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上一頁返回目錄下一頁


第三卷 第十五章

作者:肖洛霍夫

這個師奉命強渡斯特裡河,在洛維什奇附近插入敵後。

科斯特尼茨基幾天之內和軍官們混熟了;他很快就熟悉了戰鬥生活,過慣了的
舒適生活和安逸的夢境一掃而光。

渡河戰役戰果輝煌。重創敵人大兵團的左翼之後,全師挺進敵後。奧地利人在
洛維什奇附近,在匈牙利騎兵的支援下,企圖進行反攻,但是哥薩克炮兵用榴霰彈
把他們擊潰。展開隊形,發起反攻的匈牙利騎兵連遭側翼的機槍火力掃射和哥薩克
的追擊,混亂退去。

利斯特尼茨基隨團參加了反衝鋒,他們一個營向退卻的敵人發起猛攻。利斯特
尼茨基指揮的第三排有一個哥薩克陣亡,四人受傷。中尉外表鎮定地馳過洛謝諾夫
的身邊,竭力不去聽他那沙啞的低聲哀求。洛謝諾夫是克拉司諾庫特斯克鎮的一個
長著鷹鉤鼻子的青年哥薩克。他躺在那裡,一匹死馬壓在他身上。他的前臂受傷,
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裡,央求從他面前馳過的哥薩克:「弟兄們,別扔掉我啊!把
我從死馬身下拖出來,弟兄們……」

痛楚折磨得他的呼聲很微弱,但是馳過他身邊的哥薩克們的慌亂的心裡哪還有
同情心,就是有的話,那麼意志也不允許這種同情心表露出來,而是要極力壓制。
全排漫步走了五分鐘,讓跑得氣喘吁吁的馬匹歇口氣。潰逃的匈牙利騎兵連離他們
已有半俄裡遠了。在他們的鑲著漂亮毛皮邊的軍服中間夾雜著步兵的藍色軍服。奧
地利人的輜重車順山崗爬行。榴霰彈的乳白色煙霧在輜重車上空像告別似地飄搖。
從左邊的什麼地方,炮兵正以迅猛的炮火轟擊輜重車;田野上雷鳴般的炮聲隆隆滾
去,近處的樹林裡響起頻繁的回聲。

指揮騎兵營的薩夫羅諾夫中校命令「跑步走」,於是三個連就散開,放馬跑起
來。騎士們的坐騎奔馳著,汗沫像橙黃色的花朵,從馬身上紛紛落下。

這一夜是在一個小村子裡宿營的。

團裡的十二個軍官擠在一間小茅屋裡、疲憊不堪、飢腸轆轆的軍官們躺下睡去。
半夜時分,野戰廚車趕到。丘博夫少尉端來了一鍋菜湯,菜湯的油香味把軍官們誘
醒了;一刻鐘後,睡意惺。論的軍官們就鴉雀無聲、狼吞虎嚥地吃起來,彌補兩天
戰鬥的消耗。吃過深夜的飯餐以後,睡意全無了。吃得肚子發脹的軍官們躺在斗篷
上、乾草上,抽起煙來。

卡爾梅科夫上尉是一個圓滾滾的、身材矮小的軍官,不僅是姓名,連臉上也帶
有蒙古人種的特徵,說話時總是用力地打著手勢:「這場戰爭對我是不適宜的。我
晚生了四百年。你知道吧,皮得,」他對捷爾辛采夫中尉說道,把「彼得」的「彼」
字說得很重,成了「皮」。「我是活不到這場戰爭結束的時候了。」

「快別說你那套手相術啦,」捷爾辛采夫從斗篷下面用嘶啞的低音說道。

「這不是什麼手相術。這是注定的結局。我有祖傳的病症,真的,我在這裡是
個多餘的人。今天咱們冒著炮火進攻時,我急得渾身發抖。連敵人的影子都看不見,
我簡直不能忍受這種看不見敵人的戰爭。這種可惡的感情同恐怖是一樣的。他們在
幾俄裡以外對你開炮,而你騎在馬上,像一隻草原上被獵人瞄準了的野雁。」

「我在庫帕爾卡看到過奧地利的榴彈炮。你們有誰看見過嗎,諸位?」阿塔曼
丘科夫大尉舔著沾在英國式的小紅鬍子上的罐頭肉屑問道。





「妙極啦!有瞄準箱,全部機械化——極端完備,」剛剛喝完第二鍋菜湯的丘
博夫少尉興高采烈地補充說.「我見過,但是我不想談自己的印象。對炮兵我是個
外行。依我看,大炮就是大炮——只不過是口徑大點而已。」

「我很羨慕過去原始打仗的方法,」卡爾梅科夫轉向利斯特尼茨基繼續說道。
「在誠實的戰鬥中砍殺敵人.用馬刀把人砍成兩截——這我可以理解,可是現在這
種打法簡直是活見鬼!」

「在未來的戰爭中,騎兵的作用等於零。」

「更正確地說,騎兵本身也不會存在了。」

「哼,這只能是假設!」

「不,這是無可置疑的。」

「你聽我說,捷爾辛采夫,機器是不能替代人的。你走得太遠了。」

「我說的不是人,是馬。摩托車或汽車是可以代替馬的、」

「我在設想一個汽車連隊。」

「胡說八道!」卡爾梅科夫發起火來了。「軍隊還是要用馬的。你這純屬荒唐
的空想!二百年——三百年後會變成什麼樣子,我們不知道,可是現在,不論怎麼
說,騎兵……」

「我的德米特裡·頓斯科伊,在進攻四周環以戰壕的陣地時,不用騎兵,你還
能有什麼別的辦法?啊?喂,回答呀!」

「衝破缺口,突襲,挺進敵後——這都是非騎兵莫屬。」

「胡說八道!」

「好啦,諸位,咱們走著瞧吧。」

「我們睡覺吧。」

「諸位,你們別再爭論啦,應該知趣一些嘛,別人還要睡覺呢。」

激烈的爭論平息了。有個人蒙在斗篷裡打呼嗜,那聲音簡直像在吹口哨。利斯
特尼茨基沒有參加談話,他仰面躺著,呼吸著鋪在地上的乾草陳腐氣味。卡爾梅科
夫畫著十字,躺到他身旁。

「中尉,您跟志願兵本丘克談談吧。他就在您那個排裡。是個很有趣的小伙子!」

「怎麼有趣呢?」利斯特尼茨基背朝著卡爾梅科夫,問道。

「他是個俄羅斯化了的哥薩克。在莫斯科住過。一個普通工人,但是不論什麼
問題,他都有現成的答案。是個不好對付的傢伙,一名優秀的機槍射手。」

「咱們睡覺吧,」利斯特尼茨基提議說。

「好吧,」卡爾梅科夫同意說;他好像在想什麼心事,負疚地皺了皺眉頭,又
遺憾地說道:「中尉,請您原諒,我的腳有臭味……您知道,已經有兩個多星期沒
脫鞋襪啦,襪子已經給汗水漚爛了……真是糟透啦!應該從哥薩克們那裡弄副包腳
布。」

「去弄一副吧,」利斯特尼茨基已進人夢鄉,含糊地說。

利斯特尼茨基本來已經忘了卡爾梅科夫的談話,但是第二天卻無意中遇到了志
願兵本丘克。黎明時候,連長命令他去進行偵察,如果可能的話,與在左翼繼續進
攻的步兵團進行聯絡。利斯特尼茨基在黎明的昏暗中,在睡滿哥薩克的院子裡轉了
半大,才找到了本排的下士。

「選五個哥薩克跟我一起偵察。告訴他們給我備馬ˍ快點。」

五分鐘後,一個身材不高的哥薩克走到茅屋門口來。

「老爺,」他向正在往煙盒裡裝紙煙的中尉說道,「下士不派我去偵察,因為
沒有輪到我的班。您能允許我去偵察嗎?」

「你想陞官嗎?還是受過什麼處分?」中尉問道,仔細打著著昏暗中的哥薩克
的臉.「什麼處分也沒有。」

「好,你去吧……」利斯特尼茨基答應了他的請求,站起身來。

「喂,你,」他對著已經離去的哥薩克的後影喊道,「回來!」

那個哥薩克又走近來。

「你去告訴下士……」

「我姓本丘克,」哥薩克打斷了他的話說。

「是志願兵?」

「是。」

「請您告訴下士,」利斯特尼茨基窘了一陣子,控制著自己,改口說道,「叫
他……好,算啦,您去吧,我自己去告訴他」

天色漸漸亮了。偵察隊走到村外,穿過哨崗和警戒部隊,朝地圖上標出的那個
村子方向走去。

走了約半俄裡,利斯特尼茨基使馬的腳步放慢;「」志願兵本丘克!「

「有。」

「請您靠我近一點兒。」

本丘克使自己那匹平庸的馬跟中尉的純種頓河馬並行起來。

「您是哪個鎮的人?」利斯特尼茨基打量著志願兵的側影,問道。

「是新切爾卡斯克鎮的,」

「可以問問,您是為什麼來當志願兵的嗎?」

「請吧,」本丘克拉著長聲,略帶嘲笑的口吻回答說,並用嚴厲的、綠瑩瑩的
眼睛看了看中尉。一眨不眨的目光剛毅堅韌。「我很喜歡兵法,很想研究研究這門
學問。」

「那您可以進軍校嘛。」

「是啊,可以。」

「那您為什麼還要當志願兵呢?」

「我想先在實戰中試試身手,再學習理論。」

「您戰前是於哪一行的?」

「工人。」

「您在什麼地方做工?」

「在彼得堡、頓河羅斯托夫和圖拉的兵工廠……我想請求您把我調到機槍隊去。」

「你熟識機槍構造嗎!」

「紹什、伯蒂、馬德森、馬克辛、戈奇基斯、貝格曼、維克爾斯、路易斯和施
瓦茨洛澤等等牌於的機槍構造我都很熟識。」

「真了不起!我找團長談談看。」

利斯特尼茨基又看了看身材不很高大、然而卻很健壯的本丘克。像頓河一帶的
黃榆樹:他身上的一切都很平常,沒有任何引人注目的東西,只有那堅硬的下顎和
炯炯逼人的目光使他的臉顯得與眾不同。

他不常笑,笑起來嘴唇彎成弧形,眼睛也並不因為笑而變得柔和些,依然保持
著那種晦暗的光芒,令人覺得很難接近。他樸實無華,冷靜沉著,——就像生長在
頓河沿岸陰鬱的灰色沙土地上本質似鐵的挺拔的黃榆樹。

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會兒。本丘克把兩隻寬大的手巴掌放在油漆剝落的綠色鞍頭
上。利斯特尼茨基掏出一支煙,就著本丘克手裡的火柴抽著,聞到他的手上有一股
像松香一樣甜蜜的馬汗味兒。手背上長了一層濃密的像馬毛似的棕色汗毛。利斯特
尼茨基不由自主地想去撫摸一下。他吞嚥著苦辣的煙氣,隨口說道:「您和另外一
個哥薩克,從這個樹林子那裡順著那條小道往左邊走。您看見了嗎?」

「看見了。」

「如果在半俄裡內看不見咱們的步兵隊伍,你們就回來,」

「遵命。」

他們放開馬小跑起來。小樹林邊上是一片密密層層的小白樺樹。小白樺樹叢後
面,是一片發黃的、令人看了很不舒服的低矮。稀疏的小松樹林和被奧地利人的輜
重車軋過的灌木叢。從右方遠處,傳來震地的大炮轟鳴聲,可是這裡,小白樺樹林
邊,卻異常安靜。大地在吸吮著濃重的朝露,萎萎野草,已變成排紅,開滿了早秋
的花朵,預示著即將來臨的衰亡。利斯特尼茨基在一棵小白樺樹邊停下來,用望遠
鏡眺望著林外的小山崗。一隻蜜蜂展開翅膀,落在他的馬刀套的銅頭上。

「糊塗蟲,」本丘克責怪蜜蜂的失策,惋惜地小聲說道。

「您說什麼?」利斯特尼茨基拿開了望遠鏡。

本丘克用眼睛看看蜜蜂,利斯特尼茨基笑了。

「它釀的蜜一定也是苦的,您以為如何?」

回答他的不是本丘克。機槍從遠處的一叢松樹後面,發出像喜鵲叫一樣的刺耳
的呱呱聲,劃破了寂靜。子彈嗖嗖響著射向白樺樹林,一根被於彈打斷的樹枝在空
中盤旋,飄搖,然後落到中尉坐騎馬鬃上。

他們吆喝、鞭打著馬匹,奔回村子。奧地利人的機槍不停地在他們背後掃射。

後來,利斯特尼茨基常常遇到志願兵本立克,而本丘克嚴厲的眼睛裡閃耀著的
那種堅毅的光芒,總使他不勝驚訝,他感到驚訝,但是卻不能識破籠罩在這個外表
如此純樸的人的臉上那烏雲似的、難於捉摸的深沉表情後面究竟隱藏著什麼。本丘
克說話的口氣,也總好像沒有說完似的,堅毅的嘴角上,照例含著一絲微笑,彷彿
總是故意繞開只有他一個人知曉的真理,在一條崎嶇的小道上走似的。他被調到了
機槍隊。過了十多天(團隊得到了一天的休息機會),利斯特尼茨基在去找連長的
路上追上了本丘克。他正頑皮地晃著左手腕子,走過一個燒過的板棚。

「啊——啊,志願兵?」

本丘克轉過頭來,一面舉手行禮,一面讓開道。

「您上哪兒去?」利斯特尼茨基問道。

「上隊長那兒去。」

「那咱們大概是同路?」

「大概是吧。」

他們在毀於戰火的村莊的街道上默默地走了一會兒。在幾處倖存下一些車棚、
馬廄的院子裡,有許多人在奔忙,一些騎馬的人走了過去,冒著熱氣的野戰廚車就
停在街當中,等候領飯的哥薩克們排成長龍;頭頂上飄著悶人的潮氣。

「喂,怎麼樣,在研究戰爭嗎、『利斯特尼茨基斜眼看了看稍微落在後面走著
的本丘克,問道。

「是的……在研究。」

「戰後您打算幹什麼?」利斯特尼茨基看著志願兵毛烘烘的手,莫名其妙地問
道。

「有的人當然要自食其果,至於我……看看再說。」本丘克瞇縫起眼睛說道。

「應該怎樣理解您的話呢?」

「中尉,」本丘克把眼睛瞇得更細,解釋道。「有一句俗話您知道吧:『玩火
者必自焚』,就是這樣。」

「您頂好別打比喻,說清楚一點。」

「已經夠清楚啦。再見吧,中尉,我要向左轉啦。」

本丘克把毛烘烘的手指往哥薩克制帽簷上一碰,向左轉去。

利斯特尼茨基聳聳肩,目送了他半天。

「他是在故弄玄虛呢,還是僅僅是個脾氣古怪的人呢?」利斯特尼茨基走進連
長的整齊的土屋,憤憤地猜度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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