃閃,覺得這會兒已經到時候了,非得把他長久避而
不談的情況說給她聽不可。

    「難道你今天沒瞧見費樂生先生?」他乍著膽子質問她。

    「沒瞧見。我可不是來叫人盤問他的事的,你要是再問什麼,我是決不答理!」

    「那可太奇啦——」他停下來,盯著她。

    「什麼奇不奇?」

    「你平常在人前可不像信裡那樣討喜哪!」

    「你真覺著這樣!」她微笑著說,帶出來一閃而過的想弄明白的意思。「唉,這可
真怪啦,可是裘德呀,我可覺著待你始終一個樣呢。你只要一走,我就覺著像那麼個無
情無義的——」

    她既然知道他對她的感情,他深深感到此時此刻他們正滑向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深淵。
他一個堂堂正正男子漢,一定得把一切都講個一清二楚才行。

    但是他沒說出來,而她卻接著說:「就因為我那麼想,我才寫,才說——你愛我,
我沒什麼不願意的——你想愛就愛吧,怎麼愛都行!」

    按說她話裡的含義,或者似乎這樣的意思,本當叫他欣喜欲狂,可是他已經胸有成
竹,就把這樣的情感壓滅了。他本立在那兒,沒有動靜,半天才說:

    「我還壓根兒沒跟你說——」

    「你說過啦。」她嘟囔著。

    「我的意思是,我壓根兒沒把我的歷史——全部歷史告訴你。」

    「不過我猜到啦。」

    裘德抬頭看;難道她竟然聽說過他那個早晨跟阿拉貝拉上演的那出戲;那幾個月後
比當事人死亡還徹底失敗的婚姻?他看出來她並不知道。

    「我在街上不便跟你都說。」他接著說,聲音悶悶的。「再說你還是別到我住的地
方為好。咱們就到這裡邊去好啦。」

    他們站的地方旁邊有座建築物,是個市場,他們只好湊合著在那兒呆呆,於是進去
了。那時已經下市,攤位和場區空空的,沒什麼人。他當然也想找個比較合適的地方,
無奈跟通常情形一樣,既沒有充滿浪漫情調的郊野,也沒有氣度莊嚴的教堂走廊做背景,
只好踩著狼藉滿地的爛苞菜葉子,在大堆腐爛變味的蔬菜和賣不掉的破爛東西之間來回
轉悠。一邊走,他一邊談自己的經歷。從開頭到說完,不多幾句,無非他早幾年娶了老
婆,眼下她還活著。她臉上還沒變色,就馬上迸出一句:

    「你幹嗎早不跟我說!」

    「我辦不到。講這事兒似乎太殘酷。」

    「那是對你殘酷喲,裘德!對我要是殘酷,那反倒好!」

    「不對,你這麼說不對,親愛的寶貝兒!」裘德動情地大聲說。他要拉她手,可她
把手縮了回來。他們原來歷時已久的推心置腹的關係猝然終止了,剩下的不過是男女之
間無以緩和,也難以遷就的對抗情緒。她再也不成其為他的同志、朋友和生來就是他的
心上人了。

    「我這輩子鬧出來的這段婚姻,我覺得真丟人哪。」他繼續說。『我這會兒也沒法
說明。要是你對這件事換個看法,我倒好說明白。」

    「我怎麼能換個看法呢?」她一下子發作了。「我不是一直寫,一直說——你可以
愛我,或者這類話嘛。——這全是發慈悲,為你好呀——到頭來——啊,樣樣事一團糟,
真恨死人哪!」她說,又急義氣,神經質地哆嗦起來,直跺腳。

    「蘇呀,你錯會我的意思啦!我壓根兒就沒想到你對我有意,到最近才明白過來,
所以我覺得沒關係。——你對我有意,還是大概這樣呢,蘇呀?——你明白我這話什麼
意思吧?我可不喜歡你說什麼『發慈悲,做好事』這樣話!」

    這個問題,當下的情勢也不容蘇回答。

    「我想她——你那位夫人——就算她人不正派吧——也是個——挺漂亮的女人吧?」

    「要說的話,她還夠漂亮的。」

    「比我漂亮,那沒錯啦。」

    「你跟她完全是兩碼事呀。這幾年我一直沒見過她……不過她總是要回來的,她們
這類人向來是這樣!」

    「你對她這麼甩手不管,也太少見啦!」她說,故作譏諷,實則嘴唇顫動,喉頭哽
咽。「你,還是個信教信得誠的人呢。你那個萬神殿裡托生為人的神仙——我是指你稱
之為聖人的那伙傳奇人物——知道這件事,該怎麼樣替你打圓場呢?哪,要是我干了這
樣事兒,那可就不一樣,我根本不當回事,因為我至少沒把結婚當聖禮。你那套理論可
跟不上你實踐那麼進步喲!」

    「蘇呀,你一想當個——十足的伏爾泰,嘴就跟刀子一樣厲害!反正你怎麼待我,
都隨你便!」

    她看見他難過到那種地步,心也就軟下來了,眨眨眼睛把眼淚眨掉,然後帶著個傷
透了心的女人的得理不饒人的氣勢說:「哎——你——想到求我愛你,就應該先把那件
事跟我說才對!在火車站那回子之前,我還沒那樣感覺呢,除了——」這回蘇可是跟他
一樣悲傷起來,雖然她極力要控制自己的感情,還是不大能奏效。

    「別哭啦,親愛的!」他懇求著。

    「我——沒哭呀——因為我本來就——不愛你呀——倒是因為你對我——不信任
哪!」

    市場外面的廣場完全把他們遮住了,他情不自禁地把胳臂伸到她腰那兒。他一剎那
的欲望反而做成了她振作起來、借題發揮的機會。「不行,不行!」她板著臉往後一退,
擦了擦眼淚。「既然口口聲聲咱們是表親,這麼一裝腔作勢就透著虛偽啦;不管怎麼著,
是表親就沒門兒。」

    他們往前走了十多步光景,這時她顯得鎮靜如常了。裘德卻讓她剛才那下於弄得要
發狂。要是她沒來那一套,隨便她怎麼樣,他的心也不會那麼痛楚,其實她那樣的表現
無非一時衝動,因為她也跟別的女人一樣,受不得半點委屈,所以才大發脾氣,要說是
女人,本來在所難免;可是她這人心胸寬、度量大,凡事一經多方考慮,是不會苛求於
人的。

    「你當初辦不到的事,我才不怪你呢。」她說,破涕為笑。「我哪兒會蠢到那個份
兒上呢?我是因為你先前沒跟我說,才怪了你一點點。不過,說到底,這又算得了什麼。
咱們本來就不該湊到一塊兒,就算你生活裡沒有過那個事,還不是一樣?」

    「那可不行呀,蘇呀,咱們不能那樣喲!那件事只能算個障礙!」

    「你忘啦,就算沒那個障礙,也得我愛你,想做你的妻子才行哪。」蘇說,口氣既
嚴肅,又宛轉,心意到底如何一點沒露出來。「再說咱們是表親,表親聯姻總不是好事,
何況——我已經跟人訂了婚啦。至於說咱們還照以前那樣一塊兒出出進進,我看周圍的
人也饒不了咱們。他們對兩性之間的關係看得太狹隘了,她們把我從那個學校開除了,
還不足以證明嗎?他們的哲學只承認以獸慾為基礎的兩性關係。說到強烈的男戀女慕,
那本來就是個廣大的感情世界,情慾無論如何只佔個次要地位;他們那些人有眼無珠,
根本不通。那是誰的領域呢?是維納斯﹒尤萊尼亞ヾ的!」

    ヾ舊歷中夏日為6月24日,英國有此風俗。
    她能這樣旁征博引,滔滔不絕,說明她已經神完氣足;分手以前,她已照常一樣顧
盼神飛,應對從容,意態欣欣然;對於和她年齡相若、性別相同的人的態度固然不免有
所挑剔,可是一經反思,她還是寬大為懷,不再計較。

    他這會兒也好從容自在地說話了。「有好幾個理由不許我倉卒行事,才沒跟你說。
一個我已經說過;再一個一直不斷地影響我——我命裡不該結婚——我屬於那個又古怪
又特別的家門——那個生來不宜結婚的怪種。」

    「哦——誰跟你這麼說來著?」

    「我姑婆。她說咱們福來家的人結婚總沒好結果。」

    「這可奇啦,我爸爸先前也常跟我說這樣的話!」

    他們站在那兒,心裡都讓同樣的思想占據了,且不說別的,就算假設吧,那也夠丑
惡啦。因為萬一可能的話,他們結合到一塊兒,那不是要顛倒錯亂到了極端可怕的程度
——一個盤子裡盛著兩道苦菜嗎?

    「哦,這說來說去毫無意義!」她說,面上故作輕松,內裡其實緊張。「咱們家那
些年選擇對像都挺不吉利——就是這麼回事兒!」

    於是他們裝出來自己已經想開了的樣子,剛才那些事沒什麼影響,他們仍舊是表親、
朋友和熱情的通信人,見面時還會親切愉快,哪怕比以前見面機會少了也沒關係。他們
在深厚的友情中惜別,然而裘德看了她最後一眼,不免心裡打鼓,因為就在那陣子,他
還是揣摩不透她的真心實意到底如何。

                    7

    一兩天後,蘇的信到了,猶如一陣摧毀萬物的惡風猛撼著裘德。

    他還沒看信的內容,先一眼瞧見了她的簽字,是她一本正經寫的姓名全稱,不簡不
縮,她從頭一封信起,向來沒這樣用過。

    我的親愛的裘德:現有一事奉告,諒你得悉後當不為意外,不過你難免頓生速度加
快(鐵路公司的火車用語)之感。費樂生先生和我很快就要結婚,約在三四個禮拜之後。
你當然知道,我們原意是先要等我完成進修,領到文憑,並且如有必要,能以協助他教
學,此後再辦結婚之事。但是他慷慨表示,既然我已不在進修學校就讀,似無再等下去
之理。這實屬他的美意,因為我確實由於一時不慎,致遭開除,處境十分困難。

    給我道喜吧。務必記住我要你這樣做,不得拒絕!你的親愛的表親

                     蘇珊娜﹒弗洛侖﹒馬利﹒柏瑞和

    這個消息對他真是五雷轟頂;他吃不下飯,口乾舌燥,拚命喝茶。過了會兒,他就
去上班了,也跟所有碰到這類情況的人一樣,大聲發出苦笑。萬事萬物似乎都在跟他作
對。然而他又自問:可憐的姑娘不這樣,又能怎麼辦?他覺得自己就是痛哭流涕,也於
事無補。

    「唉,蘇珊娜﹒弗洛侖﹒馬利呀!」他一邊幹活一邊說。「你可不知道結婚是什麼
滋味喲!」

    上回他醉醺醺跑到她那兒去,逼得她訂了婚,難道這一回因為他對她講了自己結婚
的事,又逼得她走這一步嗎?不錯,說不定還有實際的和社會的因素促成她的決定。不
過蘇才不是個重實際、使心眼的人哪。他不能不認為,是他吐露的秘密對她是如此意外,
因而她才在盛怒之下,給費樂生的並無把握的請求開了方便之門,並且要證明學校當局
的讕言純屬無稽之談,像一般履行婚約那樣,跟費樂生倉卒結婚是頂好的辦法。實際上,
蘇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了。可憐的蘇呀!

    他決心扮演俠客角色;為給她撐腰,一定要演得淋漓盡致。不過他還是有一兩天沒
法接她的請求寫信表示良好的祝願。而這會兒,他那可愛的小寶貝兒卻耐不住了,又來
了一封信:

    裘德:你願不願為我主婚?我在此地別無他人能像你辦這樣的事那麼方便合適,因
為你是我在此地的唯一已婚親屬。即使我父親的態度好了起來,有這麼個意思,實際上
他也不肯辦。我在祈禱書裡看過結婚儀式中一節,無論如何總得有主婚人在場,我覺得
真是出洋相。據那上面印的儀文說,我的新郎是按他的意願和愛好選中了我,可我不是
選中他。是某個人替我做主,把我交給了他,我就跟一頭母驢或一頭母羊,或者別的什
麼家畜一樣。啊,教會的使者喲,敬祝你對人的見解那麼超群邁眾喲!可是我又忘了,
我無權再返你玩啦!——永久的

                     蘇珊娜﹒弗洛侖﹒馬利﹒柏瑞和

    裘德一咬牙,亮出了英雄氣概,回信說:

    我的親愛的蘇,我當然給你道喜,當然也當你的主婚人。我提個建議,你現在既然
沒你的住所,你就從我的住所,而不是你的朋友的地方,出門子吧。我認為這樣做比較
恰當,因為如你所說,我是你在世界上這塊地方最近的親人哪。

    我不懂何以你在信末簽名用那麼一種又新鮮而又鄭重得肉麻的方式?的確你至少還
想著我一點點呢。——永遠是你的親愛的

                                 裘德

    其實他感到尤為刺心的倒不僅僅是她的署名方式,而是他對之保持緘默的所謂「已
婚的親屬」的說法——她把他這人這麼一形容,弄得他簡直像個二百五了。如果她這樣
寫是意在諷刺,他很難原諒她;如果是因為苦惱不堪——那又當別論啦!

    他提出用他的住所無論如何博得了費樂生的贊許,因為小學教師寄來一封短簡,對
他熱烈地表示謝意,接受了這個權宜辦法。蘇也向他道謝。裘德立即遷人一個比較寬敞
的公寓,他之所以換地方是為避開那位疑神疑鬼的房東太太的窺伺,因為她正是造成蘇
的倒霉的經歷的起因。

    接著蘇來信告訴她婚禮日期已定。經過打聽,裘德決定要她下禮拜六來住那個地方,
也就可以在婚禮前在鎮內居留十天。對法定婚前應居留十五天的期限,名義上完全可以
馬虎充數了。

    她那天乘上午十點鐘火車到達,根據她的要求,他沒去車站接她,因為她說他不必
因此白白誤半天工,少拿半天工資(假定她這個理由果真),但是他此時此刻對蘇了解
如此之深,知道她這是由於前一陣感情糾葛的危機所引起的相互之間的過敏反應,在她
是記憶猶新,影響猶在,只好出此一策。他到家吃飯的時候,看見她已經在自己的居室
安頓就緒。

    她同他住同一所房子,但樓層不同,彼此極少見面,偶然在∼塊兒吃晚飯,僅此而
已。蘇的神情像一個受驚的孩子。他不了解她心裡什麼感覺;他們的談話純屬敷衍性質;
不過她臉色並不蒼白,也不像不舒服。費樂生常來,大多乘裘德不在家的時候。婚禮那
天,裘德給自己放了一天假,蘇和她的表親,在這個希奇的短暫過渡期,頭一回,也是
最後一回,在一塊兒吃早飯。飯是在他的屋子(小起坐室)裡吃的,他是因為蘇住在這
兒,才臨時租了這間屋子。跟所有女人一樣,她一眼就看出來,要把它收拾得舒舒服服,
他是無能為力的,於是她風風火火地給他整理了一番。

    「你怎麼啦,裘德?」她突然說。

    他胳臂肘支在桌子上,手托著下巴頦,眼盯著桌布,彷彿上面畫出來一幅飄渺的未
來景象。

    「哦——沒事兒!」

    「你知道,你現在是『爸爸』啦。凡是主婚人,人家都這麼叫他。」

    裘德本想說「費樂生的年紀才夠格讓人叫爸爸呢!」可是他不想這麼庸俗地抵她。

    她話說得沒完沒了,好像她生怕裘德一味陷入沉思。飯沒吃完,兩個人都覺得在這
新局面下裝得那麼安之若素太沒意思,於是各到一邊去吃了。裘德心裡倍感沉重,因為
他不斷在想自己當初做過這類錯事,如今他不單沒懇求她、警告她別干這樣的事,反而
幫助和鼓勵自己愛的人做同樣的錯事。他欲言又止,「你真是拿定了主意嗎?」

    早飯後,他們一塊兒外出,他們的心也想到一塊兒了,因為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能隨
心所欲,不因俗禮而拘泥的相伴活動的機會。既是命運的捉弄,也因為蘇天性愛在嚴重
的轉折關頭,開點玩笑,侮慢神明,所以她就挽起了裘德的胳臂一路走過泥濘的街道—
—她這樣做還是這輩子頭一回呢——轉過街角,他們發現走到了一座屋頂緩斜的灰色垂
直式教堂——聖﹒托馬斯教堂前面。

    「就是那座教堂。」裘德說。

    「我就在那兒結婚?」

    「對。」

    「真是呀!」她由於好奇心驅使大聲喊叫出來。「我可真想進去開開眼,瞧瞧我待
會兒就跪下來行禮的地方什麼樣。」

    他再次對自己說,「她還不知道結婚什麼滋味呢!」

    他莫奈何只好順從她要進去的願望,就從教堂西門進去了。教堂內部光線暗淡,只
有一個女工在打掃。她仍然挽著他,簡直跟愛他一樣。那個早晨,她對他那麼甜蜜,而
甜蜜中含有殘酷意味。他想到她終將有後悔的一天,不禁心痛難忍,更覺不堪:

      ……我無從感受也無從驗證
      落在男人頭上的打擊,一旦降臨
      你們女子身上,是何等樣沉重!

    他們毫無表情地緩步走向中殿,到了聖壇欄杆旁,憑倚欄杆,在一片沉寂中站著,
然後轉身從中殿走回來。她的手仍然挽著他的胳臂,儼然剛成婚的夫婦。這個活動全由
她一手操持,其中有太多的暗示意味,令裘德差不多撐不下去了。

    「我喜歡來這麼一遍。」她說,因為情感上得到了充分的滿足,聲音是那麼宛轉、
嬌柔,而她的話是真情,那是絕對無疑的。

    「我知道你喜歡啊!」裘德說。

    「這倒怪有意思呢,因為別人從前都沒這麼來過呀。大概過兩個鐘頭,我就跟我丈
夫這樣走過教堂吧,不是嗎?」

    「一定這樣,毫無疑問!」

    「你結婚時候就這樣?」

    「天哪,蘇啊——你可別厲害到這麼歹毒啊!……唉,親愛的,我本來是不想這麼
說喲!」

    「哦,你氣啦!」她帶著悔意說,一邊眨眨眼,不讓眼淚掉下來。「我不是答應再
不叫你生氣嗎?……我想我真不該叫你把我帶到這裡邊來。哦,我太不該啦!我這會兒
明白過來啦。我的好奇心老叫我找刺激,結果就弄得自己下不了台啦。原諒我吧!……
裘德呀,你原諒還是不原諒呢?」

    她的求恕滿含著悔恨,裘德握緊了她的手,表示原諒,自己的眼睛比她的還濕。

    「咱們這會兒得趕快出去,我不想再這麼干啦!」她低聲下氣地繼續說。於是他們
走出教堂,蘇要到車站接費樂生。可是他們剛走到街上,迎面來的頭一個人恰好是小學
教師,他坐的火車比蘇要等的那趟要早些。她靠在裘德膀子上本來無可非議,不過她還
是把手抽回來。裘德覺得費樂生一副吃驚的樣子。

    「我們剛干了一件挺好笑的事兒!」她說,笑得那麼坦蕩。「我們到教堂去過啦,
演習了一下,咱們不是演習過嗎,裘德!」

    「怎麼回事呀!」費樂生說,感到莫名其妙。

    裘德心裡懊惱,認為她何必這麼直言無隱,但是到了這地步,他也不好不解釋,就
把經過講了講,告訴他他們怎麼齊步走向聖壇的。

    裘德一看費樂生惶恐不安,就盡可能高高興興說,「我還得去給她買件小禮物,你
們跟我一塊兒到店裡去,好嗎?」

    「不去啦,」蘇說,「我得跟他回住的地方。」她要求她的情人別耽誤太久,隨即
同小學教師一塊兒走了。

    裘德很快回到自己家裡,跟他們到了一塊兒。過了會兒,他們開始做婚禮的準備。
費樂生把頭髮刷來刷去,那樣子叫人瞧著受不了。他把襯衫領子漿得那麼硬,二十年來
都沒見過。不說這些,他外表莊重,富於思想,整個來看,說這個人是位脾氣好、善體
貼的丈夫,決不會有差池,不對路。他對蘇的崇拜是明顯的,不過看她的神氣,倒像她
覺著自己不配呢。

    雖然路挺近,裘德還是叫了輛紅獅車行的輕便馬車。他們出來時候,門口圍著六七
個女人和孩子。他們不知道小學教師和蘇是何許人,不過他們已經慢慢拿裘德當本鎮人
了,又猜測那一對是他的外地來的親戚,誰也料不到蘇不久前還是進修學校學生呢。

    在馬車裡,他從衣袋裡掏出來特意給她買的小賀禮,原來是兩三碼白紗。他把它整
個蒙在她的帽子和身上當婚紗。

    「放在帽子上太怪模怪樣的,」她說,「我要把帽子摘下來。」

    「哦,不必啦——這樣挺好。」費樂生說。她聽了他的話。

    他們進了教堂,站到自己的位置上,這時裘德卻想到前面那回演習准把這回儀式的
精神沖淡,可是他們行禮如儀到一半的時候,他滿心不願再充當主婚人角色。蘇怎麼會
大發奇想叫他干這樣的事呢?這不僅對他是件殘酷事,對她自己何嘗不一樣殘酷。女人
在這類事情上就是跟男人不一樣。難道她們並不像公認的那樣比男人更敏感,而是感情
更冷,更乏浪漫情趣嗎?否則就是她們比男人還有膽氣?莫非蘇生性如此乖僻頑梗,不
惜一意孤行,不惜痛徹肺腑,要練習長期受罪,把給她和他造成痛苦,當成一種享受;
又因為把他牽進去受罪而於心不忍,對他不勝憐惜?他分明看到她臉上強作無動於衷,
卻難掩內心騷亂;及至裘德以主婚人身份把她交給費樂生那折磨人的一刻,她真是失魂
落魄,難以支持下去了;但是看上去,這似乎不是她一心為自己著想,倒是因為她深知
那位表親心裡是怎麼一種滋味,而她本來就不該讓他來啊。說不定而今而後因為她反覆
無常,顛倒錯亂,將會屢屢加給他這樣的痛苦,而她自己也將屢屢為因她而受罪的人悲
傷欲絕。

    看來費樂生什麼也沒注意,他周圍一層薄霧擋住了他的視線,看不到別人的情緒變
化。他們一簽好名就離開教堂,裘德不必再提心吊膽,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在他的住處吃飯很簡單,兩點鐘他們就動身了。在走過人行道去上馬車的時候,她
回頭看了看,目光露出一絲驚恐。難道蘇就是為了表示她不受他的影響,為了他向她保
守秘密而蓄意報復,竟會以難得糊塗而投身前途莫測的生活嗎?也許她對於男人滿不在
乎吧,其實她像小孩子一樣無知,不了解男人天性中原來就有蝕耗女人的心靈和生命的
那一面。

    她踏上了馬車的踏板,忽然轉過身,說她忘了樣東西。裘德和房東都熱心要替她去
拿。

    「不成。」她說完就往回跑。「是我的手絹兒。我知道放在哪兒。」

    裘德跟她回去。她找到手絹,抓在手裡,雙目含淚凝視裘德的眼睛,突然丹唇微啟,
似欲有所表白。但是她走了,到底有什麼難言之隱,終於沒有透露。

                    8

    她究竟真把手絹忘了,還是她因為傷心,希望在最後一刻要向他傾訴衷情?裘德百
思不得其解。

    他們走了,家裡一片寂靜,他沒法再呆下去。他又怕自己把持不住,可能重蹈借酒
澆愁的覆轍,於是到樓上脫下黑衣服,換上白的,把薄高幫鞋換成厚的,照常上班干下
半天的活。

    但是他在大教堂時候老彷彿聽見身後有人說話,心裡一直前咕著她要回來。他想入
非非,認為她不大可能跟費樂生一塊兒回家。這種感覺越來越強,而且越來越有刺激性。
下班鐘一敲,他就把工具一甩,直往家裡奔。『有人找過我嗎?」

    沒人來過。

    那個晚上,他有權使用樓下起坐室直到十二點,所以他整晚都坐在那兒;甚至鐘打
了十一點,房東全家都已進入睡鄉,他還是擺脫不掉那個預感:她會回來,睡在他隔壁
的小屋裡,她先前不就睡過好多大嗎?她的行動總是難以預料,既然如此,她又為什麼
不能回來?有她住一塊兒,有她做緊鄰的房客和朋友,哪怕同她的關係疏遠得不能再疏
遠,他也就非常高興啦,而絕對不會再生出拿她當情人和妻子的念頭。他的晚飯仍然擺
在桌上沒動。他走到前門,輕輕把它開了,然後回到屋裡坐著,就像舊歷中夏日前幾個
夜晚害相思病的守候者那樣盼望著心愛的人兒的幻影出現ヾ。

    ヾ塞巴斯蒂亞諾(1485—1547),意大利畫家。《新約﹒約翰福音》中說:拉薩路
死後四天,耶穌使之復活,「那死人就(從墳墓)出來了,手腳裹著布,臉上包著手
巾。」
    他胡思亂想一陣之後就上了樓,從窗口向外瞭望,心中繪出一幅她夜行前往倫敦,
同費樂生到那兒度假的情景:他們旅途中的天空正像他現在所望見的那樣,游雲縷縷,
月亮從雲層中露出,略見朦朧,一兩顆大星星皎然可辨,宛如迷茫的星雲。在潮濕的夜
氣中,車聲磷磷,他們到了下榻的旅館,蘇的歷史翻開了新篇。接著他的心思投射到未
來,看見她周圍是些多多少少長得像她的孩子們;但是大自然鐵面無私,決不許單憑一
個爹或單憑一個媽就能一線單傳,所以他把那些孩子想象成蘇的形體奕世再傳,從中聊
以自慰的那個夢,也不免像其他人做那類夢一樣,無法實現。凡是存這類打算,想恢復
這樣單根獨脈制造出來的生命,一概被稱之為半吊子貨,為人所賤視。裘德說,「倘若
我這無根無寄的愛情此生長隔,又或淪於漸滅,那麼我能去看望看望她的孩子——她一
個人生的孩子——不也是樂在其中嗎?」他又像以往頻頻經歷過那樣,頹然醒悟,原來
造物主對於人類的微妙感情深懷鄙夷,對他的熱烈向往不屑一顧。

    第二天和以後幾天,他對蘇的深情懷念所引起的強烈的壓抑感更為顯著了。他再也
沒法忍受麥爾切斯特的燈光;麥爾切斯特的陽光給他的感覺就像失掉光澤的油漆;蔚藍
的天空竟然跟鋅板一樣青白。隨後他接到馬利格林的老姑婆病重的消息;巧的是幾乎同
時,他收到從前在基督堂時的僱主的來信,提出他如果願意,可以回去長期擔任高等手
藝活兒。兩封信多少減輕了他的苦惱。他立即起身去探視多喜姑婆,還決定順路到基督
堂了解一下建築商的意見有多大實際價值。

    裘德發現姑婆的病情比艾林寡婦信中說的還嚴重。大概她還能拖幾個禮拜或幾個月,
不過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寫信給蘇,說明姑婆的病情,囑她考慮是否在這位高齡親
戚在世時來探望一回。如果她能乘上火車在禮拜一晚上到達阿爾夫瑞頓站,同他從基督
堂乘的回程車正好錯車,那麼他將在阿爾夫瑞頓大路上接她。這樣他第二天早晨就去了
基督堂,打算盡快回來,以便如約同蘇見面。

    那座學問之城顯得疏遠、冷漠,而他自己對於同它有關係的一切事物也不再有什麼
感情。但是在燦爛陽光下,那些有直欞窗的建築學作品的正面光影交織,色彩鮮明,並
已在四方院嫩草地上面繪出逶迤的垛堞的圖形。裘德感到他以前從沒見過這地方景色如
此之美。他走到頭一回看見蘇的那條街。當初她坐在椅子上,俯身對著教會經卷,手拿
豬鬃筆,那少女般光彩形象吸住他的想一詢究竟的目光。椅子這會兒雖然還是不偏不離
擺在原處,人則沓然。這光景就如同物在人亡,再無從找到合適的人能以接替她,致力
於工藝方面的研究。她的形象現在成了那個城市的魂靈,至於從前一度使他大動感情的
學問淵博、矢志不移的非凡人物卻再也沒有力量獨占一方了。

    儘管如此,他總還是到了那地方。為了實現自己的打算,他先到從前在「別是巴」
靠近禮儀派聖﹒西拉教堂的住所。年老的房東太太開了門,一見他來了,似乎挺高興,
給他端來點午飯,跟他說以前雇他的建築商來打聽過他的通信處。

    裘德去了以前幹活的石作。但是老工棚和老工作台叫他大倒胃口,他深深感到不可
能回到舊日夢想破滅了的地方,再在那兒呆下去。他渴望開往阿爾夫瑞頓的回程火車的
鐘點快快到來。他多半能迎上蘇。

    他看到的情景令他的心情異常惡劣,往下半個鐘頭,他就像中了魔一樣活受罪,以
往多次使他陷入絕望的感想又向他襲來——他這人實在不值得他自己,也不值得別人因
為替他操心費力而惹起種種煩惱。恰好這半個鐘頭中間,他在四路口碰上破了產的經營
聖器的五金商,也就是補鍋匠泰勒,此人提出不妨到酒吧喝上一杯解解悶。於是他們一
路沿街走去,到了基督堂的很有氣派的熱鬧生活中心之一前面就站住了。原來就是那個
小酒館啊,他上次就是在那兒讓人將了軍,為回擊而高誦拉丁文《信經》的。打他從那
地方搬走以後,它已經按現代風貌徹底翻修,裝磺得煥然一新,成為遠近馳名的酒館。
門面富麗堂皇,頗能招徠顧客。

    泰勒把自己一杯喝乾就走了,他說那地方搞得太講究,他覺著不自在;要不然他得
是個酒鬼,不計較手裡多少錢,硬拼一下就算了。裘德又稍呆了會兒才喝完,無精打采
地站在一陣子人極少的酒吧中間,默不作聲。酒吧拆掉了原來的裝置,重新安排過了,
紅木件替換了漆件,在後方站位放滿了軟凳,室內按核定樣式隔成包間,包間之內隔以
鑲著紅木框子的磨砂玻璃,以防此一包間的酒客因被彼一包間的酒客認出來而感到難堪。
櫃台裡邊有兩個女招待,她們靠著安著白把子的啤酒機,機上裝有一排鍍銀小龍頭,啤
酒從龍頭慢慢滴到錫囗槽子裡。

    裘德很乏,再說開往阿爾夫瑞頓的火車的時間沒到,既然沒事可做,他就坐到一個
沙發上。女招待身後斜裝著一排鏡子,鏡子前面是一溜兒玻璃隔子,上面陳列著各種各
樣的黃玉色、藍寶石色、紅寶石色和紫水晶色的瓶子,裡邊裝的都是裘德叫不出名字的
名酒。幾個顧客走進了隔壁包間,空氣一下子活躍起來,收銀機開始操作,顧客每丟進
一個硬幣,就發出叮叮聲。

    裘德沒法直接看到那個包間的女招待,不過他偶爾瞥見她身後鏡子映出的背影。他
本來有意無意地看看而已,不料她陡然掉過臉來,對鏡整理頭髮。他嚇了一跳,原來那
是阿拉貝拉的臉。

    要是她過到他這個包間來,她就會看見他。但是她沒來,因為這由另一邊的女招待
負責。阿貝穿一件黑長袍,袖口上鑲著白亞麻布花邊,領子是白的,開口很大,體態較
前更豐滿,搭上左胸前佩一簇水仙花就更惹眼。她侍候的那個包間裡邊放著一盞酒精燈,
冒著發藍的火苗,正在催熱上面的電鍍水壺,水蒸氣直往上飄。不過他只能從她身後的
鏡子裡分辨出這些東西。鏡子也映出她侍候的那些人的面孔,其中一個是年輕漂亮的浪
蕩兒,多半是個大學生,正對她說一件挺逗趣的經歷。

    「哎,考克門先生,行啦!你怎敢跟咱這清白人講這事兒!」她快活地高聲說,
「考克門先生,你把胡子鬈得這麼個漂亮勁兒,是干啥用啊?」小伙子胡子刮得光光的,
她這一回嘴逗引得哄堂大笑。

    「得啦!」他說。「給我來杯柑香酒,點個火吧。」

    她從那些好看的瓶子中間拿出一個倒了酒,又擦了根火柴,討好地貓著腰送到他的
煙卷上,他立刻吸了一口。

    「好啦,親愛的,你男人最近有消息嗎?」

    「一個字兒也沒有。」她說。

    「他在哪兒呀?」

    「我是在澳洲離開他的,估摸他還在那兒。」

    裘德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你怎麼跟他散了呀?」

    「不問問題,也就聽不見瞎話。」

    「那就是啦,把找的零給我吧,你卡在手裡有一刻鐘啦。我還要在這風景如畫的城
裡再風流一陣子,就無影無蹤嘍。」

    她把零錢從櫃台上遞給他,他順手抓住她的手指頭,還捏著不放。阿拉貝拉稍微掙
了一下,哧哧地笑了笑。

    裘德就像個頭昏眼花的哲學家一直看下去。阿拉貝拉這會兒看起來跟他的生活居然
拉開得這麼遠,真是太離譜了。就拿名分上的密切關係講,他也看不出來還剩下什麼。
既然事情變化到了這地步,按他這會兒的心境,阿拉貝拉到底算得上還是算不上他妻子,
他實在無所謂。

    她侍候的那個包間已經空下來,他稍微想了想,就進去了。阿拉貝拉起初沒認出他
來。接著他們目光一對。她一下子愣住了,隨即眼神露出了涎皮賴臉、滿不在乎的味道,
跟著開了口:

    「哎呀呀,我的天哪!我還當你早就人士為安啦!」

    「哦!」

    「我一直沒聽見你什麼,要不然我才不上這兒來呢。不過這也算不了什麼!我這個
下午怎麼招待招待你?威士忌加蘇打?論咱們老交情,這屋子裡的東西,隨你點什麼都
行!」

    「謝謝,阿拉貝拉。」裘德說,沒有笑容。「我什麼也不想要,我已經喝夠啦。」
事實是她這出乎意料的出現倒掉了他一瞬間曾想喝烈酒的胃口,像是把他推回到吃奶的
襁褓期。

    「這倒怪可惜的,那你就什麼不用吧。」

    「你到這兒多久啦?」

    「大概六個禮拜吧。我是三個月之前從悉尼回來的。我向來喜歡這生意,這你知
道。」

    「我不懂你怎麼會上這兒來!」

    「好啦,我就說說吧,我原來當你一命歸天啦。我在倫敦那會兒瞧見過這個位子招
人的廣告,我琢磨來琢磨去,反正這兒總沒人認得我,因為我長大成人以後壓根兒沒到
過基督堂。」

    「你幹嗎從澳洲向後轉呢?」

    「哦,我自有道理。……那你現在還沒當上大學學監吧?」

    「沒有。」

    「連個牧師也沒當上?」

    「沒有。」

    「也沒當反國教的老爺子?」

    「我原來什麼樣還是什麼樣。」

    「這話不錯——瞧你這樣兒就知道啦。」她一邊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邊懶洋洋地把
手指頭放在啤酒機的拉把上。他注意到她的手比他們在一塊兒生活的時候還小還白,放
在拉把兒上的手戴了只鑲寶戒指,看上去真像藍寶石——果然不錯,而且常來這酒吧的
小伙子們一見就贊不絕口。

    「這麼說,你還冒著男人活著的名兒在混著哪。」他繼續說。

    「對啦,我想我總得這麼辦才對路。我覺著說自己是寡婦,未免太彆扭。」

    「這倒是實話。這兒知道我的人可不算少。」

    「我可不是那個意思——我已經說了,我早拿你不算數啦。這其間另有道理。」

    「什麼道理?」

    「這會兒我不想說。」她沒正面回答。「我眼下日子好得很,我可不想跟你纏到一
塊兒。」

    這時進來一個沒下巴頦的闊少,小胡子留得像女人的眉毛,他點名要一種挺希奇的
攙合酒;阿拉貝拉只好先去招呼他。「咱們不好在這兒談。」她說,猶豫了一下。「你
還能等到九點再來?乾脆說個行,別那麼二百五似的。我可以請假,比平常早兩個鐘頭
下班。」

    他想了想,悶聲悶氣地說,「我來就是啦。我看咱們倒得安排安排。」

    「哦,安排個屁!我才不要什麼安排哪!」

    「不過我總得了解這麼一兩樣才行呢;就照你說的辦,咱們不在這兒談。」

    他把杯子裡剩的酒倒掉,離開酒吧,到街上走來走去。他苦苦戀著蘇,纏綿悱惻,
本是一泓澄碧,不料被這突如其來的衝擊攪渾了。阿拉貝拉的話固然絕不可信,可是她
話裡也透露出來她並不打算跟他糾纏的意思,以前當他離開人世,恐怕話中也有幾分真。
話說回來,現在還有唯一一件事得辦,那非得采取一桿子到底辦法不可,因為法律總是
法律,再說就算她跟這個女人已經兩不相干,比如一個東頭一個西頭,可是在教會眼裡,
他們還是合成一體呢。

    既然他非在這兒跟阿拉貝拉碰頭不可,那就不可能如約到阿爾夫瑞頓去迎蘇了。這
麼一想,他就心裡覺著刺痛;不過事情自有前緣,莫非天定。也許就因為他對蘇的愛情
踰分非禮,上蒼有意把阿拉貝拉插進來,以示懲罰。所以這個晚上他只好在城裡到處轉
悠,等著會她;同時他又避開每個有學院回廊和會堂的地方,因為他瞧見它們就覺得難
受得不得了。在走回酒館的路上,紅衣主教學院大鐘正好響了一百零一下,這種巧合簡
直就像對他存心嘲弄。酒館已經燈火輝煌,場面一片歡騰,縱情嬉笑。女招待粉面生春,
個個頰上飛紅;她們一舉一動比先前更來得輕快自然——更大膽、更興奮、更富於肉感,
表現自己的情緒與欲望不再躲躲閃閃、扭扭捏捏,而是懶洋洋。軟綿綿,笑個沒完。

    前一個鐘頭,酒吧擠滿各色人等,他在外面聽得見他們大聲喧呼;但到得後來,剩
下的顧客不多了。他對阿拉貝拉點點頭,示意她出來時候可以在門外找到他。

    「不過你先得跟我來點什麼。」她興致勃勃地說。「先來個睡前杯吧,我天天這樣。
然後你就先出去,等個分把鐘,咱們頂好別讓人瞧見在一塊兒。」她倒了兩杯白蘭地;
雖然她臉上明明是喝足了,或者說她吸足那麼多鐘頭的酒氣,把她薰夠了,她還是一傾
而盡。他也喝了自己的一杯,然後走到酒館外面。

    幾分鐘後她出來了,穿著一件厚上衣,戴著一頂上插黑羽毛的帽子。「我住得挺
近。」她說,挽起他的胳臂。「我有前門鑰匙,什麼時候都進得去。你倒是要怎麼個安
排法兒?」

    「哦——沒什麼特別的。」他回答,又難受又累。他的思想又轉到阿爾夫瑞頓,他
趕不上那趟火車了。蘇到時看不到他,難免大失所望,他也錯過了跟她同行,爬上往馬
利格林的又長又僻靜的山路的樂趣。「我真應該回去。我擔心姑婆都停床啦。」

    「明兒早上我跟你過那邊去。我看我可以請天假。」

    阿拉貝拉平素就像母夜叉,無論對他的親人還是他本人,哪有什麼情義可言,這會
兒居然準備到他的垂死的姑婆床前,還要跟蘇見面,他覺得真是太出格了。不過他說:
「當然,你要願意去,就去好啦。」

    「好吧,咱們得考慮考慮啊……就說這會兒吧,咱們先得來個協議,要不然咱們在
這地方呆在一塊兒就囉嗦啦,因為這兒人家本來認識你,慢慢兒也認識我啦,眼下自然
還沒人瞎猜疑我跟你有什麼關係。咱們這會兒正朝車站那邊走,你瞧咱們就搭九點四十
分的火車上奧爾布裡肯好不好?不到半個鐘頭就到啦,也沒人認得咱們,想幹什麼,就
干什麼,誰也管不著。以後咱們再定關係公開不公開好啦。」

    「隨你便吧。」

    「那你就等著我去拿兩三樣東西。我就住這兒。有時候晚了,我才歇在幹活兒的飯
店裡頭,所以沒人會想到我在外面過夜。」

    她很快回來了,他們接著走到車站,坐半個鐘頭火車去奧爾布裡肯;到達後住進靠
火車站一家三等客店,剛好趕上來頓晚飯。

                    9

    第二天早上九點到九點半之間,他們又坐火車返回基督堂,兩個人占了三等車廂的
一個隔間。阿拉貝拉因為要趕火車,草草梳洗了一下,樣子有點邋遢,臉比起頭天晚上
在酒吧時候容光煥發。生氣盎然,簡直判若兩人。出站時,她才知道離酒吧上班還有半
個鐘頭。他們不言不語走了一段路,到了市外。路是通到阿爾夫瑞頓的,裘德朝著遠處
的大道張望。

    「哎……我這個沒用處的可憐東西喲!」他看完了嘴裡直嘟囔。

    「怎麼回事?」她問。

    「我當初上基督堂就走的這條路,還滿腦子宏圖大略呢!」

    「算了吧,管它什麼路不路,我得十一點到酒吧上班呢,這會兒快到了。我跟你說
過了,我不會請假跟你一塊兒去看你姑婆。我看咱們頂好就在這兒散了。反正什麼也沒
商量好,我這會兒得趕快離開你,別一塊兒往大成街那邊走。」

    「那好吧。不過早上起床的時候,你不是有點事想在我走之前跟我說嗎?」

    「我是要說——兩件事——一件得特別說說。不過你是不會答應替我守秘密的。我
這會兒就說,你答應不答應守秘密?因為我是個老實巴交的女人,才想著告訴你這件事。
昨兒個晚上我已經開了個頭了——就是那位在悉尼開旅館的先生。」阿拉貝拉說話顯得
比平常有點急。「你嘴能緊嗎?」

    「好啦,好啦——我答應就是啦!」裘德不耐煩地說。「我當然不想把你的秘密捅
出去。」

    「這麼說吧,我跟他一約著到外頭散步,他就老是說我模樣長得俊,把他迷住啦,
死盯著要我嫁他。我壓根兒沒想回英國,可我人遠在澳洲,離開我爸爸之後,又沒個自
個兒的家,最後我還是答應嫁給他啦。」

    「什麼——嫁給他啦?」

    「對啦。」

    「在教堂裡頭,按正式手續,按法律規定嫁給他嗎?」

    「對啦。我回來之前一直跟他一塊兒過。這事兒辦得有點稀裡糊塗,我也知道。哪,
我全告訴你啦。你可別給抖露出去呀!他說他要回英國呢,可憐的老不死的。他要是真
回來,也不大能找著我。」

    裘德怔怔地站著,臉發白。

    「見鬼嘍!你昨晚上幹嗎不講呀?」他說。

    「唉——我沒……那你不打算跟我擺擺平嘍?」

    「這麼說你跟酒吧客人說的『你男人』就是指他嘍,當然——不是指我。」

    「當然不指你。……得啦,別這麼大驚小怪的。」

    「我還有什麼可說的!」裘德回嘴說。「你招認了這個——罪——我還有什麼可說
呀!」

    「罪!呸!他們那邊才不把這個當回事呢!……好吧,你要是這麼個看法,我乾脆
就回他那兒去。他才喜歡我呢,我們過得體面極了,跟殖民地別的明媒正娶的夫妻一樣,
人家才看得起哪!再說我怎麼知道你先前在哪兒?」

    「我用不著訓你啦。我要是說,有一大堆話要說呢。不過說了也許全是對牛彈琴。
你希望我干什麼?」

    「什麼也不叫你干。本來還有件事要告訴你,可我覺著咱們見這回面已經夠了。你
也講了你這會兒的情形,我要考慮考慮,以後告訴你吧。」

    他們就這樣散了。裘德看著她往旅館的那個方向消失以後,就進了旁邊的火車站,
看看還得等三刻鐘,回阿爾夫瑞頓的火車才能開過來,於是茫茫然晃悠到城裡,一直晃
到四路口,跟從前常佇立它前面一樣,又站住諦視向前延展的大成街,但見街旁學院林
立,美輪美奐,如臨畫境,普天下也只有熱內亞宮苑大街的大陸風的景色差堪媲美。那
些崇樓傑閣在清晨的空氣中,線條分外明晰,宛如繪好了的建築底圖。但是看歸看,裘
德其實對它們視而不見,心裡也沒什麼批評的意思。因為他還讓半夜裡同阿拉貝拉的肌
膚之歡以及黎明時看到她橫陳大睡的姿態的那種說不出的感覺糾纏著,因而不由得產生
了自甘墮落之恨,而正是這種感覺把那些實在的建築物遮擋起來了。他臉上木然,顯出
負罪的表情。如果他能把一切都歸罪於她,倒也罷了,可以少難受點。怎奈他此時不只
瞧不起她,他還憐憫她。

    裘德掉頭往回走,快到車站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大吃一驚——驚
的不只是有人喊他名字,更是喊他名字的那個聲音。果然不錯,真是個蘇啊,他是太意
外了,只見她如幻影般站在他面前——神情猶如夢中身臨險境,又驚慌又焦急,雙唇微
顫,眼睛睜得大大的,分明表現出既有怨意,又有責難。

    「哦,裘德呀——這樣見到你,我真高興啊!」她急促地說,聲音起伏不定,如泣
如訴。打她婚後,他們從未見過面,這會兒她要看他思想有什麼變化,不期然而臉紅了。

    他們倆都朝別處看,好把自己的感情掩藏。他們相互拉著手,沒再說別的;等到往
前走了會兒,她才惴惴不安地偷看了他一眼。「我按你說的,昨天晚上到了阿爾夫瑞頓,
可那兒沒人接我呀!不過我還是一個人到了馬利格林,人家跟我說姑婆的病稍微見好點。
我坐著陪了她一夜;因為你沒來,我一直不放心——我當時想你又回到那個呆過的城市,
不免想到——我結婚了——心裡頭就怪亂的;我人不在那地方,你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
這麼著,你又想借酒澆愁吧——跟上回你因為當不上大學生失了望一樣,也就把從前答
應我決不再犯的話忘光啦……我當時想這一定是你沒來接我的緣故啊。」

    「所以你就像心慈的天使,想方設法來找我,要把我救出來!」

    「我當時就想坐早班車來,要想法把你找到——怕萬一——萬一……」

    「親愛的,我答應你的話,我始終沒忘啊!我現在敢保我決不會再跟從前一樣突然
犯毛病啦。比那還好的事,我大概也做不到,可是那樣的事也不會再干啦——一想到它,
我就噁心極啦。」

    「你呆在城裡,沒幹那樣事,我才高興呢。不過,」她說,話裡捎帶著點難以察覺
的不快,「你昨晚上沒按約好的回來接我呀!」

    「我沒做到——真對不起。晚上九點我跟人有個約會——太晚了,想趕上那趟車接
你,要麼直接回馬利格林,都不行啦。」

    他看著他所愛的女人這會兒的樣子,在他的溫柔的心中把她這個人世間對他來說最
甜蜜、最無私。D的人引為同志,而她主要生活在一個充滿靈性的幻想世界中。她有如
天仙化人,純淨明潔,她的靈魂就在自己肢體上顫動。一想到他自己竟然同阿拉貝拉同
床共枕,那麼齷齪下流,不由得羞愧難當。他要是把他剛剛所做所為直戳進她心裡,他
就是十足的恬不知恥的惡棍啦。她這人擯絕歡愛,脫棄凡俗,有時看起來殆難嫁與常人,
做個通達人情的妻子,然而她又的的確確是費樂生的妻子。她怎麼會成了這個樣?而她
成了這個樣又怎麼生活下去?他瞧著此時此刻的她,對個中奧妙殊難索解。

    「你跟我回去好不好?」他說,「火車等等就到了。我還不知道姑婆這會兒怎麼
樣。……蘇呀,你是為我跑了這麼多路啊。你得起多早動身啊,可憐的孩子!」

    「是喲。一個人坐在那兒看姑婆,我一心都想著你怎麼啦。我根本沒睡過,天一亮
就動身了。以後你不會再平白無故地亂來,弄得我擔驚害怕吧!」

    裘德倒不一定認為她所以擔驚害怕,完全是因為他平白無故地亂來。上車之前,他
才把她的手松開——他先前跟另外那個人好像也坐的這節車箱。他們並排坐著,蘇坐在
他和車窗之間。他打量著她的側影,線條是那麼精緻優雅。她穿的是緊身衣,胸部繃得
緊緊的,凸起的部分小小的,像是蘋果,同阿拉貝拉豐滿碩大的胸部大異其趣。他看著
她,她卻沒轉過臉來,眼睛一直朝前看,彷彿怕一跟他四目相對,就免不了惹起一番令
人煩惱的爭端。

    「蘇啊——你這會兒跟我一樣結了婚啦,可咱們一直忙手忙腳的,這件事咱們還沒
顧得上談哪!」

    「沒有談的必要!」她很快頂回去。

    「哦,荷——也許沒……可是我希望——」

    「裘德——別談我好吧——我希望你別提啦!」她懇求著。「一提這事,我就難受。
我不該說這個話,你就擔待著吧!……,你昨天在哪兒過的夜呀?」

    她這樣問純屬無心,無非想借此換個話題。他心裡明白,所以另說了句,「在客店
裡過的。」按說他要是把意外遇到另外那個人的事告訴她,心裡倒要舒坦些,但是那個
人既然最後已經講明白在澳洲結了婚,他反而覺著為難,唯恐他無論怎麼說,都不免對
他那個無知無識的妻子有所損害。

    他們一路談著,就到了阿爾夫瑞頓,不過談來談去總是不自然。蘇非復過去可比了,
她的名字冠上了「費樂生」這個標簽,即使他一心想把她當成獨立的個人跟她談談心,
這一來,也叫他洩了氣,難以啟齒。然而她似乎依然故我,沒有變化——不過對這他也
講不出個所以然。現在還剩下往鄉下走的五英里路,大部分是上坡路,走起來跟坐車一
樣不方便。裘德這輩子是頭一回跟蘇一塊兒走這條路,從前他是跟另外那個人一塊兒走
的。這會兒他彷彿舉著一盞明燈,暫時把陰暗的過去驅散了。

    她還在說話;但是裘德注意到她仍然設法避免提到她自己。最後他就問她的丈夫情
況如何。

    「哦,是啊。」她說。「他成天價拴在學校裡頭,脫不開身,要不然就跟我一塊兒
來啦。他這人心才好哪,老替人家想,為著陪我來,連他自己立的規矩也顧不得了,只
好請回假——因為他一向是堅決反對請假,還是我把他勸住了。我覺著一個人來倒好些。
多喜姑婆這個人我知道,脾氣特古怪。她等於不認識他,那就把兩邊都弄得別彆扭扭的。
既然她神志不清,我倒高興他沒來啊。」

    裘德一邊聽著這番對費樂生的誇獎,一邊悶悶不樂地往前走。「費樂生先生凡是該
為你想的,處處都替你想周到啦。」他說。

    「可不是嘛。」

    「你準是位快活的太太嘍。」

    「那還用說嘛。」

    「新娘子呀,到現在,我大概還該這麼稱呼吧。我把你交給他到現在還沒幾個禮拜
吧,再說——」

    「好啦,我知道!我知道!」她臉上那股子神氣跟她剛說出來的理直氣壯的話不太
搭配,因為她剛才說得那麼有板有眼,那麼於乾巴巴,就如同把《家庭主婦指南》裡的
模範語言照本宣科了一遍。裘德深知蘇說話聲音每一點顫動都有其含義,他能解讀她心
清變化的每一點跡象。她結婚固然不到一個月,但她是不快活的,這一點他深信不疑。
不過單憑她倉促離家,遠道而來,同這輩子幾乎不相識的親戚訣別,也證明不了什麼道
理;因為她做起這樣的事來自自然然,也跟做別的事一樣。

    「好啦,費樂生太太,請你接受我這會兒是、也永遠是對你的良好祝願吧。」

    她瞪了他一眼,表示責怪。

    「不是呀,你不是費樂生太太。」裘德嘟囔著。「你是親愛的、獨立不羈的蘇﹒柏
瑞和呀,你自己還沒明白呢!相夫持家之道好比其大無比的牛胃,還沒把你這個微不足
道的東西吞噬消化,臨了讓你沒了自己的個性呢。」

    蘇裝出氣惱的樣子,然後她回答說:「照我看,當家作主的為夫之道也沒把你——」

    「可是它的確弄得我沒個性啦!」他說,傷心地搖搖頭。

    他們走到了棕房子和馬利格林之間冷杉下,裘德和阿拉貝拉一同生活過、爭吵過的
孤零零的小房子,他這時掉過頭來看它。那兒住著一個挺窮苦的人家。他忍不住對蘇說:
「我跟妻子一塊兒過的那陣子,一直住那個房子裡頭。我從她家把她帶過來的。」

    她瞧著房子。「那房子跟你的關係如同小學校捨跟我的關係。」

    「那倒是不錯,不過我當初住在那兒,可不像你這會兒在家裡那麼快活!」

    她閉著嘴,以沉默表示不以為然。他們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這時她又對他看著,想
弄明白他對她這樣的態度有什麼反應。「當然我也許把你這會兒的快活說得過分了——
這誰又知道呢。」他淡淡地說下去。

    「裘德,就算你說這樣的話是刺我,你也別再往這上頭想好吧。他對我不錯,凡是
按男人該做的,他都做到了,也給了我充分的活動自由——年紀大的男人一般做不到這
地步。……要是你認為他年紀太大,對我不合適,我就不快活,那你就錯啦。」

    「親愛的,我可沒想說他什麼壞話——沒想對你說呀。」

    「那你就別再說叫我難過的事好吧,行不行?」

    他沒再說什麼,不過他知道,總是有什麼原因讓蘇感到她選擇費樂生做丈夫,是做
了件不該做的事動

    他們下降到低窪處的麥田,它的一側上面就是馬利格林村——裘德多年前就在這塊
麥田裡讓莊稼漢陶大抽打過。他們爬上坡子,朝村裡走,快到姑婆家的時候,看見艾林
太太站在門口。她一瞧見他們,就把手舉起來,似乎表示他們來得不合時宜。「她下樓
啦,信不信你們看就是了!」寡婦嚷嚷著。「她硬是下了床,怎麼勸也不行。我真不知
道要出什麼事哪!」

    他們進門的時候,老太婆的確坐在壁爐邊上,身上裹著毯子,臉掉過來對著他們看,
那張臉活像塞巴斯蒂亞諾畫的拉薩路的臉。ヾ他們準是露出驚訝的神氣,因為她用虛弱
的聲音說:

    ヾ指吉本,引語出自他的《羅馬帝國衰亡史》。
    「唉——我把你們嚇著啦!我可要在這兒呆長了,才不想讓人家心裡高興哪!我可
不想找個不懂事的,知道的還沒你一半多,把你折騰來折騰去的,哪個身子骨吃得消喲!
唉,你就要跟他一樣後悔這個婚姻啦!」她轉過臉來,對蘇接著說,「咱們家的人全這
樣——別的人也差不多喲!你就得像我這麼著才行哪,你這個傻丫頭!何況你又是那麼
百裡挑一地找了那個小學老師費樂生!你嫁給他倒是圖什麼呀?」

    「姑婆,難道大多數女人嫁人都是為圖什麼?」

    「唉!你這是想說你愛那個男人!」

    「我什麼明明白白的話都沒說。」

    「那你是愛他嘍?」

    「別問我啦,姑婆。」

    「那男人我記得挺清楚。是個挺斯文、也挺體面的人物;不過老天爺喲!——我不
是要傷你的感情,不過到處都有那麼些男人,什麼討人疼的女人都吃不消。我本來想說
他就是一個。我這會兒就不說啦,因為你大概知道得比我清楚啦——不過這也是我早該
說的呀!」

    她跳起來,跑出了屋子。裘德跟著她出去,在披子裡找到她,她哭了。

    「別哭啦,親愛的!」裘德痛苦地說,「她本意還是好的,不過她這會兒粗裡粗氣、
怪裡怪氣就是啦,你知道。」

    「哦,不是——不是那麼回事。」蘇說,想擦乾眼淚。「她粗不粗,我一點不在
乎。」

    「那又為什麼呢?」

    「因為她說的是實話!」

    「上帝啊——怎麼——你不喜歡他?」裘德問。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脫口而出。「我頂好——也許頂好沒結婚!」

    他懷疑她原來是不是真想說出這樣的話。他們回到屋子裡,原來談的事算過去了。
姑婆對蘇相當親熱,對她說,剛結婚的年輕女人難得像她這麼老遠地來看一個生了病的
討厭的老傢伙。蘇要在下午離開,裘德便找了一位鄰居趕車送她到阿爾夫瑞頓。

    「要是你願意,我跟你一塊兒到車站好吧?」他說。

    她不願他去。鄰居趕著馬車過來了,裘德扶她上了車,也許這樣顯得過分熱心吧,
因為她看看他,示意他不該這樣。

    「我打算——我回麥爾切斯特以後,哪天去看看你,你看行吧?」他悻悻地說。

    她俯下身來,溫柔地說:「不行,親愛的——你想來,可還不是時候。我覺得你現
在心情不怎麼好。」

    「就是啦。」裘德說。「再見!」

    「再見!」她搖搖手就走了。

    「她說得不錯!我不該去!」他嘟囔著。

    那天晚上和以後幾大,他死命壓制自己要想去看她的願望。為了存心扼殺使他神魂
顛倒的愛情,把這種願望消滅於無形中,他差點沒把自己餓垮。他誦讀自律訓條,還專
門撿出教會史講述第二世紀苦行主義的篇章來學習。他還沒從馬利格林回麥爾切斯特,
就收到阿拉貝拉的一封信。他一看到信,就為自己裹進了她那個世界而良心受到譴責,
要比他因戀戀於蘇而自責更為強烈。

    他一眼看出來信上蓋的不是基督堂郵戳,而是倫敦的。阿拉貝拉告訴他,他們倆那
天早晨在基督堂分手後沒幾天,她很意外地收到先前在悉尼一家旅館當經理的澳洲丈夫
的親切的來信。他是專門到英國來找她的,在蘭貝斯地方開了家有全份營業執照、便於
經營的酒館,盼望她到他那兒,一塊兒做生意,以後酒館大概會生意興隆,因為它地處
人煙稠密,愛喝金酒的頭等居民區,現在一個月生意已經做到兩百鎊,往後不用費勁就
能加一倍。

    因為那個人說他至今還非常愛她,求她告訴他她在什麼地方,再說他們分手不過因
為小吵小鬧,而她在基督堂干的活兒也不過臨時性質,所以經他一勸,就上他那兒去了。
她總不免覺得她跟他的關係比跟裘德的近乎多了,因為她是明媒正娶嫁他的,在一塊兒
過的日子也比跟頭一個丈夫長得多。她這樣向裘德表示各奔前程,決不是對他抱有惡感,
也完全相信他不會跟她這軟弱無能的女人過不去,不會給她到處宣揚,不會在她現在剛
有個機會改善境遇,過上體面生活的時候,把她毀掉。

                    10

    裘德回到了麥爾切斯特,那兒離蘇的永久性寓所不過十二英里半,這當然有好處,
不過好處本身就有問題。起初他認為近便正是個明顯的理由,他不該南去看蘇。但是基
督堂又叫他痛心疾首,他也實在不想回去。再說沙氏頓同麥爾切斯特既然有鄰近之利,
這豈不是讓他大可借此同「大敵」短兵相接,取得戰而勝之的光榮嗎?教會早期的僧侶
和貞女就是視逃避誘惑力可恥行徑,甚至不惜同處一室而決無苟且之行。可是裘德就是
不肯回想一下歷史家ヾ從前說得多麼言簡意賅,一針見血:遇到這類情形,「受了凌辱
的『自然』,勢必有時為她的權利而肆虐。」

    ヾ法利賽是古代猶太人一個宗支,尊禮重法,講究虛文。
    為當牧師,他現在又是廢寢忘食,不遺余力地學習,省悟到前一陣子既沒有一心撲
在自己的目標上,也不是抱住事業不放。他對蘇的熱烈的愛情攪得他心煩意亂,可是他
又甘心同阿拉貝拉鬼混十二個鐘頭,就算這樣做於法有據,就算她事後才說在悉尼有了
個丈夫,看來還是他的本能在做怪,所以才幹了壞事。他確實自信已經克服了一切縱酒
自廢的傾向,說實在的,他以前何嘗因好酒而貪杯,他痛飲無度無非借此逃避無法忍受
的內心痛苦。話雖如此,他還是不免心情沮喪,因為他很明白,就他整個人格而言,他
情慾太盛,因此當不了好牧師,充其極量只能希望在一生永不息止的靈與肉之間的內在
鬥爭中,肉並不總是勝方。

    在攻讀神學著作的同時,他還有一項愛好,就是想把在教堂音樂和通奏低音記譜法
方面的粗淺技巧發展起來,能達到相當準確地按譜合樂參加合唱的水平。麥爾切斯特市
外一兩英里的地方有個新近修好的教堂,裘德在那兒安裝過石柱和柱頭。他借那次機會
結識了教堂風琴師,後來總算以一個低音部歌手進了唱詩班。

    每個禮拜天,他兩次到那個教區,有時候禮拜中間也去。復活節前有個晚上,唱詩
班聚起來練唱,試唱一首新贊美詩,準備下個禮拜正式使用。裘德聽人說新贊美詩出自
維塞克斯郡一位作曲人之手。試唱結果表明它是一首有非凡的感人力量的曲子。大家唱
了又唱,它的和聲把他緊緊抓住了,令他極為感動。

    試唱一結束,他就走過去向風琴師請教。樂譜還是稿本,作曲人姓名和贊美詩題名
《十字架下》都標在稿本上端。

    「哦,」風琴師說,「他是本地人,是位職業音樂家,住在肯尼橋,在這兒跟基督
堂之間,教區長對他很了解。他可是基督堂的傳統培養造就出來的呢。他的作品能有那
樣的品味,道理就在這兒。我想他這會兒是在一座大點的教堂演奏,還帶個穿著白法衣
的唱詩班呢。他有時候也到麥爾切斯特來,大教堂風琴師位子有一回出了缺,他很想謀
到手。這回復活節,他這首贊美詩已經到處傳唱啦。」

    裘德在回家的路上一邊走,一邊哼著贊美詩的調子,老琢磨著那位作曲人是個何等
樣人物,作那樣的曲子又原因何在,他該是多麼富於同情心的人哪!他自己這會兒為蘇
和阿拉貝拉的事弄得焦頭爛額,無法收拾,這種糾纏不清的局面叫他覺著良心有虧,他
多想認識那個人啊!「只有他那樣的人才能理解我的難處啊。」好衝動的裘德說。如果
哪個人想在世上覓個可供談心的知音,恐怕非那位作曲人莫屬,因為他必定受過苦,揪
過心,做過夢啊。

    簡單地說吧,福來如同孩子一樣決心下個禮拜天到肯尼橋去,雖然來回破費和誤工
本會承受不起,他也顧不得了。他一大早按時動身,因為坐火車也得經過一段曲折、繞
彎的路程,才到得了那個鄉鎮。傍午他一到,就過橋進了別具風貌的老鎮,向人打聽作
曲人的住址。

    人家跟他說再往前走一點,看見紅磚房子,就是他家了。那位先生不到五分鐘之前
才走過那條街。

    「他上哪兒去啦?」裘德趕緊問。

    「打教堂出來,一直回家了。」

    裘德步子加快往前追,一會兒就瞧見前頭沒多遠有個男人,身穿黑外套,頭戴黑呢
帽,帽簷耷拉著。他心裡挺高興,步子邁得更大,直追上去。「饑渴的心靈在追飽暖的
心靈哪!」他說,「我一定得跟他談談才行!」

    但是沒等他追上,音樂家就進了家門。他琢磨這會兒拜訪他合不合適,決定既然到
了地方,那就一不做二不休,不能再等,不然的話,候到下午,回家的路太遠,就趕不
及了。那位心靈高尚的人未必那麼拘泥禮節,而這會兒他正向聖教敞開心扉之際,俗世
的。律法不容的情慾卻找到空子,乘虛而入,這個人大概就是給他提出十分中肯的忠告
的上佳人選吧。

    於是裘德拉了門鈴,有人把他讓進去了。

    音樂家隨即出來見他。裘德衣冠楚楚,儀表堂堂,從容大方,當下受到很好的款待,
不過要說明來意,他還是覺著為難,不好出口。

    「我在麥爾切斯特附近一個小教堂的唱詩班裡頭。」他說。「這禮拜我們練過《十
字架下》,先生,我聽說曲子是你作的。」

    「是我作的——大概一年了。」

    「我——喜歡這個曲子,我認為它真美極啦!」

    「哎,呃——好多人也這麼說呢。是呀,我要是能想法子把它出版了,那可是一筆
錢呢。除了這首,我還譜了別的曲子,也可以一塊兒出嘛,但願能夠把它們都印出來啊;
因為不論哪一首,到這會兒,我連一張五鎊票子也沒掙到手呢。出版商呀——他們就是
專門弄到我這樣沒名氣的作曲人的作品,出的價簡直連我付給抄一份清譜的人的錢還不
夠呢。這地方跟麥爾切斯特的好多朋友,我都借給他們啦,也就慢慢有人唱它啦。不過
音樂這玩意兒,要靠它吃飯,那就太可憐嘍——我要把它全甩到一邊兒啦。這年頭要想
弄錢,得去做生意。我這會兒正打算於賣酒這行。這就是我打算經銷的貨單——現在還
沒往外發,不過你拿一份也可以嘛。」

    他遞給裘德一份經銷各種酒類的廣告,是釘好了的幾頁小冊子,頁邊套印了紅線,
品目繁多,有波爾多紅酒、香擯酒、葡萄酒、雪利酒等等,他打算一發廣告就開張營業。
裘德不禁大失所望,想不到那位心靈高尚的人物競然如此俗鄙,感到自己再沒法開口說
心裡話了。

    他們又談了會兒,不過是沒話找話,因為音樂家已經察覺裘德是個窮人,原先讓裘
德的外貌和談吐給蒙住了,沒弄明白他的真實身份和職業。所以他這會兒的態度跟先前
大不相同了。裘德結結巴巴地講了幾句,表示心意,祝賀作者能有這樣備受贊賞的曲譜,
然後尷裡尷尬地告辭而去。

    他在開得很慢的火車裡,還有剛才在這春寒料峭卻沒生火的候車室裡坐著的時候,
想到自己頭腦居然如此簡單,白跑了這麼個來回,著實感到懊喪。但是他剛到麥爾切斯
特的家,就發現早晨才離家幾分鐘,信就到了。原來是蘇因為後悔寫來一封短信,她說
得又甜蜜又謙卑,表示她因為叫他別來,覺著自己實在太不應該,為了自己拘禮從俗而
深感慚愧;他一定要在這個禮拜天坐十一點四十五分的火車來,一點半跟他們一塊兒吃
午飯。

    裘德因為自己誤了這封信,為時太晚,沒法按信裡說的去赴約,急得簡直要把自己
的頭髮揪下來,不過他近來大有變化,很能克己自制了;再一想他這趟異想天開的肯尼
橋之行,真像是天公又一次特意插手,免得他跟誘惑結緣;可是他原先就注意到自己近
來對信仰已經多少次不那麼恭敬從命了,而且越來越厲害,所以想到上帝出點子叫人冤
枉來回,他也只是當個笑話。他渴望見到她。為了錯過跟她見面,他一肚子火,於是立
刻動手寫信,告訴她始末根由,說他可沒那麼大耐性等到下個禮拜天,隨便她定下禮拜
哪天,他都去。

    他信寫得太熱火,所以蘇按她一向的態度,遲到耶穌受難日的禮拜四才給他回信,
說他如想來的話,那天下午來就行了,這是她能歡迎他的最早一天,因為她現在已經在
她丈夫的小學裡當助理教員了。裘德向大教堂工地管事的告了假,到她那兒去了,好在
犧牲的工資為數甚微,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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