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上一頁返回目錄下一頁


第七卷 第十七章

作者:肖洛霍夫

在從前線回故鄉的路上的兩晝夜,葛利高裡想了很多,也回憶了很多往事……
為了不致在路上孤零零的一個人痛苦地思念著娜塔莉亞在草原上奔馳,他帶上普羅
霍爾·濟科夫。一離開連隊駐紮的地方,葛利高裡就大談起戰爭來,回憶起在第十
二團服役時轉戰奧地利前線,向羅馬尼亞進軍,跟德國人打仗的往事。他滔滔不絕
地說著,回想著同團服役的人發生的一切可笑的軼事,笑聲不止……

頭腦簡單的普羅霍爾起初對葛利高裡這種反常的嘮叨感到十分驚奇,困惑莫解
地斜眼看著他,後來還是猜到了,原來是葛利高裡想用對往事的回憶使自己擺脫痛
苦的思念,——於是普羅霍爾也積極地談起來,甚至有點兒過分了。普羅霍爾詳細
地講述著他在切爾尼戈夫斯克住院的經過,無意中看了葛利高裡一眼,只見他那黝
黑的臉頰上淚流縱橫……出於禮貌,普羅霍爾使自己的馬落後了幾沙繩,在後面跟
著走了半個鐘頭,然後又追了上來,試著談些別的什麼不相干的瑣事,但是葛利高
裡再也沒有插嘴。就這樣他們直到中午,才默默地並馬,馬鐙靠著馬鏡,奔馳趕路。

葛利高裡拚命地趕路。雖然天氣炎熱,他還是催馬小跑一陣,飛跑一陣,只是
偶爾才讓馬緩步走一會兒。直到了正午時分,直射下來的陽光烤得受不了的時候,
葛利高裡才在一道荒溝裡停了下來,卸掉馬鞍,放馬去吃草,自己則跑到蔭涼裡,
往地上一趴——一直趴到炎熱消散的時候。有一次,他們給馬餵了燕麥,但是葛利
高裡卻不遵守規定的餵馬吃草料時間。以至他們那兩匹慣於飛馳的戰馬,剛奔馳了
一晝夜,就已經累得瘦弱不堪了,跑起來已經不再像起初那樣不知疲倦的奔馳了;
「這樣很快就會把馬累死。誰這樣騎馬呀?他當然不在乎,鬼東西,自個兒的馬累
壞了,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再弄到一匹新馬騎,可是我打哪兒去弄呢?這樣拚死拼
活地趕,惡鬼,到韃靼村有這麼遠的道兒,我們非得步行或者坐老百姓的牛車不可!」
普羅霍爾怒氣沖沖地想著。

第二天早晨,在費多謝耶夫斯克鎮的一個村莊附近、普羅霍爾忍耐不住,對葛
利高裡說:「什麼人都看得出,你從來也沒有當過家……你說說,誰像這樣馬不停
蹄地日夜飛跑呀?你看,把馬累成什麼樣子啦我們還是趁天沒黑好好喂餵它們吧。」

「跟上,別落後,」葛利高裡心不在焉地回答說。

「我可追不上你,我的馬已經累壞啦。咱們是不是可以休息休息啦?」

葛利高裡默不作聲。他們又跑了半個鐘頭,一句話也沒有說,後來普羅霍爾斷
然聲明說:「咱們叫馬稍微喘喘氣也好啊!我再也不這樣跑啦!你聽見了沒有?」

「快趕,快趕!」

「快趕!趕到什麼時候才算完呀?等把馬趕到四蹄朝天才算完嗎?」

「別說啦!」

「你做做好事吧,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我不想剝自個兒馬的皮,可是眼看
非剝不可……」

「好啦,那就歇歇吧,見你的鬼!看看哪兒的草好一點兒。」

這份電報,由於要到處尋找葛利高裡,在霍皮奧爾河地區各鎮輾轉了好久,所
以很遲才收到……等葛利高裡趕到家,已經是娜塔莉亞埋葬後的第三天了。他在板
門邊下了馬,往屋裡走著,擁抱了抽抽搭搭哭著跑來迎接他的杜妮亞什卡,愁眉不
展地請求說:「把馬好好遛遛……別哭號!」然後轉臉朝普羅霍爾說:「回家去吧,
用到你的時候——再去叫你。」






伊莉妮奇娜拉著米沙特卡和波柳什卡的手,到台階上來迎接兒子。

葛利高裡伸手抱過孩子來,聲音顫抖地說:「別哭!別流眼淚!好孩子!變成
沒有媽的孩子啦?好啦……好啦……媽媽把咱們扔下不管啦……」

而自己卻也費了很大的勁兒才壓制住哭泣,走進屋,去向父親問好。

「我們沒有能把她照顧好……」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說完,立刻就一瘸一
拐地走到門廊裡去了。

伊莉妮奇娜把葛利高裡領到內室,把娜塔莉亞的事情講了半天。老太婆本來不
想把事情全都說出來,但是葛利高裡問:「為什麼她不想生孩於啦,你知道嗎?」

「知道。」

「那為什麼?」

「她在這以前,曾經去看過你的……你那個……阿克西妮亞把所有的事情都告
訴她啦……」

「阿哈……是這樣嗎?」葛利高裡的臉馬上漲得通紅,低下頭去。

他從內室裡走出來,形容憔悴,面色蒼白;無聲地翕動著發青的。顫抖的嘴唇,
坐到桌邊,把兩個孩子抱在膝蓋上,撫愛了半大,然後從軍用背包裡掏出一塊沾滿
塵土、變成灰色的砂糖,放在手巴掌上,用刀子切碎,抱歉地笑著說:「這就是帶
給你們的全部禮物……看你們的爸爸有多好呀……好啦,到院子裡去,叫爺爺進來。」

「你要到墳上去嗎?」伊莉妮奇娜問。

「以後再去吧……死人是不會怪罪的……米沙特卡和波柳什卡怎麼樣?沒有鬧
嗎?」

「頭一天哭得厲害,尤其是波柳什卡……現在——他倆好像已經商量好了似的,
當著我們的面也不提母親的事啦,不過夜裡我聽見——米沙特卡在小聲哭泣……腦
袋鑽在枕頭底下,好不叫別人聽見他的哭聲……我走過去,問他:『你怎麼啦,親
愛的?去跟我睡好嗎?』可是他卻說:『沒有事兒,奶奶,一定是我在做夢……』
你跟他們說說話,跟他們親熱親熱吧……昨天早晨,我聽見兩個在門廊裡說話。波
柳什卡說:『她會回來的。她還年輕,年輕人根本就不會死。』他們還是些糊塗孩
子,可是卻跟大人一樣,難過得很呢……你大概餓了吧?我立刻去給你弄點兒東西
吃,你怎麼不早說呀?」

葛利高裡走進內室。彷彿是頭一次來到這間屋子似的,仔細打量著四面的牆壁,
目光停在鋪得整整齊齊。放著鼓鼓囊囊的枕頭的床上。娜塔莉亞就是死在這張床上,
她在這張床上說完了最後一句話……葛利高裡想像著娜塔莉亞怎樣跟孩子們告別,
怎樣親吻他們,也許還給他們畫過十字,於是他又像讀到娜塔莉亞去世的電報時那
樣,感到一陣尖利的、刺心的疼痛,耳朵裡嗡嗡直響。

屋裡的每一件小東西都使他想起了娜塔莉亞。對她的回憶是擺脫不了的,而且
非常痛苦。葛利高裡不知道為什麼在屋子裡巡視了一遍,便匆匆走了出去,幾乎是
跑到台階上去的。心裡的疼痛越來越厲害。額角滲出了汗珠。他走下台階,害怕地
把手掌捂到左胸上,心裡想:「看來——這些陡峭的山頭兒把我這匹灰馬給累壞啦
……」

杜妮亞什卡正在院子裡遛馬。馬在倉房旁邊掙扎著韁繩,站住不走,——伸長
脖子,翹起上嘴唇,露出一排黃色的牙齒,聞著泥土,然後打著響鼻,笨拙地開始
蜷起前腿。杜妮亞什卡扯了一下韁繩,但是那匹馬已經不聽她的,要躺下了。

「別讓它躺下!」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在馬棚裡喊道。「沒看見——它還
備著鞍子哪?為什麼不卸下鞍子,糊塗丫頭!?……」

葛利高裡一直還在諦聽胸中的跳動聲音,他不慌不忙地走到馬跟前,卸下了鞍
子,——抑制著自己的感情,勉強對杜妮亞什卡笑了笑,問:「爸爸還老是發脾氣
嗎?」

「還是老樣子,」杜妮亞什卡也笑著回答。

「再遛一會兒吧,好妹妹。」

「它身上已經沒有汗啦那好吧,我再遙它一會兒。」

「叫它躺下吧,別管它啦。」

「我說,哥哥……不好受吧?」

「你說呢?」葛利高裡喘吁吁地回答說。

同情心推著杜妮亞什卡,去親了親哥哥的肩膀,不知道為什麼忽然窘得流出了
眼淚,急忙扭過身去,牽著馬到牲日院裡去了。

葛利高裡走到父親跟前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正在賣勁兒地從馬棚裡往
外鏟糞。

「我給你的戰馬預備塊地方。」

「你怎麼不說一聲?我自個兒來收抬就是啦。」

「看你說的!怎麼啦,難道我已經不能於活兒啦?好兒子啊,我還像枝火槍一
樣沖呢。我是用不壞的!還可以於一氣呢。明天我打算去割大麥。你能多待些日子
嗎?」

「一個月。」

「這太好啦!咱們到地裡去吧,啊?一於活兒你也許會覺得舒服點兒……」

「我自己也是這樣想。」

老頭子扔掉叉於,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汗,話音裡帶著神秘的口吻說:「咱們
回屋子裡去吧,你好吃飯。這種痛苦你是走到哪兒也躲不開的……大概是這樣,是
這樣……」

伊莉妮奇娜擺好桌子,遞給他一塊於淨手巾。葛利高裡又想:「從前都是娜塔
莉亞做飯……」他為了不流露出自己激動的心情,便匆忙地吃起飯來。等父親從貯
藏室裡拿來一罐用於草堵著口的燒酒來,他露出感激的神情看了父親一眼。

「咱們來為去世的娜塔莉亞祈禱吧,願她在天之靈安息,」潘苔萊·普羅珂菲
耶維奇口齒清楚地說。

他們各自喝了一大杯。老頭子立刻又斟上了一杯,歎了口氣說:「一年的工夫,
咱們家裡就死了兩口人……死神看中咱們家啦。」

「咱們別談這個啦,爸爸!」葛利高裡請求說。

他一口氣喝下第二杯,把一塊鹹魚在嘴裡嚼了半天,盼望著頭腦昏沉起來,擺
脫那些糾纏不休的思緒。

「今年的大麥長得好!咱家的麥子比別人家的更出色!」潘苔萊@普羅珂菲耶
維奇吹噓說。在這些自吹自擂的話裡和說話的聲調裡,葛利高裡都感到矯揉造作、
故弄玄虛的意味。

「小麥長得怎麼樣?」

「小麥嗎?稍微受了點兒霜凍,不過這——並不要緊,每畝也能收三十五到四
十普特。別人家種的硬粒小麥,長得好極啦,不過咱I 家,倒霉得很,卻沒有種。
但我也並不十分難過!這種兵荒馬亂的年頭,要那麼多的糧食幹什麼?帕拉莫諾夫
的糧棧不收購,又不能屯在穀倉裡。戰線一移到咱們這兒來——同志們就會統統都
收去,就像舔光了的一樣。不過你用不著擔心,咱們就是今年顆粒不收,糧食也足
夠吃兩年的。上帝保佑,咱們家倉裡的糧食還滿滿噹噹的呢,別的地方還藏著點兒
……」老頭子狡猾地擠了擠眼睛說:「你問問達什卡,為防荒年,我們藏了多少糧
食呀!我們挖了個大坑,足有你的身子這麼深,一度半寬,我們裝了滿滿的一坑!
這可惡的年月可把咱們折騰窮啦,不然的話,咱們也早成富戶啦……」老頭子醉意
朦朧.自我解嘲地笑了,但是過了一會兒,莊重地理了理大鬍子,已經是正經、嚴
肅地說:「也許你還想到你岳母了吧,那我告訴你好啦:我沒有忘記她,也幫過他
們的忙。有一回,沒等她開口,第二天我就送了一車糧食去,連量都沒有量、去世
的娜塔莉亞非常高興,一聽說這事兒,高興得眼淚都流出來啦……好兒子啊,咱們
再喝第三杯吧?現在能使我高興的,只有你啦!」

「好,再來一杯,」葛利高裡同意說,遞過酒杯去。

這時候,米沙特卡側著身子,畏畏怯怯地走到桌邊來。小傢伙爬到父親的膝蓋
上,笨拙地用左手摟著爸爸的脖子,使勁親了親他的嘴唇。

「你這是幹什麼,兒子?」葛利高裡看著孩子那淚水模糊。天真無邪的眼睛,
感動地問,竭力不把酒氣噴到孩子臉上。

米沙特卡悄悄回答說:「媽媽躺在內室的時候……她還活著的時候,把我叫了
去,這樣囑咐我:『爸爸回來的時候——你替我親親他,告訴他,叫他疼愛你們倆。
』她還說了些別的話,可是我忘記啦……」

葛利高裡放下杯子,把臉扭過去朝著窗戶。屋子裡有好半天是一片難耐的寂靜。

「咱們還要喝一杯?」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小聲問。

「我不想喝啦。」葛利高裡從膝蓋上放下兒子,站起身,匆匆走到門廊裡丟。

「等等,兒子啊,還有肉呢!咱們還有——烤雞和肉餅哪!」伊莉妮奇娜朝爐
子跑去,但是葛利高裡已經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他無目的地在院子裡轉,看了牲口院子,看了馬棚;他看著自己的戰馬,心裡
想:「應該給它洗洗澡,」然後就走到板棚簷下。他在已經準備好的收割機旁邊看
到了堆在地上的松木片、刨花和斜鋸下來的板頭。「是父親給娜塔莉亞做的棺材,」
葛利高裡心裡斷定。然後急忙向台階走去。

潘苔萊·普羅阿菲耶維奇對兒子的懇求讓步了,急忙準備起來,他把馬套在收
割機上,帶上一桶水;夜裡就跟葛利高裡一起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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