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上一頁返回目錄下一頁


第七卷 第二十九章

作者:肖洛霍夫

從海上吹來帶濃重鹹味的冷風。它把一種奇特的、陌生地方的氣息吹到岸上來。
但是對於頓河人來說,不僅風是陌生的,——在這個被穿堂風吹透的、寂寞的海濱
城市裡,一切都是陌生的、異鄉的。他們緊緊地擠在一起,站在防波堤上,等候上
船……岸邊,頂著白沫的綠色波浪在翻滾。感覺不到溫暖的太陽透過黑雲冷眼看著
大地。英國和法國的魚雷艇在港灣裡冒著煙Z 一艘無畏艦像座陰森的灰色山峰高聳
在水面上。軍艦的上空籠罩著黑色的煙霧。碼頭上是一片不祥的寂靜。不久前那艘
最後的運輸艦在那裡停靠。搖晃過的碼頭邊,水裡漂浮著軍官的馬鞍、皮箱、毯子、
皮襖、包著紅色天鵝絨的椅於,還有些匆匆忙忙從跳板上扔到水裡去的零碎東西…


葛利高裡從早晨就來到碼頭上;他把馬交給普羅霍爾以後,在人群裡擠了半天,
尋找熟識的人,聽著不連貫的驚慌的談話。他眼看著一個退伍的老上校在「聖光榮
號」艦的跳板旁邊自殺了,因為警衛人員不讓地上船。

在自殺以前幾分鐘,這位身材矮小。行動慌張、腮幫子上長滿灰白色硬毛、有
了肉囊的眼睛己經哭腫了的上校抓住警衛隊長的武裝帶,苦苦地哀求了半天,不斷
地捋鼻涕,用髒手絹去擦被煙草熏黃的小鬍子、眼睛和直哆嗦的嘴唇,後來,不知
道為什麼突然下了決心……立刻就有個機靈的哥薩克從死者帶熱氣的手裡抽出閃著
藍光的手槍,穿著淺灰色軍官大衣的死屍像截木頭似的被眾人的腳踢到箱子堆旁邊
去,跳板附近擠的人更多了,排隊等上船的人群裡爭鬥得也越來越厲害,難民們沙
啞、憤怒的吼聲越來越刺耳。

等到最後一隻輪船搖晃著開始駛離碼頭的時候,人群裡響起女人的哭號聲、歇
斯底裡的呼喊聲。咒罵聲……輪船汽笛短促低沉的鳴聲還沒有消逝,一個戴狐皮三
耳帽的青年加爾梅克人撲通一聲跳到海裡,跟在輪船後面批起來。

「忍不住啦!」一個哥薩克歎了口氣說。

「那就是說,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留下來,」站在葛利高裡身旁的一個哥薩克說。
「那就是說,他對紅軍太恨啦……」

葛利高裡咬緊牙關,盯著在水裡袱的加爾梅克人。他的胳膊劃得越來越慢,肩
膀也越來越多地沉進水裡。浸透了的棉襖直往下墜他。海浪從加爾梅克人頭上衝下
火紅的狐狸皮帽並向岸邊推來。

「他要淹死的,這該死的異教徒!」一個穿緊腰外衣的老頭子惋惜地說。

葛利高裡猛然轉身,朝馬走去。普羅霍爾正在興致勃勃地跟馳馬來到他面前的
裡亞布奇科夫和博加特廖夫談話。裡亞布奇科夫一看見葛利高裡,就在馬上扭動著
身於,焦急地用靴後跟刺了一下馬,喊道:「你快點兒來吧,潘苔萊維奇!」他沒
有等到葛利高裡走近,就從老遠喊:「現在還不晚,咱們走吧!我們集合了有半個
連的哥薩克,打算去格連吉克,然後再從那兒去格魯吉亞。你怎麼樣!」

葛利高裡雙手深深地插在軍大衣的日袋裡,默默地用肩膀推開毫無目的地聚集
在碼頭上的哥薩克,走了過來。

「你去不去呀?」裡亞布奇科夫走到緊跟前,逼問道。

「不,我不去。」

「有位中校人伙,跟我們一塊兒走。他非常熟識那山的道路。他說:『我閉著
眼睛也能把你們領到梯比裡斯!」咱們走吧,葛利沙!從那兒到土耳其去,啊?應
該逃命才對呀!已經到了最後關頭,可你,怎麼還像條死魚一樣……「

「不,我不去。」葛利高裡從普羅霍爾的手裡接過馬韁繩,艱難地、像個老頭
子似的騎到鞍子上。「我不去、沒有意思。而且也有點兒晚啦……你瞧!」

裡亞布奇科夫回頭一看,絕望中憤怒地把馬刀上的穗子揉成一團,扯了下來:
紅軍的散兵線正從山上下來。水泥廠附近響起了激烈的機槍聲。鐵甲車上的大炮對
著紅軍的散兵線打去。第一顆炮彈在阿斯蘭季磨坊附近爆炸了。

「回住處去,弟兄們,跟我走!」葛利高裡心情愉快了一些,不知道怎麼突然
振作起來,命令道。

但是裡亞布奇科夫抓住葛利高裡的馬造繩,驚駭地喊叫:「沒有必要啦!咱們
就留在這兒吧……要知道,當著大家的面,死也壯烈嘛……」

「唉,見你的鬼,跟我走!為什麼死呀?你瞎說些什麼?」葛利高裡非常惱火,
還想說些什麼,但是從海上傳來一聲雷鳴般的轟隆聲把他的聲音壓了下去一英國無
畏艦「印度皇帝號」離開了盟國俄羅斯的海岸,轉了個彎.用艦上的幾尊十二英吋
口徑的大炮射來一批炮彈,掩護正駛出港灣的輪船,轟擊著向城郊衝來的紅軍和綠
軍的散兵線,並把炮彈打到山口處,那裡出現了紅軍炮兵。英國人的炮彈沉重地吼
叫著,從擁擠在碼頭上的哥薩克們的頭上掠過。

博加特廖夫勒緊馬韁,勒往往後群的戰馬,透過射擊的轟隆聲喊:「好啊,英
國大炮叫得夠凶的呀!可是他們白惹紅軍生氣!他們的射擊毫無益處,只不過瞎鬧
騰一氣……」

「叫他們去這惹紅軍吧!對咱們反正是一樣,」葛利高裡笑著策動自己的馬,
沿街走去。

從轉角處迎著他們飛出六個騎馬的人,都拔出刀來,瘋狂地奔馳最前面的一個
騎士的胸前掛著一條像傷口似的血紅的布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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