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上一頁返回目錄下一頁


第六卷 第二章

作者:肖洛霍夫

一列一列的紅色車廂的列車,從頓河經過烏克蘭向德國開去,運去了麵粉。油
脂、雞蛋和牛。車廂的平台上站著德國兵,戴著無簷軍帽,穿著藍灰色軍裝,槍上
上著刺刀。

德國兵後跟釘著鐵掌的、結實的黃皮靴子踏平了頓河地區的大路,巴伐利亞的
騎兵飲馬頓河邊……而在與烏克蘭毗鄰的邊界上,為保衛頓河新證召的。剛在佩爾
西阿諾夫卡受完訓的青年哥薩克,正在跟彼得留拉工的部隊廝殺。為了多搶奪一小
塊烏克蘭的土地,新拼湊起來的頓河哥薩克第十二團幾乎有一半人死在斯塔羅別爾
斯克一在北方,梅德維季河日鎮成了拉鋸區:從格拉祖諾夫斯克、新亞歷山德羅夫
斯克、庫梅爾任斯克、斯庫裡申斯克及其他各鎮的村莊來的赤衛軍哥薩克部隊佔領
了市鎮,可是過了一個鐘頭,阿列克謝耶夫的自衛軍軍官游擊隊又把它奪了回去,
於是滿街就儘是那些構成白衛軍部隊骨幹的——普通中學生、實科中學生和教會學
校學生,穿著不同的大衣在遊逛。

頓河上游的哥薩克從一個鎮到一個鎮,在逐漸往北方推進、紅軍已經退到薩拉
托夫省去了。他們差不多放棄了整個霍皮奧爾地區。夏末,由所有能拿起武器的各
種年齡的哥薩克拼湊成的頓河軍已經在邊境上守衛了。頓河軍在進軍途中不斷擴編,
用從新切爾卡斯克湧來的軍官補充了於部,就很有點兒正規軍的樣於了:由各個市
鎮派來的人數不多的義勇兵也都合編在一起;再加上在對德戰爭中殘存下來的官兵,
恢復了舊日的正規團建制;又把幾個團編成了師;在司令部裡,一批有經驗的上校
代替了那些尉官;指揮人員的構成也在逐漸改變。

夏天將盡的時候,由米吉林斯克、梅什科夫斯克、卡贊斯克和舒米林斯克等鎮
的哥薩克編成的一支戰鬥部隊,根據阿爾費羅夫少將的命令,越過頓河地區的邊界,
佔領了頓涅茨科耶——沃羅涅什省邊境上的第一個市鎮,包圍了博古恰爾縣城。

韃靼村的哥薩克連由彼得羅·麥列霍夫率領,經過許多村鎮,向北方的梅德維
季河口地區挺進,已經有四晝夜了。紅軍就在他們的右面一點地方,並沒有接戰,
匆匆向鐵路線退去。所以他們始終沒有看見敵人的影於。行軍速度也不快。彼得羅
和所有的哥薩克,雖然並沒有事先商量好,但是都認為沒有必要急急忙忙地去送死,
每天的行程都不超過三十俄裡。

第五天頭上他們開進了庫梅爾任斯克鎮、在敦杜科維村邊渡過了霍皮奧爾河;
蚊子多得像紗幕一樣籠罩著草原,輕微的嗡嗡聲不絕於耳。雲霧般的蚊群在盲目地
盤旋飛舞,往騎士和戰馬的耳朵、眼睛裡亂鑽亂撞一馬匹深受其苦,直打噴嚏,哥
薩克們揮手驅趕,不斷地用家種煙草委著,「真是個好玩意兒,該死的東西!」赫
裡斯托尼亞用袖於擦著淚汪汪的眼睛,哼哼說。

「怎麼的,蚊於鑽到眼睛裡去啦?」葛利高裡笑了笑。

「眼睛疼得很。準是毒蚊子,魔鬼!」

赫裡斯托尼亞揪起紅眼皮,用粗糙的手指頭抹了一下眼珠子;噘著嘴唇,用手
背擦了半天眼睛。

葛利高裡和他騎馬並行、他們倆從出發的那天起就在一起。最近發胖了的、越
發像女人的阿尼庫什卡也加入他們一夥。





韃靼村的隊伍還不滿一個連。彼得羅的助手是司務長拉特捨夫,是入贅韃靼村
的女婿。葛利高裡指揮一個排,他排裡幾乎都是村下頭的哥薩克:赫裡斯托尼亞丁
可尼庫什卡、費多特·博多夫斯科夫。馬丁·沙米利、伊萬·托米林、瘦長的博爾
謝大和狗熊似的懶蛋扎哈爾·科羅廖夫。普羅霍爾·濟科夫、茨岡血統的梅爾庫洛
夫、葉皮凡·馬克薩耶夫、葉戈爾·西尼林,還有十五個同齡的小伙子。

尼古拉·科捨沃伊指揮第二排,指揮第三排的是雅科夫·科洛韋金,米吉卡·
科爾舒諾夫指揮第四排,他參加執行波喬爾科夫的死刑後,很快就被阿爾費羅夫將
軍提升為上士。

連隊鞭策馬匹,用草原行軍的快步前進。大道繞過一片積滿水的沼澤地,鑽進
嫩莎草和河柳叢生的窪地,婉蜒曲折地穿過草原。

「馬掌」雅科夫在後列裡甕聲甕氣地大笑不止,也是靠波喬爾科夫的戰友們的
鮮血掙得了下士軍銜的安德留什卡·卡舒林的中音在隨聲附和。

彼得羅·麥列霍夫和拉特捨夫走在隊伍旁邊。他們在小聲談論著什麼。拉特捨
夫在玩弄著馬刀上的亮閃閃的新穗於,彼得羅用左手撫摸著馬,搔著馬耳中間的地
方。拉特捨夫堆滿肥肉的臉上浮著笑容,被煙草燻黑。金牙套已經磨損的牙齒在稀
疏的鬍子下面閃著黃中透黑的光亮。

「牛皮大王」的兒子,哥薩克們都管他叫「牛皮小王」,安季普·阿夫傑伊奇
騎著一匹瘸腿花毛騾馬,走在最後面。

只要有個哥薩克一開腔,立刻就會有幾個哥薩克湊過去,隊伍也就亂了,五個
人一列地走了起來,其餘的人則在仔細觀察著陌生的地形、草原、微波蕩漾的湖泊
和統岸的、像綠色的圍牆一樣的楊樹和柳樹。從哥薩克們的行裝來看是準備要遠行
的:鞍袋裡塞的東西都鼓了起來,所有的馱袋都裝得滿滿的,每個人的鞍帶上都考
慮周到地綁著軍大衣。而且從馬具上也可以看得出來:每一根小皮帶都用麻線縫過,
一切都重新縫過,擰過,重新修理過。如果說在一個月以前,大家還都認為,戰爭
是不會發生的,那麼現在卻懷著聽天由命的憂鬱心情踏上證途,認識到流血是不可
避免的了。「今天你還披著這張人皮,也許明天烏鴉就會在荒郊野外鞣制這張皮啦」,
個個都這樣想。

穿過了克列普茨村。右面稀稀疏疏地閃過一些蘆葦蓋頂的村舍。阿尼庫什卡從
褲子口袋裡掏出來一塊干餅,咬了一半,凶狠地呲著勻細的門牙,像兔子似的匆匆
忙忙地龕動著顎骨,大嚼起來。

赫裡斯托尼亞斜了他一眼。

「你餓啦?」

「不然為什麼要吃呀……這是老婆烙的。」

「吃也是你的拿手戲!大概你的肚子跟豬肚子一樣大。」赫裡斯托尼亞轉臉朝
著葛利高裡,怒沖沖怨聲怨氣地繼續說道:「他只會吃,這鬼東西.太不像話!他
怎麼能塞下這麼多的東西呢?這些日子我就在仔細觀察,簡直叫人有點兒害怕:他
的身量並不大,可是吃起東西來,簡直像個無底洞。」

「我吃自個兒的東西,我拚命吃。晚上吃一隻羊,可是天不亮就又餓啦。咱們
什麼都吃,凡是能吃的東西,咱們是來者不拒,多多益善。」

阿尼庫什卡不時哈哈笑著,朝葛利高裡擠擠眼,指著正氣哼哼地呻吐沫的赫裡
斯托尼亞,「彼得羅·潘苔萊耶夫,你打算在哪兒宿營啊?你瞧,馬兒都累壞啦!」
托米林喊道。

梅爾庫洛夫也支持他的意見:「到宿營的時候了。太陽落山啦」

彼得羅揮了一下鞭子。

「咱們在克柳奇宿營、也可能,還要趕到庫梅爾加呢。」

梅爾庫洛夫在卷毛的黑鬍子裡笑了笑,悄悄地對托米林說:「想在阿爾費羅夫
手裡陞官哪,母狗!拚命在往前趕……」

有個人在給梅爾庫洛夫剪鬍子的時候,頑皮地亂剪了一陣,把漂亮的大鬍子剪
成了像個歪歪扭扭的小木撅子似的尖鬍子。梅爾庫洛夫立刻變了模樣,顯得滑稽可
笑,——這就成了人們經常跟他開玩笑的話把兒。托米林這時也忍不住說:「你不
是也想陞官兒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把胡於剪成將軍的樣於。你大概以為只要把鬍子剪成將軍的樣子,馬上就
會把一師人交給你指揮啦?這個想吃嗎?」托米林握起拳頭,作了個嘲弄的手勢。

「混蛋,真見他媽的鬼!你對他說正經話,他卻跟你胡說八道。」

在一片笑談聲中連隊開進了克柳奇村。預先派去號房子的安德留什卡·卡舒林,
在村頭上一戶人家門口迎接連隊。

「我們排——跟我走!第一排——就住在這三戶人家,第二排——在街左面,
第三排——就住在井邊的那戶人家和毗連的四個院子。」

彼得羅策馬來到他跟前,問:「沒有聽見什麼消息嗎?問過沒有?」

「這裡連個消息毛兒都聽不到。可是,小伙子,這兒的蜂蜜可真多。一個老太
婆家裡就有三百箱。夜裡咱們一定要偷點兒吃!」

「哼,哼,別胡鬧!不然的話我可要按你!」

彼得羅皺起眉頭,策馬而去。

哥薩克們分散住了下來。安置好了馬匹。天也黑了。各戶房主人給哥薩克們開
了晚飯。連隊的哥薩克和這個村的哥薩克坐在院子裡去年砍的赤楊樹枝堆上,天南
地北地聊了一陣,就各自睡覺去了。

第二大早晨,就從村子裡開拔了。差不多快到庫梅爾任斯克的時候,一個通信
員追上了連隊。彼得羅拆開文件袋,在鞍子上搖晃著,看了半天,伸出去的手吃力
地拿著那張紙,彷彿很重似的、葛利高裡來到他跟前。

「有命令來?」

「是啊!」

「怎麼說的?」

「說是……命令我把連隊交出去。調我的同齡人回去,要在卡贊斯克組建第二
十八團。炮兵和機槍手也要調去。」

「那麼其餘的人到哪兒去呀?」

「喏,上面寫著哪:『到阿爾任諾夫斯克去,接受第二十二團團長的指揮。火
速前進。』真他媽的!還要『火速』前進!」

拉特捨夫湊了過來,從彼得羅手裡拿過命令。彎起眉毛,龕動著噘起的厚嘴唇,
讀了起來。

「前進!」彼得羅大聲喊。

連隊又動了起來,緩步向前走去。哥薩克們扭回頭,關注地打量著彼得羅,等
著他說話。彼得羅在庫梅爾任斯克宣讀了命令。年紀大點的哥薩克忙亂起來,準備
往回返。大家商量好,在鎮上休息一天,第二天一早就各奔前程。彼得羅整天都在
找機會跟弟弟談談,他來到弟弟住的房子。

「咱們上操揚上去走走。」

葛利高裡默默地走出大門。米吉卡·科爾舒諾夫追上了他們,但是彼得羅冷冷
地請求他說:「你去吧,米特裡。我想跟弟弟談談。」

「可——可以,」米吉卡懂事地笑了笑,停下了腳步。

葛利高裡斜眼看著彼得羅,知道哥哥想要跟他談很嚴肅的事情。他避開意料的
話題,故意輕鬆活潑地開口說:「真是怪得很!剛離家不過一百俄裡,可是人已經
不一樣了。說話也跟咱們不同,房子也是另一種式樣了,像是舊教徒的房舍。你看,
大門上都有木頭門樓,像座小教堂。咱們那兒沒有這種門樓。還有這個,」他指了
指眼前的一處漂亮家宅說,「圍牆腳也都鑲了木板;是為防止屋牆的木頭腐爛,是
不是這個道理,啊?」

「算了吧。」彼得羅皺起眉頭說。「你別說這些啦……等等,咱們到籬笆旁邊
去說吧。人們都在瞅咱倆呢。」

從操場上過往的婦女和哥薩克都好奇地打量著他們。一個老頭子,身穿沒有扎
腰帶的藍襯衣,戴著因年久帽箍褪成粉紅色的哥薩克制帽,停住腳步,問:「你們
要在這裡休息嗎?」

「我們想休息一天。」

「有餵馬的燕麥嗎?」

「還有點兒,」彼得羅回答說。

「要沒有,就到我家裡去,我可以給你們兩升。」

「謝謝啦,老大爺!」

「上帝保佑……到我家去吧。那就是我的房子,綠色鐵房頂的那幢房於。」

「你想談什麼呀?」葛利高裡忍不住皺起眉頭問。

「什麼都談談,」彼得羅不知道為什麼負疚地苦笑一聲,用嘴角咬住麥色的胡
子,說道。「葛利沙特卡,碰上這樣的年月,說不定咱們再也見不到啦……」

彼得羅的苦笑和童年時代就留下來的親切的稱呼「葛利沙特卡」,使葛利高裡
痛苦的、還沒有完全形成的對哥哥的敵意突然消逝了。彼得羅親切地望著弟弟,一
直還在苦笑著。他的嘴唇一動,抹去了笑容,臉立刻板了起來說:「你看,這些壞
蛋,把人們搞得互相分離疏遠,就像犁燁耕起的泥土:一部分——翻到這面來,另
一部分——翻到那面去。真是魔鬼般的生活,可怕的年月!誰也不知道誰心裡在想
什麼……就拿你來說吧,」他猛地話鋒一轉:「你看,你是我的親弟弟,可是我並
不瞭解你,真的!我感覺得到,你好像離我越來越遠……我說得對嗎?」他又自己
回答說:「說得對。你的思想在動搖,打不定主意……我擔心你會跑到紅軍那邊兒
去……葛利沙特卡,你直到現在還沒有認清自己。」

「那麼你認清了嗎?」葛利高裡一面問,一面望著夕陽正往看不見的霍皮奧爾
河對岸白堊的山峰後面落下去,看著天邊火紅的晚霞和像燒焦了的棉花似的、飄流
的黑雲。

「我已經認清了。我已經走上了應走的道路。誰也不能把我從這條路上拉開!
葛利什卡,我決不會像你這樣搖擺不定。」

「是嗎?」葛利高裡勉強擠出了一絲憤憤的笑意。

「我決不會!」彼得羅怒沖沖地捲了卷鬍子,不停地眨著眼睛,像被陽光照得
眼花了似的。「你就是用套也別想把我拉到紅軍那面去。哥薩克社會反對這幫傢伙,
我也反對他們。我不能違反哥薩克的意志,決不會那樣幹!這麼說吧……我沒有跑
到他們那邊去的理由,走的不是一條路!」

「別談這些啦,」葛利高裡疲倦地央求說。

他首先向自己的住處走去,搖晃著微駝的肩膀勉力移動著腳步。

彼得羅在大門口放慢了腳步,問:「你告訴我,我好知道……葛利什卡,告訴
我,你不會跑到他們那邊去吧!」

「難說……我不知道。」

葛利高裡無精打采地勉強回答說。彼得羅歎了一口氣,但是不再問了。他很激
動,臉色難看地走了。不論是他,還是葛利高裡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從前聯繫著他
們的道路,已經長滿往昔經歷的荊棘,荒蕪阻塞,再也不能心心相通了。就好像山
溝頂上的一條被羊蹄子踏出的小路,蜿蜒曲折,沿著山坡伸延下去,但是突然在一
個拐彎的地方,小路鑽進了溝底,像被切斷一樣不能通行了——前進無路,艾蒿叢
生,像牆一樣擋住了,變成一條死路。

……第二天,彼得羅率領半個連回維申斯克。其餘的青年哥薩克則由葛利高裡
率領,開赴阿爾任諾夫斯克。

從早上起,太陽就無情地蒸烤著大地。籠罩著玄褐色蜃氣的草原像口蒸鍋一樣
一隊伍後面的藍天上,閃耀著霍皮奧爾河沿岸紫色的山峰,眼前是一片像粼粼水波
似的黃沙,渾身大汗淋漓的馬匹在騎士們的身下一步一步地搖晃著。哥薩克們的臉
都變成了褐色,被太陽曬得褪色了、鞍墊、馬鐙、籠頭上的金屬部件曬得都燙手,
連樹林裡面也都不涼快了,熱氣悶人,處處散發著大雨將至的暑熱。

沉重的苦悶壓垮了葛利高裡。一整天,他在馬上悠晃著,斷斷續續地想著未來
的日子;像撥弄項鏈上的琉璃珠一樣,在腦子裡玩味著彼得羅的那些話,無聊得很。
苦艾又酸又澀。醉人的氣味令人唇焦,大道被暑熱蒸烤得直冒煙。金袍色的草原仰
面暴曬在驕陽下。旱風掠過草原,吹伏沙沙作響的青草,捲起陣陣黃沙和塵埃。

傍晚,一層透明的薄霧遮住了太陽。天空變成了灰色。西天湧起了一片濃重的
烏雲,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裡,下垂的雲腳緊踏在迷離恍惚紡得纖細的地平線上。後
來,烏雲被風吹著,拖著惱人的、低垂的玄褐色尾巴,圓形的雲頭閃著砂糖似的白
光,威嚴地飄去。

隊伍第二次渡過庫梅爾加河,鑽進楊樹林的圓頂綠陰下、微風吹來,樹葉的背
面像波浪似地翻滾起來,閃耀著藍白色的光亮,和諧、低沉地沙沙作響。霍皮奧爾
河對岸的什麼地方,從白亮的雲邊向大地上撒下夾雜著雹於的斜雨,彩虹像一條五
色的帶子纏繞著雨絲。

隊伍在一個荒僻的小村子裡宿營了。葛利高裡收拾完戰馬,便往養蜂場走去。
主人是一個卷髮的、年邁的哥薩克,他把落在大鬍子上的蜜蜂拂下來,神色惶恐地
對葛利高裡說:「這箱蜂子是前幾天才買的。運回來以後,不知道為什麼幼蜂全都
死啦。你看,蜜蜂正在往外抬死蜂呢,」他在一隻鑽滿了小孔的蜂箱前面停下來,
指著蜂房的出口說。密密麻麻的蜜蜂正在不停地往出日外搬運幼蜂的屍體,叼著它
們嗡嗡叫著飛去。

主人惋惜地瞇縫著紅眼睛,傷心地吧嗒著嘴。他走起路來一衝一衝的,用力揮
著雙手,姿勢非常難看。他沒有安靜的時候,很粗魯,動作像旋風似的,總是匆匆
忙忙,令人心神不安;在這裡,在這有一大群蜜蜂正在和諧地進行緩慢、明智勞動
的養蜂場裡,顯得完全是多餘的。葛利高裡有點兒不懷好意地仔細打量起他來。這
種感情是不由自主地產生的,是這個寬肩膀上了年紀的哥薩克一陣陣的大聲刺耳的
談話引起的:「今年的蜂蜜收成很好。香薄荷開得很旺盛,都是從這種花上採來的
蜜。框養要比箱養好得多。你看我正在搞……」

葛利高裡喝著茶,攙著稠得像槳糊一樣香甜的蜂蜜。蜂蜜散發出香薄荷、三葉
草和草花的香味。主人的女兒——一個很漂亮的高個子的守活寡的女人——管斟茶。
她的丈夫跟著紅軍走了,所以主人很慇勤,很老實。老爸爸沒有注意到女兒緊緊抿
著兩片不很鮮艷的薄嘴唇,從眼睫毛下迅速地打量著葛利高裡。她伸手去拿茶壺,
這時候葛利高裡就看見了她那像松焦油一樣黑的、捲曲的腋毛。她那探索好奇的目
光和他的相遇了好幾次,他甚至覺得,他們的目光相遇後,年輕的哥薩克女人的雙
頰泛起了紅暈,嘴唇角上露出了隱約的微笑。

「我在內室給您鋪床,」喝完茶以後,她夾著枕頭和車毯走過客人身邊時說,
並用毫不掩飾的飢餓目光去挑逗葛利高裡。拍打著枕頭,她彷彿順便說說,模糊不
清地快口對他說:「我睡在板棚下面……家裡悶得很,蚤又咬……」

葛利高裡剛一聽到主人的打鼾聲,就脫掉靴子,到板棚裡去找她、她躺在一輛
卸掉前轅的大車上,在自己身旁給他讓出一塊地方,把羊皮襖往自己身上拉了拉,
兩條腿靠在葛利高裡身上,就沉默了;她的嘴唇又乾又硬,有一種洋蔥味兒和久無
人問津的、清新的氣味。葛利高裡枕著她那黝黑的細胳膊,一直睡到無快亮。她徹
夜使勁把他抱在懷裡,沒完沒了地跟他親熱,凋笑中把他的嘴唇都咬出了血,他的
脖子。胸膛和肩膀上到處都留下了她那尖細的、像小野獸似的牙齒在狂熱親吻時咬
出來的斑斑痕跡,雞叫三遍以後,葛利高裡準備跑回內室去,但是她卻死抱住他不
放。

「放開我,親愛的,放開我,我的小寶貝!」葛利高裡央告著,下垂的小黑胡
子裡帶著微笑,想要悄悄地掙脫出來。

「再躺一會兒……躺下來!」

「要知道人家會看見的呀!你瞧,天快亮啦!」

「亮吧,管它呢!」

「要是叫你父親看見了呢!」

「爸爸早就知道。」

「他怎麼會知道!」葛利高裡驚愕地顫動了一下眉毛。

「是這麼回事……」

「真是太神啦,他是怎麼知道的呢?」

「要知道,他……他昨天對我說:如果有軍官來和你凋情,你就跟他睡去,求
他多多關照,不然的話,就會為了格拉西卡把馬牽走,或者還會拿些別的東西……
格拉西姆是我丈夫,他跟著紅軍走啦……」

「原來是這樣!」葛利高裡嘲笑說,但是心裡卻很不是味兒解鈴還是繫鈴人,
她立即就驅散了這片烏雲。她親熱地貼在葛利高裡的胳膊上,哆嗦了一下,說:
「我那個男人可不像你這樣……」

「那他是怎麼樣的呢?」葛利高裡已經清醒的眼睛望著發白的天空,很感興趣
地問,「是個廢物……病鬼……」她信任地往葛利高裡身邊湊湊,話語裡帶著哭泣
聲音。「我跟他過得沒有一點兒樂趣……他不能討女人家喜歡……」

一個陌生的、像孩子一樣天真的靈魂自然地在葛利高裡面前展開了,就像一朵
吸足了朝露的怒放的小花。這使葛利高裡陶醉,激起他的愛憐之心;葛利高裡憐憫
她,溫柔地撫摸著自己萍水相逢的女人的亂蓬蓬的頭髮,閉上了疲倦的眼睛。

從屋簷的蘆葦棚頂透進西沉的月亮的餘暉。一顆流星從天上墜下,向地平線飛
去,在灰白的天空上留下了一道冷凝的磷光。母鴨在水塘裡唄狐召喚,公鴨用沙啞
聲調含情脈脈地回應,葛利高裡帶著倒空了的、又注滿甜言蜜語的疲倦身軀,輕飄
飄地走回內室、他朦朧睡下,玩味著唇邊殘留的她嘴唇上的鹹味兒.腦於裡還唸唸
不忘那個哥薩克少婦苛求愛撫的身子和身上的氣味——一種由香薄荷蜂蜜和汗混合
成的複雜氣味。

過了兩個鐘頭,哥薩克們把他叫醒。普羅霍爾·濟科夫給他備好馬,牽到大門
外。葛利高裡和主人告別,堅定地忍受著他視線中模糊的敵意,朝正往屋於裡走去
的主人的女兒點了點頭。她低下腦袋,塗得不很鮮艷的、薄薄的嘴角上浮著笑容和
模糊的遺憾的苦悶表情。

葛利高裡順著胡同走著,不斷回頭顧盼,胡同像一張弓,繞過他曾住宿的院於,
所以他能看見,被他溫存過的哥薩克少婦正扭回頭,把瘦削的、曬得黝黑的手巴掌
遮在眼睛上,隔著籬笆目送他。葛利高裡懷著突然襲來的惆悵心情回頭張望,企圖
想像她的面部表情和她的整個身影——可是看不見。只能看到哥薩克少婦戴著白頭
巾的腦袋慢慢地扭著,追蹤著他。向日葵的花盤就是這樣扭著,追逐著慢悠悠地環
行的太陽。

科台活伊·米哈伊爾被像犯人似的從維申斯克送往前線、他到了費多謝耶夫斯
克鎮,鎮長叫他逗留了一天,然後重義押回維申斯克。

「你們為什麼又要把我押回去呀?」米哈伊爾問鎮公所的文書。

「維申斯克有公文來,」文書不很情願地回答說。

原來是米哈伊爾的母親在村民大會上跪著央告老頭子們,於是他們就以村社的
名義寫了一份請願書,說米哈伊爾·科捨沃伊是家庭的惟一贍養人,所以請求改判
他做苦工。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親自帶著請願書去見維申斯克鎮的鎮長。請求被
批准了。

鎮長在鎮公所裡對立正站在他面前的米什卡大喊大叫了一陣,然後降低嗓門兒,
氣哼哼地結束說:「我們不能把保衛頓河的任務交給一個布爾什維克!現在你到種
馬牧場去以觀後效。狗崽子,你給我小心點兒!我是可憐你的母親,要不然哪……
滾吧!」

米什卡已經無人押送,自由地走在曬得滾燙的大街上。肩上的行李壓得肩膀生
疼.被一百五十里的長途跋涉累壞了的雙腿完全不聽使喚了。入夜,他才筋疲力盡
地回到村子,第二天便出發到牧場去,母親大哭了一場,拚命親吻了一陣,母親衰
老的臉和第一次發現的她頭上的銀絲,都牢牢地留在他的腦海裡。

從卡爾金斯克鎮往南,是長二十八俄裡、寬六俄裡的一片從未開墾的草原。這
塊幾萬俄畝的上地、是用來牧放鎮上的公用種馬的,所以叫種馬牧場。每年過葉戈
爾節的時候,就從維申斯克的過冬馬廄裡把那些在那裡過冬的種馬趕到牧場上來。
用鎮上的公款在牧場當中修建了一座馬廄,有可以容納十八匹馬的夏季露天馬架和
一排供馬館、場長和獸醫居住使用的木頭營房。維申斯克鎮地區的哥薩克把騾馬送
來配種,獸醫和場長對騾馬檢驗得非常仔細,每匹騾馬的身高不能低於兩俄尺,年
齡不能小於四歲。健壯的騾馬每四十匹為一群。每匹種馬把自己的一群領到草原上
去,醋勁兒很大地監視著騾馬,米什卡騎著自己家裡僅有的一匹騾馬。母親送別他
的時候,用圍裙擦著眼淚說:「驟馬也許能配上……你好好照看它,別累壞了。讓
它再生一匹馬——我們非常需要再有一匹馬!」

晌午時分,米什卡透過瀰漫在窪地上的霧氣,看見了營房的鐵皮屋頂、籬笆和
被霉雨天氣侵蝕成灰色的馬棚板頂於。他把騾馬緊趕了一陣;爬上了高崗,就清清
楚楚地看見了那些房舍和房舍後面一望無際的乳白色草原。在東邊很遠的地方,有
些棕色的斑點在閃動,一群馬正往水塘飛奔;馬群旁邊有一個騎馬的馬悺——就像
粘在玩具馬上的玩具人一樣——在跟著跑。

走進院子,米什卡下了馬,把韁繩拴在台階欄杆上,走進屋子。在寬敞的走廊
裡,遇上了一個馬悺,是個個子不高、滿臉雀斑的哥薩克。

「你找誰?」他從頭到腳仔細地打量著米什卡,很不客氣地問。

「我想見見場長,」

「想見斯特魯科夫?不在,出去啦。副場長薩扎諾夫在。左邊第二個門……你
有什麼事?你是從哪兒來的?」

「我是到你們這兒來當馬悺的。」

「什麼人他們都往這兒塞……」

他嘟噥著往門口走去。搭在肩上的韁套拖在身後的地板上;這位馬館開開門,
背朝著米哈伊爾站在那裡,揮了一下鞭子,已經變得很和藹地說:「老弟,我們的
活兒可是很苦的呀。有時候兩天兩夜都離不開馬房。

米什卡觀察著他那伸不直的脊背和彎得厲害的雙腿,哥薩克醜陋身形上的每一
根線條,在門口的亮處,都顯得異常突出和清晰。馬悺的兩條像車輪一樣的彎腿,
使米什卡高興起來。就像在本桶上騎了四十年似的,「他一面暗自發笑,一面用眼
睛尋覓著門包手,想道。

薩扎諾夫莊重。冷淡地接待了新來的馬悺。

場長——一個健壯的哥薩克,阿塔曼斯基團的司務長阿法納西·斯特魯科夫—
—不久也從什麼地方回來了。他命令把科捨沃伊列人給養編製,帶他來到被白色的
暑熱烤得燙人的台階上。

「會馴馬嗎?幹過?」

「還沒有學到家,」米什卡坦白地承認說,只見場長被暑熱蒸曬成黃褐色的臉
突然生動起來,掠過一陣不滿的表情。

場長搔著汗濕的脊背,扭著強健的肩胛骨,呆滯地瞅著米什卡兩眼當中的地方。

「會用套索套馬嗎?」

「會。」

「愛惜馬嗎?」

「愛惜。」

「它們也跟人一樣,只是不會說話罷了。要愛惜它們,」他命令說,突然又無
緣無故地發起脾氣,大聲喊:「要愛惜馬,更不用說用鞭子抽它們啦!」

場長臉上的表情有一會兒變得聰明生動,但是馬上又全消逝了,臉上的每一根
線條都結上了一層愚蠢冷漠的硬皮。

「結婚了嗎?」

「沒有。」

「真是個傻瓜!該結婚啦,」場長高興地說。

場長若有所期地沉默了一會兒,朝草原敞開的胸膛看了看,然後打著呵欠走回
屋子裡。這次談話以後,米什卡在一個月的牧馬生活中,再沒有聽見他說過一句話。

種馬場上一共有五十五匹種馬。每個馬悺要看管兩群或三群馬分配米什卡看管
的一個大馬群是由一匹叫「巴哈爾」的。強壯的老種馬悺著,另外還有一小群,約
有二十匹騾馬,率領這群騾馬的種馬叫「巴納利內」場長把這裡最機警強悍的馬館
索爾達托夫·伊利亞喚來,囑咐他說:「這是個新來的馬悺,韃靼村人,叫科捨沃
伊·米哈伊爾。把巴納利內和巴哈爾那兩群馬交給他,給他一根套索。他就住在你
們棚子裡。告訴他地方。去吧。」

索爾達托夫默默地點上煙,朝米什卡點了點頭:「咱們走吧。」

在台階上,他用眼睛盯著米什卡那匹被太陽曬得無精打采的驟馬問:「是你的
牲口嗎?」

「是我的、」

「懷馬駒了嗎?」

「沒有。」

「讓它和巴哈爾配一配。我們這匹種馬是從皇家馬場弄來的,是半英國種的馬。
跑得可快啦!……好,上馬吧」

他們並緩走去、馬在沒膝深的草裡走著。營房和馬廄已經都遠遠地留在後面。
前面,輕柔的藍色煙霧繚繞升起,草原莊嚴地沉默無語。疲倦的太陽躲在天邊的一
堆蛋白色雲彩後面,暑熱蒸曬的青草散發出陣陣濃郁的清香、右面日羅夫水塘在模
糊的凹地深處喜笑顏開地閃著珍珠般的光芒。四周——極目望去——是漫無邊際的
碧綠、浮動著的蜃氣、中午的暑熱籠罩著的原始草原和地平線上——遠不可及的。
像神話中的——乳峰高大的灰色丘崗。

草原的草從根到葉都是油黑、濃綠,草尖在太陽光下卻呈銅綠色。還沒有成熟
的羽茅渾身毛烘烘的雜生在野草中,寄生的絲子纏繞在羽茅草上,冰草伸著結了籽
的小腦袋拚命在往有陽光的地方鑽。有些地方胡亂生著些緊貼在地上的矮小的馬鞭
草,中間偶爾夾雜著些鼠尾草,接著又是一大片,像滿潮的河水一樣氣勢洶洶的羽
茅,中間夾雜著盛開著各色花朵的野草:燕麥草、黃山芥和陳葛——這是一種堅忍
不拔,冷若冰霜的草,凡是它生長的地方一定要把其他各種雜草都擠走。

兩個哥薩克默默地走著、米什卡體驗到了一種他已經很久以來沒有體驗到的柔
順的寧靜心情。廣漠草原的寧靜和難以理解的莊嚴。肅穆使他感到壓抑。他的同伴
把兩隻儘是雀斑的手交叉放在鞍頭上,彷彿是在領聖餐似的。身於伏到馬鬃上,睡
著了。

一隻野雁從腳底下飛起來,在凹地上盤旋,白色的羽毛在陽光中閃爍。從南方
吹來的、也許是清晨翻耕過亞速海的熏風把野草吹得低下頭去。

過了半個鐘頭,他們來到了一個正在白楊池邊牧放的馬群跟前。索爾達托夫醒
了,他在馬鞍上伸著懶腰,懶洋洋地說:「這是洛馬金·潘捷柳什卡的馬群、怎麼
不見他。」

「這匹種馬叫什麼名字?」米哈伊爾欣賞著這匹淺棕色的長身軀的頓河馬,問
道。

「它叫弗拉澤爾。是匹凶悍可惡的種馬!你瞧瞧它眼睛瞪得有多大!看它,把
馬群領走啦!」

弗拉澤爾朝一旁走去,騾馬亂哄哄地一大群,也跟著走了。

米什卡接過了交他看管的兩個馬群,把自己的行李放到野營帳篷裡。他來以前,
帳篷裡住著三個人:索爾達托夫、洛馬金和一個雇來的馬悺——已經不很年輕的、
沉默寡言的哥薩克圖羅韋羅夫。索爾達托夫是他們的頭頭。他很高興地給米什卡介
紹馬悺的職責,第二天就把種馬們的脾氣和習性講給米什卡聽,然後笑盈盈地給米
什卡出主意說:「按規矩,工作的時候應當騎自個兒的馬,不過你要是一天到晚騎
著它跑,就會把馬累死啦——你把它放到馬群裡去。騎上別的馬,要經常替換。」

米什卡眼看著他從馬群裡趕出一匹騾馬,讓它跑了一會兒,就習慣、麻利地投
去套索。給它備上米什卡的馬鞍子,把這匹後腿直打蹲兒。渾身直哆嗦的騾馬牽到
米什卡面前。

「騎上去。大概,這還是一匹生馬,鬼東西!騎上去呀!」他右手使勁拉著馬
韁繩,左手按著騾馬直打響鼻的鼻子,生氣地喊道。「對待馬要溫柔點兒。在馬棚
裡你要這樣對種馬說:『靠那邊兒去!』它就會貼到馬架子那面去,這可不能胡鬧!
要特別小心巴哈爾,不要靠近它,它會踢人的,」他扶住馬鐙,親熱地拍著倒動著
蹄子的騾馬那硬邦邦的、像黑緞子一樣光亮的乳房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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