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上一頁返回目錄下一頁


第三卷 第十一章

作者:肖洛霍夫

一本橡樹皮顏色的羊皮封面的筆記本。筆記本的角已經磨壞。折斷了:它在主
人的口袋裡已經裝了很久。每頁上都寫滿了斜花體字……

……不久以前產生了這種和紙筆打交道的慾望。我想寫得像大學生日記一樣。
首先要寫她:二月裡,不記得是哪一天了,她的同鄉、大學生博亞雷什金介紹我跟
她認識了。我是在電影院門口遇到他們的。博亞雷什金給我們介紹說:「這位小姐
是我們同鄉,維申斯克鎮的。季莫費,你要愛她,珍惜她吧。麗莎是一位非同尋常
的姑娘。」我記得,我很鄭重地說了一些含糊不清的話,並把她那柔軟的、出汗的
手掌握在手裡。我就這樣認識了伊麗莎白·莫霍娃。我第一眼就看出,她是個放蕩
的姑娘:這種女人的眼睛總愛自作多情。我不得不承認,她給我的印象不佳:首先
就是那熱乎乎、汗漉漉的手巴掌。我從來還沒有遇到過誰的手會出這麼多汗;其次
是眼睛,說實在的,是一對美麗的眼睛,帶點兒胡桃顏色,但是同時卻又令人感到
很不愉快。

瓦薩,我的好朋友,我特地注意修辭,甚至寫得十分逼真,為的是等這本日記
寄到塞米巴拉金斯克你手裡的時候(我是想:等到我和伊麗莎白·莫霍娃的風流韻
事收場後,就把日記寄給你。當你讀這份實錄時,準會得到極大的享受),能使你
對事情經過有一個正確的認識。我將逐日予以記錄。好,書歸正傳,我就這樣和她
認識了,於是我們三個人同去看一部哀艷的影片。博亞雷什金沒有說話(他牙疼,
說是一個「臼齒」壞啦),我談得也很勉強。原來我們是同鄉,是鄰鎮的,於是我
們就談起草原美景以及其他等等,等等,談了一陣以後,就又冷場了。如果說,我
是樂於沉默的,那麼她對我們廢話告絕後的冷場,也毫未感到什麼不舒服。我從她
的話裡知道,她是醫科二年級的學生,出身於商人家庭,喜歡喝酥茶,愛吸阿斯莫
洛夫工廠的煙草。你看,關於如何認識這位生著胡桃色眼睛的少女的材料真是太貧
乏了。在分別的時候(我們送她到電車站)她請我們到她那裡去玩。我把地址記了
下來。我打算四月二十八日去看她。

               四月二十九日

今天到她那裡去過,她請我喝茶和吃帶餡的酥糖。其實,她是個好奇的姑娘。
說話很刻薄,樣子也還聰明,只是她身上散發著強烈的阿爾志跋綏夫式人物的氣味,
老遠就可以聞到。從她那裡回來已經很晚了。吸了很多紙煙,想了許多與她毫不相
於的事兒,——特別是想到錢。我的衣服已經穿得太舊了,可是卻沒有「資本」去
更新。總之——簡直糟透啦。

                五月一日

今天發生的事情是很值得紀念的。這是我們在索科爾尼基與人無損地消磨時光
的時候遇到的事情:警察和一隊約二十人的哥薩克正在驅散工人「五一」示威遊行
隊伍。一個喝醉了的工人用棍子打了哥薩克的馬一下子,這個哥薩克就掄開鞭子抽
起來。(不知道為什麼要把鞭子叫做「鉤鞭」,要知道它本來的名字已經很好啦,
何必多此一舉呢?……)我走過去,加以阻止。說句良心話,是一種最高尚的情操
驅使我去幹的。我於預其事,對那個哥薩克說,他不過是一隻蠢鳥,還說了些別的
話。那傢伙舉起鞭子,想要抽我,但是我非常強硬地說,我本人就是卡緬斯克鎮的
哥薩克,我可以照樣回敬他,叫他知道點兒厲害。原來這是個好心腸的哥薩克,還
很年輕;顯然兵役還沒有把他折磨得麻木不仁。他告訴我,他是霍皮奧爾河口鎮的
人,而且是拳擊能手。我們和和氣氣分手了。如果他跟我動起手來,那就非打不可
了,也許還會發生以我的身份來說,更糟糕的蠢事。我出面於預此事,是因為伊麗
莎白在我們這夥人中,她在場使我產生了一種十分幼稚的想當「英雄」的願望。我
親眼看到自己變成了一隻發怒的公雞,並且覺得制帽下面長出了一個看不見的紅雞
冠子……你看我胡鬧到什麼地步啦!





                五月三日

真想狂飲一通。最糟的是沒有錢。褲子已經破得一塌糊塗,到處是裂縫破口,
就像熟透了的頓河左岸產的西瓜一樣。原希望褲於的縫線還不至於開裂——是不切
實際的,就像不能指望把已經崩裂的西瓜再縫合起來一樣。沃洛季卡·斯特列什涅
夫來呆了一會兒,明天要去聽課了。

                五月七日

收到父親寄來的錢。在信裡把我臭罵了一頓,而我竟無動於衷。老爸爸要是知
道他的兒子已經道德敗壞,不可救藥……我買了一套衣服。就連馬車伕都注意起我
的領帶來了。在特維爾大街的理髮店理了發。從那裡走出來,我簡直變成一個新來
的慇勤店伙了。在勝利花園街角上,警察朝我一笑。真是個調皮鬼!要知道,我現
在這副打扮准有什麼和他相同的地方吧?可是三個月以前呢?不過,翻這些舊賬於
什麼……偶然在電車窗日裡看見了伊麗莎白。她搖晃著手套笑了笑。我是什麼樣子
呢?五月八日「不論老少,都逃不脫愛情的神矢。」我心裡想著塔季揚娜的丈夫那
張長得像炮口似的大嘴。我非常想從樓座裡對準他的嘴啐一口。可是我一想起這句
唱詞,特別是:「都逃不脫」這幾個字——我的顎骨就抽搐起來,想打呵欠,可能
是一種神經質吧。

不過我是在正當年的時候談戀愛的。我寫著這幾行字,頭髮都豎起來了……到
伊麗莎白那裡去過。我修辭講究地繞著彎兒講起來。她裝作不懂的樣子,想把話題
引到別的事情上去。是不是時機還不成熟?唉,真見鬼,這套衣服把事情全弄糟啦!
……我對著鏡子照了照——嘿,什麼仙女也要拜倒在我腳下:我想,現在不說,尚
待何時!不知道為什麼,這樣一個合理的念頭在我腦子裡佔了優勢。如果現在不提
出求婚,那麼過兩個月以後可就晚啦;褲子一穿舊,什麼都完啦。我一面寫,一面
覺得自己真了不起:在我身上明顯地具備了我們時代最優秀人物的一切最美好的情
操。這裡既有火熱的愛情,又有「理智的堅定的聲音」。各種高尚情操,外加其他
可敬品質的大雜燴。

我竟未能完成向她進攻的準備工作。房東太太打亂了我的計劃,她把她叫到走
廊裡去,我聽見房東太太向她借錢。她拒絕了,但那時候她手裡是有錢的。這一點
我確實知道,我完全可以想像得出她用真誠的聲調拒絕時的臉色和她那胡桃色的一
片摯情的眼睛。向她傾吐愛情的願望消失了。

               五月十三日

我完全墜人情網。這是不容懷疑的了。各種跡象都表明了這一點。明天我就去
求愛。不過我直到現在也還沒有弄清楚自己扮演的角色。

               五月十四日

事情突然急轉直下。下著雨,是一個溫暖、愉快的日子。我們在莫霍夫街上漫
步,斜風吹著,細雨灑在人行道的石板上。我喋喋不休,她卻低頭不語,默默地走
著,好像是在想心事。一道道的雨水從帽於上流到她的臉頰上,她的樣子美極了。
現在把我們的談話寫在下面:「伊麗莎白·謝爾蓋耶芙娜,我已經向您傾訴了我的
衷情。現在該你說話啦。」

「我不十分相信您的感情是真實的。」

我愚蠢之至地聳了聳肩膀,而且胡說了些什麼我可以發誓以及諸如此類的昏話。
她說:「您聽我說,您那滔滔不絕的情話倒像是出自屠格涅夫的人物之口。其實,
完全可以說得簡單一點。」

『再簡單也沒有啦。我愛您。「

「這有什麼呢?」

「請您說句話吧。」

「您是想要我答應您的請求嗎?」

「我希望您回答我。」

「您知道季莫費·伊萬諾維奇……我又能對您說些什麼呢?您有點兒討我喜歡
……您的個子真高。」

「我還可以長嘛,」我保證說。

「但是我們相知得太少,而且思想感情的共同性……」

「咱們在一塊兒吃上一普特鹽,就會彼此瞭解得更多啦。」

她用粉紅色的手掌擦了擦濕淋淋的臉頰,說道:「那好,我們一言為定。同居
一個時期再看。不過您要給我一點兒時間,我好結束舊情。」

「他是誰?」我有興趣地問道。

「您不認識他。是一個醫生,性病專家。」

「您什麼時候才能脫身。」

「我希望能在星期五以前。」

「咱們要在一塊兒住嗎?就是說要住在一個住所裡嗎?」

「是的,這樣大概更方便些。請您搬到我這裡來。」

「為什麼?」

「我的住所很舒適,很於淨。房東太太也是個討人喜歡的女人。」

我沒有反對。我們在特維爾街口上分手。我們熱烈接吻,使一位過路的太太大
吃一驚。

來日將何以饗我?

               五月二十二日

我正過著蜜月生活。蜜月情緒今天蒙上了一層陰影:麗莎要我換換內衣。的確,
我內衣舊得太不像樣子了。可是錢,錢……我們過日子花費的是我的錢,而我那點
兒錢本來就少得可憐。只好找點兒工作干了。五月二十四日今天我決定給自己買內
衣,但是麗莎卻使我花了一筆意想不到的錢。她非要到高級餐館裡去吃一頓不可,
還要買一雙絲襪。飯吃了,襪子也買了,但是我陷入絕望:我的內衣呢,也飛了!
五月二十七日她正在把我吸於。我已經枯萎得像棵光禿禿的向日葵稈子。這哪兒是
個娘兒們,簡直是烈火。六月二日今天我們九點鐘醒來。我有一種抖動腳趾頭的壞
習慣,結果引起了一場風波:她揭開被子,把我的腳打量了半天。觀察的結論是:
「你這簡直不是腳,而是馬蹄子。比馬蹄子還糟!」她像發瘧疾似的嫌惡地聳了聳
肩膀,用被子緊裹著身子,臉朝牆背過去。

我被弄得很尷尬,蜷起腿來,推了推她的肩膀。

「麗莎!」

「別動我!」

「麗莎,這可太不像話啦。我無法改變自己腳的樣子嘛,要知道腳是不能定做
的呀,至於腳上長滿了汗毛,那是因為汗毛這玩意兒就是這麼討人嫌,它到處亂長。
你是學醫的,應當懂得自然發展規律嘛。」

她把臉掉過來朝著我。胡桃色的眼睛裡露出了凶相,閃著巧克力色的冷光。

「請您今天就去買除汗粉,您腳上有一股屍臭味兒!」

我很有道理地指出,她手掌上也經常是汗淋淋的。她一句話也沒有說,而我的
心上(如果用華麗的「文體」寫的話)罩上了一層陰影……

                六月四日

今天我們在莫斯科河上划船。共同回憶頓河的田園風光。伊麗莎白舉止輕佻:
她總是挑我的毛病,有時候簡直很粗暴。如果我也用同樣態度對待她,那就意味著
決裂,而這是我不希望發生的。儘管一切如此,我卻越來越迷戀她了。她只不過是
個嬌寵壞了的女人。要從根本上改變她的性格,我怕我的影響是不夠的。她是一個
可愛的輕浮姑娘。而且是個見過世面的姑娘,這在我只是聽人講過而已。回家的路
上,她把我拉進藥房裡去,她笑著買了些滑石粉,還買了些別的鬼東西。

「這是為你除汗臭用的。」

我很瀟灑地鞠了一躬,並向她道謝。

很滑稽,但是確係如此。

                六月七日

她的才智真是可憐得很。但是在其他方面,她卻無所不通。

每天臨睡的時候我要用熱水洗腳,還要酒香水和撒些什麼討厭的粉末。六月十
六日她變得日益令人難以忍受。昨天她又大鬧了一通。跟這樣的女人很難共同生活
下去。六月十八日我們毫無共同之處!志趣各異。我們結合的基礎是床鋪。毫無內
容的生活。

今天早上,去麵包鋪之前,她在我的口袋裡掏錢的時候,發現了這個小本於。
她抽了出來。

「你要這玩意兒幹什麼?」

我急得渾身似火燒。如果她翻看一兩頁可怎麼辦呀?我回答了她,而對自己的
聲調竟那麼自然感到十分驚奇,我說:「做數學演算用的。」

她冷淡地把筆記本塞回口袋,走出去了。應該小心一點。私下裡的俏皮話,要
不被外人聽到才好。

這將是我的朋友瓦薩快樂的源泉。

               六月二十一日

伊麗莎白簡直使我吃驚。她才二十一歲。怎麼來得及墮落到這種地步呢?她的
家庭是什麼樣子,她怎樣受的教育,是誰把她教養大的?這都使我很感興趣。她非
常漂亮。她為自己美麗的身材感到很自豪。她除了自我崇拜外,別的一無所長。我
曾多次試圖跟她嚴肅地談談……但是說服一個舊教徒,使她相信沒有上帝,比改造
她恐怕要容易得多。

同居生活變得越來越不可思議和無聊。但是我還是把決裂拖延下來。我承認,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喜歡她的。她已經長在我的心上了。

               六月二十四日

其實事情簡單得很。今天我們坦率地談了談,她說,我不能使她在生理上得到
滿足。決裂雖然還沒有正式完成,但是頂多也只能再拖一兩天。

               六月二十六日

最好配給她一匹哥薩克的公馬。

配給她一匹公馬。

               六月二十八日

和她分手時我是痛苦的。她像水草似的纏住了我。今天我們坐車到麻雀山去玩。
她在飯店單間裡靠窗坐著,太陽透過屋簷上的樓花直射在她的一縷卷髮上。赤金色
的頭髮。請欣賞這一片詩情畫意吧!七月四日我拋棄了工作。伊麗莎白拋棄了我。
今天我和斯特列什涅夫一起喝啤酒。昨天我們喝伏特加。像一切有教養的人一樣,
我和伊麗莎白有禮貌地分手了。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圓滿收場。今天我在德米特
羅夫卡看見她正和一個穿馬靴的青年在一起。矜持地回答我的敬禮。日記到此也該
結束了——源泉已經枯竭了。

               七月三十日

突然我又意想不到地拿起筆來。戰爭。爆發了獸性的狂熱。在一俄裡以外就可
以聞到從每頂禮帽裡散發出來的愛國主義惡臭,就像從長了蛆的狗身上散發出來的
一樣。別的小伙於們都憤怒異常,而我卻很高興。我懷念……「失去的天堂」,我
的心憂傷。昨夜夢中,與伊麗莎白恍惚相遇。殘夢索回。無計遣愁。八月一日塵世
煩擾,我已厭倦。往事不堪回首,愁上心頭。我在吸吮憂愁,就像嬰兒吮吸奶頭一
樣。

                八月三日

有辦法啦!上前線打仗去。荒唐嗎?很荒唐。不感到害臊嗎?

算了吧,要知道我是別無他路啦。能有點別的感受也好嘛。而這種厭世情緒兩
年前是不可想像的。我是不是在衰老呢?

                八月七日

這是在火車裡寫的。列車剛剛駛出了沃羅涅什。明天在卡緬斯克下車就到家啦。
我下定決心:要為「信仰、沙皇和祖國」而戰。

               八月十二日

為我舉行了一次盛大的歡送會。村長喝得醉醺醺的,發表了一篇很有煽動性的
演說。後來我小聲對他說:「您是個傻瓜,安德烈·卡爾波維奇!」他大吃一驚,
氣得臉都青了。他咬牙切齒地說:「還他媽的是個受過教育的人哪,您是不是我們
在一九零五年拿鞭子抽過的那種人呀?」我回答說,「遺憾得很,我不是那種人。」
父親哭了,跑過來親我,可是滿臉都是鼻涕。可憐的、親愛的爸爸呀!你要是處在
我的地位就好了。我開玩笑地向他建議,要他和我一塊兒到前線去,他驚叫道:
「你怎麼啦,家裡誰來管呀?」明天我就到車站去。

               八月十三日

有的地方,田里還有未收割的莊稼。小上崗上有很多肥大的土撥鼠,很像廉價
石印照片上英雄科濟馬·克留奇科夫的長矛上挑著的德國人。我生活過了,享受過
了,攻讀過數學和其他等等的高等科學,從來沒有想到我會成為這樣一個「沙文主
義者」。將來我編進團隊,一定要和哥薩克們好好談談。

               八月二十二日

在一個車站上,我看見了第一批俘虜。一個身材勻稱、像運動員似的奧地利軍
官,被押向車站來,兩個在月台上散步的姑娘朝他笑了笑。他一面走著,一面很熟
練地向她們鞠躬,並報以飛吻。

儘管已經成了俘虜,但是臉仍然刮得很光,也沒忘了向女人獻慇勤,黃皮綁腿
擦得珵亮。我目送著他:一個漂亮的小伙子,和藹可親。遇上這樣的敵人——怎麼
也舉不起馬刀。

               八月二十四日

難民,難民,難民……所有的軌道上都停滿了載著難民和步兵的列車。

開來第一列救護列車,停站的時候,從車廂裡跳下一個年輕的步兵。臉上紮著
繃帶。我們交談了一會兒。他是被榴霰彈炸傷的。這傢伙高興得要命。大概用不著
再服兵役啦。炸壞了一隻眼,他還笑呢。

               八月二十七日

我來到了自己的團。團長是一個可愛的小老頭兒。是個頓河下游的哥薩克。這
兒已經聞到了血腥味兒。聽說後天就要上火線。我們三連三排——都是康斯坦丁諾
夫斯克鎮的哥薩克,都是些粗魯的小伙子。只有一個愛說笑話和唱歌。

               八月二十八日

我們正開赴火線。今天那邊轟隆響得特別厲害。彷彿是大雨將至,天邊雷聲隆
隆。我聞了聞:是不是有陰雨的氣味?但是天晴得像緞子一樣,萬里無雲。

昨天我的馬瘸了,因為腿在軍用廚車的輪子上碰傷了。一切都是那麼新奇、有
趣,我簡直不知道該寫什麼了。

               八月三十日

昨天沒有工夫寫。現在我騎在馬上寫。搖搖晃晃,鉛筆畫出的字是那麼難看。
奇特。我們三個人一同拿著草繩去割草。

現在弟兄們正在捆草,我趴在地上「補記」昨天發生的事情。昨天司務長托洛
孔尼科夫派我們六個人去偵察(他蔑視地稱我為「大學生」:「喂,大學生,你的
馬掌要掉啦,難道你沒有看見嗎?」)。我們走過一個燒燬殆半的市鎮。天氣酷熱。
人馬都大汗淋漓。哥薩克們在夏天還要穿呢褲子,真是糟糕得很。在小鎮外的壕溝
裡,我看到了第一個被殺死的人。一個德國人。膝蓋以下都耷拉在壕溝裡,仰面躺
在那裡。一隻手壓在背下。另外一隻手裡握著一個步槍彈梭。身邊卻沒有步槍。這
給我留下了可怕的印象。現在一想起來,就有一股涼氣順肩膀爬……他的姿勢彷彿
他垂腿坐到溝邊,然後就仰臥休息。灰色的軍服,鋼盔。可以看到像花瓣一樣薄薄
的皮裡子,就像為了不使煙草灑出來的包煙紙一樣。這第一個印象就把我嚇呆了,
連臉是什麼樣子都記不清楚了。只看見一群在他那枯黃的額角上和瞇縫著的、沒有
任何表情的眼睛上爬的大黃螞蟻。哥薩克們從他旁邊走過的時候都畫十字。我看了
看從軍服右方滲出的一片血跡。子彈是從右肋穿過的。走過他身旁的時候,又看見
了子彈從左面鑽出的地方,——也有一塊血跡,地上流的血更多,軍服也都碎成了
片。

我渾身哆嗦著,從他旁邊走過去,事情就是這樣……

綽號叫「逗樂兒」的中士,想要使我們的低落的情緒振作起來,便講起偎褻的
故事來,可是他的嘴唇卻在顫抖……

離開小鎮半俄裡路地方——有一堵燒燬的工廠的牆壁,牆是紅磚砌的,上端已
經被煙燻黑。我們害怕沿著大路直走,因為廢墟就在路邊,我們決定繞著它走,我
們剛離開大路,這時候就從那裡向我們開起槍來。真是太丟臉啦,第一聲槍響,我
就嚇得差點兒從馬上摔下來。我抓住鞍頭,不由自主地彎下身子,拉住馬韁繩。我
們從那條橫著德國人屍體的壕溝旁邊馳過,向小鎮跑去,直到市鎮已經落在後面,
大家才清醒過來。然後我們又折了回去。下了馬。留兩個人看守馬匹,我們四個人
就向鎮邊上的那道壕溝走去。彎著腰在溝底走。老遠我就看到那個被打死的德國兵
穿著短筒黃皮靴,從膝部彎下來的兩條腿。我憋著氣從死屍旁邊走過,就像從一個
睡著的人的身旁走過,怕驚醒他似的。他身下是一片被壓倒的濕潤的青草……

我們在壕溝裡臥倒,幾分鐘後,從焚燬的工廠廢墟後面,魚貫馳出了九個德國
槍騎兵……我是從他們的軍服上辨認出來的。他們的軍官跑出了幾步,用難聽的喉
音喊了句什麼話,於是他們這一隊人就向我們這個方向馳來。弟兄們叫我去幫他們
捆草。我走過去。

               八月三十日

我想把我第一次朝人開槍的情況全都告訴你。這是在德國槍騎兵向我們跑來的
時候發生的(他們的灰綠色軍服、閃閃發光的漏斗形高筒軍帽,繫著小旗晃動的長
矛,現在依稀在我的眼前浮動)。

槍騎兵騎的都是深褐色的馬。不知道為什麼我把視線移到壕溝的土背上,看到
了一個不大的碧綠色甲蟲。我眼看著它變得越來越大,大得嚇人。它搖動著草莖,
像個巨人似的,向我的胳膊肘爬過來,——我正把兩肘撐在壕溝邊於硬的大粒黃土
上,——順著我的保護色軍便服袖子向上爬,迅速地爬到步槍上,又從槍筒爬到皮
帶上。我在注視著甲蟲的旅行,這時聽到中士「逗樂兒」撕破嗓子喊道:「開槍呀,
您怎麼啦?!」

我把胳膊肘放穩,瞇縫起左眼,我覺得我的心膨脹起來,也變得像那個碧綠的
甲蟲那樣大。準星在瞄準器方框裡的灰綠色軍服背景上哆嗦著。「逗樂兒」在我身
旁開了一槍。我扳了一下扳機,就聽見了我的槍彈飛出去的噬噬聲。大概是我瞄得
太低了,子彈反跳了幾下,在土堆上掀起了一股塵埃。這是我第一次朝人開槍。我
沒有瞄準,又盲目地放了一梭子子彈。我最後一次扳動槍栓,只聽見喀嚎響了一下,
我忘記已經沒有子彈了,直到這時候我才看了看德國人。他們仍然那麼整齊地向後
跑去。軍官跑在最後。他們一共九個人。我看見了軍官的深褐色馬的身影和槍騎兵
高筒軍帽金晃晃的帽尖。

                九月二日

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裡,有一段描寫兩軍對陣中的界限的文字——彷彿
就是生與死的未知界限。尼古拉·羅斯托夫所在的那個騎兵連開始衝鋒了,於是羅
斯托夫就有意識地在確定著這條界限。我今天特別清楚地記起了小說的這一段,因
為我們今天黎明向德國驃騎兵進行了衝鋒……從早晨起,他們的部隊就在強大的炮
兵支援下,進攻我們的步兵。我看到我們的步兵戰士——大概是第二四一和第二七
三步兵團,——驚慌逃竄的情景。因為他們兩個團曾在沒有炮兵掩護的情況下發動
過一次進攻,被敵人的炮火擊退,約三分之一的部隊被殲,所以他們現在已經毫無
鬥志。德國驃騎兵正在追擊我們的步兵。所以隱蔽在林中小道上作預備隊的我們團
這時候奉命投入戰鬥。我記得事情是這樣的。凌晨兩點多鐘我們從特維什奇村出發。
黎明前的黑暗顯得特別濃重。松針和燕麥散發著誘人的芳香。團隊以連為單位在行
進。從村路上向左轉,踏著麥田走去。馬一面走一面打響鼻,馬蹄踏落燕麥上的大
顆露珠。

穿著軍大衣還覺得有點涼。團隊在田地裡走了很久,已經過了一小時,從團部
跑來一個軍官,把命令傳達給團長。我們的老頭子用不滿的聲調下達了命令,於是
團隊就來了一個直角大轉彎,開進樹林子裡去。我們變成排縱隊,擠在狹窄的林間
小路上。戰鬥正在我們左方的什麼地方進行。德國的炮兵在進行炮擊。從炮聲判斷,
大炮的門數相當可觀。爆炸聲震天動地;好像我們頭頂散發著香氣的松針正在燃燒。
日出之前,我們只是這炮轟的聽眾。後來響起了有氣無力、非常可憐的於巴巴的
「烏拉」聲,——接著是一陣劃破寂靜的清脆的機槍掃射聲。這時我萬念叢生;但
是我惟一能像圖畫似的清楚明確想像的,——就是排成散兵線進攻的我們步兵戰士
的各種各樣的臉譜。

我彷彿看到了那些戴著像多層薄餅似的保護色軍帽、穿著笨重的不到膝蓋的步
兵皮靴的笨拙的灰色人形,在秋天的土地上亂踏著;聽到了德國機槍在把這些汗流
滿面的活人變成了死屍時的嘎嘎笑聲。兩個團被擊潰,士兵們扔掉武器向後竄逃。
一個德國膘騎兵團緊迫在他們身後。我們位於他們的側翼,距離三百沙繩,甚至不
到三百沙繩。一聲令下,我們立刻擺好了陣勢。我只聽見了一句冷冷的、沉甸甸的
像馬嚼環似的命令:「前——進!」於是我們飛馳前去。我的馬的耳朵緊緊地抿在
一起,好像就是用手也難以把它們分開。我不時回頭看看——團長和兩個軍官就在
我身後。現在我看到了那條界限,生與死的界限。這就是那偉大的瘋狂的瞬間!

德國膘騎兵的隊伍混亂了,潰退了。我眼看著切爾涅佐夫中尉砍死了一個德國
膘騎兵。還看見六連的一個哥薩克在窮追德國人,發瘋似的在砍他的馬。亂刀之下,
馬皮橫飛,宛如一塊塊的破布……不,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叫不出名字來的!戰
斗結束回來的時候,我看見了切爾涅佐夫臉上的表情——聚精會神,沉著愉快——
彷彿是坐在牌桌上玩撲烈費蘭斯牌,哪裡像個騎在馬上剛砍死過人的樣子。切爾涅
佐夫中尉一定會大有出息。他非常能幹!

                九月四日

我們在休整。第二軍的第四師正開赴前線。我們駐紮在科貝林諾鎮。今天早上,
第十一騎兵師的隊伍和烏拉爾的哥薩克,強行軍開過市鎮。西方的戰鬥正酣,炮聲
隆隆。飯後,我到後方醫院去。正好有輛運傷兵的大車駛來。幾個戰地護士正在笑
著卸一輛四輪馬車。我走過去,看見一個麻臉的高個子步兵,不斷呻吟著,笑著,
由護士攙扶著走下車來。他朝我喊道:「你瞧,哥薩克小傢伙,他們像炒爆豆似地
朝我的屁股打來。中了四顆榴霰彈。」衛生員問道:「炮彈是在你身後爆炸的嗎?」
「是在身後,我是倒退著向敵人進攻的呀。」從小土房裡走出一個女護士。我瞅了
她一眼,渾身哆嗦了一下,我急忙靠在大車上。她太像伊麗莎白啦。也是那樣的眼
睛,臉盤,鼻子,頭髮。就連聲音也像。也許這只是我的想像吧?現在我大概會覺
得任何一個女人都很像她。

                九月五日

馬拴在繫馬樁上餵了一晝夜,現在我們又要開赴前線了。我已經疲憊不堪。號
兵吹起上馬號。此時此刻,向誰開槍,我都高興!……

連長派葛利高裡·麥列霍夫到團部去聯絡。路過不久前發生過戰鬥的地方,葛
利高裡看見公路邊上有個被打死的哥薩克。淡黃色頭髮的腦袋緊貼在馬蹄踏碎的公
路碎石子躺在那裡。葛利高裡跳下馬,摀住鼻子(從死人身上散發刺鼻的惡臭),
搜了搜他身上。在褲子口袋裡發現了這個小筆記本、半截化學鉛筆和一個錢包。他
摘下死人身上的子彈盒,匆忙朝那慘白、濕漉漉的、已經開始腐爛的臉瞥了一眼。
太陽穴和鼻樑都潮乎乎的發霉變黑、長毛了,前額上,凝神呆思的斜紋裡落滿了黑
色的塵土。

葛利高裡用一條從死者口袋裡找到的麻紗手絹蓋上他的臉,便向團部馳去,不
時回頭看看。在團部裡他把這個小本子交給了團部的文書們,於是他們就擠在一起
一面讀著這本日記,一面嘲笑它的主人短促的一生及其對人世的迷戀。


上一頁返回首頁下一頁


熾天使書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