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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我想,這以後的三年是思特裡克蘭德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愛塔的房子距離環島公路有八公里遠,要到那裡去需要走過一條為熱帶叢林濃蔭覆蓋著的羊腸小道。這是一幢用本色木頭蓋成的帶涼台的平房,一共有兩間屋子,屋外還有一間用作廚房的小棚子。室內沒有家具,地上舖著席子當床用。只有涼台上放著一把搖椅。
  芭蕉樹一直長到房子的跟前;巨大的葉子破破爛爛,好象一位遭了厄運的女王的破爛衣衫。房子背後有一株梨樹,房子四周到處種著能變錢花的椰子樹。愛塔的父親生前圍著這片地產種了一圈巴豆;這些巴豆如今生得密密匝匝,開著絢爛的花朵,像一道火焰牆似地把椰林圍繞起來。此外,正對著房子還有一棵芒果樹,房前一塊空地邊上有兩棵姊妹樹,開著火紅的花朵,同椰子樹的金黃椰果競相鬥妍。
  思特裡克蘭德就靠著這塊地的出產過活,很少到帕皮提去。離他住的地方不遠有一條小河,他經常在裡面洗澡。有時候河水裡有魚群出現,土人們便拿著長矛從各處走來,大吵大嚷地把正向海裡游去的受驚的大魚叉上來。思特裡克蘭德有時候也到海灘上去,回來的時候總帶來一筐各種顏色的小魚。愛塔用椰子油把魚炸了,有時還配上一只大海蝦,另外她還常常給他做一盤味道鮮美的螃蟹,這種螃蟹在腳底下爬來爬去,一伸手就可以捉住。山上面長著野桔子樹;愛塔偶然同村子裡兩三個女伴上山去,總是滿載而歸,帶回許多芬芳甘美的綠色小桔子。不久以後,椰子成熟,就該到采摘的時候了。愛塔的表兄表弟、堂兄堂弟(象所有的土人一樣,她的親戚數也數不過來)成群結隊地爬到樹上去,把成熟的大椰子扔下來。他們把椰子剖開,放在太陽底下曬。曬乾以後就把椰肉取出來,裝在口袋裡。婦女們把一袋袋的椰肉運到鹹水湖附近一個村落的貿易商人那裡,換回來大米、肥皂、罐頭肉和一點點兒錢。有時候鄰村有什麼慶賀宴會,就要殺豬。附近的人蜂擁到那裡,又是跳舞,又是唱贊美詩,大吃大喝一頓,吃得人人都快要嘔吐了。
  但是他們的房子離附近的村子很遠,塔希提的人是不喜歡活動的。他們喜歡旅行,喜歡閒聊天,就是不喜歡走路。有時候一連幾個星期也沒有人到思特裡克蘭德同愛塔家裡來。思特裡克蘭德畫畫兒、看書,天黑了以後,就同愛塔一起坐在涼台上,一邊抽煙一邊望著天空。後來愛塔給他生了一個孩子。生孩子的時候來服侍她的一個老婆婆待下來,一直也沒有走。不久,老婆婆的一個孫女也來同他們住在一起,後來又來了個小伙子——誰也不清楚這個人從哪兒來,同哪個人有親屬關係——,他也毫無牽掛地在這裡落了戶。就這樣他們逐漸成了個大家庭。
   
五十三

  「看啊,那就是布呂諾船長ヾ,」有一天,我腦子裡正在往一塊拼綴蒂阿瑞給我講的關於思特裡克蘭德的片片斷斷的故事時,她忽然喊叫起來。「這個人同思特裡克蘭德很熟。他到思特裡克蘭德住的地方去過。」
  
  ヾ原文為法語。

  我看到的是一個已過中年的法國人,蓄著一大捧黑胡子,不少已經花白,一張曬得黝黑的面孔,一對閃閃發光的大眼睛。他身上穿著一套很整潔的帆布衣服。其實吃午飯的時候我已經注意到他了,旅館的一個中國籍侍者阿林告訴我,他是從包莫圖斯島來的,他乘的船當天剛剛靠岸。蒂阿瑞把我引見給他;他遞給我一張名片。名片很大,當中印著他的姓名——勒內﹒布呂諾,下面一行小字是「龍谷號船長」。我同蒂阿瑞當時正坐在廚房外面的一個小涼台上,蒂阿瑞在給她手下的一個女孩子裁衣服。布呂諾船長就和我們一起坐下了。
  「是的,我同思特裡克蘭德很熟,」他說。「我喜歡下棋,他也是只要找到個棋友就同人下。我每年為了生意上的事要到塔希提來三四回,如果他湊巧也在帕皮提,總要找我來一起玩幾盤。後來,他結婚了,」——說到結婚兩個字布呂諾船長笑了笑,聳了一下肩膀——「在同蒂阿瑞介紹給他的那個女孩子到鄉下去住以前,他邀請我有機會去看看他。舉行婚禮那天我也是賀客之一。」他看了蒂阿瑞一眼,兩個人都笑了。「結婚以後,他就很少到帕皮提來了。大約一年以後,湊巧我到他居住的那一帶去,我忘了是為辦一件什麼事了。事情辦完以後,我對自己說:『噯,我干嘛不去看看可憐的思特裡克蘭德呀?』我向一兩個本地的人打聽,問他們知道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結果我發現他住的地方離我那兒還不到五公里遠。於是我就去了。我這次去的印象永遠也不會忘記。我的住家是在珊瑚島上,是環抱著鹹水湖的一個低矮的環形小島。那地方的美是海天茫茫的美。是湖水變幻不定的色彩和椰子樹的搖曳多姿。而思特裡克蘭德住的地方卻是另一種美,好象是生活在伊甸園裡。哎呀,我真希望我能把那迷惑人的地方描摹給你們聽。與人寰隔絕的一個幽僻的角落,頭頂上是蔚藍的天空,四圍一片郁郁蒼蒼的樹木。那裡是觀賞不盡的色彩,芬芳馥郁的香氣,蔭翳涼爽的空氣。這個人世樂園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他就住在那裡,不關心世界上的事,世界也把他完全遺忘。我想,在歐洲人的眼睛裡,那地方也許顯得太骯髒了一些;房子破破爛爛,而且收拾得一點兒也不乾淨。我剛走近那幢房子,就看見涼台上躺著三四個當地人。你知道這裡的人總愛湊在一起。我看見一個年輕人攤開了身體在地上躺著,抽著紙煙,身上除了一條帕利歐以外任什麼也沒有穿。」
  所謂帕利歐就是一長條印著白色圖案的紅色或藍色的棉布,圍在腰上,下面搭在膝蓋上。
  「一個女孩子,大概有十五六歲吧,正在用鳳梨樹葉編草帽,一個老太婆蹲在地上抽煙袋。後來我才看到愛塔,她正在給一個剛出世不久的小孩餵奶,另外一個小孩,光著屁股,在她腳底下玩。愛塔看見我以後,就招呼思特裡克蘭德。思特裡克蘭德從屋子裡走到門口。他身上同樣也只圍著一件帕利歐。他留著大紅胡子,頭髮粘成一團,胸上長滿了汗毛,樣子真是古怪。他的兩隻腳磨得起了厚繭,還有許多疤痕,我一看就知道他從不穿鞋。說實在的,他簡直比當地人更加土化。他看見我好象很高興,吩咐愛塔殺一只雞招待我。他把我領進屋子裡,給我看我來的時候他正在畫的一張畫。屋子的一個角落裡擺著一張床,當中是一個畫架,畫架上釘著一塊畫布。因為我覺得他挺可憐,所以花了不多錢買了他幾張畫。這些畫大多數我都寄給法國的朋友了。雖然我當時買這些畫是出於對他的同情,但是時間長了,我還是喜歡上它們了。我發現這些畫有一種奇異的美。別人都說我發瘋了,但事實證明我是正確的。我是這個地區第一個能鑒賞他的繪畫的人。」
  他幸災樂禍地向蒂阿瑞笑了笑。於是蒂阿瑞又一次後悔不迭地給我們講起那個老故事來:在拍賣思特裡克蘭德遺產的時候,她怎樣一點兒也沒有注意他的畫,只花了二十七個法郎買了一個美國的煤油爐子。
  「這些畫你還保留著嗎?」我問。
  「是的。我還留著。等我的女兒到了出嫁的年齡我再賣,給她做陪嫁。」
  他又接著給我們講他去看思特裡克蘭德的事。
  「我永遠也忘不了我同他一起度過的那個晚上。本來我想在他那裡只待一個鐘頭,但是他執意留我住一夜。我猶豫了一會兒;說老實話,我真不喜歡他建議叫我在上面過夜的那張草蓆。但是最後我還是聳了聳肩膀,同意留下了。當我在包莫圖斯島給自己蓋房子的時候,有好幾個星期我睡在外面露天地裡,我睡的床要比這張草蓆硬得多,蓋的東西只有草葉子。講到咬人的小蟲,我的又硬又厚的皮膚實在是最好的防護物。
  「在愛塔給我們準備晚飯的時候,我同思特裡克蘭德到小河邊上去洗了一個澡。吃過晚飯後,我們就坐在露台上乘涼。我們一邊抽煙一邊聊天。我來的時候看見的那個年輕人有一架手風琴,他演奏的都是十幾年以前音樂廳裡流行過的曲子。在熱帶的夜晚,在這樣一個離開人類文明幾千里以外的地方,這些曲調給人以一種奇異的感覺。我問思特裡克蘭德,他這樣同各式各樣的人胡亂住在一起,是否覺得厭惡。他回答說不;他喜歡他的模特兒就在眼前。過了不久,當地人都大聲打著呵欠,各自去睡覺了,露台上只剩下我同思特裡克蘭德。我無法向你描寫夜是多麼寂靜。在我們包莫圖斯的島上,夜晚從來沒有這裡這麼悄無聲息。海濱上有一千種小動物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各式各樣的帶甲殼的小東西永遠也不停息地到處爬動,另外還有生活在陸地上的螃蟹嚓嚓地橫爬過去。有的時候你可以聽到鹹水湖裡魚兒跳躍的聲音,另外的時候,一只棕色鯊魚把別的魚兒驚得亂竄,弄得湖裡發出一片辟啪的潑濺聲。但是壓倒這一切嘈雜聲響的還是海水拍打礁石的隆隆聲,它象時間一樣永遠也不終止。但是這裡卻一點兒聲音也沒有,空氣裡充滿了夜間開放的白花的香氣。這裡的夜這麼美,你的靈魂好象都無法忍受肉體的桎梏了。你感覺到你的靈魂隨時都可能飄升到縹緲的空際,死神的面貌就象你親愛的朋友那樣熟悉。」
  蒂阿瑞歎了口氣。
  「啊,我真希望我再回到十五歲的年紀。」
  這時,她忽然看見一只貓正在廚房桌上偷對蝦吃,隨著連珠炮似的一串咒罵,她又麻利又準確地把一本書扔在倉皇逃跑的貓尾巴上。
  「我問他同愛塔一起生活幸福不幸福。」
  「『她不打擾我,』他說。『她給我做飯,照管孩子。我叫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凡是我要求一個女人的,她都給我了。』」
  「『你離開歐洲從來也沒有後悔過嗎?有的時候你是不是也懷念巴黎或倫敦街頭的燈火?懷念你的朋友、夥伴?還有我不知道的一些東西,劇院呀、報紙呀、公共馬車隆隆走過鵝卵石路的聲響?』」
  很久,很久,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最後他開口道:
  「『我願意待在這裡,一直到我死。』」
  「『但是你就從來也不感到厭煩,不感到寂寞?』」我問道。
  他咯咯地笑了幾聲。
  「『我可憐的朋友ヾ,』他說,『很清楚,你不懂作一個藝術家是怎麼回事。』」
  
  ヾ原文為法語。

  布呂諾船長轉過頭來對我微微一笑,他的一雙和藹的黑眼睛裡閃著奇妙的光輝。
  「他這樣說對我可太不公平了,因為我也知道什麼叫懷著夢想。我自己就也有幻想。從某一方面講,我自己也是個藝術家。」
  半天我們都沒有說話。蒂阿瑞從她的大口袋裡拿出一把香煙來,遞給我們每人一支。我們三個人都抽起煙來。最後她開口說:
  「既然這位先生ゝ對思特裡克蘭德有興趣,你為什麼不帶他去見一見庫特拉斯醫生啊?他可以告訴他一些事,思特裡克蘭德怎樣生病,怎樣死的,等等。」
  
  ゝ原文為法語。

  「我很願意ゞ。」船長看著我說。
  
  ゞ原文為法語。

  我謝了謝他。他看了看手錶。
  「現在已經六點多鐘了。如果你肯同我走一趟,我想這時候他是在家的。」
  我二話沒說,馬上站了起來;我倆立刻向醫生家裡走去。庫特拉斯住在城外,而鮮花旅館是在城市邊緣上,所以沒有幾步路,我們就已經走到郊野上了。路很寬,一路上遮覆著胡椒樹的濃蔭。路兩旁都是椰子和香子蘭種植園。一種當地人叫海盜鳥的小鳥在棕櫚樹的葉子裡吱吱喳喳地叫著。我們在路上經過一條淺溪,上面有一座石橋;我們在橋上站了一會兒,看著本地人的孩子在水裡嬉戲。他們笑著、喊著,在水裡互相追逐,棕色的小身體滴著水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五十四

  我一面走路一面思索著他到這裡以後的景況。最近一些日子我聽到思特裡克蘭德不少軼事,不能不認真思考一下這裡的環境。他在這個遙遠的海島上似乎同在歐洲不一樣,一點兒也沒有引起別人的厭嫌;相反地,人們對他都很同情,他的奇行怪癖也沒有人感到詫異。在這裡的人們——不論是歐洲人或當地土著——眼裡,他當然是個怪人,但是這裡的人對於所謂怪人已經習以為常,因此對他從不另眼相看。世界上有的是怪人,他們的舉止離奇古怪;也許這裡的居民更能理解,一般人都不是他們想要做的那種人,而是他們不得不做的那種人。在英國或法國,思特裡克蘭德可以說是個不合時宜的人,「圓孔裡插了個方塞子」,而在這裡卻有各種形式的孔,什麼樣子的塞子都能各得其所。我並不認為他到這裡以後脾氣比過去變好了,不那麼自私了,或者更富於人情味兒了;而是這裡的環境對他比以前適合了。假如他過去就在這裡生活,人們就不會注意到他的那些劣點了。他在這裡所經歷到的是他在本鄉本土不敢希冀、從未要求的——他在這裡得到的是同情。
  這一切我感到非常驚奇;我把我的想法試著同布呂諾船長談了一些。他並沒有立刻回答我什麼。
  「我對他感到同情其實也沒有什麼奇怪的,」最後他說,「因為,儘管我們兩人可能誰也不知道,我們尋求的卻是同一件東西。」
  「你同思特裡克蘭德完全是不同類型的人,有什麼東西會是你們倆共同尋求的呢?」
  「美。」
  「你們尋求的東西太高了,」我咕嚕了一句。
  「你知道不知道,一個人要是墜入情網,就可能對世界上一切事物都聽而不聞、視而不見了?那時候他就會象古代鎖在木船裡搖槳的奴隸一樣,身心都不是自己所有了。把思特裡克蘭德俘獲住的熱情正同愛情一樣,一點自由也不給他。」
  「真奇怪,你怎麼會也這麼說?」我回答道。「很久以前,我正是也有這種想法。我覺得他這個人是被魔鬼抓住了。」
  「使思特裡克蘭德著了迷的是一種創作欲,他熱切地想創造出美來。這種激情叫他一刻也不能寧靜。逼著他東奔西走。他好象是一個終生跋涉的朝香者,永遠思慕著一塊聖地。盤踞在他心頭的魔鬼對他毫無憐憫之情。世上有些人渴望尋獲真理,他們的要求非常強烈,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就是叫他們把生活的基礎完全打翻,也在所不惜。思特裡克蘭德就是這樣一個人;只不過他追求的是美,而不是真理。對於象他這樣的人,我從心眼裡感到憐憫。」
  「你說的這一點也很奇怪。有一個他曾經傷害過的人也這樣對我說,說他非常可憐思特裡克蘭德。」我沉默了一會兒。「我很想知道,對於一種我一直感到迷惑不解的性格,你是不是已經找到了答案。你怎麼會想到這個道理的?」
  他對我笑了笑。
  「我不是告訴你了,從某一個角度講,我也是個藝術家嗎?我在自己身上也深深感到激勵著他的那種熱望。但是他的手段是繪畫,我的卻是生活。」
  布呂諾船長這時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我想我應該在這裡說一說。因為即使作為對比,這個故事對我記敘思特裡克蘭德的生平也能說明一些問題。再說,我認為這個故事本身就是非常美的。
  布呂諾船長是法國布列塔尼地方的人,年輕時在法國海軍裡服過役。結婚以後,他退了役,在坎佩爾附近一小份產業上定居下來,準備在恬靜的鄉居生活中過自己的後半生。但是由於替他料理財務的一位代理人出了差錯,一夜之間,他發現自己已經一文不名了。他和他的妻子在當地人們眼目中本來享有一定的地位,他倆絕對不願意仍然捱在原來的地方過苦日子。早年他在遠涉重洋時,曾經到過南太平洋群島;這時他就打定主意再到南海去闖一條路子。他先在帕皮提住了幾個月,一方面規劃一下自己的未來,一方面積累一些經驗。幾個月以後,他從法國一位朋友手裡借了一筆錢,在包莫圖斯群島裡買下一個很小的島嶼。這是一個環形小島,中間圍著一個鹹水湖;島上長滿了灌木和野生的香石榴,從來沒有人居住過。他的老婆是個很勇敢的女人,他就帶著自己的老婆和幾個土人登上這個小島。他們首先著手蓋房子,清理灌木叢,準備種植椰子。這是在我遇到他二十年以前的事,現在這個荒島已經成了一座整飭的種植園了。
  「開始一段日子工作非常艱苦。我們兩個人拚死拚活地幹活兒。每天天一亮我就起來,除草、種樹、蓋房子,晚上一倒在床上,我總是象條死狗似地一覺睡到天亮。我的妻子同我一樣毫不吝惜自己的力氣。後來我們有了孩子,先是一個男孩兒,後來又生了個女兒。我和我的妻子教他們讀書。他們知道的一點兒知識都是我倆教的。我們托人從國內運來一架鋼琴。我妻子教他們彈琴、說英語,我教他們拉丁文和數學;我們一起讀歷史。兩個孩子還學會了駕船,游泳的本領也一點兒不比土人差。島上的事兒他們樣樣都很精通。我們的椰子林長得很好,此外,我們那裡的珊瑚礁上還盛產珠蚌。我這次到塔希提來是為了買一艘雙桅帆船。我想用這艘船打撈蚌殼,準能把買船的錢賺回來。誰能說准,我也許真會撈獲一些珍珠呢。我幹的每一件事都是白手起家的。我也創造了美。在我瞧著那些高大、挺拔的椰子樹,心裡想到每一棵都是自己親手培植出米的,你真不知道我那時是什麼心情啊。」
  「讓我問你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你過去也問過思特裡克蘭德。你離開了法國,把布列塔尼的老家拋在腦後,從來也沒有後悔過嗎?」
  「將來有一天,等我女兒結了婚,我兒子娶了妻子,能夠把我在島上的一番事業接過去以後,我就和我妻子回去,在我出生的那所老房子裡度過我們的殘年。」
  「你那時回顧過去,會感到這一輩子是過得很幸福的。」
  「當然了ヾ,在我們那個小島上,日子可以說比較平淡,我們離開文明社會非常遙遠——你可以想象一下,就是到塔希提來一趟,在路上也要走四天,但是我們過得很幸福。世界上只有少數人能夠最終達到自己的理想。我們的生活很單純、很簡樸。我們並不野心勃勃,如果說我們也有驕傲的話,那是因為在想到通過雙手獲得的勞動成果時的驕傲。我們對別人既不嫉妒,更不懷恨。唉,我親愛的先生ゝ,有人認為勞動的幸福是句空話,對我說來可不是這樣。我深深感到這句話的重要意義。我是個很幸福的人。」
  
  ヾ原文為法語。
  ゝ原文為法語。

  「我相信你是有資格這樣說的。」
  「我也希望我能這樣想。我的妻子不只是我貼心的朋友,還是我的好助手;不只是賢妻,還是良母,我真是配不上她。」
  船長的這番話在我的腦子裡描繪了別樣一種生活,使我思索了好大一會兒。
  「你過著這樣的生活,而且取得很大成功,顯然這不只需要堅強的意志,而且要有堅毅的性格。」我說。
  「也許你說得對。但是如果沒有另外一個因素,我們是什麼也做不成的。」
  「那是什麼呢?」
  他站住了,有些像演戲似地抬起了兩只胳臂。
  「對上帝的信仰。要是不相信上帝我們早就迷途了。」
  話說到這裡,我們已經走到庫特拉斯醫生的門口。
   
五十五

  庫特拉斯醫生是一個又高又胖的法國人,已經有了一把年紀。他的體型好象一只大鴨蛋,一對藍眼睛的的逼人,卻又充滿了善意,時不時地帶著志滿意得的神情落在自己鼓起的大肚皮上。他的臉色紅撲撲的,配著一頭白髮,讓人一看見就發生好感。他接見我們的地方很象在法國小城市裡的一所住宅,兩件波利尼西亞的擺設在屋子裡顯得非常刺眼。庫特拉斯醫生用兩隻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大——,親切地看著我;但是從他的眼神我卻可以看出他是個非常精明的人。在他同布呂諾船長握手的時候,他很客氣地問候夫人和孩子ヾ。我們寒暄了幾句。又閒扯了一會兒本地的各種新聞,今年椰子和香草果的收成等等。這以後談話轉到我這次來訪的本題。
  
  ヾ原文為法語。

  我現在只能用自己的語言把庫特拉斯給我講的故事寫下來;他當時給我敘述時,繪聲繪色,他的原話經我一轉述就要大為減色,他的嗓音低沉,帶著回音,同他魁梧的體格非常相配。他說話時很善於表演。聽他講話,正像一般人愛用的一個譬喻,就象在觀看戲劇,而且比大多數戲演得更為精彩。
  事情的經過大概是這樣的。有一次庫特拉斯醫生到塔拉窩去給一個生病的女酋長看病。庫特拉斯把這位女酋長淋漓盡致地描寫了一番。女酋長生得又胖又蠢,躺在一張大床上抽著紙煙,周圍站著一圈烏黑皮膚的侍從。看過病以後,醫生被請到另一間屋子裡,被招待了一頓豐盛的飯食——生魚、炸香蕉、小雞,還有一些他不知名的東西ヾ,這是當地土著ゝ的標準飯菜。吃飯的時候,他看見人們正在把一個眼淚汪汪的年輕女孩子從門口趕走。他當時並沒有注意,但在他吃完飯,正準備上馬車啟程回家的時候,他又看見她在不遠的地方站著。她淒淒慘慘地望著他,淚珠從面頰上淌下來。醫生問了問旁邊的人,這個女孩兒是怎麼回事。他被告知說,女孩子是從山裡面下來的,想請他去看一個生病的白人。他們已經告訴她,醫生沒有時間管她的事。庫特拉斯醫生把她叫過來,親自問了一遍她有什麼事。她說她是愛塔派來的,愛塔過去在鮮花旅館幹活兒,她來找醫生是因為「紅毛」病了。她把一塊揉皺了的舊報紙遞到醫生手裡,醫生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張一百法郎的鈔票。
  
  ヾゝ原文為法語。

  「誰是『紅毛』?」醫生問一個站在旁邊的人。
  他被告訴說,「紅毛」是當地人給那個英國人,一個畫家起的外號兒。這個人現在同愛塔同居,住在離這裡七公里遠的山叢中的一條峽谷裡。根據當地人的描述,他知道他們說的是思特裡克蘭德。但是要去思特裡克蘭德住的地方,只能走路去;他們知道他去不了,所以就把女孩子打發走了。
  「說老實話,」醫生轉過頭來對我說,「我當時有些躊躇。在崎嶇不平的小路上來回走十四公里路,那滋味著實不好受,而且我也沒法當夜再趕回帕皮提了。此外,我對思特裡克蘭德也沒有什麼好感。他只不過是個游手好閒的懶漢,寧願跟一個土著女人姘居,也不想象別人似地自己掙錢吃飯。我的上帝ヾ,我當時怎麼知道,有一天全世界都承認他是個偉大天才呢?我問了問那個女孩子,他是不是病得很厲害,不能到我那兒去看病。我還問她,思特裡克蘭德得的是什麼病。但是她什麼也不說。我又叮問了她幾句,也許還對她發了火,結果她眼睛看著地,撲簌簌地掉起眼淚來。我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膀。不管怎麼說,給病人看病是醫生的職責,儘管我一肚子悶氣,還是跟著她去了。」
  
  ヾ原文為法語。

  庫特拉斯醫生走到目的地的時候,脾氣一點兒也不比出發的時候好,他走得滿身大汗,又渴又累。愛塔正在焦急地等著,還走了一段路來接他。
  「在我給任何人看病以前,先讓我喝點兒什麼,不然我就渴死了,」醫生喊道,「看在上帝份兒上ゝ,給我摘個椰子來。」
  
  ゝ原文為法語。

  愛塔喊了一聲,一個男孩子跑了過來,噌噌幾下就爬上一棵椰子樹,扔下一只成熟的椰子來。愛塔在椰子上開了一個洞,醫生痛痛快快地喝了一氣,這以後,他給自己卷了一很紙煙,情緒比剛才好多了。
  「紅毛在什麼地方啊?」他問道。
  「他在屋子裡畫畫兒呢。我沒有告訴他你要來。你進去看看他吧。」
  「他有什麼不舒服?要是他還畫得了畫兒,就能到塔拉窩走一趟。叫我走這麼該死的遠路來看他,是不是我的時間不如他的值錢?」
  愛塔沒有說話,她同那個男孩子一起跟著走進屋子。把醫生找來的那個女孩兒這時在陽台上坐下來;陽台上還躺著一個老太婆,背對著牆,正在卷當地人吸的一種紙煙。醫生感到這些人的舉止都有些奇怪,心裡有些氣惱。走進屋子以後,他發現思特裡克蘭德正在清洗自己的調色板。畫架上擺著一幅畫。思特裡克蘭德扎著一件帕利歐,站在畫架後面,背對著門。聽到有腳步聲,他轉過身來。他很不高興地看了醫生一眼。他有些吃驚;他討厭有人來打攪他。但是真正感到吃驚的是醫生;庫特拉斯一下子僵立在那裡,腳下好象生了根,眼睛瞪得滾圓。他看到的是他事前絕沒有料到的。他嚇得膽戰心驚。
  「你怎麼連門也不敲就進來了,」思特裡克蘭德說,「有什麼事兒?」
  醫生雖然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但還是費了很大勁兒才能開口說話。他來時的一肚子怒氣已經煙消雲散;他感到——哦,對,我不能否認。ヾ——他感到從心坎裡湧現出一陣無限的憐憫之情。
  
  ヾ原文為法語。

  「我是庫特拉斯醫生。我剛才到塔拉窩去給女酋長看病,愛塔派人請我來給你看看。」
  「她是個大傻瓜。最近我身上有的地方有些痛,有時候有點兒發燒,但這不是什麼大病。過些天自然就好了。下回有人再去帕皮提,我會叫他帶些金雞納霜回來的。」
  「你還是照照鏡子吧。」
  思特裡克蘭德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走到掛在牆上的一面小鏡子前頭。這是那種價錢很便宜的鏡子,鑲在一個小木框裡。
  「怎麼了?」
  「你沒有發現你的臉有什麼變化嗎?你沒有發現你的五官都肥大起來,你的臉——我該怎麼說呢?——你的臉已經成了醫書上所說的『獅子臉』了。我可憐的朋友ヾ,難道一定要我給你指出來,你得了一種可怕的病了嗎?」
  
  ヾ原文為法語。

  「我?」
  「你從鏡子裡就可以看出來,你的臉相都是麻風病的典型特徵。」
  「你是在開玩笑麼?」思特裡克蘭德說。
  「我也希望是在開玩笑。」
  「你是想告訴我,我害了麻風病麼?」
  「非常不幸,這已經是不容置疑的事了。」
  庫特拉斯醫生曾經對許多人宣判過死刑,但是每一次都無法克服自己內心的恐怖感。他總是想,被宣判死刑的病人一定拿自己同醫生比較,看到醫生身心健康、享有生活的寶貴權利,一定又氣又恨;病人的這種感情每次他都能感覺到。但是思特裡克蘭德卻只是默默無言地看著他,一張已經受這種惡病蹂躪變形的臉絲毫也看不出有任何感情變化。
  「他們知道嗎?」最後,思特裡克蘭德指著外面的人說;這些人這時靜悄悄地坐在露台上,同往日的情景大不相同。
  「這些本地人對這種病的徵象是非常清楚的,」醫生說,「只是他們不敢告訴你罷了。」
  思特裡克蘭德走到門口,向外面張望了一下。他的臉相一定非常可怕,因為外面的人一下子都哭叫、哀號起來,而且哭聲越來越大。思特裡克蘭德一句話也沒說。他愣愣地看了他們一會兒,便轉身走回屋子。
  「你認為我還能活多久?」
  「誰說得准?有時候染上這種病的人能活二十年,如果早一些死倒是上帝發慈悲呢。」
  思特裡克蘭德走到畫架前面,沉思地看著放在上面的畫。
  「你到這裡來走了很長一段路。帶來重要消息的人理應得到報酬。把這幅畫拿去吧。現在它對你不算什麼,但是將來有一天可能你會高興有這樣一幅畫的。」
  庫特拉斯醫生謝絕說,他到這兒來不需要報酬,就是那一百法郎他也還給了愛塔。但是思特裡克蘭德卻堅持要他把這幅畫拿走。這以後他們倆一起走到外面陽台上。幾個本地人仍然在非常哀痛地嗚咽著。
  「別哭了,女人。把眼淚擦乾吧,」思特裡克蘭德對愛塔說。「沒有什麼大了不起的。我不久就要離開你了。」
  「他們不會把你弄走吧?」她哭著說。
  當時在這些島上還沒有實行嚴格的隔離制度。害麻風病的人如果自己願意,是可以留在家裡的。
  「我要到山裡去。」思特裡克蘭德說。
  這時候愛塔站起身,看著他的臉說:
  「別人誰願意走誰就走吧。我不離開你。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要是你離開了我,我就在房子後面這棵樹上上吊。我在上帝面前發誓。」
  她說這番話時,神情非常堅決。她不再是一個溫柔、馴順的土人女孩子,而是一個意志堅定的婦人。她一下子變得誰也認不出來了。
  「你為什麼要同我在一起呢?你可以回到帕皮提去,而且很快地你還會找到另一個白人。這個老婆子可以給你看孩子,蒂阿瑞會很高興地再讓你重新給她幹活兒的。」
  「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你到哪兒去我也到哪兒去。」
  有那麼一瞬間,思特裡克蘭德的鐵石心腸似乎被打動了,淚水湧上他的眼睛,一邊一滴,慢慢地從臉頰上流下來。但是他的臉馬上又重新浮現出平日慣有的那種譏嘲的笑容。
  「女人真是奇怪的動物,」他對庫特拉斯醫生說,「你可以象狗一樣地對待她們,你可以揍她們揍得你兩臂酸痛,可是到頭來她們還是愛你。」他聳了聳肩膀。「當然了,基督教認為女人也有靈魂,這實在是個最荒謬的幻覺。」
  「你在同醫生說什麼?」愛塔有些懷疑地問他,「你不走吧?」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就不走,可憐的孩子。」
  愛塔一下子跪在他的腳下,兩臂抱緊他的雙腿,拚命地吻他。思特裡克蘭德看著庫特拉斯醫生,臉上帶著一絲微笑。
  「最後他們還是要把你抓住,你怎麼掙扎也白費力氣。白種人也好,棕種人也好,到頭來都是一樣的。」
  庫特拉斯醫生覺得對於這種可怕的疾病說一些同情的話是很荒唐的,他決定告辭。思特裡克蘭德叫那個名叫塔耐的男孩子給他領路,帶他回村子去。說到這裡,庫特拉斯醫生停了一會兒。最後他對我說:
  「我不喜歡他,我已經告訴過你,我對他沒有什麼好感。但是在我慢慢走回塔拉窩村的路上,我對他那種自我克制的勇氣卻不由自主地產生了敬佩之情。他忍受的也許是一種最可怕的疾病。當塔耐和我分手的時候,我告訴他我會送一些藥去,對他的疾病也許會有點兒好處。但是我也知道,思特裡克蘭德是多半不肯服我送去的藥的,至於這種藥——即使他服了——有多大效用,我就更不敢希望了。我讓那孩子給愛塔帶了個話,不管她什麼時候需要我,我都會去的。生活是嚴酷的,大自然有時候竟以折磨自己的兒女為樂趣,在我坐上馬車駛回我在帕皮提的溫暖的家庭時,我的心是沉重的。」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誰都沒有說話。
  「但是愛塔並沒有叫我去,」醫生最後繼續說,「我湊巧也有很長時間沒有機會到那個地區去。關於思特裡克蘭德我什麼消息也沒聽到。有一兩次我聽說愛塔到帕皮提來買繪畫用品,但是我都沒有看見她。大約過了兩年多,我才又去了一趟塔拉窩,仍然是給那個女酋長看病。我問那地方的人,他們聽到過思特裡克蘭德的什麼消息沒有。這時候,思特裡克蘭德害了麻風病的事已經到處都傳開了。首先是那個男孩子塔耐離開了他們住的地方,不久以後,老太婆帶著她的孫女兒也走了。後來只剩下思特裡克蘭德、愛塔和他們的孩子了。沒有人走近他們的椰子園。當地的土人對這種病怕得要命,這你是知道的;在過去的日子裡,害麻風病的人一被發現就被活活兒打死。但是有時候村裡的小孩到山上去玩,偶然會看到這個留著大紅胡子的白人在附近游蕩。孩子們一看見他就象嚇掉了魂兒似地沒命地跑掉。有時候愛塔半夜到村子裡來,叫醒開雜貨店的人買一些她需要的東西。她知道村子裡的人對她也同樣又害怕又厭惡,正像對待思特裡克蘭德一樣,因此她總是避開他們。又有一次有幾個女人奓著膽子走到他們住的椰子園附近,這次她們走得比哪次都近,看見愛塔正在小溪裡洗衣服,她們向她投擲了一陣石塊。這次事件發生以後,村裡的雜貨商就被通知給愛塔傳遞一個消息:以後如果她再用那條溪水,人們就要來把她的房子燒掉。」
  「這些混帳東西。」我說。
  「別這麼說,我親愛的先生ヾ,人們都是這樣的。恐懼使人們變得殘酷無情……我決定去看看思特裡克蘭德。當我給女酋長看好病以後,我想找一個男孩子給我帶路,但是沒有一個人肯陪我去,最後還是我一個人摸索著去了。」
  
  ヾ原文為法語。

  庫特拉斯醫生一走進那個椰子園,就有一種忐忑不安的感覺。雖然走路走得渾身燥熱,卻不由得打了個寒戰。空氣中似乎有什麼敵視他的東西,叫他望而卻步;他覺得有一種看不見的勢力阻攔著他,許多只看不見的手往後拉他。沒有人再到這裡來采摘椰子,椰果全都腐爛在地上,到處是一片荒涼破敗的景象。低矮的樹叢從四面八方侵入這個種植園,看來人們花費了無數血汗開發出的這塊土地不久就又要被原始森林重新奪回去了。庫特拉斯醫生有一種感覺,彷彿這是痛苦的居留地。他越走近這所房子,越感到這裡寂靜得令人心神不安。開始他還以為房子裡沒有人了呢,但是後來他看見了愛塔。她正蹲在一間當廚房用的小棚子裡,用鍋子煮東西,身旁有一個小男孩,一聲不出地在泥土地上玩兒。愛塔看見醫生的時候,臉上並沒有笑容。
  「我是來看思特裡克蘭德的。」他說。
  「我去告訴他。」
  愛塔向屋子走去,登上幾層台階,走上陽台,然後進了屋子。庫特拉斯醫生跟在她身後,但是走到門口的時候卻聽從她的手勢在外邊站住。愛塔打開房門以後,他聞到一股腥甜氣味;在麻風病患者居住的地方總是有這種令人作嘔的氣味。他聽見愛塔說了句什麼,以後他聽見思特裡克蘭德的語聲,但是他卻一點兒也聽不出這是思特裡克蘭德的聲音。這聲音變得非常沙啞、模糊不清。庫特拉斯醫生揚了一下眉毛。他估計病菌已經侵襲了病人的聲帶了。過了一會兒,愛塔從屋子裡走出來。
  「他不願意見你。你快走吧。」
  庫特拉斯醫生一定要看看病人,但是愛塔攔住他,不叫他進去。庫特拉斯醫生聳了聳肩膀;他想了一會兒,便轉身走去。她跟在他身邊。醫生覺得,她也希望自己馬上離開。
  「有沒有什麼事我可以替你做的?」他問。
  「你可以給他送點兒油彩來,」她說。「別的什麼他都不要。」
  「他還能畫畫兒嗎?」
  「他正在往牆上畫壁畫兒。」
  「你的生活真不容易啊,可憐的孩子。」
  她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眼睛裡放射出一種愛的光輝,一種人世上罕見的愛情的光輝。她的目光叫庫特拉斯醫生嚇了一跳。他感到非常驚異,甚至產生了敬畏之感。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他是我的男人。」她說。
  「你們的那個孩子呢?」醫生問道,「我上次來,記得你們是有兩個小孩兒的。」
  「是有兩個。那個已經死了。我們把他埋在芒果樹底下了。」
  愛塔陪著醫生走了一小段路以後,就對醫生說,她得回去了。庫特拉斯醫生猜測,她不敢往更遠裡走,怕遇見村子裡的人。他又跟她說了一遍,如果她需要他,只要捎個話去,他一定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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