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游牧族中的女人
    這始終是一個男人的世界;迄今為止,為解釋這一事實提出的種種理由,似乎還沒
有一個是充分的。但是,如果我們根據存在主義哲學去重溫史前研究的和人種學的論據,
就可以認識到兩性的等級制度是怎樣確立的。我已經說過,兩種類別的人在一起時,每
一種類別都想把他的主權強加給對方。如果兩種類別的人都能夠抵制這種強求,他們之
間就會產生一種時而敵對時而和睦、永遠處於緊張狀態的相互關係。如果其中一個類別
的人以某種方式取得了特權,有了某種優勢,那麼這一類別就會壓倒另一類別,準備讓
他處於受支配的地位。因此不難理解,男人將會希望支配女人。但是,是什麼優勢使他
能夠實現這種意願?人種學家對人類社會原始形態的解釋是極其矛盾的。這種解釋得到
的信息越多,越不系統,情況就越是如此。要形成女人在前農業時期的處境的觀念尤其
困難。我們甚至還不知道,女人的肌肉組織或她的呼吸器官,在木同於今天的條件下,
發育得是否不如男人那麼完善。她要做艱苦的工作,特別是她要承受起做母親的負擔。
這最後一個事實,其含義是模糊的。很可能意味著,要是她被指定去發揮母性的功能,
那是因為男人為了抵禦動物或他人可能發動的攻擊,在緊緊控制著隨時跟蹤追擊的權力。
男人的角色更為危險,也更有活力。不過情況也好像是,女人在多數情況下是強健的、
頑強的,可以參加戰士的遠征。我們只要回憶一下希羅多德講的故事以及他後來對達荷
美女戰士的描寫,就可以清楚看到,女人參加過戰鬥,而且其勇猛兇殘的程度不亞於男
人。但是,即便如此,在很棒與野獸的時代,男人的優越體力也必然是無比重要的。不
論女人有多麼強健,在反抗敵對世界的鬥爭中,生殖的束縛在任何情況下都是一種可怕
的障礙。懷孕、分娩和月經削弱了她們的勞動能力,使她們往往完全依附於男人,以得
到保護和食物。由於顯然沒有實行生育控制,由於自然沒有像對待其他雌性哺乳動物那
樣為女人提供不育的周期,多次懷孕就必然要消耗掉她們的大部分體力和時間,以至於
無力供養自己生出的孩子。由這個基本事實,我們可以導出一系列結論:人類的早期生
活是很艱難的;從事采集、狩獵和捕魚的人們所付出的努力很大,卻只能從土地上得到
很少的產品;對於群體資源而言,出生的孩子實在是太多了。女人由於生育力旺盛,無
法積極參與旨在增加資源的活動,而由她產生的新需求,卻又增加到令人難以捉摸的程
度。儘管女人是延續物種所必需的,但她把物種延續得太慷慨了,於是男人不得不去維
護生殖與生產的平衡。甚至在人類十分需要生育和母性備受尊崇的時代,體力勞動也還
是最基本的需要,根本不允許把女人放在首位。原始部落沒有永久性的財產或領地,所
以對後代簡直不予重視。孩子對部落是個負擔,而不是值得珍視的財產。殺嬰在游牧族
當中是常見的,許多倖免於難的新生兒,由於普遍受到冷漠和得不到照料而死去。
    所以,分娩的女人無法懂得創造的自豪,她覺得自己是模糊力量的玩物,而經歷痛
苦折磨的分娩,對她彷彿是一個無用乃至令人討厭的偶然事件。但在任何情況下,分娩
和哺乳都不是一種活動,而是一種自然功能,它們和任何設計無關。這就是女人據此找
不出任何高度肯定她的生存理由的原因——她被動地服從她的生物學命運。家務勞動,
由於可以和母性事務協調一致,注定要由她來干,同時又把她禁錮在重複性和內在性之
中。它們千篇一律地、日復一日地重複著,這種情況經歷了一個又一個世紀,幾乎毫無
變化地延續下來。家務勞動產生不出任何新的東西。
    男人的情況則完全不同。他不像工蜂,靠單純的生命過程和生物學行為,而是借助
於超越動物本性的行動,去維持群體的生計。從最初就是一個發明者:他用來武裝自己、
敲下果實和打死動物的枝條和棍棒,立即變成了他進一步把握世界的工具。他並不只限
於把從海裡捕到的魚帶回家:首先他必須用樹幹制成獨木舟,用它去征服水的王國;為
了獲取世界的財富,他兼併了世界本身。在這種主動性當中,他考驗了他的力量;他樹
立了目標,開闢了達到目標的道路。一句話,男人作為生存者得到了自我實現。為了維
持,他創造;他突破現在,開創未來。所以捕魚和狩獵具有神聖性。遠征的成功借節日
和凱旋儀式來加以慶祝,男人從中得到了對他作為一個人的地位的承認。今天,當他建
成一個大壩或一座摩天大樓或一座原子反應堆時,也表現出同樣的自豪。他工作不僅是
為了保存既定的世界;他沖出既定世界的疆界,為新的未來奠定了基礎。
    早期男人的主動性,有賦予它至高尊嚴的另一面:它常常是危險的。如果血液只是
一種營養液,那麼對它的評價就不會高於牛奶。但狩獵者不是屠夫,因為他在同野獸搏
斗時,要冒著出生入死的危險。為了提高本部落、本氏族的威望,戰士把生命置之度外。
他以此戲劇性地證實了,生命對於男人不是最高的價值,相反,生命應當為比它本身更
重要的目的給創造出來。降臨在女人身上的最兇險的禍根是,應當把她排除在戰爭之類
的襲擊行動之外。因為男人高於動物之處不在於給予生命,而在於用生命來冒險。這就
是人類沒有把優越性賦予去分娩的那個性別,卻賦予了去屠殺的那個性別的原因。
    這樣我們便掌握了揭開全部奧秘的關鍵。從生物學角度來看,一個物種只有通過重
造自身才能夠得以維持,但在更多的個體中,這種創造的結果只不過是重複同一種生命。
但是,男人在確保重複生命的同時,也在通過生存超越生命。由於這種超越,他創造了
讓純粹重複完全失去價值的價值。在動物界,由於沒有涉及到設計,也就談不上雄性活
動的自由和多樣性。除了服務於物種,它做的事無足輕重。而人類的雄性,不但為物種
服務,還改造了大地的面貌。他創造了新的工具,他發明,他塑造了未來。在把自己樹
為主權者的過程中,他受到身為同謀者的女人的支持。因為女人也是生存者,她也感到
超越的衝動,她的設計也不僅僅是重複,同樣是面向另一種未來的超越——她在心中進
一步證實了男性的要求。她和男人一起歡度節日,慶祝男性的成功與勝利。從生物學上
看,她的不幸必然在於注定要重複生命,雖然連她自己也認為,生命本身不具備存在的
理由,而這種理由比生命本身更重要。
    黑格爾根據這一論點對主奴關係所作出的解釋,非常適用於男女關係。他說,主人
的優勢來自於他通過用自己的生命去冒險這一事實,把精神作為生命的對立面肯定了下
來。但實際上,被征服的奴隸也懂得這樣去冒險。相反,女人卻基本上是一個只給予生
命、不肯拿她的生命去冒險的生存者。在她與男性之間從未有過較量。看來黑格爾的解
釋特別適用於她。他說:「他者意識是一種依附意識,對於他來說,本質的現實就是那
種動物型的生命;就是說,是另一種存在所給予的一種生存模式。」但是,這種關係同
征服關係必然有區別,因為女人也渴望並承認男性所具體取得的那些價值。是男人在開
創連她也在追求著的未來。女人確實沒有確立過同男性價值相對立的女性價值。男人想
維持男性特權,於是便虛構出了這種歧異。只是為了把女人禁錮在裡面,男人才獨自創
造了一個女性領域——生命的、內在性的王國。但是,生存者在以超越去尋求自我辯護
時是無視性別的——女人的順從便是此說的證據。她們今天所要求的是,根據和男人同
等的權利,承認她們是生存者,讓生存不從屬於生命,讓人不從屬於其動物性。
    因而,我們只有從存在主義出發,才能夠認識原始部落的生物學的及經濟的條件怎
樣必然導致了男性的霸權。與男性相比,女性成為物種的犧牲品的程度更大;而人類始
終在設法擺脫受制於物種的命運。由於發明工具,維持生命對男人成了一種主動性,一
種設計。但是,女人在孕期卻仍在受著她身體的嚴密束縛,和動物沒有什麼兩樣。只是
由於人類在生存(liVing)方面開始懷疑他本身——就是說,開始重視高於純粹生命的
生存(liVing)理由——男人才在女人面前表現出優勢。男人的設計木是及時地重複他
自己:它是要控制住瞬間並塑造未來。男性的主動性在創造價值時,也把生存本身變成
了一種價值;這種主動性戰勝了生命的無序力量,也征服了自然和女人。我們現在必須
弄明白,這種處境是怎樣延續下來的,長久以來是怎樣演變的。人類為他本身的這一部
分——她雖然包括在人類當中,卻又被確定為他者——準備了什麼樣的位置?她被賦予
了哪些權利?男人又是怎樣解釋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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