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上一頁返回目錄下一頁


第六卷 第四十四章

作者:肖洛霍夫

葛利高裡又在克利莫夫卡村附近參加了一次戰鬥。中午時分,在村頭幾家院落
附近互相射擊起來。過了不久,紅軍的散兵線攻進了克利莫夫卡。穿黑帆布制服的
水兵——波羅的海艦隊一艘軍艦上來的——在左翼緩慢、齊整地向前推進。他們勇
猛衝鋒,把卡爾金斯克叛軍團的兩個連趕出了村子,逼得他們不得不順山溝向瓦西
列夫斯基村逃去。

當優勢已經開始轉向紅軍的時候,在小山崗上注視著戰鬥進程的葛利高裡,用
手套向牽著他的馬站在一輛裝著於彈的兩輪車旁邊的普羅霍爾·濟科夫招呼了一下,
然後跳上還在走著的馬;他繞過一道山溝,向古森卡飛馳而去,他知道第二團的一
個預備騎兵連隱蔽在那裡的村外樹林中。他飛越過果園和籬笆,向連隊隱蔽的地方
馳去。他從遠處看見下了馬的哥薩克們和拴在樹樁上的戰馬以後,就拔出馬刀,命
令道:「上馬!」

二百名騎兵頃刻之間都上了馬。連長迎著葛利高裡跑來。

「出擊嗎?」

「早就該出擊啦!你卻在這裡瞎等!」葛利高裡瞪大眼睛說。

葛利高裡勒住馬,跳下來,好像是故意磨蹭時間似的,緊馬肚帶(渾身大汗、
急躁不安的馬轉來轉去,不叫他勒緊那條穿過鞍褥的勝帶,大口地喘著氣,從胸膛
裡發出呼哧呼哧的響聲,惡狠狠地呲著牙,總想用前蹄從旁扒葛利高裡)。把馬鞍
子緊好以後,葛利高裡把腳伸進馬鐙;他看也不看那正在傾聽越來越急的射擊聲的、
不知所措的連長,喊道:「現在由我來率領連隊出擊。到村口前排成縱隊,前進!」

葛利高裡在村外把連隊列成騎陣;試了試馬刀是不是可以很容易地從刀鞘裡抽
出來;他離開連隊約三十沙繩遠,便策馬向克利莫夫卡飛馳而去。在一道從南面婉
蜒伸向克利莫夫卡的小山崗上,他駐馬觀看。退卻的紅軍騎兵和步兵正在村子裡亂
跑,裝載著一類輜重的兩輪大車和四輪馬車也在奔逃。葛利高裡扭過半邊身子,朝
連隊喊:「拔出馬刀!衝鋒!弟兄們,跟我來!」他很容易地拔出馬刀,第一個大
喊:「烏拉——啊——啊!……」他全身感到一陣冷和一種熟悉的輕飄飄和快意,
放馬衝去。左手中拉得像弓弦一樣緊的韁繩在顫抖,舉到頭頂的馬刀在飛鳴,劈開
迎面吹來的風。

一片很大的、在春風中飄蕩的白雲,一時遮住了太陽,灰色的雲影追過了葛利
高裡,顯得那麼緩慢地沿著山崗向前飄去。葛利高裡把視線從越來越近的克利莫夫
卡的院落轉移到這片順著潮濕的褐色上地滑去的陰影,轉移到一片在他前面往什麼
地方奔的淺黃色、令人愉快的陽光上。突然腦子裡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追趕那
片在地上跑的光亮的願望,葛利高裡把馬一夾,放馬全速跑去,——追著。追著,
離那道把光和影隔開的、移動的界線越來越近了。他又拚命跑了幾秒鐘——伸出去
的馬頭上已經一片陽光,馬身上的棗紅色的毛閃著耀眼的亮光。正在葛利高裡越過
那片隱隱約約的雲影邊緣的時候,突然從胡同裡傳出急促的射擊聲。風立即把槍聲
送來,越離越近、越來越響。又過了一瞬間——葛利高裡從自己馬的蹄聲、子彈聲
和在耳朵裡嗡嗡叫的風聲中,已經聽不到身後連隊奔馳的轟鳴聲了。馬群沉重的、
震撼著潮濕的處女地的奔騰聲,好像已經從他的聽覺中消失,——彷彿已經離他遠
去,在消逝。一剎那,迎面響起了猛烈的射擊聲,就像人們往火堆裡投進了於柴,
僻啪一陣亂響;成群的子彈嗖嗖叫著。葛利高裡在慌亂和恐怖中回頭一看。不知所
措的絕望心情和憤怒使他的臉痙攣起來,變得非常難看。連隊扔下葛利高裡,掉轉
馬頭,往回跑去。不遠的地方,連長騎在馬上亂轉,笨拙地揮舞著馬刀,哭號著,
扯著破嗓子,沙啞地大聲喊叫。只有兩個哥薩克跑到葛利高裡跟前來,還有普羅霍
爾·濟科夫,他收緊韁繩,掉轉馬頭,朝連長跑去。其餘的人都四散奔回,把馬刀
插進鞘,拚命在用鞭子抽馬。

葛利高裡只在剎那間,曾減慢速度,想弄清身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
連隊並未遭受損失就突然往回逃竄。在這一剎那,他意識到:不能向後轉,不能逃
走,——而是要向前衝!他看到,在離他有一百沙繩遠,胡同裡的籬笆後面,有七
名紅軍戰士正在一輛裝著機槍的馬車邊忙活,企圖掉轉機槍槍口,掃射向他們衝來
的哥薩克;但是在這麼狹窄的小胡同裡,顯然是很難做到的:機槍沉默無聲,步槍
的射擊聲也越來越稀疏,葛利高裡覺得子彈的嘯聲也越來越弱了。葛利高裡撥馬走
正,想越過一道從前用來圍擋果園的、倒塌的籬笆,衝到這條胡同裡去。他把視線
離開籬笆,不知怎麼突然就像用望遠鏡看到了似的,清晰地看到水兵們已經在他身
旁,他們正在忙亂地往下卸馬,看見了他們骯髒的黑帆布制服和緊扣在頭上、把臉
變成圓得非常滑稽的無簷帽。兩個水兵砍斷了馬套,第三個把腦袋縮迸肩膀,在機
槍旁邊忙活,其餘的人站著或跪在地上,用步槍向葛利高裡射擊。跑得越近,看見
他們的手正在扳動步槍的大栓,聽見了尖利的,朝他打來的槍聲。槍聲很急,一聲
跟一聲,槍托子也那麼迅速地在他們肩頭跳動,這倒使渾身大汗的葛利高裡充滿了
愉快的信心:「他們打不中的!」

籬笆在馬蹄下咯吱響了一聲,被甩在後面了。葛利高裡舉起刀,瞇縫起眼睛,
選中了最前面的那個水兵。腦子裡又冒出了一個恐怖念頭:「他們正對準我射擊…
…馬直立起來……把我扔下來……他們就會把我打死!……」已經朝他打了兩槍,
彷彿是從遠處傳來一陣喊聲:「我們活捉他!」眼前是一張英勇的、前額光光的、
張牙露齒的臉,無簷帽的飄帶迎風亂舞,帽箍上的金字已經褪色,暗淡無光……葛
利高裡緊踏馬鐙,揮刀砍去——覺得刀鋒黏糊糊地砍進了水兵柔軟的、有彈性的身
軀。第二個水兵脖子很粗、身體健壯,開槍打穿了葛利高裡左肩上的肌肉,當即就
被普羅霍爾·濟科夫的馬刀削去半邊腦袋,倒在地上。葛利高裡撥馬朝近處的槍栓
響處衝去。一個黑乎乎的步槍口正從裝著機槍的馬車後面伸出,直對著他的臉。他
使勁把身子往左一歪,連馬鞍子都活動了,呼哧直喘的發瘋的馬也跟著晃了一下,
躲開了在他頭頂尖聲號叫的死神,在馬躍過機槍馬車的車轅時,砍死了那個開槍的
水兵,水兵的一隻手還沒來得及用槍栓把第二顆子彈頂進槍膛。

在短短的一瞬間(後來這一瞬間在葛利高裡的腦子裡卻變成非常漫長的一段時
間)他砍死了四名水兵,也不聽普羅霍爾·濟科夫的呼叫,又去追趕藏在胡同拐彎
處的第五個水兵。但是這時趕到葛利高裡面前去的連長抓住了他的馬籠頭。

「你往哪兒去呀?!他們會把你打死的!……板棚後面他們還有一挺機槍呢!」

又趕來兩個哥薩克和普羅霍爾,他們立刻下了馬,跑到葛利高裡跟前,強行把
他從馬上拉下來。他在他們的手裡掙扎著,喊:「放開我,壞蛋!……我要把這伙
水兵!……統統……砍死!……」

「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麥列霍夫同志!請您清醒清醒吧!」普羅霍爾苦苦
地勸他說。

「你們放開我吧,弟兄們!」葛利高裡已經換了另一種頹喪的聲調請求說。

哥薩克們放開了他。連長悄悄地對普羅霍夫說:「扶他上馬,護送他到古森卡
去,看樣子,他是病啦。」

連長朝馬走去,命令連隊:「上——馬!……」

但是這時葛利高裡把皮帽子往雪上一扔,搖搖晃晃地站了一會兒,忽然牙咬得
咯吱咯吱直響,大聲哼哼起來,臉色變得非常難看,扯起身上穿的軍大衣扣子。連
長還沒來得及朝葛利高裡邁出一步,他就一頭栽到地上,裸露的胸膛貼在雪上。他
號哭起來,哭得渾身直哆嗦,像狗一樣,用嘴舔著籬笆邊的殘雪。後來,在神智清
醒的那一剎那,他想站起來,但是怎麼也起不來,於是他扭過淚流縱橫、被疼痛弄
得不成樣子的臉,朝聚集在他四周的哥薩克們,聲嘶力竭、粗野地呼喊:「我砍死
的是什麼人呀?……」他生平第一次在痛苦地抽搐中掙扎,滿嘴噴著白沫喊叫:
「弟兄們,我是得不到饒恕的!……看在上帝面上,砍死我吧……為了聖母……把
我處死吧!……」

連長趕忙跑到葛利高裡跟前,同一個排長一起,彎腰俯在他身上,把繫馬刀的
皮帶和軍用背包扯下來,捂上他的嘴,壓住腿。但是他的身子雖然被他們壓著,好
半天還彎得像弓一樣,用兩條痙攣著的、挺直的腿亂刨著細雪,一面哼哼著,一面
用頭往馬蹄翻起的、閃著亮光的、肥沃的黑土地上亂撞,他生在這塊土地上,在這
塊土地上生活,他曾充分享受了生活為他準備的一切——甘少苦多。

只有野草是這樣在土地上生長,它吮吸著能創造生命的土地的奶汁,漠不關心
地接受陽光的撫愛和惡劣天氣的摧殘。在暴風雨致命的襲擊中馴順地倒下去。然後,
把種子迎風撒去,同樣是那麼漠不關心地死去,枯萎的草莖沙沙作響,向照耀著死
亡的秋陽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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