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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二章

作者:肖洛霍夫

春末夏初,有三十多個撤退的哥薩克回到韃靼村來了。大多數是老頭子和老齡
服役的哥薩克,青年和中年哥薩克,除了生病和受傷的,幾乎一個也沒有回來。一
部分參加了紅軍,其餘的則都編進弗蘭格爾的各團隊裡,龜縮在克里米亞,準備重
新向頓河進軍。

有一大半撤退的人永遠留在異鄉了:有些死於傷寒,另一些在庫班與紅軍進行
最後決戰時死在戰場上,有幾個人沒有跟上撤退的車隊,在馬內奇的草原上凍死了,
有兩個被紅綠軍俘虜了去,從此杳無音訊……韃靼村少了許多哥薩克。婦女們在緊
張、不安的期待中過日於,每次到牧場上去趕牛回家的時候,總要仁立良久,用手
巴掌搭在眼上,向遠處眺望,——看看紫色的晚霞籠罩的大道上有沒有遲歸的徵人。

如果有個破衣爛衫、滿身虱子。瘦骨嶙嶙的但是盼望已久的主人回家來了那麼
這家人就立刻快活地亂忙起來;趕快給渾身又髒又黑的徵人燒熱水,孩子們都爭先
恐後,竭力去討爸爸歡心,注視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幸福得六神無主的女主人,忽
而去擺桌子,準備吃飯,忽而跑到箱子跟前,去給丈夫找於淨內衣一可是糟糕得很,
內衣破了還沒有補,女主人的手指頭卻哆嗦得怎麼也不能把線穿到針孔裡去……在
這幸福的時刻.就連那隻老遠就認出了主人、跟著他一直跑到門日、不斷地舔他手
的看家狗也可以進屋子了;甚至孩子們打碎盤碗,或者把牛奶灑了也不會挨打,他
們的任何胡鬧都會平安無事地過去,不會受到任何懲罰……主人洗完澡還沒來得及
穿好衣服,屋子裡已經擠滿了婦女。她們來打聽親人的命運,擔心、貪婪地聽著服
役人的每一句話。過一會兒,就會有個女人走到院子裡去了,把手巴掌捂著淚流縱
橫的臉,像瞎子似的,深一步淺一步地沿著胡同走去,於是在一座小房子裡又有一
個新寡婦在哭亡夫了,孩子們嬌嫩的哭聲也跟著響了起來。在那些日子裡,韃靼村
就是這樣生活的:一家的歡樂,定會給另外一家帶來無法解脫的痛苦。

第二天早晨,天剛亮,臉刮得于于淨淨、顯得年輕了的主人就起來了,去察看
家業,看看該馬上動手幹點兒什麼活。早飯後,他就幹起來了。刨子快活地響起來,
或者是在板棚屋簷下的陰涼裡,當當地掄起斧頭來,好像是在告訴大家,這家的男
人回來了。可是昨天聽說父親和丈夫去世的人家的屋子和院子裡卻是一片死寂。被
苦難壓倒的母親默默地躺在床上,一夜工夫就長大了許多的孤兒們擠在一起,偎依
在她身旁。

伊莉妮奇娜一聽說村子裡有什麼人回來,就說:「咱們家的人什麼時候能回來
呀!別人家的人都回來啦,可是咱們家的人連一點兒音信兒都沒有。」

「不會放年輕的哥薩克回來的,媽媽,您怎麼這點兒道理都不明白呀!」杜妮
亞什卡惋惜地回答說。

「誰說不放年輕的回來?那麼吉洪·格拉西莫夫怎麼回來了呢?他比葛利沙還
小一歲哪。」

「他是受傷的呀,媽媽!」

「他算什麼受傷的呀!」伊莉妮奇娜反駁說。「昨天我在鐵匠鋪旁邊看見他,
走起路挺得那麼直。沒見過這樣受傷的人。」

「他受過傷,現在是回來休養。」

「難道我們那位受的傷還少嗎?他渾身傷痕斑斑,照你的意思,他就用不著休
養了嗎?」






杜妮亞什卡想盡辦法說服母親,現在是不能期望葛利高裡回來的,但是要想說
服伊莉妮奇娜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兒。

「你住口吧,傻丫頭!」她命令杜妮亞什卡說、「我知道的事比你一點兒也不
少,你要來教訓母親還太年輕。我說——他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滾,滾,我不
願意跟你瞎費吐沫!」

老太婆焦急地盼著兒子歸來,一有機會就要提到他。只要米沙特卡一不聽她的
話,她立刻就會威脅說:「你等著吧,小毛孩子,你父親一回來,我就告訴他,叫
他狠狠地接你一頓!」她一看見從窗前趕過一輛新修過輪緣的大車,就會歎一口氣,
說:「一下子就能看出來,這家的當家人回家來啦,可是咱們家的人好像是有什麼
人給他堵了回家的路似的……」伊莉妮奇娜一輩子不喜歡旱煙的氣味,常把抽煙的
人從廚房裡趕出去,但是在最近這些日子,她連這方面的態度也改變了,不止一次
地對杜妮亞什卡說:「去叫普羅霍爾來,叫他來抽支煙吧,不然這兒淨是屍臭味兒。
等葛利沙服完役回來,咱們家馬上就會有濃濃的哥薩克氣味……」她每天做飯的時
候總要多做點兒,飯後把煮菜湯的鍋又放回爐膛裡去。杜妮亞什卡問她,為什麼要
這樣做,伊莉妮奇娜卻驚異地回答說:「不這樣怎麼行呢?也許咱家當兵的人今兒
個就會回來,這樣他立刻就可以吃上熱湯啦,不然要現做,等你去做這做那,可是
他也許已經餓壞啦……」有一天,杜妮亞什卡從瓜地回來,看見廚房裡的釘於上掛
著葛利高裡的一件穿在裡面的舊衣服和帽箍褪了色的制帽。杜妮亞什卡疑問地看了
看母親,母親不知道為什麼有點兒負疚似地,可憐地笑著說:「杜妮亞什卡,這是
我從箱子裡拿出來的。這樣,從院子裡走進來,一看心裡就舒服多了……好像他已
經回來了,跟咱們……」

杜妮亞什卡對她這麼不住回地念叨葛利高裡簡直是煩透了。有一天,她忍耐不
住,責備母親說:「媽媽,您老是這麼叨叨來叨叨去,不厭煩嗎?您這些車輪話把
人都嘮叨煩啦。您就不會說點兒別的啦,總是:葛利沙,葛利沙……」

「我怎麼會厭煩談論自己的兒子呢?等你自個兒生了兒子,那時候你就會明白
……」伊莉妮奇哪低聲回答說;這以後,她把葛利高裡的那件衣服和制帽從廚房裡
拿到自己住的那間內室去了,有好幾天的工夫沒有再聽到她提起兒子。但是在開始
割草前不久,她對杜妮亞什卡說:「我一提葛利沙你就生氣,他不在家,咱們的日
於怎麼過呀?你想過這個問題嗎,糊塗蟲?馬上就要割草啦,咱們連個修修耙子的
人都沒有……你看咱們家什麼都在破舊荒廢,咱倆是沒有法子對付的。沒有當家人,
就連家裡的傢俱什物都會哭的……」

杜妮亞什卡默不作聲。她很瞭解,家業並不十分使母親擔心,這都不過是要談
談葛利高裡的借日,想說說心裡話而已。伊莉妮奇娜越來越思念兒子,而且想掩飾
這種心情也掩飾不住。傍晚,她不肯吃晚飯,杜妮亞什卡問她,是不是病了?她很
不高興地回答說:「我老啦……思念葛利沙想得心疼……疼得我對什麼都厭煩,怕
看這個世界……」

但是回到麥列霍夫家裡來操持家業的卻不是葛利高裡……在割草以前,米哈伊
爾·科捨沃伊從前線上回到村子裡來了。他在一個遠房親戚家裡住了一夜,第二天
早晨就來到麥列霍夫家。伊莉妮奇娜正在做飯,客人很有禮貌地敲了敲門,沒有人
吭聲,便走進了廚房,摘下破舊的步兵制帽,朝伊莉妮奇娜笑了笑。

「你好啊,伊莉妮奇娜大嬸兒!沒有料到吧?」

「你好。你是我的什麼人,會讓我料想呢?你是我們家籬笆的表兄弟?」伊莉
妮奇娜怒氣沖沖地朝科捨沃伊那使她厭惡的臉瞥了一眼,沒有好氣地回答說。

對這種接待一點兒也沒有感到難堪的米什卡說:「不說親戚不親戚……不論怎
麼說,也曾是熟人哪,」

「也只有這麼點兒情分了;.」

「就憑這一點兒,我也應該來看望看望呀。我又不是要到你家來住。」

「我還沒有這樣的福氣,」伊莉妮奇娜也沒有看客人,隨日說,動手做起飯來。

米什卡沒有理會她的話,仔細打量著廚房說:「我來看望你們,看看你們的日
子過得怎樣……咱們已經有一年多沒有見面啦。」

「我們可並不怎麼想念你,」伊莉妮奇娜嘴裡嘟噥著,怒氣沖沖地在爐膛裡的
炭火上挪動著鐵鍋。

杜妮亞什卡正在內室裡收拾東西,一聽見米什卡的聲音,臉一下子變得煞白,
無聲地拍了一下手。她坐到板凳上,一動不動地仔細傾聽著廚房裡的談話。杜妮亞
什卡的臉上,忽而湧上一陣濃重的紅暈,忽而兩頰慘白,尖尖的鼻樑上出現了一道
道白色的皺紋。她聽見米什卡在廚房裡步子堅定地走了一圈兒,坐到一張被他壓得
咯吱咯吱響的椅子上,然後劃了一根火柴。一縷香煙的青煙吹進了內室。

「聽說,老頭子去世了啦?」

「死啦。」

「葛利高裡呢?」

伊莉妮奇娜半天不說話,後來很不情願地回答說:「在紅軍裡服役哪。跟你一
樣,帽子上也釘了這麼個紅星星。」

「他早就該戴上這樣的紅星啦……」

「這是——他的事情。」

米什卡問下面這句話的時候,聲音裡帶著明顯的不安的調子:「葉芙多基亞·
潘苔萊芙娜呢?」

「在收拾屋子哪。你這位客人來得也太早啦,體面的人是不會這麼早串門的,」

「顧不上體面啦。我太想她啦,所以就來啦。還管什麼時候啊。」

「唉唉,米哈伊爾,你可別惹我生氣……」

「大嬸兒,我怎麼惹你生氣啦?」

「這麼惹我啦!」

「究竟是什麼呀?」

「就是你這些話惹我啦!」

杜妮亞什卡聽見米什卡深深地歎了口氣。她再也忍耐不住了:站了起來,整了
整裙子,走進了廚房。臉色焦黃、瘦得簡直認不出來的米什卡坐在窗戶旁邊,一支
香煙快抽完了。一看見社妮亞什卡,他那昏暗的眼睛立刻就有了生氣,臉上微微透
出了一陣紅暈,急忙站起身來,沙啞地說:「啊.你好啊!」

「你好……」杜妮亞什卡回答的聲音勉強能夠聽到。

「快去挑水吧,」伊莉妮奇娜迅速地瞥了女兒一眼,立刻吩咐說。

米什卡耐心地在等待杜妮亞什卡回來。伊莉妮奇娜默默無語。米什卡也一聲不
響,然後他用手指頭捏熄了煙頭,問:「你幹嗎這樣恨我,大嬸兒?我礙了您什麼
事兒,還是怎麼的?」

伊莉妮奇娜像被蜂蜇了一下似的,從爐邊回過身來。

「你還有點兒良心沒有,怎麼還能到我們家裡來呀?你怎麼這麼不知道羞恥?!」
她說。「你還來問我哪?!你這個劊子手!」

「我怎麼成了劊子手啦?」

『你是地地道道的劊子手!是誰殺死彼得羅的不是你嗎?「

「是我。」

「這就對啦!你殺死他那你是什麼人呢?可你還有臉兒到我們家裡來……往那
兒一坐,好像……『卡莉妮奇娜氣得喘不過氣,說不出話來了,但是緩過來以後,
又繼續說:」我是不是他的母親呢?你怎麼還有臉兒看我呢?「

米什卡的臉色立刻變得煞白。他早就料到這樣的談話。他很激動,稍微有點兒
結巴地回答說:「我沒做虧心事,我的眼睛可以理直氣壯地看人!如果彼得羅捉到
了我,他會怎麼對付我呢?你以為他會來親我的頭頂嗎?他也會殺死我的。我們在
那個山崗上相遇,並不是為了逗著玩!那是在打仗。」

「那麼科爾舒諾夫老親家公呢?你殺死一個無辜的居民,一個老頭子,這也是
打仗嗎?」

「怎麼不是打仗呢?」米什卡驚訝地說。「當然是打仗啦!我瞭解這些無辜的
居民!這種無辜的居民雖然坐在家裡,手提著褲子,可是他於的壞事兒比在前線的
有些人幹得還多……格裡沙卡爺爺就是這樣的人,正是他們這號人煽動哥薩克起來
反對我們。就是因為有了他們這些人才挑起了整個這場戰爭!是誰蠱惑人心,煽動
哥薩克起來反對我們的?就是他們,就是這些無辜的居民。可是你卻說什麼『劊子
手』……我算什麼劊子手呀!我這個人.那些年,連只小羊或者小豬都不敢宰,現
在——我知道,我還是宰不了。我對各種小動物就是下不得手。有時,別人宰牛殺
羊——我就把耳朵堵起來,遠遠地躲開,不想聽也不想看。」

「可是你把我的老親家公……」

「別老提您那位親家啦!」米什卡傷心地打斷了她的話。「他活著給人們帶來
的好處,就像山羊奶一樣少,可是禍害卻無窮無盡。我對他說:離開屋子!他不但
不走,還躺在那裡。我真恨他們這些老鬼!我雖然不敢宰牲畜——可是如果恨起來,
也許敢的,可是像你們親家公那樣的壞蛋,請原諒,或者別的什麼敵人,——殺多
少我都下得了手!對敵人,對那些活在世界上毫無益處的人,我是不會手軟的!」

「就是因為你手不軟,所以你才瘦成這樣,」伊莉妮奇娜惡毒地說。「大概是
良心受責備……」

「才不會呢!」米什卡溫和地笑了。「我才不會為像老爺子這樣的廢物去受良
心的責備呢。是寒熱病把我折騰成這樣,這病把我全身都吸乾啦,媽媽,不然的話,
我會把他們……」

「我怎麼成了你的媽媽啦?」伊莉妮奇娜大怒。「你管母狗去叫媽媽吧!」

「哼,你不要欺人太甚!」米什卡聲音低沉地說,並且惡狠狠地瞇縫起眼睛。
「我可不能保證,你說什麼我都忍受得下去。大嬸子,我老實告訴你:你不要為了
彼得羅恨我吧。他是自作自受。」

「你是劊於手!劊於手!給我從這兒滾出去,我看到你就心寒!」伊莉妮奇娜
斬釘截鐵地說。

米什卡又點上一支煙,心平氣和地問:「難道米特裡·科爾舒諾夫——你們的
親戚——不是劊子手嗎?還有葛利高裡是什麼樣的人呢?對於你的兒子,你怎麼一
句話也不提,他才是貨真價實、一點假也沒摻的劊於手哪!」

「你別胡說八道!」

「我從昨天就不胡說啦。好啦,你說說,他是什麼人?他殺了我們多少人,這
你清楚嗎?問題就在這裡!大嬸子,如果你把這個稱號送給所有打過仗的人,那我
們這些人就都是劊子手。問題是為什麼殺人和殺的是些什麼人,」米什卡意味深長
地說。

伊莉妮奇娜沒有吭聲。但是看到客人還沒有走的意思,就嚴厲地說:「好啦!
我沒有工夫跟你磨牙,你還是回家去吧。」

「我像兔子一樣,走到哪兒,哪就是家,」米什卡苦笑著說,然後站起身來。

想用什麼辦法和難聽的話把米什卡趕出去是辦不到的。他可不是那種感情易於
衝動的人,他才不去理會怒火沖大的老太婆的幾句難聽的話呢。他知道社妮亞什卡
是愛他的,至於其餘的一切,包括老太婆在內,叫他們統統見鬼去吧。

第二天早晨他又來了,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似的問候過,就坐在窗邊,注
視著杜妮亞什卡的每一個動作。

「你來得夠勤啊……」伊莉妮奇娜隨口說,也不理睬米什卡的問候。

杜妮亞什卡臉漲得排紅,目光炯炯地看了母親一眼,就低下頭去,一句話也沒
有說。

米什卡苦笑一聲,回答說:「我不是來看望你的,伊莉妮奇娜大嬸兒,你用不
著生氣。」

「最好你能把到我們家來的道兒全忘了。」

「那我上哪兒去呢?」米什卡神色嚴肅起來,問。「由於你們的親戚米特裡的
恩典,全家就剩下我光棍一人啦,就像獨眼龍的一隻眼睛,叫我像狼一樣呆在空屋
子裡,我蹲不住。大嬸子,你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反正我是要到你們家來的,」
他說完了話,大叉開兩腿,坐得更舒服一些。

伊莉妮奇娜仔細打量了他一番、是的,要把這種人趕出去是不容易的。米什卡
那有點兒駝背的整個身形,低頭的姿勢和緊閉的嘴唇上……都有一股牛似的倔勁兒
……

等他走了以後,伊莉妮奇娜打發孩子們到院子裡去,對杜妮亞什卡說:「叫他
今後別再進咱們家的門。明白了嗎?」

杜妮亞什卡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了看母親。麥列霍夫家的人特有的那種氣質,突
然在她瞇縫起的眼睛裡表現出來,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像是咬下來似地說:「不!他
要來的!您不能禁止他!他要來的!」她控制不住,用圍裙捂上臉,跑到門廊裡去。

伊莉妮奇娜艱難地喘著氣,坐到窗前,坐了很久,默默地搖著腦袋,把視而不
見的目光投向遠處的草原用p 裡一道在陽光下閃著銀光的嬌嫩的苦艾草的花邊隔開
了天和地。

傍晚,杜妮亞什卡和母親——還沒有和解,誰也不說話——在修理河邊菜園子
的倒塌的籬笆。米什卡走了過來。他一聲不響地從杜妮亞什卡的手裡拿過鐵鍬,說
道:「你挖得太淺啦。風一刮,你們的籬笆又要倒啦。」於是他就把樁坑挖深,然
後幫著把籬笆豎起來,釘在樁子上,就走了。第二天早晨,他帶來兩把剛剛刨好的
耙於和一根叉柄,放在麥列霍夫家的台階旁邊。向伊莉妮奇娜問候過後,一本正經
地問:「你們想到草地上去割草嗎?人家可都已經過頓河去啦。」

伊莉妮奇娜沒有做聲。杜妮亞什卡代替母親回答說:「我們沒有法子過河啊。
小船從秋天就放在板棚裡,已經全乾裂啦。」

「春天就應該把船放進水裡去,」米什卡責備說。「是不是把小船的裂縫堵堵
呀?沒有船就很不方便啦。」

杜妮亞什卡馴順、期待地看了看母親。伊莉妮奇娜默默地揉著麵團,裝出一副
這些談話彷彿與她根本無關的樣子。

「你們有麻刀嗎?」米什卡含笑問。

杜妮亞什卡到儲藏室抱了一捆麻刀回來。

午飯前,米什卡把小船修理好了,走進廚房。

「好啦,我把船拖下河去啦,讓它在水裡浸浸。你們可要把它鎖到沉在水中的
樹於上,不然會被人偷走的。」接著又問:「大嬸兒,割草的事怎麼樣呀?要來幫
你們的忙嗎?反正我現在閒著沒有什麼事兒子。」

「你去問她吧。」伊莉妮奇娜朝杜妮亞什卡點頭示意。

「我要問當家人呀。」

「我顯然不是這兒的當家人……」

杜妮亞什卡哭了起來,跑進內室去了,「那我就來幫忙吧,」米什卡咳嗽了一
聲、毅然地說.「你們幹的木匠活兒的工具在哪?我想給你們做兩把耙,舊耙大概
都不能用啦。」

他走到板棚簷下,吹著口哨來。小米沙特卡圍在他身邊打轉兒,帶著祈求的神
情看著他,央告說:「米哈伊爾叔叔,給我做把小耙於吧,你要是不做,就沒有人
給我做啦。奶奶不會做,姑姑也不會做……只有你一個人會,你做得很好!」

「我給你做,同名人,真的,我給你做,不過你要躲開一點兒,不然刨花會迸
到你眼睛裡去,」科捨沃伊勸米沙特卡說,他笑著,心裡驚異地想:『啊,他長得
真像,小鬼頭……跟他爸爸一模一樣!眼睛眉毛,上嘴唇上是這樣翹著……真是個
好寶貝兒!「

他本已開始做起小孩子玩的耙來,但是還沒有做完,就犯起病來了:嘴唇發青,
焦黃的臉上露出憤怒、同時又那麼馴順的表情。他不吹日哨了,放下刀子,哆哆嗦
嗦地聳了聳肩膀。

「米哈伊洛·葛利高裡奇,同名人,快去給我拿塊什麼麻布墊子來,我要躺一
下,」他請求說。

「拿麻布幹什麼?」米沙特卡很有興致地問。

「我想生會兒病。」

「生病幹什麼!」

「唉唉,你怎麼這樣纏人,簡直跟牛花一樣……唉,到了犯病的時候啦,所以
就發作啦!快去拿呀!」

「那我的耙子呢!」

「過了這會兒我准給你做好。」

科捨沃伊全身抖得厲害。牙齒磕得咯咯直響,他躺在米沙特卡拿來的麻布墊子
上,摘下制帽,遮在臉上。

「你這是已經病起來了嗎?」米沙特卡很傷心地問。

「對啦,病起來啦。」

「你為什麼要哆嗦呀?」

「我在打擺子哪。」

「為什麼牙齒要磕得咯咯響啊?」

米什卡從帽於底下用一隻眼睛看了看糾纏不休的、跟自己同名字的小傢伙,微
微一笑,就不再回答他的問題了。米沙特卡害怕地看了看他,往屋子裡跑去。

「奶奶!米哈伊爾叔叔躺在板棚屋簷下直打哆嗦,使勁哆嗦,哆嗦得簡直要跳
起來啦!」

伊莉妮奇娜朝窗戶外面看了看,然後走到桌邊去,好半天沒有說話,在想什麼
心事……

「你怎麼不說話呀,奶奶,」米沙特卡扯著她的衣袖子,焦急地問,伊莉妮奇
娜轉過臉來朝著他,堅定地說:「寶貝,去拿條被子給這個反對基督的傢伙送去,
叫他蓋上。他這是在發瘧子哪,有這麼種病。你能把被子拿去嗎?」她又走到窗前,
往院子裡看了看。急忙說:「等等,等等!別拿啦,不用拿啦。」

杜妮亞什卡正在把自己的羊皮襖蓋到科捨沃伊身上,彎著腰在對他說什麼……

發過瘧疾以後,米什卡一直到天黑都在為割草做準備。他明顯地衰弱了。動作
變得有氣無力、哆哆嗦嗦,但還是給米沙特卡把小耙子做好了。

傍晚,伊莉妮奇娜擺好晚飯,叫孩於們在桌旁坐下,沒有看杜妮亞什卡,說:
「去,叫那個……叫他……來吃晚飯吧。」

米什卡設在額角上畫十字,疲憊地彎著身子,在桌旁坐下。焦黃的。佈滿一道
道汗痕的臉上,流露出疲憊不堪的神情,把勺子往嘴裡送的時候,手微微地哆嗦著。
他吃得很少,很勉強,偶爾冷漠地看看坐在桌邊的人。但是伊莉妮奇娜很驚異地注
意到,當「劊子手」黯然無神的眼睛停在小米沙特卡身上的時候,流露出溫柔、興
奮的神情,愉快和親熱的火花在眼睛裡閃了一下,又熄滅了,可是勉強看得出的笑
容卻在嘴角上停留了很久。然後他移開目光,臉上又蒙上一層陰影似的呆滯、冷漠
的神色。

伊莉妮奇娜開始暗自觀察科捨沃伊,只是這時她才看到,這場病竟使他變得這
麼削瘦,半圓形的鎖子骨在落滿塵土、變成灰色的軍便服下面顯得那麼尖削、突出,
因為瘦,就使尖削的寬闊肩膀駝得更顯眼長滿棕紅色硬毛的喉結,在像孩子似的細
脖子上叫人看著那麼不自然……伊莉妮奇娜對「劊子手」微駝的身形和蠟黃的臉,
看得越仔細,內心就越發強烈地感覺到一種不舒服的和矛盾的感情。在伊莉妮奇娜
的心裡忽然對這個她恨之人骨的人產生了一種不期而來的憐惜心清——一種刺心的
母親的憐惜之情,這種感情可令最堅強的女人心軟。她已經不能控制這種新的感情,
把倒了滿滿一盤的牛奶推給米什卡,說:「看在上帝面上,你多吃點兒吧!看你瘦
成什麼樣子啦,叫人看著都不舒服……還要當新郎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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