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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野鴨只入不出與鴉群逗留城市的現象使麻胸脯猜想到城中必有冬季不
  結冰之水。它大膽越過環城項鍊之河,看到了在樓頂、煙囪頂築巢的鳥兒
  和把灰屋頂做樂園的各種小動物。城市之胃樣的湖水由紅牆所隔顯得比白
  塔下水面安全,是因有持槍士兵守衛著,在其它野鴨的示範下,麻胸脯終
  於成為大都市之島生命渦流中的一員……

  無論江流河流還是海流中,如果有迎水的島嶼,那麼這島嶼的前面就一定會有分流現象,後面更有渦流或徊流,形成水流相對穩定的三角區域,包括氣流所致的大風遇到障礙物時也是如此,這些最最普遍的現象,是大多數人隨處可見的。

  其實,在自然界中遷徙的動物是生命之流,同水流氣流一樣有自己的規律。只不過隨著人類文明的高度發展,限制並規定生命之流的,除了氣象、地理、水源。食物等諸多因素,人跡工程如村莊和城市越發起到障礙或分流之島的作用。

  如果從定位的人造衛星上觀察鳥類遷徙路線,我們就可發現,凡是經貝加爾湖南來的這一路水鳥,在翻越燕山和長城遇見中國首都北京這樣大都市的時候,一般都向右偏行,沿山腳急急飛過;而從中國東北平原越山海關南飛的水鳥,因沿途都曾有躲避城市與村鎮的經歷,一般都沿海岸線而行。只有一些小型林生鳥與陸生鳥,它們必須借助樹木邊飛邊歇邊吃才會到達溫暖地帶,只好沿林帶擦大都市兩廂而過,飛行有秩序的樣子,就像都市內各行其道的大小車輛一般。當然,也有一些鳥類,從環城之山直接飛入城內並駐留下來,又似聚向安全島的行人。而那反向進入大都市中的野鴨,與避城擦山腳南飛的鴨雁主流相比,正體現為一種渦流與洄流的曲線圖面。

  當然,麻胸脯的全部經驗,和它的飛行高度所提供的高度凝縮的圖景,是人類的科學家也難以想像的。但是它的非同尋常的經歷,卻使它卷入了這渦流中。它不是用理念而是用旅程中清晰記憶的一個又一個點來湊成這一圖景的。它的每一次歷險都出自一種偶然,可是每一次逃生經歷所增加的生活經驗就成為一種必然。因為它在落入淺水河之前在高空中望見了上游白洋澱葦蕩,想起了遭受雁翎槍襲擊的經歷,自然也勾起了它與鴨群雁群初見大都市飛逃的記憶。而現在寒冬將至,又該是北來鴨雁繞大都市南飛的季節,而這裡的野鴨卻飛向大都市,這不正是渦流現象嗎?

  由於看到了野鴨入城不出的奇特與反常現象,同時它在大都市所居的淺水河段也沒能等到一只南飛的野鴨伴侶,加上整個夏天它又是在城郊河塘和蓮花田度過的,因此當淺水河全部封凍之後,它的第一個念頭是再到那小河所連的坑塘去看看。也許先前所見的野鴨都在坑塘稻田或蓮花田中,也許它還可與中華秋沙鴨結伴南飛,也許還有其它什麼機緣。所以,麻胸脯經過一番猶豫,在空中兜過三圈,還是往北飛去。

  這樣,它本已飛出了大都市卻又重入大都市郊區,蕭瑟寒風下所有的稻田早已收割並翻耕過,土地表層結滿了霜花,小河與所連坑塘也反射著冰的冷光。麻胸脯飛越洋槐林去看坐落於破磚瓦窯向陽處的彎月坑塘,卻發現磚瓦窯、草場和彎月坑塘已被推平,變成一片垃圾場。麻胸脯再飛向蓮花田,看到立於風中鴨去洞空的大槐樹,樹上和地面新翻挖過的蓮花田泥土上有成群的烏鴉和寒鴉覓食,到處都蠕動著黑羽毛。

  哦!這可是比野鴨疑心更重的鳥兒,是什麼原因似磁石般吸引它們在大城市近郊冒險呢?

  麻胸脯憑以往的經驗知道,如此大規模的鴉群寒冬逗留於此,除這蓮花田與那垃圾場中食物的原因,在它們可一口氣往返飛行的裡程之內,必有未結冰的水源。也許,那才是野鴨入城的真正原因哩。

  就是因為有這麼一個想法,麻胸脯開始把眼光投向它因那燈光之海迷惑其實並未認真看一眼的大都市。

  啊!這籠罩淡紫煙霧的中國首都,好大好大喲!由於是低飛觀察,所以滿眼都是灰色的屋頂和擁擠排列的樓群。它發現灰屋頂與樓群間散立著葉子枯黃或仍為綠色的樹木,如網般的街道上車流人影往來,許多房屋頂上不斷飄揚起白色與灰色的煙霧,完全是一片躁動的感覺。

  麻胸脯覺得納悶。它清楚記得誤入燈海倉皇飛逃回望時,並未覺得這城市如此之大,房屋如此之多啊?而且為何不見那屏蔽都市之山和盤亙於山脊上的長城呢?但一轉念它就明白,過去是身在高空而現在是低空飛行,高度不同視角也就不同。於是,它開始向高處盤飛,很快到達了雲層的高度。這時為嵐氣所障盤亙有長城的山巒由遠方躍升而出,近處整座都市便盡收視野了。
  它背負藍天朝下看,俯瞰著人間城廓,身後是光芒

  四射的太陽,地面投下它移動的黑影。它順那小河向上掃描,發現小河不過是從繞城而過的大河拐出來的一條小尾巴而已,而小河所連的母河也十分奇特,它自西北遠山腳下流來,到城市前先分作兩條水道,繞過城市之島,又合為一股向東流去。居高向下俯瞰,那返射著陽光呈四方形的河流,好似圍著四方形城市的一條銀白色項鍊。項鍊之河圈圍中,滿眼都是灰色屋頂,其間散立著樹木參差不齊的樓群和矗立的煙囪,還點綴著一片片綠地和大大小小的湖泊。

  麻胸脯遠望,見灰屋頂中心有一片湖水,它既處在城市中央又是城區中最大的水面,但是被紅牆綠樹包圍著。它把目光集中於湖水那邊,看到水中矗立著白塔與紫色閣台,湖岸有成排樹木,四周多為金碧輝煌的殿台亭閣與樹林綠地。距那白塔不遠,還有一座青色山峰。那湖水泛閃著碎銀般光點,白塔之下,水面還漂浮著樹葉般輕小的遊船呢,說明這水是未封凍的。

  對於麻胸脯來說,它不會像人類詩人那樣見到青山綠水紅牆白塔會想像出贊美的詩句,也不會像人類畫家和攝影家那樣見到如此美景會有寫生或拍攝的欲望。它只需看和領略就足夠了。此刻,麻胸脯內心仍懷有對大都市白晝嘈雜之聲、夜晚繁燈之海的種種恐懼,特別是那闖入破磚窯與草場的男孩兒們掃蕩它蛋巢的行為,會使它永記不忘。但是,它畢竟又有過夜入城市廣場的經歷,腦海光屏記錄下的持槍士兵近在咫尺而不傷害它和其它小鳥,又與那自然老師捉住它不殺,反幫它重上藍天,都令它百思而不得其解。再者,麻胸脯在這京城之郊過了一個夏天,對人跡人聲已稍有適應,加上中華秋沙鴨育雛成功,野鴨入城不出與鴉群聚於城郊的現實,引發起它的好奇心。它望著城中的湖光山色,盤過去又盤過來,顯出一種空前的猶豫心態。

  就麻胸脯生於荒野的本性來說,那環城河內側車流所發噪聲和煙囪所吐煙霧,是該避離的;但它在空中觀察盤飛中身體已有些倦乏,需要在未結冰的水面降落歇息和補充能量。它以高空懸停之勢再度做廣角掃描觀望:城中所有水面都未封凍,白雲藍天下面有鴿群在自由飛翔,預示出和平徵象;郊野所有河湖都反射著冰面特有的冷光,鴉群因發現一只游隼飛來而主動升空攔截,亂紛紛吵作一團。這城外水凍結而城中水不凍本身就是一種奇異的現象,鴉群與游隼空戰與那自由飛翔的鴿群又使它相信人聲諠譁之地反比荒野更安全些。它已無從選擇,而只能向大都市內的水面做冒險式飛行。

  它越過環城項鍊之河,進入了以灰色屋頂為底色的空域。它頭一次在白晝飛越大都市街道,頭一次垂直看見如此密集的車流往來和人頭攢動。高樓和煙囪從它身下掠過,它發現樓房頂上也是灰黑色的,與以前所見顏色有所不同。在樓頂與煙囪頂端的扶梯處,多有喜鵲的棄巢,不過有一個棄巢的搭建材料不是樹枝而是短鐵絲和鋼筋頭,裡面卻住著花背松鼠。在飛過以白石基圓錐形金頂建築為中心的一大片松木園林時,它看見有貓頭鷹正落在松柏枯枝上。後來,在樹陰相掩、鱗次櫛比、堆滿雜物的灰瓦屋頂上,它不僅看到了歡叫的雀群、盯視雀兒的貓,還看到了成雙成對追逐的鼬哩。不僅如此,在松柏掩映的高於一般灰屋頂的牆內屋頂上,枕瓦抱著尾巴曬太陽的竟是一只狐狸。哦!麻胸脯在郊野中一個夏天都很少看見的動物,竟然悄悄潛入了城市,並住在了人類屋頂上面……它飛著、看著、思索著,似乎發現了許多秘密。

  最後,在飛抵由紅牆綠樹隔圍的金碧輝煌的琉璃瓦建築群上空時,它認出了那使它迷幻而不能脫身的以紀念碑為中心的廣場。不過它這次是在陽光下而不是在燈海上做高空飛行,那廣場內人流如蟻群,廣場外車流如河水,在四周灰屋頂與琉璃瓦、綠地與水面的比襯下,它彷彿比麻胸脯頭次見時變小了許多,對於白晝裡飛於高空的麻胸脯來說,它只拍動了幾下翅膀,就超越了過去。

  它飛臨都市中心水面空域,並開始盤旋偵察。這時,湖光山色與紅牆內殿台亭閣和蒼松翠柏盡收眼底,並因它臨近而放大了許多倍。居高俯瞰,這城中的大體為長彎形,就像是一個很大很大的都市之胃。它雖被道路與石橋分作六片水面,但每片水面比麻胸脯為鴨小妞時所見的隕石坑塘都大許多倍。最能引起麻胸脯注意的,當然是白塔之島和紫色閣台之島之間最大的兩片水域。這裡水面寬闊,綠樹成陰,沒有遊船也看不見人。在這片水面上,浮動著一些小黑點兒,一看就知道是野鴨。

  麻胸脯見到同類的興奮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它開始做螺旋形盤旋下降,由於高,它盤過好幾圈才沖入水面。它剛在水面上停穩,往岸上紅牆樹陰下一望,心中立刻就咯登了一下,「啊」地大叫一聲又要拍翅拉起。因為,它望見岸上樹陰下隔不遠就站立一個著綠衣的持槍士兵。

  可是,麻胸脯未從水面拉起,羽翅發動機又突然剎住。因為浮在水面的野鴨都在以特有的呼喚同類之聲招呼它,其中,有一只母鴨就在如塑像般持槍士兵的腳下岸邊,這情景真使麻胸脯發愣發呆。那是一只老母鴨——它輕松愉快地浮游在倒映著綠樹紅牆與綠衣持槍士兵之影的岸邊水面,並拍翅做著舒展身體的姿勢朝麻胸脯呷呷叫了幾聲,麻胸脯聽出那意思是:「用不著害怕,美麗的野鴨姑娘,到鴨大嬸這邊來。在這紅牆之內,持槍士兵決不向野鴨射擊,若在紅牆外我可不敢擔保。」

  麻胸脯雖關閉了羽翅發動機,不過,它始終停泊在距持槍士兵最遠的湖水中心處,並處於一旦持槍人舉槍馬上躲閃並高飛的戒備狀態。

  其實,麻胸脯如此的緊張是完全不必要的,因為它降落的水面不是別處,正是大都市中叫做「中南海」的水域,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威,絕對沒人會到這裡行獵的。整個白天,除了有兩批持槍士兵換崗之外,水面鴨群沒受到任何騷擾。

  黃昏時分,空中開始悸動起來,那是因成批成群的鴉群飛入城內。它們大都來自麻胸脯入城的東南方向,到處都是鴉影和鴉叫聲。這些鴉多為身體稍小、黑翅尾、白肚腹的寒鴉,其間混有烏鴉與渡鴉,都是麻胸脯所認識並在城郊見到過的。它們掠過屋頂樹梢從城外飛來,到市中心後有的擦過樓群間隙繼續往城市西北方飛,有的就落入麻胸脯所呆的水岸紅牆所隔園林之中,把所有樹木都落滿了——這正應驗了麻胸脯的鴉群近水源而棲的判斷,同時,鴉群進入紅牆內園林夜宿的行為也說明這裡很安全。

  因為鴉群數量多而樹木空間小,為爭奪枝頭落腳點而引起的戰爭是難免的,所以它們在暮色中噪叫不止。最輕的是兩只鴉在樹枝間以喙互啄三兩下解決問題,有那大小相當互不相讓的,就會由樹上爭吵發展為空中格鬥,還有的大吵大鬧,爪翅並用地廝打在一起,於是就掉在地面。有一對烏鴉險些落入湖水砸在麻胸脯身上,驚得它「嘎」的一聲離水升空,在兜飛時看到還有不少鴉群是在廣場兩邊長街樹木上過夜的,而來往的車流和人流,對於那暮鴉之群就如視而不見的樣子。

  如同眨眼一樣突然,城市的繁燈同時亮起,不過因天還不很黑,麻胸脯飛得不很高,尚能借夕陽余輝辨得方向與城中水面。它怕再被繁燈之海迷惑,急忙落水。望著岸上與水中倒映的燈光,它內心仍驚疑戒備不止,但寬闊的湖水、四周噪叫的鴉群與湖面的野鴨給它以安慰。為預防不測,它游向一個石橋墩暗影下,眼前的燈光被屏蔽去很多,但它的腦海光屏中一會兒浮現出雁群野鴨群初見大都市樓群望而生畏地避向西山腳的情景,一會兒又浮現出它飛過灰屋頂之海所見各種飛鳥和小動物,一會兒它的雙耳又被四周鴉群的夢吃聲所吸引。無形之中,在麻胸脯的腦海裡,便拼合出只有野鴨才可領悟的鳥獸遇都市之島的分流動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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