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 一 馬呂斯找一個戴帽子的姑娘,卻遇到一個戴鴨舌帽的男子 夏季過去了,秋季也過了,冬季到了。白先生和那姑娘都沒有去過盧森堡公園。馬呂斯 只有一個念頭,再見到那張溫柔和令人拜倒的臉兒。他無時不找,無處不找,可是什麼也沒 有找著。他已不是那個以一腔熱忱夢想著未來的馬呂斯,那個頑強、熱烈、堅定的漢子,對 命運的大膽挑戰者,有著建造空中重樓疊閣的頭腦,一個計劃、遠謀、豪情、思想、壯志滿 懷的青年,而是一條喪家之犬。他已陷在一籌莫展的苦境裡。完了。工作使他反感,散步使 他疲倦,孤獨使他煩惱;廣大的天地從前是如此充滿形相、光彩、聲音、啟導、遠景、見識 和教育的,現在在他眼裡竟成了一片空虛。他彷彿覺得一切全消失了。 他老在想,因為他不能不想,但是他已不能再感到想的樂趣。對他的思想向他不斷低聲 建議的一切,他都黯然回答說: 「有什麼意義?」 他不停地埋怨自己。當初我為什麼要去跟她?那時我能看見她,便已那麼快樂了。她望 著我,難道這不是已很了不起嗎?看神氣,她在愛我。難道這還不美滿嗎?我還有什麼可希 求的呢?這以後已不會再有什麼。我太傻了,是我錯了。等等。他從不把他的心事洩露給古 費拉克,這是他的性格,但是古費拉克多少猜到了一點,這也是他的性格,古費拉克開始祝 賀他有了意中人,同時也感到這事來得突兀,隨後,看見馬呂斯那麼苦悶,他終於對他說: 「我看你這人太簡單,只有獸性。來,到茅廬去走走!」 一次,馬呂斯見到九月天美麗的陽光,滿懷信心,跟著古費拉克、博須埃和格朗泰爾去 參加索城的舞會,希望——多美的夢!——能有機會在那裡遇見她。當然,他沒有見到他尋 找的人兒。「可是丟了的女人總能在這裡找到的嘛。」格朗泰爾獨自嘟囔著。馬呂斯把他的 朋友甩在舞會裡,孤孤單單地走回家去了,摸著黑路,渾身疲倦,腦子發燒,眼睛矇矓憂 郁,一輛一輛從舞會回來的車輛滿載著盡情歌唱的人從他身邊經過,他聽到那種歡樂的聲 音,嗅到車輪卷起的塵土,感到非常煩亂,心灰意懶地呼吸著路旁核桃樹的澀味來清醒自己 的頭腦。 他開始過著越來越狐獨的生活,徬徨,沮喪,完全陷在內心的苦痛裡,好象籠中狼那 樣,在他的悲戚中走去走來,四處張望那不在眼前的意中人,被愛情搞得暈頭轉向。 另一次,他遇見一個人,給了他一種異樣的感受。他在殘廢軍人院路附近的那些小街 上,劈面遇見一個衣著象工人模樣的男子,戴一頂長簷鴨舌帽,露出幾綹雪白的頭髮。馬呂 斯瞥見那些白髮,感到美得出奇,只見那人一步一步慢慢走著,好象心事重重,沉浸在憂傷 的遐想裡。說也奇怪,他彷彿認出了那人便是白先生。同樣的頭髮,同樣的側面輪廓,至少 露出在帽簷下的那部分是同樣的,同樣的走路姿態,只是比較憂鬱些。但是為什麼穿這身工 人服呢?這怎麼解釋?為什麼要喬裝?馬呂斯見了心裡非常驚訝。當他的心情安定下來後, 他的第一個動作便是去追那人,誰知他這次不會抓住他所尋找的線索呢?總之,應當跑到他 近處去看個清楚,打破這悶葫蘆。可是他的念頭轉得太遲,那人已不在那裡了。他走進了一 條橫巷,馬呂斯沒有能再看見他。這次邂逅使他回想了好幾天,印象才淡薄下去。他心裡想 道:「不用大驚小怪,這也許只是個相貌相象的人罷了。」 ------------------ 悲慘世界 二 發 現 馬呂斯一直住在戈爾博老屋裡,從不留意旁人的事。 當時住在那棟破房子裡的,確實也只有他和容德雷特一家,再沒有旁人;容德雷特便是 他上次代為償清房租的那人,他卻從來沒有和那兩老或那兩個女兒談過話。其他的房客都早 已搬了,死了,或是因欠付租金而被攆走了。 那個冬季裡的一天,太陽在午後稍稍露了一下面,那天正是二月二日,古老的聖燭節ヾ 的日子,這種騙人的太陽往往帶來六個星期的寒冷,並曾觸發過馬蒂厄﹒朗斯貝爾的靈感, 使他留下了兩句夠得上稱為古典的詩句:   大晴或小晴,   群熊返山洞。   ヾ基督教徒紀念耶穌初次謁廟的日子,這天,教堂裡遍燃蠟燭。這一節日又名「聖 母行潔淨禮日」或「主進殿節」。 馬呂斯那天卻走出了他的洞,天已快黑了,正是去吃晚飯的時候,因為飯總得要吃點, 唉!想象的愛情的不治之症! 他正跨出門坎,布貢媽當時也正在掃地,一面嘴裡說看這幾句值得回憶的獨白: 「有什麼東西是便宜的,現在?全是貴的。只有世上的痛苦是便宜的,它一文也不值, 這世上的痛苦!」 馬呂斯慢慢地沿著大路,朝便門方向往聖雅克街走去。他正低著頭想心事。 忽然,在迷霧中,他覺得有人撞了他一下,他回過頭,看見兩個衣服破爛的年輕姑娘, 一個瘦長,一個較矮,兩人都喘著氣,慌慌張張,飛快地朝前走,好象怕人追上,要逃跑似 的。她們向他迎面跑來,沒看見他,到身邊便碰了他一下。馬呂斯在昏暗的暮色中看見她們 那蠟黃的臉,光著腦袋,頭髮散亂,抓著兩頂不成形的包頭帽子,拖著兩條稀爛的裙,赤 腳。她們邊跑邊談。大的那個用極低的聲音說: 「雷子來了,差點兒銬住了我。」 另一個回答:「我望見他們,我就溜呀,溜呀,溜呀!」 通過那種丑惡的黑話,馬呂斯懂得:憲兵或市警幾乎逮捕了那兩個孩子,兩個孩子卻逃 跑了。 她們深入到他背後路旁的大樹下去了,只見一種隱隱的微光漸漸消失的黑暗中。 馬呂斯停下來望了一會兒。 他正要繼續往前走,卻看見他腳邊地上有個灰色小包,他彎下腰去拾了起來。那是一種 類似信封的東西,裡面裝的好象是紙。 「哼,」他說,「沒準是那兩個窮娃子掉的!」 他轉身喊,沒有喊住她們,他想她們已經走遠了,便把那紙包揣在衣袋裡,去吃晚飯。 走到半路,在穆夫達街的一條窄巷裡,他看見一個孩子的棺材,蓋一條黑布,放在三張 椅子上,並點著一支蠟燭。暮色中的那兩個女孩回到了他的腦子裡。他想道: 「可憐的母親們!有一件比看見親生兒女死去更傷心的事,那便是看著他們活受苦。」 隨後,這些使他觸景生情的陰慘事兒從他的腦子裡消失了,他重新回到他慣常的憶念 中。他又開始想著在盧森堡公園晴光麗日的樹影中度過的六個月。 「我的生活變得多麼暗淡!」他心裡想。「隨時都有年輕姑娘出現在我眼前。可是從前 我覺得她們全是天使,而現在覺得她們全是妖精。」 ------------------ 三 四 臉 人 晚上,他正要脫衣去睡,手在上衣口袋裡碰到他在路上拾的那包東西。他早已把它忘 了,這時才想起,打開來看看,會有好處的,包裡也許有那兩個姑娘的住址,要是確是屬於 她們的話;而且,不管怎樣,總能找到一些必要的線索,好把它歸還失主。 他打開了那信封。 那信封原是敞著口的,裡面有四封信,也都沒有封上。 四封信上都寫好了收信人的姓名地址。 從每封信裡都發出一種惡臭的煙味。 第一封信上的姓名地址是:「夫人,格呂什雷侯爵夫人,眾議院對面的廣場,第…… 號。」 馬呂斯心想他也許能從這裡面得到他要找的線索,況且信沒有封口,拿來念念似乎沒有 什麼不妥當。 信的內容是這樣的:   侯爵夫人: 悲天敏人之心是緊密團結社會的美德。請夫人大展基督教徒的敢情,慈悲一望區區,在 下是一名西班牙人士,因忠心現身於神聖的正桶事業而糟受犧牲,付出了自己的血,貢現了 自己的全部錢財,原為衛護這一事業,而今日竟處於極其窮苦之中。夫人乃人人欽仰之人, 必能解襄相助,為一有教育與榮譽,飽嘗刀傷而萬分痛苦的軍人保全其姓命。在下預先深信 侯爵夫人必能滿懷人道,對如此不幸的國人發生興趣。國人祈禱,一定必應,國人永遠敢 激,以保動人的回憶。 不勝尊敬敢謝之至。專此敬上 夫人! 堂﹒阿爾瓦內茨,西班牙泡兵隊長,留法避難保王黨,為國旅行,因中頭短缺經濟,無 法前進。 寄信人簽了名,卻沒有附地址。馬呂斯希望能在第二封信裡找到地址。這一封的收信人 是:「夫人,蒙維爾內白爵夫人,卡塞特街,九號。」 馬呂斯念道:   白爵夫人: 這是一個有六個孩子的一家之母,最小的一個才八個月。我從最後一次分免以來便病到 了,丈夫五個月以來便遣棄了我,舉目無錢,窮苦不甚。 白爵夫人一心指望,不勝敬佩之至, 夫人, 婦人巴利查兒。 馬呂斯轉到第三封,那也是一封求告的信,信裡寫道:   巴布爾若先生: 選舉人,帽襪批發商, 聖德尼街,鐵器街轉角。 我允許我自己寄這封信給您,以便請求您以您的同晴心同意給我以那種寶貴的關懷,並 請求您對一個剛才已經寄了一個劇本給法蘭西劇院的文人發生興趣。那是個歷史提材,劇晴 發生在帝國時代的奧弗涅。至於風格,我認為,是自然的,短小精幹,應當能受到一點站 揚。有幾首唱詞,分在四處。滑機,嚴肅,出人意料之中,又加以人物姓格的變化,並少微 帶點浪漫主義色彩,輕巧地散佈在神秘進行的劇晴當中,經過多次驚心觸目的劇晴轉變以 後,又在好幾下子色彩鮮明的場景之中,加以結束。 我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滿足逐漸振奮本世紀人心的欲望,就是說,時毛風氣,那種離奇多 變,幾乎隨著每一次新風而轉向的測風旗。 雖有這些優點,我仍有理由擔心那些特權作家的自私心,妒嫉心,是否會把我逐出劇 院,因為我深深了解人們是以怎樣的苦水來灌溉新進的。 巴布爾若先生,您是以文學作家的賢明保護人著名的,您這一正確的名氣鼓歷著我派我 的女兒來向您陳述我們在冬天沒有麵包沒有火的窮苦晴況。我之所以要向您說我懇求您接受 我要以我的這個劇本和我將來要寫的劇本來向您表達我的敬佩心晴,那是因為我要向您證明 我是多麼熱望能受到您的屁護並能得到以您的大名來光耀我的作品的榮幸。萬一您不見棄, 肯以您的最微薄的捐獻賜給於我,我將立即著手寫出一個韻文劇本,以便向您表達我的敢激 心晴。這個劇本,我將怒力盡可能地寫得十全十美,並將在編入歷史劇的頭上以前,在上演 以前,呈送給您。 以最尊敬的敬意謹上, 巴布爾若先生和夫人。 尚弗洛,文學家。   再啟者:哪怕只是四十個蘇。 我不能親來領教,派小女代表,務請原諒,這是因為,唉!一些焦人的服裝問提不允許 我出門…… 馬呂斯最後展讀第四封。這是寫給「聖雅克﹒德﹒奧﹒巴教堂的行善的先生」的。它裡 面有這幾行字:   善人: 假使您不見棄,肯陪著我的女兒,您將看見一種窮苦的災難,我也可以把我的證件送給 您看。 您的慷慨的靈魂在這幾行字的景相面前,一定能被一種敏切的行善心晴所敢動,因為真 正的哲學家總能隨時敢到強烈的激動。 想必您,心腸慈悲的人,也同意我們應當忍受最嚴酷的缺乏,並且,為了得到救濟,要 獲得當局的證實,是相當痛苦的,彷彿我們在等待別人來解除窮困的時候,我們便沒有叫苦 和餓死的自由似的。對於一部分人,命運是殘酷無晴的,而對於另一部分人,又過於慷慨或 過於愛護。 我淨候您的降臨或您的捐現,假使承您不棄,我懇求您同意接受我的最尊敬的敢晴,我 有榮幸做您的, 確實崇高的人, 您的極卑賤 和極恭順的僕人, 白﹒法邦杜,戲劇藝術家。 馬呂斯讀完四封信以後,並不感到有多大的收穫。 首先,四個寫信人全沒有留下地址。 其次,四封信看去好象出自四個不同的人,堂﹒阿爾瓦內茨、婦人巴利查兒、詩人尚弗 洛和戲劇藝術家法邦杜,但是有一點很費解:四封信的字跡是一模一樣的。 如果不認為它們來自同一個人,又怎能解釋呢? 此外,還有一點也能證明這種猜測是正確的:四封信的信紙,粗糙,發黃,是一樣的, 煙味是一樣的,並且,雖然寫信人有意要使筆調各不相同,可是同樣的別字泰然自若地一再 出現在四封信裡,文學家尚弗洛並不比西班牙隊長顯得高明些。 挖空心思去猜這啞謎,未免太不值得。如果這不是別人遺失的東西,便像是故意用它來 捉弄人似的。馬呂斯正在苦悶中,沒有心情來和偶然的惡作劇認真,也不打算投入這場彷彿 是由街頭的石塊出面邀請他參加的游戲。他感到那四封信在和他開玩笑,要他去捉迷藏。 況且,也無法肯定這幾封信確是屬於馬呂斯在大路上遇見的那兩個年輕姑娘的。總之, 這顯然是一疊毫無價值的廢紙。 馬呂斯把它們重行插入信封,一總丟在一個角落裡,睡覺去了。 早上七點左右,他剛起床,用過早點,正準備開始工作,忽然聽到有人輕輕敲他的房門。 因為他屋裡一無所有,所以他從不取下他的鑰匙,除非他有緊急工作要干,才鎖房門, 那也是很少有的。並且,他即使不在屋裡,也把鑰匙留在鎖上。「您會丟東西的。」布貢媽 常說。 「有什麼可丟的?」馬呂斯回答。可是事實證明,一天他真丟過一雙破靴,布貢媽大為 得意。 門上又響了一下,和第一下同樣輕。 「請進。」馬呂斯說。 門開了。 「您要什麼,布貢媽?」馬呂斯又說,眼睛沒有離開他桌上的書籍和抄本。 一個人的聲音,不是布貢媽的,回答說: 「對不起,先生……」 那是一種啞、破、緊、糙的聲音,一種被酒精和白干弄沙了的男子聲音。 馬呂斯連忙轉過去,看見一個年輕姑娘。 ------------------ 悲慘世界 四 窮苦中的一朵玫瑰 一個極年輕的姑娘站在半開著的門口。那間破屋子的天窗正對著房門,昏暗的光從上面 透進來,照著姑娘的臉。那是個蒼白、瘦弱、枯乾的人兒,她只穿了一件襯衫和一條裙,裸 露的身子凍得發抖。一根繩子代替腰帶,另一根繩子代替帽子,兩個尖肩頭從襯衫裡頂出 來,淋巴液色的白皮膚,滿是塵垢的鎖骨,通紅的手,嘴半開著,兩角下垂,缺著幾個牙, 眼睛無神,大膽而下賤,體形象個未長成的姑娘,眼神像個墮落的老婦,五十歲和十五歲混 在一起,是一個那種無一處不脆弱而又令人畏懼,叫人見了不傷心便要寒心的人兒。 馬呂斯站了起來,心裡顫抖抖的,望著這個和夢中所見的那種黑影相似的人。 尤其令人痛心的是,這姑娘並非生來便是應當變醜的,在她童年的初期,甚至還是生得 標致的。青春的風采也仍在跟墮落與貧苦所招致的老丑作鬥爭。美的余韻在這張十六歲的臉 上尚存有奄奄一息,正如隆冬拂曉消失在丑惡烏雲後面的慘淡朝輝。 這張臉在馬呂斯看來並不是完全陌生的。他覺得還能回憶起在什麼地方見到過。 「您要什麼,姑娘?」他問。 姑娘以她那酗酒的苦役犯的聲音回答說: 「這兒有一封信是給您的,馬呂斯先生。」 她稱他馬呂斯,毫無疑問,她要找的一定是他了,可是這姑娘是什麼人?她怎麼會知道 他的名字呢? 不經邀請,她便走進來了。她果斷地走了進來,用一種叫人心裡難受的鎮靜態度望著整 個屋子和那張散亂的床。她赤著腳,裙子上有不少大窟窿,露出她的長腿和瘦膝頭。她正冷 得發抖。 她手裡真捏著一封信,交給了馬呂斯。 馬呂斯拆信時,注意到信封口上那條又寬又厚的面糊還是潮的,足見不會來自很遠的地 方。他念道:   我可愛的鄰居,青年人: 我已經知道您對我的好處,您在六個月以前替我付了一個季度的租金。我為您祝福,青 年人。我的大閨女將告訴您:「兩天了,我們沒有一塊麵包,四個大人,內人害著病。」假 使我在思想上一點也不悲關,我認為應當希望您的慷慨的心能為這個報告實行人道化,並將 助我的願望強加於您,惠我以輕薄的好事。 我滿懷對於人中善士應有的突出的敬意。 容德雷特。   再啟者:小女淨候您的分付,親愛的馬呂斯先生。 馬呂斯見了這封信,像在黑洞裡見到了燭光,從昨晚起便困惑不解的謎,頓時全清楚了。 這封信和另外那四封,來自同一個地方。同樣的字跡,同樣的筆調,同樣的別字,同樣 的信紙,同樣的煙草味兒。一共五封信,五種說法,五個人名,五種簽字,而只有一個寫信 人。西班牙隊長堂﹒阿爾瓦內茨、不幸的巴利查兒媽媽、詩人尚弗洛、老戲劇演員法邦杜, 這四個人全叫做容德雷特,假使這容德雷特本人確實是容德雷特的話。 馬呂斯住在這棟破房子裡已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了,我們說過,他只有很少的機會能見 到,也只能說略微見到,他那非常卑賤的鄰居。他的精神另有所注,而精神所注的地方也正 是目光所注之處。他在過道裡或樓梯上靠近容德雷特家的人對面走過應當不止一次,但是對 他來說,那只是些幢幢人影而已,他在這方面是那麼不經心,所以昨晚在大路上碰到那兩個 容德雷特姑娘,竟沒有認出是她們——顯然是她們兩個。剛才這一個走進了他的屋子,他也 只是感到又可厭又可憐,同時恍惚覺得自己曾在什麼地方遇見過她。 現在他看清楚了一切。他認識到他這位鄰居容德雷特處境困難,依靠剝削那些行善人的 佈施來維持生活。他搜集一些人名地址,挑出一些他認為有錢並且肯施小恩小惠的人,捏造 一些假名寫信給他們,讓他的兩個女孩冒著危險去送信。想不到這個做父親的竟走到了不惜 犧牲女兒的地步,他是在和命運進行一場以兩個女兒為賭注的賭博。馬呂斯認識到,從昨晚 她們的那種逃跑的行徑,呼吸促迫的情形,驚慌的樣子,以及從她們嘴裡聽到的粗鄙語言來 看,極可能這兩個不幸的娃子還在幹著一種人所不知的曖昧的事,而從這一切產生出來的後 果,是人類社會的現實,兩個既不是孩子,也不是姑娘,也不是婦人的悲慘生物,兩個那種 由艱苦貧困中產生出來的不純潔而天真的怪物。 一些令人痛心的生物,無所謂姓名,無所謂年齡,無所謂性別,已不再能辨別什麼是善 什麼是惡,走出童年,便失去世上的一切,不再有自由,不再有貞操,不再有責任。昨天才 吐放今日便枯萎的靈魂,正如那些落在街心的花朵,濺滿了污泥,只等一個車輪來碾爛。 可是,正當馬呂斯以驚奇痛苦的目光注視著她時,那姑娘卻像個幽靈,不管自己衣不蔽 體,在他的破屋子裡無所顧忌地來回走動。有時,她那件披開的、撕裂的襯衫幾乎落到了腰 際。她搬動椅子,她移亂那些放在抽斗櫃上的盥洗用具,她摸摸馬呂斯的衣服,她翻看每個 角落裡的零星東西。 「嘿!」她說,「您有一面鏡子。」 她還旁若無人地低聲哼著鬧劇裡一些曲調的片斷,一些瘋瘋癲癲的疊句,用她那沙啞的 嗓子哼得慘不忍聞。從這種沒有顧忌的行動裡冒出了一種無以名之的叫人感到拘束、擔心、 丟人的味兒。無恥也就是可恥。 望著她在這屋子裡亂走亂動——應當說亂飛亂撲,像個受陽光驚擾或是斷了一個翅膀的 小鳥,確是再沒有什麼比這更使人愁慘的了。你會感到在另外一種受教育的情況下或另一種 環境中,姑娘這種活潑自在的動作也許還能給人以溫順可愛的印象。在動物中,一個生來要 成為白鴿的生物是從來不會變成猛禽的。這種事只會發生在人類中。 馬呂斯心裡暗暗這樣想著,讓她行動。 她走到桌子旁邊,說: 「啊!書!」 一點微光透過她那雙昏暗的眼睛。接著,她又說——她的語調顯出那種能在某方面表現 一下自己一點長處的幸福,這是任何人都不會感覺不到的: 「我能念書,我。」 她興沖沖地拿起那本攤開在桌上的書,並且念得相當流利: 「……博丹將軍接到命令,率領他那一旅的五連人馬去奪取滑鐵盧平原中央的烏古蒙古 堡……」 她停下來說: 「啊!滑鐵盧!我知道這是什麼。這是從前打仗的地方。我父親到過那裡。我父親在軍 隊裡待過。我們一家人是地地道道的波拿巴派,懂吧!那是打英國佬,滑鐵盧。」 她放下書,拿起一支筆,喊道: 「我也能寫字!」 她把那支筆蘸上墨水,轉回頭望著馬呂斯說: 「您要看嗎?瞧,我來寫幾個字看看。」 他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她已在桌子中間的一張紙上寫了「雷子來了」這幾個字。 接著,丟下筆,說: 我沒有拼寫錯。您可以瞧。我們受過教育,我的妹子和我。 我們從前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我們沒有打算要當……」 說到這裡,她停住了,她那陰慘無神的眼睛定定地望著馬呂斯,繼又忽然大笑,用一種 包含著被一切獸行憋在心頭的一切辛酸苦楚的語調說道: 「呸!」 接著,她又用一個輕快的曲調哼著這樣的句子:   我餓了,爸爸, 沒得吃的。 我冷呀,媽媽, 沒有穿的。 嗦嗦抖吧, 小羅羅。 哭鼻子吧, 小雅各。 她還沒有哼完這詞兒,又喊著說: 「您有時也去看戲嗎,馬呂斯先生?我,我是常去的。我有一個個弟弟,他和那些藝術 家交上了朋友,他時常拿了入場券送給我。老實說,我不喜歡邊廂裡的那種條凳。坐在那裡 不方便,不舒服。有時人太擠了,還有一些人,身上一股味兒怪難聞的。」 隨後,她仔細端詳馬呂斯,表現出一種奇特的神情,對他說: 「您知道嗎,馬呂斯先生?您是個非常美的男子。」 他倆的心裡同時產生了同一思想,使她笑了出來,也使他漲紅了臉。 她挨近他身邊,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說: 「您從不注意我,但是我認識您,馬呂斯先生。我常在這兒的樓梯上遇見您。有幾次, 我到奧斯特裡茨那邊去遛彎兒,我還看見您走到住在那裡的馬白夫公公家去。這對您很合 適,您這頭蓬蓬鬆鬆的頭髮。」 她想把她說話的聲音裝得非常柔和,結果卻只能發出極沉的聲音。一部分字消失在從喉 頭到嘴唇那一段路上了,活像在一個缺弦的鍵盤上彈琴。 馬呂斯慢慢地向後退。 「姑娘,」他帶著冷淡的嚴肅神情說,「我這兒有一個包,我想是您的。請允許我拿還 給您。」 他便把那包著四封信的信封遞了給她。 她連連拍手,叫道: 「我們四處好找!」 於是她連忙接過那紙包,打開那信封,一面說: 「上帝的上帝!我們哪裡沒有找過,我的妹子和我!您倒把它找著了!在大路上找著 的,不是嗎?應當是在大路上吧?您瞧,是我們在跑的時候丟了的。是我那寶貝妹子幹的好 事。回到家裡,我們找不著了。因為我們不願挨揍,挨揍沒有什麼好處,完全沒有什麼好 處,絕對沒有什麼好處,我們便在家裡說,我們已把那些信送到了,人家對我們說:『去你 們的!』想不到會在這兒,這些倒霉信!您從哪裡看出了這些信是我的呢?啊!對,看寫的 字!那麼昨晚我們在路上碰著的是您了。我們看不見,懂嗎!我對我妹子說:『是一位先生 吧?』我妹子對我說:『我想是一位先生!』」 這時,她展開了那封寫給「聖雅克﹒德﹒奧﹒巴教堂的行善的先生」的信。 「對!」她說,「這便是給那望彌撒的老頭的。現在正是時候。我去送給他。他也許能 有點什麼給我們去弄一頓早飯吃吃。」 隨後,她又笑起來,接著說: 「您知道我們今天要是有早飯吃的話,會怎樣嗎?會這樣:我們會在今天早上把前天的 早飯、前天的晚飯、昨天的早飯、昨天的晚飯,做一頓同時全吃下去。嘿!天曉得!你還不 高興,餓死活該!狗東西!」 這話促使馬呂斯想起了這苦娃子是為了什麼到這屋子裡來找他的。 他掏著自己的背心口袋,什麼也掏不出。 那姑娘繼續往下說,彷彿她已忘了馬呂斯在她旁邊:「有時我晚上出去。有時我不回 家。在搬到這兒來住以前,那年冬天,我們住在橋拱下面。大家擠做一團,免得凍死。我的 小妹妹老是哭。水,這東西,見了多麼寒心!當我想到要把自己淹死在水裡,我說:『不, 這太冷了。』我可以隨意四處跑,有時我便跑去睡在陰溝裡。您知道嗎,半夜裡,我在大路 上走著時,我看見那些樹,就象是些大鐵叉,我看見一些漆黑的房子,大得象聖母院的塔, 我以為那些白牆是河,我對自己說:『嘿!這兒也是水。』星星好象是扎彩的紙燈籠,看去 好象星星也冒煙,要被風吹熄似的。我的頭暈了,好象有好多匹馬在我耳朵裡吹氣。儘管是 在半夜裡,我還聽見搖手風琴的聲音,紗廠裡的機器聲,我也搞不清楚還有什麼聲音了, 我。我覺得有人對我砸石頭,我也不管,趕緊逃,一切都打轉兒,一切都打轉兒。肚子裡沒 吃東西,這真好玩。」 她又呆呆地望著他。 馬呂斯在他所有的衣袋裡掏了挖了好一陣,終於湊集了五個法郎和十六個蘇。這是他當 時的全部財富。「這已夠我今天吃晚飯的了,」他心裡想,「明天再說。」他留下了十六個 蘇,把五法郎給那姑娘。 她抓住錢。說道: 「好呀,太陽出來了。」 這太陽好象有能力融化她腦子裡的積雪,把她的一連串黑話象雪崩似的引了出來,她繼 續說道: 「五個法郎!亮晶晶的!一枚大頭!在這破窯裡!真棒!您是個好孩子。我把我的心送 給你。我們可以打牙祭了!喝兩天酒了!吃肉了!燉牛羊雞鴨大鍋肉了!大吃大喝!還有好 湯!」 她把襯衣提上肩頭,向馬呂斯深深行了個禮,接著又作了個親暱的手勢,轉身朝房門走 去,一面說道: 「再見,先生。沒有關係。我去找我的老頭子。」 走過抽斗櫃時,她看見那上面有一塊在塵土中發霉的乾麵包殼,她撲了上去,拿來一面 啃,一面嘟囔: 「真好吃!好硬喲!把我的牙也咬斷了!」 隨後她出去了。 ------------------ 悲慘世界 五 天生的賊眼 馬呂斯五年來一直生活在窮困、艱苦、甚至痛苦中,他忽然發現自己還一點沒有認識到 什麼是真正的悲慘生活。真正的悲慘生活,他剛才見到了一下。那便是剛才在他眼前走過的 那個幽靈。單看到男子的悲慘生活並不算什麼,應當看看婦女的悲慘生活;單看到婦女的悲 慘生活也不算什麼,還得看看孩子的悲慘生活。 當一個男子走到窮途末路時,他同時也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遭殃的是他周圍的那些沒 有自衛能力的人!工作、工資、麵包、火、勇氣、毅力,他一下子全沒有了。太陽的光彷彿 已在他體外熄滅,精神的光也在他體內熄滅,在黑暗中,男子遇到婦女和孩子的軟弱,便殘 暴地強逼她們去幹污賤的勾當。 因此任何傷天害理的事都是可能的。絕望是由脆薄的隔板圈住的,這些隔板,每一片又 都緊接著邪惡和罪行。健康,青春,尊嚴,幼弱聖潔的身體髮膚,不甘屈辱的羞噁心情,童 貞,清白,靈魂的這層護膜,都一齊遭受了這只摸索出路而碰到污穢也就安於污穢的手的窮 兇極惡的蹂躪。父母、兒女、兄弟、姊妹、男子、婦人和女孩,幾乎像一種礦物的結構,互 相攙雜粘附在這種不分性別、血統、年齡、丑行、天真的溷濁污池裡。他們彼此背靠著背, 蹲在一種黑洞似的命運裡。他們淒惶酸楚地面面相覷。啊,這些不幸的人們!他們的臉多麼 蒼白!他們身上是多麼冷!他們好象是住在一個比我們離太陽更遠的星球上。 這姑娘在馬呂斯看來好象是從鬼域裡派來的。 她為他顯示了黑暗世界的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丑惡面。 馬呂斯幾乎譴責自己,不該那樣終日神魂顛倒,不能自拔於兒女癡情,而對自己的鄰 居,直到如今,卻還不曾瞅過一眼。為他們代付房租,那是一種機械動作,人人都能做到 的,但是馬呂斯應當做得更好一些。怎麼!他和那幾個窮苦無告的人之間只有一牆相隔,他 們過著摸黑的生活,被隔絕在大眾的生活之外,他和他們比鄰而居,如果把人類比作鍊條, 那麼他,可以說是他們在人類中接觸到的最後一環了,他聽見他們在他身邊生活,應當說, 在他身邊喘息,而他竟熟視無睹!每天,每時每刻,隔著牆,他聽到他們在來回走動,說 話,而他竟充耳不聞!在他們說話時,有呻吟哭泣的聲音,而他竟無動於衷!他的思想在別 處,在幻境中,在不可能的好夢中,在縹緲的愛情中,在癡心妄想中,可是,有一夥人。從 耶穌基督來說,和他是同父弟兄,從人民來說,和他是同胞弟兄,而這些人竟在他的身旁作 殊死掙扎!作絕望的殊死掙扎!他甚至是他們的苦難的因素,加深了他們的苦難。因為,假 使他們有另一個鄰居,一個不這麼愚癡而比較關切的鄰居,一個樂於為善的普通人,顯然, 他們的窮困情況會被注意到,苦痛的跡象會被察覺到,他們也許早已得到照顧,脫離困境 了!看上去他們當然很無恥,很腐敗,很骯髒,甚至很可恨,但是摔倒而不墮落的人是少有 的,況且不幸的人和無恥的人往往在某一點上被人混為一談,被加上一個籠統的名稱,置人 於死地的名稱:無賴,這究竟是誰的過錯呢?再說,難道不是在陷落越深時救援便應當越有 力嗎? 馬呂斯一面這樣訓斥自己——因為馬呂斯和所有心地真正誠實的人一樣,時常會自居於 教育家的地位,對自己進行過分的責備——,一面望著把他和容德雷特一家隔開的牆壁,仿 佛他那雙不勝憐憫的眼睛能穿過隔牆去溫暖那些窮苦人似的。那牆是一層薄薄的敷在窄木條 和小梁上的石灰,並且,我們剛才已經說過,能讓人在隔壁把說話的聲音和每個人的嗓音完 全聽得清清楚楚。只有象馬呂斯那樣睜著眼做夢的人才會久不察覺。牆上也沒有糊紙,無論 在容德雷特的一面或馬呂斯的一面都是光著的,粗糙的結構赤裸裸暴露在外面。馬呂斯,幾 乎是無意識地仔細研究著這隔層,夢想有時也能和思想一樣進行研究,觀察,忖度。他忽然 站了起來,他剛剛發現在那上面,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個三角形的洞眼,是由三根木條構 成的一個空隙。堵塞這空隙的石灰已經剝落,人立在抽斗櫃上,便能從這窟窿看到容德雷特 的破屋裡。仁慈的人是有並且應當有好奇心的。這個洞眼正好是個賊眼。以賊眼窺察別人的 不幸而加以援助,這是可以允許的。馬呂斯想道:「何妨去看看這人家,看看他們的情況究 竟是怎樣的。」 他跳上抽斗櫃,把眼睛湊近那窟窿,望著隔壁。 ------------------ 悲慘世界 六 獸 人 窟 城市,一如森林,有它們最惡毒可怕的生物的藏身洞。不過,在城市裡,這樣躲藏起來 的是兇殘、污濁、卑微的,就是說,丑的;在森林裡,躲藏起來的是兇殘、猛烈、壯偉的, 就是說,美的。同樣是洞,但是獸洞優於人洞。野窟勝於窮窟。 馬呂斯看見的是個窮窟。 馬呂斯窮,他的屋子裡也空無所有,但是,正如他窮得高尚,他的屋子也空得乾淨。他 眼睛現在注視的那個破爛住處卻是醜陋、醃臢、惡臭難聞、黑暗、污穢的。全部家具只是一 把麥稈椅、一張破桌、幾個舊瓶舊罐、屋角裡兩張無法形容的破床。全部光線來自一扇有四 塊方玻璃的天窗,掛滿了蜘蛛網。從天窗透進來的光線剛剛夠使人臉成鬼臉。幾堵牆好象害 著麻瘋病,滿是補縫和疤痕,恰如一張被什麼惡疾破了相的臉。上面浸淫著黃膿似的潮濕, 還有一些用木炭塗的猥褻圖形。 馬呂斯住的那間屋子,地上還舖了一層不整齊的磚;這一間既沒有磚,也沒有地板;人 直接踩在陳舊的石灰地面上走,已經把它踩得烏黑;地面高低不平,滿是塵土,但仍不失為 一塊處女地,因為它從來不曾接觸過掃帚;光怪陸離的破布鞋、爛拖鞋、臭布筋,滿天星斗 似的一堆堆散在四處;屋子裡有個壁爐,為這爐子每年要四十法郎的租金;壁爐裡有個火 鍋,一個悶罐,一些砍好了的木柴,掛在釘子上的破布片,一個鳥籠,灰屑,居然也有一點 火。兩根焦柴在那裡淒淒慘慘地冒著煙。 使這破屋顯得更加丑惡的原因是它的面積大。它有一些凸角和凹角,一些黑洞和斜頂, 一些港灣和地岬。因而出現許多無法測探的駭人的旮旯,在那裡彷彿藏著許多拳頭大小的蜘 蛛和腳掌那麼寬的土鱉,甚至也許還潛藏著幾個什麼人妖。 那兩張破床,一張靠近房門,一張靠近窗口。兩張床都有一頭抵著壁爐,也正對著馬呂 斯。 在馬呂斯據以窺望的那個窟窿的一個鄰近的牆角上,有一幅嵌在木框裡的彩色版畫,下 沿上有兩個大字:「夢境」。畫面表現的是一個睡著的婦人和一個睡著的孩子,孩子睡在婦 人的膝上,雲裡一只老鷹,嘴銜著一個花環,婦人在夢中用手把那花環從孩子的頭上擋開; 遠處,拿破侖靠在一根深藍色的圓柱上,頭上頂個光輪,柱頂有個黃色的斗拱,上面寫著這 些字:    馬倫哥   奧斯特裡茨    耶拿   瓦格拉姆    艾勞ヾ   ヾ這些地名都是拿破侖打勝仗的地方。 在那畫框下面,有塊長的木板似的東西,斜靠著牆豎在地上。那好象是一幅反放的油 畫,也可能是一塊背面塗壞了的油畫布,一面從什麼牆上取下來的穿衣鏡丟在那裡備用。 桌子旁坐著一個六十來歲的男人,馬呂斯望見桌上有鵝翎筆、墨水和紙張,那男子是個 瘦小個子,臉色蠟黃,眼睛陰狠,神態尖刁、兇惡而惶惑不安,是個壞透了頂的惡棍。 拉華退爾ヾ如果研究過這張臉,就會在那上面發現禿鷲和法官的混合形相;猛禽和訟棍 能互相丑化,互相補充,訟棍使猛禽卑鄙,猛禽使訟棍猙獰。   ヾ拉華退爾(Lavater,1741—1801),瑞士人,通相面術,認為從人的面部結構能 識別人的性格。 那人生了一臉灰白的長絡腮胡子,穿一件女人襯衫,露著毛茸茸的胸脯和灰毛直豎的光 臂膀。襯衫下面,是一條滿是污垢的長褲和一雙張著嘴的靴子,腳指全露在外面。 他嘴裡銜一個煙鬥,正吸著煙。窮窟裡已沒有麵包,卻還有煙。 他正寫著什麼,也許是馬呂斯念過的那一類的信。 在桌子的一角上放著一本不成套的舊書,紅面,是從前舊式租書舖的那種十二開版本, 象是一本小說。封面上標著用大字印的書名:《上帝,國王,榮譽和貴婦人》,杜克雷﹒杜 米尼爾作。一八一四年。 那男子一面寫,一面大聲說話,馬呂斯聽到他說的是: 「我說,人即使死了也還是沒有平等!你看看拉雪茲神甫公墓便知道!那些有錢的大爺 們葬在上頭,路兩旁有槐樹,路面是舖了石塊的。他們可以用車子直達。小戶人家,窮人 們,倒霉蛋嘛!在下頭爛污泥漿齊膝的地方,扔在泥坑裡,水坑裡。把他們扔在那裡,好讓 他們趕快爛掉!誰要想去看看他們,便得準備陷到土裡去。」 說到這裡,他停下來,一拳打在桌上,咬牙切齒地加上一句: 「呵!我恨不得把這世界一口吞掉!」 一個胖婦人,可能有四十歲,也可能有一百歲,蹲在壁爐旁邊,坐在自己的光腳跟上面。 她也只穿一件襯衫和一條針織的裙,裙上補了好幾塊舊呢布。一條粗布圍腰把那裙子遮 去了一半。這婦人,雖然疊成了一堆,卻仍看得出,是個極高的大個子。在她丈夫旁邊,那 真是一種丈六金身。她的頭髮怪丑,淡赭色,已經半白了,她時時伸出一只生著扁平指甲的 大油手去理她的頭髮。 在她身邊也有一本打開的書躺在地上,和那一本同樣大小,也許就是同一部小說的另一 冊。 在一張破床上,馬呂斯瞥見一個臉色灰白的瘦長小姑娘,幾乎光著身體,坐在床邊,垂 著兩隻腳,似乎是在不聽、不看、不活的狀態中。 這想必是剛才來他屋裡那個姑娘的妹子。 乍看去,她有十一、二歲。仔細留意去看,又能看出她准有十五歲。這便是昨晚在大路 上說「我就溜呀!溜呀!溜呀!」的孩子。 她屬於那種長期滯留,繼又陡然猛長的病態孩子。這種可悲的人類植物是由窮困造成 的。這些生物沒有童年時期,也沒有少年時期。十五歲象是只有十二歲,十六歲又象有了二 十歲。今天是小姑娘,明天成了婦人。彷彿她們在超越年齡,以便早些結束生命。 這時,那姑娘還是個孩子模樣。 此外,這人家沒有一點從事勞動的跡象,沒有織機,沒有紡車、沒有工具。幾根形相可 疑的廢鐵件堆在一個角落裡。一派絕望以後和死亡以前的那種坐以待斃的陰慘景象。 馬呂斯望了許久,感到這室內的陰氣比墳墓裡的還更可怕,因為這裡仍有人的靈魂在游 移,生命在活動。 窮窟,地窖,深坑,某些窮苦人在社會建築最底層匍匐著的地方,還不完全是墳墓,而 只是墳墓的前廳,但是,正如有錢人把他們最富麗堂皇的東西擺設在他們宮門口那樣,死亡 也就把它最破爛的東西放在隔壁的這前廳裡。 那男子住了口,婦人不吭聲,那姑娘也好象不呼吸。只有那支筆在紙上急叫。 那男子一面寫,一面嘟囔: 「混蛋!混蛋!一切全是混蛋!」 所羅門的警句ヾ的這一變體引起了那婦人的歎息。   ヾ所羅門說過:「虛榮,虛榮,一切全是虛榮。」 「好人,安靜下來吧,」她說。「不要把你的身體氣壞了,心愛的。你寫信給這些家 伙,你已很對得起他們了,我的漢子。」 人在窮苦中,正如在寒冷中,身體互相緊靠著,心卻是離得遠遠的。這個婦人,從整個 外表看,似乎曾以她心中僅有的那一點情感愛過這男子;但是,很可能,處於那種壓在全家 頭上的悲慘苦難中,由於日常交相埋怨的結果,那種感情也就熄滅了。在她心裡,對她的丈 夫只剩下一點柔情的死灰。可是那些甜蜜的稱呼還沒有完全死去,也時常出現在口頭。她稱 他為「心愛的」、「好人」、「我的漢子」,等等,嘴上這麼說,心裡卻不起波瀾。 那漢子繼續寫他的。 ------------------ 悲慘世界 七 戰略和戰術 馬呂斯心裡憋得難受,正打算從他那臨時湊合的了望台上下來,又忽然有一點聲音引起 了他的注意,使他留在原來的地方。 那破屋子的門突然開了。 大女兒出現在門口。 她腳上穿一雙男人的大鞋,滿鞋是污泥跡印,污泥也濺上了她的紅腳脖,身上披一件稀 爛的老式斗篷,這是馬呂斯一個鐘頭以前不曾看見的,她當時也許是為了引起更多的憐憫 心,把它留在門外,出去以後才披上的。她走了進來,順手把門推上,接著,像歡呼勝利似 的喊著說: 「他來了!」 她父親轉動了眼珠,那婦人轉動了頭,小妹沒有動。 「誰?」父親問。 「那位先生。」 「那慈善家嗎?」 「是呀。」 「聖雅克教堂的那個嗎?」 「是呀。」 「那老頭?」 「對。」 「他要來了?」 「他就在我後面。」 「你拿得穩?」 「拿得穩。」 「是真的,他會來?」 「他坐馬車來的。」 「坐馬車。好闊氣喲!」 那父親站起來了。 「你怎麼能說拿得穩呢?他要是坐馬車,你又怎麼能比他先到?你至少把我們的住址對 他說清楚了吧?你有沒有對他說明是過道底上右邊最後一道門?希望他不弄錯才好!你是在 教堂裡找到他的?他看了我的信沒有?他說了些什麼?」 「得,得,得!」那女兒說,「你象開連珠炮,老頭!聽我說:我走進教堂,他坐在平 日坐的位子上,我向他請了安,把信遞給他,他念過信,問我:『您住在什麼地方,我的孩 子?』我說:『先生,我來帶路就是。』他說:『不用,您把地址告訴我,我的女兒要去買 東西,我雇一輛馬車坐著,我會和您同時到達您家裡的。』我便把地址告訴他。當我說到這 棟房子時,他好象有點詫異,遲疑了一會兒,又說:『沒關係,我去就是。』彌撒完了以 後,我看見他領著他女兒走出教堂,坐上一輛馬車。我並且對他交代清楚了,是過道底上靠 右邊最後一道門。」 「你怎麼知道他就一定會來呢?」 「我剛才看見那輛馬車已經到了小銀行家街。我便連忙跑了回來。」 「你怎麼知道這馬車是他坐的那輛呢?」 「因為我注意了車號嘛!」 「什麼車號?」 「四四○。」 「好,你是個聰明姑娘。」 女兒大膽地望著父親,把腳上的鞋蹺給他看,說道: 「一個聰明姑娘,這也可能。但是我說我以後再也不穿這種鞋了,我再也不願穿了。首 先,為了衛生,其次,為了清潔。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東西比這種出水的鞋底更討厭的了,一 路上只是唧呱唧呱叫。我寧願打赤腳。」 「你說得對,」她父親回答說,語調的溫和和那姑娘的粗聲粗氣適成對比,「不過,赤 著腳,人家不讓你進教堂。窮人也得穿鞋。……人總不能光著腳板走進慈悲上帝的家。」他 挖苦地加上這麼一句。繼又想到了心裡的事:「這樣說,你有把握他一定會來嗎?」 「他就在我腳跟後面。」她說。 那男子挺起了腰板,容光煥發。 「我的娘子,」他吼道:「你聽見了!慈善家馬上就到。快把火熄掉。」 母親被這話弄傻了,沒有動。 做父親的帶著走江湖的那股矯捷勁兒,在壁爐上抓起一個缺口罐子,把水潑在兩根焦柴 上。 接著對大女兒說: 「你!把這椅子捅穿!」 女兒一點也不懂。 他抓起那把椅子,一腳便把它踹通了,腿也陷了進去。 他一面拔出自己的腿,一面問他的女兒: 「天冷嗎?」 「冷得很,在下雪呢。」 父親轉向坐在窗口床邊的小女兒,霹靂似的對她吼道: 「快!下床來,懶貨!你什麼事也不干!把這玻璃打破一塊!」 小姑娘哆哆嗦嗦地跳下了床。 「打破一塊玻璃!」他又說。 孩子嚇呆了,立著不動。 「你聽見我說嗎?」父親又說,「我叫你打破一塊玻璃!」 那孩子被嚇破了膽,只得服從,她踮起腳尖,對準玻璃一拳打去。玻璃破了,嘩啦啦掉 了下來。 「打得好。」她父親說。 他神氣嚴肅,動作急促,瞪大眼睛把那破屋的每個角落全迅速地掃了一遍。 他象個戰爭即將開始,作好最後部署的將軍。 那母親還沒有說過一句話,她站起來,用一種慢而沉的語調,彷彿要說的話已凝固了似 的,問道: 「心愛的,你要干什麼呀?」 「給我躺到床上去。」那男人回答。 那種口氣是不容商量的。婦人服服帖帖,沉甸甸一大堆倒在了一張破床上。 這時,屋角裡有人在抽抽噎噎地哭。 「什麼事?」那父親吼著問。 那小姑娘,在一個黑旮旯裡縮做一團,不敢出來,只伸著一個血淋淋的拳頭。她在打碎 玻璃時受了傷,她走到母親床邊,偷偷地哭著。 這一下輪到做母親的豎起來大吵大鬧了: 「你看見了吧!你幹的蠢事!你叫她打玻璃,她的手打出血了!」 「再好沒有!」那男子說,「這是早料到的。」 「怎麼?再好沒有?」那婦人接口說。 「不許開口!」那父親反擊說,「我禁止言論自由。」 接著,他從自己身上那件女人襯衫上撕下一條,做一根繃帶,氣沖沖地把女孩的血腕裹 起來。 裹好以後,他低下頭,望著撕破了的襯衫,頗為得意。他說: 「這襯衫也不壞。看來一切都很象樣了。」 一陣冰冷的風從玻璃窗口颼的一聲吹進屋子。外面的濃霧也鑽進來,散成白茫茫的一 片,彷彿有只瞧不見的手在暗中揮撒著棉絮。透過碎了玻璃的窗格,可以望見外面正下著雪。 昨天聖燭節許下的嚴寒果真到了。 那父親又向四周望了一遍,好象在檢查自己是否忘了什麼要做的。他拿起一把舊鏟子, 撒了些灰在那兩根潑濕了的焦柴上,把它們完全蓋沒。 然後他站起來,背靠在壁爐上說: 「現在我們可以接待那位慈善家了。」 ------------------ 悲慘世界 八 窮窟中的一線光明 大女兒走過來,把手放在父親的手上說: 「你摸摸,我多冷。」 「這算什麼!」她父親說,「我比這還冷得多呢。」 那母親急躁地喊著說: 「你什麼事都比別人強,你!連幹壞事也是你強。」 「住嘴!」那男人說。 母親看看神氣不對,便不再吭氣。 窮窟裡一時寂靜無聲。大女兒閒著,正剔除她斗篷下擺上的泥巴,妹妹仍在抽抽搭搭地 哭,母親雙手捧著她的頭,頻頻親吻,一面低聲對她說: 「我的寶貝,求求你,不要緊的,別哭了,你父親要生氣的。」 「不!」她父親喊著說,「正相反!你哭!你哭!哭哭會有好處。」 接著又對大的那個說: 「怎麼了!他還不來!萬一他不來呢!我潑滅了我的火,捅穿了我的椅子,撕破了我的 襯衫,打碎了我的玻璃,那才冤呢!」 「還割傷了小妹!」母親嘟囔著。 「你們知道,」父親接著說,「在這鬼窩窩洞裡,冷得象狗一樣。假使那人不來!呵! 我懂了!他有意叫我們等!他心想:『好吧!就讓他們等等我!這是他們分內的事!』呵! 我恨透了這些傢伙,我把他們一個個全掐死,這才心裡歡暢、興高采烈呢,這些闊佬!所有 這些闊佬!這些自命為善士的人,滿嘴蜜糖,望彌撒,信什麼賊神甫,崇拜什麼瓜皮帽子, 顛來倒去,翻不完嘴上兩張皮,還自以為要比我們高一等,走來羞辱我們,說得好聽,說是 來送衣服給我們!全是些不值四個蘇的破衣爛衫,還有麵包!我要的不是這些東西,你們這 一大堆混蛋!我要的是錢!哼!錢!不用想!因為他們說我們會拿去喝酒,說我們全是醉鬼 和懶漢!那麼他們自己!他們是些什麼東西?他們以前做過什麼?做過賊!不做賊,他們哪 能有錢!呵!這個社會,應當象提起台布的四只角那樣,把它整個兒拋到空中!全完蛋,那 是可能的,但是至少誰也不會再有什麼,那樣才合算呢!……他到底在干什麼,你那行善的 牛嘴巴先生?他究竟來不來!這畜生也許把地址忘了!我敢打賭這老畜生……」 這時,有人在門上輕輕敲了一下,那男人連忙趕到門口,開了門,一再深深敬禮,滿臉 堆起了傾心崇拜的笑容,一面大聲說道: 「請進,先生!請賞光,進來吧,久仰了,我的恩人,您這位標致的小姐,也請進。」 一個年近高齡的男子和一個年輕姑娘出現在那窮窟門口。 馬呂斯沒有離開他站的地方。他這時的感受是人類語言所無法表達的。 是「她」來了。 凡是戀愛過的人都知道這個簡單的「她」字所包含的種種光明燦爛的意義。 確實是她來了。馬呂斯的眼上登時起了一陣明亮的水蒸氣,幾乎無法把她看清楚。那正 是久別了的意中人,那顆向他照耀了六個月的星,那雙眼睛,那個額頭,那張嘴,那副在隱 藏時把陽光也帶走了的美麗容顏。原已破滅了的幻象現在竟又出現在眼前。 她重現在這黑暗中,在這破爛人家,在這不成形的窮窟裡,在這丑陋不堪的地方! 馬呂斯心驚體顫,為之駭然。怎麼!竟會是她!他心跳到使他的眼睛望不真切。他感到 自己要失聲痛哭了。怎麼!東尋西找了那麼久,竟又在此地見到她!他彷彿感到他找到了自 己失去的靈魂。 她仍是原來的模樣,只稍微蒼白一些,秀雅的面龐嵌在一頂紫絨帽子裡,身體消失在黑 緞斗篷裡。在她的長裙袍下,能隱約看見一雙緞靴緊裹著兩只纖巧的腳。 她仍由白先生陪伴著。 她向那屋子中間走了幾步,把一個相當大的包裹放在桌子上。 容德雷特大姑娘已退到房門背後,帶著沉鬱的神情望著那頂絨帽,那件緞斗篷和那張幸 福迷人的臉。 ------------------ 悲慘世界 九 容德雷特幾乎哭出來 這窮窟是那麼陰暗,從外面剛走進去的人會以為是進了地窖。因此那兩個新到的客人對 四周人物的模樣看去有點模糊不清,前進時不免有些遲疑,而他們自己卻被那些住在這破屋 裡、早已習慣於微弱光線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並被這些人仔細觀察。 白先生慈祥而抑鬱地笑著走向家長容德雷特,對他說:「先生,這包裡是幾件家常衣 服,新的,還有幾雙襪子和幾條毛毯,請您收下。」 「我們天使般的恩人對我們太仁慈了。」容德雷特說,一面深深鞠躬,直到地面。隨即 又趁那兩個客人打量室內慘狀的機會,彎下腰去對著他大女兒的耳朵匆匆忙忙地細聲說: 「沒有錯吧?我早料到了吧?破衣爛衫!沒有錢!他們全是這樣的!還有,我寫給這老 飯桶的信上,簽的是什麼名字?」 「法邦杜。」他女兒回答。 「戲劇藝術家,對!」 算是容德雷特的運氣好,因為正在這時,白先生轉身過來和他談話,那說話的神氣彷彿 是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 「看來您的情況確實是不稱心的……先生。」 「法邦杜。」容德雷特連忙回答說。 「法邦杜先生,對,是呀,我想起來了。」 「戲劇藝術家,先生,並且還有過一些成就。」 說到這裡,容德雷特顯然認為抓住這「慈善家」的時機已經到了。他大聲談了起來,那 嗓子的聲音兼有市集上賣技人的大言不慚的氣派和路旁乞丐的那種苦苦哀求的味兒:「塔爾 馬的學生,先生!我是塔爾馬的學生!從前,我有過一帆風順的時候。唉!可是現在,倒了 運。您瞧吧,我的恩人,沒有麵包,沒有火。兩個閨女沒有火!唯一的一張椅子也坐通了! 碎了一塊玻璃!特別是在這種天氣!內人又躺下了!害著病!」 「可鄰的婦人!」白先生說。 「還有個孩子受了傷!」容德雷特又補上一句。那孩子,由於客人們到來,分了心去細 看「那小姐」,早已不哭了。 「哭嘛!叫呀!」容德雷特偷偷地對她說。 同時他在她那只受了傷的手上掐了一把。所有這一切都是用魔術師般巧妙手法完成的。 小姑娘果然高聲叫喊。 馬呂斯心中私自稱為「他的玉秀兒」的那個年輕姑娘趕忙走過去: 「可憐的親愛的孩子!」她說。 「您瞧,我的美麗的小姐,」容德雷特緊接著說,「她這淌血的手腕!為了每天掙六個 蘇,她便在機器下碰到這種意外的事故。這手臂也許非鋸掉不成呢!」 「真的?」那位吃驚的老先生說。 小姑娘以為這是真話,又開始傷心地哭起來。 「可不是,我的恩人!」那父親回答。 在這以前,容德雷特早已鬼鬼祟祟地在留意觀察這「慈善家」了。他一面談著話,一面 仔細端詳他,彷彿想要回憶起什麼舊事。突然,趁那兩個新來客人對小姑娘就她的傷勢親切 慰問的那一會兒,他走向躺著他那個頹喪癡意的女人的床邊,以極低的聲音對她急促地說: 「留心看那老頭兒!」 隨即又轉向白先生,繼續訴他的苦: 「您瞧,先生,我只有這麼一件襯衫,我,還是我內人的,除此以外,便再沒有什麼衣 服了!並且已破得不成樣子!又是在這冬季裡最冷的時候。我不能出門,因為沒有外面的衣 服。要是有一件不管什麼樣的外衣,我便可以去看看馬爾斯小姐了,她認得我,並且對我很 夠交情。她不是一直住在聖母院塔街嗎?您知道嗎,先生?我們曾在外省合演過戲。我分享 了她的桂冠。我原想色裡曼納ヾ會來援助我,先生!以為艾耳密爾ゝ會救濟維利薩裡ゞ的! 但是沒有,什麼也沒有。並且家裡一個蘇也沒有!內人病了,一個蘇也沒有!小女受了重 傷,很危險,一個蘇也沒有!我老婆常犯氣結病。這是由於她的年齡,這裡也有神經系統的 問題。她非得有人幫助不成,小女也是這樣!可是醫生!可是藥劑師!用什麼來支付呢?一 文小錢也沒有!我願對一個大錢下跪,先生!您瞧藝術的價值低到什麼程度!並且,您知道 嗎,我的標致的小姐,還有您,我的慷慨的保護人,您知道嗎,您二位都呼吸著美德和仁 慈,禮拜堂也因您二位而有了芬芳,您二位每天都去那禮拜堂,我這可憐的女兒也每天要去 那裡禱告,她天天都看見您二位……因為我是在宗教信仰中培養我這兩個女兒的,先生。我 不願她們去演戲。啊!賤丫頭!只要她們敢胡來!我決不開玩笑,我!我經常把榮譽、道 德、操行的觀念灌輸給她們!您問問她們便知道。她們應當走正路。她們是有父親的人。她 們不是那種以無家可歸開始、以人盡可夫收場的苦命人。確有一些人是從沒人管的姑娘變成 大眾的太太的。謝天謝地!法邦杜的家裡幸而沒有這種丑事!我要把她們教育成貞潔的人, 她們應當是誠實的,並且應當是溫雅的,並且應當信仰天主!信仰這神聖的稱號!……可 是,先生,我的尊貴的先生,您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嗎?明天,二月四日,是個要命的日 子,是我的房東給我的最後期限,假使今晚我不把錢付給他,那麼,明天我的大女兒、我自 己、我這發高燒的妻子、受了傷的孩子,全會從這裡被驅逐出去,丟到外面去,丟在街上、 大路上、雨裡、雪裡,沒有安身的地方。就這樣,先生。我欠了四個季度的租金,整整一 年!就是說,六十法郎。」   ヾ色裡曼納(C□lim□ne),莫裡哀戲劇《厭世者》裡的人物,常用以泛指一般演重 頭戲的女演員。 ゝ艾耳密爾(Elmire),莫裡哀戲劇《偽君子》裡的人物,常用以泛指一般誠實而不拘 小節的婦女。 ゞ維利薩裡(B□lisaire,約494—565),東羅馬帝國的名將,為皇帝所忌,被黜,相 傳兩眼被挖,行乞以終。 容德雷特在撒謊。四個季度也只是四十法郎,他也不可能欠上四個季度,馬呂斯在六個 月以前便替他付了兩個季度。 白先生從自己的衣袋裡掏出五個法郎,放在桌上。 容德雷特覷個空,對著他大女兒的耳朵抱怨: 「壞蛋!他要我拿他這五個法郎去幹什麼?還不夠賠償我的椅子和玻璃!我得有錢花 呀!」 這時白先生已把他套在那身藍色騎馬服上的一件栗殼色大衣從身上脫了下來,放在椅背 上。 「法邦杜先生,」他說,「我身邊只有這五個法郎,但是我把我的女兒送回家以後,今 晚再來一趟,您不是今晚要付款嗎?」 容德雷特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奇特的表情。他興沖沖地回答說: 「是呀,我的尊貴的先生。八點鐘,我得到達我房東家。」 「我六點鐘來此地,把那六十法郎帶來給您。」 「我的恩人!」瘋了似的容德雷特喊著說。 他又極低聲地說: 「注意看他,我的妻!」 白先生挽著那年輕貌美的姑娘的胳臂,轉向房門,一面說: 「今晚再見,我的朋友們。」 「六點嗎?」容德雷特問。 「六點正。」 這時,留在那椅背上的外套引起了容德雷特大姑娘的注意。 「先生,」她說,「別忘了您的大衣。」 容德雷特對他女兒狠巴巴地瞪了一眼,同時怪怕人地聳了一下肩頭。 白先生轉過來笑瞇瞇地回答: 「我不是把它忘了,是留下的。」 「哦,我的保護人,」容德雷特說,「我的崇高的恩主,我真的淚下如雨了!請不要嫌 棄,允許我來領路,一直送您上車吧。」 「假使您一定要出去,」白先生接著說,「您就穿上這件外套吧。天氣確是很冷呢。」 容德雷特不用別人請兩次,他連忙套上那件栗殼色大衣。 他們三個人一同出去了,容德雷特走在兩個客人的前面。 ------------------ 悲慘世界 十 公營馬車定價:每小時兩個法郎 這一切經過的全部細節都沒有漏過馬呂斯的眼睛,可是實際上他什麼也沒有看見。他的 眼睛完全盯在那年輕姑娘的身上,他的心,從她第一步踏進這破屋子時起,便已經,可以這 麼說,把他整個抓住並裹住了。她留在那裡的那一整段時間裡,他過的是那種使感官知覺完 全處於停頓狀態並使整個靈魂專注在一點上的仰慕生活。他一心景仰著,不是那姑娘,而是 那一團有緞斗篷和絲絨帽的光輝。天狼星進了這屋子,也不會那麼使他感到耀眼。 當姑娘解開包裹展示了衣服和毛毯後,她和藹地問母親的病情,不勝憐惜地問小妹的傷 勢,他都隨時窺察著她的每一個動作,並竊聽她說話的聲音。他已經認識她的眼睛、她的額 頭、她的容貌、她的身材、她走路的姿態,他還不認識她說話的聲音。一次在盧森堡公園 裡,他彷彿捉到了她所說的幾個字的音,但是他並沒有完全聽真切。他寧肯減少十年壽命也 要聽聽她的聲音,要在自己的靈魂裡留下一點點這樣的音樂。但是一切都消失在容德雷特一 連串討人厭的胡扯淡和他那象喇叭樣的怪叫聲中了。這在馬呂斯狂喜的心中引起了真正的憤 怒。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她。他不能想象的是,出現在這種丑惡的魔窟裡這群邋遢的癟三當中 的竟真會是那個天女似的人兒。他好象在癩蛤蟆群裡見到一只蜂鳥。 她走出去時,他唯一的想法是緊緊跟著她,不找到她的住處決不離開她,至少是在這樣 的一種巧遇之後不能又把她丟了。他從抽斗櫃上跳下來,拿起他的帽子。當他的手觸著門閂 正要出去,這時另一考慮使他停了下來。那條過道很長,樓梯又陡,容德雷特的話又多,白 先生一定還沒有上車,萬一他在過道裡,或是樓梯上,或是大門口,回轉頭來看見他馬呂斯 在這房子裡,他肯定會詫異的,並且會再想辦法來避開他,這樣就把事又搞糟了。怎麼辦? 等一等嗎?但在等的時候車子可能走了。馬呂斯一時失了主意。最後,他決計冒一下險,從 他屋子裡出去了。 過道裡已沒有人,他衝到樓梯口。樓梯上也沒有人。他急忙下去,趕到大路上,正好看 見一輛馬車轉進小銀行家街,回巴黎城區去了。 馬呂斯朝那方向追去。到了大路轉彎的地方,他又看見了那輛馬車在穆夫達街上急往下 走,馬車已經走得很遠,無法追上了,怎麼辦?跟著跑?沒用,況且別人從車子裡一定會看 見有人在後面飛跑追來,那父親會認出是他在追。正在這時,真是出人意料的大好機會,馬 呂斯看見一輛空的出租馬車在大路上走過。只有一個辦法,跳上這輛馬車去趕那一輛。這辦 法是切實可行,沒有危險的。 馬呂斯做手勢讓那車伕停下來,喊道: 「照鐘點算!」 馬呂斯當時沒有結領帶,身上穿的是那件丟了幾個鈕扣的舊工作服,襯衫也在胸前一個 褶子處撕破了。 車伕停下來,擠著一只眼,把左手伸向馬呂斯,對他輕輕搓著大拇指和食指。 「怎麼?」馬呂斯說。 「先付錢。」那車伕說。 馬呂斯這才想起他身上只有十六個蘇。 「要多少?」他問。 「四十個蘇。」 「我回頭再付。」 那車伕用嘴唇吹著《拉﹒巴利斯》的曲調,作為唯一的回答,並對著他的馬甩了一鞭。 馬呂斯只得愣頭愣腦望著那馬車往前走。由於缺少二十四個蘇,他喪失了他的歡樂、他 的幸福、他的愛!他又落在黑暗中了!他已看見了她,現在又成了瞎子!他萬分苦惱地想 起,應當說,深深懊悔,早上不該把五法郎送給那窮丫頭。假使他有那五個法郎,他便有救 了,便能獲得重生,脫離迷惘黑暗的境地,脫離孤獨、憂鬱、單身漢的生活了,他已把他命 運的黑線系在那根在他眼前飄了一下的美麗金線上,可又一次斷了。他垂頭喪氣地回到家來。 他原應想到白先生曾約定傍晚再來,這回好好準備跟蹤便成了,但是他當時正在凝視, 幾乎沒有聽到這話。正要踏上樓梯,他忽然看見容德雷特,身上裹著「慈善家」的外套,在 大路的那一邊,沿著哥白蘭便門街的那堵人跡少到的牆下,和一個那種形跡可疑、可以稱為 「便門賊」的人談著話,這是一種面目可疑,語言曖昧,神氣險惡的人,他們時常在白天睡 覺,因而使人猜想他們在黑夜工作。 那兩人站在飛旋的大雪下面,擠作一團在談話,一動也不動,城區的警察見了肯定會注 意,馬呂斯對此警惕卻不高。 但是,儘管他正想著心裡的傷心事,卻不能不對自己說,那個和容德雷特談話的便門賊 頗象某個叫邦灼,又叫春天,又叫比格納耶的人,因為從前有一次,古費拉克曾把這人指給 他看過,說他在黑夜裡經常出沒在這一帶,是個相當危險的傢伙。我們在前一卷裡,已經見 過這人的名字。這個又叫做春天或比格納耶的邦灼,日後犯過好幾起刑事案子,因而成了大 名鼎鼎的惡棍。這時,他還只是個小有名的惡棍。到今天,他在盜竊犯和殺人犯中已成了一 個歷史人物。他在前朝末年曾創立一個學派。在拉弗爾斯監獄的獅子溝裡,每到傍晚天正要 黑下來時,是人們三五成群低聲談話時的題材。這監獄有一條糞便溝,它穿過圍牆通到外 面,牆頭上是供巡邏隊使用的路,發生在一八四三年那次空前大越獄案子裡的三十名犯人便 是從這條糞溝裡逃出去的,也正是在這糞溝的石板上方,人們可以看見他的名字:邦灼,那 是他在某次企圖越獄時大膽刻在圍牆上的。在一八三二年,警察已開始注意他,但是當時他 還沒有正式開業。 ------------------ 悲慘世界 十一 窮苦請為痛苦效勞 馬呂斯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上了老屋的樓梯,他正要回到他那冷清清的屋子裡去時,忽然 看見容德雷特大姑娘從過道裡跟在他後面走來。他見了那姑娘,不禁心裡有氣,把他五法郎 拿走的正是她,向她討還吧,已經太遲,那輛出租馬車早已不在原處,那輛轎車更是走得很 遠了,並且她也未必肯還。至於向她打聽剛才來的那兩個人的住址,也不會有什麼用處,首 先她自己就不知道,因為簽著法邦杜名字的那封信上是寫著給「聖雅克﹒德﹒奧﹒巴教堂的 行善的先生」的。 馬呂斯走進他的屋子,反手把門關上。 門關不上,他回轉身,看見有只手把住了那半開著的門。 「什麼事?」他問,「是誰呀?」 是那容德雷特姑娘。 「是您?」馬呂斯又說,聲音幾乎是狠巴巴的,「老是您!您要什麼?」 她彷彿在想著什麼,沒有回答。她已不像早晨那種大模大樣的樣子。她不進門,只站在 過道中的黑影裡,馬呂斯能從半開著的門口望見她。 「怎麼了,您怎麼不回答?」馬呂斯說。「您來干什麼?」 她抬起一雙陰郁的眼睛望著他,那裡似乎隱隱約約也有了一點神采,她對他說: 「馬呂斯先生,看您的神氣不快樂。您心裡有什麼事?」 「我?」馬呂斯說。 「對,您。」 「我沒有什麼。」 「一定有!」 「沒有。」 「我說您一定有!」 「不要找麻煩!」 馬呂斯又要把門推上,她仍把住不讓。 「您聽我說,」她說,「您不必這樣。您雖然沒有錢,但是今天早上您做了個好人。現 在您再做個好人吧。您已給了我吃的,現在把您的心事告訴我。您有苦惱,看得出來。我不 願意您苦惱。要怎樣才能使您開心呢?我能出點力嗎?利用我吧。我不想知道您的秘密,您 用不著告訴我,但我究竟是有用處的。我既然能幫助我父親,我也一定能幫助您。假使要送 什麼信,跑什麼人家,挨門挨戶去問什麼的,打聽誰的住址呀,跟蹤個什麼人呀,我都幹得 了。對嗎?您可以放心把您的事告訴我,我可以去傳話。有時要個人傳話,只要把話告訴他 便夠了,事情也就辦通了。讓我來替您出點力吧。」 馬呂斯心裡忽然有了個主意。人在感到自己要摔倒時,還能藐視什麼樣的樹枝嗎? 他向容德雷特姑娘靠近一步。 「你聽我……」他對她說。 她立刻打斷了他的話,眼裡閃出了快樂的光。 「呵!對呀,您對我說話,稱『你』就得了。我喜歡您這樣做!」 「好吧,」他又說,「剛才是你把那老先生和他女兒帶來這兒的?」 「是的。」 「你知道他們的住址嗎?」 「不知道。」 「你替我找吧。」 容德雷特姑娘的眼睛曾由抑鬱轉為快樂,這會兒又從快樂轉為陰沉。 「您要的就是這個?」她問。 「是的。」 「您認識他們嗎?」 「不認識。」 「就是說,」她連忙改口,「您不認識她,但是您想要認識她。」 她把「他們」改為「她」,這裡有一種說不出的耐人尋味的苦澀。 「別管,你能辦到嗎?」 「替您把那美麗的小姐的住址找到嗎?」 在「那美麗的小姐」這幾個字裡又有一股使馬呂斯感到不快的味道。他接著說: 「反正都一樣!那父親和女兒的住址,他們的住址,就得了!」 她定定地望著他。 「您給我什麼報酬?」 「隨你要什麼,全可以。」 「隨我要什麼,全可以?」 「是的。」 「我一定辦到。」 她低下了頭,繼而以急促的動作,突然一下把門帶上了。 又剩下馬呂斯孤孤單單一個人。 他坐進一張椅子,頭和兩肘靠在床邊,沉陷在理不清的萬千思緒裡,只感到暈頭轉向, 不能自持。這一天從清早便陸續不斷發生的事,天使的忽現忽滅,這姑娘剛才跟他說的話, 飄浮在茫茫苦海中的一線微光,一點希望,這一切都零亂雜沓地充塞在他的腦子裡。 一下子他又突然從夢幻中警覺過來。 他聽到容德雷特響亮生硬的聲音在說著這樣幾句話,使他感到非常奇特,和他大有關係: 「告訴你,我準沒有看錯,我已認清了,是他。」 容德雷特說的是誰?他認清了誰?白先生?「他的玉秀兒」的父親嗎?怎麼!容德雷特 早就認識他?馬呂斯難道竟能這樣突如其來地,出人意料地了解到一切情況,使他不再感到 自己的生命淒清黯淡嗎?他難道終於能知道他愛的是誰?那姑娘是誰?她父親是誰?把他們 掩蔽起來的那麼厚的一層黑影難道已到了消散的時候?幕罩即將撕裂?啊!天呀! 他不是爬上那抽斗櫃,而是一縱身便到了櫃上,他又守在隔牆上面那個小洞的旁邊了。 容德雷特那個洞窩裡的情況重新展現在他眼前。 ------------------ 悲慘世界 十二 白先生的五個法郎的用途 那家裡的樣子一點沒有改變,只是那婦人和姑娘們取用了包裡的衣服,穿上了襪子和毛 線衫。兩條新毛毯丟在兩張床上。 容德雷特顯然是剛剛回來。他還有從戶外帶來的那種急促的呼吸。他的兩個女兒坐在壁 爐旁邊的地上,姐姐在包扎妹妹的手。他的女人好象洩了氣似的躺在靠近壁爐的那張破床 上,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容德雷特在屋子裡大踏步地來回走動。他的眼睛異乎尋常。 那婦人,在她丈夫跟前好象有些膽怯,愣住了似的,壯著膽子對他說: 「怎麼,真的嗎?你看準了嗎?」 「看準了!已經八年了!但是我還認識他!啊!我還認識他!我一下便把他認出來了! 怎麼,你就沒有看出來?」 「沒有。」 「但是我早就提醒過你,要你注意!當然,是那身材,是那相貌,沒有老多少,有些人 是不會老的,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搞的,是那說話的聲音。他穿得比較好些就是了!啊!神 秘的鬼老頭,今天可落在我掌心裡了,哈!」 他停下來,對他兩個女兒說: 「不要待在這兒,你們兩個!怪事,你竟沒有看出來。」 為了服從,她們站起來了。 那母親怯生生地說: 「她手痛也要出去?」 「冷空氣會對她有好處的,」容德雷特說,「去吧。」 這顯然是個那種不容別人表示不同意見的人。兩個姑娘出去了。 她們正要走出房門,父親拉住大姑娘的胳膊,用一種特殊的口氣說: 「五點正,你們得回到這兒來。兩個人都回來。我有事要你們辦。」 馬呂斯加倍集中了注意力。 容德雷特獨自和他女人待在一道,又開始在屋子裡走起來,一聲不響地兜了兩三個圈 子。接著他花了幾分鐘把身上穿的那件女人襯衫的下擺塞進褲腰。 突然他轉向他女人,叉起兩條胳膊,大聲說: 「你要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嗎?那小姐……」 「怎麼?」那女人接著說,「那小姐?」 馬呂斯心下明白,他們要談的一定是她了。他以熾烈的焦急心情傾耳細聽。他的全部生 命力都集中在兩隻耳朵上。 但是容德雷特彎下腰,放低了聲音和他女人談話。過後他才站起來,大聲結束說: 「就是她!」 「那東西?」女人說。 「那東西!」丈夫說。 任何語言都不能表達那母親所問的「那東西?」這句話裡的意思。那是攙雜在一種兇狠 惡毒的聲調中的驚訝、狂暴、仇恨、憤怒。這癡肥疲軟的女人,經她丈夫在耳邊說了幾個 字,大致是個什麼人的名字,便立即醒覺過來,從丑陋可憎變成猙獰可怕了。 「決不可能!」她吼著說,「當我想到我的女兒都還赤著腳,而且還穿不上一件裙袍 時,怎麼!又是緞斗篷,又是絲絨帽,緞子靴,一切!身上就已是兩百多法郎的家當!簡直 象個貴婦人!不會的,你搞錯了!首先,那一個丑得很,這一個生得並不壞! 她的確生得不壞!這不可能是她!」 「我說一定是她。你等著瞧吧。」 聽見這斬釘截鐵的話,容德雷特婆娘抬起一張又紅又白的寬臉,用一種奇醜的神情,注 視著天花板。這時,馬呂斯感到她的模樣比容德雷特更嚇人。那是一頭虎視眈眈的母豬。 「不成話!」她又說,「這個用憐憫神氣望著我那兩個閨女的不討人喜歡的漂亮小姐, 竟會是那個小叫化子!呵!我恨不得提起木鞋,幾腳踢出她的肚腸。」 她從床上跳下來,蓬頭散發,鼓起兩個鼻孔,掀著嘴,捏緊拳頭,身體向後仰著,站了 不大一會兒,又倒在破床上。她男人只顧來回走動,毫不理會他老婆。 一會兒的寂靜無聲,他又走近女人跟前停住,像先頭那樣,叉起兩條胳膊。 「還要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她問。 他用乾脆低沉的聲音回答說: 「我發了財了。」 女人呆望著他,那神氣彷彿是在想:「和我談話的這個人難道瘋了?」 他又說: 「他媽的!時間不短了,我老在這個『不挨凍你就得挨餓不挨餓你就得挨凍』的教區裡 當一個教民!我可受夠窮罪了!我受罪,別人也受罪!我不願再開玩笑,我已不覺得那有什 麼好玩的,好話聽夠了,好天主!不用再捉弄人吧,永生的天父!我要吃個夠,喝個痛快! 塞飽,睡足,什麼事也不做!也該輪到我來享福了!在進棺材前,我要過得稍稍象個百萬富 翁!」 他在那窮窟裡走了一圈,又加上一句: 「跟別人一樣。」 「你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那婦人問。 他搖頭晃腦,瞇一只眼睛,提高嗓門,活像一個在十字路口準備開始表演的賣藝人: 「什麼意思?聽我說!」 「輕點!」容德雷特大娘悄悄地說,「不要說這麼響,假使這是一些不能讓別人聽見的 事。」 「沒關係!誰聽?隔壁那個人?我剛才看見他出去了。再說他能聽見嗎,這大傻子?沒 有問題,我看見他出去了。」 可是,出於一種本能,容德雷特放低了聲音,卻也沒有低到使馬呂斯聽不見他的話。馬 呂斯能完全聽清這次對話的一個有利條件,是街上的積雪減輕了過往車輛震動的聲音。 馬呂斯聽到的是: 「留心聽我說。他已被逮住了,那財神爺!等於被逮住了。已經不成問題。一切全佈置 好了。我約了好幾個人。他今晚六點鐘便會來,送他那六十法郎來,壞蛋!你看到我是怎樣 替你們操心的吧,我的那六十法郎,我的房東,我的二月四號!這根本就不是一個什麼季度 的期限!真滑稽!他六點鐘要來!正是鄰居去吃晚飯的時候。畢爾貢媽媽也到城裡洗碗去 了。這房子裡一個人也沒有。隔壁的鄰居在十一點以前是從不回來的。兩個小把戲可以把 風。你也可以幫幫我們。他會低頭的。」 「萬一他不低頭呢?」那婦人問。 容德雷特做了個陰森森的手勢,說道: 「我們便砍他的頭。」 接著,他一陣大笑。 這是馬呂斯第一次看見他笑。笑聲是冷漠而平靜。教人聽了寒毛直豎。 容德雷特拉開壁爐旁的壁櫃,取出一頂鴨舌帽,用自己的袖口擦了幾下,把它戴在頭上。 「現在,」他說,「我要出去一下。我還要去看幾個人。幾個好手。你可以看見一切都 會很順當。我盡早趕回來,這是一筆好買賣。你看好家。」 接著,他把兩個拳頭插在褲袋裡,想了一會兒,又大聲說:「你知道,幸而他沒有認出 我來,他!假使他也認出了我,便不會再來了。他一向是躲著我們的!是我這胡子把我救 了!我這浪漫派的絡腮胡子!我這漂亮的浪漫派的小絡腮胡子!」 他又笑了出來。 他走到窗口。雪仍在下,把灰色的天劃成無數的條條。 「狗天氣!」他說。 他裹緊大衣。 「這腰身太寬了,不過沒關係,」他又加上一句,「幸虧他把它留下給我穿,那老雜 種!要是沒有它,我便出不了門,這一套也就玩不起來了!可見事物是怎樣關連著的!」 他把鴨舌帽拉到眼皮上,走了。 他在外面還沒有走上幾步,房門又開了,他那險惡狡猾的側影從門縫裡伸了進來。 「我忘了,」他說,「你得準備一爐煤火。」 同時他把「慈善家」留給他的那枚當五法郎的錢扔在女人的圍裙兜裡。 「一爐煤火?」那女人問。 「對。」 「要幾斗煤?」 「兩斗足足的。」 「這就得花三十個蘇。剩下的錢,我拿去買東西吃頓晚飯。」 「見鬼,那不成。」 「為什麼?」 「不要花光這塊錢。」 「為什麼?」 「因為我這方面也有些東西要買。」 「什麼東西?」 「有些東西。」 「你得花多少錢?」 「附近有五金店嗎?」 「穆夫達街上有。」 「啊,對,在一條街的拐角上,我想起那舖子了。」 「你總可以告訴我你得花多少錢去買你的那些東西吧?」 「五十個蘇到三法郎。」 「剩下的用來吃飯已經不多了。」 「今天還談不上吃。有更重要的事要干呢。」 「也夠了,我的寶貝。」 聽他女人說完,容德雷特又帶上了門,這一次,馬呂斯聽到他的腳步在過道裡越走越 遠,很快便下了樓梯。 這時,聖美達教堂的鐘正敲一點。 ------------------ 悲慘世界 十三 獨在遠方,不想念誦「我們的天父」 馬呂斯儘管是那麼神魂顛倒,但是,我們已經提到,他具有堅定剛強的性格。獨自思索 的習慣,在他的同情心和憐憫心發展的同時,也許打磨了那種易於激動的性情,但是一點沒 有影響他見義勇為的氣質。他有婆羅門教徒的慈悲和法官的嚴厲,他不忍傷害一只癩蛤蟆, 但能踏死一條毒蛇。而他現在所注視的正是一個毒蛇洞,擺在他眼前的是個魔窟。 「必須踏住這幫無賴。」他心裡想。 他希望猜出的種種啞謎一個也沒有揭開,正相反,也許每個都變得更加難於看透了。關 於盧森堡公園裡那個美麗的女孩和他私自稱為白先生的那個男子,除了知道容德雷特認識他 們外,其他方面的情況卻一點也沒有增加。通過聽到的那些曖昧的話,有一點卻揣摸清楚 了,那就是一場兇險的暗害陰謀正在準備中,他們兩個都面臨著巨大的危險,她也許還能幸 免,她父親卻一定要遭毒手,必須搭救他們,必須粉碎容德雷特的惡毒詭計,掃掉那些蜘蛛 的網。 他對容德雷特大娘望了一陣。她從屋角裡拖出一個舊鐵皮爐子,又去翻動一堆廢鐵。 他極其輕緩地從抽斗櫃上跳下來,小心謹慎,不弄出一點聲音。 在策劃中的事給予他的驚恐以及容德雷特兩口子在他心裡激起的憎惡中,他想到自己也 許能有辦法為他心愛的人出一把力,不禁感到一種快慰。 但是應當怎麼辦呢?通知那兩個遭暗算的人嗎?到什麼地方去找他們呢?他不知道他們 的住址。她在他眼前重現了片刻,隨即又隱沒在巴黎的汪洋大海中了。傍晚六點,在門口守 候白先生,等他一刻便把陰謀告訴他嗎?但是容德雷特和他的那伙人會看出他的窺探意圖, 那地方荒涼,力量對比懸殊,他們有方法或把他扣住,或把他帶到遠處去,這樣他要救的人 也就完了。剛敲過一點,謀害行動要到六點才能實行,馬呂斯眼前還有五個鐘點。 只有一個辦法。 他穿上那身勉強過得去的衣服,頸子上結一方圍巾,拿起帽子,好象赤著腳在青苔上走 路那樣一點聲息也沒有,溜出去了。 而容德雷特大娘仍在廢鐵堆裡亂翻亂撈。 出了大門,他便走向小銀行家街。 在這條街的中段,有一道很矮的牆,牆上有幾處是可以一步跨過去的,牆後是一片荒 地。他一路心中盤算,從這地方慢慢走過,腳步聲消失在積雪裡。他忽然聽見有人在他耳邊 細聲談話。他轉過頭去望,街上一片荒涼,不見有人,又是在大白天,他卻明明聽見有人在 談話。 他想起要把頭伸到身邊的牆頭上去望望。 果然有兩個人,背靠著牆,坐在雪裡低聲談話。 那兩個人的面孔是他從沒見過的。一個生一臉絡腮胡子,穿件布衫,一個留一頭長髮, 衣服破爛。生絡腮胡子的那個戴一頂希臘式的圓統帽,另一個光著頭,雪花落在他的頭髮裡。 馬呂斯把腦袋伸在他們的頭上面,可以聽到他們所說的話。 留長髮的那個用肘彎推著另一個說: 「有貓老闆,不會出漏子的。」 「你以為?」那胡子說。接著留長髮的那個又說: 「每人一張五百大頭的票子,就算倒盡了霉吧,五年,六年,十年也就到了頂了。」 那一個伸手到希臘帽子下面去搔頭皮,遲疑不決地回答: 「是呀,這東西一點不假。誰也不能說不想。」 「我敢說這次買賣不會出漏子,」留長髮的那個又說,「那個老什麼頭的欄杆車還會套 上牲口呢。」 接下去他們談起前一晚在逸樂戲院看的一出音樂戲劇。 馬呂斯繼續走他的路。 他感到這兩個人鬼鬼祟祟地躲在牆背後,蹲在雪裡,說了那些半明不白的話,這也許和 容德雷特的陰謀詭計不是沒有關係的。「問題」便在這裡了。 他向聖馬爾索郊區走去,向最先遇到的一家舖子探聽什麼地方有警察的哨所。 人家告訴他蓬圖瓦茲街十四號。 馬呂斯向那裡走去。 在走過一家麵包店時,他買了兩個蘇的麵包,吃了,估計到晚飯是不大靠得住的。 他一面走,一面感謝上蒼。他心裡想,他早上如果沒有把那五法郎送給容德雷特姑娘, 他早已去跟蹤白先生的那輛馬車了,因而什麼也不會知道,也就沒有什麼能制止容德雷特兩 口子的暗害陰謀,白先生完了,他的女兒也一定跟著他一同完了。 ------------------ 悲慘世界 十四 一個警官給了一個律師兩拳頭 到了蓬圖瓦茲街十四號,他走上樓,要求見哨所所長。 「所長先生不在,」一個不相干的勤務說,「但是有一個代替他的偵察員。您要和他談 談嗎?事情急嗎?」 「急。」馬呂斯說。 勤務把他領進所長辦公室。一個身材高大的人站在一道柵欄後面,緊靠著一個火爐,兩 手提著一件寬大的、有三層披肩的加立克大衣的下擺。那人生就一張方臉,嘴唇薄而有力, 兩叢濃厚的灰色鬢毛,形象極其粗野,目光能把你的衣服口袋翻轉。我們不妨說那種目光不 能穿透卻會搜索。 這人神氣的兇惡可怕,比起容德雷特來也差不了多少,有時我們遇見一頭惡狗並不比遇 見狼更放心。 「您要什麼?」他對馬呂斯說,並不稱一聲先生。 「是所長先生嗎?」 「他不在。我代替他。」 「我要談一件很秘密的事。」 「那麼談吧。」 「並且很緊急。」 「那麼趕緊談。」 這人,冷靜而突兀,讓人見了又害怕,又心安。他使人產生恐懼心和信心。馬呂斯把經 過告訴他,說一個他只面熟而不相識的人在當天晚上將遭到暗害;他說自己,馬呂斯﹒彭眉 胥,律師,住在那獸穴隔壁的屋子裡,他隔牆聽到了全部陰謀;說主謀害人的惡棍是個叫容 德雷特的傢伙;說這人還有一夥幫兇,也許是些便門賊,其中有個什麼邦灼,又叫春天,又 叫比格納耶的;說容德雷特的兩個女兒將擔任把風;說他沒有辦法通知那被暗算的人,因為 他連他的姓名也不知道;最後還說這一切都將在當晚六點動手,地點在醫院路上最荒涼的地 方,五○一五二號房子裡。 提到這號數時,偵察員抬起頭,冷冷地說: 「那麼是在過道底上的那間屋子裡吧?」 「正是,」馬呂斯說,他又加問一句,「您知道那所房子嗎?」 偵察員沉默了一陣,接著,他一面在火爐口上烘他的靴子後跟,一面回答: 「表面的一點。」 他又咬著牙齒,不全是對著馬呂斯,主要是對著他的領帶,繼續說: 「這裡多少有點貓老闆的手腳。」 這話提醒了馬呂斯。 「貓老闆,」他說,「對,我聽到他們提到這個名稱。」 於是他把在小銀行家街牆背後雪地上一個長頭髮和一個大胡子的對話告訴了偵察員。 偵察員嘴裡嘟囔著: 「那長頭髮一定是普呂戎,大胡子是半文錢,又叫二十億。」 他又垂下了眼瞼細想。 「至於那個老什麼頭,我也猜到了幾分。瞧,我的大衣燒著了。這些倒霉的火爐裡的火 老是太旺。五○一五二號。從前是戈爾博的產業。」 接著他望著馬呂斯說: 「您只看見那大胡子和那長頭髮嗎?」 「還看見邦灼。」 「您沒有看見一個香噴噴的小個子妖精嗎?」 「沒有。」 「也沒有看見一個又高又壯、長得象植物園的大象那樣結結實實一大塊的人嗎?」 「沒有。」 「也沒有看見一個類似從前紅尾那種模樣的刁棍?」 「沒有。」 「至於第四個,誰也沒有見過,連他的那些幫手、同夥和嘍囉也沒見過。您沒發現,那 並不奇怪。」 「當然。這是些什麼東西,這夥人?」馬呂斯問。 偵察員繼續說: 「並且這也不是他們的時間。」 他又沉默下來,隨後說: 「五○一五二號。我知道那地方。沒辦法躲在房子裡而不驚動那些藝術家。他們隨時都 可以停止表演。他們是那麼謙虛的!見了觀眾便扭扭捏捏。那樣不成,那樣不成。我要聽他 們歌唱,讓他們舞蹈。」 這段獨白結束以後,他轉向馬呂斯,定定地望著他說: 「您害怕嗎?」 「怕什麼?」 「怕這夥人。」 「不會比看見您更害怕些。」馬呂斯粗聲大氣地回答,他開始注意到這探子還沒有對他 稱過一聲先生。 偵察員這時更加定定地望著馬呂斯,堂而皇之地對他說:「您說話象個有膽量的人,也 象個誠實人。勇氣不怕罪惡,誠實不怕官家。」 馬呂斯打斷他的話,說道: 「好吧,但是您打算怎麼辦?」 偵察員只是這樣回答他: 「那房子裡的住戶都有一把路路通鑰匙,晚上回家用的。 您應當也有一把。」 「有。」馬呂斯說。 「您帶在身上了?」 「在身上。」 「給我。」偵察員說。 馬呂斯從背心口袋裡掏出他的鑰匙,遞了給偵察員,說: 「您要是相信我的話,您最好多帶幾個人去。」 偵察員對馬呂斯望了一眼,那神氣彷彿是伏爾泰聽到一個外省的科學院院士向他提供一 個詩韻,他同時把兩只粗壯無比的手一齊插進那件加立克大衣的兩個寬大無比的口袋裡,掏 出兩管小鋼槍,那種叫做「拳頭」的手槍,他遞給馬呂斯,乾脆而急促地說: 「拿好這個。回家去。躲在您的屋子裡。讓別人認為您不在家。槍是上了子彈的。每支 裡有兩粒。您注意看守。那牆上有個洞,您對我說過。那些人來了,讓他們多少活動一下。 當您認為時機已到,應當及時制止了,便開一槍,不能太早。其余的事,有我。朝空地方開 一槍,對天花板,對任何地方,都行。特別留意,不能開得太早。要等到他們已開始行動 後,您是律師,一定知道為什麼要這樣。」 馬呂斯接了那兩支手槍,塞在他上衣旁邊的一個口袋裡。 「這樣鼓起一大塊,別人能看出來,」偵察員說,「還是放在您背心口袋裡好。」 馬呂斯把兩支槍分藏在兩個背心口袋裡。 「現在,」偵察員接著說,「誰也不能再浪費一分鐘。什麼時候了?兩點半。他們要到 七點才動手吧?」 「六點。」馬呂斯說。 「我還有時間,」偵察員說,「但只有這一點時間了。您不要忘了我說的話。砰。一 槍。」 「放心。」馬呂斯回答。 馬呂斯正伸手要拉門閂出去,偵察員對他喊道: 「我說,萬一您在那以前還需要我,您來或是派人來這裡找我就是。您說要找偵察員沙 威就行了。」 ------------------ 悲慘世界 十五 容德雷特采購用品 過了一會兒,將近三點鐘,古費拉克在博須埃陪同下,偶然經過穆夫達街。雪下得更大 了,充滿了空間。博須埃正在向古費拉克說: 「見了這種成團的雪落下來,就會說天上有成千上萬的白蝴蝶。」忽然,博須埃瞧見馬 呂斯在街心朝著便門向上走去,神氣有些古怪。 「嘿!」博須埃大聲說,「馬呂斯!」 「我早看見了,」古費拉克說,「不用招呼他。」 「為什麼?」 「他正忙著。」 「忙什麼?」 「你就沒看見他那副神氣?」 「什麼神氣?」 「看來他是在跟一個什麼人。」 「的確是。」博須埃說。 「你看他那雙眼睛。」古費拉克接著說。 「可是他在跟什麼鬼呢?」 「一定是個什麼美美妹妹花花帽子!他正發情呢。」「可是,」博須埃指出,「這街上 我沒看見有什麼美美,也沒有妹妹,也沒有花花帽子。一個女人也沒有。」 古費拉克仔細望去,喊道: 「他跟一個男人!」 確是一個男人,戴鴨舌帽的,走在馬呂斯前面,相隔二十來步,雖然只望見他的背,卻 能看出他的灰白胡須。 那人穿一件過於寬大的全新大衣和一條破爛不堪、滿是黑污泥的長褲。 博須埃放聲大笑。 「這是個什麼人?」 「這?」古費拉克回答,「是個詩人。詩人們常常愛穿收買兔子皮的小販的褲子和法蘭 西世卿的騎馬服。」 「我倒要看看馬呂斯去什麼地方,」博須埃說,「看看那人去什麼地方,我們去跟他 們,好嗎?」 「博須埃!」古費拉克興奮地說,「莫城的鷹!您真是個空前的搗蛋鬼。去跟一個跟人 的人!」 他們返回往前走。 馬呂斯確是看見了容德雷特在穆夫達街上走過,便跟在後面偵察他。 容德雷特在前面走,沒想到已有只眼睛盯住他了。 他離開了穆夫達街,馬呂斯看見他走進格拉西爾斯街上一棟最破爛的房子裡,待了一刻 鐘左右又回到穆夫達街。他走進當年開設在皮埃爾-倫巴第街轉角處的一家鐵器店,幾分鐘 過後,馬呂斯看見他從那舖子裡出來,手裡拿著一把白木柄的鈍口鑿,往大衣下面藏。到了 珀蒂-讓蒂伊街口,他向左拐彎,急匆匆走到小銀行家街。天色漸漸黑下來了,停過一會兒 的雪又開始下起來。馬呂斯隱藏在素來荒涼的小銀行家街拐角的地方,沒有再跟容德雷特 走。他幸虧沒有跟,因為容德雷特走近那道矮牆——剛才馬呂斯聽見長頭髮和大胡子說話的 地方,忽然回轉頭來,看看有沒有人跟蹤,肯定沒有人,他才跨過牆頭,不見了。 牆背後的那片荒地通向一個最初以出租馬車為業的人的後院,那人名聲素來很壞,已經 破產,不過在他那停車篷裡還有幾輛破車。 馬呂斯想起,趁容德雷特不在家,趕快回去,比較穩妥。況且時間已經不早,每天下 午,畢爾貢媽媽照例總在去城裡洗碗以前,在將近黃昏時把大門鎖上,馬呂斯已把他的鑰匙 給了那偵察員,因此他必須趕快。 夜幕四合,天色幾乎完全黑了,在寥廓的天邊,只有一點是被太陽照著的,那便是月亮。 月亮的紅光從婦女救濟院的矮圓頂後面升起來。 馬呂斯邁開大步趕回了五○一五二號。他到家時,大門還開著。他踮起腳尖上了樓,再 沿著過道的牆溜到自己的房門口。那過道兩旁,我們記得,是些破房間,當時全空著待人來 租。畢爾貢媽媽經常是讓那些房門敞開著的。在走過那些空屋子門口時,馬呂斯彷彿看見在 其中的一間裡有四個人頭待著不動,被殘餘的日光透過天窗照著,隱隱約約有點發白。馬呂 斯怕引起注意,不便細看。他終於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裡,沒有讓別人看見。這也正是 時候,不大一會兒,他便聽見畢爾貢媽媽走了,大門也關上了。 ------------------ 悲慘世界 十六 用一首流行於一八三二年的英國曲調改編的歌 馬呂斯坐在自己的床上。當時大致是五點半鐘。離動手的時間只有半個鐘頭了。他聽見 自己動脈管跳動的聲音,正如人在黑暗中聽到表響。他想到這時有兩種力量正同時在暗中活 躍。罪惡正從一方面前進,法律也正從另一方面到來。他不害怕,但想到即將發生的種種, 也不能沒有戰栗之感。就象那些突然遭到一場驚人風險襲擊的人們,這一整天的經過,對他 也象是一場惡夢,為了向自己證實完全沒有受到夢魘的控制,他隨時需要伸手到背心口袋裡 去接受那兩枝鋼手槍給他的冷的感覺。 雪已經不下了,月亮穿透濃霧,逐漸明朗,它的清光和積雪的白色反光交相輝映,給那 屋子一種平明時分的景色。 容德雷特的窮窟裡卻有著光。馬呂斯望見陣陣紅光從牆上的窟窿裡象鮮血似的射出來。 從實際觀察,那樣的光是不大可能由一支蠟燭發出的。況且,在容德雷特家裡,沒有一 個人活動,沒有一個人說話,聲息全無,那裡的寂靜是冰冷和深沉的,要是沒有這一點火 光,馬呂斯會以為他是在墳墓的隔壁。 他輕輕地脫下靴子,把它們推到床底下。 幾分鐘過後,馬呂斯聽到下面的門在門斗裡轉動的聲音,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上了樓 梯,穿過過道,隔壁門上的鐵閂一聲響,門就開了,容德雷特回來了。 立即有好幾個人說話的聲音。原來全家的人都在那破窩裡,不過家長不在時誰也不吭 氣,正如老狼不在時的小狼群。 「是我。」他說。 「你好,好爸爸!」兩個姑娘尖聲叫起來。 「怎麼說?」那母親問。 「一切溜溜順」容德雷特回答,「只是我的腳冷得象凍狗肉一樣。好。對的,你換了衣 服。你得取得人家的信任,這是完全必要的。」 「我全準備好了,要走就走。」 「你沒有忘記我教你的話吧?你全能做到?」 「你放心。」 「可是……」容德雷特說。他沒有說完那句話。 馬呂斯聽見他把一件重東西放在桌上,也許是他買的那把鈍口鑿。 「啊,你們吃了東西沒有?」 「吃了,」那母親說,「我吃了三個大土豆,加了點鹽。我利用這爐火烘熟的。」 「好,」容德雷特說。「明天我領你們一道去吃一頓。有全鴨,還有配菜。你們可以吃 得象查理十世那樣好。一切順利!」 繼又放低聲音加上一句: 「老鼠籠已經打開了。貓兒也全到了。」 他把聲音壓得更低,說道: 「把這放在火裡。」 馬呂斯聽到一陣火鉗或其他鐵器和煤塊相撞的聲音。容德雷特又說: 「你在門斗裡塗上了油吧?不能讓它出聲音。」 「塗過了。」那母親回答。 「什麼時候了?」 「快六點了。聖美達剛敲過半點。」 「見鬼!」容德雷特說。「小的應當去望風了。來,你們兩個,聽我說。」 接著是一陣喁喁私語的聲音。 容德雷特又提高嗓子說: 「畢爾貢媽走了嗎?」 「走了。」那母親說。 「你擔保隔壁屋子裡沒有人嗎?」 「他一整天沒回來,你也知道現在是他吃晚飯的時候。」 「你拿得穩?」 「拿得穩。」 「沒關係!」容德雷特又說,「到他屋子裡去看看他是不是在家,總沒有壞處。大姑 娘,帶支蠟燭去瞧瞧。」 馬呂斯連忙兩手兩膝一齊著地,悄悄地爬到床底下去了。 他在床下還沒有蜷伏好,便看見從門縫裡射來的光。 「爸,」一個人的聲音喊著說,「他出去了。」 他聽出是那大姑娘的聲音。 「你進去看了沒有?」她父親問。 「沒有,」姑娘回答,「他的鑰匙在門上,那他一定是出去了。」 她父親喊道: 「還是要進去看看。」 房門開了,馬呂斯看見容德雷特大姑娘走進來,手裡拿著一支蠟燭。她還是早上那模 樣,不過在燭光中顯得更加可怕。 她直向床邊走來,馬呂斯一時慌到無可名狀,但是在床邊牆上,掛了一面鏡子,她要去 的是這地方。她踮起腳尖,對著鏡子顧影自盼。隔壁屋子裡傳來一陣翻動廢鐵的聲音。 她用手掌抹平自己的頭髮,一面對著鏡子裝笑臉,一面用她那破裂陰慘的嗓子輕輕地哼 著:   我們的恩愛整整延續了八天, 但是幸福的時刻短得可憐! 相親相愛八晝夜,快樂無邊! 愛的時間,應當永遠延綿! 應當永遠延綿!應當永遠延綿! 可是馬呂斯抖得厲害。他感到她不可能不聽到他呼吸的聲音。 她走到窗口,望著外面,用她所特有的半瘋癲的神態大聲說話。 「巴黎是真丑,當它穿上白襯衫的時候!」她說。 她又走到鏡子跟前,再作種種怪臉,時而正面,時而四分之三的側面,把自己欣賞個不 停。 「怎麼了!」她父親喊,「你在那裡干什麼?」 「我在看床底下,看家具底下,」她一面理自己的頭髮,一面回答,「一個人也沒有。」 「傻丫頭!」她父親吼了起來,「趕快回來!不要白費時間。」「我就來!我就來!」 她說,「在他們這破窯裡,老是急急忙忙,啥也幹不成。」 她又哼著:   你撇下了我去追求榮譽,   我這碎了的心,將隨時隨地與你同行。 她對著鏡子望了最後一眼,才走出去,隨手關上了門。 過一會兒,馬呂斯聽到兩個姑娘赤腳在過道裡走路的聲音,又聽到容德雷特對她們喊: 「要好好留心!一個在便門這邊,一個在小銀行家街的角上。眼睛一下也不要離開這房 子的大門。要是看見一點點什麼,便趕快回來!四步當一步跑!你們帶一把進大門的鑰匙。」 大姑娘嘴裡嘟囔著: 「大雪天還得光著腳板去放哨!」 「明天你們就有閃緞靴子穿!」那父親說。 她們下了樓梯,幾秒鐘過後,下面的門呯的一聲關上了,這說明她們已到了外面。 現在,房子裡只剩下馬呂斯和容德雷特兩口子了,也許還有馬呂斯在昏暗中隱隱望見過 的、待在一間空屋子門背後的那幾個神秘人物。 ------------------ 悲慘世界 十七 馬呂斯的五個法郎的用途 馬呂斯認為重上他那了望台上的崗位的時刻已經到來。憑他那種年齡的輕捷勁兒,一眨 眼,他便到了那牆上的小孔旁邊。 他注視著。 容德雷特住處的內部呈現著一種奇特的景象,馬呂斯還看出他剛才發現的那種怪光的來 源,在一個起了銅綠的燭台上點了一支蠟燭,但是真正照亮那屋子的並不是蠟燭,而是一個 相當大的鐵皮爐子裡的一滿爐煤火,也就是容德雷特大娘在早上準備好的那個爐子,爐子放 在壁爐裡,煤火的反射光把那屋子照得雪亮,火燒得正旺,爐皮已被燒紅,藍色的火焰在爐 裡跳躍,使人容易看到容德雷特在皮埃爾-倫巴第街買來的那把鈍口鑿的形狀,它正深深地 插在烈火中發紅。他還看見門旁角落裡有兩堆東西,一堆彷彿是鐵器,一堆彷彿是繩子,都 象是事先安排好,放在那裡備用的。對一個不明內幕的人,這一切能使他的思想在一種極其 兇險的和一種極為簡單的想法之間徘徊。這火光熊熊的窟穴與其說象地獄口,不如說象鍛冶 房,可是那火光中的容德雷特不像是個鐵匠,而是個魔鬼。 爐火的溫度是那麼高,使桌子上那支蠟燭靠爐子的半邊熔了。燭芯在斜面上燃燒。壁爐 上放著一個有掩光活門的舊銅燈籠,夠得上供給變成卡圖什的第歐根尼使用。 鐵皮爐放在壁爐膛裡幾根即將熄滅的焦柴旁邊,把它的煤氣送進壁爐的煙囪,沒有氣味 散開來。 白潔的月光穿過窗子的玻璃,照著那紅光閃耀的窮窟,這對在鬥爭關口仍然詩情縈繞的 馬呂斯來說,竟好象是上蒼的意圖來與人間的噩夢相會。 從那玻璃碎了的窗格裡吹進來的陣陣冷氣,也有助於驅散煤味並隱蔽那火爐。 我們從前曾談到過這所戈爾博老屋,讀者如果還能回憶起,便會知道容德雷特這獸穴, 選來作行兇謀害的場所、犯罪的地點是最恰當不過的。這是巴黎一條最荒僻大路上的一所最 孤單的房屋裡的那間最靠後的屋子。在這種地方,即使人間不曾有過綁架的暴行,也會有人 創造出來的。 整所房子的進深和許多間沒人住的空屋子把這獸穴從大路隔離開來,它唯一的窗戶又正 對著一片被圍在磚牆和木柵欄裡的大荒地。 容德雷特點燃了他的煙鬥,坐在那張捅破了的椅子上吸煙。他的女人在和他低聲談話。 假使馬呂斯是古費拉克,就是說,是個能在生活中隨時發現笑料的人,見了容德雷特婆 娘的模樣就一定會忍俊不禁。她頭上戴著一頂插滿了羽毛的黑帽子,頗象那些參加查理十世 祝聖大典的武士們所戴的帽子,在她那條棉線編結的裙子上面扎了一塊花花綠綠的方格花紋 的特大圍巾,腳上穿的是一雙男人鞋,也就是這天早上她女兒抱怨過的那雙。正是這身打扮 曾獲得容德雷特的稱讚:「好!你換了衣服!你得取得人家的信任,這是完全必要的!」 至於容德雷特本人,他一直沒有脫掉白先生給他的那件過分寬大的全新外套,他這身衣 服繼續保持著大衣與長褲間的對比,也就是古費拉克心目中的所謂詩人的理想。 忽然,容德雷特提高了嗓子: 「正是!我想起了。象這種天氣,他一定會乘馬車來。你把這燈籠點起來,帶著它下樓 去。你去待在下面的門背後。你一聽到車子停下來,便立刻打開門,他上來時,你一路替他 照著樓梯和過道,等他走進這屋子,你趕快再下樓去,付了車錢,打發馬車回去就是。」 「可是錢呢?」那婦人問。 容德雷特搜著自己的褲口袋,給了她一枚值五法郎的硬幣。 「這是哪裡來的?」她喊道。 容德雷特神氣十足地回答: 「這是鄰居今天早上給的那枚大頭。」 他又接著說: 「你知道?這兒得有兩把椅子才行。」 「干什麼?」 「坐。」 馬呂斯感到自己腰裡一陣戰栗,當他聽到容德雷特大娘輕輕鬆鬆地回答: 「成!我去替你把隔壁人家的那兩把找來就是。」 話沒說完,她已開了房門,到了過道裡。 馬呂斯說什麼也來不及跳下抽斗櫃,再去躲在床底下。 「把蠟燭帶去。」容德雷特喊道。 「不用,」她說,「不方便,我有兩把椅子要搬。月亮照著呢。」 馬呂斯聽見容德雷特大娘的笨手在黑暗中摸索他的鑰匙。門開了。他驚呆了,只好待在 原處不動。 容德雷特大娘進來了。 從天窗透進一道月光,光的兩旁是兩大片黑影,馬呂斯靠著的那堵牆完全在黑影中,因 而隱沒了他。 容德雷特大娘昂著腦袋,沒有瞧見馬呂斯,拿起馬呂斯僅有的兩把椅子走了,房門在她 背後呯的一聲又關上了。 她回到了那窮窟: 「兩把椅子在這兒。」 「燈籠在那兒,」她丈夫說,「趕快下去。」 她連忙服從。容德雷特獨自留下。 他把椅子放在桌子兩旁,又把爐火裡的鈍口鑿翻了個身,放了一道舊屏風在壁爐前面, 遮住火爐,繼又走到那放著一堆繩子的屋角裡,彎下腰去,好象在檢查什麼。馬呂斯這才看 出他先頭認為不成形的那一堆東西,原來是一條做得很好的軟梯,結有一級級的木棍和兩個 掛鉤。 這條混在廢鐵堆中堆在房門後面的軟梯,和幾件真象是大頭鐵棒的粗笨工具,早上還沒 有在容德雷特的屋子裡,顯然是下午馬呂斯外出時,搬來放在那裡的。 「這是些鐵匠師傅的工具。」馬呂斯想。 假使馬呂斯在這方面閱歷較多,他便會認出在他所謂的鐵匠工具中,有某些撬鎖撬門和 某些能割能砍的工具,兩大類盜賊們稱之為「小兄弟」和「一掃光」的兇器。 壁爐、桌子和那兩把椅子都正對著馬呂斯。火爐被遮住了,屋子裡只有那支蠟燭的光在 照著,桌上或壁爐上的一點點小破爛也都投出高大的黑影。一只缺嘴水罐就遮沒半邊牆。屋 子裡的平靜使人感到說不出的陰森可怕,感到有什麼兇險的事即將發生。 容德雷特已讓他的煙斗熄滅掉——思想集中的重要的跡象,並又轉回頭坐了下來。燭光 把他臉上兇橫和陰險的曲角突現出來。他時而蹙起眉頭,時而急促地張開右手,彷彿是在對 自己心中的密謀深算作最後的問答。在一次這樣的反覆暗自思量的過程中,他忽然拉開桌子 的抽屜,把藏在裡面的一把尖長廚刀取出來,在自己的指甲上試著刀鋒。試過以後,又把那 刀子放進抽屜,重行推上。 在馬呂斯這方面,他也從背心右邊的口袋裡取出手槍,把子彈推進了槍膛。 手槍在子彈進膛的時候,發出了一下輕微清脆的聲音。 容德雷特驚了一下,從椅子上欠身起來。 「誰呀?」他喊道。 馬呂斯屏住呼吸,容德雷特細聽了一陣,笑了起來,說道: 「我真傻!是這板牆發裂。」 馬呂斯仍把手槍捏在手裡。 ------------------ 悲慘世界 十八 馬呂斯的兩張椅子對面擺著 令人悵惘的鐘聲忽然從遠處傳來,震撼著窗上的玻璃。聖美達正敲六點。 容德雷特用腦袋數著鐘聲,一響一點頭。第六響敲過以後,他用手指掐熄了燭芯。 接著他在屋子裡踱來踱去,細聽過道裡的動靜,聽聽走走,走走又聽聽。他嘴裡嘟囔 著:「只要他真肯來!」隨後他又回到椅子邊。 他剛坐下,房門開了。 容德雷特大娘推開房門,自己留在過道裡,掩光燈上的一個窟窿眼兒從下面照著她那副 滿臉堆笑的丑態。 「請進吧,先生。」她說。 「請進,我的恩人。」容德雷特連忙站起來跟著說。 白先生出現了。 他神態安詳,使他顯得異樣地莊嚴可敬。 他拿四個路易放在桌上。 「法邦杜先生,」他說,「這是給您付房租和應急的。以後我們再說。」 「天主保佑您,我的慷慨的恩人!」容德雷特說,隨即又連忙走近他女人身邊說道: 「把馬車打發掉!」 她悄悄地退了出去。她丈夫在白先生跟前極盡恭敬殷勤,扶著一把椅子請他坐下。過一 會兒,她回來了,在他耳邊低聲說: 「成了。」 從早不斷落下的雪已積得那麼厚,沒人聽到馬車來,也沒人聽到馬車走。 這時白先生已經坐下。 容德雷特占了白先生對面的那把椅子。 現在,為了對以後的情節能有一個概念,希望讀者能從自己心中想象出一個嚴寒的夜 晚,婦女救濟院那一帶荒涼地段全蓋滿了雪,在月光中,白得象一幅漫無邊際的殮屍巾,稀 疏的路燈把那些陰慘慘的大路和長列的黑榆樹映成了紅色,在周圍四分之一法裡以內,也許 一個行人也沒有,戈爾博老屋寂靜、黑暗,可怕到了極點,在這老屋裡,在這淒涼昏黑的環 境中,唯有容德雷特的那間空闊屋子裡點著一支蠟燭,兩個男人在這窮窟裡坐在一張桌子的 兩旁,白先生神色安詳,容德雷特笑容可掬而險惡駭人,他的女人,那頭母狼,待在一個屋 角裡。隔牆背後,隱著馬呂斯,他立著不動,不動聲色,不漏掉一句話,不漏掉一個動作, 眼睛窺察,手捏著槍。 馬呂斯只受到鄙視心情的激動,毫不畏怯。他緊捏著槍柄,滿懷信心。他心裡想道: 「這壞蛋,我隨時都可以制伏他。」 他還覺得警察已埋伏在左近,等待著約好的信號,準備一齊動手。 此外,他還希望從容德雷特和白先生這次兇險的遭遇中透露出一點消息,使他能夠知道 他所懷念的一切。 ------------------ 悲慘世界 十九 提防暗處 白先生剛坐下,便轉眼去望那兩張空著的破床。 「那可憐的小姑娘,受了傷,現在怎樣了?」他問。 「不好,」容德雷特帶著苦惱和感激的笑容回答,「很不好,我的高貴的先生。她姐領 她到布爾白包扎去了。您回頭就能看見她們,她們馬上便要回來的。」 「法邦杜夫人好象已經好些了?」白先生又問,眼睛望著容德雷特大娘那身奇裝異服, 這時她正站在他和房門之間,彷彿她已開始在把住出口,擺出一副威脅的、幾乎是戰鬥的架 勢注視著他。 「她快嚥氣了,」容德雷特說,「但是有什麼辦法呢,先生?這女人,她素來是那麼頑 強的!這不是個女人,是一頭公牛。」 容德雷特大娘,深受這一贊揚的感動,像一條受到拂弄的怪獸,裝腔作勢地大聲嚷道: 「你對我老愛過分誇獎,容德雷特先生!」 「容德雷特,」白先生說,「我還以為您的大名是法邦杜呢。」 「法邦杜,又叫容德雷特!」她丈夫趕緊聲明,「藝術家的藝名!」 同時,對他女人聳了一下肩頭,白先生卻沒有看見,接著他又改用緊張激動而委婉動聽 的語調往下說: 「啊!可不是麼,我和我這可憐的好人兒之間是一向處得很歡的!要是連這一點情分也 沒有,我們還能有什麼呢!我們的日子過得太苦了,我的可敬的先生!我有胳膊,卻沒有工 作!我有心,卻沒有活計!我不知道政府是怎樣安排這些事的,但是,我以我的人格擔保, 先生,我不是雅各賓派,先生,我不是布桑戈派,我不埋怨政府,但是如果我當了大臣,說 句最神聖的話,情況就會不一樣。比方說,我原想讓我的兩個女兒去學糊紙盒子的手藝。您 也許要對我說:『怎麼!學一種手藝?』是呀!一種手藝!一種簡單的手藝!一種吃飯本 領!多麼丟人,我的恩人!回想起我們從前的情況,這是何等的墮落!唉!我們當年興盛時 期的陳跡一點也沒能留下來。只剩下一件東西,一幅油畫,是我最捨不得的,卻也可以忍痛 出讓,因為,我們得活下去,無論如何,我們總得活下去呀!」 容德雷特顯然是在胡謅,雖然語無倫次,從他的面部表情看,卻仍然是心裡有底和機靈 的,這時,馬呂斯抬起眼睛,忽然發現屋子的底裡多了一個人,是他先頭不曾見過的。這人 剛進來不久,他動作那麼輕,因而沒人聽見門樞轉動的聲音。他穿一件針織的紫色線背心, 已經破舊,滿是污跡,皺褶處都裂著口,下面是一條寬大的棉線長褲,腳上套一雙墊木鞋用 的布襯鞋,沒有襯衫,露著頸脖,光著兩條刺了花紋的胳膊,臉上抹了黑。他一聲不響地叉 著手臂坐在最近的那張床上,由於他坐在容德雷特大娘後面,別人便不大能看見他。 白先生在那種觸動視覺的磁性直覺的影響下,幾乎和馬呂斯同時轉過頭去。他不期而然 地作了一個驚訝的動作,容德雷特立即看出來了。他以殷勤討好的姿態扣著身上的衣扣,大 聲說道: 「啊!我知道!您在看您這件大衣吧?我穿得很合身!的確,我穿得很合身!」 「這是個什麼人?」白先生說。 「這?」容德雷特說,「是個鄰居。您不用管他。」 那鄰居的模樣卻有些特殊。當時在聖馬爾索郊區有不少化工廠,許多工人的臉確是燻黑 了的。白先生對人也處處表現出一種憨直無畏的信心。他接著說: 「對不起,法邦杜先生,您剛才在和我談什麼呀?」 「我剛才在和您談著,先生,親愛的保護人,」容德雷特說下去,同時把兩肘支在桌 上,用固定而溫柔的眼睛,像一條大蟒似的注視著白先生,「我剛才在和您談到一幅想出賣 的油畫。」 房門輕微響了一下。又進來一個人,走去坐在床上,容德雷特大娘的後面。這第二個 人,和第一個一樣,也光著胳膊,還戴著一個塗了墨汁或松煙的面具。 這人儘管是溜進來的,卻沒辦法不讓白先生發覺。 「您不用理會,」容德雷特說,「都是些同屋住的人。我剛才說,我還有一幅油畫,一 幅珍貴的油畫……先生,您來瞧瞧吧。」 他站起來,走到牆邊,把我們先頭提到過的那畫幅,從牆根前提起翻過來,仍舊把它靠 在牆上。那確是一種象油畫似的東西,燭光多少也照著它。馬呂斯一點也瞧不清楚,因為容 德雷特正站在畫和他之間,他只隱約望見一種用拙劣手法塗抹出來的東西,上面有一個主要 的人物形象,色彩生硬刺目,類似那種在市集上叫賣的圖片或屏風上的繪畫。 「這是什麼東西?」白先生問。 容德雷特贊不絕口: 「這是一幅名家的手筆,一幅價值連城的作品,我的恩人!對我來說,它是和我的兩個 閨女一樣寶貴的,它使我回憶起不少往事!但是,我已經向您說過,現在仍這麼說,我的境 遇太困苦了,因而我想把它賣掉……」 也許是出於偶然,也許是由於開始有了戒心,白先生的眼睛儘管看著那油畫,卻也在注 意那屋子的底裡。這時,已經來了四個人,三個坐在床上,一個站在門框邊,四個全光著胳 膊,呆著不動,臉上抹了黑。在床上的那三個人中,有一個靠在牆上,閉著眼睛,好象睡著 了。這是個老人,黑臉白頭髮,形狀駭人。其他兩個還年輕,一個有胡須,一個披著長髮。 沒有一個人穿皮鞋,不是穿著布襯鞋,便光著腳底板。 容德雷特注意到白先生的眼睛老望著這些人。 「這是些朋友,挨著住的人。」他說,「他們臉上烏黑,是因為他們整天在煤堆裡干 活。他們是通煙囪的。您不用管他們,我的恩人,還是買我的這張油畫吧。您發發慈悲,搭 救我這窮漢。我不會向您討高價的。您看它能值多少呢?」 「可是,」白先生,像個開始戒備的人那樣,瞪著眼,正面望著容德雷特說,「這是一 種酒舖子的招牌,值三個法郎。」 容德雷特和顏悅色地回答: 「您的錢包帶來了吧?我只要一千埃居就夠了。」 白先生直立起來,靠牆站著,眼睛很快地向屋子四面掃了一遍。他有容德雷特在他左 邊,靠窗的一面,容德雷特大娘和那四個男人在他右邊,靠門的一面。那四個男人沒有動, 甚至好象沒有看見他似的,容德雷特又開始帶著可憐巴巴的聲音嘮叨起來,他的眼睛是那樣 迷迷瞪瞪,語調是那麼淒慘,幾乎使白先生認為在他眼前的只不過是一個窮到發瘋的人。 「親愛的恩人,假使您不買我這幅油畫,」容德雷特說,「我沒有路走,便只好去跳河 了。當我想到我只一心指望我的兩個女兒能學會糊那種半精緻的紙盒,送新年禮物的那種紙 盒。可是!總得先有一張那種靠裡有塊擋板的桌子,免得玻璃掉到地上,也非得有一個專用 的爐子,一個那種隔成三格的缽子,用來盛各種密度不同的漿糊,有的是糊木皮的,有的是 糊紙或糊布料的,也還得有一把切硬紙板的刀,一個校正紙板角度的模子,一個釘鐵件的錘 子,還有排筆,和其他的鬼玩意兒,我哪能知道那麼多呢,我?而這一大攤子只是為了每天 掙四個蘇!還得工作十四小時!每個盒子在一個工人的手裡得經過十三道工序!又得把紙弄 潮!又不許弄上跡印!又不能讓漿糊冷掉!說不完的鬼名堂,我告訴您!每天四個蘇!您要 我們怎麼活下去?」 容德雷特只顧往下說,白先生注意地望著他,他卻不望白先生。白先生的眼睛盯在容德 雷特身上,容德雷特的眼睛老瞟著房門。馬呂斯心跳氣急,來回注視著他倆。白先生似乎在 想:這難道是個癡子不成?容德雷特用種種有氣無力、哀求訴苦的聲調,接二連三地說著: 「我只有去跳河,沒有其他辦法了!前些日子,在奧斯特裡茨橋附近的河岸上,我已經朝水 裡走下去過三步!」 忽然,他那雙陰沉沉的眼睛一下子突然亮了,冒著兇狠的光焰,這小子豎起來了,氣勢 咄咄逼人,向著白先生走上一步,像炸雷似的對他吼道: 「這全是廢話!你可認得我?」 ------------------ 悲慘世界 二十 陷害 窮窟的門突然開了,出現三個男子,身上穿著藍布衫,臉上戴著黑紙面具。第一個是個 瘦子,拿著一根裹了鐵的粗木棒。第二個是一種彪形大漢,倒提著一把宰牛的板斧,手捏在 斧柄的中段。第三個,肩膀寬闊,不像第一個那麼瘦,不像第二個那麼壯,把一把從監獄門 上偷來的奇大的鑰匙緊捏在拳頭裡。 容德雷特等待的大概就是這幾個人的到來。他急忙和那拿粗木棒的瘦子問答了幾句話。 「全準備好了?」容德雷特問。 「全準備好了。」那瘦子回答。 「巴納斯山呢?」 「小伙子在和你的閨女談話。」 「哪一個?」 「老大。」 「馬車在下面了?」 「在下面了。」 「那欄杆車也套上了牲口?」 「套好了。」 「是兩匹好馬吧?」 「最好的兩匹。」 「在我指定的地方等著嗎?」 「是的。」 「好。」容德雷特說。 白先生臉色蒼白。他好象已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切實注意著那屋子裡在他四周的一切, 他的頭在頸子上慢慢轉動,以謹慎驚訝的神情,注視著那些圍繞他的每一個腦袋,但是絕沒 有一點畏怯的樣子。他把那張桌子當作自己的臨時防御工事,這人,剛才還只是個平易近人 的好老頭,卻一下子變成了一個赳赳武夫,把兩只粗壯的拳頭放在他那椅背頭上,形態威猛 驚人。 這老者,在這樣一種危險關頭,還那麼堅定,那麼勇敢,想必是出於那種因心善而膽益 壯,臨危坦然無所懼的性格。我們絕不會把衷心愛慕的女子的父親當作路人。馬呂斯覺得自 己在為這個相見不相識的人感到驕傲。 那三個光著胳膊、被容德雷特稱為「通煙囪的」的人,從那廢鐵堆裡,一個揀起了一把 剪鐵皮用的大剪刀,一個揀了一根平頭短撬棍,另一個揀了個鐵錘,全一聲不響地攔在房門 口。老的那個仍舊待在床上,只睜了一下眼睛。容德雷特大娘坐在他旁邊。 馬呂斯認為只差幾秒鐘便是應當行動的時候了,他舉起右手,朝過道的一面,斜指著天 花板,準備隨時開槍。 容德雷特和拿粗木棒的人密談過後,又轉向白先生,帶著他特有的那種低沉、含蓄、可 怕的笑聲,再次提出他的問題: 「難道你不認得我嗎?」 白先生直對著他的臉回答: 「不認得。」 於是容德雷特一步跨到桌子邊。身軀向前湊到蠟燭的上面,叉著手臂,把他那骨角外 凸、兇形惡狀的下巴伸向白先生的臉,盡量逼近,正像一頭張牙待咬的猛獸,白先生卻泰然 自若,紋絲不退。他在這種姿勢中大聲吼道: 「我並不叫法邦杜,也不叫容德雷特,我叫德納第!我就是孟費郿的那個客店老闆!你 聽清楚了吧?德納第!你現在認得我了吧?」 白先生的額上起了一陣不顯著的紅潮,他以一貫的鎮靜態度,聲音既不高,也不抖,回 答說: 「我還是不認得。」 馬呂斯沒有聽到這回答。誰要是在這時在黑影中看見了他,就能見到他是多麼惶惑、呆 傻、驚慌。當容德雷特說著「我叫德納第」時,馬呂斯的四肢一下全抖了起來,他連忙靠在 牆上,彷彿感到有一把利劍冷冰冰地刺穿了他的心。接著,他的右臂,原要開槍告警的,也 慢慢垂了下來,當容德雷特重複著說「你聽清楚了吧?德納第!」時,他那五個癱軟了的手 指幾乎讓手槍落了下來。容德雷特在揭露自己時,沒有驚擾白先生,卻把馬呂斯搞得六神無 主。德納第這名字,白先生似乎不知道,馬呂斯卻知道。讓我們回憶一下,這名字對他意味 著什麼!這名字,是他銘篆在心的,是寫了在他父親的遺囑上的!這名字,是印在他思想的 深處,記憶的深處,載在那神聖的遺訓中的:「一個叫德納第的人救了我的命。我兒遇見 他,望盡力報答他。」這名字,我們記得,是他靈魂所傾倒的對象之一,是和他父親的名字 並列在一起來崇拜的。怎麼!在眼前的便是德納第,在眼前的便是他這麼多年來尋求不著的 那位孟費郿的客店老闆!他到底遇見他了,可真是無奇不有!他父親的救命恩人竟會是一個 匪徒!他,馬呂斯,一心希望捨命報答的這個人竟會是一個魔怪!搭救彭眉胥上校的那位義 士竟在幹著犯罪的勾當,馬呂斯雖然還鬧不清楚他打算干的究竟是什麼,但卻已具有謀財害 命的跡象了!況且是誰的命呵,偉大的上帝!這遭遇太險惡了!命運也未免太作弄人了!他 父親從棺材中命令他盡力報答德納第,四年來,馬呂斯唯一的思想便是要為他父親了清這筆 債,可是,正當他要用法律的力量逮捕一個行兇匪徒的時候,命運卻向他吼道:「這是德納 第!」在壯烈的滑鐵盧戰場上他父親的生命,被人從彈雨中救出來,他正可以對這人償願報 恩了,卻又報以斷頭台!他私自許下的心願是,一旦找到了這位德納第,他一定要在相見時 拜倒在他的膝前,現在他果然找到了,但又把他交給劊子手!他父親對他說:「救德納 第!」而他以消滅德納第的行動來回答自己所愛慕的這一神聖的聲音!他父親把冒著生命危 險把他從死亡中拯救出來的這個人托付給他馬呂斯,現在卻要他父親從墳墓中望著這人在他 兒子的告發下被押到聖雅克廣場上去受極刑!多少年來,他一直把他父親親筆寫下的最後願 望牢記在心,卻又背棄遺訓,反其道而行之,這將是多麼荒唐可笑!但是,在另一方面,眼 見這場謀害而不加以制止!怎麼!坐視受害人受害並聽憑殺人犯殺人!對這樣一個惡棍,難 道能因私恩而縮手?馬呂斯四年來所有的種種思想全被這一意外攪亂了。他渾身戰栗。一切 都取決於他。他一手掌握著這些在他眼下紛紛擾擾的人,雖然他們全不知道。假使他開槍, 白先生能得救,德納第卻完了;假使他不開槍,白先生便遭殃,並且,誰知道?德納第逃 了。鎮壓這一個,或是讓那一個去犧牲!他都問心有愧。怎麼辦?怎麼選擇?背棄自己素來 引以自豪的種種回憶,背棄自己在心靈深處私自許下的種種諾言,背棄最神聖的天職,最莊 嚴的遺言!背棄他父親的遺囑,要不就縱容罪行,讓它成功!他彷彿一方面聽見「他的玉秀 兒」在為她的父親向他央求,一方面又聽見那上校在叫他照顧德納第。他覺得自己瘋了。他 的兩個膝頭只往下沉。他甚至沒有充分時間來仔細思考,因為他眼前的事態正在瘋狂地向前 演變。那好象是一陣狂瀾,他自以為居於操縱著它的地位,其實已處於被動。他幾乎昏了過 去。 德納第——我們以後不再用旁的名字稱呼他了——這時卻在桌子前面踱來踱去,既茫然 不知如何是好,又得意到發狂。 他一把抓起燭台,砰的一下把它放在壁爐上,他用力是那麼猛,使燭芯幾乎熄滅,燭油 也飛濺到了牆上。 接著,他轉向白先生,齜牙咧嘴地狂叫著: 「火燒的!煙熏的!千刀萬剮的!抽筋去骨的!」 跟著他又來回走動起來,暴跳如雷地吼道: 「啊!我到底找著你了,慈善家先生,穿破爛的百萬富翁!送泥娃娃的大好佬!裝蒜的 傻老頭!啊!你不認得我!當然不會認得我!八年前,一八二三年的聖誕前夕來到孟費郿, 到我那客店裡來的不是你!從我家裡把芳汀的孩子百靈鳥拐走的不是你!穿一件黃大氅的不 是你!不是!手裡還提一大包破衣爛衫,就和今早來到我這裡一樣!喂,我的妻!這個老施 主,他走人家,手裡不拿幾包毛線襪,好象就不過意似的!百萬富翁先生,敢情你是衣帽店 老闆!你專愛把你店裡的底貨拿來送給窮人,你這聖人!你的把戲算耍得好!啊!你不認得 我?可我,我認得你!你這牛頭一鑽進這地方,我便立刻把你認出來了。啊!你現在總學到 了乖了吧,像那樣隨隨便便跑到別人家裡去,借口是住客店,穿上舊衣服,裝窮酸相,一個 蘇也肯要的樣子,欺瞞人家,擺闊氣,騙取人家的搖錢樹,還要在樹林裡進行威嚇,不許人 家帶回去,等到人家窮下來了,便送上一件大得不成樣子的外套和兩條醫院用的蹩腳毯子, 老光棍,拐帶孩子的老賊,你現在總學到乖了吧,你的這一套不一定耍得成!」 他停下了。好象是在對自己說著什麼。他的那股厲氣平息下去了,有如大河的巨浪瀉進 了落水洞,隨後,好象是要大聲結束他剛才低聲開始的那段對自己說的話,他一拳捶在桌上 吼道: 「還帶著他那種老好人的樣子!」 他又指著白先生說: 「說正經的!你當初開過我的玩笑。你是我的一切苦難的根子!你花一千五百法郎把我 的一個姑娘帶走了,這姑娘肯定是什麼有錢人家的,她已替我賺過許多錢,我本應好好靠她 過一輩子的!在我那倒霉的客馬店裡,別人吃喝玩樂,可我,像個傻子,把我的一切家當全 賠進去了,我原要從那姑娘身上全部撈回來的!呵!我恨不得那些人在我店裡喝下去的酒全 都是毒藥!這些都不用提了!你說說!你把那百靈鳥帶走的時候,你一定覺得我是個傻瓜蛋 吧!在那樹林裡,你捏著一根哭喪棍!你比我狠。一報還一報。今日卻是我捏著王牌了!你 玩完了,我的好老頭!啊呀,我要笑個痛快。說真話,我要笑個痛快!這下子他可落在圈套 裡了!我對他說,我當過戲劇演員,我叫法邦杜,我和馬爾斯小姐、繆什小姐演過喜劇,明 天,二月四號,我的房東要收房租,可他一點也沒看出來,限期是二月八號,並不是二月四 號!傻透了的蠢材!他還帶來這四個可憐巴巴的菲力浦ヾ!壞種!他連一百法郎也捨不得湊 足!再說,我的那些恭維話說得他心裡好舒服喲!真有意思。我心裡在想:『冤桶!這下 子,我逮住你了!今天早晨我舔了你的爪子,今天晚上,我可要啃你的心了!』」   ヾ菲力浦,就是值二十法郎的路易。 德納第停了下來。他的氣喘不過來了。他那狹窄的胸膛,像個熔爐上的風箱,不斷起 伏。他的眼睛充滿了那種下賤的喜色,也就是一個無能、不義、兇殘成性的人在有機會踐踏 和侮辱他所畏懼過、諂媚過的對象時具有的那種喜色,一個能把腳跟踩在巨人頭上的侏儒的 歡樂,一只豺狗在開始撕裂一頭病到已不能自衛、卻還有知覺感受痛苦的雄牛時的歡樂。 白先生不曾打斷過他的話,只是在他住嘴時,才向他說: 「我不知道您要說的是什麼。您弄錯了。我是一個很窮的人,遠不是個百萬富翁。我不 認得您。您把我當作另一個人了。」 「啊!」德納第語不成聲,「你真會胡扯!你堅決要開玩笑!你是在自欺欺人,我的老 朋友!啊!你想不起來嗎?你看不出我是誰嗎?」 「對不起,先生,」白先生以一種在這種時刻難免顯得很奇特有力的斯文口吻回答, 「我看得出您是個匪徒。」 誰也了解,卑鄙的人同樣也有自尊心,妖魔鬼怪也愛聽恭維話。提到匪徒這兩個字,那 德納第的女人從床上跳下來了,德納第抓住了他的椅子,好象要把它捏碎。「不許動, 你!」他對他的女人吼道,繼又轉向白先生: 「匪徒!對,我知道你們這些有錢人是這樣稱呼我們的!可不是!確是這樣,我破了 產,我躲了起來,我沒有麵包,我連個蘇都沒有,我是個匪徒!我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我 是個匪徒!啊!至於你們,你們烘腳,你們穿沙可斯基式的輕便鞋,你們穿那種舒適的大 衣,同有些大主教一樣,你們住在有門房的房子的二層樓上,你們吃蘑菇,你們吃那種在正 月裡要賣四十法郎一扎的龍須菜,你們用青豌豆來填脖子,當你們要知道天氣冷不冷,你們 只消到報紙上去找捨華列工程師的寒暑表的記錄。我們呢!我們自己便是寒暑表!我們用不 著跑到河沿鐘樓角上去看冷到多少度,我們自己知道血管裡的血在凍結,冰已進入心髒,我 們說:『上帝是不存在的!』你現在卻來到我們的洞裡,是呀,我們的洞裡,來叫我們匪 徒!但是我們會把你吃掉!我們這些窮小子,會把你吞下去!百萬富翁先生!你應當懂得這 一點:我是個經營過事業的人,我領到過執照,我當過選民,我是個紳士,我!而你,你卻 不一定是!」 說到這裡,德納第朝那幾個守在房門口的人跨上一步,渾身發抖地說道: 「當我想到他竟敢跑來把我當做一個補破鞋的看待!」 隨後又以更加狂暴的氣勢對著白先生說: 「慈善家先生!你也還應該懂得這一點:我不是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我!我不是一個那 種沒名沒姓跑到人家家裡去拐帶孩子的人!我是一個法蘭西的退伍軍人,我本應得到一個勳 章!我參加過滑鐵盧戰役,我!我在那次戰鬥中救出過一個叫做什麼伯爵的將軍!他曾把他 的名字告訴我;但是他那狗聲音是那麼小,因而我沒有聽清楚。我只聽到什麼「眉胥」ヾ。 我寧願知道他的名字,不在乎他謝不謝。知道了名字,我便有辦法找到他。你看見的這張油 畫是大衛在布魯克塞爾ゝ畫的,你知道他畫的是誰嗎?他畫的是我。大衛要讓這一英勇事跡 永垂不朽。我背上背著那位將軍,把他從炮火中救出來。經過就是這樣。那位將軍,他從來 沒有為我做過一點什麼事,他並沒有什麼地方比其他的人好些!我卻沒有因此就不冒生命的 危險去救他的命,我的口袋裡裝滿證件。我是滑鐵盧的一名戰士,他媽的上帝!現在,我沒 有嫌麻煩,已把這一切告訴了你,言歸正傳,我要錢,我要許多錢,我要大量的錢,要不, 我就要你的命,慈悲上帝的雷火!」   ヾ「眉胥」原文是merci(謝謝),和Pontmercy(彭眉胥)的後面兩個音節發音相同。 ゝ布魯克塞爾,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的誤讀。 馬呂斯已能稍稍控制他的焦慮心情,他在靜聽著。最後的一點疑雲已經消散,這人確是 遺囑裡所指的那個德納第了。馬呂斯聽到他責備他父親有恩不報,不禁渾身戰栗,內心萬分 痛苦,幾乎要承認那種責備是對的。因此他更感到左右為難,不知所措了。並且,在德納第 所說的那一切話裡,在那種語調、那種姿勢、那種使每一個字都發出火焰的眼神裡,在一個 性情惡劣的人的這種和盤托出的爆發裡,在這種誇耀和猥瑣、傲慢和卑賤、狂怒和傻樂的混 合表現裡,在這種真悲憤和假感情的攙雜現象裡,在一個陶醉於逞兇洩憤的歡暢滋味中的這 種狂妄行為裡,在一個丑噁心靈的這種無恥的暴露裡,在一切痛苦和一切仇恨的這種匯合 裡,也確有一種象罪惡一樣不堪注目,像真情一樣令人心酸的東西。 他要求白先生收買的那幅所謂名家手筆,大衛的油畫,讀者已經猜到,只不過是他從前 那客馬店的招牌,我們記得,是他自己畫的,是他在孟費郿破產時留下來的唯一的破爛。 由於他這時沒有擋住馬呂斯的視線,馬呂斯能細看那貨色了,他果真看出塗抹在那上面 的是一個戰場,遠處是煙,近處是一個背上背著一個人的人。那兩個人便是德納第和彭眉 胥,救人的中士和被救的上校。馬呂斯好象醉了似的,他彷彿看見他的父親在畫上活了起 來,那已不是孟費郿酒店的招牌,而是死者的復活,墓石半開,亡魂起立了。馬呂斯聽見自 己的心在太陽穴裡卜卜地響,他耳朵裡有滑鐵盧的炮聲,他父親隱隱約約出現在那丑惡的畫 面上,流著血,神色倉皇,他彷彿看見那個不三不四的形象在定定地望著他。 德納第,當他氣息平復以後,把他一雙血紅的眼睛盯著白先生,輕聲乾脆地對他說: 「你有什麼要說的嗎,在我們請您乾幾杯以前?」 白先生沒有作聲。在這沉寂當中,有一個破嗓子從過道裡發出了這麼一句陰森的玩笑話: 「假使要砍木頭,有我在!」 是那個拿板斧的人在尋開心。 同時,一張毛茸茸、黑不溜秋的大寬臉咧著嘴從門口笑著進來,形狀駭人,露著滿嘴的 獠牙。 這便是那個拿板斧的人的臉。 「你為什麼把臉罩取掉?」德納第對他暴跳如雷大吼起來。 「笑起來方便。」那人回答。 已經好一會兒了,白先生似乎一直在密切注意著德納第的每一個動作,而德納第卻已被 他自己的沖天怒氣搞得頭暈眼花,老在那窮窟裡來回走動,滿以為可以萬無一失,房門有人 把守住了,他們人人有武器,被逮的人卻手無寸鐵,並且是以九個人對付一個人,假定德納 第大娘只算是一個人的話。當他斥責那個拿板斧的人時,他的背是對著白先生的。 白先生趁這機會,一腳踢開椅子,一拳推開桌子,一個縱步,輕捷得出奇,德納第還沒 有來得及轉身,他已到了窗口。開窗,跳上窗台,跨出窗外,那只是一秒鐘的事。他已經半 截身子到了外面,六只強壯的手一齊抓住了他,又使勁把他拖回那窮窟裡。跳上去抓他的人 是那三個「通煙囪的」。德納第大娘也同時揪住了他的頭髮。 其他的匪徒,聽到眾人躥動的聲音,全從過道裡跑來了。那個躺在床上、彷彿喝醉了酒 的老頭從床上跳下來,手裡捏一個修路工人用的鐵錘,和大家站在一道。 蠟燭正照著那幾個「通煙囪的」中的一個,儘管他臉上抹了黑,馬呂斯仍認出那人就是 邦灼,又叫春天,又叫比格納耶的,這人把一根那種在鐵桿兩端裝了兩個鉛球的悶棍舉在白 先生的頭頂上。 馬呂斯見到這情況,實在忍不住了。他私自說道:「我的父親,請原諒我!」同時他的 手指也在找手槍的扳機。正要開槍時,他又聽見德納第喊道: 「不要傷害他!」 受害人這次所作的掙扎,不但沒有激怒德納第,反而使他鎮靜下來了。他原是由兩個人 構成的,一個兇橫的人和一個精明的人。直到這時,在他躊躇滿志的情況下,在受害人束手 無策、不動彈的時候,支配著他的是那個兇橫的人;現在受害人掙扎起來了,並且似乎要斗 爭,那精明的人便又出現並占了上風。 「不要傷害他!」他又說了一次。他這話的最直接的效果,這是他不知道的,是把那待 發的槍聲止住了,並軟化了馬呂斯,在馬呂斯看來,緊急關頭已過,在新形勢面前再觀望一 下,絲毫沒有不妥的地方。誰知道不會出現什麼機會能把他從無法使玉秀兒的父親和上校的 救命恩人兩全的難題中拯救出來呢? 一場惡鬥開始了。當胸一拳,白先生把那老頭送到了屋子中間去亂滾,接著就是兩個反 巴掌把兩個對手打倒在地上,兩個膝頭各壓住了一個;那兩個無賴,處在這種壓力下,好象 被石磨壓住了似的,只有呻吟的分兒;但是其余那四個抓住了這勇猛非凡的老人的臂膀和後 頸,把他壓伏在那兩個被壓的「通煙囪的」身上。這樣,既制人,又為人所制,既壓著在他 下面的人,又被在他上面的人所扼住,盡力掙扎而無法擺脫堆在他身上的力量,白先生消失 在那一群橫蠻的匪徒下面了,正如一頭野豬消失在一堆怪叫的獵狗下面。 他們終於把他掀翻在最近窗口的那張床上,使他動彈不得。德納第大娘一直沒有放鬆他 的頭髮。 「你,」德納第說,「不用你管。小心撕破你的圍巾。」 德納第大娘放了手,好象母狼服從公狼,咬著牙低聲咆哮了一陣。 「你們,」德納第又說,「搜他身上。」 白先生彷彿已放棄了抵抗的念頭。大家上去搜他身上。他身上只有一個皮荷包和一條手 絹,荷包裡盛著六個法郎,再沒有旁的東西。 德納第把手絹揣在自己的衣袋裡。 「怎麼!沒有票夾子?」他問。 「也沒有表。」一個「通煙囪的」回答。 「沒有關係,」那個臉上戴了面具、手裡捏著一把大鑰匙的人用肚子裡的聲音陰陰地 說,「這是個老滑串子!」 德納第走到門角落裡,拿起一把繩子,丟向他們。 「把他捆在床腳上,」他說。繼又望著那個被白先生一拳打倒、直挺挺躺在屋子中間不 動的老頭: 「蒲辣禿柳兒是不是死了?」他問。 「沒有死,」比格納耶回答,「他喝醉了。」 「把他掃到屋角裡去。」德納第說。 兩個「通煙囪的」用腳把那醉漢推到了那堆廢鐵旁邊。 「巴伯,你為什麼帶來了這麼多的人?」德納第低聲問那拿粗木棒的人,「用不著這 樣。」 「我不好辦,」拿粗木棒的人回答:「他們全要插一手。這季度清淡,找不著買賣。」 白先生躺著的那張床是醫院裡用的那種粗木床,四只床腳都幾乎沒有好好加工過。白先 生任他們擺佈。匪徒們要他立在地上,牢牢地把他綁在離窗口最遠、離壁爐最近的床腳上。 最後一個結打好了,德納第拿了一把椅子,走來坐在白先生的斜對面。德納第已不像他 原來的樣子,他的面容已從兇橫放肆慢慢轉為溫和安靜而狡猾。馬呂斯很不容易從這斯文人 的笑容裡認出那張近似猛獸、剛才還唾沫橫飛的嘴。他望著這一奇怪、令人不安的轉變,為 之駭然,他的感受正如一個人看到一只老虎變成了律師。 「先生……」德納第說。 同時他做個手勢叫那些還抓住白先生的強盜走開: 「你們站遠一點,讓我和這位先生談談。」 大家一齊退向門口。他接著說: 「先生,您打錯主意了,您不該想到要跳窗子。萬一折斷一條腿呢?現在,假使您允 許,我們來心平氣和地談談。首先,我應當把我注意到的一個情況告訴您,那就是您直到現 在還沒有喊過一聲。」 德納第說得對,這一細節是實在的,儘管馬呂斯在慌亂中沒能察覺出來。白先生只稍稍 說過幾句話,並且沒有提高過嗓子,更怪的是,即使是在窗口旁和那六個匪徒搏鬥時,他也 緊閉著口,一聲不吭。德納第繼續說: 「我的天主!您原可以喊上一兩聲『搶人啊』,我決不會感到那有什麼不妥當。救命 啊!在這種情況下是誰也要喊的,在我這方面,我絕對不會說這不應該。當我們看見自己遇 到了一些不能使我們十分相信的人時,我們哇哩哇啦一陣子,那原是非常簡單的。要是您那 麼做了,我們也不會打擾您的。連一個塞子我們也不會塞到您的嘴裡。讓我來告訴您這是為 什麼。因為這屋子是間啞屋子。它只有這麼一個優點,但是它有這個優點。這是間地窨子。 您就在這裡丟一個炸彈吧,最近的警察哨所聽了,也只當是個酒鬼的鼾聲。在這裡,大炮也 只『呯』那麼一下,雷也只『噗』那麼一下。這是個舒服的住處。但是,總而言之,您沒有 喊一聲,這樣最好,我佩服您的高明,我並且要把我從這裡得出的結論說給您聽:我的親愛 的先生,要是您喊,誰會來呢?警察。警察來過以後呢?法律制裁。因而您沒有喊,足見您 並不比我們更樂於看見警察和法律制裁來到我們身上。也可以看出——我早已懷疑到這一點 ——由於某種利害關係,您就有某種東西需要加以隱藏。在我們這方面,我們也有同樣的利 害關係。因此我們是可以談得攏的。」 德納第一面這樣談著,他那雙盯著白先生的眼睛,彷彿也在著意要把從它瞳孔裡冒出的 尖針一一刺到他俘虜的心裡去。此外,他所用的語言,雖然帶著一種溫和而隱蔽的侮辱意 味,卻是含蓄的,幾乎是經過一番斟酌的。這人。剛才還只是個盜匪,現在在我們的印象中 卻是個「受過傳教士教育的人」 了。 那俘虜所保持的沉默,他的那種不惜冒著生命危險來堅持的戒備,對叫喊這一極自然的 動作的抗拒,這一切,我們應當指出,對馬呂斯都是不愉快的,並且使他驚訝到了痛苦的程 度。 這個被古費拉克栽上「白先生」綽號的人,在馬呂斯的心目中,原是一個隱現在神秘氛 圍中的嚴肅奇特的形象,現在經過德納第的這一切合實情的觀察,馬呂斯感到更加看不清楚 了。但是,不管他是什麼人,他雖已受到繩索的捆綁,劊子手的層層包圍,半陷在,不妨這 樣說,一個隨時往下沉的土坑裡,無論是在德納第的狂怒或軟磨面前,這人始終巋然不動, 馬呂斯此時也不能不對這沉鬱莊嚴的容貌肅然起敬。 這顯然是個恐懼不能侵襲,也不知什麼叫驚慌失措的心靈。這是一個那種能在絕望的環 境中抑制慌亂情緒的人。儘管情況是那麼極端兇險,儘管災難是那麼無可避免,這裡卻一點 也沒有象慘遭滅頂的人在水底下睜著一雙驚駭萬狀的眼睛的那種悲痛神情。 德納第從容不迫地站起來,走向壁爐,挪動屏風,把它靠在爐旁的破床邊上,讓燒著一 爐旺火的鐵皮爐子露出來,被綁的人完全可以看見躺在爐子裡的那把已經燒到發白、密密麻 麻散佈著許多小紅點的鈍口鑿。 接著,德納第又過來坐在白先生旁邊。 「我繼續談,」他說。「我們是可以談得攏的。讓我們對這問題來一個友好的解決。剛 才我發了火,不應該,我不知道我的聰明剛才到哪裡去了,我確是做得太過分了,我說了些 不中聽的話。比方說,因為您是百萬富翁,我便向您要錢,要許多錢,大量的錢。那樣做是 不近情理的。我的天主,您有錢也不一定就寬舒,您有您的種種負擔,誰又沒有負擔呢?我 並不想要您傾家蕩產,我究竟還不是一個潑皮。我也不是一個那種因為形勢對自己有利,便 利用形勢來變得庸俗可笑的人。聽我說,我可以讓一步,犧牲一點我這方面的利益。我只要 求二十萬法郎。」 白先生一個字也沒有說。德納第跟著又說: 「您瞧我在我的酒裡已攙了不少的水了。我不知道您的經濟情況,但是我知道您花錢是 不大在乎的,並且象您這樣一位慈善家很可以贈送二十萬法郎給一個境遇不好的家長。同時 您也是個明理的人,您決不至於認為:象我今天這樣勞民傷財,像我今晚這樣佈置——在場 的諸位先生們都一致同意,認為這一工作是安排得很好的——只是為了向您弄幾文到德努瓦 耶店裡去喝喝十五法郎一瓶的紅葡萄酒和吃吃小牛肉而已。二十萬法郎,值得呢。只要您把 這一點點雞毛蒜皮從您的袋子裡掏出來了,我擔保,決不改口,您盡可以放心,誰也不會再 動您一根毛。您一定會對我說:『可是我身上沒有帶二十萬法郎。』呵!我是不喜歡小題大 做的。我現在並不要您付錢。我只要求您一件事。勞您駕把我要念的寫下來。」 德納第說到這裡,停了一下,隨即又以著重的語氣,朝小火爐那面丟了一個笑臉,說道: 「我預先告訴您,如果您說您不會寫字,我是不能同意的。」 高明的檢察官見了他那笑臉也要自愧不如。 德納第把桌子推向白先生,緊緊地靠著他,又從抽屜裡拿出一個墨水瓶、一桿筆和一張 紙,讓那抽屜半開著,露出一把雪亮的長尖刀。 他把紙放在白先生面前。 「寫。」他說。 那被綁的人終於說話了。 「您要我怎麼寫?我是綁著的。」 「這是真話,請原諒!」德納第說,「您說得很對。」 他轉向比格納耶說: 「放開先生的右邊胳膊。」 邦灼,又叫春天,又叫比格納耶的,執行了德納第的命令。當被綁人的右手松了綁以 後,德納第拿著筆,蘸上墨水,遞給他,說: 「請您好好注意,先生,您是在我們的管制中,在我們的掌握中,絕對在我們的掌握 中,任何人間的力量都不能把您從這裡救出去,要是我們被迫而不得不幹出一些不愉快的極 端行為。那我們真會感到很抱歉。我不知道您的姓名,也不知道您的住址,但是我要預先告 訴您,您馬上要寫一封信,我會派一個人去送信,在送信的人回來以前,我不會松您的綁。 現在請您好好地寫。」 「寫什麼?」被綁人問。 「我念,你寫。」 白先生拿起了筆。 德納第開始念: 「我的女兒……」 被綁人吃了一驚,抬起眼睛望著德納第。 「寫『我親愛的女兒』。」德納第說。 白先生照寫了。德納第再念: 「你立即到這裡來……」 他停住不念了,說道: 「您平時對她說話是說『你』的,對嗎?」 「誰?」白先生問。 「還待問!」德納第說,「當然是說那小姑娘,百靈鳥。」 白先生面色不改,回答說: 「我不懂您的話。」 「您照寫就是。」德納第說,接著他又開始念: 「你立即到這裡來。我絕對需要你。送這封信的人是我派來接你的。我等你。放心來。」 白先生全照寫了。德納第又說: 「啊!不要『放心來』,這句話可能引起猜疑,使人認為事情不那麼簡單,不敢放心 來。」 白先生塗掉了那三個字。 「現在,」德納第跟著又說「請簽名。您叫什麼名字?」 被綁人把筆放下,問道: 「這信是給誰的?」 「您又不是不知道,」德納第回答,「是給那小姑娘的。我剛才已經告訴過您了。」 德納第顯然不願意把那姑娘的名字說出來。他只說「百靈鳥」,他只說「小姑娘」,可 是他不提名字。這是精明人在他的爪牙面前保密的戒備手段。說出名字,便會把「整個買 賣」揭露出來,把不需要他們知道的東西也告訴了他們。 他又說: 「請簽名。您叫什麼名字?」 「玉爾邦﹒法白爾。」被綁人說。 德納第,像只老貓似的,連忙伸手到他的衣袋裡,把那條從白先生身上搜到的手絹掏出 來。他找那上面的記號,湊近蠟燭去看。 「U.F.,對。玉爾邦﹒法白爾。好吧,您就簽上U.F.。」 被綁人簽了。 「您折信得有兩隻手,給我,我來折。」 折好信,德納第又說: 「寫上收信人的地址,姓名。『法白爾小姐』,還有您的住址。我知道您住的地方離此 地不會很遠,在聖雅克﹒德﹒奧﹒巴附近,您每天都去那兒望彌撒,但是我不知道哪條街。 在名字上,您既沒有撒謊,在住址上,想必您也不會撒謊吧。您自己把住址寫上。」 被綁人若有所思地呆了一會,繼又拿起筆來寫: 「聖多米尼克﹒唐斐街十七號,玉爾邦﹒法白爾先生寓內,法白爾小姐收。」 德納第以痙攣性的急促動作抓著那封信。 「我的妻!」他喊。 德納第大娘跑上前去。 「信在這兒了。你知道你應當怎麼辦。下面有輛馬車。快去快來。」 又轉向那拿板斧的人說: 「你,既然已經取掉臉罩,你就陪著老闆娘去走一趟。你坐在馬車後面。你知道欄杆車 停的地方嗎?」 「知道。」那人說。 他把板斧放在屋角,便跟著德納第大娘往外走。 他們出去後,德納第把腦袋從半開著的門縫中伸到過道裡,喊道: 「小心不要把信弄丟了!好好想想你身上帶著二十萬法郎呢。」 德納第大娘的啞嗓子回答說: 「放心。我已把它放在肚子裡了。」 不到一分鐘,便聽見馬鞭揮動的劈啪聲,聲音越來越弱,很快便聽不到了。 「好!」德納第嘟囔著。「他們走得很快。象這樣一路大跑,只要三刻鐘,老闆娘便回 來了。」 他把一張椅子移向壁爐,坐下,交叉著胳膊,朝鐵皮爐伸出兩只靴子。 「我腳冷。」他說。 在那窮窟裡,同德納第和那被綁人一道留下來的只有那五個匪徒了。這夥人,為了制造 恐怖,臉上都戴著臉罩或抹了黑脂膠,裝成煤炭工人、黑種人、鬼怪的樣子,在這副外貌下 面,卻露著呆傻郁悶的神情,使人感到他們是抱著幹活計的態度在執行一項罪惡勾當,安安 靜靜,無精打采,沒有憤恨,也不憐憫,他們好象是一群白癡,一句話也不說,擠在一個角 落裡。德納第在烘他的腳。那被綁的人又回復到沉默狀態。剛才還充滿這屋子的兇暴的喧嚷 已被一種陰沉沉的寂靜所代替。 燭芯上結了個大燭花,把那空闊的破爛屋子照得朦朦朧朧,煤火也暗下去了,所有那些 鬼怪似的腦袋把一些不成形的影子映在牆壁和天花板上。 除了那老醉漢從熟睡中發出的勻靜的鼻息聲外,什麼聲音也沒有。 這一切使馬呂斯的心情變得更加焦灼萬分,他等待著。這啞謎越來越猜不透了。被德納 第稱為「百靈鳥」的那個「小姑娘」究竟是什麼人?是指他的「玉秀兒」嗎?被綁的老人聽 到「百靈鳥」這稱呼似乎全無反應,只毫無所謂地淡淡回答了一句:「我不懂您的話。」在 另一方面,U.F.這兩個字母有了解釋,是玉爾邦﹒法白爾的首字。玉秀兒已不再叫玉秀兒 了。這是馬呂斯看得最清楚的一點。一種喪魂失魄似的苦惱心情把他釘了在那俯瞰全盤經過 的位置上。他立在那裡,好象已被眼前的種種窮兇極惡的事物搞得精疲力竭,幾乎失去了思 考和行動的能力。他呆等著,盼望能發生某種意外,任何意外;他無法理清自己的思緒,也 不知道應當采取什麼態度。 「不管怎樣,」他暗暗想道,「如果百靈鳥就是她,我一定能看見她,因為德納第大娘 將會把她帶來。到那時候,毫無問題,必要時我可以獻出我的生命和血,把她救出來!任何 東西都不能阻擋我。」 這樣過了將近半點鐘。德納第彷彿沉浸在陰暗的思索中。被綁人沒有動。可是,有好一 陣子,馬呂斯似乎聽到一種輕微的窸窸窣窣的聲音,若斷若續地從被綁人那方面傳出來。 忽然,德納第粗聲大氣地對被綁人說: 「法白爾先生,聽我說,我現在把這話告訴您也一樣。」 這句話彷彿要引出一段解釋。馬呂斯側耳細聽。德納第繼續說: 「我的老伴快回來了,您不用急。我想百靈鳥確實是您的女兒,您把她留在身邊,我也 認為那是極自然的。不過,您聽我說。我的女人帶著您的信,一定會找到她。我曾囑咐我的 女人換上衣服,像您剛才看見的樣子,為的是好讓您那位小姐能跟著她走,不至於感到為 難。她們倆會坐在馬車裡,我那伙計坐在車子後頭。在便門外的某個地方,有一輛欄杆車, 套上了兩匹極好的馬。他們會把您的小姐帶到那地方。她將走下馬車。我那伙計領她坐上欄 桿車,我的女人回到此地對我們說:『辦妥了。』至於您那小姐,不會有人虐待她的,那輛 欄杆車會把她帶到一個地方,她可以安安穩穩地待在那裡,等到您把區區二十萬法郎交了給 我,我們立即把她送還給您。要是您叫人逮捕我,我那伙計便會給百靈鳥一腳尖。就這樣。」 那被綁人一個字也不答。停了一會,德納第又說:「事情很簡單,您也懂得。不會有什 麼為難的事,如果您不想為難的話。我把這話說給您聽。我事先告訴您,讓您知道知道。」 他煞住了。被綁人仍不作聲,德納第接著又說: 「等到我的老伴回來了,並告訴我說『百靈鳥已在路上了』,我們便放您走,您可以自 由自在地回家去睡覺。您瞧,我們並沒有什麼壞心思。」 在馬呂斯的腦子裡,卻出現了觸目驚心的景象。怎麼!他們要綁走那姑娘,他們不把她 帶來此地?這一夥妖魔鬼怪中的一個要把她帶去隱藏起來?那是什麼地方?「……並且萬一 就是她呢!並且顯然就是她了!馬呂斯感到他的心停止跳動了。怎麼辦?開槍嗎?把這些惡 棍全交到法律的手中嗎?可是那個拿板斧的兇賊會仍然扣著那姑娘,逍遙法外,馬呂斯想到 德納第的這句話,隱隱感到話裡的血腥味:「要是您叫人逮捕我,我那伙計便會給百靈鳥一 腳尖。」 現在不僅是上校的遺囑,也還有他的戀情,他意中人的危險,都在使他進退兩難。 這種已經延續了一個多小時的險惡遭遇仍在隨時改變形勢。馬呂斯已有勇氣來反覆剖析 種種最痛心的臆測,想找出一線希望,但是一無所得。他腦子裡的喧囂和那窮窟裡墳墓般的 寂靜恰成對比。 在這沉寂中,樓梯下忽然傳來大門開閉的聲音。 被綁的人在他的綁索中動了一下。 「老闆娘回來了。」德納第說。 話還沒說完,德納第大娘果然沖進了屋子,漲紅了臉,呼吸促迫,喘不過氣來,眼裡冒 著火,用她的兩只肥厚的手同時捶自己的屁股,吼道: 「假地址!」 她帶去的那個匪徒跟在她後面進來,重新拿起了板斧。 「假地址?」德納第跟著說。 她又說道: 「鬼也沒有找到一個!聖多米尼克街十七號,沒有法白爾先生!誰也不知道他。」 她喘不過氣,只得停下來,繼又說道: 「德納第先生!這老鬼給你上了當!你太老實了,懂嗎!要是我呀,一上來我就先替 你,替你們把他的嘴巴砍作四塊再說!要是他逞強,我就活活地把他烤熟!他應當說實話, 說出那姑娘在什麼地方,說出那隱藏的錢財在什麼地方!要是我,我就那麼辦,我!怪不得 人家要說男人總比女人蠢些!鬼也沒有一個,十七號!那是一扇大車門。沒有法白爾先生, 聖多米尼克街!又是一路大跑,又是馬車伕的小費,又是什麼的!我問了門房和他的女人, 那女人倒生得又漂亮又結實,可他們不知道!」 馬呂斯吐了口氣。她,玉秀兒或百靈鳥,他已不知道應當怎樣稱呼的那個人兒,脫險了。 當他那氣瘋了的女人大嚷大叫時,德納第坐到了桌子上,他有好一陣子沒說話,晃著他 的右腿,橫眉瞪眼地望著小火爐發呆。 最後,他用慢騰騰的、狠得出奇的語調對被綁人說: 「一個假地址?你究竟是怎樣打算的?」 「爭取時間!」被綁人以洪亮的嗓子大聲回答。 同時,他一下子掙脫了身上的綁索,綁索早已斷了。他只有一條腿還被綁在床腳上。 那七個人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向他沖上去,他已鑽到壁爐下面,把手朝小火爐伸去,接 著立了起來;到這時,德納第,他的女人,還有那七個匪徒,都一齊被他嚇倒,全向屋子的 底裡退去,驚愕失措地望著他把那發出一片兇光的、通紅的鈍口鑿高舉在頭頂上,幾乎可以 為所欲為,形象好不嚇人。 法院調查戈爾博老屋謀害案件的記錄時曾提到,警察進入現場以後,找到一個經過特殊 加工的很大的蘇。這種很大的蘇是苦役牢裡的一種極為精巧的工藝品,靠耐力在黑暗中精心 制造出來為秘密活動服務的奇異產品,也就是說,是一種越獄的工具。這種出自高超手藝的 精細而丑惡的產物,在奇珍異寶中,有如詩歌裡的俚語俗話。獄中有不少的貝弗努托﹒切利 尼ヾ,正如文壇上有維庸ゝ這一類人物。在獄中煎熬的人們渴望自由,便想盡方法,用一把 木柄刀,或是一把破刀,有時全無工具,把一個蘇剖成兩個薄片,並在不損壞幣面花紋的情 況下,把這兩個薄片挖空,再在邊沿上刻一道螺旋紋,使這兩個薄片能重行合攏,可以隨意 旋開合上,成為一個匣子。匣子裡藏一條表的彈簧,這條表彈簧,在好好加工以後,能鋸斷 粗鍊環和鐵條。別人以為這苦役犯帶著的只是一個蘇,一點也不對,他帶著的是自由。日後 調查本案案情的警察在那窮窟窗子前面的破床下找到的正是這樣一個分成兩片的大個的蘇。 他們還找到一條藍鋼小鋸,可以藏在那大個的蘇裡面。當時的情況很可能是這樣:匪徒們搜 查被綁人時,他把帶在身上的這大個的蘇捏在手裡,隨後,他有一只手松了綁,便把那個蘇 旋開,用那條鋸子割斷了身上的繩索,這正好說明馬呂斯注意到的那種覺察不出來的動作和 輕微的聲音。   ヾ貝弗努托﹒切利尼(Bevenuto Cellini,1500—1571),意大利雕塑家及金銀器 皿鏤刻藝術家。 ゝ維庸(Villon,1431—約1463),法國詩人,一生好與盜匪為伍。 當時他怕人發現,不便彎腰,因而左腿上的綁索未能割斷。 那些匪徒已從最初的驚訝中醒了過來。 「不用慌,」比格納耶對德納第說,「他還有一條腿是綁著的,他沒法逃走。我擔保。 是我把他那蹄子捆上的。」 這時被綁人提高嗓子說: 「你們這些倒霉蛋,要知道,我的這條命是不值得怎麼保護的。可是,你們如果認為有 本領強迫我說話,強迫我寫我不願意寫的什麼,說我不願意說的話……」 他揎起左邊衣袖,說道: 「瞧。」 同時他伸直左臂,右手捏住鈍口鑿的木柄,把白熱的鑿子壓在赤裸裸的肉上。 肉被燒得哧哧作響,窮窟裡頓時散佈開了行刑室裡特有的臭味。馬呂斯嚇得心驚肉跳, 兩腿發軟,匪徒們也人人戰栗,而那奇怪的老人只是臉上微微有點緊蹙,當那塊紅鐵向冒著 煙的肉裡沉下去時,他若無其事地,幾乎是威風凜凜地,把他那雙不含恨意的美目緊盯著德 納第,痛苦全消失在莊嚴肅穆的神態中了。 在偉大崇高的性格裡,軀殼和感官因肉體的痛苦而起的反抗能使靈魂顯現於眉宇,正如 士兵們的嘩變迫使軍官露面。「你們這些可憐蟲,」他說,「不要以為我有什麼比你們更可 怕的地方。」 說著,他把鑿子從傷口裡拔出來,向開著的窗子丟出去,那發紅的駭人工具連翻幾個筋 鬥,消失的黑夜中,遠遠地落在積雪裡熄滅了。 那被綁人又說: 「你們要拿我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他已經放棄了自衛武器。 「抓住他!」德納第說。 兩個匪徒把住了他的肩膀,那個戴著面具、用肚子說話的人,走過去立在他對面,舉起 那把鑰匙,準備在他稍稍動一下的時候,便捶通他的腦門。 這時,馬呂斯聽到有人在他的下面,牆腳邊,低聲交談,但因靠得太近,望不見說話的 人,他們說的是: 「只有一個辦法了。」 「把他一劈兩!」 「對。」 是那夫婦倆在商量。 德納第慢騰騰地走到桌子眼前,抽開抽屜,拿出那把尖刀。 馬呂斯緊捏著手槍的圓柄,為難到了極點。兩種聲音在他心裡已經攪了一個鐘頭了,一 個教他尊重父親的遺囑,一個喊著要他救那被綁的人。這兩種聲音仍在無休無止地搏鬥,使 他瀕於死亡。他一直在渺渺茫茫地希望能找到一條孝義兩全的路,卻始終沒有發現這種可能 性。但是危險已逼近,觀望已超出最終的極限,德納第手執尖刀,站在和被綁人相距幾步的 地方思忖。 馬呂斯慌亂無主,朝四面亂望。這是人在絕望中的無可奈何的機械動作。 他忽然驚了一下。 圓月的一道亮光正照射在他腳旁的桌子上,彷彿要把一張紙指給他看。他瞥見了德納第 家大姑娘早晨在紙上寫下的那行大字:   雷子來了。 一線光明穿過馬呂斯的腦子,他有了一個主意,這正是他所尋求的方法,解決那個一直 使他痛苦萬分,既要撇開兇手,又要搭救受害人的難題的辦法。他跪在抽斗櫃上,伸出手 臂,抓起那張紙,輕輕地從牆上剝下一塊石灰,裹在紙裡面,通過牆窟窿丟到了隔壁屋子中 間。 正是時候。德納第已克服他最後的恐懼或最後的顧慮,正走向那被綁人。 「掉下了什麼東西!」德納第大娘喊道。 「什麼?」她的丈夫問。 那婦人向前搶上一步,把裹在紙裡的石灰拾了起來。 她把它遞給丈夫。 「這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德納第問。 「見鬼!」那婦人說,「你要它從什麼地方來?是從窗口來的。」 「我看見它飛進來的。」比格納耶說。 德納第連忙把紙打開,湊到蠟燭旁邊去看。 「這是愛潘妮的字。有鬼!」 他向他女人做了個手勢,她連忙上前,他把寫在紙上的那行字指給她看,隨即低聲說: 「快!準備軟梯!讓這塊肥肉留在老鼠洞裡,我們趕快逃!」 「不捅這人的脖子了?」德納第大娘問。 「來不及了。」 「從哪兒逃?」比格納耶接著問。 「從窗口,」德納第回答。「潘妮既然能從窗口把這石子丟進來,說明房子的這面還沒 有被包圍。」 那個戴著臉罩、用肚子說話的人把他的大鑰匙放在地上,向空舉起他的兩條胳膊,一言 不發,急急忙忙把他的兩隻手開合了三次。這好比船員發出準備行動的信號。抓住被綁人的 那兩個匪徒也立即松了手,一轉眼,那條軟梯已吊在窗子外面,兩個鐵鉤牢固地鉤住了窗沿。 被綁人沒有注意到他身旁發生的這些事,他好象是在沉思或祈禱。 軟梯剛掛好,德納第便喊道: 「來!老闆娘!」 他自己也沖向窗口。 但是,正當他要跨過窗台,比格納耶卻狠命一把拖住他的衣領。 「喂,客氣點,老賊!讓我們先走!」 「讓我們先走!」匪徒們一齊喊。 「你們真是孩子,」德納第說,「不要浪費時間。冤家已在我們腳跟後面了。」 「好吧,」一個匪徒說,「我們來抽籤,看誰應當最先走。」 德納第吼道: 「你們瘋了!你們發癡了!你們這一堆傻瓜蛋!耽誤時間,是吧?抽籤,是吧?猜手指 頭!抽草梗兒!寫上我們每個人的名字!放在帽子裡!……」 「你們要不要我的帽子?」有人在房門口大聲說。 大家回轉頭去看。是沙威。 他手裡捏著他的帽子,微笑著把它伸向他們。 ------------------ 悲慘世界 二十一 捉賊總應先捉受害人 傍晚,沙威便已把人手佈置好了,他自己躲在戈爾博老屋門前大路對面的那條哥白蘭便 門街的樹後面。他一上來便「敞開了口袋」,要把那兩個在窮窟附近把風的姑娘裝進去。但 他只「筐」住了阿茲瑪。至於愛潘妮,她不在她的崗位上,她開了小差,因此他沒有能逮住 她。沙威隨即埋伏下來,豎著耳朵等候那約定的信號。那輛馬車的忽來忽往早已使他心煩意 亂。到後來,他耐不住了,並且,看準了那裡面有一個「窠」,看準了那裡面有一筆「好買 賣」,也認清了走進去的某些匪徒的面孔,他決定不再等待槍聲,逕直上樓去了。 我們記得他拿著馬呂斯的那把路路通鑰匙。 他到得正是時候。 那些嚇慌了的匪徒全又把先頭準備逃跑時扔在屋角裡的兇器撿起來。不到一秒鐘,七個 人都齜牙咧嘴地相互靠在一起,擺出了抗拒的陣勢,一個拿著他的棍棒,一個拿著他的鑰 匙,一個拿著他的板斧,其余的拿著鑿子、鉗子和錘子,德納第捏著他的尖刀。德納第大娘 從窗旁的屋角裡拿起她女兒平日當凳子坐的一塊奇大的石磴抱在手裡。 沙威戴上帽子,朝屋裡走了兩步,叉著胳膊,腋下夾根棍子,劍在鞘中。 「不許動!」他說。「你們不用打窗口出去,從房門走。這樣安全些。你們是七個,我 們是十五個。你們不用拼老命,大家客客氣氣才好。」 比格納耶從布衫下抽出一支手槍,放在德納第手裡,對著他的耳朵說: 「他是沙威。我不敢對他開槍。你敢嗎,你?」 「有什麼不敢!」德納第回答。 「那麼,你開。」 德納第接過手槍,指著沙威。 沙威離他才三步,定定地望著他,沒有把他放在眼裡,只說: 「還是不開槍的好,我說!你瞄不准的。」 德納第扳動槍機。沒有射中。 「我早已說過了!」沙威說。 比格納耶把手裡的大頭棒丟在沙威的腳前。 「您是魔鬼的皇帝!我投降。」 「你們呢?」沙威問其余的匪徒。 他們回答說: 「我們也投降。」 沙威冷靜地說: 「對了,這樣才好,我早說過,大家應當客客氣氣。」 「我只要求一件事,」比格納耶接著說,「在牢裡,一定要給我煙抽。」 「一定做到。」沙威回答。 他回過頭來向後面喊道: 「現在你們進來。」 一個排的持劍的憲兵和拿著大頭捧、短棍的警察,聽到沙威喊,一齊湧進來了。他們把 那些匪徒全綁了起來。這一大群人,在那微弱的燭光照映下,把那獸穴黑壓壓地擠得水洩不 通。 「把他們全銬起來!」沙威喊著說。 「你們敢動我!」有個人吼著說,那聲音不像是男人的,但誰也不能說是女人的聲音。 德納第大娘守在靠窗口的一個屋角裡,剛才的吼聲正是她發出的。 憲兵和警察都往後退。 她已丟掉了圍巾,卻還戴著帽子,她的丈夫,蹲在她後面,幾乎被那掉下來的圍巾蓋住 了,她用自己的身體遮著他,兩手把石磴舉過頭頂,狠巴巴象個準備拋擲巖石的女山魈。 「小心!」她吼道。 人人都向過道裡退去。破屋子的中間頓時空了一大片。 德納第大娘向束手就縛的匪徒們望了一眼,用她那沙啞的嗓子咒罵道: 「全是膽小鬼。」 沙威笑瞇瞇地走到那空處,德納第大娘睜圓雙眼盯著他。 「不要過來,滾開些,」她喊道,「要不我就砸扁你。」 「好一個榴彈兵!」沙威說,「老媽媽!你有男人的胡子,我可有女人的爪子。」 他繼續朝前走。 蓬頭散發、殺氣騰騰的德納第大娘叉開兩腿,身體向後仰,使出全身力氣把石磴對準沙 威的腦袋拋去。沙威一彎腰,石磴打他頭頂上過去了,碰在對面牆上,砸下了一大塊石灰, 繼又彈回來,從一個屋角滾到另一屋角,幸而屋裡幾乎全是空的,最後在沙威的腳跟前不動 了。 這時沙威已走到德納第夫婦面前。他那雙寬大的手,一只抓住了婦人的肩膀,一只貼在 她丈夫的頭皮上。 「手銬拿來。」他喊著說。 那些警探又湧進來 幾秒鐘過後,沙威的命令便執行好了。 德納第大娘完全洩了氣,望著自己和她丈夫的手全被銬住了,便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嘴裡喊著: 「我的閨女!」 「都已看管好了。」沙威說。 這時警察去料理睡在門背後的那個醉漢,使勁搖他。他醒來了,迷迷糊糊地問道: 「完事了吧,容德雷特?」 「完了。」沙威回答說。 接著,他以弗雷德裡克二世在波茨坦檢閱部隊的神氣,挨個兒對那三個「通煙囪的」說: 「您好,比格納耶。您好,普呂戎。您好,二十億。」 繼又轉向那三個面罩,對拿板斧的人說: 「您好,海嘴。」 對拿粗木棒的人說: 「您好,巴伯。」 又對著用肚子說話的人: 「敬禮,鐵牙。」 這時,他發現了被匪徒俘虜的人,自從警察進來以後,還沒有說過一句話,他老低著頭。 「替這位先生解開繩子!」沙威說,「誰也不許出去。」 說過後,他大模大樣地坐在桌子跟前,桌上還擺著燭台和寫字用具,他從衣袋裡抽出一 張公文紙,開始寫他的報告。 當他寫完最初幾行套語以後,他抬起眼睛說: 「把剛才被這些先生們捆住的那位先生帶上來。」 警察們朝四面望。 「怎麼了,」沙威問道,「他在哪兒?」 匪徒們的俘虜,白先生,玉爾邦﹒法白爾先生,玉秀兒或百靈鳥的父親,不見了。 門是有人守著的,窗子卻沒人守著。他看見自己已經松了綁,當沙威正在寫報告時,他 便利用大家還在哄亂,諠譁,你推我擠,燭光昏暗,人們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的一剎那 間,跳出窗口了。 一個警察跑到窗口去望。外面也不見人。 那軟梯卻還在顫動。 「見鬼!」沙威咬牙切齒地說,「也許這正是最肥的一個!」 ------------------ 悲慘世界 二十二 在第三冊ヾ中叫喊的孩子   ヾ本書法文版初版時共分十冊。此處所說的第三冊,即指本譯本第二部第三卷第一 章《孟費郿的用水問題》的最後一段,見第二部469頁。 在醫院路那所房子裡發生這些事的次日,有一個男孩,彷彿來自奧斯特裡茨橋的那面, 順著大路右邊的平行小道走向楓丹白露便門。當時天已全黑。這孩子,臉色蒼白,一身瘦 骨,穿著撕條掛縷的衣服,二月裡還穿一條布褲,卻聲嘶力竭地唱著歌。 在小銀行家街的轉角處,一個老婆子正彎著腰在回光燈下掏垃圾堆,孩子走過時,撞了 她一下,隨即後退,一面喊道: 「喲!我還以為是只非常大的,非常大的狗呢!」 他的第二個「非常大的」是用那種惡意的刻薄聲調說出來的,只有用大號字才稍稍可以 把那味道表達出來:是個非常大的,非常大的狗呢! 老婆子伸直了腰,怒容滿面。 「戴鐵枷的小鬼!」她嘟囔著,「要是我沒有彎著腰,讓你瞧瞧我腳尖會踢在你的什麼 地方!」 那孩子早已走遠了。 「我的乖!我的乖!」他說,「看來也許我並沒有搞錯。」 老婆子恨得喉嚨也梗塞了,完全挺直了腰板,路燈的帶紅色的光照在她那土灰色的臉 上,顯出滿臉的骨頭影子和皺紋,眼角上的鵝掌紋一條條直繞到嘴角。她身體隱在黑影中, 只現出一個頭,好象是黑夜中被一道微光切削下來的一個耄齡老婦人的臉殼子。那孩子向她 仔細望去,說道: 「在下沒福氣消受這樣美麗的娘子。」 他仍舊趕他的路,放開嗓子唱著:   大王「踢木鞋」 出門去打獵, 出門打老鴉…… 唱了這三句,他便停下來了。他已到了五○一五二號門前,發現那門是關著的,便用腳 去踢,踢得又響又猛,那股勁兒來自他腳上穿的那雙大人鞋,並非完全由於他的小人腳。 這時,他在小銀行家街轉角處遇見的那個老婦人跟在他後面趕來了,嘴裡不斷叫嚷,手 也亂揮亂舞。 「什麼事?什麼事?上帝救世主!門要被踢穿了!房子要被捅垮了!」 孩子照舊踢門。 「難道今天人們是這樣照料房子的嗎!」 她忽然停下來,認出了那孩子。 「怎麼!原來是這個魔鬼!」 「喲,原來是姥姥,」孩子說,「您好,畢爾貢媽。我來看我的祖先。」 老婦人作了個表情複雜的鬼臉,那是厭惡、衰齡和丑態的巧妙結合,只可惜在黑暗中沒 人看見。她回答說: 「家裡一個人也沒有,小牛魔王!」 「去他的!」孩子接著說,「我父親在哪兒?」 「在拉弗爾斯。」 「喲!我媽呢?」 「在聖辣匝祿。」 「好吧!我的兩個姐呢?」 「在瑪德欒內特。」ヾ那孩子抓抓自己的耳朵背後,望著畢爾貢媽說: 「啊!」   ヾ以上三處都是監獄的名稱。 接著他旋起腳跟,來了個向後轉,過一會兒,老婦人站在門外的台階上,還聽見他清脆 年輕的嗓子在唱歌,一直唱到在寒風中瑟縮的那些榆樹下面去了:   大王「踢木鞋」 出門去打獵, 出門打老鴉, 踩在高蹺上。 誰打他的下面過, 還得給他兩文錢。 ------------------   黃金書屋 youth整理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