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上一頁返回目錄下一頁


第三卷 第二十章

作者:肖洛霍夫

葛利高裡清清楚楚地想起了那一夜,簡直清楚得耀眼。天亮以前他甦醒過來,
兩手四下摸了摸,尖利的莊稼茬子扎得手疼,滿腦袋癢酥酥的痛楚使他不斷地呻吟。
他用勁抬起一隻手,把它舉到額上,摸索著由於浸滿血漬變硬的額發。拿手指頭碰
了碰鼓脹的傷口,疼得好像被燒紅的煤炭燙了一下似的。他的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
仰面躺著。頭頂的樹上,早霜打過的葉子憂鬱地籟籟響著。樹枝的黑色輪廓清晰地
畫在深藍色的大幕上,星星在樹枝中間閃爍。葛利高裡睜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
著:他覺得這不是星星,而是一些掛在黑色的樹葉上的青黃色的、奇異的碩大的果
子。

他一明白了發生的事情以後,就感到一種不可抗拒的恐怖襲上心頭。咬緊牙關,
手腳並用,從地上爬了起來。疼痛卻在捉弄他,使他仰面向後倒了下去……他覺得
已經爬了很久;可是使足了勁兒,回頭一看,——那棵他在下面失去知覺的樹,依
然黑乎乎的立在不過五十步遠的地方。有一次他兩肘撐在一具死屍的凹進去的硬肚
皮上,從死者的身上爬了過去。因為流血過多,噁心想吐,他像小孩子一樣哭了起
來,為了不要失去知覺,嘴裡嚼著浸滿露水的沒有滋味的野草。在一個翻倒的空子
彈箱旁邊,他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站了半天,然後就移步走了起來。他的體力恢
復了,堅定地邁開腳步,已經能夠辨認出往東走的方向了:北斗星給他指路。

在樹林邊上,一聲暗啞的警告聲使他停下了腳步。

「不要走過來,我要開槍啦!」

手槍的輪子響了一下。葛利高裡朝發出聲音的方向仔細看去:有一個人斜躺在
松樹下面。

「你是什麼人?」葛利高裡問道,諦聽著自己的聲音,就像聽別人的聲音似的。

「俄國人?我的天!……過來吧!」松樹旁邊的人趴在了地上。

葛利高裡走了過去。

「你彎下身子來。」

「不成。」

「為什麼?」

「那我會摔倒,就站不起來啦,我的腦袋被削了一下……」

「你是哪個部隊的!」

「頓河第十二團。」

「救救我吧,哥薩克……」

「我會摔倒的,老爺。」(葛利高裡看清了那個人穿的軍大衣上的軍官肩章。)

「那就伸給我一隻手。」






葛利高裡幫著軍官站起來。他們一同走起來。但是受傷的軍官每走一步,掛在
葛利高裡胳膊上的份量也就更重。從一塊窪地往上走的時候,軍官緊緊抓著葛利高
裡的軍便服的袖子,有時磕打著牙齒說道:「你扔掉我吧,哥薩克……要知道我的
傷……是穿透性的……傷在肚子上。」

他的眼睛在夾鼻眼鏡裡黯淡無光地閃動,大張著嘴,呼哧呼哧地吸著氣。軍官
失去了知覺。葛利高裡拖著他走,跌倒了,又爬起來,又跌倒。他曾兩次扔掉了自
己的累贅,可是兩次又都回去把他扶起,跌跌撞撞,向前走去,猶如夢中。

上午十一點鐘,一個通信隊發現了他們,把他們送到救護站去。

過了一天,葛利高裡偷偷地從救護站跑了出來。他在路上扯掉腦袋上的繃帶,
輕鬆地揮舞著血漬斑斑的繃帶大步走去。

「你這是從哪兒來的?」連長大吃一驚,問道。

「我歸隊啦,老爺!」

從中尉那裡走出來,葛利高裡看到了本排的下士。

「我的馬呢?棗紅馬在哪兒呀?」

「老弟,它完好無損。我們是在剛剛把奧地利人趕走了的戰場上捉住它的。你
怎麼樣?要知道我們已經為你的亡靈做過祈禱,祝你在天堂安息啦。」

「你們也太性急啦,」葛利高裡微笑著說。

命令(抄件)。

查頓河第十二哥薩克團哥薩克麥列霍夫·葛利高裡,因拯救龍騎兵第九團團長
古司塔夫·格羅茲貝格中校的生命有功,茲晉陞為上等兵,並授予四級喬治十字章。

連隊在卡緬卡——斯特魯米洛沃市已經駐了兩天,夜間就準備出發了。葛利高
裡找到本排哥薩克住的房子,便去看自己的馬。

鞍袋裡少了兩件襯衣和一條手巾。

「葛利高裡,他們當著我的面就偷走了,」科捨沃伊·米哈伊爾抱歉地說,因
為馬是由他照管的。「這個院子裡來過很多步兵,是步兵偷的。」

「滾他們的蛋,叫他們去用吧!我原想用它來包包腦袋,繃帶都濕透了。」

「拿我的手巾包吧!」

他們正在板棚裡說話的時候,「鍋圈兒」走進來了。他把一隻手伸給葛利高裡,
好像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似的。

「啊,麥列霍夫!你還活著哪?」

「半死不活!」

「額上有血,擦擦吧。」

「我會擦的,不忙。」

「來讓我看看,他們是怎麼給你治的。」

「鍋圈兒」使勁把葛利高裡的腦袋往下一扳,鼻子裡哼哼著。

「你為什麼讓他們把頭髮剃掉啊?看他們把你弄成這麼個怪樣子!……這幫醫
生他媽的給你胡治一通,來,還是讓我給你治吧。」

他也沒等葛利高裡同意,就從子彈盒裡拿出一顆子彈,去掉彈頭,把火藥倒在
黑手巴掌上。

「米哈伊洛,去弄點蜘蛛網來。」

科捨沃伊用馬刀尖從屋樑上絞下一團花絮似的蜘蛛網,遞給他。「鍋圈兒」就
用這把馬刀尖挖了一小塊土,然後把泥土、火藥和蜘蛛網混在一起,在嘴裡嚼了半
天。他把一團又粘又稠的東西厚厚實實地塗在葛利高裡腦袋上滲著血水的傷口上,
笑著說道:「三天以後你再拿下來,管保藥到病除。你看,我這麼照料你可是你…
…那時卻要打死我。」

「謝謝你的照料,不過還是該打死你——好使我心靈上少一樁罪過。」

「小伙子你可真夠天真的啦。」

「我就是這麼個人。我腦袋上的傷什麼樣?」

「砍了有半俄寸深,給你留個紀念。」

「忘不了。」

「你倒想忘,卻忘不掉;奧地利人的劍沒有磨,用一把鈍劍砍的你,現在這塊
傷疤要在你腦袋上帶一輩子啦。」

「你很走運,葛利高裡,劍滑了過去,不然的話,你就要埋骨異鄉啦,」科捨
沃伊笑著說。

「我把軍帽往哪兒放呢?」

葛利高裡不知所措地揉著帽頂已被砍破、染滿了血跡的軍帽說道。

「扔了算啦,狗會吃掉的。」

「弟兄們,麵包來啦,衝啊!」有人從屋門裡喊道。

哥薩克們從板棚裡走出來。棗紅馬在葛利高裡身後斜著眼睛嘶叫起來。

「它很想你哩,葛利高裡!」科捨沃伊朝馬點點頭說。「我很納悶兒,它草也
不肯吃,光是這樣一陣陣地嘶叫。」

「我從那裡一爬起來,就一直在叫它,」葛利高裡回過身去,暗啞地說道,
「我想它是不會離開我的,可是要逮住它也很難,它認生。」

「是這樣,我們費了很大勁兒才逮住它。是用套馬索套的。」

「是匹好馬,是我哥哥彼得羅的馬。」葛利高裡扭過臉去,不願讓人看到他那
深受感動的眼睛。

他們走進屋子。堂屋的地板上,葉戈爾·扎爾科夫正躺在從床上卸下來的彈簧
褥子上打呼嗜。屋子裡亂七八糟的樣子在無言地訴說,主人是怎樣匆忙棄家而去的。
碎瓷器片、撕碎的紙片和書籍、沾了蜂蜜的呢料、兒童玩具、舊皮鞋和灑得滿地的
麵粉——所有這一切都雜亂無章地散落在地板上,在沉痛地哭訴著浩劫。

葉梅利揚·格羅捨夫和普羅霍爾·濟科夫打掃出一塊地方,也到這兒來吃飯。
濟科夫一看見葛利高裡,就把兩隻親熱的、顯得有點肉麻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叫道
:「葛利什卡,你這是從哪兒鑽出來的呀?」

「從陰曹地府!」

「你快去給他弄點菜湯來呀。幹嗎光瞪眼呀?」「鍋圈J 〔」喊叫道。

「立刻就去。廚車就在這兒的胡同裡。」

普羅霍爾嘴裡嚼著麵包,往院子裡跑去。

葛利高裡疲倦地在普羅霍爾坐的地方坐下來。

「我已經不記得是什麼時候吃的飯啦,」他抱歉地笑了笑,說道。

第三軍的部隊正開過這座城市。狹窄的街道上擠滿了步兵、輜重車和騎兵部隊,
十字路口擠得水洩不通,軍隊運動的轟鳴聲透過緊閉著的屋門傳到屋子裡來。普羅
霍爾很快就端著一鍋菜湯和一口袋養麥粥回來了。

「養麥飯倒在哪裡?」

「來,倒到這只帶把兒的鍋裡吧,」格裡捨夫不知道它的用場,從窗下把一隻
夜壺推過去。

「你這鍋,怎麼這麼臭呀,」普羅霍爾皺起眉頭說。

「沒有關係,你先把口袋倒出來,完了我們大家再分。」

普羅霍爾打開口袋,香噴噴的稠粥冒著熱氣,從口袋的琥珀色邊緣上,滲出了
油湯。他們一面說話,一面吃。普羅霍爾把油點子濺到褪色的褲絛上,講道:「咱
們鄰院,住的是山民騎兵營的一個炮兵連,在餵養他們那些壯實的小馬呢。他們的
下士看見報上登著,說德國人的那些所謂的同盟國,已經被打得落花流水。」

「你沒有趕上,麥列霍夫,今天早上有人來慰勞我們啦,」「鍋圈兒」翁動著
塞滿飯的嘴,咕嚕說。

「誰來慰勞啦?」

「師長,豐·季維德中將檢閱了我們,因為我們殺退了匈牙利的膘騎兵,救出
了我們的炮兵,所以來慰勞感謝我們。要知道,他們差一點兒就把大炮都搶去啦。
他說:英勇的哥薩克們,沙皇和祖國是不會忘記你們的功勳的。」

「這太好啦!」

街上清脆地響了一槍,又一槍,機關鎗砰砰地掃射起來。

「快——出——來!」門口有人叫喊。

哥薩克們扔掉飯勺,跑到院子裡。一架飛機飛得很低,在他們頭頂上盤旋。飛
機的猛烈的轟鳴聲,令人生畏。

「在籬笆邊臥倒,馬上就要扔炸彈啦,要知道,隔壁就是炮兵連!」「鍋圈兒」
喊道。

「快把葉戈爾卡叫醒!要把他炸死在彈簧褥子上了!」

「把步槍給我!」

「鍋圈兒」仔細地瞄準,就在台階上射擊起來。

步兵不知道為什麼都彎著腰,在街上亂跑起來。隔壁的院子裡傳來馬嘶聲和急
促的口令聲。葛利高裡放完一梭於子彈,隔著板柵看到:幾個炮兵正急急忙忙地把
一門炮往板棚底下推。天空藍得刺眼,葛利高裡瞇縫起眼睛,看了看軋軋響著向下
俯衝的鐵鳥;這時候,忽然有一個什麼東西從飛機上迅速落下來,在太陽光中耀眼
地閃爍著。一聲震撼天地的巨響震得小房於和趴在台階旁的哥薩克們直顫動;鄰院
的一匹馬發出了臨死的嘶鳴。從板柵那面飄來一股嗆鼻子的燃燒後的硫磺氣味。

「躲起來,」「鍋圈兒」從台階上往下跑著喊道。

葛利高裡也踉在他後頭跳下台階,趴到板柵邊。飛機翅膀上的什麼鋁制零件閃
著亮光;它從容不迫地翹著尾巴,轉了一個彎。密集的於彈從街上射出去,齊射聲
在轟響,陣陣混亂的槍聲響個不停。葛利高裡剛把一梭子子彈壓進槍膛,一聲更加
猛烈的爆炸聲把他從板柵邊扔出有一沙繩遠。一大塊泥土落在他的腦袋上,迷了他
的眼睛,沉重地壓住他……

「鍋圈兒」扶著他站起來。左眼睛鑽心的疼痛弄得葛利高裡什麼也看不見;他
艱難地睜開右眼,看見:半邊房於已被炸毀,一大堆紅磚亂七八糟地埋在廢墟裡,
上面冒著粉紅色的煙塵。葉戈爾·扎爾科夫兩手撐著身子從震歪的台階下面爬出來。
他滿臉帶著可怕的吶喊表情,血紅的眼淚從深陷的眼睛裡,順著臉頰流下來。他把
腦袋縮進肩膀裡,爬著,紫黑的、死人似的嘴唇好像並未張開似地在叫喊:「啊—
—呀——呀——呀——呀!啊——呀——呀——呀——呀!啊——呀——呀——呀
——呀!……」

他身後的一片薄肉皮上,燒焦的破褲子上橫拖著一條炸斷的腿,另一條腿已經
不見了。他慢慢地倒動著手向前爬,嘴裡像小孩似地尖利刺耳地哭著。他突然停止
哭叫,側著身於躺了下去,臉緊貼在冷漠、潮濕、撒滿馬糞和碎磚的地上。誰也沒
有到他跟前去。

「把他送走吧!」葛利高裡仍然用手巴掌捂著左眼喊道。

有幾個步兵跑進了院於,一輛電話兵的雙輪車在大門邊停下來。

「走啊,為什麼停下不走啦?」一個騎著馬從他們旁邊馳過的軍官衝他們喊道。
「你們這伙野獸,下流東西!……」

不知道從哪裡來一個穿黑長禮服的老頭子和兩個女人。人群圍住了扎爾科夫。
葛利高裡鑽進人群,看見扎爾科夫劇烈地哆嗦著,還在呼哧地喘氣。死人一樣蠟黃
的額上滲出大粒的汗珠。

「把他送走呀!你們怎麼啦……你們是人還是鬼?!」

「你汪汪什麼?」一個高個於的步兵還嘴說。「送走,往哪兒送呀?你看不見
哪,他就要死啦。」

「兩條腿全炸掉啦。」

「血流得太多啦!……」

「救護兵在哪兒?」

「這兒有什麼救護兵呀!……」

「可是他還活著哪。」

「鍋圈兒」從後面拍了拍葛利高裡的肩膀,葛利高裡回頭看了看。

「別動他啦,」「鍋圈兒」小聲說道,「你到這邊來看看。」

他的手指頭緊拉著葛利高裡軍便服的袖子,推開身旁的人,走到另一面去。葛
利高裡看了一眼,就彎著腰朝大門走去。扎爾科夫的肚子下面露出來的腸子直冒熱
氣。這一堆盤繞著的腸子的一頭沾滿了沙土和糞便,還在蠕動,而且堆得越來越多。
垂死的人一隻手斜放著,好像是在摟什麼東西……

「把他的臉蓋起來,」有人提議說。

扎爾科夫忽然用兩隻手支撐著,腦袋使勁向後一仰,後腦勺在緊縮的肩胛骨中
間搖晃著,沙啞地、慘絕人寰地喊道:「弟兄們,你們讓我趕快死掉吧!弟兄們!
……弟兄們……你們還看什麼呀?……啊呀——呀——呀——呀!……弟兄們……
讓我趕快死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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