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 一 聖安東尼郊區的險礁和大廟郊區的漩渦 觀察社會疾苦的人可能會提到的那兩座最使人難忘的街壘,並不屬於本書所述故事發生 的時期。這兩座街壘是在一八四八年那次無法避免的六月起義期間從地下冒出來的,那是一 次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巷戰,從兩個不同的方面看,這兩座街壘都是那次驚險局勢的標志。 有時,廣大的亂民,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是會從他們的苦惱中,從他們的頹喪中,從他 們的貧困中,從他們的焦灼中,從他們的絕望中,從他們的怨氣中,從他們的愚昧中,從他 們的黑暗中,起來反抗,甚至反對原則,甚至反對自由、平等、博愛,甚至反對普選,甚至 反對由全民擁立為治理全民的政府,亂民有時會向人民發動戰爭。 窮棒子衝擊普通法,暴民起來反對平民。 那是一些陰慘的日子,因為即使是在那種暴亂中,總還有一定程度的法律,在那種決鬥 中還有著自殺的性質;並且,不幸的是,從窮棒子、亂民、暴民、群氓這些帶謾罵意味的字 眼中,人們體驗到的往往是統治階層的錯誤而不是受苦受難者的錯誤;是特權階層的錯誤, 而不是一無所有者的錯誤。 至於我們,當我們說著這些字眼時,心裡總不能不感到痛苦,也不能不深懷敬意。因 為,如果從哲學方面去觀察和這些字眼有關的種種事實,人們便常常能發現苦難中有不少偉 大之處。雅典便是暴民政治,窮棒子建立了荷蘭,群氓曾不止一次拯救了羅馬,亂民跟隨著 耶穌基督。 思想家有時也都會景仰下層社會的奇觀異彩。 當聖熱羅姆說「羅馬的惡習,世界的法律」ヾ這句神秘的話時,他心裡想到的大概就是 那些亂民,所有那些窮人,那些流浪漢,那些不幸的人,使徒和殉道者就是從他們中間產生 的。   ヾ「羅馬的惡習,世界的法律」,原文為拉丁文 Fex urbis,lex orbis。 那些吃苦流血的群眾的激怒,違反他們視作生命原則的蠻橫作風以及侵犯人權的暴行, 這些都使民眾起來搞政變,是應當制止的。正直的人,苦心孤詣,正是為了愛護這些群眾, 才和他們進行鬥爭。但在和他們對抗中,又覺得他們情有可原!在抵制他們時又覺得他們是 多麼崇高可敬!這樣的時刻真是少有,人們在盡他們本分的同時也覺得有些為難,幾乎還受 了某種力量的牽制,叫你不要再往前走;你堅持,那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得到了滿足的良心 是郁郁不樂的,完成了職責,但內心卻又感到痛苦。 讓我們趕快說出來,一八四八年六月是一次獨特的事件,幾乎不可能把它列入歷史的哲 學範疇中去。在涉及這次非常的暴動時,我們前面提到的那些字眼,應當一概撇開;在這次 暴動中,我們感到了勞工要求權利的義憤。應當鎮壓,那是職責,因為它攻擊共和。但是, 究其實,一八四八年六月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一次人民反對自己的暴亂。 只要不離開主題,話就不會說到題外去,因此,請允許我們讓讀者的注意力暫時先在我 們前面提到的那兩座街壘上停留一會兒,這是兩座絕無僅有的街壘,是那次起義的特徵。 一座堵塞了聖安東尼郊區的入口處,另一座擋住了通往大廟郊區的通道;親眼見過這兩 座為內戰而構築的駭人傑作聳立在六月晴朗的碧空下的人們,是永遠忘不了它們的。 聖安東尼街壘是個龐然大物,它有四層樓房高,七百尺寬。它擋住進入那一郊區的一大 片岔路口,就是說,從這端到那端,它連續遮攔著三個街口,忽高忽低,若斷若續,或前或 後,零亂交錯,在一個大缺口上築了成行的雉堞,緊接著又是一個又一個土堆,構成一群稜 堡,向前伸出許多突角;背後,穩如磐石地靠著兩大排凸出的郊區房屋,像一道巨大的堤 岸,出現在曾經目擊過七月十四日的廣場底上。十九個街壘層層排列在這母壘後面的幾條街 道的縱深處。只要望見這母壘,人們便會感到在這郊區,遍及民間的疾苦已經到了絕望的程 度,即將轉化為一場災難。這街壘是用什麼東西構成的?有人說是用故意拆毀的二座五層樓 房的廢料築成的。另一些人說,這是所有的憤怒創造出來的奇跡。它具有仇恨所創造的一切 建築——也就是廢墟的那種令人痛心的形象。人們可以這麼說:「這是誰建造的?」也可以 這麼說:「這是誰破壞的?」它是激情迸發的即興創作。喲!這板門!這鐵柵!這屋簷,這 門框!這個破了的火爐!這只裂了的鐵鍋!什麼都可以拿來!什麼也都可以丟上去!一切一 切,推吧,滾吧,挖吧,拆毀吧,翻倒吧,崩塌吧!那是舖路石、碎石塊、木柱、鐵條、破 布、碎磚、爛椅子、白菜根、破衣爛衫和詛咒的協作。它偉大但也渺小。那是在地獄的舊址 上翻修的混沌世界。原子旁邊的龐然大物;一堵孤立的牆和一只破湯罐;一切殘渣廢物的觸 目驚心的結合;西緒福斯ヾ在那裡拋下了他的巖石,約伯也在那裡拋下了他的瓦碴。總而言 之,很可怕。那是赤腳漢的神廟,一些翻倒了的小車突出在路旁的斜坡上;一輛巨大的運貨 馬車,車軸朝天,橫亙在張牙舞爪的壘壁正面,像是那壘壁上的一道傷疤;一輛公共馬車, 已經由許多胳膊興高采烈地拖上了土堆,放在它的頂上,轅木指向空中,好象在迎接什麼行 空的天馬。壘砌這種原始堡壘的建築師們,似乎有意要在制造恐怖的同時,增添一點野孩子 趣味。這一龐然大物,這種暴動的產物,使人想起歷次革命,猶如奧沙堆在貝利翁上ゝ,九 三堆在八九上ゞ,熱月九日堆在八月十日上々,霧月十八日堆在一月二十一日上ぁ,萄月堆 在牧月上あ,一八四八堆在一八三○上ぃ。這廣場無愧此舉,街壘當之無愧地出現在被摧毀 的巴士底監獄原址上。如果海洋要建堤岸,它就會這般修建。狂怒的波濤在這畸形的雜物堆 上留下了痕跡,什麼波濤?民眾。我們好象見到石化了的喧囂聲。猶如聽見一群激進而又隱 蔽的大蜜蜂,在它們這蜂窩似的街壘上嗡嗡低鳴。是一叢荊棘嗎?是酒神祭日的狂歡節嗎? 是堡壘嗎?這建築物似乎振翅欲飛,令人頭昏目眩。這稜堡有丑陋的一面,而在雜亂無章之 中也有威嚴之處。在這令人見了灰心失望的一堆混亂物中,有人字屋頂架、裱了花紙的閣樓 天花板、帶玻璃窗的框架(插在磚瓦堆上等待著架炮)、拆開了的爐子煙囪、衣櫥、桌子、 長凳以及橫七豎八亂成一團的連乞丐都不屑一顧的破爛貨,其中含有憤怒,同時又空無所 有。就象是民眾的破爛、朽木、破銅爛鐵、殘磚碎石,都是聖安東尼郊區用一把巨大的掃帚 掃出來的,用它的苦難築成的街壘。有些木塊象斷頭台,斷鍊和有托座的木架象絞刑架,平 放著的一些車輪在亂堆中露出來,這些都給這無政府的建築物增添了一種殘酷折磨人民的古 老刑具的陰森形象。聖安東尼街壘利用一切作為武器,一切內戰中能夠用來射擊社會的都在 那兒出現了,這不是一場戰鬥,而是極度憤恨的爆發。在防衛這座稜堡的短槍中,有些大口 徑的槍發射出碎的陶器片、小骨頭、衣服紐扣、直至床頭櫃腳上的小輪盤,這真是危險的發 射物,因為同屬銅質。狂暴的街壘,它向上空發出無法形容的叫囂,當它向軍隊挑戰時,街 壘充滿了咆哮的人群,一夥頭腦憤激的人高據街壘,擁塞其中猶如蟻聚,它的頂部是由刀 槍、棍棒、斧子、長矛和刺刀形成的尖峰,一面大紅旗在風中劈啪作響,到處聽得到指揮員 發令的喊聲、出擊的戰歌、隆隆的戰鼓聲、婦女的哭聲以及餓漢們陰沉的狂笑。它龐大而又 生動,好象一只電獸從背部發出雷電火星。革命精神的戰雲籠罩著街壘頂部,在那裡群眾的 呼聲象上帝的聲音那樣轟鳴著,一種奇異的威嚴從這巨人的亂石背簍裡流露出來。這是一堆 垃圾,而這也是西奈い。   ヾ據希臘神話,西緒福斯(Sisyphe)原是科林斯王,為人殘忍苛刻,死後在地獄中 被罰推一巨石上山,到了山頂,巨石滾回山腳,還要再推上山。 ゝ奧沙(Ossa)和貝利翁(P□lion)是希臘的兩座山,神話中的巨人想上天,就把奧 沙堆在貝利翁上面。 ゞ九三指一七九三年,這一年法國資產階級大革命達到高潮。八九指一七八九年,法國 資產階級大革命開始。 々熱月九日即一七九四年七月二十七日,吉倫特派與王黨勾結,組織反革命叛亂,處死 羅伯斯庇爾等二十二人。八月十日指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巴黎人民起義,君主政體被推翻。 ぁ霧月十八日即一七九九年十一月九日,拿破侖由埃及返法,推翻督政府。一月二十一 日即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一日,法王路易十六被處死刑。 あ萄月十三日指一七九五年十月五日,保王黨暴動分子進攻國民公會,拿破侖指揮共和 軍擊敗了保王黨人。牧月一日指一七九五年五月二十日,人民起義反對國民公會,要求肅清 自熱月九日後一直存在的反動勢力。 ぃ一八三○年七月革命,推翻了波旁王朝。一八四八年巴黎二月革命,宣佈成立第二共 和國。 い西奈(SinaiD),在埃及。《聖經》記載,上帝在西奈向摩西傳授十戒。 正如我們以前講到過,它以革命的名義進攻,向什麼進攻?向革命。它,這街壘,是冒 險、紊亂和驚慌,是誤解和未知之物,它的對立面是制憲議會、人民的主權、普選權、國 家、共和政體,這是《卡瑪尼奧拉》向《馬賽曲》的挑戰。 狂妄而又勇敢的挑戰,因為這老郊區是一個英雄。 郊區和稜堡是相互支援的,郊區支持稜堡,稜堡也憑借郊區。這廣闊的稜堡象伸展在海 邊的懸崖,攻打非洲的將軍們的策略在那兒碰了壁。它的巖穴,它的那些腫瘤,那些疣子, 以及彎腰駝背的怪態,似乎在煙幕中擠眉弄眼,嘲弄冷笑。開花炮彈在這怪物中消失了,炮 彈鑽進去,被吞沒了,沉入深坑;炮彈只能打個窟窿;炮轟這雜亂的一堆有什麼意義呢?那 些聯隊,經歷過最兇險的戰爭場面,卻惶惑不安地望著這只鬃毛豎得象野豬、巨大如山的猛 獸堡壘而束手無策。 離此一公里,在通往林蔭大道、挨近水塔的大廟街轉角上,如果有人膽敢在達爾麻尼商 店舖面所形成的角上把頭伸出去,他準會遠遠看到在運河那一邊,在向上通往貝爾維爾坡道 的街的頂端,一堵怪牆有房子正面的三層樓那麼高,好象是左右兩排樓房的連接線,就象這 條街自動折疊起來成為一片高牆似的,突然堵塞了去路。這牆是舖路石砌成的。它筆直、整 齊、冷酷、垂直,是用角尺、拉線和鉛錘來達到這一平正和劃一的。牆上顯然缺乏水泥,但 正像某些羅馬的牆壁,對建築物本身的堅固樸實卻絲毫無損。看了它的高度,我們可以猜到 它的深度。它的簷部和牆基是嚴格平行的。在那灰色的牆面上,我們可以辨別出這兒那兒有 一些幾乎看不出來的黑線條似的槍眼,以相等的距離相互間隔著。街上望到頭也不見一個人 影,所有的門窗都緊閉著,在縱深處豎起的這塊擋路牌使街道變成了死胡同。牆壁肅立,靜 止,不見人影,也聽不見任何聲音。沒有叫喊,沒有聲音,沒有呼吸,這是一座墳。 六月眩目的陽光籠罩著這怪物。 這就是大廟郊區的街壘。 當你到達現場見到了它,最勇敢的人,見到這神秘的東西出現在眼前,都免不了會沉思 默想起來。這街壘經過修飾、榫合,呈疊瓦狀排列,筆直而對稱,但陰森可怕。這裡既有科 學又有黑暗。我們感到這個街壘的首領是一個幾何學家或一個鬼怪。見到的人都竊竊私語。 有時候如果有人——士兵、軍官或民眾代表——冒險越過這靜悄悄的街心,我們就會聽 見尖銳而低低的呼嘯聲,於是過路人倒下、受傷或死去,如果他倖免了,我們就看見一顆子 彈射進關著的百葉窗、碎石縫或牆壁的沙灰裡去。有時是一個實心炮彈,因為街壘中的人把 兩段生鐵煤氣管制成兩門小炮,一端用麻繩頭及耐火泥堵塞起來,絲毫不浪費火藥,幾乎百 發百中。到處躺著一些死屍,舖路石上有一攤一攤的鮮血。我記得有只白粉蝶在街上飛來飛 去,可見夏日依然君臨一切。 附近的大門道裡,擠滿了受傷的人。 在這兒,人感到被一個看不見的人所瞄準,並且知道整條街都被人瞄準著。 運河的拱橋在大廟郊區的入口處形成一個駝峰式的地勢,它後面密集著進攻的隊伍,士 兵們嚴肅而聚精會神地觀察著這座靜止、陰沉、無動於衷的稜堡,而死亡將從中產生。有幾 個匍匐前進直至拱橋的高處,小心翼翼地不露出軍帽的邊緣。 勇敢的蒙特那上校對這座街壘贊美不已,他向一個代表說:「建築得多麼好!沒有一塊 突出的石頭,真太精緻了。」這時一顆子彈打碎了他胸前的十字勳章,他倒下了。 「膽小鬼!」有人說,「有本事就露面吧!讓人家看看他們!他們不敢!只能躲躲藏 藏!」大廟郊區的街壘,八十個人防御,經受了一萬人的攻打,它堅持了三天。第四天,採 用了曾在扎阿恰和君士坦丁ヾ的辦法,打穿了房屋,從屋頂上攻進去,才攻克了街壘。八十 個膽小鬼沒有一個打算逃命,除了首領巴特爾米之外全被殺死了。關於巴特爾米的事,我們 即將敘及。 聖安東尼的街壘暴跳如雷,大廟郊區的街壘鴉雀無聲。就可怕和陰森而言兩座稜堡各不 相同,一個狂暴怒吼,另一個卻以假相欺人。   ヾ扎阿恰(Zaatcha),阿爾及利亞沙漠中的綠洲,君士坦丁(Constantine),阿 爾及利亞的城市,兩處都曾被法軍攻佔。 如把這次巨大而陰慘的六月起義作為憤怒和謎的結合,我們感到第一個街壘裡有條龍, 而第二個背後是斯芬克司。 這兩座堡壘是由兩個人修建起來的,一個名叫庫爾奈,另一個叫巴特爾米。庫爾奈建造 了聖安東尼的街壘,巴特爾米建造了大廟區的街壘。每個堡壘都具有修建者的形象。庫爾奈 個子魁偉,兩肩寬闊,面色紅潤,拳頭結實,生性勇敢,為人忠實,目光誠懇而炯炯駭人。 他膽大無畏,堅韌不拔,急躁易怒,狂暴激烈,對人誠摯,對敵手不軟。戰爭、武鬥、沖突 是他的家常便飯,使他心情愉快。他曾任海軍軍官,根據他的聲音和舉動,可以猜出他是來 自海洋和風暴;在戰鬥中他堅持颶風式的戰鬥作風。除了天才這一點,庫爾奈有點像丹東, 正如除了神性這一點,丹東略似赫拉克勒斯。 巴特爾米瘦弱而矮小,面色蒼白,沉默寡言,他象一個淒慘的流浪兒。他曾被一個警察 打過一記耳光,於是他隨時窺伺,等待機會,終於把這個警察殺死,因此他十七歲就被關進 監獄。出獄後建成了這座街壘。 後來巴特爾米和庫爾奈兩人都被放逐到倫敦,巴特爾米殺死了庫爾奈,這是命中注定 的,是一場悲慘的決鬥。不久以後,他被牽連進一樁離奇的兇殺案裡去,其中不免涉及愛 情。這種災禍根據法國的裁判有可能減罪,而英國的司法則認為該處死刑。巴特爾米上了絞 架。陰暗的社會結構就是如此這般,由於物質的匱乏和道德的淪喪,致使這不幸的人——他 有才智,肯定很堅強,也許不很偉大——在法國從監獄開始,在英國以絞刑結束。巴特爾 米,在這樣情況下,只舉起了一面旗——黑旗。 ------------------ 悲慘世界 二 在深淵中如果不談話,又干什麼呢? 暴動,在地下進行了十六年的教育!到了一八四八年,比起一八三二年六月便精煉得多 了。因此麻廠街的街壘和我們前面所描述的兩座巨大的街壘相比,僅是一張草圖,一個雛 形,但在當時,它算是很可怕的了。 安灼拉親眼看著那些起義者,他們充分利用夜晚的時間,因為當時馬呂斯對一切都不聞 不問。那街壘非但進行了修理,而且還擴大加高了兩尺。那些插在舖路石塊縫裡的鐵釬,好 象一排防護的長槍,從各處搬來的殘物堆積在上面,使這些混亂的外形更加複雜化。這稜堡 的外表是亂七八糟的,可是朝裡的這一面卻很巧妙地變成了一堵牆。 他們修復了用舖路石堆砌的台階,借以登上象城堡一樣的牆頂。 街壘的內部也整理了一番,出清了地下室,把廚房改成戰地病房,包扎了傷員,收集了 散在地上和桌上的炸藥,熔化了彈頭,制造了子彈,理齊了包扎傷員的碎布,分配了倒在地 上的武器,打掃了稜堡的內部,收拾了殘餘物品,搬走了屍體。 死屍被堆到還在控制範圍內的蒙德都巷子裡。那兒路面早已是血跡斑斑了。屍體中有四 具是郊區國民自衛軍的士兵。 安灼拉吩咐把他們的制服收放在一邊。 安灼拉勸告大家睡兩小時。安灼拉的勸告就是命令,可是只有三四個人接受。弗以伊利 用這兩個小時在面對酒店的牆上刻了下面的題銘: 人民萬歲! 這四個字是用釘子在石塊上鑿出來的,到一八四八年,在這堵牆上還能看得很清楚。 那三個女人趁著夜間的暫時停火乾脆溜走了,這使那些起義者松了一口氣。 她們設法躲到鄰近的一所屋子裡去。 大部分的傷員還能繼續作戰,這也是他們的意願。在那臨時成為戰地病房的廚房裡,用 草薦和草捆舖的墊子上面躺著五個重傷員,其中兩個是保安警察。保安警察首先被敷藥包傷。 在地下室裡只剩下黑布蓋著的馬白夫和綁在柱子上的沙威。 安灼拉說:「這裡是停屍間。」 在這間屋子的內部,一支蠟燭的暗淡光線在搖曳著,那停屍台放在柱子後面進深處,好 象一根橫梁,因此站著的沙威和躺著的馬白夫,好象形成一個大十字架。 那輛長途馬車的轅木,雖已被炮火轟斷,但依然豎立在那兒,可以在上面懸掛一面旗幟。 安灼拉具有那種說到做到的首領的作風,他把已犧牲老人的一件被子彈打穿了的血衣掛 了上去。 開飯已是不可能了。沒有麵包,也沒有肉。街壘中五十來個人,在十六個小時內,很快 就把酒店裡有限的儲存物吃得一乾二淨。到一定時候,堅持著的街壘不免要成為墨杜薩木排 了。大家免不了要忍饑挨餓。六月六日,在這個斯巴達式的日子的凌晨,在聖美裡街壘中, 讓娜被那些叫嚷要麵包的起義者圍繞著,她對他們說:「還要吃?現在是三點鐘,到四點鐘 我們都已經死了。」 正因為沒有吃的,安灼拉禁止大家喝酒,他不准大家喝葡萄酒,只定量配給些燒酒。 他們在酒窖中發現了封存完好的滿滿的十五瓶酒,安灼拉和公白飛檢查了這些瓶子。公 白飛走上來的時候說:「這是於什魯大爺的存底,他以前是飲食雜貨店的老闆。」博須埃提 出看法:「這肯定是真正的好葡萄酒。幸好格朗泰爾睡著了,否則這些瓶子就很難保住。」 安灼拉不理睬這些閒話,對這十五個瓶子他下了禁令,為了不讓任何人碰,為了使這些瓶子 象聖品似的保留著,他吩咐放在躺著馬白夫公公的桌子底下。 清晨兩點鐘左右,他們點了一下人數,還有三十七個人。 東方開始發白。不久前他們剛熄滅了放置在石塊凹穴處的火把。在街壘內部,這個由街 道圍進來的小院子被黑暗籠罩著,通過令人有些寒悚的暗淡曙光,看起來好象一艘殘損船隻 的甲板。戰士們來來去去,猶如黑影在移動。在這可怕的黑窩上面,各層寂靜的樓房開始在 青灰色的背景上顯出輪廓,不過高處的一些煙囪卻變成灰白色了。天空呈現出一種悅目的似 白近藍的色調。鳥群一面飛一面愉快地啼鳴。街壘後面的那所高樓是向陽的,它的屋頂反映 著粉紅色的霞光。在四樓的一個小窗口,晨風吹拂著一個死人的灰白頭髮。 古費拉克對弗以伊說:「滅了火把我很高興。在風中飄忽的火焰叫人煩悶,它好象懷著 恐懼。那火把的光芒就象懦夫的智慧,它搖曳著,所以才照而不亮。」 曙光喚醒了鳥群和人的心靈,大家都在談天。 若李看見一只貓在屋簷上徘徊,就作出了哲學的分析。 他高聲說:「貓是什麼?這是一劑校正的藥。上帝創造了老鼠,就說:『喲!我做錯了 一件事。』於是他又創造了貓,貓是老鼠的勘誤表。老鼠和貓就是造物者重新閱讀他的原稿 後的修正。」 公白飛被學生和工人圍著,在談論一些已死的人。談到讓﹒勃魯維爾、巴阿雷、馬白 夫,談到勒﹒卡布克以及安灼拉深沉的悲痛。他說: 「阿爾莫迪烏斯和阿利斯托吉通、布魯圖斯ヾ、謝列阿ゝ、史特方紐斯、克倫威爾ゞ、 夏綠蒂﹒科爾黛々、桑得ぁ,他們事後都曾有過苦悶的時刻。我們的心是如此不穩定而人的 生命又是如此神秘,所以,即使為了公民利益或人的自由所進行的一次謀殺事件(如果存在 這類謀殺的話),殺人後的悔恨心情仍超過造福人類而感到的欣慰。」 閒聊時話題經常改變,一分鐘後,公白飛從讓﹒勃魯維爾的詩轉到把翻譯《農事詩》あ 的羅和古南特相比,又把古南特和特利爾相比,還指出幾節馬爾非拉特的譯文,特別是關於 因愷撒之死而出現的奇跡。談到愷撒,話題又回到了布魯圖斯。   ヾ布魯圖斯(Brutus),羅馬共和派領袖,此處指刺殺他的義父愷撒。 ゝ謝列阿(Ch□r□as),羅馬法官,殺死暴君卡利古拉(Caligula)而被誅。 ゞ克倫威爾(1599—1658),英國革命領袖,處死暴君查理七世。 々夏綠蒂﹒科爾黛(CharlotteCorday,1768—1793),刺死馬拉者。 ぁ桑得(Sand,1795—1820),德國大學生,因謀殺反動作家科采布(KotzeBbue)而 被誅。 あ《農事詩》(G□orgiques),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作品。 公白飛說:「愷撒的滅亡是公正的。西塞羅對愷撒是嚴厲的,他做得對。這種嚴厲不是 謾罵。佐伊爾辱罵荷馬,梅維呂斯辱罵維吉爾,維塞辱罵莫裡哀,蒲伯辱罵莎士比亞,弗萊 隆辱罵伏爾泰,這是一條古老的規律——妒忌和憎恨在起作用;有才華的人難免招致誹謗, 偉人多少要聽到狗吠。可是佐伊爾和西塞羅是兩回事,西塞羅用思想來裁判,布魯圖斯以利 劍來裁判。至於我,我斥責後面這種裁判,可是古代卻允許這種方式。愷撒是破壞魯比肯協 議的人,他把人民給他的高官顯職當作他自己給的,在元老院議員進來時也不起立,正如歐 忒洛庇ヾ所說:『所作所為如帝王,類似暴君,像暴君一樣執政。』ゝ他是一個偉人,很遺 憾,或者是好極了,教訓是巨大的。我對他身受的二十三刀比向耶穌臉上吐唾沫更無動於 衷。愷撤被元老院議員刺死,耶穌挨了奴僕的巴掌。受盡人間侮辱的莫過於上帝。」   ヾ歐忒洛庇(Eutrope),公元前四世紀拉丁歷史學家。 ゝ「所作所為如帝王,類似暴君,像暴君一樣執政。」原文為拉丁文 poen□tyrannica。 博須埃站在一個石堆上,在眾人之上,他手中握著卡賓槍,向談論的人大聲說: 「啊,西達特倫,啊,密利呂斯,啊,勃羅巴蘭特,啊,美麗的安蒂德!使我象洛約姆 或艾達普台翁那兒的希臘人一樣,朗誦荷馬的詩吧!」 ------------------ 悲慘世界 三 明朗化和憂鬱感 安灼拉出去偵察了一番,他從蒙德都巷子出去,轉彎抹角地沿著牆走。 看來這些起義者是充滿了希望的。他們晚間打退了敵人的進攻,這使他們幾乎在事先就 蔑視凌晨的襲擊。他們含笑以待,對自己的事業既不發生懷疑,也不懷疑自己的勝利。再 說,還有一支援軍肯定會來協助他們。他們對這支援軍寄托著希望。法蘭西戰士的部分力量 來自這種輕易預料勝利的信心,他們把即將開始的一天分成明顯的三個階段:早晨六點,一 個「他們做過工作的」聯隊將倒戈;午時,全巴黎起義;黃昏時刻,革命爆發。 從昨晚起,聖美裡教堂的鐘聲從沒停止過,這證明那位讓娜的大街壘仍在堅持著。 所有這些希望,以愉快而又可怕的低語從一組傳到另一組,彷彿蜂窩中嗡嗡的作戰聲。 安灼拉又出現了。他在外面黑暗中作了一次老鷹式陰郁的巡視。他雙臂交叉,一只手按 在嘴上,聽了聽這種愉快的談論。接著,在逐漸轉白的晨曦中,他面色紅潤、精神飽滿地說: 「整個巴黎的軍隊都出動了。三分之一的軍隊壓在你們所在的這個街壘上,還有國民自 衛軍。我認出了正規軍第五營的軍帽和憲兵第六隊的軍旗。一個鐘頭以後你們就要遭到攻 打。至於人民,昨天還很激奮,可是今晨卻沒有動靜了。不用期待,毫無希望。既沒有一個 郊區能相互呼應,也沒有一支聯隊來接應。你們被遺棄了。」 這些話落在人們的嗡嗡聲中,像暴風雨的第一個雨點打在蜂群上。大家啞口無言。在一 陣無法形容的沉默中,好象聽到死神在飛翔。 這只是短促的一剎那。 在最後面的人群裡,一個聲音向安灼拉喊道: 「就算情形是這樣,我們還是把街壘加到了二十尺高,我們堅持到底。公民們,讓我們 提出用屍體來抗議。我們要表示,雖然人民拋棄共和黨人,共和黨人是不會背離人民的。」 這幾句話,從個人的憂心忡忡裡道出了大伙的想法,受到了熱情的歡呼。 大家始終不知道講這話的人叫什麼名字,這是一個身穿工作服的無名小卒,一個陌生 人,一個被遺忘的人,一個過路英雄,在人類的危境和社會的開創中,經常會有這樣的無名 偉人,他在一定的時刻,以至高無上的形式,說出決定性的言語,如同電光一閃,剎那間他 代表了人民和上帝,此後就在黑暗中消失了。 這種不可動搖的堅定意志,散佈在一八三二年六月六日的空氣裡,幾乎同時,在聖美裡 街壘中,起義者也發出了這一具有歷史意義並載入史冊的呼聲:「不管有沒有人來支援我 們,我們就在這兒拼到底,直到最後一人。」 我們可以看到,這兩個街壘雖然分處兩地,但卻又互通聲氣。 ------------------ 悲慘世界 四 少了五個,多了一個 在那個普通人宣佈了「屍體的抗議」、代表了大伙的共同志願講了話之後,大家異口同 聲發出了一聲奇特的既滿意而又可怕的呼聲,內容淒慘但語氣高亢,好象已得到勝利似的: 「死亡萬歲!咱們大伙都留在這兒!」 「為什麼都留下來?」安灼拉問。 「都留下!都留下!」 安灼拉又說: 「地勢優越,街壘堅固,三十個人足夠了。為什麼要犧牲四十個人呢?」 大家回答: 「因為沒有一個人想離開呀!」 「公民們,」安灼拉大聲說,他的聲音帶點激怒的顫動,「共和國在人員方面並不算 多,要節約人力。虛榮就是浪費。對某些人來說,如果他們的任務是離開這裡,那麼這種任 務也該像其他任務一樣,要去完成。」 安灼拉是一個堅持原則的人,在他的同道中他具有一種從絕對中產生出來的無上權威。 他雖有這種無限的權力,但大家仍低聲議論紛紛。 安灼拉是個十足的領袖,他見人議論、就堅持他的看法,他用高傲的語氣繼續發問: 「誰為只剩下三十個人而害怕,就來講講。」 嘟囔聲越來越大了。 人群中有個聲音提醒說:「離開這裡,說得倒容易,整個街壘都被包圍了。」 安灼拉說:「菜市場那邊沒有被包圍。蒙德都街無人看守,而且從布道修士街可以通到 聖嬰市場去。」 人群中另一個聲音指出:「在那兒就會被抓起來。我們會遇到郊區的或正規的自衛軍, 他們見到穿工人服戴便帽的人就會問:『你們從哪兒來?你不是街壘裡的人嗎?』他們會叫 你伸出手來看,發現手上有火藥味,就槍斃。」 安灼拉並不回答,他用手碰了一下公白飛的肩膀,他們走到下面的廳堂裡去了。 一會兒他們又從那兒出來。安灼拉兩手托著四套他吩咐留下的制服,公白飛拿著皮帶和 軍帽跟在後面。 安灼拉說:「穿上制服就很容易混進他們的隊伍脫身了。 這裡至少已夠四個人的。」 他把這些制服扔在挖去了舖路石的地上。 這些臨危泰然自若的聽眾沒有一個人動一動。公白飛接著發言。 「好啦,」他說,「大家應當有點惻隱心。你們知道現在的問題是什麼嗎?是婦女。請 問婦女到底存在不存在?孩子到底存在不存在?有沒有身邊圍著一群孩子,用腳推著搖籃的 母親?你們中間,誰沒有見過餵奶母親的請舉手。好啊!你們要犧牲自己,我對你們說,我 也願意這樣,可是我不願女人的陰魂在我周圍悲泣。你們願意死,行,可是不能連累別人。 這裡將要出現的自殺是高尚的,不過自殺也有限制,不該擴大;況且一旦你身邊的人受到自 殺的影響,那就成為謀殺了。應當為那些金髮孩兒、還有那些白髮老人想想。聽我講,剛才 安灼拉對我說,他看見在天鵝街轉角上,六樓的一個小窗口點著一支蠟燭,玻璃窗裡映出一 個哆哆嗦嗦的老婆婆的頭影,她好象通宵未眠,在等待著。這可能是你們中間哪一位的母 親。那麼,這個人應該趕快走,快回去向他母親說:『媽,我回來了!』他只管放心,我們 這裡的工作照樣進行。當一個人要用勞動去撫養他的近親時,他就沒有權利犧牲。否則就是 背離家庭。還有那些有女兒的和有姊妹的人,你們考慮過沒有?你們自己犧牲了,死了,倒 不錯,可是明天怎麼辦呢?年輕的女孩子沒有麵包,這是可怕的。男人可以去乞食,女人就 得去賣身。呵!這些可愛的人兒是這樣的優雅溫柔,她們戴著飾花軟帽,愛說愛唱,使家裡 充滿著貞潔的氣氛,好象芳香四溢的鮮花,這些人間無瑕的童貞說明天上是有天使的,這個 讓娜,這個莉絲,這個咪咪,這些可愛而又誠實的人是你們所祝福而且為之驕傲的,啊老 天,她們要挨餓了!你們要我怎麼說呢?是有著一個人肉市場的,這可不是單憑你那雙在她 們身旁發顫的幽靈的手就能阻止她們進入!想想那些街巷,想想那些擁擠的馬路,那些在商 店櫥窗前面來來往往袒胸露臂墮入泥坑的女人吧。這些女人以前也是純潔的。有姊妹的人要 替姊妹們考慮。窮困、賣淫、保安警察、聖辣匝祿監獄,這些嬌小美麗的女孩子因此而墮 落,她們是脆弱的出色的人兒,靦腆、優雅、賢慧、清秀。比五月的丁香更鮮妍。啊,你們 自己犧牲了!啊,你們已不在人間了!好吧,你們想把人民從王權下拯救出來,但卻把自己 的女兒交給了保安警察。朋友們,注意,應當有同情心。女人,這些可憐的女人,大家經常 習慣於為她們著想。我們對女子沒受到和男子同等的教育感到心安理得,不讓她們閱讀,不 讓她們思考和關心政治,你們也禁止她們今晚到停屍所去辨認你們的屍體嗎?好啦!那些有 家室的人要發發善心,乖乖地來和我們握手,然後離開這裡,讓我們安心工作。我知道,離 開這兒是要有勇氣的,也是困難的,但越困難就越值得贊揚。有人說:『我有一支槍,我是 屬於街壘的,活該,我不走。』活該,說得倒痛快。可是,朋友們,還有明天,明天你已不 在世上了,你們的家庭可還在。有多少痛苦呀!你看,一個健壯可愛的孩子,面頰象蘋果, 一邊笑一邊咿咿呀呀學講話,你吻他時感到他是多麼嬌嫩,你可知道他被遺棄後會怎麼樣? 我見過一個,一點點大,只有這麼高,他的父親死了,幾個窮苦人發慈悲把他收留下來,可 是他們自己也經常吃不飽。小孩老是餓著。這是在冬天。他一聲不哭。人們見他走到從沒生 過火的火爐旁,那煙筒,你知道,是塗上了黃粘土的。那孩子用小手指剝下一些泥來就吃。 他的呼吸聲沙啞,臉色蒼白,雙腿無力,肚子鼓脹。他什麼話也不說。人家問他,他不回 答。他死了。臨死,人家把他送到納凱救濟院,我就是在那兒看到他的,當時我是救濟院的 住院醫生。現在,如果你們中間有當父親的,星期天就去幸福地散步,用壯健的手握著自己 孩子的小手。請每個父親想象一下,把這個孩子當作自己的孩子。這可憐的小娃娃,我還記 得,好象就在眼前一樣,當他赤身露體躺在解剖桌上時,皮下肋骨突出,好象墓地草叢下的 墳穴。在這孩子的胃中我找到了泥土一類的東西。在牙縫中有灰渣。好吧,我們捫心自問, 讓良心指路吧!據統計,被遺棄的孩子的死亡率是百份之五十五。我再重複一遍,這是和妻 子、女兒和孩子有關的問題。我不是說你們。大家都很清楚你們是什麼人,天呀,誰都知道 你們是勇士。誰都明白你們在為偉大事業犧牲自己的生命,心裡感到快樂和光榮。誰都知道 你們自己感到已被選定要去作有益而莊嚴的獻身,要為勝利盡自己的一份力量。這是再好不 過的,但你們不是單身漢,要想到其他的人,不要自私。」 大家沉鬱地低下了頭。 在最壯烈的時刻,人的內心會產生多麼奇特的矛盾!公白飛這樣講,他自己也並不是孤 兒。他想到別人的母親,而忘了自己的。他準備犧牲自己。他是「自私的人」。 馬呂斯忍著饑餓,心情狂熱,接二連三地被一切希望所拋棄,他受到痛苦的折磨,這是 最淒慘的折磨,他充滿了激烈的感情,感到末日即將來臨,於是逐漸陷入癡呆的幻境中,這 是一種自願犧牲者臨終前常出現的狀態。 一個生理學家可以在他身上去研究那種已為科學所了解、並也已歸類的漸漸加劇的狂熱 呆癡癥狀,此症起於極端的痛苦,這和極樂時的快感相似,失望也會使人心醉神迷,馬呂斯 是屬於這種情況的。他象局外人那樣看待一切,正如我們所說,他面前發生的事對他是如此 遙遠,他能知道一些總的情況,但看不到細節。他在火焰中看到來來往往的人,他聽到的說 話聲就好象來自深淵一樣。 可是這件事卻刺激了他。這一情景有點觸及了他的心靈,使他驚醒過來。他唯一的心願 就是等死,他不願改變主張,但是在淒涼的夢游狀態中他也曾想過,他死並不妨礙他去拯救 別人。 他提高嗓子說: 「安灼拉和公白飛說得有理。不要作無謂的犧牲。我同意他們,要趕快。公白飛說了決 定性的話。你們中間凡是有家屬的、有母親的、有姊妹的、有妻子的、有孩子的人就站出 來。」 沒有一個人動一動。 馬呂斯又說:「已婚男子和有家庭負擔的人站出來!」 他的威望很高,安灼拉雖是街壘的指揮官,但馬呂斯是救命人。 安灼拉說:「我命令你們!」 馬呂斯說:「我請求你們。」 於是,這些被公白飛的話所激動,被安灼拉的命令所動搖,被馬呂斯的請求所感動的英 雄,開始互相揭發。一個青年對一個中年人說:「是呀,你是一家之長,你走吧。」那個人 回答:「是你,你有兩個姊妹要撫養。」一場前所未聞的爭辯展開了,就看誰不被人趕出墓 門。 古費拉克說:「趕快,一刻鐘之後就來不及了。」 安灼拉接著說:「公民們,這裡是共和政體,實行普選制度。你們自己把應該離開的人 推選出來吧。」 大家服從了,大約過了五分鐘,一致指定的五個人從隊裡站了出來。 馬呂斯叫道:「他們是五個人!」 一共只有四套制服。 五個人回答說:「好吧,得有一個人留下來。」 於是又開始了一場慷慨的爭論。問題是誰留下來,每個人都說別人沒有理由留下來。 「你,你有一個熱愛你的妻子。」「你,你有一個老母親。」 「你,你父母雙亡,三個小兄弟怎麼辦?」「你,你是五個孩子的父親。」「你,你只 有十七歲,太年輕了,應該活下去。」 這些偉大的革命街壘是英雄們的聚會之所,不可思議的事在這裡是極其普遍的,在他們 之間甚至都不以為奇了。 古費拉克重複說:「快點!」 人群中有個人向馬呂斯喊道: 「由你指定吧,哪一個該留下。」 那五個人齊聲說:「對,由你選定,我們服從。」 馬呂斯不相信還有什麼事能更使他感情衝動,但想到要選一個人去送死,他全身的血液 都湧上了心頭。他的面色本來已經煞白,不可能變得更蒼白了。 他走向對他微笑的五個人,每個人的眼睛都冒著烈火,一如古代堅守塞莫皮萊的英維的 目光,都向馬呂斯喊道: 「我!我!我!」 馬呂斯呆呆地數了一下,確是五個人!然後他的視線移到下面四套制服上。 正在這時,第五套制服,好比從天而降,落在這四套上面。 那第五個人得救了。 馬呂斯抬頭認出是割風先生。 冉阿讓剛走進街壘。 可能他已探明情況,或由於他的本能,也許是碰巧,他從蒙德都巷子來。幸虧他那身國 民自衛軍的制服,很順利地就通過了。 起義軍設在蒙德都街上的哨兵,不為一個國民自衛軍發出警報信號。這哨兵讓他進入街 道時心裡想:「這可能是個援軍,大不了是個囚徒。」哨兵要是玩忽職守,這一時刻可是太 嚴重了。 冉阿讓走進稜堡,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這時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這選出的五個人和 四套制服上。冉阿讓也看到聽到了一切,他不聲不響地脫下自己的制服,把它扔在那堆制服 上。 當時情緒的激動是無法描繪的。 博須埃開口問道:「他是什麼人?」 公白飛回答:「是一個拯救眾人的人。」 馬呂斯用深沉的語氣接著說: 「我認識他。」 這種保證使大家放了心。 安灼拉轉向冉阿讓說: 「公民,我們歡迎你。」 他又接著說: 「你知道我們都將去死。」 冉阿讓一言不發,幫助他救下的那個起義者穿上他的制服。 ------------------ 悲慘世界 五 在街壘頂上見到的形勢 眾人的處境,在這致命的時刻和這嚴正無私的地方,是使安灼拉無比憂鬱的最大緣由。 安灼拉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革命者,但從絕對完善的角度來看,還是有缺點的,他太像聖 鞠斯特,不太像阿那卡雪斯﹒克羅茨ヾ;但他的思想在「ABC的朋友們」中受到公白飛思想 的吸引;不久以來,他逐漸擺脫了他那狹隘的信條,走向擴大了的進步;他開始承認,最終 的宏偉演進是把偉大的法蘭西共和國轉變為浩浩蕩蕩的全人類的共和國。   ヾ阿那卡雪斯﹒克羅茨(Anacharsis Clootz,1755—1794),法國大革命時革命 者,推崇理性,後和雅各賓左派一起被處死。此處指安灼拉缺乏克羅茨的理智。 至於目前的辦法,一種兇暴的環境已經形成,他堅持用暴力;在這點上,他不改變;他 對那可怕的史詩般的學派信守不渝,這學派用三個字概括: 「九三年」ヾ。 安灼拉站在舖路石堆成的台階上,一只臂肘靠著他的槍筒。陷入沉思;好象有一陣過堂 風吹過,使他戰栗;在面臨死亡的場合,使人感到象坐上了三腳凳ゝ一樣。他那洞察內心的 瞳孔閃射出受到壓抑的光芒。突然他抬起頭來,把金黃的頭髮朝後一甩,就象披髮天神駕著 一輛由星星組成的黑色四馬戰車,又象是一只受驚的獅子把它的鬃毛散成光環。安灼拉於是 大聲說:   ヾ即一七九三年,當時法國大革命,路易十六上斷頭台。 ゝ指古希臘祭臺上的三腳凳,女祭司坐在上面宣述神諭。 「公民們,你們展望過未來的世界沒有?城市的街道上光明普照,門前樹木蒼翠,各族 人民親如兄弟,人們大公無私,老人祝福兒童,以往贊美今朝,思想家自由自在,信仰絕對 平等,上天就是宗教,上帝是直接的牧師,人們的良心是祭臺,沒有怨恨,工廠和學校友愛 和睦,以名譽好壞代替賞罰,人人有工作,個個有權利,人人享受和平,不再流血,沒有戰 爭,母親們歡天喜地。要掌握物質,這是第一步;實現理想,這是第二步。大家想想,現在 的進步到了什麼程度。在原始時代,人類驚恐地看到七頭蛇興風作浪,火龍噴火,天上飛著 鷹翼虎爪的怪物,人們處在猛獸威脅之下;可是人們設下陷阱,神聖的智慧陷阱,終於俘獲 了這些怪物。 「我們馴服了七頭蛇,它就是輪船;我們馴服了火龍,這就是火車頭;我們即將馴服怪 鳥,我們已抓住了它,這就是氣球。有朝一日,人類最終完成了普羅米修斯開創的事業,任 意駕馭這三種古老的怪物,七頭蛇、火龍和怪鳥,人將成為水、火、空氣的主人,他在其他 生物中的地位就如同過去古代的天神在他的心中地位。鼓起勇氣吧,前進!公民們,我們向 何處前進?向科學,它將成為政府;向物質的力量,它將成為社會唯一的力量;向自然法 則,它本身就具有賞與罰,它的頒布是事實的必然性決定的;向真理,它的顯現猶如旭日東 升。我們走向各民族的大團結,我們要達到人的統一。沒有空想,不再有寄生蟲。由真理統 治事實,這就是我們的目的。文化在歐洲的高峰上舉行會議,然後在各大陸的中心,舉行一 個智慧的大議會。如同事情已經存在過一樣。古希臘的近鄰同盟會每年開兩次會,一次在德 爾法,那是眾神之地,另一次在塞莫皮萊,那是英雄之地。歐洲將有它的近鄰同盟會議,全 球將有它的同盟會議。法國孕育著這個崇高的未來,這就是十九世紀的懷胎期。古希臘粗具 雛型的組織理應由法國來完成。弗以伊,聽我說,你是英勇的工人,平民的兒子,人民的兒 子。我崇敬你,你確實清楚地見到了未來世界,不錯,你有道理。你已沒有父母親,弗以 伊;但你把人類當作母親,把公理當作父親。你將在這兒死去,就是說在這兒勝利。公民 們,不論今天將發生什麼事,通過我們的失敗或勝利,我們進行的將是一場革命。正好比火 災照亮全城,革命照亮全人類一樣。我們進行的是什麼樣的革命?正如我剛才所說,是正義 的革命。在政治上,只有一個原則:人對自己的主權。這種我對自己的主權就叫做自由。具 有這種主權的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人組織起來就出現了政府。但在這種組織中並不放棄任何東 西。每人讓出一部分主權來組成公法。所有人讓出的部分都是等量的。每個人對全體的這種 相等的讓步稱為平等。這種公法並不是別的,就是大家對各人權利的保護。這種集體對個人 的保護稱為博愛。各種主權的集合點稱為社會。這個集合是一種結合,這個點就是一個樞 紐,就是所謂社會聯繫,有人稱之為社會公約,這都是一回事,因為公約這個詞本來就有著 聯繫的意思。我們要搞清楚平等的意義,因為如果自由是頂峰,那平等就是基礎。公民們, 所謂平等並不是說所有的植物長得一般高,一些高大的青草和矮小的橡樹結為社會,鄰居之 間的忌妒要相互制止;而在公民方面,各種技能都有同樣的出路;在政治方面,所投的票都 有同樣的份量;在宗教方面,所有信仰都有同樣的權利;平等有一個工具:免費的義務教 育。要從識字的權利這方面開始。要強迫接受初等教育,中學要向大家開放,這就是法律。 同等的學歷產生社會的平等。是的,教育!這是光明!光明!一切由光明產生,又回到光 明。公民們,十九世紀是偉大的,但二十世紀將是幸福的。那時就沒有與舊歷史相似的東西 了,人們就不會象今天這樣害怕征服、侵略、篡奪,害怕國與國之間的武裝對抗,害怕由於 國王之間的通婚而使文化中斷,害怕世襲暴君的誕生,害怕由一次會議而分裂民族,害怕因 一個王朝的崩潰而造成國土被瓜分,害怕兩種宗教正面沖突發生了象兩只黑暗中的公山羊在 太空獨木橋上相遇的絕境;人們不用再害怕災荒、剝削,或因窮困而賣身,或因失業而遭 難,不再有斷頭台、殺戮和戰爭,以及無其數的事變中所遭到的意外情況ヾ。人們幾乎可以 說:『不會再有事變了。』人民將很幸福。人類將同地球一樣完成自己的法則;心靈和天體 之間又恢復了融洽。我們的精神圍繞著真理運轉,好象群星圍繞著太陽。朋友們,我和你們 談話時所處的時刻是暗淡的,但這是為獲得未來所付的驚人代價。革命是付一次通行稅。 啊!人類會被拯救,會站起來並得到安慰的!我們在這街壘中向人類作出保證。不在犧牲的 高峰上我們還能在什麼地方發出博愛的呼聲呢?啊,弟兄們,這個地方是有思想的人和受苦 難的人的集合點;這個街壘不是由石塊、梁柱和破銅爛鐵堆起來的,它是兩堆東西的結合, 一堆思想和一堆痛苦。苦難在這兒遇到了理想,白晝在這兒擁抱了黑夜並向它說:『我和你 一同死去,而你將和我一起復活。』在一切失望的擁抱裡迸發出信念;痛苦在此垂死掙扎, 理想將會永生。這種掙扎和永生的融合使我們為之而死。弟兄們,誰在這兒死去就是死在未 來的光明中。我們將進入一個充滿曙光的墳墓。」   ヾ原文是「在事變的森林裡遭到偶然的搶劫」。這是以在森林中遭到搶劫作比,意 思是「碰到意外事故」。 安灼拉不是結束而好象是暫時停止了他的發言。他的嘴唇默默地顫動著,彷彿繼續在自 言自語,因而使得那些人聚精會神地望著他,還想聽他講下去。沒有掌聲,但大家低聲議論 了很久。這番話好比一陣微風,其中智慧在閃爍發光,一如樹葉在簌簌作響一樣。 ------------------ 悲慘世界 六 馬呂斯驚恐不安,沙威言語簡練 我們來談談馬呂斯的思想活動。 大家可以回憶一下他的精神狀態。我們剛才已經提到,現在一切對他只是一種幻影。他 的辨別力很弱。我們再重複一遍,馬呂斯是處在臨終者上方那巨大而幽暗的陰影之下,他自 己感到已進入墳墓,已在圍牆之外,他現在是在用死人的目光望著活人的臉。 割風先生怎麼會在這兒呢?他為什麼要來?他來幹嗎?馬呂斯不去追究這些問題。再 說,我們的失望有這樣一個特點,它包圍我們自己,也包圍著別人,所有的人都到這裡來死 這件事他覺得好象還是合理的。 但是他的心情沉重,想念著珂賽特。 再說割風先生不和他說話,也不望他一眼,好象根本沒有聽見馬呂斯在高聲說:「我認 識他。」 至於馬呂斯,割風先生的這種態度使他精神上沒有負擔,如果能用這樣一個詞來形容這 種心情,我們可以說,他很喜歡這種態度。他一向覺得絕對不可能和這個既曖昧威嚴,又莫 測高深的人交談。何況馬呂斯又很久沒有見到他了,馬呂斯的性格本來就靦腆審慎,這更使 他不可能去和他交談了。 五個指定的人從蒙德都巷子走出了街壘,他們非常象國民自衛軍。其中的一個泣不成 聲。離開以前,他們擁抱了所有留下的人。 當這五個又回到生路上去的人走了以後,安灼拉想起了該處死的那個人。他走進地下 室,沙威仍被綁在柱子上,正在思考著什麼。 安灼拉問他:「你需要什麼嗎?」 沙威回答: 「你們什麼時候處死我?」 「等一等,目前我們還需要我們所有的子彈。」 沙威說:「那就給我一點水喝。」 安灼拉親自遞了一杯水給他,幫他喝下,因為沙威被捆綁著。 安灼拉又問:「不需要別的了?」 「我在這柱子上很不舒服,」沙威回答,「你們一點也不仁慈,就讓我這樣過夜。隨便 你們怎樣捆綁,可是至少得讓我躺在桌上,像那一個一樣。」 他用頭朝馬白夫先生的屍體點了一下。 我們還記得,那間屋子的盡頭有一張大長桌,用來熔化彈頭和制造子彈的。子彈做好及 炸藥用完之後,現在桌子是空著的。 根據安灼拉的命令,四個起義者把沙威從柱子上解下來。這時,第五個人用刺刀頂住他 的胸膛。他們把他的手反綁在背後,把他的腳用一根當鞭子用的結實繩子捆起來,使他只能 邁十五寸的步子,像上斷頭台的犯人那樣,他們讓他走到屋子盡頭的桌旁,把他放在上面, 攔腰緊緊捆牢。 為了萬無一失,又用一根繩子套在他脖子上,使他不可能逃跑,這種捆扎方法在獄中稱 之為馬頷韁,從脖子捆起,在肚子上交叉分開,再穿過大腿又綁在手上。 捆綁沙威的時候,有一個人在門口特別注意地端詳他。這個人的投影使沙威回轉頭來, 認出了是冉阿讓。他一點也不驚慌,傲慢地垂下眼皮,說了句:「這毫不足怪。」 ------------------ 悲慘世界 七 情況嚴重 天很快就要亮了,但沒有一扇窗子打開來,沒有一扇門半開半掩,這是黎明,但還不是 甦醒。街壘對面麻廠街盡頭的部隊撤走了,正如我們前面提到過的,它似乎已經暢通並在不 祥的沉寂中向行人開放。聖德尼街象底比斯城內的斯芬克司大道一樣鴉雀無聲。在陽光照亮 了的十字路口沒有一個行人。沒有比這種晴朗日子的荒涼街道更淒涼的了。 人們什麼也看不到,可是聽得見。一個神秘的活動在遠處進行。可以肯定,重要關頭就 要到來。正如昨晚哨兵撤退,現在已全部撤離完畢一樣。 這街壘比起第一次受攻打時更堅固了,當那五個人離開後,大伙又把它加高了一些。 根據偵察過菜市場區的放哨人的意見,安灼拉為防備後面受到突擊,作出了重要的決 定。他堵住那條至今仍通行無阻的蒙德都巷子。為此又挖了幾間屋子長的舖路石。這個街壘 如今堵塞了三個街口:前面的麻廠街,左邊的天鵝街和小化子窩,右邊的蒙德都街,這確是 不易攻破的了,不過大家也就被封死在裡面了。它三面臨敵而沒有一條出路。古費拉克笑著 說:「這確是一座堡壘,但又象一只捕鼠籠。」 安灼拉把三十多塊石頭堆在小酒店門口,博須埃說:「挖得太多了點。」 將發動進攻的那方無比沉寂,所以安灼拉命令各人回到各自的崗位上去。 每人分到一定量的燒酒。 沒有什麼比一個準備沖鋒的街壘更令人驚奇的了。每個人象觀劇那樣選擇好自己的位 置,互相緊挨著,肘靠肘,肩靠肩。有些人把石塊堆成一個坐位。哪兒因牆角礙事就離開一 些,找到一個可作防御的突出部分就躲在裡面,慣用左手操作的人就更可貴了,他們到別人 覺得不順手的地方去。許多人佈置好可以坐著戰鬥的位置。大家都願意自在地殺敵或舒舒服 服地死去。在一八四八年六月那場激戰中,有一個起義者是一個兇猛的槍手,他擺了一張伏 爾泰式的靠背椅,在一個屋頂的平台上作戰,一顆機槍子彈就在那兒打中了他。 當首領發出了準備戰鬥的口令以後,一切雜亂的行動頓時終止了。相互間不再拉扯,不 再說閒話,不再東一群西一堆地聚在一起,所有的人都精神集中,等待著進攻的人。一個街 壘處在危急狀態之前是混亂的,而在危急時刻則紀律嚴明;危難產生了秩序。 當安灼拉一拿起他的雙響槍,待在他準備好的槍眼前,這時,大家都不說話了。接著一 陣清脆的嗒嗒聲沿著石塊牆錯雜地響了起來,這是大家在給槍上膛。 此外,他們的作戰姿態更為勇猛,信心十足;高度的犧牲精神使他們非常堅定,他們已 經沒有希望,但他們有的是失望。失望,這個最後的武器,有時會帶來勝利,維吉爾曾這樣 說過。最大的決心會產生最高的智慧。坐上死亡的船可能會逃脫翻船的危險;棺材蓋可以成 為一塊救命板。 和昨晚一樣,所有的注意力都轉向或者可以說都盯著那條街的盡頭,現在是照亮了,看 得很清楚。 等待的時間並不長。騷動很明顯地在聖勒那方開始了,可是這次不像第一次進攻。鍊條 的嗒拉聲,一個使人不安的巨大物體的顛簸聲,一種金屬在舖路石上的跳動聲,一種巨大的 隆隆聲,預報著一個可怕的鐵器在向前推進,震動了這些安靜的老街道的心髒,當初這些街 道是為了思想和經濟利益的暢通而修建的,並不是為通過龐大的戰車的巨輪而建。 所有注視這街道盡頭的目光都變得兇狠異常。 一尊大炮出現了。 炮兵們推著炮車,炮已上了炮彈,在前面拖炮的車已分開,兩個人扶著炮架,四個人走 在車輪旁,其余的人都跟著子彈車。人們看到點燃了的導火線在冒煙。 「射擊!」安灼拉發出命令。 整個街壘開了火,在一陣可怕的爆炸聲裡傾瀉出大量濃煙,淹沒了炮和人,一會兒煙霧 散去,又出現了炮和人;炮兵們緩慢地、不慌不忙地、準確地把大炮推到街壘對面。沒有一 個人被擊中。炮長用力壓下炮的後部,抬高炮口,像天文學家調整望遠鏡那樣慎重地把炮口 瞄準。 「幹得好啊,炮兵們!」博須埃喊道。 所有街壘中的人都鼓掌。 片刻後,大炮恰好安置在街中心,跨在街溝上,準備射擊。 一個令人生畏的炮口對準了街壘。 「好呀,來吧!」古費拉克說,「粗暴的傢伙來了,先彈彈手指,現在揮起拳頭來了。 軍隊向我們伸出了它的大爪子。街壘會被狠狠地震動一下。火槍開路,大炮攻打。」 「這是新型的銅制八磅重彈搗炮,」公白飛接著說,「這一類炮,只要錫的份量超過銅 的百份之十就會爆炸;錫的份量多了就太軟。有時就會使炮筒內有砂眼缺口。要避免這種危 險,並增加炸藥的份量,也許要回到十四世紀時的辦法,就是加上箍,在炮筒外面從後膛直 至炮耳加上一連串的無縫鋼環。目前,只有盡可能修補缺陷,有人用一種大炮檢查器在炮筒 中尋找砂眼缺口,但是另有一個更好的方法,就是用格裡博瓦爾的流動星去探視。」 「在十六世紀炮筒中有來復線。」博須埃指出。 「是呀,」公白飛回答,「這樣會增加彈道的威力,可是減低了瞄準性。此外,在短射 程中,彈道不能達到需要的陡峭的斜度,拋物線過大,彈道不夠直,不易打中途中的所有目 標,而這是作戰中嚴格要求的;隨著敵人的迫近和快速發射,這一點越來越重要了。這種十 六世紀有膛線的炮的炮彈張力不足是由於炸藥的力量小,對於這類炮,炸藥力量不足是受到 了炮彈學的限制,例如要保持炮架的穩固。總之,大炮這暴君,它不能為所欲為,力量是一 個很大的弱點。一顆炮彈每小時的速度是六百法裡,可是光的速度每秒鐘是七萬法裡。這說 明耶穌要比拿破侖高明得多。」 「重上子彈!」安灼拉說。 街壘的牆將怎樣抵擋炮彈呢?會不會被打開一個缺口?這倒是一個問題。當起義者重上 子彈時,炮兵們也在上炮彈。 在稜堡中人心焦慮。 開炮了,突然出現一聲轟響。 「到!」一個喜悅的聲音高呼道。 炮彈打中街壘的時候,伽弗洛什也跳了進來。 他是從天鵝街那邊進來的,他輕巧地跨過了正對小化子窩斜巷那邊側面的街壘。 伽弗洛什的進入,在街壘中起著比炮彈更大的影響。 炮彈在一堆雜亂的破磚瓦裡消失了,最多只打爛了那輛公共馬車的一個輪子,毀壞了安 索那輛舊車子。看到這一切,街壘中人大笑起來。 「再來呀。」博須埃向炮兵們大聲叫道。 ------------------ 悲慘世界 八 炮兵們認真起來了 大家圍住了伽弗洛什。 但他沒有時間講什麼話。馬呂斯顫抖著把他拉到了一邊。 「你來這兒干什麼?」 「咦!」孩子回答說,「那您呢?」 他那勇敢而調皮的眼睛直盯著馬呂斯。他內心驕傲的光芒使他的眼睛大而有神。 馬呂斯用嚴肅的聲調繼續說: 「誰叫你回來的?你究竟有沒有把我的信送到那地點呢?」 對於這封信的傳遞情況,伽弗洛什不無遺憾。由於他急忙要回街壘,他沒有把信送到收 信人手中,而匆匆脫了手。他心裡不得不承認自己把信隨便交給一個他連面孔都沒有看清的 陌生人是輕率的。這人確實沒有戴帽子,但這一點不能說明問題。總之,他對這件事多少有 些內疚,並且又怕馬呂斯責怪。為了擺脫窘境,他采取了最簡單的方法,撒了一個彌天大謊。 「公民,我把那封信交給了看門的。那位夫人還睡著,她醒來就會見到的。」 馬呂斯當初送信有兩個目的:向珂賽特訣別並且救出伽弗洛什。他的願望只滿足了一半。 送信和割風先生在街壘中出現,這兩件事在他頭腦裡聯繫起來了。他指著割風先生問伽 弗洛什: 「你認識這個人嗎?」 「不認識。」伽弗洛什回答。 確實,我們剛才提到過,伽弗洛什是在夜間見到冉阿讓的。 馬呂斯心中的混亂和病態的猜測消失了。他知道割風先生的政見嗎?割風先生可能是一 個共和派,他來參加戰鬥就不足為奇了。 此時伽弗洛什已在街壘的那一頭嚷道: 「我的槍呢!」 古費拉克讓人把槍還給了他。 伽弗洛什警告「同志們」(這是他對大家的稱呼),街壘被包圍了。他是費了很大的勁 才進來的。一營作戰的軍隊,槍架在小化子窩斜巷,把守住天鵝街那一邊。另一面是保安警 察隊守著布道修士街,正面是主力軍。 講了這些情況之後,伽弗洛什接著說: 「我授權你們,向他們放一排狠毒的排槍。」 這時安灼拉一邊聽著,一邊仍在槍眼口仔細窺伺。 進攻的軍隊,肯定對那發炮彈不太滿意,沒有再放。 一連作戰的步兵來占領街的盡頭,在大炮的後面。步兵們挖起舖路石,堆成一道類似胸 牆的矮牆,大約有十八寸高,正對街壘。在胸牆左角,我們可以看到集合在聖德尼街上的一 營郊區軍隊前面幾排的士兵。 正在了望的安灼拉,覺得聽到了一種從子彈箱中取出散裝子彈盒的特殊聲響。他還看到 那個炮長,把炮轉向左邊一點,調整目標瞄準。接著炮兵開始裝炮彈。那炮長親自湊近炮筒 點火。 「低下頭,集合到牆邊,」安灼拉喊道,「大家沿著街壘跪下!」 那些起義者,在伽弗洛什來到時,離開了各自的作戰崗位,分散在小酒店前面,這時都 亂哄哄地沖向街壘;可是還沒有來得及執行安灼拉的命令,炮已打出,聲音很可怕,像連珠 彈,這的確是一發連珠彈。 大炮瞄準稜堡的缺口,從那兒的牆上彈回來,彈跳回來的碎片打死了兩人,傷了三人。 如果這樣繼續下去,街壘就支持不住了,連珠彈會直接打進來。 出現了一陣驚慌雜亂的聲音。 「先防止第二炮。」安灼拉說。 於是他放低他的卡賓槍,瞄準那個正俯身在炮膛口校正方位的炮長。 這炮長是一個長得很英俊的炮兵中士,年輕,金黃色的頭髮,臉很溫和,帶著這種命定 的可怕武器所要求的聰明樣子。這種武器在威懾方面得到不斷改進,結果必將消滅戰爭本身。 公白飛站在安灼拉旁邊注視著這個青年。 「多可惜!」公白飛說,「殺戮是何等丑惡的行為!算了,沒有帝王就不會再有戰爭。 安灼拉,你瞄準這個中士,你都不看他一眼。你想象一下,他是一個可愛的青年,勇敢有 為,看得出他會動腦筋,這些炮兵營的人都有學問。他有父親,母親,有一個家,可能還在 談戀愛呢,他至多不過二十五歲,可以做你的兄弟!」 「他就是。」安灼拉說。 「是呀,」公白飛回答說,「他也是我的兄弟,算了,不要打死他吧。」 「不要管我。該做的還是要做。」 一滴眼淚慢慢流到安灼拉那雲石般的面頰上。 同時他扳動卡賓槍的扳機,噴出了一道閃光。那炮手身子轉了兩下,兩臂前伸,臉仰 著,好象要吸點空氣,然後身子側倒在炮上不動了。大家可以看到從他的後背中心流出一股 鮮血。 子彈穿透了他的胸膛。他死了。 要把他搬走,再換上一個人,這樣就爭取到了幾分鐘。 ------------------ 悲慘世界 九 使用偷獵者的技巧和一種百發百中的曾影響一七九六年判決的槍法 街壘中議論紛紛。這門炮又要重新開始轟擊。在這樣的連珠炮彈轟擊下街壘在一刻鐘以 後就要垮了,必須削弱它的轟擊力。 安灼拉發出了這道命令: 「在缺口處得放一塊床墊。」 「沒有床墊了,」公白飛說,「上面都躺著傷員。」 冉阿讓坐在較遠的一塊界石上,在小酒店的轉角處,雙腿夾著他的槍,直至目前為止, 他一點也沒有過問所發生的這些事。他似乎沒有聽見周圍的戰士說:「這兒有支槍不起作 用。」 聽到安灼拉發了命令,他站了起來。 人們記得當初來到麻廠街集合時,曾見到一個老太婆,她為了防御流彈,把她的床墊放 在窗前。這是一扇閣樓的窗戶,在緊靠街壘外面的一幢七層樓的屋頂上。這個床墊橫放著, 下端擱在兩根曬衣服的桿子上,用兩根繩子——遠看好象兩根線——掛在閣樓窗框的兩根釘 子上。繩子看得很清楚,仿沸兩根頭髮絲懸在空中。 「誰能借一支雙響的卡賓槍給我?」冉阿讓說道。 安灼拉把他那支剛上了子彈的槍遞給了他。 冉阿讓瞄準閣樓放了一槍。 兩根吊墊子的繩中的一根被打斷了。 現在床墊只吊在一根繩索上。 冉阿讓放第二槍。第二根繩子打了一下閣樓窗子的玻璃,床墊在兩根桿子中間滑了下 來,落在街上。 全街壘鼓掌叫好。 大家大聲喊叫: 「有一個床墊了。」 「不錯,」公白飛說,「但是誰去把它拿進來?」 的確,這床墊是落在街壘外邊,在攻守兩方的中間。此時那個炮兵中士的死亡使部隊十 分憤怒,士兵們都已臥倒在他們壘起的石砌的防線後面,大炮被迫沉默,需要重新安排,他 們就向街壘放槍。起義者為了節省彈藥,對這種排槍置之不理。那排槍打在街壘上就爆炸 了,於是街上子彈橫飛,非常危險。 冉阿讓從缺口出去,進入街心,冒著彈雨,奔向床墊,拿起來就背回街壘。 他親自把床墊擋住缺口,緊緊靠著牆,好讓炮兵們注意不到。 做完以後,大家等待著下一次轟擊。 等不多久。 大炮一聲吼,噴出了一叢霰彈,但沒有彈跳的情況。炮彈在床墊上流產了,產生了預期 的效果,街壘保住了。 「公民,」安灼拉向冉阿讓說,「共和國感謝您。」 博須埃一邊笑一邊贊歎道: 「這很不像話,一個床墊有這麼大的威力。這是謙遜戰勝了暴力。無論如何,光榮應該 屬於床墊,它使大炮失效了。」 ------------------ 悲慘世界 十 曙 光 這時珂賽特醒來了。 她的房間是窄小的,整潔,幽靜,朝東有一扇長長的格子玻璃窗,開向房子的後院。 珂賽特對在巴黎發生的事一無所知。昨天黃昏她還不在這兒,當杜桑說「好象有吵鬧 聲」時她已走進了寢室。 珂賽特只睡了很少的幾個鐘點,但睡得很好。她做了個甜蜜的夢,可能跟她睡的那張小 床非常潔白有關。她夢見一個象馬呂斯的人站在光亮中。當她醒來時,陽光耀眼,使她感到 夢境彷彿還在延續。 從夢中醒來的第一個感覺是喜悅。珂賽特感到十分放心,正如幾個小時以前的冉阿讓一 樣,她的心由於決不接受不幸,正產生一種反擊的力量。不知為什麼她懷著一種強烈的希 望,但接著又一陣心酸,已經三天沒有見到馬呂斯了。但她想他也該收到她的信了,已經知 道她在什麼地方,他那麼機智,肯定會有辦法找到她的。很可能就在今天,或許就在今天早 晨。天已大亮,但由於陽光平射,她以為時間還很早,可是為了迎接馬呂斯,也許起床了。 她感到沒有馬呂斯就無法生活下去,因此不容置疑馬呂斯就會來的。任何相反的意見都 不能接受,這一點是肯定無疑的。她愁悶了三天,十分難挨。馬呂斯離開了三天,這多麼可 怕呀,慈祥的上帝!現在上天所踢的嘲弄這一考驗已屬過去,馬呂斯就會來到,並會帶來好 消息。青年時代就是這樣。她迅速擦了擦眼睛,她認為用不著煩惱,也不想接受它。青春就 是未來在向一個陌生人微笑,而這陌生人就是自己。她覺得幸福是件很自然的事,好象她的 呼吸就是希望。 再說,珂賽特也回憶不起馬呂斯對這次不應超過一天的分別曾向她說過什麼,向她講的 理由是什麼。大家都曾注意到,一個小錢落到地上後一滾就會不見,這多麼巧妙,使你找不 到它。我們的思想有時也這樣在和我們開玩笑,它們躲在我們腦子的角落裡,從此完了,它 們已無影無蹤,無法把它們回憶起來。珂賽特思索了一會兒,但沒有效果,所以感到有些煩 惱。她自言自語地說,忘記馬呂斯對她說過的話是不應該的,這是她自己的過錯。 她下了床,做了身心方面雙重的洗禮:祈禱和梳洗。 我們至多只能向讀者介紹舉行婚禮時的新房,可是不能去談處女的寢室,詩句還勉強能 描述一下,可散文就不行了。 這是一朵含苞未放的花的內部,是藏在暗中的潔白,是一朵沒有開放的百合花的內心, 沒有被太陽愛撫之前,是不應讓凡人注目的。花蕾似的女性是神聖的。這純潔的床被慢慢掀 開,對著這可贊歎的半裸連自己也感到羞怯,雪白的腳躲進了拖鞋,胸脯在鏡子前遮掩起 來,好象鏡子是只眼睛,聽到家具裂開的聲音或街車經過,她便迅速地把襯衣提起遮住肩 膀。有些緞帶要打結,衣鉤要搭上,束腰要拉緊,這些微微的顫動,由於寒冷和羞怯引起的 哆嗦,所有這些可愛的虛驚,在這完全不必害怕的地方,到處有著一種無以名之的顧慮。穿 著打扮的千姿百態,一如曙光中的雲彩那樣迷人,這一切本來不宜敘述,提一提就已嫌說得 太多。 人的目光在一個起床的少女面前應比對一顆初升的星星更虔誠。不慎觸及了可能觸及之 物應倍增尊敬。桃子上的茸茸細毛,李子上的霜,白雪的閃光晶體,蝴蝶的粉翅,這些在這 一不明白自己就是純潔的貞潔面前,只不過是些粗俗的東西罷了。一個少女只是一個夢的微 光,尚未成為一個藝術的雕像。她的寢室是隱藏在理想的陰影中。輕率地觀望等於損毀了那 若隱若現、明暗交錯的詩情畫意,而仔細的觀察那就是褻瀆了。 因此我們完全不去描繪珂賽特醒來時的一些柔和而又忙亂的小動作。 一個東方寓言說,神創造的玫瑰花本是白色的,可是亞當在它開放時望了一眼,它感到 羞怯而變成玫瑰色。我們在少女和花朵前是應當止步的,要想到她們是可敬可頌的。 珂賽特很快穿好了衣服,梳妝完畢;當時的裝扮很簡單,婦女們已不再把頭髮卷成鼓鼓 的環形,或把頭髮在正中分為兩股,再加墊子和卷子襯托,也不在頭髮裡放硬襯布。這之後 她開了窗,目光向周圍一望,希望看到街中一段、一個牆角或一點路面,能在那兒瞥見馬呂 斯。可是外面什麼也見不到。後院被相當高的牆圍著,空隙處只見到一些花園。珂賽特斷言 這些花園很難看,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花兒不美麗,還不如去看看十字路口的一小段水溝 呢。她決心朝天仰望,好象她以為馬呂斯會從天而降似的。 突然她哭得象個淚人兒似的。這並不是內心變化無常,而是沮喪的心情把希望打斷了, 這就是她的處境。她模糊地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確實,一切都在天上飄忽而過。她感 到什麼都沒有把握,意識到不能和他見面就等於失去了他;至於那個認為馬呂斯可能從天而 降的想法,這並不是吉事而是一個兇兆。 然而,在這些烏雲暗影之後,她又平靜下來,恢復了希望和一種無意識的信賴上帝的微 笑。 屋裡的人都還在睡覺,周圍是一片外省的寧靜氣氛。沒有一扇百葉窗打開著。門房還沒 有開門。杜桑沒有起床。珂賽特很自然地這樣想父親還睡著。她一定受了很大的痛苦,所以 現在還覺得很悲傷,因為她說父親對她不好,她把希望寄托在馬呂斯身上。這樣一種光明的 消失是決不可能的,她祈禱。她不時聽到遠處傳來沉重的震動聲。她暗想著:「真怪,這麼 早就有人在開閉通車輛的大門了。」事實上那是攻打街壘的炮聲。 在珂賽特窗下幾尺的地方,牆上黑色的舊飛簷中有一個雨燕的巢,那燕子窩突出在屋簷 的邊緣,因此從上面能看到這個小天堂的內部。母燕在裡面展開翅膀,像一把扇子那樣遮著 雛燕,那公燕不斷地飛,飛去又飛來,用嘴帶來食物和接吻。升起的太陽把這個安樂窩照得 金光閃閃。「傳種接代」的偉大規律在這兒微笑並顯示出它的莊嚴,一種溫存的奧秘展現在 清晨的燦爛光輝裡。珂賽特,頭髮沐浴在陽光中,心靈墮入幻想,內心的熱戀和外界的晨曦 照耀著她,使她機械地俯身向前;在注視這些燕子時,她幾乎不敢承認自己同時也想起了馬 呂斯,這個小小的家庭,這只公鳥和母鳥,這個母親和一群幼雛,一個鳥窩使一個處女的內 心深深感到春意蕩漾。 ------------------ 悲慘世界 十一 槍無虛發,也沒傷人 攻打的軍隊繼續在開火。排槍和霰彈輪番發射,但實際上並沒有造成多大損傷。只有科 林斯正面的上方遭了殃;二樓的格子窗和屋頂閣樓被大小子彈打得百孔千瘡,已慢慢地在變 形。駐守在那兒的戰士得側身躲開。再說,這也是攻打街壘的一種策略,採用疲勞戰術射 擊,目的是消耗起義者的彈藥,如果被圍的人回擊就中了計。一旦發現被圍者的火力弱下 來,就說明沒有子彈和炸藥了,這就可以發動突擊。但安灼拉沒有中計;街壘毫不回擊。 分隊每發一次排槍,伽弗洛什就用舌頭鼓起他的腮幫子,表示極大的蔑視。 「好吧,」他說,「把床墊撕爛。我們需要繃帶呀。」 古費拉克斥責霰彈不中用,他對大炮說: 「伙計,你太不集中了。」 在作戰時,好象在舞會上一樣,人們互施詭計。大概這稜堡的沉默開始使進攻的一方擔 心了,生怕發生意外,他們感到需要摸清這堆石塊後面的情況,並了解這堵漠不關心、只挨 打不還擊的牆內究竟在干什麼。起義者們突然發覺鄰近的屋頂上有一頂消防隊的鋼盔在陽光 中閃爍。一個消防隊員靠在高煙囪旁好象在那兒站崗。他的視線正好直直地落到街壘裡。 「那是一個礙事的監視。」安灼拉說。 冉阿讓已經把卡賓槍還給了安灼拉,但他還有自己的槍。 他一聲不響,瞄準那消防隊員,一秒鐘後,鋼盔被一顆子彈打中,很響亮地落在街心。 受驚的士兵趕快逃開了。 另一個監視人接替了他的崗位。這是一個軍官。冉阿讓又裝好子彈,瞄準新來的人,把 軍官的鋼盔打下去找士兵的鋼盔作伴去了。軍官不再堅持,很快也退了下去。他們明白了這 個警告。從此沒有人再出現在屋頂上,他們放棄了對街壘的偵察。 「您為什麼不打死那個人?」博須埃問冉阿讓。 冉阿讓沒有答覆。 ------------------ 悲慘世界 十二 混亂支持秩序 博須埃在公白飛的耳邊低聲說: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這是一個槍下留情的人。」公白飛說。 那些對遙遠的事還有些記憶的人知道郊區國民自衛軍在鎮壓起義時也相當勇敢。尤其在 一八三二年六月的日子裡他們頑強而無畏。龐坦、凡都斯和古內特這些小酒店的好老闆,當 暴動使「企業」停工時,看到舞廳沒有顧客,就都成了小獅子,他們犧牲自己的性命,為的 是維持郊區小酒店所代表的治安。在這同時具有市儈氣息和英雄氣概的時期,各種思潮都有 它的騎士,利潤也有它的俠客。平凡的動機並沒有減少它在運動中的膽量。看到白銀堆降低 了,銀行家就唱起《馬賽曲》。為了錢櫃,人們熱情地流了自己的血;有人以斯巴達人的狂 熱來護衛小店浦——這個極其渺小的國家的縮影。 我們可以說,事實上這一切並沒有不嚴肅的地方,這是社會各成分間的沖突,將來有一 天會達到平衡。 那個時期的另一特點是無政府主義混入了政府至上主義(這是正統派的怪名稱)之中。 人們在維持秩序,但毫無紀律。在某一國民自衛軍上校的指揮下戰鼓突然莫名其妙地擂起了 集合令;某個上尉一時激動就上了火線,某個自衛軍為了「主義」,為了自己去戰鬥。在某 些危急關頭,在這些「日子」裡,大家不去徵求上級的指示而憑自己的本能行事。在治安部 隊裡有真正的游擊隊員,有些人象法尼各那樣拿起武器,還有的象亨利﹒方弗來特那樣執筆 撰文。 在這個時代,文明不幸是某些利益的集合而不是某些原則的代表,它是,或自以為是處 於危急之中。它發出緊急呼吁。每個人以自己為中心,並根據自己的想法起來防衛它,支援 它,保衛它;隨便一個什麼人都自認為要負責拯救社會。 有時這種熱忱發展到要處死人。國民自衛軍的某個分隊擅自組織了一個軍事法庭,在五 分鐘內判決一個被俘的起義者死刑並立即執行。就是這樣一個臨時組織殺死了讓﹒勃魯維 爾。殘酷的林奇裁判ヾ,沒有任何一方有權去責怪對方,因為美國的共和體制就是這樣行事 的,猶如歐洲的君主政體一樣。這種私刑加上誤會就更複雜了。在某一個暴動的日子裡,有 一個叫保羅-埃美﹒加尼埃的年輕詩人在王宮廣場被人持著刺刀追逐,他只得躲進六號大門 洞裡。有人大聲喊:「又是一個聖西門主義者!」他們要殺死他。當時他臂下夾著一本聖西 門公爵ゝ的《回憶錄》。有一個國民自衛軍在封皮上一念到「聖西門」這個名字就大叫起 來:「把他殺死!」   ヾ林奇裁判(loi de Lynch),美國的一種刑法,抓到罪犯後當場判決,立即執行。 ゝ聖西門公爵(1675—1755),著有《回憶錄》,記述當時宮廷及顯貴瑣事。此處指人 誤認為他拿的是同名的空想主義者聖西門的著作。 一八三二年六月六日,有一連郊區國民自衛軍,由上尉法尼各指揮,這個人前面已提到 過,他出於怪癖和一時的興致,在麻廠街造成了大量傷亡。這一事件,在一八三二年起義結 束後進行的司法預審中有記載證實。法尼各上尉是一個性情急躁和冒險的小市民,在維護秩 序的隊伍中他是一個類似僱傭兵那樣的角色,這種人我們已描繪過他們的特性,他是個狂熱 而無法無天的政府至上主義者,他不能抑制衝動要提前開火,並有著由他帶領連隊單獨取下 街壘的野心,他在接連看到紅旗後又見到把舊衣當作黑旗,這使他怒不可遏,於是破口大罵 那些在開會的將軍和軍團長們,因為他們認為總攻的決定性時刻尚未到來,根據他們間的一 句名言,那就是「讓反抗者在他們自己的肉汁中煮熟吧」。至於法尼各,他認為奪取街壘已 經成熟,熟了的東西就該落地,所以他就去嘗試。 他指揮著一夥和他同樣堅決的人,當時的見證人稱之為「一群瘋子」。他那一連人,就 是槍殺詩人讓﹒勃魯維爾的,是駐紮在那條街轉角上的營中的第一連。在一個誰也很少想到 的時刻,這上尉派遣他的人向街壘進攻。這種只憑願望而無策略的行動,使法尼各這連人蒙 受了巨大的傷亡。他們還沒有進入到這條街三分之二的地方,就遭到街壘中發出的一次全面 射擊。跑在最前面的四個最膽大的士兵在離稜堡腳下很近的地方被擊斃。國民自衛軍這伙好 漢是極為英勇的,但還缺乏軍人的頑強性,他們猶豫了一下就退下來了,在街心留下了十五 具屍體。正當他們猶豫的時候,起義者又有時間去重新裝上子彈,第二次射擊殺傷力很強, 打中了這一連裡還沒來得及回到街角掩體裡的人。有那麼一會兒,他們處在兩股霰彈火力的 夾擊中,還受到大炮的轟擊,因為這門大炮沒有接到停火的命令。這位英勇而不謹慎的法尼 各就是被霰彈擊中的人裡的一個。他被炮火擊斃,也就是說被接受命令派擊斃。 這次兇猛而不嚴肅的進攻激怒了安灼拉。「這群蠢材!」他說,「他們把自己人打死, 還白白浪費了我們的彈藥。」 安灼拉是以暴動裡一個真正的將軍身分講了這番話的。起義者和鎮壓者在力量懸殊的情 況下作戰,起義者很快就被消耗殆盡,他們只能放有限的幾槍,人員的損失也是一種限制。 一個彈盒空了,一個人死了,就無法補充了。鎮壓者卻擁有整個軍隊,人員不成問題,擁有 萬塞納兵工廠,也無須計算彈藥。鎮壓者有街壘中人員那麼多的聯隊,有街壘中彈盒那麼多 的兵工廠,所以這是以百對一的戰爭,街壘最後一定要被摧毀,除非革命突然爆發,在天平 上加上它那天神的火紅利劍。如果這種情況發生了,那時一切都會站起來,大街上開始沸 騰,民眾的稜堡將急劇增多,如雨後春筍一般,巴黎將為此極度震動,一個神妙的東西ヾ出 現了,一個八月十日又來到了,一個七月二十九日又來到了;出現了神奇的光輝,張著血盆 大口的權威將會退卻,還有軍隊,這只獅子,它將望著鎮定自若站在它面前的預言者——法 蘭西。   ヾ神妙的東西。原文為拉丁文quid divinum。 ------------------ 悲慘世界 十三 掠過一線希望 在防衛街壘的道義感和激烈衝動的混雜心情中是應有盡有的,有勇敢的精神,有青年的 朝氣,有榮譽的欲望,有激動的熱情,有理想,有堅定的信仰,有賭徒的頑強,特別還有斷 斷續續的一線希望。 在這時斷時續期間,突然一個模糊的希望顫動著,在意想不到的時候掠過麻廠街的街壘。 「你們聽,」一直嚴加戒備的安灼拉突然叫起來,「巴黎似乎醒來了。」 在六月六日清晨,這些起義者在一兩個小時裡確實勇氣倍增。聖美裡持續不斷的警鐘使 一些微弱的希望復活了。梨樹街和格拉維利埃街也築起了街壘。聖與爾丹門前有一個青年, 獨自用卡賓槍射擊一個騎兵連。他毫不隱蔽地在林蔭大道上跪下一膝,以肩抵槍,瞄準並擊 斃了騎兵中隊長,然後回轉頭來說:「又少了一個,他不會再給我們罪受了。」那青年被馬 刀砍死了。聖德尼街有一個婦女在放下的百葉簾後面射擊保安警察。她每打一槍,就可以看 到百葉簾在顫動。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在高松納利街被捕,他的口袋裡裝滿了子彈。好幾個崗 哨受到了攻打。在貝爾坦-波瓦雷街口,由卡芬雅克﹒德﹒巴拉尼將軍ヾ帶領的裝甲聯隊意 外地受到排槍的猛烈射擊;在卜朗什-米勃雷街,有人從屋頂向過路的軍隊扔下破壇爛罐和 家用器皿,這是不祥之兆。當有人把這種情況向蘇爾特元帥報告時,這位拿破侖的老上尉不 禁墮入沉思,他回憶起絮歇ゝ元帥在薩拉戈薩時講的一句話:「什麼時候老奶奶往我們頭上 用尿壺倒尿,我們就完蛋了。」   ヾ巴拉尼是一八四八年殘酷鎮壓巴黎工人六月起義的陸軍部長卡芬雅克的叔父。 ゝ絮歇(Suchet,1772—1826),法國元帥,在西班牙作戰獲勝。 當人們以為暴動已被控制不再蔓延時,又出現了這種普遍的癥狀,重又燃起的怒火,這 些人們稱之為巴黎郊區柴堆上飛舞的火花,所有這一切都使軍事長官們惶恐不安。他們急於 撲滅剛冒頭的火災。在未撲滅之前,推遲了對莫布埃街、麻廠街和聖美裡這些街壘的進攻, 目的是好集中兵力對付它們,一舉全殲。有些縱隊被派遣到有騷亂的街上去,肅清大街,進 而追索左右的一些小街小巷,有時躡手躡腳,小心提防,有時則加快步伐。軍隊捅破那些放 過冷槍的門,同時,騎兵驅散了在林蔭大道上集合的人群。這種鎮壓不免引起騷亂和軍民之 間的沖突。安灼拉在炮轟和排槍之間所聽到的就是這些聲音。此外,他看見街那頭有人用擔 架抬走受傷的人,他對古費拉克說:「受傷的不是我們這邊的人。」 希望沒有延長多久,微光很快就消逝了。不到半小時,孕育中的暴動破滅了,猶如沒有 雷聲的閃電瞬息即逝一般,起義者感到一塊鉛質的棺罩,被冷漠的民眾蓋在他們這些頑強不 屈的被遺棄者的身上。 當時的普遍行動似乎已略具規模,但卻流產了。陸軍大臣ヾ的注意力和將軍們的策略, 現在能運用集中到這三四個還屹立著的街壘上來了。   ヾ陸軍大臣,指蘇爾特。 旭日在地平線上升起。 一個起義者質問安灼拉: 「我們這兒大家都餓了。難道我們真的什麼都不吃就這樣死去嗎?」 安灼拉始終把手肘支在胸牆上,注視著街的盡頭,點了一下頭。 ------------------ 悲慘世界 十四 這兒看到了安灼拉情人的名字 古費拉克坐在安灼拉旁邊一塊舖路石上,繼續辱罵那門大炮,每次隨著巨響迸射出被稱 為霰彈的大量炮彈時,他就用一連串的諷刺話來數落它。 「可憐的老畜生,你大叫大嚷,我替你難受,你吼不響了,這不像是放炮,而是在咳嗽 呀。」 他周圍的人哄然大笑起來。 古費拉克和博須埃,他們的英雄氣概和舒暢心情隨著危機與時俱增,就象斯卡隆夫人ヾ 那樣,用開玩笑來代替飲食,因為沒有葡萄酒了,他們就向群眾灌注歡樂。   ヾ斯卡隆夫人(Madame Scarron),路易十四的情婦。 博須埃說:「我佩服安灼拉,他那沉著的膽量使我驚歎。他過著孤獨的生活,這可能使 他有些抑鬱。安灼拉因他的偉大事業使他束身鰥居而抱怨,我們這些人,多少有些情婦使我 們狂熱,也就是說使我們勇敢。一個人能象老虎那樣戀愛,至少也會象獅子那樣去戰鬥。這 也是對那些給我們顏色看的娘兒們的一種報復。羅蘭ヾ讓人殺死自己,為的是使安傑麗嘉煩 惱。我們的大無畏精神是從女人那兒來的。一個沒有女人的男人是一支沒有撞針的手槍;使 男人奮發的正是女人。安灼拉沒有女人,他不談戀愛,可是他膽大無畏。一個人能冷若冰霜 而又猛如烈火,這真是不可思議。」 安灼拉似乎不在聽人講話,可是如果有誰在他身旁,就會聽到他在喃喃低語:「祖 國。」ゝ博須埃還在談笑,古費拉克突然大叫: 「來了個新玩意兒!」   ヾ指意大利詩人阿裡歐斯托(Arioste,1474—1533)的長詩《瘋狂的羅蘭》 中的主人公,他熱戀著安傑麗嘉。 ゝ「祖國」原文是拉丁文patria。 然後,模仿看門人的通報語調,又加上了一句: 「八磅炮閣下。」 確實,一個新腳色登上了舞台。這是第二門火炮。 炮兵們迅速而使勁地操作著,把這第二尊炮架好在第一尊旁邊,準備射擊。 這樣就出現了收場的局面。 過不多久,這兩門炮立刻進入戰鬥,對準街壘轟擊,作戰分隊和郊區分隊用排槍協助作 戰。 稍遠處,人們還聽到其他的炮火聲。在這兩門炮猛力轟擊麻廠街稜堡的同時,另外又有 兩門炮,一門瞄準聖德尼街,另一門對著奧白利屠夫街,把聖美裡街壘打得彈痕纍纍,有如 篩孔。這四門炮相互間的回聲都淒厲哀怨。 警犬陰郁的吠聲也相互呼應。 轟擊麻廠街街壘的兩門炮,一門使用霰彈,一門發射實心彈。 那門發射實心彈的炮口瞄準得高些,算好要讓炮彈擊中街壘頂層,把它削平,把舖路石 打成碎片,像霰彈一樣去擊傷那些起義者。 這樣轟擊的用意是想把稜堡頂上的戰士趕下去,迫使他們退進街壘,也就是說總攻已迫 在眉睫了。 當實心彈把戰士從街壘頂上轟下來、霰彈又把小酒店窗口的起義者驅散以後,這樣突擊 中隊就可以沖進街道而不致遭到射擊,甚至不被發覺,就可以象昨晚那樣突然爬進稜堡,誰 知道呢?也許可以用奇襲的辦法拿下街壘。 「必須減輕這兩門炮的干擾,」安灼拉說,接著他大聲喊道,「向炮兵開火!」 人人都準備好了。沉寂了那麼久的街壘又奮起開槍射擊了,他們猛烈而歡快地連續發射 了七八排槍彈,街上充滿了濃煙,教人睜不開眼睛。幾分鐘過後,透過這有著一道道火焰的 煙霧,大家可以隱約看到三分之二的炮兵已經倒在炮輪之下了。依然站著的那幾個炮兵強作 鎮靜,仍在使用那些火器,可是火力已經慢了下來。 「好極了,」博須埃向安灼拉說,「很成功!」 安灼拉搖搖頭,回答說: 「這樣的成功。再過它一刻鐘,街壘裡便剩不下十顆子彈了。」 伽弗洛什好象聽到了這句話。 ------------------ 悲慘世界 十五 伽弗洛什外出 古費拉克忽然發現有個人在街壘的下面,外邊,街上,火線下。 伽弗洛什從小酒店裡取了一個盛玻璃瓶的籃子,穿過缺口走出去,安閒自在地只顧把那 些倒斃在街壘斜沿上的國民自衛軍裝滿子彈的彈藥包倒進籃子。 「你在干什麼?」古費拉克說。 伽弗洛什翹起鼻子: 「公民,我在裝籃子。」 「難道你沒看見霰彈?」 伽弗洛什回答說: 「是啊,在下雨。又怎樣呢?」 古費拉克吼了起來: 「進來!」 「回頭就來。」伽弗洛什說。 於是,他一躍跳到街心。 我們記得法尼各連在退卻時,留下了一大串屍體。 整條街的路面上,這兒那兒,躺著將近二十具屍體。對伽弗洛什來說,這是二十來個彈 藥包,對街壘來說,是大批的子彈。 街上的煙就象迷霧一樣。凡是見過一朵雲落在峽谷中兩座峭壁之間的人都能想象這種被 壓縮在——並且好象濃化了的——陰森森的兩列高房子中間的煙。它緩緩上升,還不斷得到 補充,以致光線越來越矇矓,甚至使白晝也變得陰暗起來。這條街,從一頭到另一頭,並不 怎麼長,可是交戰的人,幾乎彼此望不見。 這種矇矓的狀態,也許是指揮攻打街壘的官長們所需要、所籌劃的,卻也給伽弗洛什帶 來了方便。 在這層煙幕的縈迴下,由於伽弗洛什個子小,便能在這條街上走得相當遠而不被人察 覺。他倒空了最初七八個彈藥包,冒的危險還不算大。 他緊貼地面往前爬,四肢快速行動著,用牙咬住籃子,身體扭著,溜著,波浪似的行動 著,像蛇一樣爬行,從一個死屍到另一個死屍,把一個個的彈藥包或子彈盒都倒乾淨,就象 一只剝核桃的猴子。 他離街壘還相當近,裡面的人可不敢叫他回來,恐怕引起對方的注意。 在一具屍首——是個排長——的身上,他找到一個打獵用的火藥瓶。 「以備不時之需。」他一面塞進口袋一面說。 他不斷往前移動,終於到了煙霧稀薄的地方。 於是埋伏在石堆後面的一排前線狙擊兵和聚集在街角上的郊區狙擊兵,忽然不約而同地 相互指點煙霧裡有個東西在活動。 正當伽弗洛什在解一個倒在界石附近的中士身上的彈藥包時,一顆子彈打中了那屍體。 「好傢伙!」伽弗洛什說,「他們竟來殺我的這些死人了。」 第二顆子彈打在他身邊,把路面上的石塊打得直冒火星。 第三顆打翻了他的籃子。 伽弗洛什打量了一下,看見這是從郊區方面射過來的。他筆直地立起來,站著,頭髮隨 風飄揚,兩手叉在腰上,眼睛盯著那些開槍射擊的國民自衛軍,唱道:   楠泰爾人丑八怪, 這只能怨伏爾泰; 帕萊索人大膿包, 這也只能怨盧梭。 隨後他拾起他的籃子,把翻了出家的子彈全撿回去,一顆不剩,然後繼續向開槍的地方 前進,去解另一個彈藥包;到了那裡,第四顆子彈仍舊沒有射中他。伽弗洛什唱道:   公證人我做不來, 這只能怨伏爾泰; 我只是只小雀兒, 這也只能怨盧梭。 第五顆子彈打出了他的第三段歌詞:   歡樂是我的本態, 這只能怨伏爾泰; 貧窮是我的格調, 這也只能怨盧梭。 這樣延續了一些時候。 這景象真駭人,也真動人。伽弗洛什被別人射擊,他卻和射擊的人逗樂。他的神氣好象 覺得很好玩。這是小麻雀在追啄獵人。他用一段唱詞回答一次射擊。人們不斷地瞄準他,卻 始終打他不著。那些國民自衛軍和士兵一面對他瞄準一面笑。他伏下身去,又站起來,躲在 一個門角裡,繼而又跳出來,藏起來不見了,隨即又出現,跑了又回來,對著槍彈做鬼臉, 同時還撈子彈,掏彈藥包,充實他的籃子。那些起義者急得喘不過氣來,眼睛盯住他不放, 街壘在發抖。而他,在歌唱。他不是個孩子,也不是個大人,而是個小精靈似的頑童。可以 說,他是混戰中的一個無懈可擊的侏儒。槍彈緊跟著他,但他比槍彈更靈活。他跟死亡玩著 駭人的捉迷藏游戲。每一次當索命的鬼魂來到他跟前時,這頑皮的孩子總是「啪」的一下給 它來個彈指。 可是有一顆子彈,比其余的都來得准些,或者說,比其余的都更為奸詐,終於射中了這 磷火似的孩子。大家看見伽弗洛什東倒西歪地走了幾步,便軟下去了,街壘裡的人發出一聲 叫喊,但在這小孩的體內,有安泰的神力;孩子一觸及路面,就象那巨人接觸大地一樣。伽 弗洛什倒下去,很快就又直起身子。他坐了起來,臉上流著一長條鮮血,舉起他的兩隻手 臂,望著打槍的方向,又開始唱起來:   我是倒了下來, 這只能怨伏爾泰; 鼻子栽進了小溪, 這也只能怨…… 他沒有唱完。第二顆子彈,由原先的那個槍手射出的,一下使他停了下來。這一次,他 臉朝地倒下去,不再動彈了。這個偉大的小靈魂飛逝了。 ------------------ 悲慘世界 十六 長兄如何成了父親 正在此時,在盧森堡公園中——戲劇的目光應該無所不在——有兩個孩子手牽著手,一 個約有七歲,另一個五歲。雨水把他們淋濕了,他們在向陽一邊的小徑上走著,大的領著小 的,他們衣衫襤褸,面容蒼白,好象兩隻野雀。小的說:「我餓得很。」老大多少象個保護 人了,左手牽著小弟弟,右手拿著一根小棍棒。 只有他們兩人在花園裡,花園空無一人,鐵柵欄門在起義期間根據警方的命令關閉了。 裡面宿營的部隊已離開迎戰去了。 孩子們怎麼會在這裡的?這可能是從半掩著門的收容所裡逃出來的;也許是從附近,從 唐斐便門,或天文台的了望台上,或從鄰近的十字路口,那兒有一個居高臨下的三角門楣的 裝飾,上面寫著「今拾到一個布裹的嬰兒」ヾ,從那裡的賣藝的木棚裡逃出來的;也可能是 頭天晚上關門時,他們躲過了看門人的目光,在閱報亭裡度過了一宵?事實是他們在流浪, 然而又好象很自由。流浪而好象很自由就是無家可歸。這兩個可憐的孩子確實已沒有歸宿了。   ヾ原文為拉丁文Invenerunt parvulum pannis involutum。 讀者應該還記得,這就是使伽弗洛什擔憂的兩個孩子,德納第的孩子,曾借給馬儂當作 吉諾曼先生的孩子,如今已象無根的斷枝上掉下來的落葉,被風捲著遍地亂滾。 他們的衣服,在馬儂家時是整潔的,那時對吉諾曼先生要交代得過去,現在已經破爛不 堪了。 這些孩子從此便列入「棄兒」統計表內,由警方查明,收容,走失,又在巴黎馬路上找 到了。 還得碰上今天這樣混亂的時期,可憐的孩子才能來到公園。如果看門人發現了他們,一 定要攆走這些小化子。因為窮苦的孩子是不能進入公園的。其實人們應該想到,作為孩子, 他們有權利欣賞鮮花。 幸虧關了鐵門,他倆才能待在裡面。他們違犯了規章,溜進了公園,他們就在裡面待下 來。鐵門雖關卻不允許檢查人員休息,檢查人員仍被認為在繼續進行檢查,但執行得懈怠而 不嚴格;他們同樣受到民眾不安的影響,關心園外遠勝園內,他們不再檢查花園,因而沒有 看見這兩個犯有輕罪的小孩。 昨晚下了雨,今晨還飄了雨點。但六月的驟雨不算一回事。暴雨過後一小時,人們很難 察覺這美麗的艷陽天曾經流過淚。夏天地面很快被曬乾,就象孩子的面頰一樣。 在這夏至時節,白天的太陽可以說是火辣辣的,它控制了一切。它緊貼著伏在大地上, 好象在吮吸似的。太陽好象渴了,驟雨等於一杯水,一陣雨立刻被喝盡。清晨處處溪流縱 橫,中午卻已揚起了灰塵。 沒有再比雨水打濕、陽光拭乾的芳草更宜人的了,這是夏日的清新氣息。花園和草地, 根上有雨露,花上有陽光,同時成為散發出各種氤氳的香爐。一切在歡笑,歌唱,都在獻出 各自的芬芳,這使人感到一種甜蜜的陶醉。春天是暫時的天堂,陽光使人變得堅韌有力。 有些人不再苛求,他們只要有蔚藍的天空就說:「這樣足夠了!」他們沉湎在神奇的幻 想中,對大自然的崇拜使他們在善與惡面前漠然處之,他們對宇宙沉思默想,而對人則出奇 地心不在焉,他們不明白,當人可以在樹林中遐想自娛時,為什麼還要為這些饑餓的人,那 些乾渴的人,要為冬天衣不蔽體的窮人,要為因淋巴而背脊彎曲的孩子,要為陋榻、閣樓、 地牢以及在破衣爛衫中哆嗦的姑娘們操心;這些安謐和不近人情的心靈,毫無憐憫心的自得 其樂。奇怪的是,他們滿足於無限的太空。而人的重大需求,那包含博愛的有限事物,他們 卻並不理解。為有限所承認的進步,這一高貴的辛勞,他們不去想一想。而這一不定限,是 在無限和有限方面人與天的結合而產生的,他們也同樣體會不到。只要能與無極相對,他們 就微笑。他們從不感到歡樂,但經常心醉神迷。自甘沉溺其中,這就是他們的生活。人類的 歷史在他們看來只是斷篇殘簡,完整並不在此,真正的萬有在外界,何必為人的這類瑣事操 心?人有痛苦,這很可能,但請看這顆紅星ヾ升起了!母親沒有奶水,新生兒瀕於死亡,我 一點也不知道,但請你察看一下顯微鏡下樅樹的截斷面所形成的奇妙的圓花形!你把最美麗 的精緻花邊拿來比比看!這些思想家忘記了愛。黃道帶竟使他們專心到看不見孩子在哭泣。 上帝使他們見不到靈魂。這是某種思想家的類型,既偉大又渺小。賀拉斯是如此,歌德是如 此,拉封丹可能也是如此;對待無限堂堂一表的利己主義,對疾苦無動於衷的旁觀者,天氣 晴朗就看不見尼祿,太陽可以為他們遮住火刑台,望著斷頭台行刑時還在尋找光線的效果, 他們聽不見叫喊、啜泣、斷氣的喘息聲,也聽不見警鐘,對他們來說,只要存在五月,一切 都是盡善盡美的,只要頭上有金黃和絳紫色的雲彩,他們就感到心滿意足,並決心享樂直至 星光消逝,鳥兒不再囀鳴為止。   ヾ紅星(Aldebaran),金牛座中最亮的一顆星。 他們是光輝燦爛中的黑暗。他們並沒猜想到自己是可憐蟲。無疑地他們就是如此。誰沒 有同情之淚也就是一無所見。我們應當贊美並憐憫他們,正如我們既憐憫又贊美一個同時是 黑夜又是白晝的人,在他們的眉毛下面沒有眼睛,只有一顆星星在額上。 思想家的冷酷,照某些人看來,這才是一種精深的哲學。就算這樣,但在這種精深中有 著欠缺的一面。一個人可以是不朽的,然而又是跛子,伏爾甘ヾ就是一個明證。人可以高人 一籌,也有低人一等的地方。大自然中存在著無窮盡的不完整的現象,誰知道太陽是否盲目 呢?   ヾ伏爾甘(Vulcain),希臘神話中的跛足火神。 那怎麼辦?信賴誰呢?誰敢說太陽虛假呢?ヾ某些天才,某些傑出的人,那些星官們也 會失誤?那個在上空,在頂端,在最高峰,在天頂上的東西,它送給大地無窮光明,但它看 見的很少,看不清或完全看不見?這難道不令人感到沮喪?不對。在太陽之上究竟還有什 麼?有上帝。 一八三二年六月六日上午十一時左右,盧森堡公園杳無人跡,景色迷人。排成梅花形的 樹木和花壇在陽光下發出芬芳的氣息和奪目的色彩。所有的樹枝在正午的烈日下似乎都在狂 喜地相互擁抱。埃及無花果樹叢中鶯群一片啁啾,麻雀在唱凱歌,啄木鳥爬土板栗樹用嘴在 樹皮的窟窿裡啄著。花壇接受了百合花的合法王位;最尊貴的馨香出自潔白的顏色。石竹花 的芬芳瀰漫在空間,瑪麗﹒德﹒梅迪契的老白嘴鴉在大樹林中談情說愛。陽光在郁金香上飛 金貼紫,使它們發出火光,這簡直就是一朵五光十色的火焰。蜜蜂在所有的郁金香花壇四周 忙亂地轉圈,就象火花上的火星,連同即將到來的陣雨,一切都是艷麗的,喜氣洋溢的;這 一再滋潤的雨水,鈴蘭和金銀花正可受益而無須擔驚受怕!燕子低飛顯示了一種可愛的威脅 ゝ,這裡萬物都浸沉在幸福裡,生命是何等的美好,整個自然界處於真誠、救助、支援、父 愛、溫存和曙光中。從天而降的思想就象我們吻著孩子的小手那樣溫柔。   ヾ「誰敢說太陽虛假呢?」原文為拉丁文,語出維吉爾之《農事詩》「Solem  quisdicere falsum audeat?」 ゝ燕子低飛,表示即將下雨,這是種威脅,但由於它飛翔姿態優美,故仍覺得可愛。 樹木下的石像,潔白而裸露,透過陽光的照射,樹蔭給它們穿上了一件衣衫;這些女神 身上光線明暗不一,而四周全是光線。大水池周圍,地幹得象是烤焦了一樣。常常颳風使得 到處都是塵土。晚秋的幾片黃葉在歡快地相互追逐,就象野孩子在嬉戲一樣。 到處一片光明使人感到一種無可形容的慰藉。生命、樹液、暑熱和香氣都在湧溢;從宇 宙萬象中我們體會到那種巨大的源泉;在這充滿了愛的微風中,在這往復的反響和反射中, 在這肆意揮霍的陽光中,在這無限傾瀉的金色流體中,使我們感到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的;在這瑰麗似火的帷幕後面,我們瞥見了主宰億萬星辰的上帝。 多謝細沙,這裡沒有一點泥跡,幸虧雨露,這裡沒有一粒灰塵。花束洗滌一淨;所有幻 成花形從地下冒出來的絲絨、綾緞、彩釉和黃金都毫無瑕疵。這種華麗是完美無缺的。園林 浸沉在一片歡悅的大自然的靜謐裡。一種天上才有的幽靜與千萬種音樂融洽共存,鳥巢中的 咕咕聲,蜂群的嗡嗡聲和風的颯颯聲。這個季節所有的音響和諧地合成一個完美的協奏;春 季的物候井然有序,丁香凋謝了,茉莉迎上來;有些花要遲開,有些昆蟲卻來得很早;六月 紅蝶的先鋒隊和五月白蝶的後衛隊親如兄弟。梧桐換上新裝。和風使高大華美的栗樹叢此起 彼伏,氣勢雄偉。附近兵營的一個老兵在鐵柵欄門外望著說:「這是一個披堅執銳全副戎裝 的春天。」 整個自然界在進餐,萬物已經就席。到時間了。大幅的藍帷幕張掛在天上,寬闊的綠桌 布舖陳在地下,陽光燦爛。上帝供全世界就餐。每種生物都有自己的飼料或糕點。野鴿找到 了大麻子,燕雀找到了小米,金翅鳥找到了繁縷,知更鳥找到了蛆蟲,蜜蜂找到了花朵,蒼 繩找到了纖毛蟲,翠鳥找到了蒼蠅。它們之間多少存在著相互吞噬的現象,是善和惡神秘的 混合,但它們沒有一個是空著肚子的。 兩個被遺棄的孩子來到大池旁,陽光使他們有點昏昏沉沉,他們設法躲藏,這是窮人和 弱者在豪華面前的本能畏縮,儘管不是在人前;於是他們躲在天鵝棚後面。 這兒那兒,在順風時,可以斷斷續續模糊地聽見叫喊聲、嘈雜聲和一種喧鬧的嗒嗒聲, 這就是機槍在響,還有低沉的擊拍聲,這就是在開炮。菜市場那邊的屋頂上冒著煙。一個類 似召喚的鐘聲在遠處回響。 這兩個孩子似乎聽不見這些響聲。小的那個不時輕聲說: 「我肚子餓。」 幾乎和這兩個孩子同時,另外一對也走近了大水池;一個五十歲光景的老人牽著一個六 歲的小娃娃,這大概是父子倆。 六歲的小孩手裡拿著一塊大蛋糕。 在這一時期,在夫人街和唐斐街上有一些沿河的房屋,配備了盧森堡公園的鑰匙,當公 園的鐵柵欄關閉時,房客們可以用它進入園中。後來這種特許取消了。父子倆大概是從一幢 這樣的房子裡出來的。 兩個窮孩子望見「紳士」走來,便藏得更隱蔽一些。 這是個有產者。也許就是馬呂斯在熱戀時期碰到的那個人。他曾聽到他在這大池旁教訓 兒子「凡事不能過分」。他的態度和藹而高傲,有一張合不攏的嘴,老在笑。這機械的笑容 出自牙床大,包不住,露出的是牙齒而不是心靈。孩子拿著咬剩的蛋糕,好象已經吃撐了。 由於處於動亂時期,孩子穿一身國民自衛軍的服裝;而父親仍是有產者的打扮,而這是為了 謹慎。 父子倆停在兩只天鵝戲水的大池旁,這個有產者似乎特別欣賞天鵝,他在走路方面和它 們也很相象。 這時天鵝正在游泳,這是它們的專長,游的姿態很優美。 如果這兩個可憐的孩子注意聽了,並也已到了懂事的年齡,他們就會聽見一個道貌岸然 的人所說的話。父親對兒子說: 「賢者活著滿足於無所求。看著我,我的兒子,我不愛奢華。從來不會有人見到我穿著 綴有金片或寶石的衣服,我把這些假的光彩讓給那些頭腦有缺陷的人。」 此刻來自菜市場方面的沉悶的呼叫聲、鐘聲和嘈雜的聲音同時加劇起來。 「這是什麼?」孩子問。 父親回答: 「這是慶豐收的土神節。」 忽然間,他發現了這兩個衣衫襤褸的孩子,一動不動地站在天鵝的綠色小屋後面。 「這正是開始。」他說。 停了一會兒,他加上一句: 「無政府狀態進入了公園。」 這時兒子咬了口蛋糕,又吐出來,忽然哭了起來。 「你哭什麼?」父親問。 「我不餓。」孩子說。 父親的笑容更為明顯了: 「點心不是非等餓了才吃。」 「我討厭這塊糕點,它不新鮮。」 「你不要了?」 「不要了。」 父親向他指指天鵝。 「丟給這些有蹼的鳥吧!」 孩子猶豫不決。他不要糕點,但沒有理由要把它送掉。 父親繼續說: 「要仁慈,對動物應當有同情心。」 於是他從兒子那兒拿過糕點,丟進水池。蛋糕掉在離岸很近的水裡。 天鵝在距離較遠的池中心忙著吃捕獲的東西。它們既沒有看見這個有產者,也沒有看見 蛋糕。 這個有產者感到糕點有白丟的危險,對無謂的損失感到痛心,就設法現出一種焦急的樣 子,結果引起了天鵝的注意。 它們看見水面上漂浮著一樣什麼東西,於是就象帆船似的轉舵慢慢地游向蛋糕,不失這 種白色珍禽應有的高貴氣派。 「天鵝領會這些手勢ヾ。」這個有產者說,為自己的俏皮話得意洋洋。   ヾ在法語中「天鵝」(cygne)與手勢(signe)同音,故也可理解為「天鵝理解天 鵝」。 這時城中的騷亂忽又增強起來,變得更為淒厲。幾陣風吹來,要比別的更能說明情況。 現在可以聽到清晰的戰鼓聲、叫囂聲、小分隊的槍聲,沉鬱的警鐘和炮聲在相互呼應。這時 一團烏雲忽然遮住了太陽。 天鵝還沒有游到蛋糕那兒。 「回去吧,」父親說,「他們在進攻杜伊勒裡宮。」他抓住兒子的手,又說: 「從杜伊勒裡宮到盧森堡,只有王位到爵位的距離,這不算遠。槍聲將如驟雨。」 他望望烏雲。 「可能雨也要下了,天也加了進來,王朝的旁支ヾ完了。快回家吧!」   ヾ指路易-菲力浦。 「我要看天鵝吃蛋糕。」孩子說。 父親回答: 「這太冒失了。」 於是他把小有產者帶走了。 孩子捨不得天鵝,不住地向大池回頭望,直到梅花形排列的樹木在拐角處遮住了他的視 線為止。 與天鵝同時,這時兩個小流浪者也走近了蛋糕。糕點浮在水面上,小的那個眼睜睜地望 著,另一個望著走開的有產者。 父親和兒子走上了蜿蜒的小路,這條路通往夫人街那邊樹叢密集的寬大的梯級那裡。 當不再看到他們時,大孩子立刻趴在水池的圓邊上,左手抓住邊緣,俯在水上,幾乎要 掉下去,他用另一只手伸出棍子挨近蛋糕。天鵝看見對手,動作就加快了,它們的前胸迅速 移動,產生了對小漁夫有利的效果,水在天鵝前面向後流,一圈蕩漾著的波紋把糕點推向孩 子的棍棒。天鵝剛游到,棍子也正好碰到蛋糕。孩子用一個快速動作來撥蛋糕,他嚇走了天 鵝,抓住蛋糕後就站起來。蛋糕浸濕了,但他們又饑又渴。大孩子把糕一分為二,一大一 小,自己拿小的,把大的那一半給了弟弟,並對他說: 「拿去填肚子吧。」 ------------------ 悲慘世界 十七 「死去的父親等待將死的孩子」ヾ   ヾ為拉丁文mortuus pater filium mo-riturum expectat。 馬呂斯沖出街壘。公白飛跟著他。但太遲了。伽弗洛什已經死去。公白飛捧回了那籃子 彈,馬呂斯抱回了孩子。 唉!他心中想,那個父親為他父親所做的,他要在兒子身上報答,可是德納第救回了他 活的父親,他呢,他抱回來的是死孩子。 當馬呂斯抱著伽弗洛什走進稜堡時,他象那孩子一樣,臉上也是鮮血淋淋。 他正彎腰抱伽弗洛什時,一顆子彈擦傷了他的頭蓋骨,他並沒有覺察到。 公白飛解下他的領帶包扎馬呂斯的額頭。 大家把伽弗洛什放在停放馬白夫的那張桌子上,並用一塊黑紗蓋住兩個身子,一老一少 剛夠用。 公白飛把他取回的籃子裡的子彈發給大家。 這樣每人得到了十五發。 冉阿讓仍待在老地方,一動不動地坐在他的界石上。當公白飛遞給他十五發子彈時,他 搖搖頭。 「這兒有個少見的古怪人,」公白飛低聲對安灼拉說,「他居然在街壘中不作戰。」 「這並不妨礙他保衛街壘。」安灼拉說。 「有一些奇怪的英雄。」公白飛回答。 古費拉克聽見後,添了一句: 「他跟馬白夫老爹不是一類的。」 有件事值得指出,向街壘射來的火力對內部影響很小。沒有經歷過這種旋風式戰鬥的 人,不能理解在這種緊張氣氛中,還能有寧靜的時刻。人們走來走去,隨意聊天,開著玩 笑,松松散散。有一個我們認識的人聽見一個戰士在霰彈聲中向他說:「我們好象是單身漢 在進午餐。」麻廠街的稜堡,我們再重複一遍,內部看起來的確很鎮定。一切演變和各個階 段都已經完成或即將結束,處境已從危急轉為可怕,從可怕大概要演變成絕望。隨著處境逐 漸變得慘淡,英雄們的光芒把街壘映得越來越紅。安灼拉嚴肅地坐鎮街壘,他的姿勢正如一 個年輕的斯巴達人,他立誓要把光禿禿的劍奉獻給憂鬱的天才埃比陀達斯。 公白飛腰間圍著圍腰,在包扎傷員,博須埃和弗以伊用伽弗洛什從排長屍體上取來的火 藥罐裡的火藥在做子彈。博須埃對弗以伊說:「我們不久就要坐上公共馬車到另一個星球去 了。」古費拉克象一個少女在仔細整理她的針線盒一樣,在幾塊他拾來放在安灼拉旁邊的舖 路石上安放排列一整套軍械:他的劍杖、他的槍、兩支馬槍和一支手槍。冉阿讓默不作聲, 望著他對面的牆。一個工人用細繩把於什魯大媽的大草帽拴在頭上,他說:「免得中暑。」 艾克斯苦古爾德地方的年輕人愉快地在閒談,好象急著要最後一次說說家鄉的土話似的。若 李把於什魯寡婦的鏡子從鉤子上取下來察看自己的舌頭。幾個戰士在抽屜中找到了一些幾乎 發霉的麵包皮,貪婪地吃著。馬呂斯在發愁,他的父親會對他說些什麼呢。 ------------------ 悲慘世界 十八 禿鷲成為獵物 我們應該詳述一下街壘裡所特有的心理狀態。一切和這次驚人的巷戰有關的特徵都不該 遺漏。 不論我們提到的內部安謐有多麼奇特,這街壘,對裡面的人來說,仍然是一種幻影。 在內戰中有一種啟示,一切未知世界的煙霧混在這兇暴的烈火中,革命猶如斯芬克司, 誰經歷過一次街壘戰,那就等於做了一個夢。 這些地方給人的感覺,我們已在述及馬呂斯時指出了,我們還將看到它的後果,它超出 了人的生活而又不像人的生活。一走出街壘,人們就不知道剛才在那裡究竟見到過什麼。當 時人變得很可怕,但自己並不知道這一點。周圍充滿了人臉上表現出來的戰鬥思想,頭腦中 充滿了未來的光明。那兒有躺著的屍體和站著的鬼魂。時間長極了,像永恆一樣。人生活在 死亡中。一些影子走過去了,這是什麼?人們見到了帶血的手;這裡有一種可怕的震耳欲聾 的聲音,但也有一種駭人的沉默;有張口喊叫的,也有張口不出聲的;人是在煙霧中,也許 是在黑夜中。人似乎感到已經觸到了不可知的深淵中險惡的淤泥;人看著自己指甲上某種紅 色的東西,其余一概回憶不起來了。 讓我們再回到麻廠街。 突然在兩次炮火齊射中,他們聽見遠處的鐘聲在報時。 「這是中午。」公白飛說。 十二響還未打完,安灼拉筆直站了起來,在街壘頂上發出雷鳴般的聲音: 「把舖路石搬進樓房,沿著窗台和閣樓的窗戶排齊。一半的人持槍,一半的人搬石頭。 時間已刻不容緩了。」 一組消防隊員,扛著斧子,排成戰鬥隊形在街的盡頭出現了。 無疑的這是一個縱隊的前列。什麼縱隊?肯定是突擊縱隊,消防隊奉命摧毀這座街壘, 因而總得行動在負責攀登的士兵之前。 他們顯然要進行類似一八二二年克雷蒙-東納先生稱之為「大刀闊斧」的攻打。 安灼拉的命令被正確無誤地飛速執行了,因為這樣的迅速正確是街壘和輪船特別需要 的,只有在這兩個地方逃跑才成為不可能。不到一分鐘,安灼拉命令把堆在科林斯門口三分 之二的舖路石搬上了二樓和閣樓,第二分鐘還沒過完,這些舖路石已整齊地壘起來堵住二樓 窗戶和閣樓老虎窗的一半。幾個孔隙,在主要的建築者弗以伊的精心部署下,小槍筒已通出 去。窗上的防衛很容易辦到,因為霰彈已停止發射。那兩門炮用實心炮彈瞄準牆的中部轟 擊,為了打開一個洞,只要能造成缺口,就發起突擊。 當指定作最後防御物的舖路石安置好時,安灼拉命令把他放在馬白夫停屍桌下的酒瓶搬 上二樓。 「誰喝這些酒?」博須埃問。 「他們。」安灼拉回答。 接著大家堵住下面的窗戶,並把那些晚上閂酒店大門的鐵門閂放在手邊備用。 這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堡壘,街壘是壁壘,而酒店是了望塔。 剩下的舖路石,他們用來堵塞街壘的缺口。 街壘保衛者必須節約彈藥,圍攻者對這一點是很清楚的,圍攻者用那種令人生氣的從容 不迫在進行調動,不到時候就暴露在火力下,不過這是在表面上,事實上並不是這樣,他們 顯得很自在。進攻的準備工作經常是有規律的緩慢,接著,就是雷電交加。 這種延緩使安灼拉能夠再全部檢閱一遍,並使一切更為完備。他感到這些人既然要去 死,他們的死應該成為壯舉。 他對馬呂斯說:「我們兩個是領隊。我去裡面交代最後的命令。你留在外面負責觀察。」 馬呂斯於是坐鎮在街壘頂上警戒著。 安灼拉把廚房門釘死,我們還記得,這裡是戰地醫院。 「不能讓碎彈片打中傷員。」他說。 他在地下室簡短地發出了最後的指示,語氣十分鎮靜,弗以伊聽著並代表大家回答。 「二樓,準備好斧子砍樓梯。有沒有?」 「有。」弗以伊回答。 「有多少?」 「兩把斧子和一把戰斧。」 「好。我們是二十六個沒倒下的戰士。有多少支槍?」 「三十四。」 「多八支。這八支也裝上子彈,放在手邊。劍和手槍插在腰間。二十人待在街壘裡,六 個埋伏在閣樓和二樓,從石縫中射擊進攻者。不要有一個人閒著。一會兒,當戰鼓擂起進攻 號時,下面二十人就奔進街壘。最先到達的崗位最好。」 佈置完了,他轉向沙威說: 「我沒有忘了你。」 他把手槍放在桌上,又說: 「最後離開屋子的人把這個密探的腦漿打出來。」 「在這兒嗎?」有一個聲音問。 「不,不要把這死屍和我們的人混在一起。蒙德都巷子的小街壘很容易跨過去。它只有 四尺高。那人綁得很結實,把他帶去,在那兒幹掉他。」 這時有個人比安灼拉更沉著,這就是沙威。 冉阿讓在這時出現了。 他混在一群起義者中間,站出來,向安灼拉說: 「您是司令官嗎?」 「是的。」 「您剛才謝了我。」 「代表共和國。這街壘有兩個救護人:馬呂斯﹒彭眉胥和您。」 「您認為我可以得到獎賞嗎?」 「當然可以。」 「那我就向您要一次。」 「什麼獎賞?」 「讓我來處決這個人。」 沙威抬起頭,看見冉阿讓,他做了一個不易察覺的動作說: 「這是公正的。」 至於安灼拉,他在馬槍裡重新裝上子彈,環視一下四周: 「沒有不同意的嗎?」 接著他轉向冉阿讓: 「把密探帶走。」 冉阿讓坐在桌子一端,的確已占有了沙威。他拿起手槍,輕輕的一聲「喀噠」,說明子 彈上了膛。 幾乎在同時大家聽到了號角聲。 「注意!」馬呂斯在街壘上面喊。 沙威以他那種獨有的笑容無聲地笑了笑,盯著起義者向他們說: 「你們的健康並不比我好多少。」 「大家都出來!」安灼拉喊道。 當起義者亂哄哄地沖出去時,讓我們這樣形容一下,沙威朝他們背後嚷了這樣一句話: 「待會兒見!」 ------------------ 悲慘世界 十九 冉阿讓報復 剩下了冉阿讓單獨和沙威在一起,他解開那根攔腰捆住犯人的繩索,繩結在桌子下面。 然後做手勢要沙威站起來。 沙威含笑照辦,笑容還是那樣無法捉摸,但表現出一種被捆綁的權威的優越感。 冉阿讓抓住沙威的腰帶,如同人們抓住負重牲口的皮帶那樣,把他拖在自己後面,慢慢 走出酒店,由於沙威雙腿被捆,只能跨很小的步子。 冉阿讓手中握著手槍。 他們經過了街壘內部的小方場。起義者對即將到來的猛攻全神貫注,身子都轉了過去。 馬呂斯單獨一人被安置在圍牆盡頭的左側邊,他看見他們走過。他心裡燃燒著的陰森火 光,照亮了受刑人和劊子手這一對形象。 冉阿讓不無困難地讓捆著腿的沙威爬過蒙德都巷子的戰壕,但是一刻也不松手。 他們跨過了這堵圍牆,現在小路上只有他們兩人,誰也瞧不見他們。房屋的轉角遮住了 起義者的視線。街壘中搬出來的屍體在他們前面幾步堆成可怕的一堆。 在這堆死人中可以認出一張慘白的臉,披散著的頭髮,一只打穿了的手,一個半裸著的 女人的胸脯,這是愛潘妮。 沙威側目望望這具女屍,分外安詳地小聲說:「我好象認識這個女孩子。」 他又轉向冉阿讓。 冉阿讓臂下夾著槍,盯住沙威,這目光的意思是:「沙威,是我。」 沙威回答: 「你報復吧。」 冉阿讓從口袋中取出一把刀並打開來。 「一把匕首!」沙威喊了一聲,「你做得對,這對你更合適。」 冉阿讓把捆住沙威脖子的繩子割斷,又割斷他手腕上的繩子,再彎腰割斷他腳上的繩 子,然後站起來說: 「您自由了。」 沙威是不容易吃驚的。這時,雖然他善於控制自己,也不免受到震動,因而目瞪口呆。 冉阿讓又說: 「我想我出不了這裡。如果我幸能脫身,我住在武人街七號。用的名字是割風。」 沙威象老虎似的皺了皺眉,嘴的一角微微張開,在牙縫中嘟囔著: 「你得提防著。」 「走吧。」冉阿讓說。 「你剛才說的是割風,武人街?」 「七號。」 沙威小聲重複一遍:「七號。」 他重新扣好他的大衣,使兩肩間筆挺,恢復軍人的姿態,向後轉,雙臂交叉,一只手托 住腮,朝麻廠街走去。冉阿讓目送著他。走了幾步,沙威又折回來,向冉阿讓喊道: 「您真使我厭煩,還不如殺了我。」 沙威自己也沒有留意,他已不用「你」對冉阿讓說話了。 「您走吧。」冉阿讓說。 沙威緩步離去,片刻後,他在布道修士街的街角拐了彎。 當沙威已看不見了,冉阿讓向天空開了一槍。 他回到街壘裡來,說: 「幹掉了。」 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 馬呂斯忙於外面的事,顧不上注意內部,在這之前還沒有仔細瞧捆在地下室後部黑暗中 的密探。 當他在日光下看見他跨過街壘去死時,這才認了出來。一個回憶突然在他腦中閃過。他 記起了蓬圖瓦茲街的偵察員,這人曾給過他兩支手槍,就是他馬呂斯目前正在街壘中使用 的,他非但想起了他的相貌,而且還記得他的名字。 這個回憶象他的其他思想一樣是模糊不清的,他不能肯定,因而在心裡自己問自己: 「他不就是那個對我說過叫沙威的警務偵察員嗎?」 可能還來得及由他出面說一下情?但首先要知道究竟是不是那個沙威。 「安灼拉!」 「什麼?」 「那人叫什麼名字?」 「哪個人?」 「那個警察。你知道他的名字嗎?」 「當然知道。他對我們說了。」 「叫什麼?」 「沙威。」 馬呂斯豎起了身子。 這時聽見一聲槍響。 冉阿讓回來喊著:「幹掉了。」 馬呂斯心裡憂鬱地打了一個寒戰。 ------------------ 悲慘世界 二十 死者有理,活人無過 街壘的垂死掙扎即將開始。 一切都使這至高無上的最後一剎那有著悲劇性的莊嚴:空中那千萬種神秘的爆破聲,在 看不見的街道上行動著的武裝的密集隊伍的聲息,騎兵隊斷斷續續的奔馳聲,前進的炮兵部 隊發出的沉重的震動聲,齊射的槍聲和大炮聲在迷宮般的巴黎上空回旋,戰爭的金黃色煙雲 在屋頂上冒起來,一種說不上來的有點駭人的怪叫聲從遠處傳來,到處是可怕的火光,聖美 裡的警鐘此刻已成嗚咽聲,溫和的季節,陽光和浮雲點綴著的燦爛的青天,絢麗的時光以及 令人恐怖的死氣沉沉的房屋。 因為從昨晚開始,這兩排麻廠街的房屋已變成兩堵牆,兩堵不讓人接近的牆,門窗緊 閉,百葉窗也關著。 在那個時代,和我們現在的情況大不相同,當老百姓認為國王賜予的憲章或立法政體這 種局面歷時太久,要求結束的時候,當普遍的憤慨散佈在空中,當城市允許掘去它的舖路 石,當起義者向市民輕輕耳語,把口令私下相告而聽者微笑時,這時的居民可以說是充滿了 暴動的情緒,他們就成為戰鬥者的助手,於是房屋和依賴房屋的臨時堡壘就友愛地成為一 體。當形勢尚不成熟,當起義顯然沒有得到人們的贊助,當群眾否定這個運動時,戰鬥者就 毫無希望了。在起義者的四周,城市變為沙漠,人心冷漠,可避難的場所堵死了,街道成為 協助軍隊去奪取街壘的掩蔽地帶。 我們不能突如其來地要老百姓違反他們的意願而加速前進。誰想強迫老百姓誰倒霉!老 百姓決不聽人支配。他們會拋棄起義者,不管他們,這時暴動者便無人理睬了。一所房屋是 一塊峭壁,一扇門是一種拒絕,一座建築物的正面是一堵牆。這堵牆看得見,聽得明,但不 願理睬你。它可以半開著來營救你。不。這堵牆是個法官,它望著你而判你刑。緊閉著門的 屋子是何等陰沉,它們彷彿已經死去,其實裡面是活著的。內部的生命好象暫時停止了,但 卻存在著。二十四小時以來並沒有人出來,可是一個人也不缺。在這石窟中,人們來來去 去,睡覺,起床,全家聚集在一起吃喝;人們擔心害怕,這害怕是件可怕的事!害怕可以使 人原諒這種可怕的冷淡,害怕中夾雜著驚惶失措,就更情有可原了。有時,這種情況也是有 的,懼怕會變為激情,驚駭能變成瘋狂,如同謹慎變成狂怒一樣,從而出現了這句深刻的 話:「瘋狂的穩重。」極端恐懼的火焰可以產生一縷陰郁的煙,那就是怒火。「這些人要干 什麼呢?他們永不知足。他們會連累和平的人們,好象革命還不夠多似的!他們來這兒干什 麼?讓他們自己去脫身吧!活該,是他們不對,自作自受,與我們無關。我們倒霉的街道被 亂彈射擊,這是一群無賴。千萬不要開門。」於是房屋就如同墳墓一樣。起義者在門前垂死 掙扎,他們眼見霰彈和白刃來臨,如果他們叫嚷,他們知道會有人聽見,但不會有人出來, 有牆可以保護他們,有人可以營救他們,這些牆有的是肉做的耳朵,但這些人卻是鐵石心腸。 這怪誰? 無人可怪!怪所有的人。 怪生活在一個不完善的時代。 烏托邦轉變為起義者,由哲學的抗拒轉變為武裝的抗拒,從密涅瓦到帕拉斯ヾ,總是冒 著風險的,烏托邦急躁冒進成為暴亂,明知自己會有什麼結局,常因操之過急,於是只好屈 從,泰然地接受災禍而不是勝利。它毫無怨恨地為那些否認它的人們服務,甚至為他們辯 解,它的高尚就在於能忍受遺棄,在障礙面前它不屈不撓,對忘恩負義者溫存體貼。 究竟是否忘恩負義? 從人類的角度來說,是的。 從個人角度來說,不是。 進步是人的生活方式。人類的生活常態稱之為進步;人類的一致步驟稱之為進步。進步 在前進;它天上地下大巡游,要達到巧奪天工的神聖境界;它有時停頓,等待著和落在後面 的人群會合;它有它的歇息,此時正在某個即將豁然開朗的出色的迦南ゝ面前沉思;它也有 入睡的長夜;使思想家痛心疾首的一點就是:陰影投射在人類的精神上,人在暗中摸索,無 法使正在酣睡中的進步甦醒。   ヾ帕拉斯(Pallas),密涅瓦的另一個名字,她是智慧女神,也是戰神。 ゝ迦南(Chanaan),據《聖經》記載,迦南是上帝賜給以色列人的聖地。 「上帝可能已死去。」有一天,熱拉爾﹒德﹒奈瓦爾ヾ對本書作者說。他將進步與上帝 混為一談,把運動的暫時停止當成上帝的死亡。   ヾ熱拉爾﹒德﹒奈瓦爾(G□rarddenerval,1808—1855),法國詩人及文學家。 絕望是錯誤的,進步必然會甦醒。總之,可以這樣說,它睡著也在前進,因為人們發現 它成長了。當它又站起來時,人們覺察到它高了一些。進步如同河流,不可能永遠平靜;不 要築起堤壩,不要投入石塊;障礙能使河流濺起泡沫,使人類沸騰,從而產生混亂;但在混 亂之後,我們就認識到進了一步。在秩序,即全球性的和平建立之前,在和諧統一普及大地 之前,進步總是以革命為驛站的。 進步是什麼?我們剛才已經說過,是人民永久的生命。 然而有時個人目前的生活抗拒著人類永久的生活。 讓我們毫無隱痛地承認,各人有他不同的利益,他謀求這個利益並保衛它而無越權之 罪;為了眼前的打算可以允許一定程度的自私;目前生活有它自己的權利,並非必須為未來 而不斷犧牲自己。目前的一代人有權在地球上過路,不能強迫他們為了後代而縮短自己的路 程,後代和他們是平等的,將來才輪到後代過路。「我存在著。」有一個人輕聲說。這個人 就是大家。「我年輕,我在戀愛,我老了,我需要休息,我有孩子,我工作,我生財有道, 事業昌盛,我有房屋出賃,我有資金投放在政府的企業裡,我幸福,我有妻室兒女,我熱愛 這一切,我要活下去,不要干擾我。」這些原因使這些人有時對人類偉大的先鋒隊極端冷漠。 此外烏托邦,我們得承認,一打仗就離開了自己光芒四射的領域。它是明日的真理,它 采用了戰爭的方式,這是昨日使用的手段。它是未來,但卻和過去一般行動。它本是純潔的 思想,卻變為粗暴的行為。它在自己的英勇中夾雜了暴力,對這暴力它應當負責;這是權宜 之計的暴力,違反原則必定受到懲罰。起義式的烏托邦,手中拿著老軍事規章戰鬥;它槍殺 間諜,處死叛徒,它消滅活人並將他們丟入無名的黑暗中。它利用死亡,這可是嚴重的事 情。似乎烏托邦對光明已喪失信心,光明本是它無敵的永不變質的力量。它用利劍打擊,然 而沒有一種利劍是單刃的,每把劍都有雙刃,一邊傷了人,另一邊便傷了自己。 作出了這種保留之後,並且是嚴肅的保留之後,我們不得不讚頌——不論他們成功與否 ——這些為了未來而戰鬥的光榮戰士,烏托邦的神甫。即使失敗了,他們仍是可敬的,也許 正因為失敗了,所以更顯得威嚴。一個符合進步的勝利值得人民鼓掌;但一個英勇的失敗更 應該得到人民的同情。一個是宏偉的,另一個是崇高的。我們賞識犧牲者遠勝於成功者,我 們認為約翰﹒布朗比華盛頓偉大,比薩康納比加裡波的偉大。 總得有人支持戰敗者。 人們對這些為了未來而努力從事、以失敗告終的偉大的人是不公正的。 人們責怪革命者散佈恐怖,每個街壘好象都在行兇。人們指責他們的理論,懷疑他們的 目的,擔心他們別有用心,並譴責他們的意識。人們責備他們不該抗拒現存的社會制度,不 該豎起、築起並造成大量貧窮、痛苦、罪惡、不滿和絕望,不該從地底下掘起黑暗的石塊, 築起雉堞來進行鬥爭。人們向他們叫喊:「你們把地獄的舖路石都拆毀了!」他們可以回 答:「這正說明我們築街壘的動機是純正的。」ヾ 最妥善的辦法當然是和平解決。總之,我們得承認,當我們見到了舖路石時,就會聯想 起那只熊ゝ來,社會在為這種好心腸而擔憂。但社會應該自己拯救自己;我們向它的善意呼 吁,不需要劇烈的藥劑,通過友好協商來研究疾苦,查明病情,然而再治愈它,這是我們對 社會的勸告。   ヾ法國有句諺語:「地獄的路面是由良好的動機舖砌的。」這句話的意思是「很多 有良好動機的人干了壞事」。 ゝ拉封丹寓言《熊和園藝愛好者》中的主角,這只熊想趕走朋友鼻子上的蒼蠅,他用石 頭砸蒼蠅,結果砸死了自己的朋友。 無論如何,這些人,在世界的各個角落,目光注視著法國,並以理想的堅定邏輯,為了 偉大的事業而戰鬥。他們即使倒下,特別在倒下的時候,也是令人敬畏的。他們為了進步無 償地獻出自己的生命,他們完成了上天的旨意,作出了宗教的行動。到了一定的時刻,像演 員到了要接台詞時那樣,大公無私、照上天劇情所安排的那樣去進入墳墓。這個沒有希望的 戰鬥,和這泰然自若的消失,他們都能接受,為的是要把從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開始的這 一不可抗拒的人的運動,發展到它那輝煌而至高無上的世界性的結局為止。這些士兵是傳教 士,法國革命是上帝的行動。 再說,在另一章裡已經指出的區別之外,還應增加下面這一區別:有被人接受的起義, 這稱之為革命,也有被人否定的革命,這稱之為暴動。一個起義的爆發,就是一種思想在人 民面前接受考驗,如果老百姓擲下黑球,這思想就是一個枯萎的果子,起義便成為輕舉妄動 了。 每當空想願意變成事實時,那時一聲召喚,便立即進行戰爭,但這不是老百姓的作風, 這些民族不是時刻都有著英雄和烈士氣質的。 他們講究實際。他們一開始就對起義有反感,第一,因為起義的結果經常是一場災難; 第二,因為起義的出發點經常是抽像的。 因為,盡忠者總是,並且也僅為理想而獻身,這一點很高尚。起義是狂熱的表現。狂熱 的頭腦可以發怒,因而拿起了武器。但任何針對政府或政體的起義,矛頭都對得更深遠。譬 如,我們要強調一下,一八三二年的起義領袖,尤其是麻廠街的激進青年所攻擊的,並不完 全是路易-菲力浦。大多數人,在坦率交談時能公正地對待這個介乎君主制和革命之間的君 王的優點,沒有人憎恨他。在路易-菲力浦身上他們所攻擊的是世襲神權王位的旁支,正如 他們在查理十世身上攻擊的是嫡系。我們已經解釋過,他們推翻法國王朝,主要是想在全世 界推翻人對人的篡奪和特權對人權的篡奪。巴黎如果沒有君王,其結果就是世上將沒有暴 君。他們是如此推論的,他們的目標肯定很遙遠,可能很模糊,他們在困難面前退卻,但他 們是偉大的。 情況就是這樣。人們為這些幻影獻身;對獻身者來說,這些幻影幾乎總是些夢想,總 之,是些混淆了人類堅定信念的夢想。起義者把起義鍍上了金又把它詩意化了。人們一頭紮 進這一悲慘事件中去,並被即將從事的事業所陶醉。誰知道呀!也許會成功。他們人數少, 要和整整一支軍隊對抗,但他們為了保衛人權和自然法,保衛每個人不可放棄的主權,保衛 正義、真理,必要時他們可以象那三百個斯巴達人一樣死去。他們想到的不是堂吉訶德,而 是萊翁尼達斯,他們勇往直前,既已投入戰鬥,就不後退,低著頭往前衝,希望獲得空前的 勝利,更為完善的革命,恢復了自由的進步,希望人類更加偉大,世界得到拯救,最壞也無 非是塞莫皮萊罷了。 這些為了進步的交鋒常常遭到失敗,我們剛才已說明了原因。群眾不願受勇士的驅使。 這些呆滯的人民大眾,他們所以脆弱是因為他們遲鈍,他們害怕冒險的行動,而理想是具有 冒險性的。 此外,我們不能忘記,這兒有一個利益問題,與理想和感情不大相容,有時胃會使心麻 痺。 法國的偉大和美麗就在於它不像其他民族那樣肚子凸起,它能較靈便地把繩子系在腰 上,它最早覺醒,最後入睡。它前進,它探索。 這正是因為它是藝術家。 理想無非就是邏輯的最高峰,同樣美就是真的頂端。藝術的民族同時也是徹底的民族。 愛美就是要求光明。因此歐洲的火炬,即文明的火炬,首先由希臘舉起,再傳到意大利,再 傳到法國。神聖的民族先鋒隊!他們在傳遞生命之燈ヾ。 奇妙的是,一個民族的詩意是它進步的原素。文化的份量是由想象力的份量來測定的。 但一個傳播文化的民族應該是剛強的。象科林斯ゝ,對了!象西巴利斯ゞ,不行。誰愛懦 弱,誰就要衰退。不要當業餘愛好者,也別當有名的演奏家,要做藝術家。至於文化,不應 將其提煉精製,而應使其純化。在這一條件下,我們就能賜予人類理想的模範。   ヾ他們在傳遞生命之燈,原文為拉丁文Vitailampadatradrnt。 ゝ科林斯(Corinthe),古希臘城市,此處指其剛強,曾與雅典、斯巴達抗衡。 ゞ西巴利斯(Sybaris),古意大利城市,居民以柔弱著稱。 現代的理想以藝術為典型,以科學為手段。照科學辦,我們就能實現詩人的宏偉幻想— —社會的美。我們將用A+B重建樂園。文化發展到這樣一種程度,精確成了壯麗不可少的 成分,科學手段不僅幫助而且充實了藝術的情感。夢想必須謀劃。本是征服者的藝術,應以 科學為支點,這是它的原動力。坐騎的堅固與否是很重要的,現代的智慧,就是以印度天才 為運載工具的希臘天才,是亞歷山大騎在大象身上。 被教條僵化或被利慾腐蝕的民族不適宜領導文化。膜拜偶像或金錢會使支配行走的肌肉 萎縮,使向上的意志衰退。沉浸在宗教的傳統中或商業買賣中就會使民族遜色,降低其水 平,同時也縮小了它的視野,使它失去了那為世界目標奮鬥的既屬人又屬神的智慧,這智慧 本可使這民族成為傳道者。巴比倫沒有理想,迦太基也沒有。雅典和羅馬才具有,並在經歷 了多少世紀的黑暗後仍保持著文化的光環。 法國和希臘、意大利有著同樣的民族素質,它有雅典人的美,羅馬人的偉大。此外,它 是善良的。它慷慨獻身,它比其他民族更樂於盡忠,樂於犧牲,可是這種氣質時有時無,這 樣對於那些法國想走、他們偏要跑,或法國想停下、他們偏要走的人是很危險的。法國也曾 多次犯過唯物主義的錯誤,有時,使這超凡的頭腦閉塞的思想一點也不能使人回想起偉大的 法國,而只回想起米蘇裡州或南卡羅來納州罷了。怎麼辦?巨人裝矮子,遼闊的法國有時會 突然愛好渺小。就是這樣而已。 對於這種情況無話可說。人民和星宿一樣,有權暫時隱沒。一切都很好,只要光明重 現,只要暫時的隱沒不要退化成黑夜就是了。黎明和復活是同義詞,光明的重現和「我」的 延續相同。 讓我們平靜地來看待這些事。死於街壘或流亡,對於忠誠的人來說,在不得已時都是可 以接受的。忠忱的真諦,就是忘我。被遺棄者讓他們被遺棄吧,流放者被流放吧,我們只懇 求偉大的人民後退時不要退得過遠;不要借口恢復理智,而在下坡路上滑過了頭。 物質是存在的,時間是存在的,利益是存在的,肚子是存在的;但肚子不應該是唯一的 智慧。目前的生活有權被重視,我們承認這一點,但永久的生活也有它的權利。唉!登高了 有時還會下跌,很遺憾這種事歷史上常常能見到。有一個民族曾顯赫一時,它曾處於理想的 境界,然後又陷入污泥並還感到稱心如意。如果有人問它為什麼拋棄蘇格拉底去找法斯達夫 ヾ,它的回答是:「因為我愛政客。」   ヾ法斯達夫(Falstaff,1378—1459),英國著名軍官,以沉湎酒色、厚顏無恥著 名。 在回到這次混戰之前再說幾句話。 一次我們此刻所談到的戰爭無非是一種面向理想的痙攣。遇到障礙的進步是病態的,它 就有著這些悲慘的癲癇病。進步的病痛是內戰,在我們的行程中免不了會遇到。這是這出戲 不可避免的一個階段,既是一幕,又是幕間休息,劇的中心人物是一個社會上的受苦人,劇 的真正名字叫「進步」。 進步! 這是代表我們思想經常發出來的呼聲,我們這出劇發展到現在,它所包含的思想還要經 受不止一次的考驗,也許我們可以揭去帷幕,至少讓它的光芒能清晰地透露出來。 此刻讀者手邊的這部書,中間不論有怎樣的間斷、例外或缺欠,從頭到尾,從整本到細 節都是從惡走向善,從不公正到公正,從假到真,從黑夜到天明,從欲望到良心,從腐化到 生活,從獸行到責任,從地獄到天堂,從虛無到上帝。它的出發點是物質,終止處是心靈; 它由七頭蛇開始,以天使告終。 ------------------ 悲慘世界 二十一 英雄們 突然襲擊的戰鼓敲響了。 颶風式的猛攻。昨夜在黑暗中,街壘好象被一條蟒蛇悄悄地靠近了。現在大白天,在敞 開的大街上,奇襲肯定是不可能的;此外,強大的兵力已經暴露。大炮已開始狂吼,軍隊向 街壘猛沖。狂怒現在成為巧妙的技能。一支強大的步兵呈戰列縱隊,在相當的距離內,平均 地安插在國民自衛軍和保安警察隊之間,並有無數聽得到看不見的人作後盾,向大街跑步沖 來,他們擂起戰鼓,吹著軍號,刺刀平端,工兵開路,在槍林彈雨中沉著前進,直抵街壘, 象根銅柱那樣把重量壓在一堵牆上。 這堵牆頂住了。 起義者激烈地開火。街壘出現了人在上面競相攀登的場面,它有著一簇象鬃毛樣披散的 火光。攻打是如此猛烈,一時間四周全是進攻者;就象獅子對付群狗,街壘擺脫了這些士 兵,它被圍攻者覆蓋著,只不過象浪花衝擊懸崖一樣,不一會兒,又重新露出黑色的巨大峭 壁。 縱隊被迫退卻後又在街上密集,他們已沒有掩護,但很可怖,他們用駭人的排槍向稜堡 還擊。見過煙火的人將會記起那種稱之為禮花的交叉著的火光,試想這簇禮花不是垂直而是 橫著的,每束火花頂端有一顆實心彈、一顆大粒霰彈或一顆散子彈,在一連串的電閃雷鳴中 撒播著死亡。街壘正處在它的下方。 雙方的決心是相等的。勇敢在這裡近於野蠻,並夾雜著某種殘酷的英雄行為,這首先是 來自自我犧牲的精神。在那個時代國民自衛軍打起仗來就象輕步兵一樣。軍隊要結束這場戰 爭,起義者卻要繼續戰鬥。在年輕力壯的時候去接受死亡,這使大無畏的精神變為瘋狂。混 戰中的每一個人都感到了最後時刻所賜予的至高無上的形象。街上堆滿了屍體。 街壘的一頭是安灼拉,另一頭是馬呂斯。安灼拉關心整個街壘,他等待戰機,暫作隱 蔽;三個士兵看都沒有看到他,就在他的槍孔前接連倒下。馬呂斯則是不加掩護地作戰,成 了眾矢之的。他從稜堡頂上露出大半截身子。一個吝嗇的人在發狂時可以千金一擲,在所不 惜,但也沒有比一個冥想者行動起來更可怕的了。馬呂斯既極其可怕又沉思不醒。他在戰鬥 中的動作如同在夢裡一樣,看起來好象是一個鬼魂在打槍。 被包圍者的子彈逐漸耗盡,他們的嘲諷卻還沒有枯竭。在這座墳墓的旋風中,他們還是 嬉笑自如。 古費拉克光著腦袋。 「你把帽子弄哪兒去了?」博須埃問他。 古費拉克回答: 「他們老開炮給轟掉了。」 或者他們還態度傲慢地評論一番。 「真不明白這些人,」弗以伊辛酸地喊著(他念著一些名字,有些甚至很有名,一些過 去軍界中的人士),「他們答應來參加並發誓幫助我們,他們曾以榮譽擔保,他們是我們的 將軍,可是卻拋棄了我們!」 公白飛只報以莊嚴的微笑: 「有些人遵守榮譽信條,好比人們觀察ヾ星星,隔著老遠的距離。」   ヾ此處「遵守」與「觀察」法語是同一個詞:observer。 街壘的內部撒滿炸開的彈片,就象下了一場雪。 進攻者人數眾多,起義者地勢優越。起義者在一堵高牆上很近地瞄準那些在屍體和傷兵 間踉蹌前進或在陡坡上跌腳絆手的士兵。這街壘築得這樣牢固真令人歎服,真不愧是一個固 守的陣地,少數人就可阻擋一個軍團。可是隨時在補充人員並在槍林彈雨中不斷增援的突擊 縱隊無情地迫近了,現在正在一點點、一步步、但有把握地前進,像是壓搾機的螺絲在擰 緊,軍隊逐漸逼近街壘。 突擊連續不斷,恐怖越加強烈。 於是在這堆舖路石上,在這條麻廠街上,展開了一場堪與特洛伊之戰相比的搏鬥。這些 形容憔悴、衣衫破爛、疲憊不堪的人,十四小時不進食,沒合眼,只剩下幾發子彈可供射 擊,現在正摸著沒有子彈的空口袋;他們幾乎都受了傷,頭或手臂都用發黑的血污的布條包 扎著,衣服的破洞中流出鮮血,有的武器只是管壞槍和舊而鈍的刀,但卻要成為巨人提坦 了。街壘曾十次受到圍困、攻打、攀登,但始終未被佔領。 要對這次戰鬥有個概念,我們可以想象在一堆可怕的勇士身上點起火來,再來觀看這場 火災。這不是一場戰鬥,這是一個火爐的爐膛。他們的嘴在吞吐火焰,他們的臉非常奇特。 這已不再是人的形態;戰士們渾身是火;見到這些在混戰的紅焰中來往的火蛇真是令人膽戰 心驚。對雙方同時進行的連續不斷的大規模殺戮場面,我們將不予描述,因為只有長篇的英 雄史詩才有權用一萬二千行詩句來敘述一次戰鬥。 簡直就象婆羅門教的地獄,十七種地獄中最可怕的一種,在《吠陀》ヾ中被稱為劍林。 肉搏開始了,短兵相接,用手槍射擊,長刀砍,拳頭打,遠處,近處,從上面,從下 面,到處皆是,從屋頂,從酒店窗口,幾個人鑽進了地下室,從通氣洞射擊。這是一對六十 的懸殊戰。科林斯的門面已毀去一半,形狀很丑。窗上彈痕纍纍,玻璃和窗框都已不在,只 是一個畸形的洞而已,用舖路石亂七八糟地堵著。博須埃被殺死了,弗以伊被殺死了,古費 拉克被殺死了,若李被殺死了,公白飛正在扶起一個傷兵時被刺刀刺了三下,刺穿了胸,只 朝天望了一眼就氣絕了。 馬呂斯繼續戰鬥,渾身是傷,尤其是頭部,滿面鮮血,好象蓋了一塊紅手帕。 安灼拉是唯一沒有受傷的。他沒有了武器,就左右伸手,有個起義者隨便放一把刀在他 手裡。他的四把劍只剩下了斷片,比弗朗索瓦一世ゝ在馬林雅諾還多一把。   ヾ《吠陀》(V□da),印度最古的宗教文獻和文學作品的總稱。 ゝ弗朗索瓦一世(FrancoisIer,1494—1547),法國國王,一五一五年至一五四七年 在位。一五一五年在意大利馬林雅諾城戰勝瑞士人。 荷馬說:「狄俄墨得斯扼殺了住在歡樂的阿利斯巴的特脫拉尼斯的兒子阿希勒;墨西斯 特的兒子於利亞除掉了特來梭斯、奧菲提奧斯、埃賽普以及河神阿巴巴萊和無可非難的布科 裡奧懷孕後生下的兒子貝達希斯;烏利西斯推翻了貝谷斯的畢弟特;安提羅科推翻阿培來; 波裡波特斯推翻阿斯第耶;波裡達馬斯推翻西蘭的奧多斯;透克洛斯推翻阿埃達翁。梅岡提 奧斯死在歐裡畢勒的標槍下。阿伽門農,英雄之王,打翻了生長在波濤滾滾的沙特諾以斯河 所灌溉的懸崖城市中的埃拉多斯。」ヾ在我們古代的英雄史詩中埃斯勃朗第安用兩頭冒火的 利刃攻打巨人斯汪蒂坡爾侯爵,侯爵拔起城樓向這位騎士擲去自衛。我們的古老壁畫中可以 見到布列塔尼和波旁兩個武裝了的公爵,他們帶著徽章和戰盔,騎著馬,握著戰斧,戴著鐵 面罩,穿著鐵靴,戴著鐵手套,一匹馬披著銀鼠馬衣,另一匹裹著藍呢;布列塔尼那一位在 冠冕的兩角之間有他的獅子為記,波旁的那一位在鐵盔帽舌上裝飾著一大朵百合花。其實要 表示堂皇,不需要象伊奉那樣戴著公爵的高頂盔,像埃斯勃朗第安那樣,舉著一個火炬,或 象波裡達馬斯的父親費來斯那樣,從埃非爾帶回歐菲特王的禮物——一副好甲冑,這只需為 一個信仰或為了盡忠獻出生命就夠了。這個天真的小士兵,昨天還是博斯或裡摩日的農民, 腰間別著菜刀,在盧森堡公園孩子們的保姆周圍徘徊,這個年輕的學生,面色蒼白,專心解 剖或看一本書,一個用剪刀剪胡子的金髮少年,把他們兩人集合在一起,向他們鼓吹一下責 任心,把他們帶到布什拉街口或在卜朗什-米勃雷死胡同內面對面站著,使一個為了自己的 旗幟、另一個為了理想而戰,讓雙方都認為是在為祖國而戰;鬥爭將很激烈,這兩個對抗著 的步兵和外科醫生,他們投在人類鬥爭的大戰場上的影子可與多虎的裡西君王美加萊在和偉 大的與神明相等的埃阿斯ゝ肉博時所投的影子相媲美。   ヾ以上人名均系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及《奧德賽》中之英雄。 ゝ埃阿斯(Ajax),特洛伊戰爭中的希臘英雄。主將阿喀琉斯死後,埃阿斯與奧德修斯 爭奪阿喀琉斯的武器,奧德修斯用計取勝,埃阿斯自殺而死。 ------------------ 悲慘世界 二十二 一步一步 當時活著的領隊人只剩下隊長安灼拉和馬呂斯在街壘的兩端,由古費拉克、若李、博須 埃、弗以伊和公白飛堅持了很久的中部已抵擋不住了。炮火雖沒有轟出可通行的缺口,卻在 稜堡的中部截了一個相當大的凹形。這兒的牆頂已被炮彈打塌,掉下來的碎石亂瓦有的倒向 裡,有的倒向外,積累成堆,使屏障內外形成了兩個斜坡,外面的成了有利於攻打的斜坡。 發動了一次決定性的突擊,這次突擊成功了。兵士舉著如林的刺刀向前猛沖,勢不可 檔;突擊縱隊密集的戰鬥行列在陡坡頂上的煙火中出現了,這時大勢已去,在中部抗禦的起 義人群混亂地退卻了。 有些人燃起了一線模模糊糊的求生的欲望,他們不願在這槍林彈雨中束手待斃。這時保 全自己的本能使他們發出嗥叫,人又重新回復到動物的狀態。他們被迫退到稜堡後部一所七 層的樓房前面。這所房屋是可以救命的。它從上到下關得緊緊的,像砌了一堵牆似的。在軍 隊進入稜堡之前,有充分的時間來打開又關上一扇門,只要一剎那就夠了。這門忽然半開但 又立即關上,對這些絕望的人來說,這就是生命。房屋後面,有大路可以逃跑,空曠無阻。 他們開始用槍托捶門,用腳踢門,又喊又叫,合掌哀求,可是沒有人來開。在四樓的窗口, 只有死人的頭在望著他們。 但是安灼拉和馬呂斯,還有七八個聚在他們身旁的人,飛跑過去保護他們。安灼拉向士 兵們叫喊:「不要近前!」一個軍官不聽從,安灼拉殺死了他。此刻他在稜堡小後院中,緊 靠著科林斯的房屋,他一手持劍,一手握槍,把酒店的門打開,攔住進攻者。他向那些絕望 的人大聲說:「只有這扇門是開的。」他用身子掩護他們,獨自一人應付一個戰鬥營,讓他 們在他身後過去。大家都沖進去。安灼拉揮舞著馬槍,此刻起到一根棍棒的作用,這一著耍 棍棒的人稱之為「蓋薔薇」,用來挫倒他四周和前面的刺刀,自己最後一個進門;這時出現 了可怖的一剎那,士兵們要進門,起義者要關門。那門關得這樣猛,結果在關緊之後,可以 見到一個抓住門框的士兵的五個斷指粘在門框上。 馬呂斯留在外面,一顆子彈打碎了他的鎖骨,他感到暈眩而倒了下來。這時他閉上了眼 睛,但還意識到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對珂賽特最後的懷念在他心頭縈迴,他剛剛有時間 閃過這樣一個念頭:「我成了俘虜,要被槍斃了。」接著就昏了過去。 安灼拉在逃入酒店的人中沒有見到馬呂斯時,也有同樣的想法。但是此刻人只有時間考 慮自己的死。安灼拉閂上門閂,插上插銷,把鑰匙在鎖眼裡轉了兩下,再鎖上掛鎖,這時外 面猛烈敲打,士兵用槍托,工兵用斧子。進攻者麇集在門前,開始圍攻酒店。 士兵們,可以這樣說,都充滿了狂怒。 炮長之死激怒了他們,更糟的是,在攻打前幾小時,士兵中流傳著起義者摧殘俘虜的說 法,據說在酒店裡有一具無頭士兵的屍體。這種必然會帶來災禍的流言蜚語經常伴隨著內 戰,也正因為這類謠傳,後來引起了特蘭斯諾南街的事件ヾ。   ヾ一八三四年四月十四日,政府軍進攻特蘭斯諾南街壘時,從十二號房屋裡射出一 槍,傷一軍官,軍隊在攻入街壘後進行血腥屠殺。 當門已堵住後,安灼拉向其他人說:「我們死也必須使對方付出很高的代價。」 然後他走向躺著馬白夫和伽弗洛什的長桌。黑佈下是兩個筆直僵硬的形體,一大一小, 兩張臉在冷冰冰的裹屍布的褶襉下面隱約可辨。一只手從屍佈下露出來垂向地面,這是老人 的手。 安灼拉彎腰吻了這只可敬的手,頭天晚上他曾吻過他的額頭。 這是他一生中僅有的兩次吻。 我們扼要地說,街壘之戰好比底比斯城門之戰,酒店之戰等於薩拉戈薩的巷戰,這種抗 拒是頑強的。對戰敗者不饒命,沒有談判的可能,人們拚死廝殺。當絮歇說:「投降!」帕 拉福克斯回答:「炮戰後拼刺。」於什魯酒店遭受突擊攻下時什麼都使上了:有舖路石從窗 口和屋頂如雨般傾瀉打擊圍攻者,使士兵們遭到可怕的傷亡因而怒不可遏,有從地窖和閣樓 打出來的槍,有猛烈的攻打,有狂暴的抗擊,最後,門攻破後,就是瘋狂的殺盡滅絕。進攻 者沖進酒店,倒地的破門板絆住了他們的腳,竟找不到一個戰士。盤旋的樓梯被斧子砍斷, 橫在樓下廳堂中,幾個受傷者剛斷了氣,所有未被殺死的人都在二樓,從本是樓梯通道的天 花板的洞口,猛烈地開了火。這是他們最後的子彈。當子彈用盡了,這些瀕於死亡的猛士已 沒有任何彈藥,他們每人手中拿兩個安灼拉儲備的瓶子(我們前面提到過),他們用這易碎 的駭人的粗棒對付攀登者。這是裝了鏹水的瓶子。我們如實地敘述這種淒慘的殘殺。被圍 者,真可歎,把一切東西都變為武器。希臘的火硝並未傷害阿基米得的聲譽,沸滾的松脂也 無損於巴亞爾ヾ的名聲;一切戰爭都是恐怖的,沒有選擇的余地。包圍軍的機槍手,自下而 上雖有些不便,殺傷力仍很可觀。天花板洞口四周很快被一圈死人的頭圍著,流淌著長條的 鮮血。那些嘈雜聲真無法形容;在緊閉的火熱的濃煙中就象在黑夜中作戰一樣,已到非筆墨 所能形容的恐怖程度。這種地獄中的搏鬥已沒有人性,這已不是巨人對付大漢,這象密爾頓 和但丁,而不像荷馬。惡魔在進攻,鬼魂在頑抗。 這是殘酷的英雄主義。  ヾ巴亞爾(Bayard,1475?—1524),法國騎士,被同代人譽為「大無畏而又無可 責難的騎士」。 二十三 俄瑞斯忒斯挨餓,皮拉得斯酣醉ヾ   ヾ此處俄瑞斯忒斯影射安灼拉,皮拉得斯影射格朗泰爾。 最後,疊人成梯,再利用斷梯,爬上牆,攀住天花板,劈傷洞口最後幾個抵抗者,二十 個左右的進攻者,有士兵、國民自衛軍和保安警察隊,大家亂成一團,一大半人在驚心動魄 的攀登中面部受傷,流血使眼睛看不見東西。他們怒不可遏,野性大發,沖進了二樓室中。 那裡只有一個人還站著,這就是安灼拉。他一無子彈,二無利劍,手中只有一管槍筒,槍托 已在侵入者的頭上敲斷了。他把彈子台橫在自己和進攻者之間,自己退至屋角,目光炯炯, 昂首挺立。他握著斷槍,神情可怖,致使無人近前。突然一聲大叫: 「這是頭頭,是他殺死了炮長。他倒挑了個地方,倒也不壞,就讓他這樣待著,就地槍 決!」 「開槍吧。」安灼拉說。 他摔掉手裡的槍筒,兩臂交叉,挺起胸等著。 英勇就義總是令人感動的。一旦安灼拉叉起雙臂,接受死刑,震耳的廝殺聲在屋中頓時 寂靜下來,混亂狀態立刻平息,變為墳場般的肅穆。安灼拉手無寸鐵,一動不動,凜然不可 犯。這年輕人,似乎對嘈雜聲施展了一種壓力,是唯一沒有受到一點傷的人。他舉止高貴, 渾身沾滿鮮血,神態動人,像不會受傷的人那樣無動於衷,好象單憑他那鎮靜的目光就迫使 這兇狠的人群懷著敬意來槍殺他。他那英俊的容貌,此刻再加上他的傲氣,使他容光煥發, 他好象既不知疲勞,也不會受傷,經過了這可怕的二十四小時,仍面色紅潤鮮艷。事後一個 證人在軍事法庭上談到的人可能就是他:「有一個暴動者,我聽見大家叫他阿波羅。」ヾ一 個國民自衛軍瞄準安灼拉後,又垂下他的武器說:「我感到似乎要去槍殺一朵花。」   ヾ此處指安灼拉容貌英俊,和阿波羅相似。 十二個人在安灼拉的角落對面組成了一個小隊,默默地準備好他們的武器。 然後一個班長叫了一聲:「瞄準!」 一個軍官打斷了說: 「等一會兒。」 他問安灼拉: 「需要替您蒙上眼睛嗎?」 「不要。」 「是不是您殺了我們的炮長?」 「是的。」 格朗泰爾已經醒了一會兒了。 格朗泰爾,我們記得,從昨晚起他就睡在酒店的樓上,坐在椅子上,撲倒在桌上。 他和從前的那種比喻完全一樣:死醉。這種可惡的迷人的烈性酒精使他昏睡。他的桌子 太小,對街壘起不了作用,所以就留下給他了。他老是保持同一種姿勢,胸部俯向桌面,頭 平伏在手臂上,周圍有著玻璃杯、啤酒杯和酒瓶。他沉重的睡眠有如冬眠的熊和吸足了血的 螞蟥,排槍齊射、炮彈、霰彈從窗口打進他所在的屋內,甚至連襲擊驚人的叫囂,一切對他 都不起作用。對炮聲他有時以鼾聲作答。免得使自己醒來,他好象在等著一顆子彈。好幾個 屍體躺在他的四周,乍一看他和這些死去的沉睡者是分不清的。 喧囂不曾吵醒一個醉漢。寂靜反而使他醒來。這種怪現象不止一次地被人見到。四周坍 塌的一切格朗泰爾都一無知覺,坍塌好象使他睡得更穩。在安灼拉麵前停止的喧囂對這位昏 睡者也起了震撼的作用。等於一輛飛跑著的車子突然停下來一樣,車中的酣睡者因此醒來。 格朗泰爾突然直起身來,撐開兩臂,揉揉眼睛望望,打個呵欠,終於明白了。 醉性過去就象拉開帷幕。醉漢一眼就全部理解了幕布遮住的一切。種種情況都在他腦中 浮現,他不知道二十四小時以來發生過什麼事,但剛一睜眼,就全明白了。頭腦突然又清醒 過來,沉醉時的模糊不清,那迷惑頭腦的霧氣,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擺脫不開的清清楚楚 的現實。 士兵們盯著那個退在角落裡的安灼拉,他象被彈子台隱蔽著一樣,一點也沒看見格朗泰 爾。班長正準備再一次發令:「瞄準!」這時他們忽然聽見一個洪亮的聲音在旁邊喊著: 「共和國萬歲!我也是一個。」 格朗泰爾站起來了。 他錯過了的整個戰鬥的無限的光輝,此刻在變得高尚的醉漢目光中閃耀著。 他重複說著「共和國萬歲!」並用堅定的步伐穿過這間房,靠著安灼拉站到一排槍前。 「你們一次打兩個吧!」他說。 又轉向安灼拉溫和地問他: 「你允許嗎?」 安灼拉微笑著握了握他的手。 這微笑尚未結束,排槍就響了。 安灼拉,中了八槍,靠著牆象被子彈釘在那兒一樣,只是頭垂下了。 格朗泰爾被打倒在他腳下。 不久以後,士兵們把最後幾個藏在房子頂部的暴動者趕了下來,他們穿過一個木柵欄對 准閣樓放槍。人們在閣樓中交戰。有人把人從窗口扔了出來,有幾個還是活的。兩個正在設 法扶起打壞了的公共大馬車的輕騎兵,被閣樓裡打來的兩槍送了命。一個穿罩衫的人被拋了 出來,肚子被刺刀戳穿,倒在地上呻吟。一個士兵和一個暴動者同時從瓦礫坡上滑下來,互 不松手,兇猛地扭在一起摔下來。在地窖裡也進行著同樣的搏鬥,叫喊聲、槍聲以及野蠻的 踐踏聲,然後突然寂靜下來,街壘被佔領了。 士兵們開始搜查四周的房屋並追捕逃亡者。 ------------------ 悲慘世界 二十四 俘 虜 馬呂斯確實被俘了,他做了冉阿讓的俘虜。 當他摔倒的時候,一只手從後面緊抱住他,雖已失去知覺,他仍能感到是被抓住了,這 只手是冉阿讓的。 冉阿讓沒有參加戰鬥,他只是冒著危險待在那兒。沒有他,在這瀕危的緊要關頭,沒有 人會考慮到受傷者。幸而有他,屠殺時他好象神人一樣無處不在,把倒下的人扶起來,送到 地下室包扎好。間歇時,他修整街壘。但類似打人、攻擊、或個人的自衛等決不會出自他的 手。他默不作聲地幫助人。再說,他只有少數擦傷的地方。子彈看不中他。如果自殺是他來 到這座墳墓時的一個夢想,在這方面他可沒有成功,但我們懷疑他會去考慮自殺這一違反宗 教的行為。 冉阿讓,在鬥爭的濃煙中,好象沒看見馬呂斯,其實他的目光一直沒離開過他。當一槍 把馬呂斯打倒時,冉阿讓如老虎般敏捷地一蹦,向他撲過去,像擒住一個獵物那樣,把他帶 走了。 旋風式的攻打此刻非常猛烈地集中在酒店門口和安灼拉的身上,因此沒有人看見冉阿 讓,他用雙臂托著暈過去的馬呂斯,走過了這失去舖路石的街壘戰場,在科林斯房屋的拐角 處消失了。 我們記得這拐角處形成了一個伸向大街的海岬,它形成一個幾尺見方的能擋住槍彈和霰 彈、也能擋住人的視線的地方。有時在火災中也有一間沒有燒著的房間,在最狂暴的海上, 在岬角的另一邊或暗礁的盡頭,會有一個平靜的小角落,就是在這種街壘內部的梯形隱蔽處 愛潘妮斷了氣。 冉阿讓在這兒止了步,把馬呂斯輕輕地放在地上,他緊靠著牆並用目光四面掃視。 當時處境危急。 目前,可能在兩三分鐘以內,這堵牆還是一個掩體,但怎麼能逃出這個屠殺場呢?他回 想起八年前,他在波隆梭街時的焦慮,他是如何脫身的,這在當時是困難的,而在今日則是 不可能的了。他面前是一所無情的七層聾屋,好象只住著那個俯首窗外的死人,他右邊是堵 塞小化子窩的相當低矮的街壘,跨過這障礙似乎容易,但在這障礙物的頂上可以見到一排刺 刀尖,那是戰鬥隊,防守在街壘外邊,埋伏著。毫無疑問跨越這街壘,那就是引來排槍的射 擊,誰敢冒險在這舖路石堆的牆上探頭,誰就要成為六十發槍彈的目標。他左邊是戰場,死 亡就在這牆角的後面。 怎麼辦? 只有一只小鳥才能逃脫。 必須立刻作出決定,找到辦法,打定主意。在他幾步之外正在作戰,幸虧所有的人都在 激烈地爭奪一個點,就是酒店的門;但是如果有一個士兵,只要有一個,想到繞過房屋,或 從側面去攻打,那就一切都完了。 冉阿讓望望他前面的房屋,看看身旁的街壘,然後又帶著陷入絕境的強烈感情望望地, 心裡十分混亂,想用眼睛在地上挖出一個窟窿。 由於專心注視,不知什麼模糊然而可以捕捉的東西在這垂死掙扎的時刻顯現出來並在他 的腳旁形成了,好象是目光的威力使得心願實現了似的。他看見幾步以外,在那堵外面被無 情地守衛著和窺伺著的矮牆腳下,有一扇被一堆塌下的舖路石蓋住一部分的鐵柵欄門,它是 安在地上的。這鐵門,用粗的橫鐵棍制成,大致有兩平方尺。支撐它的舖路石框架已被掘 掉,鐵柵欄好象已被拆開。透過鐵條可以看到一個陰暗的洞口,一個類似煙囪的管道或是貯 水槽的總管子。冉阿讓沖過去,他越獄的老本領好象一道亮光在腦中一閃。搬開舖路石,掀 起鐵柵欄,背起一動不動象屍體般的馬呂斯,降下去;馱著這重負,用手肘和膝頭使勁,下 到這種幸而不深的井裡,再讓頭上的重鐵門再落下來;舖路石受震後又倒下來,有些落在門 上,這時冉阿讓腳踏在舖了石塊的低於地面三米的地上;他象一個極度興奮的人那樣,用巨 人的力氣、雄鷹的敏捷完成了這些動作,為時不過幾分鐘。 冉阿讓和昏迷的馬呂斯進入到一種地下長廊裡。 這兒,無比安全,極端寂靜,是漆黑的夜。 過去他從大街上落進修女院時的印象又出現在眼前,但今天他背負的不是珂賽特,而是 馬呂斯。 此刻他只勉強聽到在他上面,像一種模糊不清的竊竊私語一樣,那攻佔酒店時驚人的喧 囂聲。 ------------------   黃金書屋 youth整理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