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道悲鳥
第六章

    勒貝爾難以控制自己的反感。一個民安隊員背著大砍刀,手執棍棒,一直把他護送
到教會的鐵柵門跟前。他一個人進了門。院子裡空無一人。家具堆在古老的小祭壇前,
準備搬走。主屋也已難擋風雨:百葉窗已經拆了下來,從門框上卸下來的門靠在正門的
牆上。勒貝爾進屋時,聽見有人在唱他小時候在學校裡學過的一首歌。這首歌講述一個
將軍的英雄業績,他寧死不屈,儘管所有的仗都打敗,但他卻贏得了戰爭。
    勒貝爾輕聲地跟著女歌手唱起來。當那個唱歌的女人發現有人來時,她收住了歌聲。
勒貝爾繼續哼了幾段,走進客廳。前來向朱莉﹒克恩求教或求助的男女老少,平時就在
這裡等待。
    朱莉在那兒。她給花瓶注滿水,把佩裡采摘的一些白色花朵插到裡面,最後動了動,
讓花束能夠通風。她在襯衣的袖子上擦乾手,一甩腦袋,把落在眼睛上的一束頭髮甩到
頭上,並開始撿拾強盜們沒來得及毀滅的檔案。她沒有理睬勒貝爾。
    勒貝爾走過去,貼在她身上,擁抱著她,聞著她皮膚的香味,吻她的脖子。朱莉沒
有說話,閃開了。勒貝爾用力抓住她。她反抗著,用力掙脫他。勒貝爾把她抱得更緊了。
她冷靜下來。勒貝爾把她抱了起來,讓她躺在舖在地上的蘆葦席上,然後在她身邊躺下
來,解開她的皮帶,等著她自己脫衣服。她一動不動,一言不發,想重新站起來。勒貝
爾拉住她,不讓她起來。她被搞痛了,咬牙切齒。勒貝爾壓在她身上,試圖吻她的嘴。
她成功地閃開了,站起來,向門口跑去。勒貝爾把她抓了回來,緊攥著她的兩個手腕,
反剪著她的雙臂,推著她,把她逼到牆角。朱莉不再反抗,任其撫摸。
    這種不同尋常的軟弱使勒貝爾大惑不解。他放開了她,朝地上吐痰,低聲咒罵,火
氣慢慢地平息了。他尷尬地幫她整理好衣服,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請她坐下。
朱莉在猶豫。勒貝爾又對她進行了安慰。她選擇了一張小圓凳坐下。那是惟一沒有遭到
破壞的座位。
    「為什麼要這樣?」她問。
    她抬起眼,傷心地看著他。那種哀傷完全發自內心,勒貝爾無法懷疑。
    「為什麼你們之間要這樣爭鬥?又燒又搶。」
    「獨立之後,兩派之間一直有矛盾。鷹派開荒、種地、打獵、捕魚、□派卻坐享其
成。」
    「是誰引起了這場沖突?是你嗎?」
    「小雕像的發現繼而被盜激起了我派的憤怒。我試圖控制這種憤怒;但沒能做到。
它不會再延續下去。你知道,在這裡,只有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可是你,為什麼要躲
避我,忘記我?為什麼這樣蔑視我,拒絕我?」
    朱莉沒有回答。
    「這就是你教訓我的方式?晚了一點……而且沒用,我永遠也記不住。」
    朱莉搖搖頭。
    「你想幹什麼?忘記我,忘記這些年的共同生活,忘記我們的日日夜夜,忘記我們
的歡笑、哭叫和沉默?」
    她張開嘴,突然又改變了主張。
    「這是不是一個新花招?你讓我久等,讓我心焦,以便把我捆在你身上?你弄錯了。
我喜歡別人獻給我的東西,永遠不喜歡我自己要來的東西。」
    朱莉沒有說話。
    「我在跟你說我,說我們呢!你一言不發。好像這已經不重要。我身上還有什麼東
西能使你怦然心跳嗎?」
    朱莉臉色蒼白地望著他,仍然一言不發。
    「在讓你走之前,我要跟你講個真實的故事。我本想永遠把它埋藏在心裡。它一定
會使你終身難忘的。」
    朱莉顫抖起來,低下了頭。
    「從前,有位非常英俊、很有權勢的先生,生活在他的祖先們憑武力登陸、征服的
一個小島上。他在那兒建起了一座漂亮的房屋,建立了一個長期以來誰也不敢反對的政
權。他並不壞。他甚至相信。財富象征著神的仁慈,如果與人分享,便是幸福的最好保
證。他富有教養,卻不蔑視任何人。他特別喜歡罕見的奇石,除此之外,他真正喜歡的,
就是到窮人家去串門。這是他那派人所不能原諒他的。他在最普通、最簡陋的咖啡店裡
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他有個很小就失去母親的獨生女兒。他打算送她去宗主國好好讀點
書,糾正糾正她所接受的十分特殊的教育。在小島上,教她的是兩個本地人,一個是她
的奶媽,另一個是與她同齡、有點粗野的朋友。大家都喜歡這個可愛的小姑娘,所以沒
有把她父親的真實死因告訴她。她被迫到一家酒店去認屍。人們告訴她,她父親是得了
不治之症,被送往酒店的。
    「實際上,那是一家非常特殊的小酒店。悲劇發生後,當局便把它關了。那是一家
妓院,招收窮人家的小伙子,他們出賣自己的本領以養活家人。有天晚上,朱莉,你父
親非常中意的一個專業小伙子,在幹那事時用力猛了點,把自己所喜愛的顧客給弄死了。
大家都想讓他快活點呀!」
    拿到文憑後,皮埃爾﹒多斯用他那位英勇而富有魅力的父親留給他的那點微薄遺產,
到非洲進行學術研究。五年中,他發現了羅馬在羅馬帝國鼎盛期所建立的一些古跡,並
在科學刊物上發表了若干文章,贏得考古學家的尊重和歷史學家的肯定。他最覺得自豪
的,是通過對一些還願石碑的比較研究,揭示了一種當地藝術的存在,其作品使殖民當
局認為是對他們的歌頌,而在惟一懂得它們的被奴役的人民看來,這是對羅馬侵略者的
詛咒,是永遠呼喚人民起來反抗。「受到恭維的王子瞎了眼。」皮埃爾總結說。幾年後,
他想把長期研究的成果收集起來,進行修改,結集出版。
    埃萊娜自告奮勇地承擔了這一工作。很快,任務的艱巨使她打退堂鼓了。她時不時
地打開案卷,進行分類,但幾小時後,她又放棄了。皮埃爾怕激怒她,既不敢問她工作
進行到哪個階段了,也不敢勸她放棄她已著手進行的工作。有天晚上,他借口有時間,
提出來幫她。她沒有上當,而是告訴他,兒子馬克發燒了,吐了一整天。她又說,朋友
們請她吃晚飯,她就睡在他們家裡了,免得晚上回來吵醒生病的孩子。
    「對了……我忘了……我做完你交給我的工作了。你可以看看結果:全都在浴室
裡。」
    皮埃爾謝了她。他摸了摸馬克的額頭,發現馬克並沒有發燒。接著,他又打開了埃
萊娜臨走前放在浴缸裡的文件夾;所有的資料都混在一起,有的被撕破了,有的被染上
墨水香水,沾著爽身粉、牙膏……他把它們全都扔進了垃圾簍。
    第二天上午,埃萊娜回來了。她還有點微醉。皮埃爾沒有對她進行任何指責,到他
任教的大學去了。過了一星期,埃萊娜才敢祝賀他終於明智地決定擺脫那些舊文件。她
都已經認得那些「已經不用的方塊字」了。她傲慢得令人不安,又說:
    「你為什麼不離開我?你挨的打還不夠多嗎?」
    「既然你已經不愛我了,打有什麼疼的?至於離開你……為什麼要離開你?既然都
已經不愛了,還要斷絕什麼關係?」
    對他來說,克制怒火的惟一辦法是教訓人。這有時很管用。
    「別再看著我!」她說。
    「在我的生活中……在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看人了。是的,我看著你……
我看見的東西往往使我傷心……但我還是看著你……為了幫助你看見你自己。」
    「既然我對你已一錢不值,你為什麼還要強迫我?」
    「如果人不能正確地認識自己,那就要強迫他。」
    「瞧你說的!說些什麼呀!」
    「那你喜歡咒罵,喜歡耳光?」
    「認識你使我對好人比對壞人更害怕。」
    「害怕傷害你的人吧!這只能保護你不受他們的傷害。但也要害怕會給你好處、自
我克制的人。」
    他們長時間繼續這場唇槍舌劍的談話。埃萊娜幾次惹皮埃爾生氣,嘲笑他,嘲笑他
的趣味和好惡。但直到對話結束,皮埃爾也沒有發火。他始終風度翩翩、說話有理,一
直克制著自己,有時保持沉默,儘管這種沉默可能非常痛苦。埃萊娜大為震驚,也非常
惱怒。這次,她最後還是繳械投降了,雖然沒有感到失敗。因為勝利者拒絕跟她爭吵。
    似乎沒有任何東西能使皮埃爾激動,哪怕是教堂偷盜事件。他就像一個經歷了太多
不幸的人,任何悲劇都不能使他震驚。他繼續用放大鏡辨認著刻在一塊黑曜石上的字符。
那塊黑曜石是一個漁民網到的。當他得知一個別動隊已經進攻別墅時,他沒有流露出任
何驚訝的神色。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們沒有真正的理由互相吵架,所以就編出一個理由來跟我
們作對。教堂之後是別墅,然後是工地……」
    「如果他們來的話,他們會殺人的。」康貝說。
    皮埃爾一改學者的冷靜,激動得難以自持。他松開正在研究的石頭,石頭掉在地上,
摔爛了。他沒有去撿碎片,而是用腳把它們踢散。他脫掉上衣,換上一件更暖的衣服,
又把筆記本和鋼筆塞進口袋,然後拖著康貝出了房間,用鑰匙鎖上門,迅速跑向朱莉的
房間,門也沒敲就闖了進去。
    埃萊娜和朱莉正躺在床上聊天。朱莉見皮埃爾闖進來,從床上驚跳起來。埃萊娜卻
沒有反應。她手裡抓著一個差不多已經喝空的酒瓶。
    「皮埃爾!加入到我們中間來吧。我感謝你的朋友朱莉。我在這兒的逗留和遇到的
某些突發事件,使我想把那部小說寫下去。你離開我之後,我就中斷了寫作。你沒有聽
我說話。出什麼事了?你神色慌張。這不是你的風格。別跟我說外面的小小騷亂真的會
使你不安……你怎麼失去了你無與倫比的冷靜?」
    埃萊娜的醉意使皮埃爾平靜了一點。他寥寥數語,講清了形勢,勸她們認真對待這
種危險。康貝關上百葉窗。朱莉走到父親的書桌邊,打開抽屜,拿出一把匕首,遞給皮
埃爾,又取出一把手槍,裝上子彈,放在身邊。只有埃萊娜遲遲沒有反應。她坐在樓梯
中間,喝光瓶中的酒,讀起她剛寫完的一頁東西來:
    「不,還沒到這一步。」
    她撕了紙,把碎片撒在皮埃爾的頭髮上:
    「給我時間,讓我寫完最後一頁。」說著,她重新上了樓。
    「佩裡和齊婭在廚房間。諾在哪兒?」康貝問。
    「齊婭派她找香料去了。她需要香料。諾還沒有回來呢!」朱莉說。
    當動亂接近別墅時,那個啞孩子消失了幾天之後又重新出現了。他從破長褲的口袋
裡掏出一塊木炭,在牆上畫了幾棵樹,和一條小路,小路當中有一個穿裙子的長髮女人。
他碰了碰自己的眼睛。
    「孩子看見諾了。」朱莉說:「諾一定是去她住在森林中的叔叔家了。齊婭和佩裡
會去那裡找她。由於他們不願意離開我,那我就陪他們去。你們三個,坐停在工地旁邊
的小船,順流而下,去三角洲。等月亮升起再說。這裡的人晚上都躲開河邊,神靈在那
兒睡了一整天,要抓東西充饑呢!」
    「迷信的好處。」皮埃爾評說道。他臉色蒼白,流露出疲憊的神色。
    「終於有得玩了!」埃萊娜搖搖晃晃,站立不穩。「朱莉,請帶我跟你一起走。」
她假裝哭起來。「你是這麼善良!如果你拒絕我,那也沒有關係。既然大家都走了,我
就呆在這裡。士兵們才不會讓我害怕呢……不管是鷹派還是□派的士兵,他們都那麼英
俊,他們不會傷害我的。在咖啡店裡,我已經遇到幾個了……他們非常和藹,非常殷勤,
甚至有點太殷勤了……皮埃爾,你知道我想說什麼……」
    康貝幫助她穿上大衣,她豎起領子,她像很冷似的。
    「這主要是替你擋蚊子,」康貝說:「黃昏時,它們會咬人。至於我們嘛,它們對
我們太熟悉了,已對我們不感興趣。而你在這裡是新獵物。」
    「誰告訴他們我喜歡讓蚊子咬的?皮埃爾,是你對我的私生活說三道四?」她冷笑
著抱住康貝的脖子,免得摔倒。
    「連那只大冠鵑都不覺得你有趣,」皮埃爾說,「自從你來了之後,它越來越鬧……
也許是傷心。」
    齊婭和扶著她行走的朱莉鑽進林下灌木叢,佩裡跟在後面。他們離莊園還不是太遠,
聽得見鷹派的士兵們唱著歌,歌頌他們的圖騰——鷹,和他們的首領勒貝爾。勒貝爾似
乎又重新掌權了。
    康貝帶著埃萊娜和皮埃爾,抄一條被野生的芒果樹叢遮掩的小道,避開可能已受監
視的工地,來到了小船停泊的地方。
    當偵察兵來到別墅的鐵柵門前面時,那只大冠鵑叫了起來。但這既不是它往常跟它
所觀察的人打招呼的叫聲,也不是它發現獵人出現時發生的報警聲。這是一種粗暴、強
烈的怨言,叫得士兵們心慌意亂。
    巨鳥的哀傷鑽進使它哀傷的人心裡,折磨著他們。皮埃爾聽到這種與他心境如此吻
合的失望的叫聲,不禁露出了微笑。康貝瞥見了這種微笑,而埃萊娜則把它當作是一種
做作的神態。他們根據朱莉的指引,在蘆葦和紅樹叢中找到了那只小船。康貝扶著皮埃
爾和搖搖晃晃的埃萊娜。皮埃爾鎮定下來,與埃萊娜肩並肩坐在潮濕、佈滿綠青苔的木
板上。康貝解開系船的繩子,在椰樹上猛地蹬了一腳,幾片柳葉落了下來,小船則離開
了岸邊。他把船槳安上槳架,坐在當中,開始劃起槳來。皮埃爾想幫他。
    「兩個人劃會快點。」
    「我寧願你看著河面。如果有樹墩或沙丘擋住河道,你就告訴我。否則我們會翻船
的。河中鱷魚氾濫,我不希望被它們抓住。」
    「為什麼你懷疑我的划船本領?」
    「康貝說得對,」埃萊娜叫道,「你連航向都掌握不了,還來管我們的……這不是
很滑稽嗎?可我跟你在這裡干什麼?」
    「我也這樣問自己。」皮埃爾有氣無力地說。
    這巧妙的回答使埃萊娜大吃一驚,她突然站起身來。小船搖晃起來。康貝抓住她的
雙手。她搖搖晃晃地走到船頭坐下來。
    「在這裡,我可以欣賞我們的舵手有力的背脊,並且監視你,皮埃爾。不讓你傷害
我們。別這樣看著我,就像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和尚!」
    面對這種挑釁和辱罵,皮埃爾一直保持冷靜,醉醺醺的埃萊娜惱羞成怒,滿心痛苦。
但當著康貝的面能侮辱皮埃爾一番,她心裡又感到好受了一點。
    小船在河上划行。在離大海不遠的這個地方,河水隨著潮汐的變化而變化。在三角
洲上游,這種變化十分明顯。船槳每劃一下,杓鷸和戴勝鳥便從黑魍魍的芒果樹中飛去。
芒果樹的根呈拱形,擋住了許多藻類和軟體動物,遮住了□鳥和大喙巨鸛。
    「這種寂靜讓人生氣,」埃萊娜說,「甚至連鳥也不叫。膽小鬼!皮埃爾,你想想
我為什麼到這裡來。」她補充了一句,露出欣喜的神色,讓人討厭。你等得夠久了。我
會告訴你為什麼忍受不了的。我敢肯定。」她冷笑道。
    皮埃爾平靜地望著鳳頭麥雞和野鴨一群群飛往沼澤。它們將躲到那裡去過夜。
    工地上,有五個士兵。他們搗毀了工具間,拔掉了柵欄的木樁,踩塌了洞穴,砸爛
的陶瓷殘片和還黏著脈石上的骸骨。離開之前,他們又朝破壞不了的東西撒尿。勒貝爾
抽著煙,看著他們胡作非為。煙滅了好幾次。士兵們感到不滿足,決定洗劫教堂。勒貝
爾怕朱莉回來,試圖勸阻他們。
    「別人已經去過那裡。什麼都被搶走了。」
    「你沒有把你想留給自己的什麼東西藏在那裡吧?」他的中尉一臉殺機,竟敢如此
問他。
    勒貝爾不想頂撞。那個橫蠻無禮的中尉帶走了他的士兵。勒貝爾跟了上去。
    朱莉不在那兒,但在那兒等她的諾來不及逃走了。
    「我跟你們說過,這裡已沒有你們要的任何東西。至於你,壞傢伙,還有幾本書留
給你。但不知你讀得懂讀不懂。」勒貝爾說。
    士兵們發瘋了,他們把汽油澆在牆上,點著了火。一切都燒起來。他們跑出來,怕
被燒著。嗆人的濃煙熏進了小房間,諾就躲在房間的樓梯底下。她沒有去滅火,而是在
與濃煙搏鬥。她咳嗽著,吐著痰,哭著,跌跌撞撞地倒在門檻上。沒有人去救她。勒貝
爾向她走了一步,一眼瞥見他的人正看著他,馬上改變了主張。士兵們已拔出匕首。
    屋頂開始燃燒了。諾成功地爬出了屋子,一直爬到院子中間。士兵們笑著圍了上去。
    誰先來?諾兩眼噙滿淚水,看不清他們的面孔,但感覺到他們正用靴子踢她,不讓
她站起來。笑聲停止了。她抬起頭。濃煙和陽光使她看不見東西。她一動不動。士兵們
一把抓住她,拉她,把她拖離火場和把院子搞得一塌糊塗的火星。他們撕破她的裙子,
她撿回碎片,緊緊地抱在一絲不掛的胸前。士兵們又扯掉她的短褲。她跪起來,抽泣著。
這時,兩手大手壓在她的肩膀上,迫使她平躺在地。她亂蹬著兩隻大腿。又來了兩隻手,
抓住了她的腳踝。她閉上眼,渾身發抖,霎時一片寂靜。屋頂「轟隆」一聲塌了,打破
了寧靜。她察覺到有人在輕聲說話,有人在動。她認出是勒貝爾的聲音:「別這樣!我
認識她,我認識她的母親。她會復仇的!」大家取笑他,威脅他。他退卻了。諾睜開眼
睛,看見他走開了。她驚跳起來,大喊:「別扔下我!」勒貝爾轉過身,聳聳肩,慢步
走遠了,消失了。諾以後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她掙扎著,成功地擺脫了他們。但很快,
又有幾隻手抓住她。她挨了一記耳光,但她幾乎沒有感覺到。又有人朝她太陽穴打了一
拳,她眼冒金星,大叫了一聲。她失去了知覺。於是,士兵們輪流壓在她身上,發洩獸
欲。
    一陣風裹著燙人的灰、濃濃的煙和焦類的細屑,結束了這場有人還想延長的強姦。
諾有氣無力,說不出話來,感到軀體已不復存在。在別的軀體的重壓下,它已破碎、肢
解。那些軀體在松開它的同時也使它精疲力竭。
    諾赤身裸體,披頭散發,骯髒不堪,流著鼻血,嘴唇也腫了。一個士兵把裙子的碎
片扔給她,她不想再用來遮身。她坐起來,然後又站起來,走了幾步,停下來。她一一
望著他們。士兵們一言不發,不再笑了。她張開一直合著的左手,向他們伸去,示展著
她的手指頭。她沒有拇指:齊婭生下女兒後,便砍下她的拇指,把它獻給了神靈。作為
交換,神靈將保護這個孩子,懲罰傷害她的任何人。士兵們把她的指頭數了又數,他們
明白自己要受到詛咒了。
    諾知道,自己的這一舉動,既懲罰了他們,也懲罰了自己。她把母親的名字說了好
幾遍。神靈欺騙了她的母親。她叫喊著康貝的名字。士兵們圍攏過來。她睜開眼睛,站
著等待他們。既然心已死,她還有什麼好怕的。
    勒貝爾疲憊不堪,獨自來到別墅的鐵柵門前。他的人已先他而到。兩個站崗的士兵
在玩牌,他們坐在兩道高坡間舉著酒瓶喝酒,連酒杯也免了。他們沒有認出勒貝爾,很
不高興被人打擾。他們不讓勒貝爾通過,勒貝爾沒有理睬他們。
    「讓大鷹啄掉你的眼珠!」他們當中的一個人叫道。
    勒貝爾停住腳步,轉過身,掏出手槍,看著那個一時沒有認出他來的莽撞的士兵。
他猶豫不決,微笑著把槍插回腰間,繼續走他的路。這回,士兵們圍上來了。他們手裡
拿著大砍刀,誰靠近他們,他們就會砍掉誰的腦袋。他們將用這件小事編成故事,傳播
出去。這一傳說經過添油加醋,將更加豐富多彩。
    別墅裡的家具已被靴子踢破,被槍托砸爛,搬到屋外,堆在草坪上,與餐具、地毯、
衣服、油畫和小玩意兒亂七八糟地混成一團,搖搖欲墜。勒貝爾在雜亂中認出了朱莉的
床,他常在那上面睡;認出了朱莉的裙子,他曾解開過它們的搭扣。他掩飾著自己內心
的激動。
    「對我們感到滿意嗎?」他的中尉陰險地問。
    「是誰下令……」
    「你說要摧毀象征權力的所有東西。繼教堂之後,就是這裡了……你看,這裡並沒
有發生過搶劫。」
    「你手裡是什麼?」
    「小雕像。」
    「你在哪兒找到的?」
    「在一個外地女人的行李中,喜歡跟我們一起喝酒的那個女人。」
    「你曾跟我說是諾……」
    「是那個外地女人說的……現在怎麼辦?」
    勒貝爾沒有作聲。他看著別墅。所有的士兵都在等他的決定。他問中尉要小雕像,
中尉粗暴地拒絕了。勒貝爾從他手裡一把奪過,摔到地上。小雕像碎了。
    「作決定的將是它。」勒貝爾說。
    士兵們絞著芝麻桿,在做人把。那些芝麻桿是齊婭曬乾,用來磨成粉做調料的。火
把點燃了。
    在這洗劫過程中,那只大冠鵑沒有露面。它叫著。當中尉一聲令下,士兵們把火把
扔進窗時,它只沙啞地叫了一聲,然後便沉默了。士兵們等待著。它觀察著。勒貝爾低
著頭,用鞋尖鑽地,好像怕朱莉出現,目睹家的毀滅。
    火把滅了,火卻沒有著起來。甚至連客廳裡被炭火穿過的帷幕也沒有燒起來。
    「小雕像作出決定了。它不希望別墅被燒。」勒貝爾松了一口氣,說,「走吧!我
們在這裡沒有任何事可干了。」
    「作決定的不是它,而是那只鳥。」中尉又失望,又驚訝,「它的哀傷保護了那些
哀傷的人。」
    圓圓的太陽慢慢地升起在地平線上。那團紅色而溫暖的東西射出光芒,照著紅樹群
落和沼澤地,小飛蟲和蚊子恐慌起來,白鷺飛得慢了,鷂叫得輕了,燕鷗收住叫聲,藏
身在雌蕊和風信子底下,不見了。鱷魚咬著厚厚的草層,把它拖到佈滿污泥的水底吞噬。
埃萊娜一聲不吭,就像被車燈照花眼的兔子,呆住了。
    康貝划著船,奔三角洲而去。他想在天亮之前到達那裡。皮埃爾幾次要替換他,至
少要拿過一支槳。康貝滿懷深情地拒絕了,借口說雙臂划槳力量才能均衡,並能減輕疲
勞。皮埃爾沒有堅持。他感覺到太陽慢慢地降溫了,聽見鳥兒在窸窣作響,小船在「嘩
嘩」地滑行,船槳有節奏地「吱吱嘎嘎」。他很快就忘了身在何處。忘了鷹派的暴亂、
勒貝爾的懦弱,忘了埃萊娜的臉和聲音。他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為什麼要逃跑。他只
知道康貝聰明、強壯、富有同情心和愛心。他轉過身,伸出一只手臂,用指尖碰了一下
這個不期而遇的夥伴的背。埃萊娜一眼瞥見了這一多情的舉動,露出了尖刻的微笑。
    甜蜜而溫柔的夜用陣陣夜霧遮住了河流。河的兩岸,有氣無力的巨蜥和麻木不仁的
□與河中的芒果樹枝難分難辨。那是漁民們扔在水中的,以便擋住水流,讓魚在那裡產
卵。四周寂靜無聲:聽不到任何槍聲,哪怕有,也遙遠得讓人懷疑。沒有叫聲。黑暗減
輕和削弱了叫聲。
    皮埃爾喜歡這種寂靜,康貝把槳划得很輕很輕,更顯寧靜。但埃萊娜打破了這種寧
靜:
    「康貝,在你們這個島上,當黑暗來臨,天和地一片漆黑,水神和林神自由出動,
人們喜歡講些故事。」
    「不是故事,」康貝糾正道,「而是我們的先人的奇遇:他們的勝利、失敗、凱旋
和不幸。這是讓他們回到我們中間,得到他們保護的最佳方式。」
    「今晚,你們就聽我說吧。我的故事非常哀傷。皮埃爾,我到島上來就是為了跟你
講這個故事的。」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清清因狂怒而發乾的嗓子:
    「一個年輕的女人嫁給了一位年齡比她大的先生。他飽讀詩書,她則喜歡寫作,但
僅有願望而沒有行動,從來找不出時間來寫作。他們有個孩子。但她並不想要。對她來
說,生活不過是一系列沒完沒了的暴力:出生、愛情、仇恨、遺忘、死亡……她同意生
這個孩子,是因為她丈夫希望讓他們的故事留下一個活生生的印痕,在他們之後還能繼
續活下去。她沒有這種需要。如果有的話,她會通過寫書來滿足。
    「孩子出生後,她丈夫好像越來越少出門了。當他讀完書,備完課或講完課,他只
對孩子感興趣。於是,她開始喝酒。她晚睡,常常酩酊大醉;晚起,有時晚得白天不用
穿衣服。她不管兒子,把他交付給女僕。等到丈夫回家後,她便出門了。她借口去見朋
友,其實幾小時幾小時泡在咖啡館和酒吧裡,喝得醉醺醺的。這種夜生活使她發現隱姓
埋名、輕而易舉、一次而過的征服既誘人又危險。她只等待自己所期望的結果:一種無
怨無悔、不留記憶的快活。她回家越來越晚。有時乾脆就不回家。她丈夫只知道看書、
寫文章和講課。這種瀟灑使他的學生,尤其是女學生大為歡喜。他不由自主地與她們保
持一種幻想中的愛情,更何況這種幻想從來沒有實現過。也許只有一次,和一個來自赤
道小島的古怪的女學生。兒子主要由他撫養。孩子說得少,吃得少,睡不好,有時還哭,
但哭得很輕。早晨,他甚至在擁抱把他喚醒的父親之前,先去母親的房間,看看母親是
不是確實回來了。如果她還在睡,他會爬到她的床上,靠著她縮成一團,等待她醒來。
他不上幼兒園。六歲時,他經常去父親以前上學的中學。父親每天早上都送他去。晚上
則由保姆接回來。這時,他在家中見到了母親。她曾試著寫作:為一家刊物寫一個中篇,
寫一部長篇,題目她都已經想好了。」
    埃萊娜停下來,緩了一口氣。她臉上的表情凝固了。
    「一天晚上,她撕了十頁後終於寫成了一頁。她想跟兒子玩玩。她很擔心,很煩躁。
所有的情人,她都不希望與他們保持長久的關係,她永遠不許萍水相逢的臨時男友在她
心中占有重要的位置。然而,眼下的這個情人不知不覺地占據了她的內心。她需要他。
她成功地得到了他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她打電話給他。每次都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他不
告訴她自己是否已經結婚。她變得妒嫉、多疑、煩惱。她已墜入情網。那位虛榮的情人
起初還感到挺自豪。但他很快就受不了這種暴躁、苛求和日夜的糾纏了。
    「那天晚上,她像平時一樣,出門前想先洗個澡,借以松弛情緒。緊張的夫妻關係
使她經常惱怒,剛剛萌發的感情則使她心神不定。
    「她穿著藍色的睡袍。那是一個已被她忘記的情人送給她的禮物,嘉獎她在他們短
暫的相遇中表現出來的才能。正當她準備走進浴室時,電話鈴響了。她發著牢騷,猶豫
了一會,最後還是決定先接電話,免得再聽到鈴聲。這時,她碰到了兒子。兒子穿著睡
衣,端著保姆回家前準備好的東西,一個人剛在廚房裡吃完飯。他看著母親在跑,每跑
一步裙擺都自動敞開。他低聲說:「媽媽,我想你……」她沒有停步,抓起聽筒,聽出
了對方的聲音,便在地上坐下,盤著腿,用膝蓋頂著下巴,開始聽起來。孩子走過來,
蹲在她身邊,等待著。她眼睛盯著客廳裡彩色牆紙的圖案,心不在焉地撫摸著兒子的頭
發。她一直沒有開口。孩子一動不動。突然,她抽泣起來。孩子站起身,把雙手放在母
親的大腿上。她粗暴地推開了他。孩子驚愕地張大嘴,兩眼含淚,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他在半開半掩的門口停下來,沒有進去。她不再哭了,而是用尖厲、刺耳的聲音懇求著、
解釋著、道歉著、允諾著、指責著。她一個人說個沒完,說得十分感人。當她激動或憤
怒得喘不過氣來時,她才停一會兒。馬克——是的,那個孩子叫馬克——聽不懂母親說
些什麼。他試圖根據母親不斷重複的幾個字:需要……拋棄……獨自……你,猜出母親
激動的原因。有一次,他甚至覺得母親提到了他的名字。」
    雲遮霧障的月亮光線暗淡,無法驅除黑暗。埃萊娜語氣平靜,毫無表情:皮埃爾一
副漠然的樣子,冒著讓追捕者發現的危險,點燃了他的煙鬥。康貝累了,不覺放慢了節
奏。他讓船自己前進,直到它差不多要停下來時才劃上幾槳。在這種寂靜中,埃萊娜壓
低了聲音。野鴨輕輕地飛起,捕食的鬣狗受驚而逃,不安的鱷魚靈活地潛入水中。埃萊
娜的說話音常常瞬間被它們發出的聲音淹沒。
    「馬克往後退了幾步,眼盯著母親,希望母親有個表示,做個動作,允許他撲到她
懷裡。他走進浴室,當他的腿撞上浴缸時,他停下了腳步。浴缸裡放滿了水,熱氣騰騰、
浮滿泡沫、散發著香味。母親仍在打電話,後來,她沉默了,抬起頭,看著兒子。馬克
背靠浴缸,目不轉睛地望著母親。她又開始說話,那樣諂媚,那麼哀怨。馬克聽見她大
喊:『你,只有你!』於是,為了不再看到不願意看他的那個女人,不再聽到不願意聽
他說話的那個女人,他關上了浴室的門。
    「後來,她終於說服了她的情人,讓他同意當晚就接受她。她為自己的這種本領感
到沾沾自喜,掛上了電話。這長時間的舌戰使她累壞了,她沖向浴室,想迅速洗個澡,
化化妝,梳梳頭。開門之前,她說:『馬克,我的小寶貝,你出來,讓我進去,我很急,
別跟我……』孩子的身體軟綿綿地躺在浴缸底,眼睛緊閉,嘴巴大張。他的上半身、肚
子和大腿佈滿了嘔吐物,腳尖浮在冰冷的水面,佈滿了淡紫色的泡沫。一根膠水管像項
鍊似的,緊緊地纏住了他的脖子。」
    埃萊娜沉默了。康貝也有好一會兒忘了划船了。漿套在漿架上,在水上浮著。風和
流水使小船偏離了方向。月亮佈滿了雲層,被潮汐拖著走,皮埃爾手握著煙鬥,煙已經
滅了。埃萊娜站起身來,聲音嘶啞地接著說:
    「她看著兒子,臉色蒼白,蒼白透了。她沒有動。她為什麼不動?她為什麼不把他
從水裡抱出來?如果她把他從水裡抱出來,她是不是有可能把他救活?是的,她打電話
打了很久,也許太久了。但他只是暈過去而已……一種病……是的,他得了一種病……
水一定太熱了……她為什麼不把他抱起來?為什麼不把他放在地毯上?為什麼不拉出他
的舌頭?為什麼不讓他吐出窒息他的水?為什麼不對他進行人工呼吸,不壓他的胸?她
為什麼不哭?她為什麼想著自己赴約要遲到了?為什麼她沮喪地站在被淹死的兒子面前?
再也沒有人能夠救活她的兒子了。她後來對丈夫說,由於一個女友生病,她回家晚了,
發現兒子馬克溺水後,她想盡一切辦法救他,立即報了警,但消防員無能為力了。儘管
如此,他必須感謝他們所作的努力。為什麼她一直不哭?」
    皮埃爾挺直身子,站起來,跨過康貝所坐的船板。埃萊娜笑了。她的笑噴發而出,
如一股熔巖,最後化成嗚咽,使他傷心得喘不過氣來。她試圖緩過氣來,雙臂亂舞,看
著皮埃爾。皮埃爾沒有動,任她氣喘、窒息。康貝跳起來。小船搖晃起來,埃萊娜失去
了平衡,摔到了水裡。她抓住小船,但手指滑了,指甲也破了。她被水沖走,突然感到
了寒冷,寒氣直鑽喉嚨。她反抗著,搏鬥著,從水裡浮起來,呼吸一大口氣。她咳嗽起
來,小船遠去了。康貝試圖讓船停下來。皮埃爾站著,看著朝他伸過手來的埃萊娜。他
抬起手,來到船舷。康貝強迫他坐下來,皮埃爾服從了。這時,埃萊娜浮出水面,叫道:
「馬克,救我!」說完,她又被水沖走了。康貝向漆黑的水面彎下腰,但什麼也看不見。
他用船槳在厚厚的睡蓮和荷花中搜尋著。埃萊娜最後一次浮出水面。皮埃爾的四肢發起
抖來,他把牙齒咬得「咯咯」響,不再動彈。埃萊娜張開嘴,她再也沒有力氣喊了。她
的胃痙攣著,噴出泥水和嘔吐物,嘴裡低叫著父親的名字。
    黑夜中,她父親出現在她面前,微笑著,張開胳膊,邀請她到他那裡去。埃萊娜奔
向他,被他帶走了。
    康貝四處轉動,皮埃爾閉著眼睛,當他聽到鱷魚發出的嘈雜聲時,他昏倒在船上。
    那只大冠鵑在他們不知不覺中,飛過一座座山峰,跟隨著他們,飛向大海。它從高
空飛下來,在很低的地方盤旋著,以便讓人們認出它。它在撕吞著獵物的鱷魚周圍飛來
飛去。四周又恢復了平靜,它朝著別墅的方向飛遠了,久久地叫著。
    時間已到中午。朱莉在隱士住的草房裡睡覺。
    當她匆匆離開被包圍的別墅時,齊婭想去她哥哥那兒。她的血使她確信能在那兒找
到自己的女兒。然而,由於心裡想著諾,她沒有發現標著路線的樹木、泉水和巖石。沒
有方向地游蕩了很長時間後,就在那只大冠鵑在很遠的地方開始叫喚時,她認出了她亂
走的那條路。當她們到達的時候,隱士已經睡了。夜行使她們精疲力竭,他們喝了一杯
草熬成的湯後,深深地睡著了,安安靜靜。
    那間草房,以前是獵人們射猴用的。他們躲在裡面,當綠色的猴子吃完果漿和樹葉,
從樹上下來時,他們便拉開弓箭。
    草屋的牆是土壘的,屋頂蓋滿樹枝,上面爬滿了紅色的螞蟻。它們偷吃著甲殼蟲和
鼠婦蟲下在地衣上的蛋。
    朱莉醒來了,身邊空無一人。她睡在地上,舖著棕櫚葉。潮濕的地面使她腰酸背痛。
她累極了,便照學校裡老師所教的辦法,活動著四肢。在這個凹凸不平的地方,彎腰展
臂顯得很滑稽。她笑了,打開用柴扎成的門,走了出去。她閉上眼睛。強烈的陽光穿過
樹枝的縫隙,照得人身上發燙。一群胡蜂飛起來。朱莉躲在肉石寇樹的樹陰下。樹上,
幾隻紅肚的啄木鳥在那兒築了窩。佩裡在一棵枯死的刺槐樹幹上采摘了一些蘑菇。這些
蘑菇只要樹一被雷劈,開始衰亡,它們便迅速襲擊。
    人的地位取決於地方和環境。在這裡,佩裡不像在別墅裡那樣,有義務為朱莉服務。
他對朱莉毫不關心。朱莉渴了,她沒有本能地問佩裡要水喝。在太陽照不到的地方,隱
士放了一只小木桶,裡面的水是他從附近的泉眼中取來的。朱莉掀起蓋子,猶豫了片刻,
然後吹開水面上的灰塵,用雙手捧水,喝下了沒有從指縫中漏掉的水。她看看四周,為
了讓自己徹底清醒,她跑起步來。
    隱士在自己的草屋四周種了一些可樂果樹,悉心照料,因為他很喜歡吃可樂果的核。
晚上,巨羚前來偷吃樹葉,在泥裡面留下了深深的蹄印。朱莉不小心,踏上去扭了腳。
她趕緊離開這些蹄印,鑽進林下灌木叢中。
    在巨大的楝樹底下,光線幽暗,生長著野咖啡樹、棕櫚樹和吉貝樹,它們被花朵碩
大的孤挺、喬木狀的蕨草和蘭花纏得奄奄一息。朱莉被各種各樣的植物和苔蘚深深地吸
引住了,停下來觀賞木籐螺旋形的莖幹和蘆薈沉甸甸的花序。泥地踩上去濕濕的,暖暖
的,很柔軟。地上佈滿蜘蛛、蜈蚣、金龜、白蟻、螞蟻,它們尋找著食物、相遇了,混
成一團,互相捕捉、吞食。互相纏繞著的樹枝中不時飛出嘈雜的杜鵑鳥、棕色的(車
鳥)、長著羽冠的戴勝、黑色的織布鳥和五顏六色的鸚鵡。它們張著大嘴,捕食著被它
們嚇得驚慌失措的蚊子和小飛蟲。它們嗡嗡叫著,啁啾著,發出各種響聲和叫聲。
    「真靜啊!」朱莉說。她的聲音也加入了這片交響樂中。她試圖分辨出混雜在一起
的各種叫聲。
    她突然想起了父親。「死者微笑著邀請我們走進自己的記憶之鏡,這是其善意。」
父親曾這樣說。她又想起了皮埃爾,為他的命運擔心。想起康貝跟他在一起,她又放心
了一些。她樂滋滋地想象著他們如何跟任性、富有進攻性、已經酒醒的埃萊娜在河上……
    樹幹把陽光割成一縷一縷,減低了陽光的熱量。影子像一片雲似的,遮住了地面和
物體,擋住了聲音和色彩,凝住了已被它涼下來的空氣。朱莉一一抹去昔日充滿暴力的
回憶,抵制恐怖陰險的進犯。只有她現在生活著的這個時刻才是重要的,所有的吵架、
沖突和蔑視都被排除在外。她想什麼都不再想,誰也不想,甚至不想自己。她想在這聲、
色、味的混合體中消失、解體。突然,諾的形象把她從麻木中喚醒,強加給她,猛地結
束了隨心所欲的幻想。她趕緊跑回去。
    在草屋裡,隱士正在齊婭身上塗抹狒狒的熱血。狒狒是兄妹倆一起捕獲的。在妹妹
的請求下,隱士掐死了狒狒,以保護諾。他乞求母親的靈魂。齊婭學會了母親的各種本
領,他則繼承了智慧。齊婭像她每次來訪時那樣,躺在地上,向她的哥哥,張開雙臂。
    離開哥哥之前,齊婭剪下一些頭髮,遞給他。他把頭髮扔到火裡,又把他們剛剛躺
過的樹葉也扔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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