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上一頁返回目錄下一頁


第六卷 第六十二章

作者:肖洛霍夫

阿克西妮亞·阿司培霍娃在維申斯克的一個遠房姑媽家裡住下來,姑媽住在市
鎮邊上,離新教堂不遠的地方。第一天她到處去尋找葛利高裡,但是他還沒有到維
申斯克,可是第二天一整天,直到夜晚,大街小巷都是嗖嗖的子彈呼嘯聲,炮彈爆
炸聲,阿克西妮亞沒敢出門。

「叫我到維申斯克來,答應和我一塊兒過,自個兒卻不知道滾到什麼地方去啦!」
她躺在內室裡的大箱子上,怒沖沖地想著,咬著紅艷的,然而已經有點兒褪色的嘴
唇,老姑母坐在窗前頭織毛襪子,每聲炮響後,就畫個十字。

「哦,主耶穌!真嚇人呀!他們為什麼要打仗呀?他們為什麼要互相咬住不放
啊?」

街上,在離房子十五沙繩遠的地方,爆炸了一顆炮彈。屋子裡的窗玻璃吱吱響
著震碎了,落了一地。

「姑媽!你離開窗戶吧,要知道他們會打死你的!」阿克西妮亞央告說。

老太婆帶著嘲笑的意味兒從眼鏡裡打量著她,憤憤地回答說:「唉,阿克秀特
卡!我看你真是個小傻瓜,難道我是他們的敵人嗎?他們為什麼要朝我開槍呢?」

「他們會無意中打死你的!要知道他們是看不見子彈往哪兒飛的呀。」

「就叫他們打死吧!就叫他們看不見吧!他們是朝哥薩克開槍,因為哥薩克是
他們紅軍的敵人,至於我這個寡老太婆,跟他們有什麼相於呀?他們知道他們應該
把槍和炮對誰瞄準!」

中午時分,葛利高裡趴在馬脖子上,沿街向下游的河灣跑去。阿克西妮亞隔著
窗戶看見了他,急忙跑到爬滿野葡萄的小陽台上呼喊:「葛利沙!」但是葛利高裡
已經在轉角處消逝了,只有他的馬蹄子騰起的塵土慢慢地落在路上。跟著去追也沒
有用。阿克西妮亞站在台階上痛哭起來。

「是司喬帕跑過去了吧?你於嗎像瘋子似的跑出去?」姑母問。

「不是……這是我們同村的一個人……」阿克西妮亞含著眼淚回答說。

「那你掉什麼眼淚呀?」喜歡打聽閒事的老太婆追問道。

「您問這個幹什麼呀,姑媽?您不明白這種事!」

「好吧,我們不明白這種事……哼,準是相好的跑過去啦。沒有錯兒!無緣無
故的,你會這麼大哭……我也是從那個年紀過來的,我懂!」

傍晚,普羅霍爾·濟科夫走進屋子來。

「你們好啊!內掌櫃的,你們這兒沒有從韃靼村來的人嗎?」

「普羅霍爾!」阿克西妮亞高興地哎呀叫了一聲,從內室裡跑了出來。

「唉呀,我的姑奶奶,你可給我找了份好差事!我找你找得兩條腿都要跑斷啦!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呀?完全像他爹,火暴脾氣。這會兒子彈橫飛,凡是活物都躲藏
起來了,可是他一心想的就只有:『給我找到她,找不到我就打發你進棺材!」

阿克西妮亞抓住普羅霍爾的袖子,須他到門洞裡。

「這個該死的,他在哪兒呀!」

「哼……他會跑到哪兒去?他從火線上用兩條腿走回來的。今天他騎的馬被打
死啦,回來的時候就像一條鎖著的公狗一樣凶。問我:『找到了嗎?』『我上哪兒
去找她?』我說,『我也不會把她變出來!』可是他卻說:『人又不是針!』把我
大罵一頓……真是只披著人皮的狼!」

「他倒是說了些什麼?」

「快收拾收拾,我們就走,沒有什麼說的啦!」

阿克西妮亞一眨眼的工夫就繫好自己的小包袱,匆匆跟姑媽告了另u 。

「是司捷潘派來的人嗎?」

「是司捷潘,姑媽!」

「好,給他帶個好去吧。為什麼他不親自來呀?喝杯牛奶也好嘛,咱們家還有
甜餡餅呢……」

阿克西妮亞沒有聽完她的話,就跑出了屋子。;在去葛利高裡住處的路上——
她氣喘吁吁,臉色蒼白,走得很快,連普羅霍爾都央告她說。

「你聽我說!我年輕的時候也追過姑娘,但是從來也沒有像你這麼匆忙過一難
道你忍不住了嗎?還是著了大火啦?我都喘不過氣來啦!誰這樣在沙地裡奔跑呀7
你們怎麼都有點兒不大像人……」

可是自己心裡卻在想:「他們又破鏡重圓啦……行啦,這回就是魔鬼也別想拆
散他們啦!他們為了自個兒尋歡作樂,而卻要我冒著槍林彈雨去找這隻母狗……我
的上帝,可別叫娜塔莉亞知道,她會把我從頭到腳……科爾舒諾夫家人的脾氣我也
很熟悉!不,如果不是因為我貪杯,把槍和馬都丟了的話,我才不會他媽的滿鎮找
你呢!這就叫自作自受!」

百葉窗緊閉的內室裡,點著一支煙氣騰騰的牛油蠟燭,葛利高裡坐在桌邊。他
剛剛擦完步槍,還沒有把手槍的槍筒擦完,門吱扭響了一聲,阿克西妮亞在門口出
現了一她那窄窄的白額角上被汗浸濕了,蒼白的臉上,兩隻睜得大大的惡狠狠的眼
睛裡燃著熾熱的深情,這使葛利高裡一看到她心就樂得哆嗦了一下。

「你把我騙了來……可是你自個兒……連影子也不見啦?」她很困難地呼吸著,
責備說。

現在她覺得就好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們剛剛相愛的時候一樣,除了葛利高
裡,別的什麼都不存在了。又像先前一樣,只要葛利高裡不在身邊兒,整個世界也
就死去了,他一回到她身旁,世界就又復活了……她當著普羅霍爾的面,不害臊地
撲到葛利高裡身上,像野蛇麻草似的纏到他身上,一面哭,一面吻著情人生滿硬毛
的臉頰,親著鼻於、額角、眼睛和嘴唇,小聲嘟噥著,抽泣著:「真把我折磨死啦!
……心都碎啦!葛利申卡!我的心肝!」

「唉,這個……唉,你看這……等等!……阿克西妮亞,別這樣……」葛利高
裡窘急地嘟噥著扭過臉去,避免看到普羅霍爾。

他扶她坐到長板凳上,從她的頭上解下歪拔到後腦勺上去的頭巾,理了理她那
亂蓬蓬的頭髮。

「你的樣子好像有點兒……」

「我還是原先的樣子啊!可是你……」

「不,說真的,你簡直是發瘋啦!」

阿克西妮亞把手放在葛利高裡的肩上,含淚笑了,快口急速地低聲說:「我問
你,怎麼能這樣啊?叫我來……我是兩條腿一步一步走來的,什麼東西都扔啦,可
是找不到你……有一回你從窗外騎馬飛馳過去,我跑出去,大聲呼喊,可是你已經
在拐角的地方消失啦……要是叫他們一下子把我打死,那就連最後一眼也看不到你
……」

她還說了些非常溫柔、甜蜜的。女人特有的蠢話,一直在用手巴掌撫摸著葛利
高裡微駝的背,用她那永遠馴順的目光直盯著他的眼睛。

她的眼神裡流露出一種可憐的、同時又是絕望地掙扎的殘忍神情,就像一隻被
追捕的野獸的神情,這使得葛利高裡看著她,感到非常尷尬,很不舒服。

他用被太陽曬焦的眼睫毛遮著眼睛,竭力裝出笑的樣子,沉默不語,而她的臉
頰上激情燃起的紅暈卻越來越濃了,眼珠子彷彿罩上了一層藍色的煙霧。

普羅霍爾沒有道別就走出去了,在門廊裡啐了一口,又用腳擦了擦。

「窮開心,就是這麼回事兒!」他從台階上往下走著,惡狠狠地說,並且故意
砰地一聲關上了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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