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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星期三清早,夏蒙在去溫菲爾德官邸途中的電話亭裡打了一個電話。鈴響十幾聲後,聽筒裡才傳出一個女人睡意矇矓、粗重渾濁的聲音:「誰?」
  「早上好,佈雷克。」
  「你把我吵醒了。我知道你想問什麼,她還活著,只是睡得死沉,除非你也把她吵醒。」
  「從她身上搞到什麼沒有?」
  佈雷克托普發出一種介於格格輕笑和呼哧呼氣之間的聲音。「你是不是想問:『跟她玩得痛快嗎?』」
  「別胡扯,佈雷克,我正忙著吶。」
  「我什麼時候說過,除了她雪白純潔的肉體,我還想從她那裡得到別的什麼?」
  「見你的鬼。」他準備擱上話筒時,又聽到她的聲音。「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你可真走運。你今天下午打算在什麼地方跟我碰頭嗎?」
  「看情況吧。」
  「那就在老地方。」
  「好吧。你擔保她沒事?」
  「我的話也許不中聽,可我還是要說。這姑娘今天醒來時,就會發現自己已經脫胎換骨,成為一個新人。你懂嗎?我已經喚醒了這個被上帝拋棄的漂亮小妞,點燃了她心中的火焰。你現在好像有點心神不寧。好吧,我以個人的名義擔保她安然無恙。而且,她已獲得了新生!」
  星期三早晨,來自加利福尼亞的矮墩墩的律師保羅﹒文森特,滿面愁容地坐在簡﹒威爾辦公室的接待間裡。雖說他剛剛從事領事工作不久,卻已深知讓自己的上司了解迅速變化的情況時,不可過多占用她的時間為自己分憂解愁。寫張便條或打個電話占用的時間可能會少一些。可是目前的事實是,情況已經相當危險了。他越是拖延向她傾訴滿腹苦衷的時間,就越會引起她的不滿。
  「她現在就想見你。」簡的秘書對他說。
  文森特將自己那副厚厚的黑框眼鏡朝鼻樑上推推,走進簡﹒威爾的辦公室,正好見到她向自己的手錶瞥了一眼。
  「再過幾分鐘,我得參加10點的會議。」
  「也許我該遲一會來。」文森特斷定,這種從喉管裡憋出的飄忽細弱的聲音,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
  「坐下,我們稍微抓緊一點時問。」
  年輕的律師順從地坐下,隨手翻弄著一本文件夾。「還是威姆斯的事。」
  「我已猜到你是為他而來。到底什麼事?」
  「你還記得我們星期一碰到萊蘭德先生時,你——」
  「我記得。怎麼啦?」
  文森特蹙起眉頭。過去曾有人提醒過他說簡不好對付,可是今天他沒聽誰說她從起床到現在一直心緒不佳。「就是那……」他聽出自己聲音發顫,於是拚命嚥下想說的話,慌不擇詞地說:「我好像有……」他再次打住,惶惶不安地瞟了她一眼,試圖將自己了解的情況和擔心的情況區分開來。
  「這件事要緊嗎?」她柔聲問道。「你沒事吧?」
  「沒事,我……你得……」他深吸了口氣。「我白忙了半天。」接著,像是為了詳細解釋清楚,他又補充道:「我碰了壁。」
  「你是說你碰了壁,沒辦成事?」
  他偷窺了一下她的臉色,見她微露笑意,心裡始覺釋然。「有人在幕後操縱,威爾小姐。」這回,他越發抑制不住自己的顫音,對方不可能無動於衷。「我是說,我面前先是堵了一道磚牆,後來他們乾脆把牆刷白,堵了個嚴嚴實實。」
  她客氣地點點頭。「一道刷白的牆,明白了。」
  「我知道我說得語無倫次,」他坦白說,「我也不喜歡拿這種事來打攪你,可……」
  簡﹒威爾清了清喉嚨,又看了一下手錶。「可又找不到第二個人說,對吧?」
  「我向你匯報一下發生的情況。」
  「你?那真是太好了。」
  他的臉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對不起。這件事把我攪得心煩意亂。星期一會議剛結束,我就向華盛頓發去電傳,要求查閱威姆斯的檔案。星期二華盛頓發來電傳說不行,說沒有此人的檔案。這事有點蹊蹺。你還記得,我們當時對威姆斯很感興趣,因為萊蘭德先生跟司法部聯繫補辦威姆斯的護照時,曾遭到他們拒絕,可他們現在卻矢口否認聽說過威姆斯其人。」
  「他們是這樣說的嗎?」
  「不是。可他們明擺著是這意思。於是我打了電話。當時你已經下班。我和下令吊銷威姆斯補辦的護照的部門通話聯繫。他們罵我混蛋,問我有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需要麻煩他們,等等。所以……」他頓了頓,彷彿不情願繼續說下去。
  「所以?」
  「我做了件也許不該做的事。我利用了別的關係,我在司法部的一個朋友。我倆畢業於同一所法學院。我把電話打到他辦公室向他打聽內情。一小時後他給我回了電話,這正是我心煩意亂的原因。」
  他看出威爾小姐正竭力忍住不看手錶。「他讓我過一段時間給他打電話,就像我們在大學念書時我說對的那次一樣。」
  「你就為了這事心煩意亂?」
  「我想起他這話的真實含義。」文森特又把眼鏡朝鼻樑上推推。「我們在大學念書時常常打電話跟家裡要錢。他說打這種電話你該自己付錢,我說應該打對方付費的電話,這樣家裡人才知道你手頭有多拮据。事實證明是我正確。」
  看見對方展顏微笑,他加快了語速。「所以昨晚我在估計他在家的時候打了一個讓他付費的電話。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是在電話亭打電話嗎?』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這話的意思。他擔心他的或我的辦公室電話遭到竊聽!」
  他將文件夾翻到一頁用鉛筆作的記錄。「他說這個威姆斯和他的一個同夥的情況不允許別人打聽,我提醒他說誰的情況都可以被打聽。他說他的上司已經把話講明了,威姆斯和他的同夥都是中央情報局的人。」
  「什麼?」
  「他們是特工。他還說他不想再打探這兩人的情況,以免給自己惹麻煩。他說,事關國家安全,這樣做對他,當然也對我,都有好處。」
  「如此說來,他們不會再發出扣發護照的命令囉?」
  「當然。」
  她思索片刻。「可是我們眼下只有他們原先下達的扣發護照的指令。」
  「是的。」
  她站起身:「如此說來你該這樣做。」她說著,示意他起身,「聽著。」
  「唔。」
  「別管它。我們將繼續按扣發護照的指令行事,除非接到新的指示。」她走到門口,讓他先出門。「如果這確實事關國家安全,中央情報局也迫切需要為威姆斯弄一本新護照,我們會接到新的指示。否則,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是華盛頓的某個人在施放煙幕。」
  「是。」文森特如釋重負。「還有另一個人呢?」
  他們正走在走廊上,簡﹒威爾急著去參加10點的會議。「另一個人?」
  「威姆斯的搭檔。他叫……」文森特邊走邊翻文件夾。「他叫安東尼﹒雷奧登。」
  伯恩賽德醒來後,覺得渾身癱軟,四肢無力。自打妻子去世以來,他難得喝過幾次酒。不過昨天跟大使館來的那個年輕人的一席長談,卻使他看到自己生活中的一線轉機。那人離開以後,他又單獨飲了好幾杯,這才踉踉蹌蹌地爬上樓梯,走進陰暗的斗室。
  附近教堂敲起報時的鐘聲。伯思賽德早已不去理會這種聲音了。他只是依稀記得今天早上自己得去什麼地方,那年輕人關照他……
  伯思賽德掏出上衣貼胸口袋裡的一張紙片。「上午11點,格雷夫斯先生,美國大使館。洗髮!梳頭!」
  伯恩賽德失望地向那張兼作椅子的小床周圍打量了一番。整整一星期,他這裡連一片肥皂都沒有,更不必說什麼洗髮水和梳子了。他只好照那個年輕人的吩咐出去買一些。他穿上夾克衫,遮住赤裸的胸脯,從衣櫥頂層取下三枚面值一英鎊的硬幣,一步一停、晃晃悠悠地走下一截很陡的樓梯,走出尚未開張的酒店,拐過街角。
  布茲藥店是一家裝備了現代化設施的新店。像他這樣衣著不潔的老頭,進去會挨那些女店員的白眼。甭管它,我只要肥皂、洗髮香波和一把梳子。他推開玻璃大門,慢慢走進店堂。時間還早,顧客稀稀拉拉,只有幾個手椎嬰兒車的年輕母親。荷,這裡就有梳子!
  他漫無目的地到處轉悠,指望能碰巧看到他想要的其他兩樣東西,就像他剛才鬼使神差般地徑直就走到擺放梳子的貨架前一樣。不過這是一家大店,出售的商品從小電視機到園藝工具應有盡有。他在一台計算機顯示器前佇立片刻,看著一行行綠色的字母符號在熒光屏上閃爍。他走出一扇邊門,停下來,辨認方向。古基街該往哪走?這時,一個身穿寬鬆式運動衫,足蹬長筒靴的年輕女人來到他身邊。
  「對不起,先生。」
  「呣?」
  「你剛才從布茲藥店拿了一把梳子沒有付錢。」她直截了當地說,口氣裡不含任何詢問的意味。「我是店裡的偵探。請隨我回店去見經理好將此事了結。」
  「我……」伯恩賽德臉上出現了一副凝眉蹙額、努力回憶的表情。兩手伸進一只只口袋摸索。「我拿了嗎?」
  「是的。這邊請。」
  「可是,我——」
  「不用多久,先生。不用多久。」
  這家商店的保安處設在一個裝有兩台電視監視器的小房間裡。一個胖乎乎的姑娘坐在兩幅熒屏前,凝神細看由幾台攝像機從不同角度攝下,並交替映在上面的一個個圖像。那個攔住安布羅斯﹒埃弗雷特﹒伯恩賽德的年輕女人分別給商店經理和當地警察局打了電話。
  「我沒有在你們店裡偷東西。只是忘了身上有把梳子。那把梳子對我很重要。我知道自己形象不佳,難免會引起你們的懷疑,可……再過一小時,我得趕到美國大使館。我需要一把梳子。我不能坐在這裡。我什麼也沒干。我身上有錢。這兒。」他說著把手抄進口袋。
  「請稍候。錢先擱在你身上。」
  話音剛落,小房間裡依次走進兩名警察和一位神情緊張的年輕女子——該店的副經理,使本來就很狹小的空間頓時顯得更加擁擠。「就是這位先生嗎?」一名警察問道。他長著一頭粗而短的金髮,微笑地注視著伯恩賽德,臉上浮現出一種心領神會的表情,彷彿認出對方是他以前逮捕過的罪犯。經理不敢直面老頭憤怒的目光,只是頻頻轉身,好像準備隨時離去。
  「怎樣處置完全取決於你。」金髮警察告訴女經理。「或者由我們給他一個警告,然後放他回家,或者由你們對他提出起訴,那樣我們就得把他帶回警察局。」
  「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用一種「我不在場」的腔調小聲問道。
  「如果查明他沒有前科,我們可以對他提出警告,然後放他回家。不過我們得把他的這次行為記錄在案。」
  「我出去一下可以嗎?」女經理怯聲問道。「我去打個電話。」
  女經理離開後,小房間裡依然顯得和剛才一樣擁擠。黑髮警官和商店偵探聊著閒話,金髮警官開始察看梳子。
  「42便士?」他問伯恩賽德。「我問你吶。這個案子也值得驚動倫敦警察局?」他臉上又浮現出剛才那種會意的微笑,似乎表明他和伯恩賽德是一對老相識。「要我說,你穿得這樣寒酸,當然對你不利。出了這種事,誰都不會放過你。」
  有人敲門。金髮警官打開門,女經理站在門口,招手示意兩位警官出去。
  他們返回時,臉上露出窘態。金髮警官對他的同事說:「她的上司授意她從嚴處置此人,因為布茲最近連連遭竊,損失嚴重,不過這不是對我們下的指示。」
  「等一等,」伯恩賽德站起身說,「你們對我強加罪名。我需要梳子,我有這個權利。」
  「你當然有權。等到了警察局,就讓你享受這種權利。」警察打開門。「這邊走,伯恩賽德先生。當心門口的台階,好嗎?」
  耐德﹒弗蘭契倚坐在夏蒙上尉那張笨重結實的木椅上,環視圍繞餐桌而坐的其他人。這個臨時組織的機構無以為名,姑且稱為他的「委員會」。麥克斯﹒格雷夫斯代表司法部。莫﹒夏蒙是僅次於耐德的二號人物。哈裡﹒奧特加負責溫菲爾德官邸的警衛工作,手下僅有12人,其中有些還同時兼做花園和車庫的部分工作。凱文﹒舒爾西斯看上去年紀太輕,由他擔當正在美國度假的卡爾的代表,資歷似乎顯得不夠。
  組成這個成分混雜的臨時機構的人員,都有不止一個的效忠對象。向聯邦調查局匯報工作是麥克斯的本分,可他另外還有哪個上級就不為人知了。舒爾西斯是福萊特的兩個副手之一,同時又是拉裡﹒蘭德在使館辦公樓的耳目。像使館的其他一些僱員一樣,舒爾西斯也是中央情報局特工。只要自己的工作不出紕漏,耐德就不用擔什麼心思。不過當著舒爾西斯的面,他說話就得留點神,以免說出他不想讓拉裡﹒蘭德知道的任何消息。
  這間陽光充足的房間只讓耐德的「委員會」使用今天一個上午。福爾默夫人的女管家曾對耐德說過,她那身材矮小、頗有權勢的女主人平時就在這裡運籌帷幄,發號施令。
  舒爾西斯以緩慢而單調的聲調繼續評論他今天早晨的親眼所見,其中大多數情況令與會者深感震驚,唯獨奧特加例外,因為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外圍防御體系是多麼不堪一擊。耐德的目光移到窗外,穿過樹叢,看到馬路對面一幢貌似學生宿舍的樓房上時有點點微光閃爍。那不是平板玻璃,而是凸鏡發出的亮點,一只望遠鏡的鏡頭。有人在窺視他們,也許還同時發射激光穿過窗戶玻璃,以竊聽他們的談話。
  耐德站起身打開每扇窗戶,讓6月底的溫暖氣流湧入房間,同時使對面的偷窺者無法利用聲波透過玻璃產生的振蕩竊聽。
  「只要有氧乙炔炬,誰都可以在12秒鐘內突進這裡的外圍護欄。」舒爾西斯說。
  「其實用不著那樣複雜的東西,凱文,」耐德溫和地打斷他的話,「一把中號的普通老虎鉗就能絞斷鐵絲,讓一人側身而入。或者,如果你當真想放進十幾個人,只需要汽車千斤頂那樣簡單的裝置,就可以絞開兩英尺寬的豁口。」
  「因此你也認為這裡無法防衛?」
  耐德聳聳肩。「這得看對方的進攻規模有多大。如果我們邀請的是一支當今走紅的搖滾樂隊,溫菲爾德官邸被500個狂熱到極點的少年樂迷圍住,渴望得到明星的親筆簽名和紀念品,那你就得懷疑外圍護欄是否擋得住他們。我們打算邀請什麼客人呢?知道這個,我們才能采取相應的對策。」
  「對不起,耐德。關於這一點,我知道得並不比你多。」舒爾西斯臉上透出一股愛動腦筋的學生的機靈勁,嘴角掛著一絲逗弄教授的淡淡笑意。
  「一部分答案很容易得出。」耐德告訴在場的所有人。「我們的危險將來自恐怖主義的兩個極端派別之一。或者是一個有相當規模的恐怖集團,由某些阿拉伯銀行家提供充裕的資金,足以使他們發動准軍事進攻。或者是一群不惜鋌而走險的亡命之徒。」
  「或者是這兩股勢力在同一天同時出現。」夏蒙補充道。
  哈裡﹒奧特加撲哧一笑。「你是否只準備用匆忙拼湊起來的我們這班人馬去抵擋那幫傢伙?我是說,我不知道你還能找到哪些人,弗蘭契上校,可我只能臨時給你找幾個園藝工,他們只知道怎樣把網球場的草坪推平。」
  舒爾西斯轉身朝向耐德。「我越聽越納悶,為什麼你們沒有取消這個花園酒會。」
  「我收到的指示——如果卡爾﹒福萊特在此,他也會收到同樣的指示——是動用一切力量確保花園酒會安全舉行,使它成為僅次於北大西洋公約組織軍事演習的大規模行動。」
  他朝全體與會者淡淡一笑,或者說,嘴角微微往上揚了一下。「現在讓我們正式開始履行保衛人員的職責,好嗎?如果我們聽任山姆大叔被敲詐巨額贖金因而丟盡面子,會引起什麼樣的嚴重後果?先假定我們的行動不會遇到任何風險同時有足夠的資金作保障。」他看看手錶。「麥克斯,記住,再過一個鐘頭,你得在辦公樓會見那個叫伯恩賽德的老頭。」
  格雷夫斯點點頭。「沒問題。可是,耐德,為什麼我們猜測會有人發動這樣的進攻呢?有什麼證據表明有人會傻到想冒這種風險的程度?」
  「一個很好的問題。有人願意回答嗎?」
  舒爾西斯的臉上掠過一絲挪揄的微笑。「這問題有答案嗎?」
  「當然有。我們作出這樣的猜測,是因為這是我們的職責所在。我們領薪水,正是為了做最壞的打算。沒有比這更確切的答案了。」
  「說得好。」麥克斯沒有住口的意思。「我們為什麼猜測他們會勒索贖金呢?為什麼不猜測他們會幹脆將溫斯羅普炸成一片廢墟然後宣佈取得重大勝利呢?」
  「你又提出了一個很好的問題。我的回答是,這幫亡命之徒不可能經常得到有利可圖的機會。我們得做出這樣的假設,除了政治動機之外,罪犯的貪婪本性會驅使他們采取極端行動。」
  一扇房門輕輕推開,門口站著嬌小玲瓏的潘多娜,雙眸閃閃發亮地打量著在座的人們。「但願我沒有打擾你們。」她說。「弗蘭契上校,我能單獨和你說會兒話嗎?」
  耐德緩緩站起身。「當然可以,福爾默夫人,只要你不妨礙我們開會。」他的目光在夏蒙身上停留片刻。「你再解釋一下兩種方案,空降部隊和步兵部隊。我去去就來。」
  他隨潘多娜﹒福爾默走出屋外,隨手關上房門。「這房間你們還要用多長時間?」她開門見山地低聲問道。
  「再,呃,用一小時左右。你們要用它?」
  「是的。」
  福爾默夫人足蹬高跟鞋,個頭剛及耐德的胸骨。她裹著一條兩邊開衩的緊身嘩嘰呢裙,外面罩一件橘紅色毛線衣,細長的脖頸圍著一條檸檬色圍巾。「真抱歉,福爾默夫人。我們可以另外找地方開會。地下室?或是隨便哪一間車房?」
  她眨眨眼。「別跟我兜圈子啦,上校。你們能在這裡開會,還不就是因為科耐爾先生把大使嚇得喪魂落魄,歇斯底裡發作。」
  「我覺得那不能算是歇斯底裡,夫人——」
  「你叫它什麼我不管,不過我得把話挑明了,上校。酒會上不許到處出現那些穿制服的傢伙。這次酒會體現了我國民主體制的公開和自由的特點,同時也是對總統的智慧和原則的高度贊揚。」
  潘多娜有一雙亮晶晶的小眼睛,平時泛著灰藍色,可是生起氣來,就跟現在一樣,頓時色澤變暗發綠,凝滯無神。耐德看著她呼吸漸漸急促起來,不知她是情不自禁,還是有意為之。
  「請不要激動,福爾默夫人。我只想確保您的花園酒會成功舉行,不受任何阻礙。」
  「是嗎?我懷疑的倒不是這個。」
  他聽著對方的生硬語氣,有力的絲音是那樣尖刻、犀利。「那您懷疑什麼,福爾默夫人?」
  「到昨天為止,共有310人表示願意參加我們的花園酒會。倘若情況正常,接受邀請的人數還會多。可是今天,原來準備參加的人紛紛變卦,人數由昨天的310下降到大約270。有人在暗中搗鬼,上校。有人認為參加我這個酒會的人定是寥寥無幾,因此無需費心警戒。這個人,無論他是誰,都是我的敵人,上校。我已經大概知道他是誰了,一旦證實,就會讓他知道我的厲害。」
  耐德無奈地搖搖頭。「真難相信會有人跟您作對,福爾默夫人。嗯,剛才你是不是提到了總統的智慧和原則?」
  潘多娜暗淡無神的目光掠過耐德的臉。「每個聚會都該有一個主題。」
  「難道7月4號這個主題還不夠?」
  「吸引力不夠。我已經從美國運來一些材料,有宣傳手冊、錄像帶……」她的聲音越來越弱。他倆默默站立了一會。
  「錄像帶?這就是說,會場上還要安置錄像機什麼的?」
  「難道連這也與你們的安全部署有沖突?」
  「我們只是需要了解你們具體策劃的所有細節。到時不能發生出人意料的情況。」
  潘多娜做了一個玩偶似的優雅姿勢。「我想你肯定知道,總統指示有關方面把他在許多場合發表的、反映他基本立場的講話攝制成錄像片,並且已經在國內電視上轉播。」
  「立場?」耐德反問道。「對拉丁美洲的干預?核裁軍?這些問題的立場?」
  「正是。」乾脆利落的回答,透出輕蔑的口氣,好像不屑談論錄像帶這樣的話題。
  「是否還有其他人製作過這些錄像帶?」
  「你指的是誰?」
  「國會?參議院?哪個政府機構?」
  「弗蘭契上校,我對此一無所知。有必要知道嗎?」
  「我在考慮此事對新聞界可能產生的影響,福爾默夫人。屆時會有不少記者到場,他們本以為7月4號的花園酒會和世界各地的美國使領館舉行的招待會沒什麼不同。美國使館在國外代表我們整個政府,而不僅僅是一個政府部門。」
  「這當然由不得你決定,上校?」
  「說得很對。此事由政治處決定。當然,最後拍板的是大使和公使。」他向她投去狐疑的一瞥。「這事科耐爾先生清楚嗎?」
  在隨後的沉默中,耐德發現潘多娜的漂亮臉蛋出現了某種變化。一般人不會想到,那張五官安排得非常緊湊的臉上,還能留有使情緒發生明顯變化的余地。只見她下頜繃緊,猶如突然凝結的混凝土塊。看來,他還沒有來得及想通是怎麼回事,就莫名其妙地成了潘多娜夫人最不信任的人了。由於中央情報局從中作梗,應邀出席酒會的客人數字大幅度減少,他已經為此受到攻擊;現在,還得力自己說出使獨立日慶典政治化的做法斷然行不通這樣的話負責。
  此刻,她那原先嫵媚小巧的下巴變得堅如鐵石,一雙眼睛泛著灰綠色,目光迷離地瞅著耐德。「羅伊斯是否知道此事,我一點也不清楚。不過要是他知道,我準能查出是誰把消息透露給他的。誰說我做不到!」
  哈加德醫生恣意放蕩了一夜,第二天清晨醒來以後,客人們熟悉的那種光潔滋潤的氣色從他臉上消失了。他神情委頓,渾身癱軟,稀疏的毛髮翹在頭頂上,兩眼周圍各有一圈深深的黑暈。他要連飲幾杯萊娜在廚房為他煮的濃咖啡,才能重新變得神清氣爽。
  他一邊呷著咖啡,一邊閱讀晨報,同時和侍在寬敞的客廳裡專心修指甲的萊娜七拉八扯地聊著報上的新聞。
  「又是蘇丹人惹事。」哈加德大聲告訴她。「這些蠢傢伙居然打算進犯埃塞俄比亞。」
  「白日做夢!」萊娜拖長的音調幾乎掩飾不住她內心的鄙夷。
  「還有伊拉克的那幫白癡……癡心妄想!」
  「這個安拉!」
  「別用那種腔調說話,萊娜。提到安拉的名字,應該滿懷虔誠。」說完,他又繼續讀報。
  其實,哈加德醫生難得有興致讀阿拉伯地區的新聞。生活在地中海、紅海、波斯灣沿岸地區以及世界上許多地區的將近一億的阿拉伯人,儘管宗教信仰相同,但處理國際事務的做法卻因國而異。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恐懼和夢想。因此,如果誰能將這些國家用政治手段當然還有軍事手段聯合在一起,就能獲得動盪不安的20世紀中誰也沒有得到過的巨大權力與財富。
  單純從事傳統意義上的政治,不可能使人走上權力之路。哈加德年輕時在不少國家做出代價昂貴、損失慘重的奪權嘗試之後,對此便有了深刻的體會。在紛繁複雜的當今世界,通訊線路四通八達,計算機網絡貯存著大量信息,這就有可能讓某一個人置身於權力的十字路口,控制所有的關鍵性樞紐,執掌至高無上的權力。
  做到這一點談何容易。伊拉克和伊朗長年相爭,土耳其加盟北約,利比亞和埃及雖然地處非洲,卻和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這樣的亞洲國家的關係陷入僵局。哈加德醫生的雄心抱負時時受到考驗、阻撓、忽視,有時能夠得到贊同、接受……凡事瞻前顧後、缺乏高度自信心的人斷難擔當此任。
  「請你看看這個。」他突然換用客氣的語調。「蘇聯與伊斯蘭國家的邊界線,從土耳其到巴基斯坦。」他正在凝神細看「蘇聯的穆斯林使克裡姆林宮的決策者們坐臥不寧」的大字標題下的一幅地圖。
  「這個安拉!」萊娜用她特有的拖腔說了一聲。
  「別那樣說話!神聖的安拉豈容你嘲弄!你把我的約會記事本取來。」
  萊娜一聲不吭,乖乖拿起桌上的記事本,畢恭畢敬地交給馬哈穆德。「我警告你,妹妹,你剛才的態度是對安拉的褻瀆。」
  醫生匆匆瀏覽了兩頁他在星期三的日程安排。今天下午,他得去倫敦城和一位阿拉伯商人會晤,他早已習慣於和凱福特的人做冒險交易,不過僅限於那些利潤可觀的交易。這位阿拉伯商人將確保他大賺一筆。
  哈加德醫生抬眼看見他妹妹泥塑木雕般地立於原地,似在恭候他的下一道命令。姑娘家還沒有嫁人,就已經學會了無聲地嘲諷別人的本事。他又歎了口氣。
  「再來一杯咖啡,萊娜。給我接通那個從不安分的凱福特。今天再忙我也要先和他說話。」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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