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招靈會

                      阿加莎克里斯蒂

    拉烏爾·多布羅伊爾一邊哼著曲子,一邊穿過賽納河。
    他是一個英俊年輕的法國男人,三十二歲左右,長著一張紅潤的臉和小小的
黑胡子,職業上他是一個工程師。在恰當的時間里,他到達了卡多納特,轉入了
第7號房子。看門人從她的小窩里朝外張望著,沖他打了聲招呼“早上好”,他愉
快地還了禮。然后,他爬上樓梯,來到三層的公寓前。他站在那里,摁了門鈴并
等待著回應,他再次哼起了那段小曲子,今天早上,拉烏爾·多布羅伊爾感覺特
別高興。一個年老的法國婦女打開了門,她看清來客是准時,她那滿是皺紋的臉
堆起了微笑。
    “早上好,Monsieur(法語:先生。──譯注)。”
    “早上好,伊利斯。”拉烏爾說道。
    他穿過前廳,邊走邊脫下他的手套。
    “夫人在等著我呢,是嗎?”他回頭問道。
    “啊,是的,确實這樣,Monsieur。”
    伊利斯關上了大門,轉身面對著他。
    “請Monsieur您先到那個小客廳里坐坐,夫人一會儿就來。現在,她正在休
息呢。”
    拉烏爾突然抬起了頭。
    “她感覺不舒服嗎?”
    “舒服!”
    伊利斯吸吸鼻子。她從拉烏爾的前面走過去,替他把小客廳的門打開。他走
了進去,她跟在后面也走了進去。
    “舒服!”她繼續說道,“她怎么會舒服呢,可怜的小羊羔?招靈會,招靈
會,總是招靈會!這不好──這不正常,這不是万能的上帝允許我們做的事情。
對于我來說,可以但白他講,這簡直就是和惡魔做交易。”
    拉烏爾拍拍她的肩膀,使她安心。
    “看你,看你,伊利斯,”他安慰地說道,“別激動,不要過于把所有你不
能理解的事物都看成是惡魔。”
    伊利斯怀疑地搖搖頭。
    “啊,那好,”她小聲地嘟噥著,“Monsieur愛說什么就可以說什么,我就
是不喜歡招靈會,看看夫人,一天比一天蒼白,一天比一天瘦弱,而且頭疼!”
    她握起了雙手。
    “啊,不,這一點好處也沒有,這一切都是神靈的事情。
    确實是神靈!好的神靈都在天堂里,而其他的就在煉獄里。”
    “你對于人死后的看法有點簡單,伊利斯。”拉烏爾一邊坐到椅子上一邊說
道。
    老大婆靠了過來。
    “我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Monsieur。”
    她划了個十字,向門口走去,然后又停了下來,她的手放在門柄上。
    “Monsieur,你們結婚以后,”她懇求地說道,“這不會再繼續了吧──所
有這些?”
    拉烏爾感動地朝她微笑。
    “你是一個非常真誠的好心人,伊利斯,”他說道,“而且對你的女主人很
忠心。別害怕,一旦她成為了我的妻子,你所說的所有這些‘神靈的交易’,都
將停止。因為,多布羅伊爾夫人不再進行招靈會了。”
    伊利斯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你說的是真的嗎?”她熱切地問道。
    對方則嚴肅地點了點頭。
    “是的,”他說道,這句話更像是對他自己說而不是對她,“是的,所有的
這些都必須結束。西蒙娜具有非常出色的天賦,而且,她已經毫無拘束地使用了
它,但是現在,她已經盡她本分了。就像你剛才觀察到的,她一天比一天蒼白,
一天比一天瘦弱。靈媒婆的生活是最花費力气也最困難了,還有可怕的精神上的
壓力。可是,伊利斯,你的主人是全巴黎最好的靈媒婆──甚至是,全法國最好
的。從世界各個地方來的人們都來找她,因為他們知道,她是不會玩弄他們,欺
騙他們的。”
    伊利斯滿足地吸吸鼻子。
    “欺騙!啊,不,事實上,夫人如果愿意的話,她連一個新生的嬰儿也不會
欺騙。”
    “她是一個天使,”這位年輕的法國人熱烈地說道,“而且我──為了她的
快樂,我要做一個男人所能做的一切事情。你相信我吧?”
    伊利斯走上前來,用一种簡單而自豪的口吻說道:“我已經為夫人服務許多
年了,先生。從各個方面來講,我都可以說我敬愛她。如果我不相信,你是因為
她值得敬慕而敬慕她的話一啊,eh bien(法語:那好。──譯注)先生!如果不
是那樣的話,我會把你撕成碎片的。”
    拉烏爾笑了。
    “好极了,伊利斯!你真是一個忠誠的朋友,而且現在,你必須贊成我告訴
你的話,夫人就要放棄神靈們了。”
    他希望看到的是,這位老婦女大笑著接受這個高興的事情,但是,令他有點
惊奇,她仍然保持著嚴肅。
    “假設,Monsieur,”她猶豫著說道,“假設那些神靈不愿意放棄她呢?”
    拉烏爾盯著她。
    “呃!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說,”伊利斯重复道,“假設那些神靈不愿意放棄她呢?”
    “我想你不會相信神靈的吧,伊利斯?”
    “我不會的,”伊利斯頑固地說道,“相信它們很愚蠢。但是──一”“什
么?”
    “我很難給你解釋,Monsieur。你知道,我,我一直以來都認為那些靈媒婆,
就像他們自己稱呼自己那樣,是一些聰明的、專門欺騙那些可怜的失去了愛人的
靈魂的騙子。但是,夫人不是那樣,夫人是真正的,夫人很誠實而且──”她降
低了她的聲調井用恐懼的語气說道:“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這不是騙局,真的
發生了,而且,這就是為什么讓我感到害怕的。因為,我可以肯定這些,Monsie
ur,這不正常,它与自然現象背道而馳,上帝啊,肯定有人會為此付出代价的。”
    拉烏爾從椅子里站了起來,走到她跟前,拍拍她的肩膀。
    “保持鎮靜,我親愛的伊利斯,”他說道,并微笑了,“看,我給你帶來了
一些好消息:今天就是招靈會的最后一次;今天以后再不會出現招靈會了。”
    “那么說來,今天還會有一次了?”老婦女猜疑地問道。
    “最后一次,伊利斯,最后一次了。”
    伊利斯悶悶不樂地搖搖頭。
    “夫人不适合──”她開始說。
    但是,她的話被打斷了,門打開了,一個高個儿的金發女人走了進來。她身
材苗條而优雅,長著一張像波提切利的圣母瑪利亞的臉。看到她,拉烏爾的臉馬
上像被點燃了,閃閃發光,而伊利斯迅速而謹慎地退了下去。
    “西蒙娜!”
    他握起她修長雪白的雙手,分別親吻了一下。她非常溫柔地叫著他的名字:
“拉烏爾,我親愛的。”
    他再次親吻著她的雙手,然后,專注地看著她的臉。
    “西蒙娜,看你多么的蒼白!伊利斯告訴我,你在休息;你沒生病吧,我的
愛人?”
    “沒有,沒生勃─”她猶豫地說道。
    他扶她在沙發上坐下,然后,自己也坐在她的旁邊。
    “那么告訴我!”
    靈媒婆虛弱地微笑著。
    “你會認為我是個傻瓜的。”她喃喃道。
    “我?認為你是個傻瓜?永遠不會的。”
    西蒙娜從他的雙掌中縮回她的手。好一會儿,她非常安靜地坐在那里,眼睛
垂下來盯著地毯。然后,她用低沉的聲音急速說道:“我很害怕,拉烏爾。”
    他等了一兩分鐘,希望她繼續說下去,但是,她并沒有往下說,他就鼓勵道:
“是的,害怕什么呢?”
    “只是害怕──就那么多。”
    “但是──”
    他困惑地看著她,她迅速地回答了他的眼神。
    “是的,這很荒謬,對吧,但是,我感覺就是那樣。害怕,再也沒有別的了。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或者為什么,但是,在腦海里,我一直有這种感覺,覺得某
些事情很可怕──可怕,它就要發生在我身上……”她瞪著前方,拉烏爾溫柔地
伸出一只胳膊摟住她。
    “我最親愛的,”他說道,“來,你不必說出來。我知道是什么,是那些壓
力,西蒙娜,是靈媒婆生涯的壓力。你需要的只是休息──休息和安靜。”
    她感激地看著他。
    “是的,拉烏爾,你說得對,那就是我所需要的,休息和安靜。”
    她閉上了雙眼,微微靠在他的肩膀上。
    “還有快樂。”拉烏爾在她耳邊喃喃說道。
    他的手臂把她摟緊了一點。西蒙娜還閉著雙眼,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是的,”她喃喃道,“是的。當你的手臂圍著我的時候我感覺到很安全,
我忘記了我的生涯──那种可怕的生涯──做靈媒婆的生涯。你知道很多,拉烏
爾,但是,甚至是你,也還沒有完全理解到它的含義。”
    他感覺到她的身体在他怀抱中有點發硬,她眼睛睜開了,瞪著前方。
    “坐在櫥柜的黑暗之中,等待著,那种黑暗是多么令人可怕,拉烏爾,因為
它是那种虛無的黑暗,什么也不存在的黑暗。是人故意放棄了自己,讓自己迷失
在里面。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感覺不到。但是,最終出現了那慢
慢的、沉默痛苦的回歸,從睡眠中清醒過來,但是,非常疲倦──可怕的疲倦。”
    “我知道,”拉烏爾喃喃道,“我知道。”
    “非常疲倦。”西蒙娜再次喃喃道。
    當她重复這句話的時候,她整個身体似乎都沉了下去。
    “但是你最出色的,西蒙娜。”
    他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手中,試圖提起她的興致,來分享自己的熱情。
    “你是獨一元二的──世界上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靈媒婆。”
    她搖搖頭,對此只是微微一笑。
    “是的,是的。”拉烏爾堅持道。
    他從口袋里掏出了兩封信。
    “看這里,這是薩拉貝得赫熱的羅奇教授寄來的,而那一封是南錫的格尼爾
博士寄來的,兩封信都懇求你偶爾可以繼續為他們招招靈。”
    “啊,不!”
    西蒙娜跳了起來。
    “我再也不做了,我不做了!這些馬上就要結束了──一切都完了,都結束
了。你答應我,拉烏爾。”
    拉烏爾惊奇地看著她在他面前走來走去,就像是一頭窮途末路的野獸,他站
了起來,握住她的手。
    “是的,是的,”他說道,“這當然都要結束了,那是不言而喻的。但是,
我是那么的以你為榮,西蒙娜,這就是為什么我提起了這些來信。”
    她用疑惑的眼神迅速地看了他一眼。
    “你不會希望我繼續招靈吧?”
    “不,不,”拉烏爾說道,“除非是你自己愿意這樣做,僅僅是為一些老朋
友偶爾招一兩次──”但是,她打斷了他的話,激動地叫喊著:“不,不,再也
不要。有危險!我告訴你,我可以感覺到它,极大的危險!”
    她用手緊緊地壓住額頭,一分鐘后,她走到了窗戶旁邊。
    “答應我,再也不要了。”她背對著他,用平靜的聲音說直。
    拉烏爾走到她后面,用手抱住她的肩膀。
    “我親愛的,”他溫柔地說道,“我答應你,今天以后不會再招靈了。”
    他感覺到了她突然顫抖了一下。
    “今天,”她喃喃道,“啊,是的──我把埃克斯夫人給忘記了。”
    拉烏爾看了看手表。
    “現在她就要來了,但是,西蒙娜,如果你感覺不太好的活──”西蒙娜似
乎沒听見他說的話,她呆呆地在想著什么。
    “她是──一個奇怪的女人,拉烏爾,一個非常奇怪的女人。你知道嗎,我
──我對她的感覺几乎就是恐懼。”
    “西蒙娜!”
    他的聲調里帶著某种譴責的味道,她馬上就感覺到了這一點。
    “是的,是的,我知道,你和所有的法國人一樣,拉烏爾。
    對你來說,一個母親神圣不可侵犯,在她為失去了孩子而悲傷的時候,我對
她產生那樣的感覺是非常不仁慈的。但是──我不能給你解釋,她長得那樣強壯
和黝黑,而且她的手──你有沒有注意過她的手,拉烏爾?又大又強壯的手,和
男人的一樣。啊!”
    她微微地顫抖了一下,閉上了雙眼。拉烏爾縮回了他的手,冷冷地說道:
“我真的不理解你,西蒙娜。作為一個女人,你也應該對另一個女人除了同情外
沒有別的感情了,那是一個被剝奪了唯一孩子的母親。”
    西蒙娜做了個不耐煩的手勢。
    “啊,那是你不理解,我的朋友!這些事情,是沒有人可以幫忙的。當我第
一次看到她的時候,我就感覺到──”她揮動著她的手。
    “害怕!你還記得嗎,很久以后,我才答應為她招靈?我可以肯定,她會在
某些方面給我帶來不幸。”
    拉烏爾聳聳肩膀。
    “然而,确切地說來,她帶給你的正好相反,”他冷冷地說道,“所有的招
靈會都取得了顯著的成功。小阿梅莉的靈魂可以很迅速就控制了你,而現体确确
實實在沖撞。羅奇教授真應該在現場,看看這最后一次招靈會。”
    “現体,”西蒙挪用低沉的聲音說道,“告訴我,拉烏爾(你知道,當我進
入夢幻的時候,我對于發生了什么是一無所知的),那些現体真的那么不可思議
嗎?”
    他熱烈地點點頭。
    “在最初的几次招靈時,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那個小孩的身影,”他解釋道,
“但是在最后一次招靈──”他非常溫柔他說著。
    “西蒙娜,站在那里的那個小孩就像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孩子一樣。我甚至
触摸到了她──但是,我看到了触摸給你帶來了极度的痛苦,我不會允許埃克斯
夫人也這樣做的。
    我擔心她的自我控制會崩潰,那么就會給你帶來傷害了。”
    “當我清醒的時候,我總是感到說不出的疲憊,”她喃喃道,“拉烏爾,你
可以肯定──你真的可以肯定,我的做法是正确的嗎?你知道老伊利斯怎么想的?
她覺得我是在和惡魔做交易。”她非常不自信地笑了。
    西蒙娜再次轉過身去,面對著窗戶。
    “你知道我是相信什么的,”拉烏爾嚴肅地說道,“与未知打交道,總會存
在各种危險的,但是動机高尚,因為這是為了科學。世界上還有許多科學未能解
釋的秘密,先驅者們付出了代价,所以別人可以安全地跟在后面。十多年來,你
一直在為科學探索而努力,以致于患上了嚴重的神經衰弱。
    現在,你的義務已經結束了,從今天開始,你就要解脫,就要獲得歡樂了。”
    西蒙娜感動地朝他微笑,她又恢复了平靜。然后,她飛快地看了一眼鬧鐘。
    “埃克斯夫人遲到了,”她喃喃道,“她可能不來了。”
    “我想她會來的,”拉烏爾說道,“你的鬧鐘有點快了,西蒙娜。”
    西蒙娜在房間里走來走去,重新擺弄著房間里的各种擺設。
    “我怀疑她到底是誰,就是這個埃克斯夫人?”她說道,“她是從哪里來的?
她的家人是誰?很奇怪,我們對她一無所知。”
    拉烏爾聳聳肩膀。
    “大多數人,當他們來找靈媒婆的時候,都會盡可能地隱瞞自己的姓名,”
他說道,“這是一個基本的預防措施。”
    “我猜想也這樣。”西蒙娜無精打采地說道。
    突然,她手里的一個小瓷瓶從手指里滑落了下來,掉到了壁爐的瓷磚上,摔
成了碎片,她猛地轉向拉烏爾。
    “你看,”她喃喃道,“我不是我自己了。拉烏爾,你想,我是不是非常─
─非常懦弱,如果我告訴埃克斯夫人,說我不能招靈了呢?”
    他生气而惊奇地看著她,她的臉變紅了。
    “你已經答應了,西蒙娜──”他溫柔地開始說道。
    她再次靠在牆上。
    “我不想做了,拉烏爾,我真的不想做了。”
    他再一次用生气而惊奇的眼神看著她,還帶著溫柔的責備,這使她退縮了回
去。
    “我考慮的不是金錢,西蒙娜,盡管你必須意識到,這位女人給你的最后一
次招靈付了許多錢──的确非常多。”
    她反抗地打斷了他。
    “還有別的事情比金錢重要得多。”
    “當然是這樣,”他溫和地說道,“這就是我剛才所說的。
    考慮一下──這位女人是一個母親,一個剛失去了唯一孩子的母親。如果你
不是真的生病了,如果,這只是你∼時的心血來潮──你可以任性地拒絕一個有
錢的女人,但是,你可以拒絕一個母親看她孩子最后一眼嗎?”
    這位靈媒婆在他的面前絕望地揮動著雙手。
    “噢,你在折磨我,”她喃喃道,“但是你說得對。我應該按照你的希望去
做,但是現在,我知道我害怕什么了──我害怕的是‘母親’這個詞。”
    “西蒙娜!”
    “有許多种原始的基本力量,拉烏爾,其中大多數已經被現代文明破坏了,
但是,母愛還是站在它開始的地方。動物──人類,他們是一樣的。在這個世界,
沒有別的東西与母親對她孩子的愛相同。它沒有法律,沒有怜憫,它向一切東西
挑戰,并且,把阻擋在它道路上的所有東西毀滅。”
    她停了下來,稍稍地喘了口气,然后,她轉向他,帶著一個飛快而又全無敵
意的微笑。
    “今天我很傻,拉烏爾,我知道的。”
    他握住了她的手。
    “躺一兩分鐘吧,”他勸道,“休息一會儿,等她到來。”
    “非常好。”她對他微笑了一下,离開了房間。
    拉烏爾沉思了好一會儿,然后,他邁步走到門前,打開門,穿過那小小的前
廳。他走進對面的一間房子里,這個房間和他剛才离開的那間很相似,但是在它
的盡頭有一個壁櫥,壁櫥里面擺了一張大大的扶椅,壁櫥的外面蓋上了黑色的厚
厚的天鵝絨。伊利斯正忙著布置房間。在靠近壁櫥的、地方,她擺上了兩張椅子
和一張小圓桌,桌子的上面放著一個鈴鼓、一個號角、一些紙張和鉛筆。
    “最后一次了,”伊利斯帶著微微的滿足喃喃道,“啊,Monsieur,我真希
望它盡快結束和完成。”
    傳來了電鈴尖銳的響聲。
    “她來了,那個強壯的婦女憲兵,”這位老仆人繼續說道,“為什么她不能
去教堂,為她的小孩子做應做的祈禱,給我們神圣的圣母點上一根蜡燭呢?難道
上帝不知道什么對我們才是好的嗎?”
    “去開門吧,伊利斯。”拉烏爾斷然地吩咐道。
    她看了他一眼,但是按照吩咐做了。不一會儿,她就招呼著客人走了回來。
    “我會告訴主人你已經來了,夫人。”
    拉烏爾走上前去和埃克斯夫人握手,西蒙娜的話語又飄回到他的腦海中:
“那么的強壯和黝黑。”
    她确實是一個強壯的女人,法國式的沉重而陰暗的悲傷,在她的身上似乎尤
其夸張。她說話時聲音非常低沉。
    “恐怕我有點遲到了,先生。”
    “只是遲到了一會儿,”拉烏爾微笑地說道,“西蒙娜夫人正躺著休息呢。
我很抱歉地告訴你,她感覺非常不好,非常緊張和疲倦。”
    她的雙手,剛剛縮了回來,突然又像鉗子似的握住了他。
    “但是,她還會招靈吧?”她尖利地要求道。
    “唉,是的,夫人。”
    埃克斯夫人松了口气,坐到椅子上,解開了在她臉前飄浮著的又黑又厚的面
紗。
    “啊,先生!”她喃喃道,“你想象不到,你無法知道,這些招靈能給我帶
來多大的美妙和歡樂!我的小孩子!我的阿梅莉!為了看到她,听到她,甚至─
─或許──是的,或許甚至可以──伸出我的手去触摸她!”
    拉烏爾迅速而又斷然地說道:
    “埃克斯夫人──我應該怎樣給你解釋呢?──無論如何,你也不可以做任
何事情,除非是我指示你去做的,否則會帶來巨大的危險。”
    “給我帶來危險?”
    “不,夫人,”拉烏爾說道,“是給靈媒婆帶來危險。你必須明白,招靈所
出現的那些現象在科學上可以用某种方式來解釋。我盡量把這個問題解釋得簡單
一些,不使用那些術語。一個靈魂,如果要顯現它自己,就必須利用靈媒婆的肉
体。你也看到從靈媒婆嘴里噴出來的气流,這些气流最終就會濃縮并被改造成那
個靈魂已經死去的肉体的外形。但我們相信,這些靈气事實上就是靈媒婆身上的
物質。我們希望在某一天,可以通過仔細的測量和實驗來証明這一點──但最大
的困難就是,一當服侍靈媒婆、用手触摸到那些靈气時,都會給靈媒婆帶來生命
危險和痛苦。如果有人粗魯地触碰了那些現体,就會導致靈媒婆的死亡。”
    埃克斯夫人仔細地听著他說的話。
    “這非常有意思,Monsieur,請告訴我,會不會有那么一段時間,就是現体
會游离得遠遠的,它可以离開它的母体,即离開那個靈媒婆?”
    “那是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妄想,夫人。”
    她還在堅持:
    “但是,事實上,這不可能嗎?”
    “起碼,今天肯定不會這樣。”
    “但是在將來,或許會的吧?”
    正當他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難題時,西蒙娜進來了,給他解了圍。她看起來
無精打采、臉色蒼白,但是顯然,她已經恢复了自我控制。她走上前來和埃克斯
夫人握握手,拉烏爾注意到,當她這樣做的時候,她在微微地顫抖。
    “我感到很抱歉,夫人,听說你身体不适。”埃克斯夫人說道。
    “那沒什么,”西蒙娜非常唐突地說道,“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她走進了壁櫥,坐到扶椅上。拉烏爾突然感到了一陣恐懼。
    “你沒有足夠的精力,”他叫道,“我們最好還是取消這次招靈吧,埃克斯
夫人會理解的。”
    “先生!”
    埃克斯夫人憤怒地站了起來。
    “是的,是的,最好不要做了,我可以保証。”
    “西蒙娜夫人答應我要做最后一次招靈的。”
    “确實是那樣,”西蒙娜平靜地同意道,“而且,我已經准備好去履行我的
諾言了。”
    “我想你會遵守的,夫人。”那個女人說道。
    “我不要破坏自己的諾言,”西蒙娜冷靜地說道,“不要害怕,拉烏爾。”
她溫柔地補充道:“畢竟,這是最后一次了一一最后一次了,感謝上帝。”
    她朝拉烏爾做了個手勢,拉烏爾拉上了壁櫥外面又黑又厚的挂帘。同時他還
拉上了窗帘,馬上整個房間都陷入了半昏暗之中。他指示埃克斯夫人坐到其中一
張椅子上,而他自己坐到另一張上,然而,埃克斯夫人猶豫了一下。
    “你必須原諒我,先生,但是──你知道,我是絕對相信你以及西蒙娜夫人
是誠實的人。但是,那么我的測驗或許就更無价值了,我冒昧地帶來了這個。”
    她從口袋里拿出了一條細細密密的長帶子。
    “夫人!”拉烏爾叫道,“這是一种侮辱!”
    “這不過是一种預防措施而已。”
    “我再次告訴你,這是一种侮辱。”
    “我不明白,為什么你要抗議?先生,”埃克斯夫人冷冷說道,“如果這里
面沒有陰謀把戲的話,你不必擔心任何事情。”
    拉烏爾輕蔑地笑了起來。
    “我可以向你保証,我沒有什么需要害怕的,夫人。如果你喜歡的話,你可
以把我的手和腳都綁起來。”
    他的話并沒有產生他希望的效果,因為,埃克斯夫人僅僅是毫不客气地喃喃
道:“謝謝你,先生。”然后,她拿著帶子走到他跟前。
    突然,西蒙娜在壁櫥里面發出了一聲尖叫。
    “不,不,拉烏爾,讓她別這樣做。”
    埃克斯夫人大聲嘲笑起來。
    “夫人害怕了。”她諷刺地說道。
    “是的,我害怕。”
    “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西蒙娜,”拉烏爾叫道,“顯然,埃克斯夫人認為
我們是騙子。”
    “我必須弄清楚。”埃克斯夫人冷酷地說道。
    她井然有序地進行她的測驗,把拉烏爾牢牢地綁在了椅子上。
    “我應該向你的捆綁表示祝賀,夫人,”當她完成以后,他嘲弄地說道,
“現在,你總該滿足了吧?”
    埃克斯夫人并沒有回答他,她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仔細檢查著牆壁上的嵌板。
接著,她把通向大廳的門鎖上,然后,拔掉鑰匙以后,她才坐回到椅子上。
    “現在,”她用一种難以形容的聲音說道,“我准備好了。”
    几分鐘過去了。在帘子后面傳來了西蒙娜越來越沉重和越來越像打鼾似的呼
吸聲;接著它們都消失了,跟隨而來的是一連串的呻吟聲;再接著,是一片寂靜,
不一會儿,突然,寂靜被僻僻啪啪的鈴鼓聲打斷了;桌子上的號角被抓起來,扔
到了地上;接著,傳來了一陣嘲弄的笑聲;壁櫥的帘子似乎微微向后拉著,透過
那道隙縫,剛好可以看到靈媒婆的身影,她的頭垂到了胸前。突然伊利斯夫人的
呼吸加速了。
    靈媒婆的嘴里吐出了一連片流動的水霧,水霧濃縮以后,漸漸開始形成一個
身影,一個小孩子的身影。
    “阿梅莉!我的小阿梅莉!”
    埃克斯夫人那嘶啞的聲音輕輕地叫喊著。那個模糊不清的身影在繼續加濃。
拉烏爾非常不可思議地盯著這一切,再也沒有比這個現体更成功的了,現在,可
以肯定,它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孩子,一個有血有肉的孩子,站在那里。
    “媽媽!”
    孩子的聲音輕輕喊道。
    “我的孩子!”伊利斯夫人叫道,“我的孩子!”
    她從椅子上半站了起來。
    “小心,夫人!”拉烏爾警告地叫道。
    現体猶猶豫豫地穿過帘子,走了出來。那是一個孩子,她站在那里,雙手向
前伸著。
    “媽媽!”
    “啊!”埃克斯夫人喊道。
    她再一次從椅子上半站了起來。
    “夫人!”拉烏爾喊道,警告著:“小心靈媒婆──”“我必須触摸她。”
埃克斯夫人嘶啞地叫喊著。
    她往前走了几步。
    “看在上帝的份上,夫人,控制住你自己。”拉烏爾喊道。
    這一次,他真的感到惊嚇了。
    “馬上坐下來。”
    “我的小孩子,我必須触摸她。”
    “夫人,我命令你,坐下來!”
    他在捆綁得緊緊的帶子里絕望地扭動著,但是,埃克斯夫人的工作做得非常
成功;他無助地掙扎著,一种被阻礙的災難般的恐懼淹沒了他。
    “我以上帝的名義,夫人,坐下來!”他大聲喊著,“不要忘記靈媒婆。”
    埃克斯夫人轉過身來,對他發出了一陣無情的大笑。
    “為什么我要關心這個靈媒婆?”她叫道,“我只要我的孩子。”
    “你發瘋了!”
    “我的孩子,我告訴你,她是我的!我自己的!是我身上的血和肉!我的小
孩子從死亡里回來了,回到我身邊,她活生生地不斷呼吸。”
    拉烏爾張著嘴,但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真可怕,這個女人!無情,粗野,
已經完全被自己的感情控制了。那個孩子的嘴也張著,而且,第三次那個詞語在
房間里回響:“媽媽!”
    “那么來吧,我的小孩子。”埃克斯夫人叫道。
    用一個激烈的動作,她把孩子抱到怀里。在帘子后面傳來了一聲長長的、充
滿了從心底里發出的痛苦的尖叫。
    “西蒙娜!”拉烏爾叫道,“西蒙娜!”
    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埃克斯夫人在他身邊沖了出去,打開了大門的鎖,從
樓梯上跑了下去。
    帘子后面,那可怕的長長的尖叫聲還在響著──拉烏爾從來沒有听過那么痛
苦的叫聲。漸漸地,它帶著一种可怕的咯咯聲消失了,接著,傳來了身体掉落在
地上的砰然聲……拉烏爾像是一個瘋子似的,要從捆綁中掙扎出來。他瘋狂地努
力著,要從這几乎不可能解脫的捆綁中掙扎出來,用他全身的力气拉扯著那些帶
子。他繼續解開綁在腳上的帶子,這時,伊利斯沖了進來,大聲叫著:“夫人!”
    “西蒙娜!”拉烏爾也大聲叫起來。
    他們一起沖上前去,把帘子拉開。
    拉烏爾搖搖晃晃地向后退著。
    “我的天啊!”他喃喃道,“紅色──都是紅色……”伊利斯的聲音在他耳
邊艱澀而顫抖地說道:“那么,夫人死了!一切都結束了。但是,告訴我,Mons
icur,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為什么夫人整個都收縮了──為什么,她只有她以
前的一半那么大了?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拉烏爾說道。
    他的聲音變成了尖叫。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但是我想──我要發瘋了……西蒙娜!西蒙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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