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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第十五章

作者:肖洛霍夫

頓河軍與頓河上游叛軍的聯合部隊,窮追從梅德維季河口鎮撤出的敵人,向北
挺進。紅軍第九軍的幾個被擊潰的團,企圖在梅德維季河沿岸的沙什金村附近頂住
哥薩克的追擊,但是又被擊潰,以後,幾乎一直退到格裡亞澤——察裡津鐵路線上,
再沒有進行什麼決定性的抵抗。

葛利高裡率領著自己的師參加了沙什金村附近的戰鬥,大力支援了受到側翼攻
擊的蘇圖洛夫將軍的步兵旅。葉爾馬科夫的騎兵團按照葛利高裡的命令進行衝鋒,
在戰鬥中俘虜了約二百名紅軍士兵,繳獲了四挺重機槍和十一輛裝運子彈的大車。

黃昏時分,葛利高裡帶著第一團的一夥哥薩克進了沙什金村。密密層層的一群
俘虜正站在師部佔用的那座房子旁邊,由半連哥薩克看押著,俘虜們只穿著襯衣和
襯褲,白花花的一片。他們大多數的鞋襪都被脫光了,衣服已經被剝得只剩下內衣,
在這白花花的人群裡只是偶爾才能看到一件骯髒的保護色軍便服。

「看他們,白得跟鵝一樣!」普羅霍爾@濟科夫指著俘虜們喊。

葛利高裡勒緊馬韁繩,橫馬立在一夥哥薩克人中找到葉爾馬科夫,就用手招呼
他過來。

「過來,你幹嗎要躲到別人背後去啊?」

葉爾馬科夫用拳頭捂在嘴上咳嗽著,走了過來。他那稀疏的黑鬍子下面破裂的
嘴唇上凝結著血漬,右腮幫子腫起來,佈滿黑青色的新傷痕。衝鋒的時候,葉爾馬
科夫騎的馬飛馳中失蹄摔倒了,他也像石頭似的從馬上摔下來,肚子先著地,在盡
是土墩的草地上滑了足有兩沙繩遠。他和馬又同時爬了起來。片刻之後,葉爾馬科
夫又騎在馬上,沒戴軍帽,渾身是血,但是手舉著出鞘的馬刀,已經追上了正在順
著山坡滾滾而去的哥薩克騎陣的洪流……

「我為什麼要躲起來呀?」他策馬來到葛利高裡身邊,故作驚訝地問,可是自
己卻又窘急地把在戰鬥以後怒火尚未熄滅的血紅的眼睛轉到旁邊去。

「誰幹了虧心事誰知道!你幹嗎要在後頭走呀?」葛利高裡怒不可遏地問。

葉爾馬科夫的腫嘴唇困難地笑著,朝著俘虜們斜了一眼。

「你指的是什麼虧心事呀?你現在可別叫我猜謎,反正我也猜不中,今天我從
馬上倒栽蔥摔下來啦……」

「這是你幹的吧?」葛利高裡用鞭子指著紅軍俘虜問。

葉爾馬科夫裝作好像剛剛看到俘虜,大驚失措地叫道:「這些狗崽子們!唉,
該死的東西!把俘虜全都剝光啦!他們怎麼來得及幹這些事呀?……真想不到!我
剛剛離開了一會兒,還嚴厲地命令過不許動他們,可是你看,已經把這些可憐的人
都剝光啦!……」

「你別跟我裝傻啦!幹嗎要這麼出洋相呢?是你下命令剝光的吧?」

「上帝保佑吧!葛利高裡·潘苔萊耶維奇,你瘋了嗎?」






「你還記得命令嗎?」

「你指的是那個……」

「我指的就是那個命令!……」

「當然記得。我都可以背下來啦!就像我從前在學校裡背熟的詩篇一樣。」

葛利高裡從馬上彎過腰去,抓住葉爾馬科夫的武裝帶,不由自主地笑了,他喜
歡這個莽撞、勇猛異常的團長。

「哈爾蘭皮!不開玩笑,看你這是搞成什麼樣子啦!如果那位新派來代替科佩
洛夫的上校報告上去,你就得吃不了兜著走啦。等到事情一鬧起來,又是追查,又
是審問,你可就要倒霉啦。」

「我實在受不了啦,潘苔萊耶維奇!」葉爾馬科夫嚴肅、簡單地回答說。「他
們身上穿的都是新嶄嶄的,在梅德維季河口鎮剛剛發給他們的,好啊,可是我的弟
兄們的衣服全都穿破啦,他們家裡的衣服也並不多。反正到後方去也會把他們全都
剝光!我們把他們抓到了,倒留給後方那些混蛋去剝嗎?不,還是叫咱們的人剝了
穿吧!——一切由我負責,想從我這裡搞到什麼好處,只能枉費心機!請你也別跟
我瞎囉嗦。我什麼都不知道,對這些事兒我連做夢都沒有夢到!」

他們來到那群俘虜跟前。人群中的低語聲停止了。站在邊上的人都躲開這些騎
馬的人,臉上帶著憂鬱、恐懼和警惕、期待的神情打量著哥薩克們。有一個紅軍戰
士認出葛利高裡是指揮官,就走到跟前來,用手扶著馬鐙說:「長官同志!請告訴
您的哥薩克,就是把軍大衣還給我們也好啊。做做好事吧!夜裡太冷,您看我們簡
直都跟光屁股差不多啦。」

「夏天,你不會凍死的,放心吧,黃老鼠!」葉爾馬科夫嚴厲地說,用馬把紅
軍士兵擠到一邊去,然後又轉身對葛利高裡說:「你放心好啦,我命令發給他們一
些舊衣服。喂,躲開,躲開,勇士們!你們應該去捉自己褲子裡的虱子,而不是來
跟哥薩克打仗!」

司令部裡正在審問一個被俘的連長。新任師參謀長,安德烈亞諾夫上校坐在鋪
著舊漆布的桌子邊。他是個有些年紀,長著蒜頭鼻子的軍官,鬢角上濃密的頭髮已
經斑白,像小孩子似的扎煞著大耳朵。他的對面,離桌子兩步遠,站著那位紅軍連
長。與安德烈亞諾夫一同被派到師部來的參謀,蘇林中尉在記錄審訊口供。

紅軍連長——身材高大、蓄著棕紅色的鬍子,灰白的頭髮剪得像刺猖——站在
那裡,笨拙地在醬紫色地板上倒動著兩隻光腳,偶爾看看上校。哥薩克們給俘虜只
留下了一件沒有漂白過的、黃色粗布士兵襯衣,褲子也被剝去了,給他換上一條縫
著褪色的褲絛、補了很多難看的補釘的、已經破爛不堪的哥薩克軍褲。葛利高裡走
到桌子跟前,看見俘虜正在難為情地不斷地悄悄提破褲子,竭力想掩蓋裸露的身體。

「您說,您是被奧勒爾省軍事委員部動員出來的嗎?」上校問,從眼鏡框上方
瞅了俘虜一眼,又垂下眼睛,瞇縫起來,開始查閱和玩弄手裡的一紙什麼文件,—
—看上去像是證件。

「是的。」

「是去年秋天嗎?」

「去年秋末。」

「您說謊!」

「我說的是實話。」

「我有證據,您是說謊!

俘虜默默地聳了聳肩膀,上校看了看葛利高裡,輕蔑地歪頭指了指被審訊的人
說:「請您欣賞欣賞吧:從前沙皇軍隊裡的一名軍官,現在您看,卻成了布爾什維
克啦。一落到咱們手裡,就胡編一氣,彷彿他參加紅軍只是出於偶然,彷彿他是被
硬抓去的。胡謅八扯,天真得要命,簡直像個中學生,而且還以為別人會相信他的
話呢,而自己竟沒有一點兒國民應有的勇氣,承認自己背叛祖國的事實……害怕啦,
混賬東西!」

那個俘虜很困難地活動著喉結說:「上校老爺,我看您倒是很有國民的勇氣,
您都敢侮辱俘虜……」

「我不跟混賬說話!」

「可是我現在卻非說不可。」

「小心點兒!您別惹惱我,我可以採取侮辱您的行動!」

「處在您的地位,這易於反掌,主要是不必冒任何危險!」

葛利高裡一聲不吭,坐到桌邊,帶著同情的微笑看著氣得臉色煞白、毫不畏懼
地在頂嘴的俘虜。「他把這位上校刺疼啦!」葛利高裡很開心地想,有點幸災樂禍
地瞥了一眼安德烈亞諾夫那由於神經質的抽搐而繃得緊緊的、肉嘟嘟的、通紅的腮
幫子。

葛利高裡從第一次見面,就很不喜歡這位參謀長。安德烈亞諾夫屬於這樣的一
類軍官,世界大戰時根本沒有上過火線,而是有心計地躲在後方,利用有勢力的同
事和親朋關係,拚命去找沒有危險的職務。安德烈亞諾夫上校在內戰期間則巧妙地
弄到一份後方保衛工作蹲在新切爾卡斯克,直到克拉斯諾夫將軍垮台以後,才被迫
來到前線。

葛利高裡和安德烈亞諾夫在一所房子裡住了兩夜,葛利高裡從他的談話裡知道,
他是個篤信上帝的人,一談到教堂盛大的祈禱儀式總是熱淚盈眶,妻子是位模範妻
子,好得簡直不能再好啦,大家都尊稱她索菲婭·亞力山德羅芙娜,而且欽派司令
官豐·格拉貝男爵曾經追求過她,但是很不成功;此外,上校還親切而又詳細地講
過他已故父親的莊園多麼漂亮;他是怎樣晉陞到上校的,一九一六年他曾經跟一些
大官兒一起打獵;還說,他認為打惠斯特牌是最好的遊戲,用和蘭芹葉泡的白蘭地
是最有益的飲料,而最肥的差事則是軍需官。

安德烈亞諾夫一聽到近處的炮聲就哆嗦,不願意騎馬,說是肝臟有病。唸唸不
忘加強師部的保衛工作,對於哥薩克表現出一種掩飾得很拙笨的敵視情緒,因為照
他的說法,哥薩克在一九一七年都變成了叛徒,而且從那年起,他就毫無例外地憎
恨一切「下級軍官」。「只有貴族能拯救俄羅斯!」上校這樣宣稱,並順便提到他
是貴族出身,安德烈亞諾夫家族是頓河沿岸最古老和功勳卓著的貴族。

毫無疑問,安德烈亞諾夫的主要缺點就是喜歡信口開河地胡說一通,這是那些
喜歡像老頭子似的嘮叨,而且嘮叨起來沒完沒了的蠢人到了老年後的通病,這些人
從年輕的時候起就習慣於輕率、放肆地評論一切事物。

葛利高裡一生中曾經多次遇到過這號人物,而且對他們簡直是深惡痛絕。葛利
高裡跟安德烈亞諾夫認識後的第二天,就開始迴避和他見面,白天倒是很容易做到,
但是一到部隊停下來宿營的時候——安德烈亞諾夫就到處找他,急忙問他:「我們
一起過夜吧?」而且不等到回答,就開始說起來:「我的親愛的,您說哥薩克在步
戰中是靠不住的,可是我從前給將軍大人當副官的時候……喂,外邊有人嗎,把我
的皮箱和鋪蓋都拿到這兒來!」葛利高裡仰面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咬緊牙關聽他
講,然後就不客氣地翻了個身,脊背對著這個嘮叨不休的傢伙,用軍大衣蒙上腦袋,
心懷壓抑的憤怒想:「只要一得到調動職務的命令,我就拿件重重的傢伙朝他的腦
袋上來一下;也許這樣,可以使他至少一個星期不說話!」「您睡了嗎,中尉?」
安德烈亞諾夫問。「我睡啦,」葛利高裡悶聲回答說。「對不起,我還沒有說完哪!」
於是又繼續講下去。葛利高裡迷迷糊糊地想:「他們是成心把這個嘮叨鬼塞給我的。
一定是菲茨哈拉烏羅夫搞的鬼。唉,跟這樣的混蛋怎麼一起兒共事呢?」睡意朦朧
中,還聽到上校像雨打鐵房頂般刺耳的男高音。

正因為這樣,所以葛利高裡看到被俘的連長得心應手駁得他這位喜歡說話的參
謀長無言以對,就幸災樂禍起來。

安德烈亞諾夫沉默了一會兒,瞇縫起眼睛;他那兩隻煽風耳的長耳垂漲得通紅,
放在桌子上的那只食指上戴著大金戒指的白胖的手直哆嗦。

「您聽著,雜種!」他激動得聲音沙啞地說。「我命令把您押到我這裡來,可
不是為了跟您對罵,您別忘記這一點!您明白嗎?您是逃不掉的!」

「我非常明白。」

「這對您來說太好啦。歸根到底,您是自願參加紅軍,還是被硬抓去的,這與
我毫不相干。這個問題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對誠實的錯誤理解,而拒不承認……」

「顯然,我們對誠實的理解是各不相同的。」

「這是因為您已經毫無這一品質可言,所以才會這樣!」

「至於您,上校老爺,從您對我的態度來判斷,我非常懷疑,您什麼時候曾經
有過這種品質!」

「我看得出——您是想加速結局的到來,是嗎7 」

「難道說您以為拖下去對我有益嗎?請您不要嚇唬我啦月D ;將是徒勞的!」

安德烈亞諾夫用兩隻顫抖的手打開香煙盒,點上一支煙,貪婪地連吸了兩日,
又對俘虜說:「那麼說,您是拒絕回答問題的了?」

「我的經歷已經說過了。」

「見您的鬼去吧!您那卑鄙的個人經歷我是最不感興趣的,請您回答這個問題
:從謝布裡亞科沃站開到你們那兒去的是什麼部隊!」

「我已經回答過您:我不知道。」

「您知道!」

「好,我叫您滿意一下:是的,我知道,但是我將不回答您的問題。」

「我命令用槍探子抽您,您就會說啦!」

「未必吧!」俘虜用左手捋了一下胡於,很自信地笑了。

「卡梅申斯基團參加這次戰鬥了嗎?」

「沒有。」

「但是你們的左翼有騎兵掩護,這是什麼部隊?」

「請您不要再問啦!我再向您重複一次:這類問題我概不回答。」

「你自己選擇吧:你這個狗東西,或者立刻把真情實話說出來,或者十分鐘後
就槍斃你!怎麼樣?」

這時,那個俘虜忽然用高亢的。年輕響亮的聲音說:「您這個老混蛋,老糊塗
蟲!我簡直是煩透啦!您要是落在我的手裡——我是不會這樣審問您的!……」

安德烈亞諾夫臉色煞白,抓住手槍套子。這時葛利高裡不慌不忙地站起來,舉
起一隻手以示警告。

「哦——哦!好啦!夠啦!你們談過了——那就可以啦、我看你們倆的火氣都
太大啦……好,既然話不投機,那就算了吧,還有什麼好說的呢?他做得很對,不
肯出賣自己人。真的,這太好啦!我完全沒料到!」

「不,請准許我!……」安德烈亞諾夫在徒勞地企圖打開手槍套子,怒沖沖地
說。

「我不准許!」葛利高裡大為高興,緊靠在桌邊,用身子擋住俘虜。「打死個
俘虜——算是什麼英雄好漢。您的良心怎麼會允許您打死他這樣的人呢?一個交出
了武器的人,失去自由的人,瞧,他被剝得身上連件衣服都沒有啦,可是您卻還要
動手……」

「消滅他!這個混蛋,他侮辱我!『安德烈亞諾夫猛地推開葛利高裡,拔出手
槍。

俘虜急忙面朝窗轉過身去,好像怕冷似的聳了聳肩膀。葛利高裡含笑注視著安
德烈亞諾夫,可是安德烈亞諾夫感到手裡握著粗糙的手槍柄以後,不知道為什麼胡
掄了一下,然後槍口朝下,轉過身去。

「我不願意弄髒我的手……」他大喘著氣,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沙啞地說道。

葛利高裡鬍子下面露出了一排像泡沫一樣潔白的牙齒,忍不住笑了,他說:
「怎麼會呢!您瞧,您的手槍裡根本就沒有子彈。還是在宿營的地方,早上我醒過
來,從椅子上拿起它來看了看……槍裡連一顆子彈也沒有,而且大概有兩個月沒擦
啦!您對自己的隨身武器保養得可太糟啦!」

安德烈亞諾夫低下頭,用大拇指動了動搶機,笑著說:「見鬼!真是這樣……」

一聲不響地用嘲笑的目光注視著全部進程的蘇林中尉把審問記錄捲了起來,喉
音濃重,高興地說:「我已經屢次對您說過,謝苗·波裡卡爾波維奇,您對武器的
保養太不經心。今天的事情——更加證明了這一點。」

安德烈亞諾夫皺起眉頭,喊叫道:「喂,外面有人嗎?進來!」

兩個傳令兵和警衛隊長從門廳裡走了進來。

「帶走!」安德烈亞諾夫用頭朝俘虜一點。

俘虜扭過臉朝著葛利高裡,默默地行了一個禮,然後往門口走去。葛利高裡好
像覺得,俘虜棕色鬍子下面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露出剛能看得出的表示謝意的微
笑……

等到腳步聲消失以後,安德烈亞諾夫疲倦地摘下眼鏡,用羚羊皮仔細探著,氣
哼哼地說:「您出色地保護這個混蛋,這屬於您的信仰問題,但是您當著敵人的面
就談起手槍的事兒,這使我陷入窘境——您聽我說,這是怎麼回事兒呢?」

「這沒有什麼了不起的,」葛利高裡好聲好氣地回答說。

「不,一切全是徒勞。您知道嗎,我本來可以打死他。這是一個非常頑固的家
伙!您來以前,我已經跟他鬥了半個鐘頭。他說了很多謊話,有意弄亂情況,東拉
西扯,提供了些虛假的情報——簡直是胡說八道!等到我—一把他揭穿——他就干
脆拒絕回答問題。您知道吧,軍官的榮譽不允許他向敵人洩漏軍事秘密。可是這個
狗崽子,在受雇於布爾什維克的時候,怎麼就不考慮軍官的榮譽……我想把他和另
外兩個指揮人員悄悄地槍斃。要從他們嘴裡得到我們有用的情報——是毫無希望的
:他們都是些頑固不化的、死不悔改的惡棍。所以——沒有寬恕他們的必要。您—
—意下如何?」

「您怎麼知道他是連長呢!」葛利高裡沒有回答,反問他說。

「他手下的一名紅軍士兵供出來的。」

「我認為應該槍斃這個紅軍士兵,留下連長!」葛利高裡有所期待地看了看安
德烈亞諾夫。

安德烈亞諾夫聳了聳肩膀,像人們聽到對話的人開了個不恰當的玩笑以後那樣
笑了笑。

「不,不開玩笑,您是怎麼個看法?」

「我的看法已經對您說啦。」

「那麼,請說說,這是出幹什麼樣的考慮呢?」

「出幹什麼考慮?出於保持俄羅斯軍隊裡的紀律和制度呀。昨天,咱們睡覺的
時候,上校閣下,您說得很有道理,您說打垮布爾什維克以後,應該在軍隊裡建立
各種制度,以便肅清青年人沾染的紅色流毒。我跟您的意見完全一致,您還記得嗎?」
葛利高裡撫摸著鬍子,注視著上校面部表情的變化,審慎地說:「可您現在提出的
處置辦法又是什麼呀?您這種辦法只能鼓勵道德敗壞!就是說,鼓勵兵士出賣自己
的長官,對嗎?您這是拿什麼東西來教育士兵呀?如果咱們有朝一日也陷於這種境
地,那還了得呀?不,請原諒,對這個問題我要堅持自己的意見!我反對這樣做」

「您隨便吧,」安德烈亞諾夫冷冷地說,仔細地打量了一下葛利高裡。他早已
聽說,這位叛軍師長很剛愎、脾氣古怪,但是沒料到他會是這麼難鬥,他僅僅補充
說:「我們對待被俘虜的紅軍軍官照例是這樣辦的,特別是——對從前的軍官,您
這兒有一套新玩意兒……我不太理解您對這樣一個本來是無可爭論的問題的態度。」

「可能的話,我們一般是在戰鬥中把他們打死,至於俘虜,沒有必要是不槍斃
的!」葛利高裡紅著臉回答說。

「那好吧,我們把他們送到後方去,」安德烈亞諾夫同意說。「現在還有一個
問題:一部分俘虜是被強征來的薩拉托夫省的農民,他們表示願意參加我們的隊伍
作戰咱們的第三步兵團還缺三百多名戰士。您是否認為,經過仔細的挑選,可以把
一部分志願參加的俘虜補充到第三團去?對這個問題,我們軍部有明確的指示、」

「一個莊稼佬我也不要。我的隊伍裡的缺額要用哥薩克來補充,」葛利高裡斷
然聲明說。

安德烈亞諾夫還試圖說服他:「請您聽我說,我們不必爭論。我理解您是希望
師裡的兵員都是清一色的哥薩克,但是客觀需要迫使我們不能嫌棄俘虜。就是志願
軍中,也有幾個團是用俘虜兵編建的。」

「他們願意怎麼辦就怎麼辦,可是我不要莊稼佬。對於這個問題,咱們不要再
多談啦,」葛利高裡斷然說。

過了一會兒,他出去處理押送俘虜的事兒。吃午飯的時候,安德烈亞諾夫心情
激動地說:「顯然,我們是難以共事下去的……『」

「我也這樣想,」葛利高裡冷冷地回答說。他沒有理會蘇林的笑容,用手指頭
從盤子裡拿起一塊烤羊肉,像狼一樣咯吱咯吱地大嚼起相當堅硬的脆骨,使得蘇林
皺起了眉頭,彷彿牙疼似的,甚至連眼睛都閉上了。

過了二天,追擊節節後退的紅軍部隊的戰鬥任務改由薩利尼科夫將軍的突擊兵
團來進行,葛利高裡被火急召到兵團司令部,參謀長是位上了年紀的、儀表堂堂的
將軍,他把頓河軍司令關於改編叛軍的命令讀給葛利高裡聽了以後,於脆地說:
「在與紅軍進行遊擊戰的時期,您成功地指揮一個師去作戰,可是現在,我們已經
不僅不能讓您指揮一個師,就連一個團也不能讓您去指揮,您沒有受過軍事教育.
在戰線擴大,用現代作戰方法指揮戰鬥的情況下,指揮一個龐大的戰鬥單位,您是
不能勝任的。您同意這個結論嗎?」

「同意,」葛利高軍回答說。「我自己也正想辭去師長職務。」

「這很好,您並沒有過高估計自己的才能。在今天的青年軍官中,具有您這樣
品質的人並不多見,好,現在前線總司令任命您擔任第十九團第四連連長。這個團
正在進軍途中,離此約二十俄裡,在維亞茲尼科夫村附近。今天就去,最遲——明
天。您似乎有什麼話要說,是吧?」

「我希望派我到後勤部隊去。」

「這不可能。您必須在前方作戰。」

「我在兩次戰爭中受過十四次輕重傷。」

「這沒有什麼關係。您還很年輕,看來身體很好,您還能打仗。至於說到受傷,
哪位軍官不是受過多次傷呢?您可以走啦。諸事如意!」

大概是為了防止在改編叛軍時必然要在頓河上游哥薩克中引起不滿情緒,所以
在佔領梅德維季河口鎮之後,立即給許多在叛變時立有戰功的普通哥薩克戴上了軍
官肩章,幾乎所有的司務長都晉陞為準尉,而所有參與叛變的軍官都得到了晉陞和
獎賞。

葛利高裡當然也不例外:他晉陞為中尉,通令全軍表彰他在與紅軍作戰中的特
殊功勳,並致謝忱。

改編工作進行了幾天。許多沒有文化的師長和團長都換上了將軍和上校,任命
許多有經驗的軍官擔任連長;炮兵連和司令部裡的指揮人員全部都換過,許多普通
哥薩克都被派去補充那些在頓涅茨河一帶的戰鬥中受創的頓河軍的正規團隊。

傍晚,葛利高裡把哥薩克們都召集起來,宣佈本師要進行改編,——他在告別
時說:「鄉親們,請你們多多原諒我的缺點!時局把咱們逼在一起兒衝殺,從今天
起,咱們就要各奔前程啦。最要緊的是——你們要小心各自的腦袋,別叫紅軍給你
們打上窟窿。儘管咱們的腦袋很笨,但是不要無故把它們送上去挨槍子兒。咱們還
要用這顆腦袋來想,好好地去想,今後怎麼辦……」

哥薩克們先是啞然無聲,後來一下子就七嘴八舌地、悶聲叫嚷起來:「又要舊
調重彈啦!」

「現在要把我們發到哪兒去啊?」

「他們任意欺壓老百姓,混蛋東西!」

「我們不願意改編!這算是什麼新花樣呀?!」

「好啊,弟兄們,會師會得咱們好苦喲!……」

「老爺們又要來整治咱們啦!」

「現在要當心啦!要把咱們的關節都給整直啦……」

葛利高裡等到大家都靜下來,又說:「你們別胡說八道。那種可以評論上級命
令和反對長官的自由時代已經過去啦。大家都回營地去吧,少說點兒閒話,不然,
現在這種時候,不但什麼問題解決不了,倒十有八九要被弄到軍事法庭或者囚犯連
去。」

哥薩克們一排一排地走過來跟葛利高裡握手告別,說道:「再見吧,潘苔萊維
奇!你也不要記恨我們。」

「唉,我們跟著陌生人去當兵也舒服不了的!」

「你這是把我們白白喪送啦。你不應該同意把這個師交出去啊!」

「我們也很可憐你,麥列霍夫。那些外來的軍官也許比你有學問,可是要知道,
我們並不會因此就舒服些兒,反而要更痛苦,糟就糟在這裡!」

只有一個納波洛夫村的哥薩克,連裡愛講笑話的刻薄鬼說:「葛利高裡·潘苔
萊維奇,你別相信他們的話。如果事情不稱心,不管你是跟自己人一起兒子,還是
跟陌生人——都舒服不了!」

夜裡,葛利高裡跟葉爾馬科夫和另外幾個指揮員一起兒大喝燒酒,第二天早晨,
他帶上普羅霍爾·濟科夫去追趕第十九團。

他還沒來得及把連隊接過來,熟悉人員情況——就被召到團長那裡。大清早。
葛利高裡正在檢查馬匹,他拖延了一會兒,過了半個鐘頭才去到團部。他以為一向
對軍官要求嚴格的團長準會訓他一頓,但是團長很客氣地和他寒暄後,問:「喂,
您認為這個連怎麼樣?士兵們還不錯吧?」沒等回答,也沒有看葛利高裡,而是瞅
著別處,說:「親愛的,我必須通知您一件悲痛的消息……府上——遭到重大的不
幸。今天夜裡接到維申斯克打來的電報。我給您一個月的假期回去料理家務。立刻
就啟程吧。」

「請把電報給我,」葛利高裡臉色煞白地說。

他接過一張折成四拆的紙片,打開看了一遍,把它攥在霎時出了汗的手裡,用
了很大的勁兒,使自己鎮定下來,等他開口說話的時候,只是略微有點兒結巴:
「是的,真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那麼,我只好走啦。再見。」

『不要忘記帶休假證件。「

「是的,是的。謝謝,我不會忘記的。」

他習慣地扶著馬刀,邁著沉著而又堅定的腳步,走到門廊裡,但是當他從高台
階上走下來的時候——忽然聽不到自己的腳步聲了,立刻感覺到一種尖利的劇痛,
就像刺刀扎進了他的心臟。

下到台階低處時他踉蹌了一下,左手抓住搖搖擺擺的欄杆,右手趕快解開軍便
服的領子。站了一會兒,不斷大口地喘著氣,但是在這一剎那,他彷彿沉浸在悲痛
中,所以等到他離開欄杆,朝拴在籬笆門邊的戰馬走去的時候,已經腳步沉重,有
點兒搖搖晃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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