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上一頁返回目錄下一頁


第六卷 第四十二章

作者:肖洛霍夫

第二天早晨醒來以後,葛利高裡想起了跟葉爾馬科夫和梅德韋傑夫的談話,他
已經不像夜裡醉得那麼厲害,很容易就想起了有關推翻政權的談話。他開始明白,
跑到利霍維多夫這兒來酗酒原是具有明確目的的:想鼓動他發動政變。具有左傾情
緒的哥薩克,反對已經公開表示要到頓涅茨對岸去跟克拉斯諾夫的頓河軍聯合的庫
季諾夫,正在策劃一個陰謀,企圖徹底脫離頓河政府,在自己佔領的地區建立一個
沒有共產黨員參加的、類似蘇維埃的政權。他們想把葛利高里拉到自己這邊來,而
對叛軍陣營內部一旦發生內江的災難性後果卻毫無認識,雖說紅軍在頓涅茨方面受
到一些損失,但是它仍然可以在任何時候,毫不費力地連同他們的「內訌『一起消
滅。」全是兒戲,「葛利高裡心裡說,然後從床上一躍而起。穿好衣服,他把葉爾
馬科夫和梅德韋傑夫叫醒,請他們到內室來,緊緊地關上了門。

「聽我說,弟兄們:我請求你們把昨天談的事情統統忘掉,別再亂說,不然你
們要吃虧的!問題不在於誰當司令。也不在於庫季諾夫,而在於咱們已經被包圍,
咱們就像被裝在打了箍的桶裡。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桶箍就會把咱們箍死。我們
的團隊不能指向維申斯克,應該開赴米吉林,指向克拉斯諾庫特斯克,」他強調說,
眼睛一直在盯著梅德韋傑夫那憂鬱、冷漠的臉。「孔德拉特,你別再去擾亂人心啦!
你們動腦筋想一想,就會明白:如果咱們一開始更換司令,搞什麼政變,咱們就完
蛋啦。咱們要不就投靠白軍,要不就投靠紅軍。想站在中間是不成的,——他們會
把咱們擠死。」

「不過,咱們說的那些話可不能往外傳哪,」葉爾馬科夫扭過臉去,請求說。

「就當咱們什麼也沒有說過,不過我有個條件,你們別再鼓動哥薩克啦。庫季
諾夫和他的同夥有啥呢?他們並沒有實權,——我要盡最大力量來帶好我這個師。
庫季諾夫那幫人,很壞,這是沒說的,而且他們還想要咱們去跟士官生攀親,這是
一定的。不過咱們往哪兒去呢?咱們所有的活路都被切斷啦!」

「真是這樣……」梅德韋傑夫勉為其難地同意說,在整個談話過程中,第一次
抬起憤怒的、狗熊似的小眼睛朝葛利高裡看了看。

這以後,葛利高裡又在離卡爾金斯克很近的村莊裡接連喝了兩夜,花天酒地混
日子。連他的鞍褥上都浸滿了酒味。多少娘兒們和失去了姑娘艷美的姑娘跟葛利高
裡做過露水夫妻,恩愛一時。但是一到第二天早晨,葛利高裡享膩了這種習以為常
的尋歡作樂的艷福,就像是在想別人的事情一樣,清醒。冷漠地想:「這半輩子,
我什麼世面都見過啦,什麼苦頭也吃過啦。愛過許多娘兒們和姑娘,騎過多少匹好
馬……唉!……我踐踏過草原,嘗過當爸爸的滋味兒,殺過人,自己也過過幾次鬼
門關,也曾耀武揚威。生活還能給我什麼新玩意兒呢?再也沒有什麼新玩意兒了!
死也無憾啦。一點兒也沒有什麼可怕的啦。仗也可以像財主賠錢一樣,不冒什麼風
險地去打。反正不會有什麼大輸贏!」

童年時代的情景像陽光燦爛、萬里無雲的晴大,在斷斷續續的記憶中飄過:落
在石頭牆上的白頭翁,葛利什卡的兩隻光腳踏在滾熱的沙土裡,莊嚴。肅穆,兩岸
綠樹成陰,倒影映在河水裡的頓河,少年夥伴們天真的臉,身段勻稱的年輕的母親
……葛利高裡用手掌遮上眼睛,許多熟識的臉,一樁樁的往事,有時完全是些微不
足道的,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卻深深地印在腦海裡的瑣事在意識的目光中滑過,早
被遺忘的,已經死去的人們的聲調、言談的片斷和各種腔調的笑聲,在腦海裡響起
來。記憶的光芒又照到早已忘卻的、曾見過的自然景物L 去,葛利高裡眼前突然耀
眼地展現出——廣闊的草原、夏天的大道、牛車、坐在車前的父親、牛、殘留著莊
稼收割後的金黃色硬茬子的田地。大道上的一群烏鴉……葛利高裡在像亂網線一樣
混亂的記憶中翻騰舊賬時,在不知流逝何方的往昔中碰上了阿克西妮亞,想道:
「親愛的!忘不掉的人呀!」於是厭惡地避開了睡在自己身旁的女人,歎息著,焦
急地等待著亮天。太陽剛開始用紫紅的花邊和金黃色的絛帶鑲飾東方的天空的時候,
他就起床了,洗洗臉,牽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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