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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一章

作者:肖洛霍夫

一九一四年的三月,在一個解凍的歡樂的日子,娜塔莉亞回到公婆家裡來了。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正用毛茸茸的灰色樹枝修補被公牛撞壞的籬笆。屋頂上往
下滴著雪水,冰琉璃閃著銀光,屋簷上留有一道道過去什麼時候流過雨水的、像松
焦油似的漆黑的痕跡。

漸有暖意的紅太陽,像只溫柔可愛的小牛犢,緊緊蜷伏在積雪已經融化的山崗
上,土地已經鬆軟,頓河沿岸陡斜的石灰岩的山崗上,有些地方已經露出一片一片
的土地,嫩草閃著翡翠般的新綠。

變了樣子的、瘦弱的娜塔莉亞,從後面走到公公跟前,彎下傷殘的歪脖子行了
個禮。

「您好啊,爸爸。」

「娜塔莉尤什卡?你好啊,親愛的,好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忙亂起
來。從他手裡落下來的樹枝彎了一下,就伸直了。「你怎麼面也不露啦?好,進屋
去吧,你瞧吧,母親看見你會有多高興。」

「爸爸,我回來啦……」娜塔莉亞遲疑地伸開一隻手,轉過身子去。「如果您
不攆我走的話,我就永遠住在您這兒啦……」

「你說的什麼話呀,你怎麼啦,親愛的!難道你是外人嗎?葛利高裡來信說…
…好孩子啊,他叫我們問候你呢。」

他們一同往屋子裡走去。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慌慌張張,一瘸一拐地走著,
非常高興。

伊莉妮奇娜抱住娜塔莉亞,老淚縱橫,嘴裡嘟嚷著:「你要是有個孩子就好啦
……孩子會把他迷住的。好,坐下吧。拿些餅給你吃,好嗎?」

「耶穌保佑,媽媽。我這不……來啦……」

滿臉紅光的杜妮亞什卡從宅旁的小院子裡跑進廚房,跑著就伸手抱住了娜塔莉
亞的兩膝。

「沒有良心的!把我們都忘啦!……」

「你瘋啦,騾馬!」父親假裝嚴厲地朝她喊道。

「你長得這樣大啦……」娜塔莉亞低著頭肥杜妮亞什卡的兩手分開,仔細打量
著她的臉。

一時,大家都七嘴八舌地搶著說起話來,一會兒又都沉默不語。伊莉妮奇娜一
手托著臉,在暗自悲傷,痛心地打量著已經不似先前的娜塔莉亞。

「永遠住在我們這兒啦?」杜妮亞什卡撫摸著娜塔莉亞的手,問道。

「誰知道他……」

「那有什麼說的,你是他的髮妻,還能上哪兒去住呢!留下來吧盧伊莉妮奇娜
決定說,她慇勤地招待著兒媳婦,不斷地在桌子上推動著裝滿肉餅的陶土盤。

娜塔莉亞是經過了長期的動搖之後,才回到公婆這裡來的。父親不放她來,千
方百計地勸說:又是責罵,又是羞辱,但是她自從恢復健康以後,看見自己家的人
就很不自在,覺得自己在父母家裡簡直成了個陌生人。自殺的嘗試使她和自己的親
人疏遠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自從送葛利高裡人伍以後,就一直在勸誘她。
他下了決心,要把她接回來,設法與葛利高裡和解。

從那天起,娜塔莉亞就留在麥列霍夫家了。達麗亞表面上並沒有表示出什麼不
滿;彼得羅的態度卻是慇勤而又親切,至於達麗亞偶爾的白眼,娜塔莉亞卻從杜妮
亞什卡那熱情的依戀和公婆親生父母般的愛憐中得到補償。

在娜塔莉亞回到公婆家來的第二天,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逼著杜妮亞什卡
照自己的意思給葛利高裡寫了一封信。






我們的親愛的兒子葛利高裡·潘苔萊耶維奇,你好!你的父親和你母親瓦西麗
薩·伊莉妮奇娜誠心誠意地向你問候。你的哥哥彼得羅·潘苔萊耶維奇和嫂子達麗
亞·瑪特悅耶芙娜向你致敬,祝你健康和平安;還有你的妹妹葉芙多基亞和全家老
少都向你問好。你二月五日發的信,我們已經收到了,為此我們表示衷心的感謝。

如果像你信末說的,你的馬後腿碰傷了前腿,那麼可以給它擦點豬下水油。你
知道,如果路不滑或者沒有冰的話,那麼後腿就不要釘馬掌。你的妻娜塔莉亞·米
倫諾芙娜和我們住在一起,她很健康、平安。

母親寄給你一點櫻桃干和一雙毛襪子,還有豬油和各種土產。我們生活都很好,
身體很健康,可惜的是達麗亞的孩子死了,這是要告訴你的。前兩天我和彼得羅修
了修板棚,他囑咐你要好好照看馬。母牛都生了犢,老驟馬的奶頭鼓起來了,看來,
它的肚子裡有小馬駒在跳啦。這是和鎮上公馬圈裡那匹叫「頓涅茨」的兒馬配出來
的,我們盼望它能在大齋的第五個星期生駒。我們對於你的服役情況和上司對你的
誇獎很高興。你好好服役吧。為皇上效力是不會白幹的。娜塔莉亞現在要在我們家
住下去了,這件事你要好好想想。還有一件倒霉的事,在謝肉節那天,野狼咬死了
三隻羊。好,祝你健康,上帝保佑你。我命令你,不要忘了你的妻子。她是個和藹
的女人,而且是你的髮妻。你不要破壞老規矩,聽父親的話。

你的父親——老下士潘苔萊·麥列霍夫葛利高裡那個團駐在距俄奧邊境四俄裡
的拉濟維洛沃小鎮上。葛利高裡很少寫家信。告訴他娜塔莉亞回到父親那裡的信,
答覆得相當矜持,只說請向她問好;信裡的話支吾搪塞,含糊其辭。播苔萊·普羅
珂菲耶維奇逼著杜妮亞什卡和彼得羅把信念了好幾遍,深思著隱藏字裡行間連葛利
高裡也不知道的含義。復活節以前,他在一封信裡直截了當地提出這個問題,他問
葛利高裡退伍回來,是跟妻子同居呢,還是仍舊跟阿克西妮亞一塊兒過。

葛利高裡很久沒有回信。三一節以後,才收到他一封短信。杜妮亞什卡念得很
快,字尾都沒有念出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撇開那無數的問好的話和問題,
仍然很難抓住信的意思。葛利高裡在信末說到了娜塔莉亞的問題:……你要我說一
說,我是否還要和娜塔莉亞同居,但是我告訴您,爸爸,破鏡是不能重圓的。您是
明白的,現在我已經有了孩子,那我還能對娜塔莉亞說些什麼呢?我什麼願也不能
許諾,對這件事我是很不高興談的。不久前,在邊境上捉到了一個販私貨的人,我
們也有幸看到了這個人。他說,很快就要和奧地利人打仗了,似乎他們的皇帝曾經
到邊境上來過,察看從哪裡可以發動戰爭,他可以佔領些什麼地方。一旦打起仗來,
我也許就死了,所以預先什麼也不能決定。

娜塔莉亞在公婆家裡幹活和生活,那種不由自主的、盼望丈夫回來的念頭一天
比一天增長,頹喪的精神就寄托在這種希望上。她沒有給葛利高裡寫過一封信,但
是全家的人誰也不像她那樣急切、痛苦地盼著他來信。

村裡的人依然過著習慣的、一成不變的生活:有些哥薩克服完兵役回來了,平
常日子,無聊的瑣事不知不覺地把時間都消磨掉了,每到星期日,一早就一家大小
成群結隊地湧到教堂裡去:哥薩克都穿著制服和過節的褲子;女人們花花綠綠的長
裙沙沙地掃著街上的塵土,穿著緊繃在身上的、袖於上打褶的印花布上衣。

廣場的空地上,卸下來的車轅朝天豎著。馬在嘶叫,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艄防
棚子的旁邊,許多保加利亞族的菜農擺起長長的攤子,在叫賣青菜,後面圍著一群
孩子,瞪大眼睛,看著卸了載的駱駝;駱駝傲然地環視著市場的廣場和廣場上閃動
著紅邊制帽和各色女人頭巾的人群。駱駝嘴裡冒著白沫,在咀嚼反芻的草料,它們
疲於長年累月地拉水車,太疲倦了,正在休息,眼睛一動不動地呆滯在淡綠色的、
惺忪的眼眶裡。

夜晚,街道在腳步聲中呻吟,村裡的遊戲場上,歌聲、手風琴伴奏著的跳舞踢
踏聲沸沸揚揚,一直到深夜,村頭最後的歌聲才在溫暖的旱風中消逝。

娜塔莉亞不到遊戲場去,她很喜歡聽杜妮亞什卡講的天真無邪的故事。杜妮亞
什卡已經不知不覺地長成一個身材勻稱、獨具風韻的美麗姑娘。她很早就成熟了,
就像個早熟的蘋果。這一年,她告別了逝去的童年,年長的女伴們接收她參加了她
們的姑娘圈子。杜妮亞什卡長得很像父親:矮個子,黝黑的皮膚,杜妮亞什卡已經
度過了十五個春天,但是她那纖細的身材還沒有豐滿起來。她身上還混雜著童年和
正在成長的少女的、可笑而又天真的氣質:兩隻拳頭大小的小乳房硬起來了,明顯
地緊繃在上衣裡面,肩膀也寬了;可是在那兩隻長長的。略微有點斜的眼眶裡,依
然是那炯炯有神的、靦腆而又頑皮的黑扁桃形的眼睛,白眼珠像藍色的瑪瑙一樣。
她從遊戲場上回來,就把自己並不神秘的秘密講給娜塔莉亞一個人聽。

「娜塔莎,好嫂子,我想告訴你幾句話……」

「好,說吧!」

「米什卡·科捨沃伊昨天和我在公糧倉旁邊的橡樹上坐了整整一晚上。」

「你為什麼臉紅起來啦?」

「沒有的事兒!」

「你去照照鏡子看——簡直像火燒一樣。」

「哼,不說啦!你叫人怪害羞的……」

「說吧,我再不這樣啦。」

杜妮亞什卡用黑手巴掌擦了擦發燒的臉蛋兒,把手指頭按到太陽穴上,突然無
緣無故地發出了青春的笑聲:「他說:『你真像一朵天藍色的花!』……」

「是嗎?」娜塔莉亞鼓勵說,也為別人的快樂而感到高興,暫時忘卻了自己的
被蹂躪的逝去的年華。

「我對他說:『別瞎說,米什卡!」於是他就發起誓來啦。「杜妮亞什卡的笑
聲像銀鈴一樣響遍了整個屋子,她搖著腦袋,兩條編得緊緊的小黑辮子,像蠍虎子
似的在她的肩上和背上滑動。

「他還說了些什麼?」

「他說:『送一塊手絹給我做紀念吧。」』「你送給他了嗎?」

「我說:不行,我不給。去跟你的美人兒要吧。你知道,他在跟葉羅費耶夫家
的兒媳婦廝混……她男人服兵役去啦,她在放蕩呢。」

「你離他遠點吧。」

「我是離他很遠呀。」杜妮亞什卡抑制著湧出來的笑聲,接著說道:「從遊戲
場回家的時候,我們一共是三個姑娘同行,喝醉了的米海老爹追上了我們。他叫嚷
說:『親親我吧,我的好姑娘,我每人給兩戈比。』他剛一向我們撲過來,紐爾卡
拿樹枝子照他額上抽了一下子。我們就拚命逃跑啦!」

一個於旱的夏天。村邊頓河的水變淺了,那片從前是急流奔騰的地方,現在變
成了淺灘,牛走到對岸去,連脊背都濕不了。夜裡,沉悶的暑熱從山崗上吹到村子
裡來,風把曬焦的草香味吹散到空中。牧場上的於蓬蒿在燃燒,甜黎像一層看不見
的薄幕掛在頓河岸上。一到夜間,頓河對岸的天上就佈滿了黑雲,雷聲單調地、隆
隆地響著,但是連一個雨點也沒有落到炎熱煎烤的大地上,電光在空中閃個不停,
夜空被劃成一些帶尖角的藍色塊塊。

貓頭鷹夜夜在教堂的鐘樓上號叫。恐怖的叫聲在村子上空迴盪;這時貓頭鷹卻
從鐘樓上飛到被牛犢踐踏過的公墓裡,落在荒草叢生的褐色墳頭上,悲鳴不已。

「災禍臨頭啦,」老人們一聽見貓頭鷹在墳場上的叫聲,就預言說。

「要打仗啦。」

「在俄土戰爭那年,也這樣叫過。」

「也許又要鬧霍亂了吧?」

「夜貓子從教堂飛到埋死人的地方去,就別指望會有什麼好事情啦。」

「哦,大慈大悲的聖徒米科拉……」

沙米利·馬丁,獨臂的阿列克謝的弟弟,在墳場的圍牆下,一連兩夜守候著這
只惡鳥,但是看不見的神秘的貓頭鷹無聲地從他的頭上飛過,落在公墓的另外一頭
的十字架上,把令人心驚的叫聲散佈在朦朦朧朧的村莊上空。馬丁下流地罵了一陣,
向飄動的烏雲放了一槍,走了。他就住在這附近。他的妻子是個膽小多病,像母兔
一樣多產的女人,——每年都要生一個孩子,——她一看見丈夫就責罵起來:「混
蛋!你這個道道地地的混蛋,該死的東西,它礙你什麼事兒,啊?要是上帝怪罪可
怎麼辦?我馬上就生孩子啦,要是為了你這鬼東西的罪過難產可怎麼辦?」

「住口,你放心!你是不會難產的2 你已經生慣啦,胎胎都像箍桶匠的馬生得
一樣痛快。難道就讓這討厭的玩意兒在這裡吵人心煩嗎?這個魔鬼,它會把災禍叫
來的。要是打起仗來——就要徵召我人伍,看你養了這麼一大堆,」馬丁指著牆角
說道,那裡,在車毯上胡亂躺著幾個孩子,有的在尖聲哭叫,有的正在打呼嚕。

麥列霍夫·潘苔萊在村民大會會場上跟老頭子們談話的時候,很鄭重地說道:
「我家的葛利高裡來信說,奧地利的皇帝到邊境上去過,還下命令把所有的軍隊都
集中在一處,準備向莫斯科和彼得堡進軍。」

老頭子們追憶著過去的幾次戰爭,交換著彼此的想法:「從年景上看,好像不
會打仗。」

「年景和打仗毫不相於。」

「大概是學生們在搗亂。」

「這種事情咱們總是知道得最晚。」

「就像跟日本人打仗的時候一樣。」

「給兒子買了馬沒有?」

「用不著預先……」

「這是瞎說!」

「可是跟誰打仗啊?」

「跟土耳其打仗是為了爭大海。可大海是分不開的呀。」

「那有什麼難分的?就像咱們分草一樣,把大海分成一塊一塊的,你就分吧!」

談話開始變成開玩笑,老頭子們也就漸漸散去了。

短暫的割草時節正等待著人們,頓河對岸的各種草都已經開完了花,那都是些
沒有一點香氣兒的病弱的草,不像是草原上的草。同是一樣的土地,可是草吸收的
養分各不相同;山崗後的草原是上等黑土地,像脆骨一樣:牲口群跑過去——連個
馬蹄印都看不見;堅硬的土地,長出來的草也肥壯、芳香,齊馬肚子那麼高;但是
在頓河邊上和頓河對岸,卻是一片潮濕的鬆軟的土地,長的全是些不很茂盛。沒有
用處的矮草,有的年頭,連牲日都討厭吃這些草。

全村一片磨鐮刀的聲音,耙子也都刨光了,婦女忙著給割草的人送克瓦斯,但
是這時候卻發生了一件驚動全村的事情:鎮警察局長和檢察官一同來了,還有一個
從來沒有見過的。滿嘴黑牙、穿著制服的瘦弱的軍官;他們找到了村長,會同幾個
見證人,逕直就到斜眼盧克什卡家裡去了。

檢察官手裡拿著一頂有帽徽的帆布制帽。大家都順著街道左邊的籬笆走去,太
陽斑斑點點地照在小路上,偵察員一面用他那沾滿塵土的皮鞋踩著籬笆的影子,一
面對那個像公雞似的往前跑著的村長說:「那個外來戶施托克曼在家嗎?」

「在家,閣下。」

「他做什麼事情!」

「這誰都知道,他是一個手藝人……整天都在挫啊、刨啊。」

「你沒有注意他有什麼活動嗎?」

「一點也沒有。」『警察局長一面走著,一面用手指頭去擠眉毛中間的粉刺;
他累得直喘氣,呢於制服熱得他滿身是汗。矮小的黑牙齒軍官用一根草莖剔著牙齒,
眼邊柔軟的紅褶子皺了起來。

「哪些人常上他家去?」檢察官攔住向前跑的村長,問道。

「是,常有人去。他們有時候玩牌。」

「是些什麼人?」

「多半是磨坊裡的工人。」

「究竟是些什麼人?」

「機器匠、磅秤工、磨粉工人達維德卡,還有幾個咱們的哥薩克也常去。」

檢察官站住了,用帽子擦著鼻樑上的汗,等著落在後面的軍官。他用手指頭摸
著軍官制服上的鈕子,對軍官說了些什麼,然後用手指頭招呼了一下村長。村長踮
起腳尖,拚命抑制著氣喘,跑了過來。他的脖子上一道道的紫筋鼓脹起來,哆嗦著。

「帶兩個人把他們抓來。押到村公所,我們隨後就到。明白嗎?」

村長挺直身子,上身的肉都鬆了下來,鑲藍帶的制服硬領上凸起了一道粗筋,
他哼了一聲,向後退去。

施托克曼只穿著一件敞著領子的襯衫,背朝門坐著,正用手鋸在鑲面板上鋸一
道彎彎曲曲的花紋。

「請您站起來。您被捕啦。」

「怎麼回事!」

「您住兩間房子嗎?」

「是的。」

「我們要搜查您的家。」軍官的刺馬針在門口的踏腳氈上掛了一下,走到小桌
前,瞇縫著眼,順手拿起一本書來。

「請您把這個箱子的鑰匙給我。」

「我犯了什麼罪,檢察官先生?……」

「我們等會兒再跟您談。證人,過來!」

施托克曼的妻子從另外一間屋子裡探頭看了看,檢察官和文書都走到那裡。

「這是什麼東西?」軍官舉著一本黃皮的書小聲問道。

「書。」施托克曼聳了聳肩。

「請您等到適當的場合再說俏皮話。現在我要求你用另一種態度回答我的問話!」

施托克曼靠在爐壁上,抑制著自己的苦笑。警察局長扭回頭看了軍官一眼,然
後又把視線轉向施托克曼。

「您研究這個嗎?」

「有點興趣,」施托克曼冷冷地回答說,用小梳子把黑鬍子平分成兩半。

「是——是的,您哪。」

軍官翻了翻,把書扔在桌上;又草草翻了翻另一本,把這本放在一邊,又看了
第三本的封面,然後把臉轉向施托克曼。

「哪裡還藏有這類書籍?」

施托克曼瞇起左眼,好像在瞄準似的。

「全都在這兒啦。」

「撒謊!」軍官晃了晃手中的書,清楚地吐著字說。

「我要求……」

「請您搜吧!」

警察局長手扶馬刀,走到箱子邊,一個麻臉的哥薩克警察在衣裳堆裡亂翻著,
看來是被正在發生的事情嚇壞了。

「我要求您禮貌一點,」施托克曼用瞇縫著的眼睛盯著軍官的鼻樑,說道。

「請您稍安勿躁,朋友。」

施托克曼同妻子住的那兩間屋子,被翻了個底朝天,凡是能搜的地方全都搜遍
了。還搜查了作坊。熱心盡職的警察局長,甚至彎起手指頭,把牆壁都敲過了。

施托克曼被押解往村公所去。他走在街道當中,一隻手按在舊上衣的衣襟上,
另一隻在不停地揮動著,彷彿是要抖掉沾在手指頭上的髒東西,警察跟在他身後;
其餘的人都靠著籬笆邊,在灑滿斑斑點點陽光的小路上走。檢察官仍舊和來的時候
一樣,用被路邊的胭脂菜染綠了的皮鞋踏著太陽的陰影走,只是帽子不是拿在手裡
了,而是牢牢地斜扣在蒼白的耳朵上。

施托克曼最後一個受審。前廳裡,警察在看守著那些已經審問過的人;還沒來
得及洗去手上油污的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微笑著的達維德卡、上衣披在肩上的
「鉤兒」和科捨沃伊·米哈伊爾。

檢察官在一個粉紅色的公文夾裡翻著,向站在桌子對面的施托克曼問道:「在
我因磨坊裡的械鬥的人命案訊問您的時候,您為什麼隱瞞了您是俄國社會民主工黨
黨員這一點呢?」

施托克曼默不作聲地看著檢察官的頭頂上邊。

「這已經查定在案。您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被沉默激怒的檢察官大聲喊道。

「請您開始審問吧,」施托克曼不耐煩地說道,然後斜看著那張空凳子,要求
坐下。

檢察官沒有吭聲;他沙沙地翻著文件,皺著眉頭朝不慌不忙坐下去的施托克曼
瞅了一眼。

「您什麼時候到這兒來的?」

「去年。」

「是來執行組織任務的嗎?」

「我沒有任何任務。」

「從什麼時候起,您成了你們黨的黨員?」

「您說什麼?」

「我問您,」檢察官把「我」字特別加重地說道,「什麼時候參加俄國社會民
主工黨的?」

「我想……」

「對您想什麼,我毫無興趣。請回答我的問題。拒不招供是沒有益處的,反而
有害。」檢察官抽出一張文件來,用食指按在桌子上。「這是從羅斯托夫送來的調
查表,證明您是該黨黨員。」

施托克曼用瞇縫得很細的眼睛朝白紙瞥了一眼,目光在紙上停了片刻,然後用
兩手撫摸著膝蓋,堅定地回答道:「一千九百零七年。」

「是啦。您否認是你們黨派您到這兒來的嗎?」

「是的。」

「那麼您是為什麼搬到這兒來的呢?」

「因為這兒缺做鉗工活的人。」

「為什麼您單單選中了這個地區?」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在這段時間內,您和您們的組織有過聯繫嗎?現在還有聯繫嗎?」

「沒有。」

「他們知道您搬到這兒來嗎?」

「大概知道。」

檢察官翹著嘴唇,用鑲貝殼刀把的刀子削著鉛筆;他沒有看施托克曼,又問道
:「您和同黨中的什麼人通過信嗎?」『「沒有。」

「那麼搜查出來的那封信呢?」

「寫那封信的人,是一位與任何革命組織都沒有關係的朋友。」

「『您收到過從羅斯托夫送來的什麼指示嗎?」

「沒有。」

「磨坊的工人在您家裡聚會,是為了什麼目的?」

施托克曼聳了聳肩,好像是對問題的愚蠢感到驚奇似的。

「那只不過是在冬天的夜晚聚一聚……純粹是為了消磨時間,玩玩牌……」

「讀過什麼違禁的書嗎?」檢察官提示說。

「沒有。他們都是不大識字的人。」

「可是磨坊的機器匠和所有其他的人都不否認這一事實。」

「這是不合情理的。」

「我覺得,您簡直缺乏起碼的常識來正視……」施托克曼聽到這地方,不禁微
微一笑,而檢察官由於忘了要說什麼卻在生氣,他抑制著憤怒,恨恨地結束說:
「您簡直沒有健全的理智!您拒不認罪,只能害自己。事情非常明顯,是你們的黨
派您到這兒來的,為了在哥薩克中間進行策反工作,企圖從政府手裡把他們爭取過
去。我不明白,您為什麼還要在這裡捉迷藏呢?這無論如何也不能減輕您的罪過…
…」

「這是您的猜想。我可以抽煙嗎?謝謝您。這是猜想,而且是沒有任何根據的。」

「請您告訴我,您曾給到您家裡去的工人讀過這本小冊子嗎?」檢察官把手掌
放在小冊子上,這著書名,上端的白紙上露出了幾個黑字:「普列漢諾夫」。

「我們讀過詩,」施托克曼歎了一口氣,抽了一口煙,用力夾著手指中間鑲著
銅箍的骨頭煙嘴……

第二天,陰暗的早晨,從村裡駛出一輛雙套的郵車。施托克曼坐在車尾上,把
長鬍子裹在油污的大衣矮領子裡打著盹兒。兩旁擠著幾個帶馬刀的警察。其中的一
個麻臉、卷髮,用骨節粗大的髒手指頭緊抓著施托克曼的胳膊肘,左手按著褪色的
馬刀鞘,灰白眼睛恐懼地斜看著他。

馬車在街上揚起了一溜塵霧。一個包著頭巾的瘦小的女人,依在麥列霍夫·潘
苔萊的院子外面的場院籬笆上,在等候著他們。

馬車飛馳而過,女人雙手抱在胸前,跟在後面追逐。

「奧霞!……奧西普·達維多維奇!,這是怎麼一回事呀?!……」

施托克曼想要朝她揮揮手,但是麻臉警察在車上顛了一下,髒手指頭緊緊抓住
他的胳膊,凶狠、沙啞地喊道:「坐好!否則我砍了你!……」

他這簡單的一生中,還是頭一次看到敢於反抗沙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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