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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第二天我們就去給思特裡克蘭德搬家。勸說他搬到施特略夫家裡來需要絕大的毅力和更多的耐心,幸而思特裡克蘭德病得實在太重,對於施特略夫的央求和我的決心都做不出有效的抵抗了。在他的軟弱無力的咒罵聲中,我們給他穿好衣服,扶著他走下樓梯,安置在一輛馬車裡,最後終於把他弄到施特略夫的畫室裡。當我們到達以後,他已經一點氣力也沒有了,只好一言不發地由我們把他放在一張床上。他的病延續了六個星期。有一段日子看上去他連幾個鐘頭也活不過去了,我毫不懷疑,他之所以能夠活下來完全要歸功這位荷蘭畫家任勞任怨的護理。我從來也沒有見到過比他更難伺候的病人。倒不是說他挑剔、抱怨;恰恰相反,他從來也不訴苦,從來不提出什麼要求,他躺在那裡一語不發。但是他似乎非常厭恨你對他的照顧;誰要是問一問他覺得怎麼樣、有什麼需要,他輕則挖苦你一句,重則破口大罵。我發現這個人實在讓人厭惡,他剛一脫離危險,我就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他。
  「見鬼去吧,你,」他一點不客氣地回敬了我一句。
  戴爾克﹒施特略夫把自己的工作全部撂下,整天服侍病人,又體貼,又關切。他的手腳非常利索,把病人弄得舒舒服服。大夫開了藥,他總是連哄帶騙地勸病人按時服用,我從來沒想到他的手段這麼巧妙。無論做什麼事他都不嫌麻煩。儘管他的收入一向只夠維持夫妻兩人的生活,從來就不寬裕,現在他卻大手大腳,購買時令已過、價錢昂貴的美味,想方設法叫思特裡克蘭德多吃一點東西(他的胃口時好時壞,叫人無法捉摸)。我什麼時候也忘不了他勸說思特裡克蘭德增加營養的那種耐心和手腕。不論思特裡克蘭德對他多麼沒禮貌,他也從來不動火。如果對方只是郁悶懊喪,他就假裝看不到;如果對方頂撞他,他只是一笑置之。當思特裡克蘭德身體好了一些,情緒高起來,嘲笑他幾句開開心,他就做出一些滑稽的舉動來,故意給對方更多譏笑的機會。他會高興地遞給我幾個眼色,叫我知道病人已經大有起色了。施特略夫實在是個大好人。
  但是更使我感到吃驚的還是勃朗什。她證明了自己不僅是一個能幹的、而且是一個專心致志的護士。你再也不會想到她曾一度激烈地反對過自己的丈夫,堅決不同意把思特裡克蘭德帶回到家裡來。病人需要照料的地方很多,她堅持要盡到自己一部分責任。她整理病人的床舖,盡量做到在撤換床單時不驚擾病人。她給病人洗浴。當我稱讚她的能幹時,她臉上露出慣有的微笑,告訴我她曾經在一家醫院做過一段事。她絲毫不讓人看出來,她曾經那樣討厭過思特裡克蘭德。她同他說話不多,但是不管他有什麼需要,她都很快地就能知道。有兩個星期思特裡克蘭德整夜都需要有人看護,她就和她丈夫輪班守夜。我真想知道,在她坐在病床旁邊度過漫漫長夜時心裡在想些什麼。思特裡克蘭德躺在床上,樣子古怪怕人,他的身軀比平常更加削瘦,紅色的胡子亂成一團,眼睛興奮地凝視著半空;因為生病,他的眼睛顯得非常大,炯炯發光,但那光亮顯得很不自然。
  「夜裡他跟你說過話嗎?」有一次我問她。
  「從來沒有。」
  「你還像過去那樣不喜歡他嗎?」
  「比以前更厲害了。」
  她用一雙安詳的、灰色的眼睛望著我。她的神色非常恬靜,我很難相信她居然能象那次我看到的那樣大發脾氣。
  「你替他做了這麼多事,他謝過你嗎?」
  「沒有。」她笑了笑說。
  「這人真不通人情。」
  「簡直太可惡了。」
  施特略夫對她自然非常滿意。她這樣把他撂給她的挑子擔了過來,而且全心全意地履行自己的職責,他無論怎樣做也無法表示對她的感激。但是他對勃朗什同思特裡克蘭德彼此的關係又有些不解。
  「你知道,我看見過他們在一起坐了好幾個鐘頭,誰也一句話不說。」
  有一次我和這一家人一同坐在畫室裡,這時思特裡克蘭德的身體已經快好了,再過一兩天就要起床了。戴爾克同我閒聊。施特略夫太太在縫補什麼;她縫的東西我是認得的,那是思特裡克蘭德的一件襯衣。思特裡克蘭德仰面躺著,一句話也不說。有一次我看到他的目光停在勃朗什﹒施特略夫身上,帶著一種奇怪的嘲弄神情。勃朗什感到他正在看自己,抬起眼睛,他們倆彼此凝視了一會兒。我不知道為什麼她臉上會有這樣的表情。她的目光裡有一種奇怪的困惑,也許是——但為什麼啊?——驚懼的神色。思特裡克蘭德馬上把眼睛移開了,開始悠閒地打量起天花板來;但是她卻一直注視著他,臉上的神情更加不可解釋了。
  幾天以後,思特裡克蘭德就下地了。他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衣服穿在身上就象稻草人披著一件破褂子似的。他的胡須凌亂,頭髮很長,鼻子眼睛本來就生得比一般人大,因為害過這場病,更顯得大了一號;他的整個外表非常奇特,因為太古怪了,反而不顯得那麼丑陋。他的笨拙的形體給人以高大森嚴之感。我真不知道該如何確切地表達他給我的印象。最觸目的一點倒不一定是他的裸露無遺的精神世界(雖然屏蔽著他精神的肉體幾乎像是透明的),而是他臉上的那種蠻野的欲念。說來也許荒謬,這種肉欲又好象是空靈的,使你感到非常奇異。他身上散發著一種原始性;希臘人曾用半人半獸的形象,像生著馬尾的森林之神啊,長著羊角、羊腿的農牧神啊,來表現大自然的這種神秘的力量,思特裡克蘭德身上就有這樣一種力量。他使我想到馬爾塞亞斯ヾ,因為他居然敢同大神比賽音樂,所以被活剝了皮。思特裡克蘭德的心裡好象懷著奇妙的和弦同未經探索過的畫面。我預見到他的結局將是遭受痛苦的折磨和絕望。我心裡又產生了一種他被魔鬼附體的感覺;但你卻不能說這是邪惡的魔鬼,因為這是在宇宙混沌、善惡未分之前就存在的一種原始的力量。
  
  ヾ馬爾塞亞斯是古代小亞細亞弗裡吉亞國的一個吹笛人,同阿波羅比賽吹笛失敗,被大神殺死。

  他身體仍然很弱,不能作畫。他沉默不語地坐在畫室裡,天曉得腦子裡在想什麼。有時候他也看書。他喜歡看的書都很怪;有時候我發現他在閱讀馬拉美ゝ的詩。他讀書的樣子就象小孩子一樣,動著嘴唇一個字一個字地拼讀。我很想知道那些精巧的韻律和晦澀的詩句給他一些什麼奇怪的感情。另外一些時候我發現他浸沉在嘉包裡奧ゞ的偵探小說裡。我想,他對書的選擇表現出組成他怪誕性格的不可調和的方面;我對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很有趣。儘管他的身體很弱,但是仍像往常一樣,從不講求舒適,這真是他奇怪的個性。施特略夫喜歡把起居環境弄得舒服一些,畫室裡擺著一對非常柔軟的扶手椅和一張長沙發椅。思特裡克蘭德從來不坐這些椅子;他並不是矯揉造作,故意表示甘於艱苦,而是因為不喜歡它們。有一次我來看他,畫室裡只有他一個人,我發現他正坐在一只三腳凳上。如果叫他選擇的話,他會喜歡不帶扶手的硬背椅。他的這種習性常常叫我很惱火。我從來沒有見過哪個人這麼不關心周圍的生活環境的。
  
  ゝ斯台凡﹒馬拉美(1842—1898),法國象征派詩人。
  ゞ艾米爾﹒嘉包裡奧(1835—1873),法國最早的偵探小說家。

   
二十七

  又過了兩三個星期。一天早晨,我的工作正好告一段落,我覺得可以放自己一天假,便決定到盧佛爾宮去消磨一天。我在畫廊裡隨便走著,一邊欣賞那些我早已非常熟悉的名畫,一邊任憑我的幻想同這些畫幅所激起的感情隨意嬉戲。我悠閒地走進長畫廊,突然一眼看到了施特略夫。我臉上泛起了笑容,因為他那圓胖的身軀、象受了驚嚇似的神情使我每次見到總是要發笑。但是在我走近他以後,我發現他的神情非常沮喪。他的樣子淒苦不堪,但又那麼滑稽,好象一個穿得衣冠齊楚而失足落水的人被打撈上來以後仍然心懷余悸,生怕別人拿他當笑話看。他轉過身來,兩眼瞪著我,但是我知道他並沒有看見我。他的一雙碧藍的圓眼睛在眼鏡片後面充滿了憂傷。
  「施特略夫。」我叫了一聲。
  他嚇了一跳,接著就露出笑容來,但是他笑得那麼淒慘。
  「你怎麼這樣丟了魂似地在這裡游蕩?」我用快活的語調問道。
  「我很久沒有到盧佛爾宮來了。我想得來看看他們展出了什麼新東西沒有。」
  「可是你不是告訴我,這禮拜得畫好一幅畫嗎?」
  「思特裡克蘭德在我畫室裡畫畫兒呢。」
  「哦?」
  「我提議叫他在那裡畫的。他身體還不夠好,還不能回到自己的住處去。我本來想我們可以共用那間畫室。在拉丁區很多人都是合夥租用一間畫室。我本來以為這是個好辦法。一個人畫累了的時候,身邊有個伴兒可以談兩句,我一直以為這樣做會很有趣。」
  這些話他說得很慢,每說一句話就非常尷尬地停歇好半晌兒,與此同時,他的一對溫柔的、有些傻氣的大眼睛卻一直緊緊盯著我,只是在那裡面已經充滿了淚水了。
  「我不懂你說的話,」我說。
  「思特裡克蘭德身邊有人的時候不能工作。」
  「去他媽的,那是你的畫室啊。他應該自己想辦法。」
  他淒淒慘慘地看著我,嘴唇抖個不停。
  「出了什麼事了?」我問,語氣很不客氣。
  他吞吞吐吐地半天沒說話,臉漲得通紅。他看了看牆上掛的一張畫,臉色非常痛苦。
  「他不讓我畫下去。他叫我到外邊去。」
  「你為什麼不叫他滾蛋呢?」
  「他把我趕出來了。我不能同他動手打架呀。他把我的帽子隨後也扔了出來,把門鎖上了。」
  思特裡克蘭德的做法使我氣得要命,但是我也挺生自己的氣,因為戴爾克﹒施特略夫扮演了這樣一個滑稽角色,我居然憋不住想笑出來。
  「你的妻子說什麼了?」
  「她出去買東西去了。」
  「他會不會也不讓她進去?」
  「我不知道。」
  我不解地看著施特略夫。他站在那裡,像一個正挨老師訓的小學生。
  「我去替你把思特裡克蘭德趕走怎麼樣?」我問。
  他的身體抖動了一下,一張閃閃發光的面孔漲得通紅。
  「不要。你最好什麼也不要做。」
  他向我點了點頭,便走開了。非常清楚,由於某種原因他不想同我討論這件事。我不懂他為什麼要這樣。
   
二十八

  一個星期以後我知道謎底了。這一天我一個人在外面吃了晚飯,飯後回到我的住處。大約十點左右,我正坐在起居間看書,忽然,門鈴暗啞地響起來。我走到過道上,打開門,站在我面前的是施特略夫。
  「可以進來嗎?」他問。
  樓梯口光線很暗,我看不清他的樣子,但是他說話的聲音卻使我吃了一驚。我知道他喝酒從來不過量,否則我會以為他喝醉酒了。我把他領進起居間裡,叫他坐下。
  「謝天謝地,總算找到你了,」他說。
  「怎麼回事?」我問;他的激動不安的樣子叫我非常吃驚。
  進到屋子裡面,我可以清清楚楚地打量他了。平時他總是穿戴得乾淨整齊,這次卻衣冠不整,突然給人以邋裡邋遢的感覺。我一點也不懷疑了,他一定是喝醉了。我對他笑了笑,準備打趣他兩句。
  「我不知道該到哪兒去,」他突兀地說了一句,「剛才來了一次,你不在。」
  「我今天吃飯晚了,」我說。
  我的想法改變了;他顯然不是因為喝了酒才這樣嗒然若喪。他的臉平常總是紅撲撲的,現在卻一塊紅、一塊白,斑斑點點,樣子非常奇怪。他的兩隻手一直在哆嗦。
  「出了什麼事了嗎?」
  「我的妻子離開了我了。」
  他費了很大力氣才把這幾個字說出來。他抽噎了一下,眼淚沿著胖乎乎的面頰一滴滴地落下來。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最初的想法是,她丈夫這種暈頭暈腦地對思特裡克蘭德傾心相待,叫她再也忍受不了了,再加上思特裡克蘭德總是冷嘲熱諷,所以她堅決要把他趕走。我知道,雖然勃朗什表面端莊沉靜,但是脾氣如果上來,卻執拗得可以。假如施特略夫仍然拒絕她的請求,一怒之下,她很可能離開家庭,發誓再不回來。但是不管事實真相如何,看到這個小胖子的痛苦不堪的樣子,我實在不忍譏笑他了。
  「親愛的朋友,別難過了。她會回來的。女人們一時說的氣話,你千萬別太認真。」
  「你不了解。她愛上思特裡克蘭德了。」
  「什麼!」我嚇了一跳;但是我還沒有來得及仔細琢磨,就已經覺得這件事太荒謬了。「你怎麼能這麼傻?難道你是說你在吃思特裡克蘭德的醋?」我差點笑了出來。「你也知道,思特裡克蘭德這個人簡直叫她無法忍受。」
  「你不了解,」他呻吟道。
  「你是頭歇斯底裡的蠢驢,」我有些不耐煩地說。「讓我給你喝一杯威士忌蘇打你就會好一些了。」
  我猜想,不知為了什麼原因——天知道人們如何想盡辦法來折磨自己——戴爾克毫無道理地懷疑起自己的妻子愛上了思特裡克蘭德,因為他最不會處理事情,多半把她惹惱了。而他的妻子為了氣他,也就故意想盡方法增加他的疑慮。
  「聽我說,」我對他說,「咱們一起回你的畫室去吧。如果你自己把事辦糟了,現在只好去負荊請罪。我認為你的妻子不是那種愛記仇的女人。」
  「我怎麼能回畫室呢?」他有氣無力地說,「他們在那裡呢。我把屋子讓給他們了。」
  「這麼一說不是你妻子離開了你,是你把她丟了。」
  「看在老天面上,別同我說這種話吧。」
  我仍然不能把他的話當真。我一點也不相信他告訴我的事,但是他的痛苦卻是真真實實的。
  「好吧,既然你到這裡來是要同我談這件事,你就從頭到尾給我說說吧。」
  「今天下午我再也無法忍受了。我走到思特裡克蘭德跟前,對他講,我覺得他身體已經完全恢復了,可以回自己的住處去了。我自己要用我的畫室。」
  「只有思特裡克蘭德才需要人家明明白白告訴他,」我說。「他怎麼說的?」
  「他笑了笑。你知道他笑起來是什麼樣子,讓人看起來不像是他覺得有什麼事情好笑,而是叫你覺得自己是個大傻瓜。他說他馬上就走,說著,就開始收拾東西。你還記得我從他的住處拿來一些我認為他用得著的東西。他叫勃朗什替他找一張紙,一條繩子,準備打一個包。」
  施特略夫停住了,喘著氣,我以為他要暈倒了。這根本不是我要他講給我聽的故事。
  「她的臉色煞白,但還是把紙同繩子取來了。思特裡克蘭德一句話也不說,他一麵包東西,一面吹著口哨,根本不理會我們兩個人。他的眼角裡含著譏誚的笑意。我的心沉重得象一塊鉛塊。我擔心一定要發生點什麼事,非常懊悔剛才提出叫他走的事。他四處望了望,找自己的帽子。這時候勃朗什開口了:
  「我同思特裡克蘭德一起走,戴爾克,」她說。「我不能同你生活下去了。」
  「我想說什麼,可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思特裡克蘭德也一句話不說。他繼續吹著口哨,彷彿這一切同他都毫不相干似的。」
  施特略夫又停了下來,開始揩汗。我默不作聲。我現在相信他了,我感到很吃驚。但是我仍然不能理解。
  這時候他滿面淚痕、聲音抖抖索索地對我講,他如何走到她跟前,想把她摟在懷裡,她又如何把身體躲開,不叫他碰到自己。他求她不要離開,告訴她自己是多麼愛她,叫她想一想自己對她的一片真情。他談到他們的幸福生活。他一點也不生她的氣。他絲毫也不責怪她。
  「請你讓我安安靜靜地走開吧,戴爾克,」最後她說,「你不知道我愛思特裡克蘭德嗎?他到什麼地方,我就跟他到什麼地方去。」
  「但是你一定得知道他是永遠也不會使你幸福的。為了你自己的緣故,還是不要走吧。你不明白等待你的將是什麼。」
  「這是你的過錯,是你堅持叫他來的。」
  施特略夫轉向思特裡克蘭德。
  「可憐可憐她吧,」他哀求說,「你不能叫她做出這種發瘋的事來。」
  「她願意怎麼做就怎麼做,」思特裡克蘭德說,「我並沒有強迫她跟著我。」
  「我已經決定了。」她用呆板的語調說。
  思特裡克蘭德的這種叫人無名火起的冷靜叫施特略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一陣狂怒把他攫住;他自己也不知道做的是什麼,一下子便撲到思特裡克蘭德身上。思特裡克蘭德沒有料到這一手,吃了一驚,踉蹌後退了一步,但是儘管他久病初愈,還是比施特略夫力氣大得多。不到一分鐘,施特略夫根本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已經發現自己躺在地上了。
  「你這個小丑。」思特裡克蘭德罵了一句。
  施特略夫掙扎著站起來。他發現自己的妻子聲色不動地在一旁站著,當著她的面出這種丑更使他感到丟盡臉面。在同思特裡克蘭德廝打的時候他的眼鏡滑落到地上,一時他看不見落在什麼地方。勃朗什把它拾起來,一句話不說地遞到他手裡。他似乎突然意識到自己的不幸了,雖然他也知道這只會更使自己丟臉,他還是嗚嗚地哭起來。他用手把臉捂了起來。另外兩個人一言不發地看著他,站在一旁連腳步都不挪動。
  「啊,我的親愛的,」最後他呻吟著說,「你怎麼能這樣殘忍啊?」
  「我也由不得自己,戴爾克,」她回答。
  「我崇拜你,世界上再也沒有哪個女人受過人們這樣的崇拜。如果我做了什麼事使你不高興,為什麼你不對我講?只要你說了,我一定會改過來的。為了你,凡是我能做到的我都做了。」
  她並沒有回答。她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他看到自己只不過在惹她生厭。她穿上一件外衣,戴上帽子,向門口走去。他明白再過一分鐘他就再也見不到她了,於是很快地走到她前面,跪倒在地上,抓住她的兩隻手;他什麼臉面也不顧了。
  「啊,不要走,親愛的。沒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我會自殺的。如果我做了什麼事惹惱了你,我求你原諒我。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我會更努力地使你幸福的。」
  「站起來,戴爾克。你簡直丟盡丑了。」
  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但是仍然不放她走。
  「你到哪兒去啊?」他急急忙忙地問,「你不知道思特裡克蘭德住在怎樣一個地方。你在那地方是過活不了的。太可怕了。」
  「如果我自己都不在乎,與你又有什麼相干呢?」
  「你再待一會,容我把話說完。不管怎麼樣,這一點你還可以讓我做到吧。」
  「那又有什麼好處?我已經下了決心了。不管你說什麼都改變不了我的主意。」
  他抽了一口氣,把一只手按在胸脯上,因為心髒跳動得簡直讓他忍受不了了。
  「我不是要你改變主意,我只是求你再聽我說幾句話。這是我要求你的最後一件事了。不要拒絕我吧。」
  她站住了,用她那沉思的眼睛打量了他一會兒,她的目光現在變得那麼冷漠無情了。她走回到畫室裡,往桌子上一靠。
  「說吧!」
  施特略夫費了好大勁才使自己平靜了一點。
  「你一定要冷靜一些。你不能靠空氣過日子啊。你知道,思特裡克蘭德手裡一個錢也沒有。」
  「我知道。」
  「你吃不夠吃,喝不夠喝,會吃盡苦頭的。你知道他為什麼這麼久身體才恢復過來?他一直過著半饑不飽的生活啊!」
  「我可以掙錢養活他。」
  「怎麼掙錢?」
  「我不知道。我會找到個辦法的。」
  一個極其恐怖的想法掠過這個荷蘭畫師的心頭,他打了個哆嗦。
  「我想你一定是發瘋了。我不知道你被什麼迷住了。」
  她聳了聳肩膀。
  「現在我可以走了嗎?」
  「再等一秒鐘。」
  他疲憊不堪地環顧了一下自己的畫室;他喜愛這間畫室,因為她的存在,這間屋子顯得那麼美好,那麼充滿了家庭氣氛。他把眼睛閉了一刻,接著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逗留了好一會兒,似乎想把她的圖像永遠印記在腦中似的。他站起來,拿起了帽子。
  「不,叫我走吧。」
  「你?」
  她吃了一驚。她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想到你要生活在那樣一間骯髒可怕的閣樓裡,我受不了。不管怎麼說,這個地方既是我的家,同樣也是你的家。你在這裡會過得舒服些。至少你用不著受那種最可怕的罪了。」
  他走到放錢的抽屜前邊,從裡面拿出幾張鈔票來。
  「我把我這裡的一點錢給你一半吧。」
  他把錢放在桌子上。思特裡克蘭德和他的妻子都沒有說什麼。
  這時他又想起一件事來。
  「你好不好把我的衣服理一理,放在下邊門房那兒?我明天再來取。」他苦笑了一下。「再見,親愛的。你過去給了我那麼多幸福,我感謝你。」
  他走了出去,隨手把門關上。在想象中,我看到思特裡克蘭德把自己的帽子往桌上一扔,坐下來,開始吸一支紙煙。
   
二十九

  我沉默了一會,思索著施特略夫對我講的事情。我無法忍受他這種懦弱,他也看出來我對他這個做法不以為然。
  「你跟我知道得一樣清楚,思特裡克蘭德過的是什麼日子,」他聲音顫抖著說,「我不能讓她在那種環境裡過活——我就是不能。」
  「這是你的事。」我回答。
  「如果這事叫你遇上,你會怎麼做?」他問。
  「她是睜著眼睛自己走開的。如果她不得不吃些苦頭,也是自找。」
  「你說得對,但是,你知道,你並不愛她。」
  「你現在還愛她嗎?」
  「啊!比以前更愛。思特裡克蘭德不是一個能使女人幸福的人。這件事長不了。我要讓她知道,我是永遠不會叫她的指望落空的。」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你還準備收留她呢?」
  「我將絲毫也不躊躇。到那時候她就會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需要我了。當她被人拋棄,受盡屈辱,身心交瘁,如果她無處可以投奔,那就太可怕了。」
  施特略夫似乎一點也不生她的氣。也許我這人太平凡了,所以對他這種沒有骨氣竟有一些惱火。他可能猜到我的想法了,因為他這麼說:
  「我不能希望她象我愛她那樣愛我。我是滑稽角色。我不是那種叫女人鐘情的男子漢。這一點我早就知道。如果她愛上了思特裡克蘭德,我不能責怪她。」
  「我還從來沒見到過有誰象你這樣沒有自尊心的呢,」我說。
  「我愛她遠遠超過了愛我自己。我覺得,在愛情的事上如果考慮起自尊心來,那只能有一個原因:實際上你還是最愛自己。不管怎麼說,一個結了婚的男人又愛上別人並不是什麼希罕事,常常等他的熱勁過去了,便又回到他妻子的身邊,而她也就同他和好如初了。這種事誰都認為是很自然的。如果男人是這樣,為什麼女人就該是例外呢?」
  「我承認你說的很合乎邏輯,」我笑了笑,「但是大多數男人都不是這種心理,要他們這樣對待這件事是辦不到的。」
  在我同施特略夫這樣談話時,我心裡一直在想,這件事來得過於突然,叫我迷惑不解。不可能想象,事前他會一直蒙在鼓裡。我記起了我曾看到的勃朗什﹒施特略夫的奇怪眼神,可能她已經模糊地意識到自己的感情,自己也被震駭住了。
  「在今天以前難道你一點也沒有猜疑過他們兩人之間有什麼事嗎?」我問他道。
  他並沒有馬上回答我的問題。桌子上有一支鉛筆,他拿起來在吸墨紙上信手畫了一個頭像。
  「要是你不喜歡我問你這個問題,你就直說吧,」我說。
  「我把話說出來心裡反而痛快一些。咳,要是你知道我心裡有多麼痛苦就好了,」他把手裡的鉛筆往桌上一扔。「是的,我從兩個星期以前就知道了。在她自己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以前我就知道了。」
  「那你為什麼不把思特裡克蘭德打發走呢?」
  「我不相信,我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她那麼討厭這個人。這種事根本不可能,簡直不能令人相信。我本來以為這是我的嫉妒心在作祟。你知道,我一向是非常嫉妒的,但是我訓練了自己,從來不表現出來。她認識的每一個人我都嫉妒,連你我都嫉妒。我知道她不像我愛她那樣愛我。這是很自然的,不是嗎?但是她允許我愛她,這樣我就覺得幸福了。我強逼著自己到外面去,一待就是好幾個鐘頭,讓他們兩人單獨在一起。我認為我這樣懷疑她降低了我的人格,我要懲罰自己。可是當我從外面回來以後我發現他們並不需要我——思特裡克蘭德需要不需要我倒沒關係,我在家不在家對他根本無所謂,我是說我發現勃朗什並不需要我。當我走過去吻她的時候,她渾身一顫。最後我對這件事已經知道得千真萬確,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知道如果我大吵大鬧一場,只能引起他們的嘲笑。我認為如果我假裝什麼都沒看到,並不把這件事挑明,也許事情就過去了。我打定主意悄悄地把他打發走,用不著吵架。咳,要是我能告訴你我心裡那個痛苦勁兒就好了!」
  接著他把叫思特裡克蘭德搬出去的事又說了一遍。他很小心地選擇了一個時機,他盡量使自己的語氣顯得很隨便,但是他還是無法克制自己。他的聲音顫抖起來,本來想說得親切、逗笑的話語卻流露出嫉妒的怒火。他沒有想到自己一說,思特裡克蘭德就同意了,而且馬上就收拾起東西來。最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的妻子也要同思特裡克蘭德一起走。看得出來,他非常懊悔,真希望自己繼續隱忍下去。比起分離的痛苦來,他寧願忍受妒火的煎熬。
  「我要殺死他,結果卻徒然使自己出丑。」
  他沉默了半晌,最後他說出的我知道是郁積在他心裡的話。
  「要是我多等些日子,也許就不會發生什麼事了。我真不應該這麼耐不住性子。啊,可憐的孩子,是我把她逼到這一地步啊!」
  我聳了聳肩膀,但是沒有說什麼。我對勃朗什﹒施特略夫一點也不同情,但是我知道,如果我把實話告訴可憐的戴爾克,只會增加他的痛苦。
  這時候他已經疲憊不堪,無力控制自己,所以只顧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他把那場風波中每人講的話又重複了一遍。他一會兒想起一件忘記了告訴我的事,一會兒又同我討論起他當時該說這句話,而不該說那句話。他為自己看不清問題感到萬分痛心,懊悔自己做了某件事,責怪自己沒有做哪一件。夜漸漸深了,最後我也同他一樣疲勞不堪了。
  「你現在準備做什麼?」我最後問他說。
  「我能夠做什麼?我只能等著她招呼我回去。」
  「為什麼你不到外地去走走呢?」
  「不,不成。如果她需要,我一定要叫她能夠找到我。」
  他對於眼前該怎麼辦似乎一點主意也沒有。他沒有什麼計劃。最後我建議他該去睡會兒覺,他說他睡不著,他要到外面去走個通宵。當然,在這種情況下我決不能丟下他不管。我勸他在我這裡過夜,我把他安置在我的床上。在起居間裡我還有一只長沙發,我可以睡在那上面。他這時已經精疲力竭,所以還是依著我的主意上了床。我給他服了一些佛羅那,叫他可以人事不省地好好睡幾個鐘頭覺。我想這是我能夠給他的最大的幫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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