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上一頁返回目錄下一頁


第四卷 第九章

作者:肖洛霍夫

過了一晝夜,團隊已經離前線不遠了。兵車在一個樞紐大站停下來。司務長們
傳下了「下車!」的命令。哥薩克們急急忙忙地把戰馬順著跳板牽下來,備上鞍子,
又跑回車裡去拿匆忙中忘了拿的東西,把零亂的乾草捆直接扔到路基的潮濕沙土上。
大家忙得團團轉。

團長的傳令兵把麥列霍夫·彼得羅叫過去,說道:「到車站上去,團長叫你。」

彼得羅理了理繫在軍大衣上的皮帶,不慌不忙地朝月台走去。

「阿尼凱,替我照看照看馬,」他請求在馬匹旁邊忙活的阿尼庫什卡說。

阿尼庫什卡默默地望著他的後影,他那張平凡的、愁眉不展的臉上,籠罩著一
片憂鬱和平常的寂寞表情。彼得羅走著,一面瞅著自己的濺滿了黃泥點的靴子,一
面琢磨:團長找我有什麼事?月台盡頭的開水桶旁邊,聚集著一小群人,這引起了
他的注意。他朝那裡走去,還離得很遠就留心聽他們的談話。約二十來個步兵中間,
圍著一個身材高大、棕紅頭髮的哥薩克,這個人背朝水桶,被團團地圍著,很不舒
服地站在那裡。彼得羅伸長脖子,朝棕紅頭髮、留著連鬢鬍子的阿塔曼斯基團的哥
薩克似曾相識的臉看了看,又看了看藍色的下士肩章上的番號「五二」;他斷定過
去曾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人。

「你是怎麼溜出來的呀?你軍裝上還縫著肩章哪……」一個滿臉雀斑、顯得很
聰明的志願兵正在幸災樂禍地盤問棕紅頭髮的哥薩克。

「怎麼回事?」彼得羅碰了碰一個背朝他站著的民團土兵的肩膀,好奇地問道。

那個民團士兵轉過頭來,很不情願地回答說:「逮了一個逃兵……是你們哥薩
克。」

彼得羅拚命地集中記憶力,想記起——他曾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阿塔曼斯基團
的哥薩克那張長著棕紅鬍子和棕紅眉毛的寬臉。阿塔曼斯基團的哥薩克並不回答志
願兵那些煤蝶不休的問話,只是慢條斯理地、一口一口地喝著用炮彈筒做的銅茶缸
裡的開水,吃著在水裡浸軟的黑麵包於。他的兩隻間距很大的。鼓出的眼睛瞇縫著
;嚼麵包和喝水的時候,眉毛直動,眼睛不住地向下和四周觀看。他旁邊是押送他
的年長步兵,這個人身材短粗,手扶著步槍上的刺刀,站在那裡。阿塔曼斯基團的
逃兵喝完了杯子裡的水,用疲倦的眼睛向那些毫無禮貌地看著他的步兵們的臉上掃
了一眼,他那淺藍色、孩子般天真的眼睛裡突然閃出凶光。他匆忙嚥了一口氣,舔
了舔嘴唇,用粗暴的直嗓子低沉地喊道:「你們看什麼,難道我是個怪物嗎?連飯
都不叫人安安靜靜地吃,討厭鬼!你們怎麼啦,沒有看見過人,還是怎麼的?」

圍觀的步兵都哈哈笑了,而彼得羅一聽到逃兵的聲音,立刻就像常有的那樣,
清楚地記起來了,這個阿塔曼斯基團的哥薩克是葉蘭斯克鎮魯別任村的人,姓福明,
還是在戰前,彼得羅和父親曾在葉蘭斯克一年一度的集市上,從這個人手裡買過一
頭三歲口的小牛。

「福明!雅科夫!」他喚了他一聲,向阿塔曼斯基團的哥薩克擠去。

棕紅頭髮的人笨拙地。驚慌失措地把茶缸子伸到桶裡去舀開水;他一面嚼著面
包干,一面用窘急的含笑的眼睛瞅著彼得羅,說道:「我認不出你來啦,老兄……」

「你是魯別任村的人嗎?」

「是那兒的人。你也是葉蘭斯克鎮的人嗎?」

「我是維申斯克鎮的,可是我還記得你。五年前我曾和爸爸一起從你手裡買過
一頭牛。」

福明仍舊是那樣不知所措地、像小孩子似地笑著,顯然是在用力回想著往事。

「不,忘記啦……記不起你來啦,」他露出很明顯的惋惜神情說。

「你曾在五十二團服役?」

『是在五十二團。「

「開小差啦?你這是怎麼搞的,老兄?」

這工夫,福明摘下皮帽子,從裡面掏出來一個破舊的煙荷包。他彎著背,慢慢
地把皮帽子夾到腋下,從一張小紙片上撕下一個斜角,直到這時候他才用嚴厲的、
閃爍著濕潤的目光的眼睛盯住了彼得羅。

「受不了啦,老兄……」他含糊不清地說道。

這目光刺疼了彼得羅。彼得羅哼哼了一聲,把黃色的鬍子塞進嘴裡。

「喂,你們這兩個老鄉,別說啦,不然的話,我也會跟著他們倒霉,」身材短
粗的押送兵把步槍扛到肩上,歎了一口氣,說道。「走吧,老人家!」

福明急急忙忙地把茶缸子塞進軍用袋,跟彼得羅道了別,眼睛向一邊望著,搖
搖晃晃,像狗熊似的朝衛戍司令部走去。

火車站上,在從前頭等車候車室的食堂裡,團長和兩個連長正彎著身子坐在桌
邊。

「麥列霍夫,你叫我們等了這麼久,」上校疲倦地眨巴了幾下凶狠的眼睛抱怨
道。

彼得羅聽著團長的指示:他的連隊將由師部直接指揮,必須加緊監視哥薩克們,
要把看到的他們情緒上的任何變化隨時報告連長。他眼也不眨,注視著上校的眼睛,
用心地聽著,但是福明的濕潤、閃爍的目光和低聲說的「受不了啦,老兄……」的
話,就像貼上了一樣,牢牢地盤踞在他的頭腦裡。

他走出熱氣騰騰、暖和的車站,返回連隊去。團隊的二類輜重車也停在這兒的
車站上。快走近自己的車廂時,彼得羅看見了幾個管輜重車的哥薩克和連隊的鐵匠。
一看見鐵匠彼得羅就把福明以及和福明的談話忘得一乾二淨了,他加快腳步,想跟
鐵匠談談換馬掌的事,這時候彼得羅心裡想的就只有連隊的日常雜務了,但是從紅
色的車廂後面走出來一個女人,漂亮地披著一條白色的毛圍巾,打扮也不像這一帶
的人。彼得羅感到奇怪的是,這個女人的身影很熟悉,便仔細觀察起來。那女人忽
然把臉朝他轉過來,微微地抖著肩膀,扭著姑娘似的細腰,迎著他匆匆走來,彼得
羅還沒有看清面貌,但是從那裊娜、輕盈的步伐上已經認出是自己的妻子了。一股
刺人的、愉快的涼氣鑽進了他的心。越是意想不到的喜事,越是叫人高興。彼得羅
故意放慢腳步,免得注視著他的輜重兵們以為他特別高興。他一本正經地擁抱了妻
子,吻了她三下,想要問些什麼話,但是心裡深藏的激情衝了出來,他的嘴唇輕輕
地哆嗦著,簡直不會說話了。

「真沒想到……」他終於結結巴巴地說出了這麼句話。

「我的親人哪!是啊,真沒想到,你變成這樣了!……」達麗亞拍了拍手說道。
「你好像是個陌生人啦……你看,我探望你來啦……咱們家的人還不讓我來,說:
『天曉得會把你給拉到哪兒去呀?!』我一想,不能聽他們的,要去,要去探望一
下親人……」她緊緊偎依在丈夫身上,用濕潤的眼睛看著他的臉,哇啦哇啦地說道。

哥薩克們群集在車廂邊;他們看著他們倆,哼哼著,互相擠眉弄眼,心裡很不
是滋味。

「彼得羅真是喜從天降……」

「我的母狼是不會來的,她另有窩啦。」

「她窩裡除了涅斯捷爾,還有十來個人哩!」

「麥列霍夫,你把娘兒們捐獻給自己排吧,就是睡一晚上也好啊……可憐可憐
咱們……嗯!……」

「咱們走吧,弟兄們!都要饞出血來啦,看哪,她在怎麼往他身上靠啊!」

這工夫,彼得羅早就把要狠揍老婆一頓的事兒忘得一乾二淨了,——他當著眾
人面跟她親熱,用被紙煙熏黃了的大手指頭撫摸她那描得彎彎的眉毛,他非常高興。
達麗亞這時也忘了,就在兩夜以前,她還跟一個龍騎兵的獸醫在火車裡廝混的事,
他是和她一同從哈爾科夫坐火車到團裡來的。獸醫的鬍子出奇的柔軟,而且很黑,
但是這一切已經是兩夜以前的事了,現在她又含著誠摯喜悅的眼淚擁抱著丈夫,用
誠摯、明澈的眼睛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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