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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兩年又過去了,也許是三年,因為在塔希提,時間總是不知不覺地流逝過去,沒有人費心去計算。但是最後終於有人給庫特拉斯醫生帶來個信兒,說是思特裡克蘭德很快就要死了。愛塔在路上攔住一輛往帕皮提遞送郵件的馬車,請求趕車的人立刻到醫生那裡去一趟。但是消息帶到的時候,醫生恰巧不在家。直到傍晚他才聽到這個信兒。天已經太晚了,他當天無法動身;他是第二天清早才啟程去的。他首先到了塔拉窩,然後下車步行;這是他最後一次走七公里的路到愛塔家去。小路幾乎已被荒草遮住,看來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行人的足跡了。路很不好走;有時候他得跋涉過一段河灘;有時候他得分開長滿荊棘的茂密的矮樹叢。有好幾次他不得不從巖石上爬過去,為了躲避掛在頭頂樹枝上的野蜂窩。密林裡萬籟無聲。
  最後他走到那座沒有油漆過的木房子前面時,他長舒了一口氣。這所房子現在已經破舊得不成樣子,而且一片齷齪,不堪入目。迎接他的仍是一片無法忍受的寂靜。他走到陽台上,一個小孩兒正在陽光底下玩兒,一看見他便飛快地跑掉了;在這個孩子的眼睛裡,所有陌生人都是敵人。庫特拉斯醫生意識到孩子正躲在一棵樹後面偷偷地看著他。房門敞開著。他叫了一聲,但是沒有人回答。他走了進去。他在另一扇門上敲了敲,仍然沒有回答。他把門柄一扭便走進去。撲鼻而來的一股臭味幾乎叫他嘔吐出來。他用手帕堵著鼻子,硬逼著自己走進去。屋子裡光線非常暗,從外面燦爛的陽光下走進來,一時他什麼也看不見。當他的眼睛適應了室內的光線時,他嚇了一大跳。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什麼地方來了,彷彿是,他突然走入了一個神奇的世界;矇矇矓矓中,他好象覺得自己正置身於一個原始大森林中,大樹下面徜徉著一些赤身裸體的人。過了一會兒他才知道,他看到的是四壁上的巨大壁畫。
  「上帝啊ヾ,我不是被太陽曬昏了吧,」他喃喃自語道。
  
  ヾ原文為法語。

  一個人影晃動了一下,引起他的注意,他發現愛塔正躺在地板上,低聲嗚咽著。
  「愛塔,」他喊道,「愛塔。」
  她沒有理睬他。屋子裡的腥臭味又一次差點兒把他熏倒,他點了一支方頭雪茄。他的眼睛已經完全適應屋裡的朦朧光線了。他凝視著牆上的繪畫,心中激盪著無法控制的感情。他對於繪畫並不怎麼內行,但是牆上的這些畫卻使他感到激動。四面牆上,從地板一直到天花板,展開一幅奇特的、精心繪製的巨畫,非常奇妙,也非常神秘。庫特拉斯醫生幾乎連呼吸都停止了。他心中出現了一種既無法理解、又不能分析的感情。如果能夠這樣比較的話,也許一個人看到開天闢地之初就是懷著這種欣喜而又畏服的感覺的。這幅畫具有壓人的氣勢,它既是肉欲的,又充滿無限熱情。與此同時它又含著某種令人恐懼的成分,叫人看著心驚肉跳。繪製這幅巨作的人已經深入到大自然的隱秘中,探索到某種既美麗、又可怕的秘密。這個人知道了一般人所不該知道的事物。他畫出來的是某種原始的、令人震駭的東西,是不屬於人世塵寰的。庫特拉斯醫生模模糊糊地聯想到黑色魔法,既美得驚人,又污穢邪惡。
  「上帝啊ヾ,這是天才。」
  
  ヾ原文為法語。

  這句話脫口而出,只是說出來以後他才意識到自己是在下了一個評語。
  後來他的眼睛落在牆角的一張草蓆上,他走過去,看到了一個肢體殘缺、讓人不敢正眼看的可怕的東西,那是思特裡克蘭德。他已經死了。庫特拉斯醫生運用了極大的意志力,俯身看了看這具可怕的屍骸。他突然嚇得跳起來,一顆心差點兒跳到嗓子眼兒上;因為他感到身後邊有什麼東西。回頭一看,原來是愛塔。不知道什麼時候,愛塔已經站起來,走到他胳臂肘旁邊,同他一起俯視著地上的死人。
  「老天爺,我的神經一定出了毛病了,」他說,「你可把我嚇壞了。」
  這個一度曾是活生生的人,現在已經氣息全無了;庫特拉斯又看了看,便心情沉鬱地掉頭走開。
  「他的眼睛已經瞎了啊。」
  「是的,他已經瞎了快一年了。」
   
五十七

  這時候庫特拉斯太太看朋友回來,我們的談話暫時被打斷了。庫特拉斯太太像一只帆篷張得鼓鼓的小船,精神抖擻地闖了進來。她是個又高大又肥胖的女人,胸部膨脝飽滿,卻緊緊勒著束胸。她生著一個大鷹鉤鼻,下巴耷拉著三圈肥肉,身軀挺得筆直。儘管熱帶氣候一般總是叫人慵懶無力,對她卻絲毫沒有影響。相反地,庫特拉斯太太又精神又世故,行動敏捷果斷,在這種叫人昏昏欲睡的地帶裡,誰也想不到她有這麼充沛的精力。此外,她顯然還是個非常健談的人;自踏進屋門的一分鐘起,她就談論這個、品評那個,話語滔滔不絕。我們剛才那場談話在庫特拉斯太太進屋以後顯得非常遙遠、非常不真實了。
  過了一會兒,庫特拉斯醫生對我說:
  「思特裡克蘭德給我的那幅畫一直掛在我的書房ヾ裡。你要去看看嗎?」
  
  ヾ原文為法語。

  「我很想看看。」
  我們站起來,醫生領著我走到室外環繞著這幢房子的陽台上。我們在外面站了一會兒,看了看他花園裡爭奇鬥妍的絢爛的鮮花。
  「看了思特裡克蘭德用來裝飾他房屋四壁的那些奇異的畫幅,很久很久我老是忘不掉,」他沉思地說。
  我腦子裡想的也正是這件事。看來思特裡克蘭德終於把他的內心世界完全表現出來了。他默默無言地工作著,心裡非常清楚,這是他一生中最後一個機會了。我想思特裡克蘭德一定把他理解的生活、把他的慧眼所看到的世界用圖象表示了出來。我還想,他在創作這些巨畫時也許終於尋找到心靈的平靜;纏繞著他的魔鬼最後被拔除了。他痛苦的一生似乎就是為這些壁畫做準備,在圖畫完成的時候,他那遠離塵囂的受折磨的靈魂也就得到了安息。對於死他勿寧說抱著一種歡迎的態度,因為他一生追求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他的畫主題是什麼?」我問。
  「我說不太清楚。他的畫奇異而荒誕,好象是宇宙初創時的圖景——伊甸園,亞當和夏娃……我怎麼知道呢ヾ?是對人體美——男性和女性的形體——的一首贊美詩,是對大自然的頌歌;大自然,既崇高又冷漠,既美麗又殘忍……它使你感到空間的無限和時間的永恆,叫你產生一種畏懼的感覺。他畫了許多樹,椰子樹、榕樹、火焰花、鱷梨……所有那些我天天看到的;但是這些樹經他一畫,我再看的時候就完全不同了,我彷彿看到它們都有了靈魂,都各自有一個秘密,彷彿它們的靈魂和秘密眼看就要被我抓到手裡,但又總是被它們逃脫掉。那些顏色都是我熟悉的顏色,可是又有所不同;它們都具有自己的獨特的重要性。而那些赤身裸體的男男女女,他們既都是塵寰的、是他們揉捏而成的塵土,又都是神靈。人的最原始的天性赤裸裸地呈現在你眼前,你看到的時候不由得感到恐懼,因為你看到的是你自己。」
  
  ヾ原文為法語。

  庫特拉斯醫生聳了一下肩膀,臉上露出笑容。
  「你會笑我的。我是個實利主義者,我生得又蠢又胖——有點兒象福斯塔夫ゝ,對不對?——抒情詩的感情對我是很不合適的。我在惹人發笑。但是我真的還從來沒有看過哪幅畫給我留下這麼深的印象。說老實話ゞ,我看這幅畫時的心情,就象我進了羅馬塞斯廷小教堂一樣。在那裡我也是感到在天花板上繪畫的那個畫家非常偉大,又敬佩又畏服。那真是天才的畫,氣勢磅礡,叫人感到頭暈目眩。在這樣偉大的壁畫前面,我感到自己非常渺小,微不足道。但是人們對米開朗基羅的偉大還是有心理準備的,而在這樣一個土人住的小木房子裡,遠離文明世界,在俯瞰塔拉窩村莊的群山懷抱裡,我卻根本沒想到會看到這樣令人吃驚的藝術作品。另外,米開朗基羅神智健全,身體健康。他的那些偉大作品給人以崇高、肅穆的感覺。但是在這裡,雖然我看到的也是美,卻叫我覺得心神不安。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但它確實叫我不能平靜。它給我一種印象,彷彿我正坐在一間空蕩蕩的屋子隔壁,我知道那間屋子是空的,但不知為什麼,我又覺得裡面有一個人,叫我驚恐萬狀。你責罵你自己吧;你知道這只不過是你的神經在作祟——但是,但是……過一小會兒,你就再也不能抗拒那緊緊捕捉住你的恐懼了。你被握在一種無形的恐怖的掌心裡,無法逃脫。是的,我承認當我聽到這些奇異的傑作被毀掉的時候,我並不是只覺得遺憾的。」
  
  ゝ莎士比亞戲劇《亨利四世》中人物,身體肥胖,喜愛吹牛。
  ゞ原文為法語。

  「怎麼,毀掉了?」我喊起來。
  「是啊ヾ。你不知道嗎?」
  
  ヾ原文為法語。

  「我怎麼會知道?我沒聽說過這些作品倒是事實,但是我還以為它們落到某個私人收藏家手裡去了呢。思特裡克蘭德究竟畫了多少畫兒,直到今天始終沒有人編製出目錄來。」
  「自從眼睛瞎了以後他就總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兩間畫著壁畫的屋子裡,一坐就是幾個鐘頭。他用一對失明的眼睛望著自己的作品,也許他看到的比他一生中看到的還要多。愛塔告訴我,他對自己的命運從來也沒有抱怨過,他從來也不沮喪。直到生命最後一刻,他的心智一直是安詳、恬靜的。但是他叫愛塔作出諾言,在她把他埋葬以後——我告訴你沒有,他的墓穴是我親手挖的,因為沒有一個土人肯走近這所沾染了病菌的房子,我們倆把他埋葬在那株芒果樹底下,我同愛塔,他的屍體是用三塊帕利歐縫在一起包裹起來的——他叫愛塔保證,放火把房子燒掉,而且要她親眼看著房子燒光,在每一根木頭都燒掉以前不要走開。」
  半天半天我沒有說話;我陷入沉思中,最後我說:
  「這麼說來,他至死也沒有變啊。」
  「你了解嗎?我必須告訴你,當時我覺得自己有責任勸阻她,叫她不要這麼做。」
  「後來你真是這樣說了嗎?」
  「是的。因為我知道這是一個偉大天才的傑作,而且我認為,我們是沒有權利叫人類失去它的。但是愛塔不聽我的勸告。她已經答應過他了。我不願意繼續待在那兒,親眼看著那野蠻的破壞活動。只是事情過後我才聽人說,她是怎樣干的。她在干燥的地板上和草蓆上倒上煤油,點起一把火來。沒過半晌,這座房子就變成了焦炭,一幅偉大的傑作就這樣化為灰燼了。」
  「我想思特裡克蘭德也知道這是一幅傑作。他已經得到了自己所追求的東西。他可以說死而無憾了。他創造了一個世界,也看到自己的創造多麼美好。以後,在驕傲和輕蔑的心情中,他又把它毀掉了。」
  「我還是得讓你看看我的畫,」庫特拉斯醫生說,繼續往前走。
  「愛塔同他們的孩子後來怎樣了?」
  「他們搬到馬爾奎撒群島去了。她那裡有親屬。我聽說他們的孩子在一艘喀麥隆的雙桅帆船上當水手。人們都說他長得很象死去的父親。」
  走到從陽台通向診療室的門口,庫特拉斯醫生站住,對我笑了笑。
  「我的畫是一幅水果靜物畫。你也許覺得診療室裡掛著這樣一幅畫不很適宜,但是我的妻子卻絕對不讓它掛在客廳裡。她說這張畫給人一種猥褻感。」
  「水果靜物會叫人感到猥褻?」我吃驚地喊起來。
  我們走進屋子,我的眼睛立刻落到這幅畫上。很久很久我一直看著它。
  畫的是一堆水果:芒果、香蕉、桔子,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東西。第一眼望去,這幅畫一點兒也沒有什麼怪異的地方。如果擺在後期印象派的畫展上,一個不經心的人會認為這是張滿不錯的、但也並非什麼傑出的畫幅,從風格上講,同這一學派也沒有什麼不同。但是看過以後,說不定這幅畫就總要回到他的記憶裡,甚至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據我估計,從此以後他就永遠也不能把它忘掉了。
  這幅畫的著色非常怪異,叫人感到心神不寧,其感覺是很難確切說清的。濃濁的藍色是不透明的,有如刻工精細的青金石雕盤,但又顫動著閃閃光澤,令人想到生活的神秘悸動;紫色象腐肉似的叫人感到嫌惡,但與此同時又勾起一種熾熱的欲望,令人模糊想到亥裡俄嘉巴魯斯ヾ統治下的羅馬帝國;紅色鮮艷刺目,有如冬青灌木結的小紅果——一個人會聯想英國的聖誕節,白雪皚皚,歡樂的氣氛和兒童的笑語諠譁——,但畫家又運用自己的魔筆,使這種光澤柔和下來,讓它呈現出有如乳鴿胸脯一樣的柔嫩,叫人神怡心馳;深黃色有些突兀地轉成綠色,給人帶來春天的芳香和濺著泡沫的山泉的明淨。誰能知道,是什麼痛苦的幻想創造出這些果實的呢?該不是看管金蘋果園的赫斯珀裡得斯三姐妹ゝ在波利尼西亞果園中培植出來的吧!奇怪的是,這些果實都像活的一樣,彷彿是在混沌初開時創造出來的,當時任何事物還都沒有固定的形體,豐實肥碩,散發著濃郁的熱帶氣息,好象具有一種獨特的憂鬱的感情。它們是被施展了魔法的果子,任何人嘗了就能打開通向不知道哪些靈魂秘密的門扉,就可以走進幻境的神秘宮殿。它們孕育著無法預知的危險,咬一口就可能把一個人變成野獸,但也說不定變成神靈。一切健康的、正常的東西,淳樸人們所有的一切美好的情誼、樸素的歡樂都遠遠地避開了它們;但它們又具有莫大的誘惑力,就象伊甸園中能分辨善惡的智慧果一樣,能把人帶進未知的境界。
  
  ヾ一名埃拉嘉巴魯斯(205?—222),羅馬帝國皇帝。
  ゝ根據希臘神話,赫斯珀裡得斯姐妹負責看管赫拉女神的金蘋果樹,並有巨龍拉冬幫助守衛。

  最後,我離開了這幅畫。我覺得思特裡克蘭德一直把他的秘密帶進了墳墓。
  「喂,雷耐,親愛的ヾ,」外面傳來了庫特拉斯太太的興高采烈的響亮的聲音,「這麼半天,你在干什麼啊?開胃酒ゝ已經準備好了。問問那位先生ゞ願意不願意喝一小杯規那皮杜邦內酒。」
  
  ヾゝゞ原文為法語。

  「當然願意,夫人々,」我一邊說一邊走到陽台上去。
  
  々原文為法語。

  圖畫的魅力被打破了。
   
五十八

  我離開塔希提的日子已經到了。根據島上好客的習慣,凡是萍水相逢和我有一面之識的人臨別時都送給我一些禮物——椰子樹葉編的筐子、露兜樹葉織的席、扇子……。蒂阿瑞給我的是三顆小珍珠和用她一雙胖手親自做的三罐番石榴醬。最後,當從惠靈頓開往舊金山的郵船在碼頭停泊了二十四小時,汽笛長鳴,招呼旅客上船的時候,蒂阿瑞把我摟在她肥大的胸脯裡(我有一種掉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中的感覺),眼睛裡閃著淚珠,把她的紅嘴唇貼在我的嘴上。輪船緩緩駛出鹹水湖,從珊瑚礁的一個通道小心謹慎地開到廣闊的海面上,這時,一陣憂傷突然襲上我的心頭。空氣裡仍然瀰漫著從陸地飄來的令人心醉的香氣,塔希提離我卻已經非常遙遠了。我知道我再也不會看到它了。我的生命史又翻過了一頁;我覺得自己距離那誰也逃脫不掉的死亡又邁近了一步。
  一個月零幾天以後,我回到了倫敦。我把幾件亟待處理的事辦好以後,想到思特裡克蘭德太太或許願意知道一下她丈夫最後幾年的情況,便給她寫了一封信。從大戰前很長一段日子我們就沒有見面了,我不知道她這時住在什麼地方,只好翻了一下電話簿才找到她的地址。她在回信裡約定了一個日子,到了那一天,我便到她在坎普登山的新居——一所很整齊的小房子——去登門造訪。這時思特裡克蘭德太太已經快六十歲了,但是她的相貌一點兒也不顯老,誰也不會相信她是五十開外的人。她的臉比較瘦,皺紋不多,是那種年齡很難刻上鑿痕的面孔,你會覺得年輕時她一定是個美人,比她實際相貌要漂亮得多。她的頭髮沒有完全灰白,梳理得恰合自己的身份,身上的黑色長衫樣子非常時興。我彷彿聽人說過,她的姐姐麥克安德魯太太在丈夫死後幾年也去世了,給思特裡克蘭德太太留下一筆錢。從她現在的住房和給我們開門的使女的整齊利落的樣子看,我猜想這筆錢是足夠叫這位寡婦過著小康的日子的。
  我被領進客廳以後才發現屋裡還有一位客人。當我了解了這位客人的身份以後,我猜想思特裡克蘭德太太約我在這個時間來,不是沒有目的的。這位來客是凡﹒佈施﹒泰勒先生,一位美國人;思特裡克蘭德太太一邊表示歉意地對他展露著可愛的笑容,一邊詳細地給我介紹他的情況。
  「你知道,我們英國人見聞狹窄,簡直太可怕了。如果我不得不做些解釋,你一定得原諒我。」接著她轉過來對我說:「凡﹒佈施﹒泰勒先生就是那位美國最有名的評論家。如果你沒有讀過他的著作,你的教育可未免太欠缺了;你必須立刻著手彌補一下。泰勒先生現在正在寫一點兒東西,關於親愛的查理斯的。他特地來我這裡看看我能不能幫他的忙。」
  凡﹒佈施﹒泰勒先生身體非常削瘦,生著一個大禿腦袋,骨頭支稜著,頭皮閃閃發亮;大寬腦門下面一張臉面色焦黃,滿是皺紋,顯得枯乾瘦小。他舉止文靜,彬彬有禮,說話時帶著些新英格蘭州口音。這個人給我的印象非常僵硬刻板,毫無熱情;我真不知道他怎麼會想到要研究查理斯﹒思特裡克蘭德來。思特裡克蘭德太太在提到她死去的丈夫時,語氣非常溫柔,我暗自覺得好笑。在這兩人談話的當兒,我把我們坐的這間客廳打量了一番。思特裡克蘭德太太是個緊跟時尚的人。她在阿施裡花園舊居時那些室內裝飾都不見了,牆上糊的不再是莫裡斯牆紙,家具上套的不再是色彩樸素的印花布,舊日裝飾著客廳四壁的阿倫德爾圖片也都撤下去了。現在這間客廳是一片光怪陸離的顏色,我很懷疑,她知道不知道她把屋子裝點得五顏六色的這種風尚都是因為南海島嶼上一個可憐的畫家有過這種幻夢。對我的這個疑問她自己作出了回答。
  「你這些靠墊真是太了不起了,」凡﹒佈施﹒泰勒先生說。
  「你喜歡嗎?」她笑著說,「巴克斯特ヾ設計的,你知道。」
  
  ヾ雷昂﹒尼古拉耶維奇﹒巴克斯特(1866—1924),俄羅斯畫家和舞台設計家。

  但是牆上還掛著幾張思特裡克蘭德的最好畫作的彩色複製品;這該歸功於柏林一家頗具野心的印刷商。
  「你在看我的畫呢,」看到我的目光所向,她說,「當然了,他的原畫我無法弄到手,但是有了這些也足夠了。這是出版商主動送給我的。對我來說真是莫大的安慰。」
  「每天能欣賞這些畫,實在是很大的樂趣,」凡﹒佈施﹒泰勒先生說。
  「一點兒不錯。這些畫是極有裝飾意義的。」
  「這也是我的一個最基本的看法,」凡﹒佈施﹒泰勒先生說,「偉大的藝術從來就是最富於裝飾價值的。」
  他們的目光落在一個給孩子餵奶的裸體女人身上,女人身旁還有一個年輕女孩子跪著給小孩遞去一朵花,小孩卻根本不去注意。一個滿臉皺紋、皮包骨的老太婆在旁邊看著她們。這是思特裡克蘭德畫的神聖家庭。我猜想畫中人物都是他在塔拉窩村附近那所房子裡的寄居者,而那個餵奶的女人和她懷裡的嬰兒就是愛塔和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我很想知道思特裡克蘭德太太對這些事是不是也略知一二。
  談話繼續下去。我非常佩服凡﹒佈施﹒泰勒先生的老練;凡是令人感到尷尬的話題,他完全迴避掉。我也非常驚奇思特裡克蘭德太太的圓滑;儘管她沒有說一句不真實的話,卻充分暗示了她同自己丈夫的關係非常融睦,從來沒有任何嫌隙。最後,凡﹒佈施﹒泰勒先生起身告辭,他握著女主人的一只手,向她說了一大篇優美動聽、但未免過於造作的感謝詞,便離開了我們。
  「我希望這個人沒有使你感到厭煩,」當門在凡﹒佈施﹒泰勒的身背後關上以後,思特裡克蘭德太太說。「當然了,有時候也實在讓人討厭,但是我總覺得,有人來了解查理斯的情況,我是應該盡量把我知道的提供給人家的。作為一個偉大天才的未亡人,這該是一種義務吧。」
  她用她那一對可愛的眼睛望著我,她的目光非常真摯,非常親切,同二十多年以前完全一樣。我有點兒懷疑她是不是在耍弄我。
  「你那個打字所大概早就停業了吧?」我說。
  「啊,當然了,」她大大咧咧地說,「當年我開那家打字所主要也是為了覺得好玩,沒有其他什麼原因。後來我的兩個孩子都勸我把它出讓給別人。他們認為太耗損我的精神了。」
  我發現思特裡克蘭德太太已經忘記了她曾不得不自食其力這一段不光彩的歷史。同任何一個正派女人一樣,她真實地相信只有依靠別人養活自己才是規矩的行為。
  「他們都在家,」她說,「我想你給他們談談他們父親的事,他們一定很願意聽的。你還記得羅伯特吧?我很高興能夠告訴你,他的名字已經提上去,就快要領陸軍十字勳章了。」
  她走到門口去招呼他們。走進來一個穿卡其服的高大男人,脖子上繫著牧師戴的硬領。這人生得身材魁梧,有一種壯健的美,一雙眼睛仍然和他童年時期一樣真摯爽朗。跟在他後面的是他妹妹;她這時一定同我初次見到她母親時年齡相仿。她長得非常象她母親,也給人這樣的印象:小時候長得一定要比實際上更漂亮。
  「我想你一定一點兒也不記得他倆了,」思特裡克蘭德太太說,驕傲地笑了笑。「我的女兒現在是朵納爾德遜太太了,她丈夫是炮兵團的少校。」
  「他是一個真正從士兵出身的軍人,」朵納爾德遜太太高高興興地說,「所以現在剛剛是個少校。」
  我想起很久以前我的預言:她將來一定會嫁一個軍人。看來這件事早已注定了。她的風度完全是個軍人的妻子。她對人和藹親切,但另一方面她幾乎毫不掩飾自己內心的信念,她同一般人是有所不同的。羅伯特的情緒非常高。
  「真是太巧了,你這次來正趕上我在倫敦,」他說,「我只有三天假。」
  「他一心想趕快回去,」他母親說。
  「啊,這我承認,我在前線過得可太有趣兒了。我交了不少朋友。那裡的生活真是頂呱呱的。當然了,戰爭是可怕的,那些事兒大家都非常清楚。但是戰爭確實能表現出一個人的優秀本質,這一點誰也不能否認。」
  這以後我把我聽到的查理斯﹒思特裡克蘭德在塔希提的情形給他們講了一遍。我認為沒有必要提到愛塔和她生的孩子,但是其余的事我都如實說了。在我談完他慘死的情況以後我就沒有再往下說了。有一兩分鐘大家都沒有說話。後來羅伯特﹒思特裡克蘭德劃了根火柴,點著了一支紙煙。
  「上帝的磨盤轉動很慢,但是卻磨得很細,」羅伯特說,頗有些道貌岸然的樣子。
  思特裡克蘭德太太和朵納爾德遜太太滿腹虔誠地低下頭來。我一點兒也不懷疑,這母女兩人所以表現得這麼虔誠是因為她們都認為羅伯特剛才是從《聖經》上引證了一句話ヾ。說實在的,就連羅伯特本人是否絕對無此錯覺,我也不敢肯定。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想到愛塔給思特裡克蘭德生的那個孩子。聽別人說,這是個活潑、開朗、快快活活的小伙子。在想象中,我彷彿看見一艘雙桅大帆船,這個年輕人正在船上幹活兒,他渾身赤裸,只在腰間圍著一塊粗藍布;天黑了,船兒被清風吹動著,輕快地在海面上滑行,水手們都聚集在上層甲板上,船長和一個管貨的人員坐在帆布椅上自由自在地抽著煙鬥。思特裡克蘭德的孩子同另一個小伙子跳起舞來,在暗啞的手風琴聲中,他們瘋狂地跳著。頭頂上是一片碧空,群星熠熠,太平洋煙波淼茫,浩瀚無垠。
  
  ヾ羅伯特所說「上帝的磨盤」一語,許多外國詩人學者都曾講過。美國詩人朗費羅也寫過類似詩句,並非出自《聖經》。

  《聖經》上的另一句話也到了我的唇邊,但是我卻控制著自己,沒有說出來,因為我知道牧師不喜歡俗人侵犯他們的領域,他們認為這是有瀆神明的。我的亨利叔叔在威特斯台柏爾教區做了二十七年牧師,遇到這種機會就會說:魔鬼要幹壞事總可以引證《聖經》。他一直忘不了一個先令就可以買十三只大牡蠣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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