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上一頁返回目錄下一頁


第七卷 第十一章

作者:肖洛霍夫

幾連哥薩克四次從淺壕裡站起來衝鋒,但是每次都在紅軍機槍的猛烈掃射下又
臥倒了。隱蔽在左岸樹林子裡的幾個紅軍炮兵連,從大清早就不停地轟擊哥薩克的
陣地和集結在深溝裡的預備隊。

頓河沿岸高地的上空不時升起一團團乳白色的、逐漸飄散的榴霰彈煙霧。敵人
射來的子彈在哥薩克的彎彎曲曲的陣地前後掀起陣陣褐色的塵埃。

到了中午,戰鬥激烈起來了,西風把大炮的轟鳴聲沿著頓河送向遠方。

葛利高裡在叛軍炮兵陣地觀測站上,用望遠鏡觀察戰鬥進行的情況。他看到各
軍官連,不顧遭受的損失,仍在頑強地跳躍進攻一炮火猛烈時,他們就臥倒,挖掩
體,然後.又猛地向前一躍,節節進逼;左面一點,在攻佔修道院的那面陣地,叛
軍的步兵卻怎麼也不敢站起來。葛利高裡給葉爾馬科夫寫了一個字條,派傳今兵送
去。

過了半個鐘頭,感情衝動的葉爾馬科夫馳馬跑來。他在炮兵拴馬的地方下了馬,
艱難地大喘著氣,向土崗上的觀測壕走去。

「我沒有本事叫哥薩克起來進攻!他們不肯站起來!」老遠兒他就搖晃著手叫
喊。「我們已經有二十三個人陣亡!你看見啦,紅軍的機槍掃射得有多厲害嗎?」

「人家軍官們可在前進,你卻不能叫自個兒的隊伍站起來?」葛利高裡憤憤地
嘟噥說。

「可是你看呀,他們每個排都有一挺手提機槍,子彈多得不得了,可是我們拿
什麼去打呀?!」

「行啦,行啦,你別給我解釋啦,立刻去帶著部隊衝鋒,不然我就砍掉你的腦
袋。」

葉爾馬科夫罵了一聲,奔下土崗。葛利高裡也跟著他走下來。他決定親自率領
第二步兵團衝鋒。

在緊邊上、用山楂樹枝偽裝得很好的一門炮旁邊,炮兵連連長攔住了他。

「葛利高裡·潘苔萊耶維奇,你欣賞欣賞英國人的射擊技術吧。他們馬上就要
轟擊浮橋啦。咱們到土崗上去看看,怎麼樣?」

用望遠鏡剛剛可以看到紅軍工兵在頓河上搭起的一線細細的浮橋。車輛正絡繹
不絕地從橋上滾滾湧過。

過了十分鐘,窪地石崖後面的英國炮兵連開炮了。

第四顆炮彈把橋差不多從當中炸斷了。滾滾的車流停止了。可以看到紅軍戰士
正慌亂地把炸壞的馬車和馬的屍體推到河裡去。

立刻有四隻裝載著工兵的小船駛離右岸。但是他們還沒有把炸壞的橋板修補好,
英國炮兵連又送去一排炮彈。一顆把左岸的橋頭打壞了,第二顆炮彈在橋邊炸起了
高大的綠色水柱,修橋工作又停了下來。

「狗崽子們打得真準呀!」炮兵連連長讚揚說。「現在好啦,天黑以前,英國
人不會叫紅軍過河啦。這座橋再也活不了啦!」

葛利高裡眼睛沒有離開望遠鏡,問:「哪,你為什麼按兵不動呀?應該支援一
下我們自己的步兵嘛。你看,那不是機槍陣地嗎?」

「我倒很想打幾炮可是一顆炮彈也沒有啦!半個鐘頭以前打完了最後一發炮彈,
我就吃齋啦。」

「那你還呆在這兒子什麼?還不趕快收拾滾蛋!」

「派人到士官生那兒取炮彈去啦。」

「他們不會給的,」葛利高裡不容置疑地說。

「一次拒絕不給,再去一次。也許他們會發發慈悲的。哪怕給二十發炮彈呢,
我們就可以把這些機槍報銷了。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已經打死我們二十三個人
啦。還不知他們要打死多少人呢?瞧,他們噠噠叫得多歡呀!

葛利高裡把視線移到哥薩克的戰壕上,於彈依然在掘著戰壕附近斜坡上的乾土。
機槍子彈掃射到的地方,揚起一道煙塵,彷彿有個看不見的人,閃電似地順著戰壕
畫下了一條在逐漸消散的灰線。煙塵瀰漫的整個哥薩克戰壕好像在冒黑煙。

葛利高裡現在已經不去注意英國炮兵打中的地方。他傾聽了一會兒連續不斷的
大炮和機槍的射擊聲,然後走下土崗,追上了葉爾馬科夫。

「在沒有得到我的命令以前,不要衝鋒了。沒有炮兵支援咱們是打不垮他們的。」

「難道我對你說的不正是這話嗎?」葉爾馬科夫騎到他那被奔馳和射擊聲弄得
急躁不安的馬上,責備說。

葛利高裡目送著冒著槍林彈雨、毫不畏懼地飛馳的葉爾馬科夫,不安地想:
「真他媽的見鬼,這傢伙怎麼直著走呢?機槍會掃倒他的!應該下到窪地去,順著
河溝往上走,繞到山崗後面,就可以平安回到自己的部隊那兒去。」葉爾馬科夫狂
奔到窪地近前,就消失了,再也沒有在窪地對面出現。「這就是說,他明白啦!現
在可以平安到達陣地啦,」葛利高裡鬆了口氣想道,這才在土崗旁邊躺下,不慌不
忙地捲起煙來。

一種奇怪的冷漠心情控制了他!他沒有那麼幹,沒有率領著哥薩克迎著機槍的
火力去衝鋒。沒有必要這樣做。叫那些軍官突擊連去沖吧。叫他們去佔領梅德維季
河口鎮吧。於是葛利高裡躺在山崗下面,第一次沒有直接參加戰鬥。這時候,支配
著他的,既不是膽怯,也不是怕死或者怕無謂的犧牲。不久前,不管對自己的生命,
還是對交給他指揮的哥薩克們的生命他都毫不吝惜。但是現在,彷彿是什麼東西幻
滅了……在這以前,他還從來沒有這樣清晰地感覺到過去的一切事件是多麼無聊。
是由於跟科佩洛夫的談話呢,還是由於跟菲茨哈拉烏羅夫的衝突呢,也許是這二者
加在一起,就構成了突然在他內心形成這種情緒的原因,但是他決定再也不冒著炮
火去進攻了。他模糊地想著,他是不能使哥薩克跟紅軍講和的,而且他自己也無心
跟他們講和,但是他也再不願意保護那些思想上跟他格格不人、敵視他的人了,所
有這些形形色色的菲茨哈拉烏羅夫都極端鄙視他,而他自己也更加鄙視他們。舊日
的那些矛盾又殘酷地全部擺在他面前。「叫他們去打吧。我在一邊觀望。只要他們
把我這一師人接收過去,——我就要求脫離部隊,到後方去。我打夠啦!」他心裡
想著,思想上又回到跟科佩洛夫的爭論上去,他發現自己在尋找為紅軍中也有外國
人辯解的理由。「中國人都是赤手空拳地參加紅軍,他們參加紅軍領一份可憐的士
兵薪餉,卻出生人死地去作戰。這點微不足道的薪響有什麼意義呢?拿它能他媽的
買點兒什麼東西呢?只可以拿去賭牌輸了……可見他們並不是為了發財,而是為了
別的什麼東西……可是協約國卻派來軍官,送來坦克車和大炮,甚至還送來許多騾
子呢!將來他們要為這些東西索取一大筆款子。差別就在這裡!好啦,晚上咱們還
要爭論這個問題!我一回到師部,就把他叫到一邊,告訴他:『差別是有的,科佩
洛夫,你休想弄昏我的腦袋!』」

但是沒有爭論成。科佩洛夫下午去留作預備隊的第四團所在地時,途中被流彈
打死。兩個鐘頭以後,葛利高裡才得知此事……

第二天早晨,菲茨哈拉烏羅夫將軍的第五師攻克了梅德維季河口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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