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上一頁返回目錄下一頁


第四卷 第十九章

作者:肖洛霍夫

十月底的一個早晨,利斯特尼茨基大尉接到了團長的命令——率領連隊徒步到
皇宮廣場去。

利斯特尼茨基給司務長下了命令後,就趕忙穿起衣服來。

軍官們都打著呵欠,罵罵咧咧地起床了。

「什麼事?」

「布爾什維克在找事!」

「諸位,誰把我的子彈拿走啦?」

「開到哪兒去!」

「你們聽,是在放槍嗎?」

「哪有什麼槍聲?是您閣下耳朵的幻覺!」

軍官們都來到院子裡。連隊已經站成縱隊。利斯特尼茨基率領著哥薩克快步從
院子裡走出去。涅瓦大街渺無人跡。的確有的地方偶爾響起零落的槍聲。一輛鐵甲
車在皇宮廣場上巡行,士官生在巡邏。街道荒涼。寂靜。一隊士官生和幾個第四連
的哥薩克軍官們在冬宮門日迎接哥薩克。軍官中,有一位是連長,他把利斯特尼茨
基叫到旁邊去,問道:「全連都帶來了嗎?」

「是的。怎麼啦?」

「第二連、第五連和第六連都不肯來,拒絕執行命令,不過機槍隊跟著我們在
一起。哥薩克怎樣!」

利斯特尼茨基輕輕地揮了一下手。

「糟糕!第一團和第四團的情況怎樣?」

「這兩個團沒有來。他們不來一您知道,今天布爾什維克可能要動手嗎?鬼知
道在搞些什麼名堂!」他傷心地歎了日氣,「真想奔回頓河去,躲開這是非之地…
…」

利斯特尼茨基把連隊帶進院子。哥薩克們把步槍架起來以後,就都在寬敞的、
像操場似的院子裡散開。軍官都湊到遠處的廂房裡。他們抽著煙,聊起天來。

一個鐘頭以後,開來了一團士官生和一個婦女突擊營。士官生據守在皇宮的走
廊裡,機槍也拖到那裡。婦女突擊隊員就聚集在院子裡。閒逛的哥薩克們走到她們
面前,開起下流的玩笑。下士阿爾扎諾夫拍了拍一個穿著短大衣的短頭髮女人的脊
背,說道:「大嬸,你就在家養孩子好啦,怎麼於起老爺們的事來啦。」

「你自己去養吧!」聲音沙啞的、很不客氣的「大嬸」頂嘴道。

「我的乖乖!你們也跟我們一起來並肩戰鬥啦?」舊教徒兼色鬼的秋科夫諾夫
糾纏著女突擊隊員說道。

「揍他們,臭流氓!」

「撇腿的戰土!」

「乖乖地呆在家裡多好!瞧,用得著你們哪!」

「上造的雙筒獵槍!」

「從前面看——是個兵,可是從後看一看——不知道是個神甫,還是他媽的別
的什麼玩意兒……簡直使人噁心!」

「喂,你這個女突擊隊員!把你的屁股收一收,要不然我可就要拿槍托子打啦!」

哥薩克瞅著婦女們,哈哈地笑著,倒也快活,但是將近正午,快活的氣氛消逝
了。女突擊隊員們分排從廣場上抬來粗大的松木柱子,封鎖宮門。指揮她們的是一
個男人相的胖女人,穿著很合身的軍大衣,掛著一枚喬治勳章。鐵甲車在廣場上開
始巡邏得更加頻繁,士官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把一些裝著子彈和機槍彈帶的手提箱
搬進皇宮。

「喂,鄉親們,當心點兒吧!」

「原來咱們是要打仗啦?」

「你以為——來幹什麼?你當是把你帶來調戲女突擊隊員的呀!」

同鄉們——布卡諾夫斯克和斯拉謝夫斯克的都圍到拉古京身邊。他們在商量什
麼事情,來回跑動。軍官都不知道溜到什麼地方去了。庭院裡除了哥薩克和女突擊
隊員以外,別無他人。緊靠宮門的地方放著幾挺機槍手扔下的機槍,機槍的護板閃
著濕漉漉的暗光。

傍晚,飄起了小雪。哥薩克們開始不安起來。

「這是他媽的什麼規矩:把我們領了來,扔在院子裡,連飯都不管?!」

「應該去把利斯特尼茨基找回來。」

「去找,去找!他在皇宮裡,而士官生卻不放咱們弟兄進去。」

「應該派個人去找炊事車——叫他們送飯來。」

於是,派了兩個哥薩克去找炊事車。

「你們不要帶槍去,不然的話,人家會繳你們槍的,」拉古京建議說;等候了
兩個鐘頭的炊事車。可是,不用說炊事車,就連派出去的人也沒有回來。原來是謝
米諾夫團的步兵把從院子裡開出來的炊事車給攔回去了。黃昏時分,原先聚集在宮
門附近的女突擊隊員們散成密集的散兵線;她們臥倒在木柱下面,開始越過廣場向
什麼地方射擊起來。哥薩克們沒有參加射擊,在抽煙,閒得無聊。拉古京把連隊召
集到宮牆邊,不時擔心地打量著皇宮的窗戶,說道:「聽我說,鄉親們!咱們在這
兒沒有什麼事可幹。應該撤出去,要不然咱們就要無辜遭殃。他們一開始對皇宮進
攻,咱們呆在這兒幹什麼?軍官——連影子都不見啦……難道咱們就該死,就該在
這兒白白送命嗎?回營房去,別在這兒蹭牆皮啦!至於臨時政府……它對咱們有啥
用呀?!鄉親們,你們說哪?」

「咱們從院子裡一往外撤,赤衛軍就要用機槍掃射。」

「他們會砍掉咱們的腦袋!」

「不見得……」

「那就自己好好想想吧!」

「不行,咱們還是在這裡老老實實呆到底吧。」

「咱們簡直像牛犢子一樣——餵飽了往牲口棚裡一趕。」

「各走自己的路吧,我們排撤啦!」

「我們也撤!」

「派幾個人去找布爾什維克說說——叫他們別碰咱們,咱們也不動他們。」

第一連和第四連的哥薩克也湊了過來。大家商量了一下。每連派一個人,三個
哥薩克走出宮門。一個鐘頭以後,他們領來三個水兵。水兵們跳過堵在宮門口的一
堆方木,穿過院子,故意裝得很隨便的樣子;他們走到哥薩克跟前,互相寒暄了一
陣。一個留著黑鬍子的漂亮的水兵,穿著敞懷的帆布上衣,海軍帽歪在後腦勺上,
擠到哥薩克人群中去。

「哥薩克同志們!我們是革命的波羅的海艦隊的代表,我們是來建議你們,撤
出冬宮。你們沒有必要來保護別人的資產階級政府。叫資產階級的鬼兒子們——士
官生去保護它吧。沒有一個步兵願意來保護臨時政府,而且你們的弟兄——第一團
和第四團的哥薩克——已經跟我們合作啦。誰願意跟著我們走——就請站到左邊去!」

「等等、老兄!」第一連的一個威武的下土走出來說。「跟著走——我們是非
常高興的……不過赤衛軍會把我們槍斃吧?」

「同志們!我們以彼得格勒革命軍事委員會的名義保證你們絕對安全。誰也不
會傷害你們。」

黑鬍子的水兵旁邊站著另一個身材短粗、臉上有點淺麻子的水兵。他掃了哥薩
克們一眼,轉動著像牛似的粗壯的脖子,拍了拍自己緊繃在制服裡的高胸脯,說道
:「我們護送你們!弟兄們,用不著疑神疑鬼的,我們不是你們的敵人,彼得格勒
的無產階級也不是你們的敵人,敵人是這些……」

他笑著,翹起大拇指向皇宮一指說道,露出了細密的牙齒。

哥薩克們猶豫躊躇起來,女突擊隊員們走過來,聽了一會兒,瞅了瞅哥薩克們,
重又走回宮門去。

「喂,你們,大嫂於們!跟我們一塊兒走,怎麼樣?」一個連鬢鬍子的哥薩克
招呼她說,沒有得到回答。

「扛起槍——開步走!」拉古京堅定地說。

哥薩克和睦地紛紛拿起步槍,排好了隊。

「把機槍也帶走吧?」一個哥薩克機槍手問黑鬍子的水兵說。

「帶走。不能留給士官生。」

哥薩克們出發前,各連的軍官全都出來了。他們擠在一起站在那裡,目不轉睛
地盯著那三個水兵。各連排好隊就開拔了。機槍隊拖著機槍走在最前面,小輪子輕
輕地吱吱扭扭、嘩卿嘩卿在濕漉漉的石頭鋪的地上滾著。穿帆布上衣的水兵走在第
一連最前面一個排的旁邊。費多謝耶夫斯克鎮的身材高大、白眉毛的哥薩克拉著他
的袖子,抱歉、感動地說道:「我親愛的人呀,難道我們願意跟人民作對嗎?我們
一時糊塗,被騙到這兒來啦,如果我們明白,那我們會來嗎?」他傷心地搖了搖留
著額發的腦袋。「請你相信我的話——我們絕不會來!」

第四連走在最後。他們在被婦女突擊營全營擠得水洩不通的宮門口耽擱了一會
兒。一個強健的哥薩克爬到方木堆上去,有說服力地、意味深長地搖晃著一個大長
黑指甲的手指頭說:「喂,娘子軍的戰士們,你們聽我說!現在我們就要撤出去啦,
你們這些糊塗娘兒們卻要守在這裡。不過,你們可不要做什麼蠢事!如果你們膽敢
在我們背後開槍,——我們殺回來,就把你們統統剁成肉醬。我說得夠明白了吧?
好,就是這樣。現在,再見吧。」

他從方木堆上跳下來,快步去追自己的隊伍,不時回頭看看。

哥薩克們差不多走到廣場中間了。有個哥薩克回頭一看,激動地說:「瞧啊,
夥計們!有位軍官追咱們來啦!」

很多人都一面走著,一面扭回頭來看。一個高個子的軍官手扶著馬刀,順著廣
場跑來。

他不斷在招手。

「這是阿塔爾希科夫,第三連的。」

「是個什麼樣的人?」

「高個子,一隻眼睛上有個小堠子。」

「他想跟咱們一起走。」

「是個很不錯的小伙子。」

阿塔爾希科夫在快步追趕連隊,從遠處就可以看到,他的臉上還掛著笑容。哥
薩克們在向他招手,哈哈笑著。

「加油,中尉閣下!」

「快點兒!」

從宮門那裡傳來一聲清脆、單調的槍聲。阿塔爾希科夫揮舞著雙手,身子往後
傾斜,仰面倒下,兩腳在石頭路上登著,想要站起來。各連就像聽到日令似的,都
轉過臉來,面向皇宮。機槍手們掉轉槍口,在機槍旁邊跪下。一陣彈帶的沙沙響聲。
但是宮門旁,松木堆後面,已經空無人跡。一分鐘以前還聚集在那裡的女突擊隊員
和軍官們,好像都被那聲槍響一掃而光。

各連又匆匆整好隊伍走起來,步子加快了。最後一個排的兩名哥薩克從阿塔爾
希科夫倒下去的地方跑了回來。為了讓全連的人都聽見,其中一個大聲喊道:「子
彈打在他的左肩腫骨下。死啦!」

腳步的響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整齊。穿帆布上衣的水兵喊著口令:「左轉彎…
…!」

幾個連彎彎曲曲地轉彎走去。寂寥荒涼的舊皇宮默默地目送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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