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上一頁返回目錄下一頁


第五卷 第三十一章

作者:肖洛霍夫

米什卡·科捨沃伊和「鉤兒」直到第二天夜裡才走出卡爾金斯克鎮。夜霧在草
原上翻滾,在山谷中盤旋,侵入窪地,舔著山崖的斜坡。雲霧瀰漫的土崗反倒顯得
亮了許多。鶴鶴在嫩草中爭嗚。

月亮在高天飄移,宛如蘆葦和榛子叢生的池塘當中的一朵盛開的睡蓮。

他們一直走到天亮。北斗諸星已經黯淡無光。晨露已降。離下亞布洛諾夫斯基
村不遠了。但是就在這裡,離村子三俄裡的地方,哥薩克們在山崗上追上了他們倆。
六個騎士踏著他們的腳印,追趕他們。米什卡和「鉤兒」本來可以趴到路邊的草叢
裡去,但是草太淺了,又有月亮……他們被捉住了……押了回去。大家都一聲不響
地走了一百來沙繩。後來響了一槍……「鉤兒」踉蹌著,像害怕自己影子的馬一樣,
斜身走了幾步。他不是栽倒的,而是像躺下去似的,笨拙地把臉趴在灰色的苦艾叢
上。

米什卡飄飄然地走了五分鐘,耳朵裡嗡嗡響著,兩條腿好像沒有了似的。然後
他問道:「你們為什麼不開槍呀,狗崽子們?為什麼要折磨人哪?」

「走,走。不要說話!」其中有一個哥薩克親切地說。「我們把那個莊稼佬打
死了,可是我們可憐你。跟德國人打仗的時候,你是在第十二團服役嗎?」

「是在第十二團。」

「你還可以再到第十二團去服役……你還很年輕嘛。一時迷路,好啦,這沒什
麼了不起。我們會把你的病治好的。」

過了三天,卡爾金斯克鎮的軍事法庭開庭給米什卡「治病」了。那時候的軍事
法庭,只有兩種處罰辦法:槍斃和打屁股。那些被判處槍決的人,就在夜間拉到鎮
外的沙土崗後去槍斃,而對那些認為可以挽救的人,則在廣場上當眾用鞭子抽屁股。

星期天一清早,那把長凳放到廣場上,人們就開始湧來了。廣場上擠滿了人,
曬台上、板棚旁邊的木板堆上。家宅和雜貨店的屋頂上都站滿了人。第一個挨抽的
是亞歷山德羅夫一格拉切夫村神甫的兒於ˍ這是個狂熱的布爾什維克,按說應該槍
斃,但是因為他父親是個好神甫,很受大家尊敬,所以軍事法庭判處抽神甫的兒子
二十鞭子把亞歷山德羅夫的褲子褪下來,幾個人把脫光屁股的罪人按在長凳上,一
個哥薩克騎在他的腿上(胳膊綁在凳子下面),兩個哥薩克各拿一把柳條站在兩旁。
一五一十地抽了起來一抽完以後,亞歷山德羅夫站起來,晃了晃身子,往上提著褲
子,向四面鞠躬;這個人因為沒有被槍斃,喜出望外,所以又是鞠躬,又是感謝:
「謝謝,諸位老人家!」

「好好穿上褲子走吧!」有人回答說。

廣場上響起一陣友愛的呵呵笑聲,就連那些坐在離廣場不遠的板棚裡的罪犯也
都笑了。

根據判決,也把米什卡狠抽了二十鞭子。但是這種公開羞辱比二十鞭子更令人
痛苦難忍。全鎮的人——不論老少——都在看他挨抽。米什卡提起褲子,幾乎沒有
哭,對那個打他的哥薩克說:「這種做法太沒有道理!」

「怎麼沒有道理?」

「腦袋幹的事兒,卻要屁股來……負責。這是一輩子的恥辱呀!」

「不要緊,恥辱又不是煙,不嗆眼睛,」哥薩克安慰他說,為了讓受刑的人高
興一下,又補充說:「你長得夠結實啊,小伙子:我有兩下子故意抽得很厲害,想
叫你哭喊兩聲……我一看:辦不到,沒有辦法讓這隻狼嚎叫。前天我們抽過一個人,
這個寶貝拉了一褲於屎。看來,他的腸子太嬌嫩了。」

第二天,依照判決,米什卡被送到前線去了。

過了兩晝夜,才有人把「鉤兒」埋掉:亞布洛諾夫斯基村的村長派了兩個哥薩
克,掘了一個淺坑,兩人腿耷拉在坑邊,抽著煙,坐了半天;「這兒牧場上的土地
真硬,」一個說。

「簡直像鐵一樣!因為從來也沒有開墾過,日久天長就變硬了。」

「是啊……小伙子撈到塊好地方,在高坡上……這兒有風,很乾燥,又有太陽
……不會很快就爛掉。」

他們瞅了瞅趴在草上的「鉤兒」,站起身來。

「脫掉他的靴子嗎?」

「那是當然的啦,他的靴於還很好呢。」

他們按基督教的喪儀,把死者放進墳坑:頭朝西;用堅實的黑土埋上。

「要踏實點兒嗎?」當墳坑已經填得跟坑沿齊平的時候,那個年輕點的哥薩克
問道「不用啦,就這樣子吧,」另一個歎了口氣說。「等天使吹起末日審判的喇叭
時——這樣他就能很快地站起來……」『過了半個月,小墳頭上已經長出了車前草
和嫩綠的苦艾,野燕麥已經開始抽穗,山芥菜在墳邊開著燦爛的黃花,喜人的草木
像絲絨穗子似的耷拉著頭,百里香、大戟和珠果散發著誘人的芳香。不久,從附近
的林子裡來了一個老頭子,在墳前挖了個坑,栽上了一根新刨光的橡木柱子,柱頂
裝著一個小神龕。聖母的憂傷的小臉在神龕三角形木簷下的黑影裡流露出慈愛暖人
的神情。簷下的框板上用黑色斯拉夫花體字母寫著兩行字:在動亂、荒淫無恥的年
代裡,兄弟們,不要深責自己的親弟兄。

老頭子走了,可是這個神龕留在草原上,以它那永恆的淒涼的慘相刺痛著過客
的眼睛,在他們心裡引起無限惆悵。

又過了些日子——五月裡,野雁群集在小神龕旁邊搏鬥,在淺藍色的苦艾叢中
鬥出一塊幽會的地方,蹂躪了附近一片碧綠的、正在成熟的冰草:它們為了爭奪母
雁,為了生存、愛情和繁殖後代的權利而拚搏。過了不久,仍舊是在這兒的小神龕
旁邊,在一叢亂蓬蓬的老苦艾下面的一個土墩裡,母雁生了九隻藍灰色的蛋,它趴
在這些蛋上,用自己身上的溫暖孵化著它們,用燦爛奪目的翅膀保護著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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